夫君遇刺失蹤六年。
再見時,他已經從太子變成了放牛郎。
身旁還站着懷孕的農女,記憶全無。
手下小心翼翼:「太子妃,這親咱還認嗎?」
我看了看太子身上的牛毛,默默後退幾步。
太子是我夫君,放牛郎是誰,不認識。
-1-
「娘娘,那位便是太子。」
順着冬影所指,時隔六年,我再次見到了蕭明邑
——我的夫君。
他被曬的黝黑,穿着粗布短打,有些焦躁的揮着手中的鞭子,企圖讓被熱到昏昏欲睡的黃牛起來幹活。
身旁還站着爲他拭汗的女子。
不如東宮院內的女子嬌柔貌美,卻模樣清秀,眉目平和。
許是我們的視線太過灼熱,沒多久,他便注意到了我們。
「貴人有何事?」
貴人?
我挑挑眉,這才仔細打量我那六年未見的夫君。
與記憶中矜貴淡漠、高高在上的模樣判若兩人。
此時的他,畏縮又拘謹。
開口便帶着對上位者的討好。
熟悉又陌生的嗓音,讓我感到了違和與不適。
冬影小心翼翼:「夫人,要認親嗎?」
悶熱的夏天,一股尿騷味兒混着汗臭味兒飄來。
我默默後退幾步:「無事,路過此地,討口水喝。」
-2-
我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蕭明邑所在的小山村。
我倚在寬敞舒適的馬車裏,瞧着冬影欲言又止。
她自小便跟在我身邊,最是熟悉我的脾性。
我笑了笑:「想問什麼直接說吧。」
「我們尋太子尋的這般艱難……」
我明白了她未盡之語。
六年前,太子蕭明邑遭遇刺殺。
那是大齊建國以來,最大的一場刺殺。
對方籌謀已久,招招致命。
太子手下以命護主,也只保了個太子失蹤的結果。
那時我嫁給他不過三年。
膝下還有兩個尚在襁褓之中的幼子。
聽聞噩耗,頓覺晴天霹靂。
東宮沒有了主心骨。
可皇帝卻不止太子一個兒子。
我怕皇帝改立太子,我與孩子們被蕭明邑的死對頭斬草除根。
又要防着策劃那一場刺殺的勢力,會不會再次對我的孩子們下手。
如此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這樣的日子,我過了六年。
「是因爲那農女嗎?」
冬影問道。
我搖頭:「不,是因爲一個夢。」
-3-
夢中,也是我派出去的人先找到的蕭明邑。
六年未見,他記憶全無。
與一個農女成親,還有了孩子。
我強壓下心頭酸澀,哪怕他變成了放牛郎,也不離不棄。
我告知他真實身份,勸他以大局爲重。
而農女得知他有妻有子,傷心不已,要與他和離。
爲護所愛,他每次見到我都是凶神惡煞。
怒吼着讓我滾。
我站在他們的農家小院兒前手足無措。
無奈之下,獨自歸京。
那時皇帝生病,得知真相震怒。
一氣之下雷霆手段,竟祕密派人處死了農女。
在我知道Ŧŭ̀₇真相時,蕭明邑已經獨自回到了東宮。
他面上看不出喜怒,只看着我與兩個孩子淡漠道:「日後我會收心,做好太子。」
我竟癡傻到真的以爲他做回了之前的蕭明邑。
後來他登基,Ťũ̂ₐ封我爲後。
那時他握着我的手,溫柔至極:「我如今擁有的一切,皆因你而起。」
「阿姒,讓我再給你一場洞房花燭吧!」
貪戀至極的東西唾手可得時,人總會忘乎所以。
我沉浸在他用情之一字創造的溫柔鄉中,竟忽略了他並未到達眼底的笑意。
以至於到喝下那杯被下了劇毒的合巹酒時,依舊感覺是幸福的。
直到我腹痛如刀攪,卻叫天不應時。
他穿着帝王冕服,手中卻似捧着珍寶般拿着粗布做成的荷包出現。
荷包上的繡樣已然模糊,定是被人日日捧在手中,睹物思人。
蕭明邑神情癲狂,又哭又笑。
「若非你多管閒ţûₕ事,我與阿月還在牛山村裏做着男耕女織,夫唱婦隨的快活夫妻!我的阿月也不會一屍兩命,與我陰陽相隔!」
「李元瑛,你就是個多管閒事的禍害!」
我痛到嘔血,想抓着他的衣襬說話。
不!不是這樣的!
可他卻一腳踹開我伸過去的手,蹲下來,湊近我的耳邊,說出的話近乎殘忍:「我與阿月的家沒了,我便讓你寧國公府陪葬!我與阿月的孩子沒了,我就讓你的孩子陪葬!」
-4-
從夢中醒來時,我已經站在了牛山村。
這個夢太過真實,真實到那疼痛似乎還停留在我的體內。
像是突然在腦海裏憑空多出來的記憶。
我本不信鬼神,直到我看見放牛的蕭明邑。
以及他身邊,身懷六甲的農女。
老實說,蕭明邑並不算一個好夫君。
東宮院內,通房侍妾並不算少,甚至還有個與我平分寵愛的劉側妃。
他深諳帝王之道,讓我與劉側妃相互制衡。
可他到底是我的夫君。
最初失蹤時,皇家、我的孃家,都投入了最大的精力去尋他,直至現在。
太子失蹤的前兩年,我沒有一刻希望他活着。
可現在,他活着與否,好像也不是很重要了。
幸運的是,我誕下的雙生子很得皇帝喜愛。
無視朝臣們改立太子的聲音,爲他們取名承澤、承淵,帶在身邊親自教養。
連帶着我也頗受寵愛,皇子之妃,依舊以我爲尊。
就連當初頗爲得意的劉側妃,也不得不縮着尾巴做人。
從侍奉蕭明邑,變成了侍奉我。
如今,我便是東宮的主心骨。
既然沒有蕭明邑,我能活的比以前更好。
那我爲何還要讓他回來呢?
-5-
我知道,劉側妃的母族也從未放棄尋找蕭明邑。
所以我這一次出去,對外所稱是看望位於大同府的外祖母。
回京之後,我第一時間進了宮。
皇帝病了。
說是風寒,到底臥牀半月。
哪怕太醫盡力醫治,也依舊難掩病態。
他看見我時和顏悅色,不住地誇承澤聰慧。
「承澤是個好孩子,朕對他寄予厚望啊!」
皇帝的話不過家常,卻在我的心裏掀起了驚濤駭浪。
如若我真如夢中所言,在今日就將蕭明邑的消息告知皇帝。
那我此刻,絕對聽不到皇帝這番話!
我垂眸,壓下眸中情緒:「是陛下教導的好。」
寒暄過後,皇帝累了。
擺手讓我離開。
回到東宮,我寫了封密信,讓暗衛傳遞給我的父兄。
如若那個夢,真的能夠預知未來。
那就不止不能讓蕭明邑回來。
還要讓他不能活着回來。
-6-
臨近傍晚,劉側妃帶着蕭承瑜過來問安。
太子失蹤那年,劉側妃與後院的兩位姨娘都有身孕。
蕭承瑜,是蕭明邑的第三子。
「兒臣見過母親。」
承瑜嘴甜,生的更像劉側妃,玉雪可愛。
我笑了笑,拿出一封早就包好的紅包遞給他。
「今日是我們承瑜的生辰,母親沒有忘記哦!」
承瑜拿了紅包,高興地手舞足蹈。
被宮人抱着去一旁玩耍。
而劉側妃卻是滿面愁容:「若是殿下還在就好了。」
聽到她的話,我心頭一跳。
她卻當着我的面開始落淚:「今日看見晉王一家團團圓圓,再想到我們東宮的孩子,竟連父親也沒見過……」
「那些個宮人也是拜高踩低的,眼見晉王近日受寵,在阿瑜的生辰宴上巴結討好吳王,姐姐,我害怕,我更不甘心啊!」
她害怕晉王登基,更害怕已是晉王妃的妹妹踩在自己頭上,永無翻身之日。
蕭明邑失蹤後,劉側妃在東宮日日惴惴不安。
蕭明邑在時,她時常爭寵。
無非是女子之間的爭風喫醋,她從未用陰司手段害過我。
所以我容得下她。
可蕭明邑不在,她怕我報復。
憂思過度,以致動了胎氣。
她不信任我,所以向皇帝請旨回到孃家生產。
可彼時宣威將軍次女即將嫁予晉王爲正妃。
她這個坐的搖搖欲墜的太子側妃不免受到冷落。
更過分的是,生產那日,她險些難產,繼母卻故意阻攔來報之人見主君。
東宮的下人走投無路找到了我。
我帶着東宮護衛與太醫砸開將軍府的門時,二人竟還在酣睡……
我將宣威將軍府狀告到了皇帝面前。
皇帝震怒,欲取消晉王的婚約。
宣威將軍將兵權上交,主動請辭在軍中的一切軍務。
才保住了這份婚約。
經此一事,劉側妃對孃家徹底失望,帶着孩子搬回了東宮。
也與我關係更加親密起來。
憶起往事,我對她不免多了幾分憐惜。
她的父親請辭,是爲了次女。
皇帝借她的事發作宣威將軍,是爲了收回兵權。
雙方的目的都達到了。
受傷的,只她一人罷了。
我嘆了口氣,拿出帕子給她拭淚:「阿嫺,別哭了。」
「你說,殿下他還活着嗎?」
我:「……不知道。」
劉側妃,是真心愛慕蕭明邑。
把他當做自己的天。
如今天塌了,也學會用自己單薄的身體爲孩子撐起一切。
可到底,她從未放棄蕭明邑。
但人都是自私的。
在得知皇帝有意於我的承澤時,我不希望任何人阻攔他的路。
哪怕是他的父親。
-7-
幾日後,我尋了個由頭,見到了父兄。
在密室之中,坦白了自己所有的計劃。
可沒成想,卻遭到了兄長的反對。
「阿姒,太子不能死。」
「爲什麼?」
我立刻反問。
他負着手,一臉嚴肅:「夢,不能決定一個人的生死。」
「更何況,他不僅是你的夫君,還是你孩子的父親。」
「我知道你對太子感情日漸淡薄,可你想過承淵和承澤嗎?」
我冷哼一聲:「他們對父親沒有任何記憶,沒有父親,他們能活的更好!更何況,如今的蕭明邑,恐怕一心只有那個女人肚子裏的孩子。」
兄長嘆了口氣。
而父親始終沉默。
我知道,他們不忍心。
父親,是深得陛下信任的老臣。
而兄長也受到陛下器重。
忠君愛國,刻在他們骨子裏。
蕭明邑對他們來說,就是君。
如今找到太子隱而不報,已經違反了他們的處事原則。
我住在東宮,ƭù⁻許多事情鞭長莫及。
父兄常年在宮外行走,此事,須得經過他們的同意。
焦灼時,我閉了閉眼。
再次想到夢中自己慘死的模樣,堅定道:「至少,在陛下和朝臣們的心中,蕭明邑不能活過來。」
「父親,冊立皇太孫的聖旨一下,您的外孫,也是君。」
一陣沉默中,我聽到了兄長倒吸涼氣的聲音。
而父親理了理衣袖,緩慢道:「冊立皇太孫前,還是讓蕭明邑,繼續做放牛郎吧!」
-8-
我們派出了暗衛,日夜監視蕭明邑。
他的一舉一動,皆在我掌握之中。
陛下病癒後,在朝堂之上第一次提起了立儲一事。
雖然也有部分朝臣主張繼續尋找蕭明邑。
可有心之人必能察覺,在陛下心中——
蕭明邑,已經是個死人了。
蕭明邑的黨羽落魄。
而晉王一黨則氣焰囂張。
皇帝有四子。
長子早逝。
嫡子蕭明邑生死未卜。
吳王有異族血統,上位機率渺茫。
晉王,幾乎是太子之位的不二人選。
我並未理會前朝後宮因爲立儲之事捲起的風暴。
帶着幾個孩子在東宮安分度日。
一個月後,陛下壽誕,在宮中設宴。
我帶着劉嫺與幾個孩子出席。
卻在御花園,迎面碰到了被人羣簇擁着的晉王妃。
她衣着華麗,眉眼之中難掩高興之色。
簇擁着她的人中,不乏過去東宮的常客。
見到我們時,面上浮現心虛與尷尬。
劉嫺在我身後不滿的咕噥:「小人得志。」
晉王妃身邊的人看到我們,靜默一瞬,隨後行禮。
晉王妃主動相讓:「太子妃爲尊,您先過。」
我瞥了她一眼,頷首。
只是路過時,聽到了她湊近時說的話:「下次誰讓誰,還不一定呢!」
劉嫺氣的想衝上前,被我攔住。
她絞着帕子委屈的落淚:「若是殿下在,定不會叫我們受這種委屈,他們豈敢這麼囂張!」
我有些無奈,回過身敲了下她的腦門:「若是他在,指不定誰讓你受委屈呢!」
劉嫺有些留戀的看着宮中的一草一木:「我在這裏住了這麼久,還有點兒不捨得離開呢……」
我笑了笑:「不捨得,那就不離開。」
宴會之上,晉王志得意滿。
準備的禮物也格外盡心。
皇帝看了之後,十分滿意:「吾兒有心。」
可下一刻,便喚了承澤過去。
「承澤,皇爺爺送你一份禮物,如何?」
遠遠看着,承澤有些惶恐。
可皇帝笑眯眯拉着他的手,當着衆人的面。
讓首領太監宣讀了詔書——冊立承澤爲皇太孫的聖旨。
-9-
回到東宮之後,劉嫺拉過承澤,「吧唧」就是一口:「我們承澤真棒!大齊建國以來第一位皇太孫誒!」
承澤鼓着包子臉,小大人一般十分正經:「姨娘,承澤已經長大了,不能親了!」
我抿脣微笑。
而承淵與承瑜則爭先恐後的上前:「孃親孃親,我也要親!」
「姨娘,阿淵不大,阿淵可以親!」
劉嫺笑的見牙不見眼,一手摟一個,左右開親。
親完還不住感慨:「哎呀,真是峯迴路轉。劉靖眼巴巴等着把我們趕出東宮,受了那麼多人的禮。你沒看到,宣讀聖旨時,她的臉都綠了!」
我笑着讓人去把聖旨供起來。
冬影卻面色凝重的上前,與我耳語:「娘娘,牛山村……」
「出事了!」
-10-
蕭明邑帶着那農女,離開了牛山村。
據暗衛來報,他們來的方向,是京城的方向。
我的心一沉。
難道,蕭明邑恢復記憶了?
「公子說,由您定奪。」
我瞧了一眼遠處歡聲笑語的幾人,沉聲道:「把他給我綁了,不要讓他離開牛山村半步。」
雖說冊立皇太孫的聖旨已下。
可冊封典禮未舉行,我不能讓任何潛在的變數影響我們母子的前程。
冊立皇太孫的聖旨一下,在前朝引起了軒然大波。
本朝從未在有皇子在世時冊立皇太孫的先例。
面對個別朝臣拿着祖宗之法反對質疑的聲音,皇帝也只是撫着鬍子,不緊不慢道:「朕的祖宗是天子,朕也是天子。」
「天子的話,本身就是規矩。」
一句話,把晉王一黨直接下了地獄。
許是因爲愧疚,皇帝給晉王換了個較爲富庶的封地。
不過我知道,晉王此人狼子野心,絕不甘心屈居人下。
不過皇帝活着,暫且還能壓制。
目前最要緊的,是承澤的冊封典禮。
與……宣告蕭明邑的薨逝的詔書。
-11-
六年來,東宮時常被陰霾籠罩。
如今臨近冊封典禮,宮人們個個臉上喜氣洋洋。
只除了承澤。
在發覺他有心事後,我將他喚到身邊:「承澤,爲何不開心?」
承澤的臉上再無剛被冊立皇太孫時的歡喜,如今被我一問,竟紅了眼眶,哽咽道:「娘,是我搶了爹的位置,是我剋死爹的嗎?」
聽到承澤的話,我怒從心起。
又心疼他小小年紀,被人這樣算計。
我將他攬到懷裏,安慰道:「你爹,是遭遇了前朝餘孽的刺殺,那時你才四Ṱų₎個月大,他的……失蹤,與你沒有任何關係。」
「皇爺爺封你做皇太孫,是因爲你至性仁孝,聰慧有禮,與你爹沒有半分關係!」
次日,我帶着劉嫺,親自送孩子們去上書房。
碰到了牽着幼子來上學的晉王妃。
她見到我ţų₁,頗有些陰陽:「難得見到太子妃如此勤勞,竟屈尊降貴親自送小殿下們來上學。」
我讓人把孩子們帶進去。
轉身——「啪!」
給了晉王妃一巴掌。
她捂着臉不可置信:「我是正一品親王妃,你竟敢打我?」
「太子妃娘娘還是儲君正妃呢!你算個什麼東西!」
晉王妃惱羞成怒:「劉嫺,你怎麼能偏幫外人!」
劉嫺白了她一眼:「誰有理我幫誰,再說了,我與太子妃同住東宮,你纔是那個外人吧!」
晉王妃欲動手,卻被我帶來的人壓制不得。
我湊近她浮現驚懼的面龐,如她上次那般低語:「再管不住你的嘴,下次,就不是一巴掌這麼簡單了。」
宮裏,想要查一個人,一件事。
是相當容易的。
他們夫婦心裏有怨氣,不敢對着皇帝發泄。
便只能如陰溝老鼠一般用些見不得人的手段。
對我的孩子下手,那就別怪我報復。
回東宮的路上,劉嫺激動的臉都紅了。
我問她:「爽嗎?」
劉嫺猛點頭,後又有些惆悵:「要是我親自來打,那就更爽了!」
我:……
下次一定!
-12-
冊封皇太孫的典禮一過,皇帝的身體大不如前。
卻還是強撐着把晉王的爪牙一一拔除,爲承澤掃清了障礙。
我侍疾的日子也開始變多。
無人時,皇帝蒼老的面龐也曾落淚:「朕知道,你才學不輸男兒,所以朕放心把江山託付給你。」
「朕已經把晉王的權力一削再削,也將他趕到了封地,他威脅不到承澤了。太子妃,我如此做,便是要你答應朕一件事。」
我跪在地上,磕頭應是。
「朕要你,手上不沾蕭氏子弟的鮮血!」
我心跳如鼓。
卻鄭重承諾。
有生之年,絕不殺害蕭氏宗族的子弟。
否則,必遭天譴。
我發了誓,皇帝滿意了。
走出乾元殿時,我抬頭望天。
我早說了,我這個人。
不信鬼神。
-13-
皇帝駕崩前,我讓父兄把蕭明邑提到了京城。
時隔幾月,再次見到蕭明邑,他已不再是當初的放牛郎那般憨厚。
只是到底被生活磋磨幾年,他也不再像之前做太子那般,高高在上了。
見到我時,仍舊是怒目而視:「李元瑛!孤就知道,是你派人把孤囚禁起來的!」
我並未回話,而是越過他,看向了被他護在身後的女子。
她被自己的夫君愛護着。
而我,自嫁給蕭明邑,從未被他如此呵護。
說是夫妻,更像君臣。
我需要時時刻刻關注他的情緒。
那是一種畏懼中摻雜着愛慕的情。
而她得到的,是蕭明邑這個人,最純粹的愛。
那女子似是知道我的身份,十分膽小的縮在蕭明邑身後,不敢直視我。
察覺到我的視線,蕭明邑更加惱怒:「孤在同你講話!你當初既然找到了孤,爲何不將實情相告?」
我掩在衣袖下的手緊了緊。
我抬頭,淡漠的看着他。
「今天,我是來給你送東西的。」
「什麼東西?」
我將手中的聖旨拿出:「一份,是立皇太孫的聖旨,另一份——」
「是蕭明邑「薨逝」的詔書。」
-14-
「不可能!怎麼可能!」
「父皇怎麼可能宣佈我薨逝!一定是你搞的鬼!我要見父皇!」
「李元瑛,我要面見父皇!我才應該是太子,阿月的孩子,才應該是皇太孫!」
幾個月前,阿月誕下一個男孩兒。
是蕭明邑的第四子。
如今,被兄長祕密安置在郊外的一座宅子裏照看。
無視身後蕭明邑的狂怒,我徑直走出了暗室。
兄長等在外面,見到我時欲言又止。
最後,還是糾結着把話說了出來:「如今承澤大業已定,你……還是要殺他嗎?」
不知爲何,我回想起承澤那日提起父親時黯淡的神情。
以及幾個孩子,偶爾提起父親,那滿臉的孺慕之情。
「先把他關着吧。」
至於其他的,等承澤登基後再說。
若是他肯放棄身份,我會給他很多的錢,讓他帶着那女子遠走高飛。
若是他還心存妄念……
那就別怪我不顧當年的夫妻情分。
-15-
乾元二十九年九月,皇帝駕崩。
皇太孫蕭承澤繼位。
先帝下葬之後,禮部開始着手準備承澤的登基大典。
我成了大齊第一位直接坐上太后之位的太子妃。
劉側妃也獲封貴太妃,住進了章臺宮。
「曾經我也想着,這輩子能做個貴妃也挺好的。」
「沒想到這貴妃,居然是承澤爲我封的。」
「就是可惜……殿下不在我身邊……」
搬宮那天,劉嫺在章臺宮中閒逛,不住感慨。
但提到蕭明邑,竟然哽咽着落了淚:「派出去那麼多人,怎麼就是找不到呢……」
「殿下答應給承瑜的長命鎖,還沒給他呢……」
蕭明邑,當初是在江南視察災情時遇刺的。
他失蹤在淮河附近。
曾經有人在淮河下游撿到過蕭明邑的龍紋玉佩。
是以朝廷的人尋找蕭明邑時都是以淮河爲中心,向四周擴散尋找的。
若不是兄長手下的人在採買時,無意間在臨近邊疆的一個小城發現了蕭明邑。
恐怕沒有人能想到,一個遇刺重傷之人。
竟然從江南跑到了西南邊境。
看着劉嫺這般落寞的模樣,我最終還是去看了蕭明邑。
「我給你兩個選擇。一是放棄你所有的身份,帶着你的妻子遠走高飛,我會給你足夠的錢財,保你衣食無憂一輩子,臨走前,我會讓孩子們見你最後一面。」
「二是——死。」
父兄到現在,依舊不能理解我爲何必須要讓蕭明邑死。
我也不知道,明明只是一個夢。
可我對蕭明邑的恨意,卻來的如此真實。
-16-
而他自從知道先帝駕崩,便是一副自暴自棄的模樣。
如今聽到我這樣說,只是苦笑幾聲:「我還有的選嗎?」
他選擇帶着人隱姓埋名遠走高飛。
於是我尋了個合適的時機,將蕭明邑還活着的消息告知了劉嫺。
「你……你說什麼?」
「你說殿下還活着?他在哪裏?爲何他活着,這麼長時間不回來找我們?」
我知道她又太多的問題想要知道。
乾脆放她親自去看了蕭明邑。
可我沒想到,高高興興去的劉嫺。
回來時,會衝我發火。
「你早就找到了殿下,你早知道他在那個小山村裏過得那般辛苦,你就看着他喫苦,你爲何不讓他回來?」
「我等了他六年,孩子們也等了他六年!」
「就算殿下他移情那農女,沒有人可以動搖你的地位啊!」
這是第一次,劉嫺敢這般衝着我發火。
她和父兄一樣,沒有辦法理解我因爲一個夢,對蕭明邑喊打喊殺的所作所爲。
我看着她有些歇斯底里的模樣,輕笑一聲:「阿嫺啊……」
「是他回來時,你過得開心,還是他不在東宮時,你過得開心呢?」
劉嫺登時止了話。
半晌,她紅着眼囁嚅道:「我知道,這些年,是姐姐擋在前面,爲東宮的人遮風擋雨。」
「可那是一個夢,夢中的事情也沒有發生。」
「我愛着、唸了他這麼多年,我與他還有孩子,姐姐,我們給他一條生路吧!」
說罷,她「撲通」一聲跪下,磕起了頭。
我嘆了口氣。
真是有情人難尋。
但願蕭明邑,配的上劉嫺對他的深情。
我答應劉嫺,承澤登基之後放蕭明邑離開。
也答應她,讓她帶着孩子去見他最後一面。
-17-
劉嫺走後,我躺在牀上徹夜難眠。
天邊泛起魚肚白時,才進入夢鄉。
可我沒想到,我會夢到那個預知夢的後續。
在夢中,爲了交代「皇后」的死因,安撫寧國公府。
蕭明邑精心策劃了一場刺殺。
而他架着我的屍體,爲他「擋」了一劍。
李皇后護駕身亡,感天動地。
可我死後沒多久,他便封了一個與阿月長得相似的女子做繼後。
二人十分恩愛。
劉嫺這些東宮舊人被他日日冷落。
可即使如此,在察覺到蕭明邑厭惡我的雙生子時,劉嫺還是用自己微弱的力量護着他們。
即使螳臂當車,她因此被蕭明邑徹底厭棄,也未曾後悔。
只是在雙生子被鴆酒毒害時,她試圖阻止而被蕭明邑一刀捅死。
臨死前,她赤紅着眼,掙扎着向蕭明邑爬去:「李姐姐……待你不薄,你爲何如此忘恩負義!」
而蕭明邑只是居高臨下看着她,眼神冰冷無情:「怪只怪她多管閒事,若不是她將我的行蹤告知父皇,父皇豈會派人殺死我的阿月!」
聽到他的話,劉嫺愣了下,隨後笑出了聲。
鮮血不斷從她的口中湧出,而她躺在地方,眼神絕望:「李姐姐,愛錯了人……」
「我也……」
在生命消逝的最後一刻,她將我的雙生子,用力攬到懷中。
「莫怕……姨娘帶你們……找孃親去……」
-18-
醒來時,我已淚流滿面。
心臟像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握住,疼的窒息。
冬影告訴我,劉嫺帶着承瑜去看了蕭明邑。
現在還沒有消息。
我去找承澤,與禮部的人商議七天後的登基大典。
可不知爲何,我今日始終心神不寧。
總覺得有事情要發生。
「母后可是累了?」
看着承澤關切的眼神,我搖了搖頭。
他擺手讓禮部的人下去。
承淵下學後,我們坐在一起用飯。
可想到夢中他們七竅流血慘死的模樣,那股慌亂沒由得更甚。
幸好……
幸好我當初沒有告知蕭明邑真相。
他們還活生生的在我面前。
就在我以爲,今日無事發生之事。
冬影白着臉,進了殿內。
-19-
出事了!
冬影猶豫着請我出去。
我回頭看了一眼兩個孩子,道:「就在這裏說吧。」
有些事,瞞不了一輩子。
「三殿下,被挾持了!」
我「噌」地站起身,兩個孩子也焦急的跟在了我身後。
東宮的幾個孩子年齡相近,感情很好。
承澤捏着拳頭:「誰敢綁架三弟?」
承淵哭着道:「嗚嗚嗚母后,你救救三弟吧!」
ẗû⁼我並未言語,只是將二人帶在了身邊。
火急火燎地往關押蕭明邑的暗室走去。
我們到達時,蕭明邑把承瑜提在身前,將一根簪子抵在他的脖頸間。
承瑜看見我哭的冒出了鼻涕:「母親,你救救孩兒,父親要殺我!」
兄長慚愧道:「太妃只說讓他們一家三口團聚,不讓人監視,我竟也聽了她的話!」
我搖搖頭:「不關兄長的事。」
瞧見承淵承澤時,蕭明邑面露恍惚,可很快,便兇相畢露。
而劉嫺哭的幾欲斷氣,跪在地上「砰砰」磕頭。
「殿下,你有什麼衝我來!阿瑜是無辜的!」
蕭明邑無視劉嫺哀求,只是定定看着我:「李元瑛,孤命令你現在召集大臣,昭告孤還活着的消息,否則,你就別想再看見這孩子了!」
「然後呢?你要怎麼做?」
蕭明邑一字一句道:「各歸各位。帝位,也本該就屬於孤!」
我輕笑一聲,譏諷出聲:「蕭明邑,你是不是忘了,蕭承瑜是你的兒子,不是我的。」
蕭明邑抿脣,篤定道:「劉嫺說了,你很疼愛這個孩子,視作親子,你不會看着他出事的!」
「若我說不呢?」
蕭明邑臉色一僵。
劉嫺抬頭,直直看着我。
我讓人去把劉嫺扶走,路過時輕聲道:「信我。」
劉嫺止了淚,回頭看了一眼蕭明邑。
那一眼,再無曾經的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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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后,他……是父親嗎?」
承澤開口。
我還未回答。
蕭明邑搶着道:「是,我是父親。阿澤,你快讓人放了我。你母親瘋了,爲了一個所謂的夢就要殺我!」
承淵嚇的死死抓住我的衣襬。
而承澤撇過頭:「朕,不信你。」
一句話,擊潰了蕭明邑的防線。
「誰允許你自稱朕的!」
「你老子我還活着呢!你這不忠不孝的逆子!」
承澤冷哼:「朕的帝位,乃先帝親傳。」
「朕的父親,也早已死在了前朝餘孽的刺殺中。」
一個能挾持親子來獲得利益的人,也不配做他的父親!
我知道,父兄在周圍佈下了天羅地網。
可蕭明邑會武,聚精會神的盯着四周,將承瑜擋在任何可能被射殺的地方。
眼瞧着承瑜的臉色愈青,連哭聲都漸弱時,一支不知道從哪裏來的飛箭,直直射在了蕭明邑的心口處!
且沒有傷到承瑜半分!
蕭明邑不可置信,看向了心口處的箭。
「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
蕭明邑抬頭,不可置信的望向了我的身後。
劉嫺提着弓箭,自黑暗中走出,面無表情道:「殿下莫不是忘了,妾身——」
「出身將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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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明邑死了,那一箭,幾乎貫穿了他的心臟。
倒下時,他仍舊不甘心的道:「朕是天子,朕是天子啊!」
我走過去,蹲在他面前輕聲道:「你覺醒了前世的記憶,對嗎?」
「可惜, 不會再有兩個女人,那般癡傻的愛你, 爲你付出一切了!」
「你愛的阿月,是前朝皇族之女,你遭遇的刺殺,也有她的一份功勞。」
「她不斷變換身份,穿插在你的生活之中,最後,情之一字, 戰勝了她的國仇家恨。」
「她救下你, 餵你喫了抹除記憶的藥, 帶你遠走高飛。你不是太子,便能與她名正言順、光明正大的在一起。蕭明邑, 她愛你,也害了你。」
蕭明邑死前, 眼睛瞪的老大。
兩行清淚自眼角滑落, 手中, 還握着阿月掛在他身上的荷包。
我走到劉嫺身邊時,她仍舊一動不動。
空靈的嗓音在夜間顯的格外落寞:「他說, 要帶走我們定情的髮簪, 做個留念。」
「他說,要與承瑜單獨相處,全了這一世的父子之情。」
「他怎麼, 能騙我啊……」
「他怎麼,說什麼我都信啊……」
此事過後, 兄長誇讚太妃的箭法準。
讚賞她當機立斷, 冷靜自持。
可只有我看到,那即使掩在黑暗之中的臉上, 也格外醒目的淚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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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蕭明邑身亡之後, 阿月自殺殉情了。
我將她的孩子寄養到了一戶沒有子嗣的富商家中, 這一世,他會遠離皇權紛爭,衣食無憂,快快樂樂的過一輩子。
而劉嫺在承澤登基之後,自請去崇光寺祈福。
我勸她不必如此。
她穿着素白的衣衫,釋懷一笑:「我蠢了這麼多年,差點兒害了承瑜, 也差點兒害了你。」
「讓我去崇光寺祈福靜修,也安置一下迷茫的我自己。我知道, 你會照顧好阿瑜的, 把他交給你,我放心。」
回想到她抱着承澤承淵死去的模樣,我一陣Ṭů₃心酸。
上前握住了她的手:「我與孩子們,等着你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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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過去,幾個孩子開始抽條長個。
我帶着他們春遊, 來到了一座寺廟之中。
一個待發修行的美婦人着素衣站在桃樹下, 言笑晏晏。
見狀,三個孩子都紅了眼眶。
我把他們向前推了推,對着她道:「他們可想念姨娘做的桃花酥了!」
三個孩子整齊點頭。
我笑着問:「要回去嗎?」
劉嫺取下頭上的尼姑帽, 三千青絲盡散。
雙臂張開,將孩子們攬到懷中。
「回,必須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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