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吾妻

第三任丈夫死後,我被迎回故土。
嫁給曾許諾我一夫一妻的竹馬沈辭。
新婚夜,他卻抬小妾進門:
「世間公平最重,殿下已非完璧,臣自當追隨。」
小妾難產離世後,我背上了莫須有的罪名。
臨到終了,竹馬握着我的手嘆氣:
「卿卿,若有來世,我們別再互相折磨了。」
再睜眼,我回到賜婚當日,選擇放他自由。
和殘疾夫君的洞房夜,卻聽聞那位清冷孤傲的丞相在將軍府前跪了一夜。

-1-
被搖晃的車架吵醒時,我還以爲是閻王爺瞧我一生悲慘,要讓我儘快解脫。
「殿下,到都城了。」
直到聽見婢女熟悉的嗓音,方纔如夢初醒。
周圍竊竊私語,不細聽也知是在罵我。
「連嫁父子三人,這蕩婦還敢回京,要我早一頭撞死了!Ṭû¹」
「落胎多次,誰知道有多少人進過她的營帳,人盡可夫的婊子。」
這樣的話,一路上聽過多回了。
饒是衛霽然剿山匪、治貪官、捐銀錢幫我平了惡言,立下菩薩美名,可這京城富貴無邊,哪還有扭轉流言之機。
車框上傳來劍柄的叩擊聲,是衛霽然在催我了。
我深吸一口氣,拉開車簾。
誰知,人羣突然寂靜無聲,百姓直愣愣地盯着天空中的七彩祥雲。
「是祥雲!祥雲隨公主一同出現!」
「這是吉兆!天佑我大周!」
不知誰帶頭喊了一句,「華安公主,身負祥瑞!」
隨後,街側烏泱泱跪了一片,嘴裏滿溢讚美之詞。
我有些驚訝地看着衛霽然,他竟連天象都算計了進去,只爲替我搏個好名聲。
衛霽然對上我的視線,倉惶低下頭,耳垂卻染上了紅。
我輕聲笑了。這人,倒有些可愛。
「臣攜內子恭祝殿下回京。」
我循着聲音望去,沈辭身着紅袍官服,身邊站着一位女子。
內子?柳拂月?
前世這時他分明還未成親。
柳拂月察覺我的打量,努力穩住瑟縮的身子。
沈辭將她拉至身後,眼中帶着警告,生怕我將人喫了。
看這樣還有什麼不明白的,他也重生了。
想起前世,沈辭彌留Ťüⁿ之際,拉着我的手嘆氣:
「卿卿,你我這一生虧欠拂月甚多,若有來世,我們別再互相折磨,彌補拂月,讓她好好活着吧。」
可我不欠她什麼,柳拂月產第三子時離世非我之過。
是她的婢女爲穩住孩子地位,才污衊我在補藥中動手腳。
沈辭未經查證,就相信那人讒言,將滿腔恨意加註於我。
卻不曾想過,柳拂月那孱弱的身子,若沒有我派人照料,哪還能熬到第三胎。
我過去對沈辭的勸誡,都被當成嫉妒。
蹉跎幾十年,原以爲他早已放下。
可臨到終了,我才發覺自己有多可笑。
原來我這輩子都在討好迎合那個早已消失的、對我一心一意的少年。

-2-
收回思緒,儀仗已行至御前。
殿前跪着幾個身影,是從前與我相識的世家子弟,都道我蘭心蕙質、賢良淑德、人品貴重,請求賜婚。
縱使他們將我誇得天上有地下無,也藏不住眼底深深的鄙夷。
御書房內,皇帝擦了擦眼角的淚,有些無奈:
「阿姐,你纔回京,當真要成親嗎?不如緩些時日,好好挑選?」
我搖頭:
「不等了,駙馬便選衛將軍吧。」
他面色古怪:
「阿姐,他殘了腿,日後都要坐輪椅,餘毒未清,什麼時候沒了命都說不準。」
「你和沈辭青梅竹馬,情投意合,我可以爲你們賜婚,那女人隨便找個由頭打發了就是。」
「衛將軍的腿是如何傷的,爲誰而傷,你不會不知道。」
聽見這話,他沉默下來,無奈道:
「也罷,朕都聽皇姐的。」
前世他也是這般,要什麼給什麼,甚至盤算好未來。
早逝後,也無人敢不敬我。
若我不曾知曉他對於接回我有過猶豫,我真當他是個好弟弟。
衛霽然召集了受過我恩惠的民衆,未動用大周兵卒。
他卻要求衛霽然立下軍令狀,又怕人活着回京,派人用沾了毒的箭矢廢他的腿。
舉着糖人跟在我屁股後頭喊阿姐的孩子,成爲了合格的帝王。
只一點沒變,他仍如從前般心軟。
見到我那刻,瘋長的愧疚再也無法抑制。
得了聖旨,剛出御書房,沈辭攔住我的去路。
「卿卿,我知你心意。」
「你執意要嫁,我只能給平妻之位。」
「拂月與我相識多年,剛懷孕三月,受不得刺激,婚禮一切從簡。你身份貴重,家宅之事由拂月代理,她是個好姑娘,不會與你爭。」
「她宿東院,你宿西院,我在你房中過夜。公主府廣闊,你們平日也無需見面。」
他這副模樣,與從前相差甚遠。
十五歲的少年會爲了我隨口一句話,整夜不睡雕刻玉簪。
會爲討我開心,跳到樹上舞獅,哪怕摔得頭破血流。
也會在雷雨夜爲驅散我的恐懼,躲在窗沿下,輕聲哼唱搖籃曲。
我捏緊聖旨:
「丞相不必擔心,我不會打擾你們。」
沈辭沒預料到我這麼好說話,愣了愣,眼中閃過一絲不屑。Ṱŭ̀⁰
畢竟從前,只要他與旁的女子說話超過一刻鐘,我都會發好大一通脾氣。
「好卿卿,成婚後你叫我往東我便絕不往西!」
沈辭嘴上深情,背地裏還是和那些人一樣,瞧不起我,嫌棄我曾侍三夫。

-3-
他與柳拂月相識原先是在我們成婚當夜。
大咧咧將人從花樓贖走,讓全京城的人看我笑話。
掀開蓋頭第一句話是:
「世間公平最重,殿下已非完璧,臣自當追隨。」
「今日是拂月梳攏夜,完璧對完璧。」
「你服侍蠻人十年,若不如此,所有人都會笑我娶破鞋。卿卿最是心疼我的,對不對?」
院子裏的水叫了七八回,沈辭像是故意鬧出大動靜,好讓我知道。
他將「此生唯卿卿一人,有違此誓不得好死,永失所愛」的誓言忘得一乾二淨。
我枯坐十日,纔等來他交杯換盞:
「卿卿,十日抵十年,我們一樣了。」
不一樣的,自願與身不由己從來不一樣。
我抱着回憶一忍,就是一輩子。
和親前夜,沈辭拎着包袱要帶我逃。
我拂開他的手:
「阿辭,這是我的責任。父皇無能,不能讓無辜之人爲我所累。」
少年抱Ṫū́ₗ着我哭了一整晚,絮絮叨叨囑咐蠻人的習慣。
最後,我們對着初升的朝陽拜了堂。
他那時信誓旦旦地說:「卿卿,若你回不來,我便去找你,陪你過一輩子,當奴隸也無所謂。」
整整十年,我等到老可汗去世,大王子繼位,小王子奪權。
等到沈辭官拜宰相,等到少年一心赤忱消散無蹤。
我回過神,看沈辭越來越陌生。
丟棄尊嚴,放低身段討好他的日子我不會再重複。
「沈大人,男女授受不親,別再喚本宮小名,令人生惡。」
他對上我審視的雙眼,威壓下不得不後退一步,「殿下說得是。」
我與衛霽然的婚期定在下月初九,這事我沒告訴沈辭。
避免意外的同時,我也想看看,清高的丞相大人得知真相,會是什麼表情。
惱怒?後悔?痛罵?哀求?
.
衛霽然領到聖旨時,呆傻到說不出話。
他驚喜又自卑,朝我反覆確認真假。
我不厭其煩,乾脆在他臉頰留下一個吻。
他安靜了,緊接着整個人開始泛紅,不知想到什麼,竟流下一絲鼻血。
也是,我操之過急了。
血氣方剛的將軍被心上人親吻,哪裏忍得住不胡思亂想,還是得慢慢來。
他送我自保的武器,爲救我操練數年,甘願廢去雙腿,守身如玉終身不娶,在我去後自願殉情……
這些好,我都會一一償還。

-4-
恰逢端午,皇帝宴請羣臣,亦爲我接風洗塵。
衛霽然捧着禮盒剛驅動輪椅,身側便有一堆人湧上,硬生生逼停他的動作。
一杯接一杯地敬,我酒量再好也撐不住。
剛起身準備去外頭散散酒氣,席間忽然傳來一聲驚呼。
柳拂月捂着肚子倒在沈辭懷裏,額頭佈滿冷汗。
屏風後,太醫道:「夫人本就身子孱弱,怕是喫了什麼不該喫的東西……」
話音未落,沈辭上前掐住我的手腕:
「這種手段你要用多少次?我都說了拂月性子軟,不會同你爭,爲什麼要害她!」
「蛇蠍婦人,你在蠻夷之地就是用這樣向上爬的?我就不該對你心軟!」
柳拂月撐起身去拉他的衣袖,故作柔弱道:
「夫君,公主殿下若是這種人,何必犧牲自己去和親?其中定有誤會。」
「不用替她說話,她就是仗着我的愛,纔有恃無恐。」
手腕傳來鑽心的刺痛,我壓着舌尖忍下:
「去查。」
「殿下有舊傷,沈大人力道再重一分,這手就廢了。」
太醫說完,戰戰兢兢回到席間。
柳拂月敷了藥漸漸好轉,靠在牀頭細細喘着氣。
「我說過不會打擾你們,不是空話。若查明真相,還請沈大人當衆與本宮道歉。」
沈辭不可置信地望向我,勾起一抹輕蔑的笑:
「我答應過娶你,欲擒故縱就沒意思了。」
「京中除了我,誰願意真心待你?殿下,好好反思,下月仍不悔改,這親就不必結了。」
懷中突然多出一個藥罐,他彆扭道:
「養好傷,少碰水,別成親當日連牽巾都抓不住。」
隨後,抱着柳拂月離去,連結果也不聽。
宮宴有道湯含當歸,有孕之人喫不得。
衛霽然心疼我的傷,日日盯着上藥,堅定地重複:
「殿下,我信您。」
終究是兩條人命,我派人送了上好的藥材過去。
桃枝連管家都沒見到,就被連人帶藥材丟了出來。
她氣鼓着嘴:
「他們罵殿下,說您沾染過的東西髒,怕喫了得髒病……」
她聲音哽咽,卻不忘罵道:「真想把沈府上下都丟進茅坑洗洗嘴!」
我嘆氣:「罷了,何必與這種人計較。我與駙馬婚期將近,便將心思都放在這上頭吧。」
還是安心備嫁吧,這輩子和衛霽然的婚禮可得重視些。
至於沈辭和那女子,我之後自有時間陪ṭŭₔ他們折騰。

-5-
天剛剛亮,外頭的鑼鼓聲大得震天響。
我吩咐過衛霽然,讓他慢慢過來,我便能多偷會懶。
沈辭倒是來得早,嶄新的紅色衣袍加身,面上滿是喜色,任誰都看不穿他道貌岸然的真面目。
府外圍滿來討喜的百姓,他們伸長了脖子好奇張望。
「卿卿,請上轎。」
沈辭俯身,手指的方向是一頂紅色小轎,轎身看着有些破舊,前後四個轎伕。
零零總總加起來不過十幾人。
他把我當什麼?
妾嗎?
我冷笑一聲,幸好我要嫁的人不是他。
桃枝氣急:「大喜的日子找什麼晦氣?」
「駙馬稍後便到,沈大新郎走錯了地,還不快滾!」
「卿卿,這丫頭越發沒大沒小,婚後需嚴加管教。快上轎吧,別誤了吉時。」
我冷漠地戳破他的幻想:
「本宮的駙ŧű³馬不是你,沈大人從哪來回哪去吧。」
沈辭皺眉:「卿卿說什麼傻話?」
「全京城真心求娶的就我一個,你還能嫁誰?」
「你還在氣那日的事?是爲夫錯了,卿卿如何罰我都行,別說氣話。」
威嚴的聲音響起,帶着不容置疑的慍怒:
「丞相何意?既已娶妻,爲何糾纏皇姐?」
「朕賜婚的是皇姐與衛將軍,可不是你!」
沈辭心下一驚,立刻行禮解釋是來娶我。
轉頭卻氣笑了:
「卿卿本事真大,說服陛下演戲費了不少力吧?快些啓程,別讓人看笑話了。」
「丞相就能冒犯別人妻子嗎?沈大人,究竟誰是笑話?」
人羣劈開一條路,衛霽然端坐在華貴轎輦中緩緩而來。
最前方數十位隨侍抓着銀錢一把把往外撒,後面緊跟浩浩蕩蕩瞧不清盡頭的隊伍,將氣氛推向高潮。
和角落稀薄的人馬一對比,誰是主角顯而易見。
衛霽然爲我打造的祥瑞身份深入人心,竊竊私語從沈辭帶着迎親隊伍時已經開始。
礙於皇家顏面,不敢明說。
此時,個個都放開了嗓子:
「丞相了不起呢,說幾句好聽的就想尚公主,人模狗樣的。還不是貪圖公主的祥瑞之身?」
「呸!家裏的有孕,還想攀附權貴,就該閹了,千刀萬剮!」
「瞧他這樣,怎麼做到丞相的都不知道?私底下幹了些什麼,不敢想啊。」
……

-6-
讀書人面皮薄,更何況是習慣了被討好的沈辭,幾句流言就叫他面上血色盡失。
衛霽然腿腳不便,換了紅色步輦抬至我身側。
「愣着幹什麼,還不請沈大人出去。」
桃枝得了令,命小廝將他拖出去。
沈辭回過神,不可置信:
「卿卿,你在騙我是不是?今日分明是你我成婚,他一個殘廢有什麼資格娶你?」
「前些天是我怠慢於你,我今日不是來娶你認錯了嗎?你又何必自甘墮落?他能給你什麼?」
「你是我的妻,憑什麼嫁給別人?」
「卿卿,我知錯了,你回頭看看我吧。」
我轉過身與衛霽然拜堂,任由嗩吶聲掩蓋了煩人的叫喊。
皇帝看着眼煩,差人去打發沈辭,賞他二十大板。
「卿卿,你會後悔的。」
這句話飄進耳朵時,我想:
嫁給你,我纔會後悔。
皇弟親自行了結髮禮,青絲被他攥進掌心:
「阿姐,你要記得,你永遠是我的阿姐。」
我握緊衛霽然汗溼的掌心,有些無奈。
看來今日不止我一人緊張。
衛霽然身着紅色中衣,衣衫薄透,遮不住的春色。
卸下釵環和衣裙後,一回頭就是這副活色生香的場面。
我揉了揉紅透的臉頰,羞澀地貼上去。
突厥人向來一身蠻勁,磨得人生疼。
何曾像今夜這般,被照顧得如此細緻。
「不對!」
「衛霽然!你從哪學的這些招數?」
他眼神閃爍,低咳兩聲便來追我的脣:
「殿下放心,臣,是初次。」
很快,我就驗證了他話語的真實性。
……
昨夜由着衛霽然胡鬧,今日腿都是痠軟的。
他替我攏好發,頭抵在肩膀上,委屈巴巴:
「娘子,莫生氣,爲夫下次會努力控制的。」
我一掌拍開,這種鬼話我是不會再信的!
下人稟報,沈辭在公主府外等了一夜,鬧着要進來。
背後的傷淋了一夜雨,血水浸透衣衫,在地上洇成一團。
遠處看,他像個血人,頗爲滲人。
即便如此,沈辭依舊怒罵衛霽然不要臉,強奪人妻。
百姓朝他扔爛菜葉,也趕不走。
考慮到有礙觀瞻,我還是請他進府了。

-7-
沈辭一步一個血腳印踱到桌前,他捂着胸口低咳:
「卿卿,我知錯了,可否原諒我?」
衛霽然捂住我的嘴,猛地向後移,生怕沾染到一絲病氣。
對面的男人微微睜大眼,想罵出口又忍下來:
「卿卿,你我自幼一同長大,偶爾膩了想尋新鮮感很正常。可你不能一聲不吭就嫁人,置我們的誓言於何地?」
衛霽然:「什麼誓言?你和柳拂月起的誓吧,少污衊我娘子。」
沈辭身軀搖晃,似被氣得快倒下:
「卿卿,我娶柳拂月,你嫁衛霽然,也算兩清,蠻夷那十年前生便已相抵。如今這局面,對你我都公平。」
他還敢提前世!
衛霽然:
「娘子,喫蝦。」
沈辭:
「新鮮感嘗完了,讓一切恢復如初,好嗎?」
衛霽然:
「娘子,魚肉。」
沈辭:
「我會給你一個更盛大的婚禮,全天下人都會知道你我是最最相配的夫妻。」
衛霽然:
「娘子,葡萄。」
我很難不懷疑他是故意的。
沈辭先急了,抓起筷子避開我的方向砸過來。
東西噼裏啪啦掉落在地,衛霽然無力地倚着我:
「娘子,沈大人不是故意的,不值得動氣。」
明知他在裝柔弱,我還是生氣了。
我的夫君憑什麼任人欺負,但沈辭死在府上確實晦氣。
桃枝收拾出所有與沈辭有關的物品,裝在盒中。
她得了令,朝沈辭背後潑了一盆鹽水,按住男人,藥粉傾灑。
沈辭嘴角被他咬出血,冷汗自額角滴落,齒間不時漏出兩聲悶哼。
再抬頭,他的雙眼佈滿血絲:
「卿卿,爲何如此絕情?」
我壓着怒火,把盒子砸在他臉上:
「拿着你的東西滾!」
「蹉跎一生難道還不夠,我憑什麼傻傻再賠上幾十年!」
說着深愛我,連衛霽然都能發現的不對勁,他卻從未看出。
甚至閉口不提我那受盡折磨的十年,被他痛斥妒婦,相看兩厭的餘生。

-8-
皇弟是王皇后之子,她痛恨母妃什麼都不用做,僅憑原配夫妻的情誼便能同扶父皇上位的她平起平坐。
母妃死後,她藉着父皇忽視多年的愧疚,逼迫還未及笄的我和親平息戰火。
從京城出發那日,漫天飛雪。
父皇避開我的視線,哭鬧的皇弟被打暈拖走。
沈辭站在角落滿臉陰鬱。
只有衛霽然遞給我一把鑲滿寶石的匕首,向我承諾:
「殿下,臣定會迎您歸鄉。」
我只當是哄人心安的玩笑話。
後來被老可汗壓着時,我都是靠着想象沈辭的臉活下去。
我的車隊慢悠悠走了一月方行至草原。
每晚我都握着沈辭親手雕刻的玉鐲,鼓舞自己,沒什麼好怕的!
突厥人瞧不起漢人,迎接我們的是最低等的賤奴,是腳上戴着鐐銬的漢族俘虜。
我身着嫁衣被安置在破洞的帳篷裏,夜間無炭無水。
身邊的婢女早在第一日就被瓜分。
侍從在帳門外尖銳嘶喊,哭求突厥人發善心放過自己,可最終被嫌吵鬧,一刀割了喉。
而我只有抱着衛霽然送的匕首,才能睡個短暫的安穩覺。
骯髒的手伸來前,我先一步將匕首橫在大王子頸間,終於見到老可汗,獲得交易的機會。
傾盡智謀,他和他兩個兒子眼中的不屑逐漸被玩味取代。
我的生活勉強安分下來。
沈辭那時大概已經忘了遠在他鄉的我。
寄給他的書信全部石沉大海,一字回應也無。
皇弟起初還能堅持,隨着時日一長,也漸漸沒了聲響。
衛霽然是例外,他每三日寄來一封書信,訴說京中的每一點變化。
所以剛回京時,我對闊別已久的家鄉並不覺得陌生。
就是這一句一句的回應,我才堅持了十年,否則早在幾次流產時失去生氣。

-9-
玉鐲從盒中滾出,撞在牆角,碎成幾瓣。
「沈辭,我和你,猶如此鐲。」
他匍匐着朝前爬去,小心翼翼拼湊起來,後背的血不慎滴落,越擦越紅。
「卿卿,拼好了,可以拼好的。」
沈辭抬起頭,邀功似地遞過來。
與從前送我鐲子的少年有七分相像。
可再像,少年也死了。
縫隙是填不滿的。
沈辭不死心,養傷期間仍日日呈拜帖。
他的妻子看不過去,找上門來。
柳拂月捂着微微隆起的肚子跪在門口,流着淚倔強不起。
我氣笑了,不愧是夫妻,臭味相投,天生的軟膝蓋。
「殿下,您是大善人,爲國爲民。求您救救我家夫君,給他個活頭!」
百姓圍着她指指點點,認出是沈辭的妻子後,作鳥獸散,誰也不想和冒犯皇室的人扯上關係。
「奴願自請下堂,成全您與夫君!」
聲聲泣血,顯得我像薄情人。
衛霽然皺眉:
「胡攪蠻纏,我與公主是聖上賜婚,天作之合。沈辭水性楊花,有什麼資格肖想公主!」
「你夫妻二人好沒道理,莫名橫插一腳,企圖拆散我們這對璧人,好大一張臉!」
柳拂月歪着身子,舉起帕子擦淚:
「殿下不知,夫君夜夜念着你。」
「他對我動心,是因我眼下有痣,與殿下有幾分相似。夫君醉酒時,常抱着奴喚卿卿,奴實在是無法忍受了。」
「求殿下高抬貴手,全了奴與夫君的念想!」
這個蠢貨是嫌自己死得不夠快嗎?
伸長脖子上趕着。
她肚子倒是大,難道人會隨着時間變化?
看着很可能懷了雙胎。
孩子是無辜的,安穩後再做打算也不遲。
「啊!」
柳拂月被一股大力掀翻在地,淒厲的尖叫劃破長空。
「誰準你鬧事?找卿卿不痛快的?」
「區區賤民,也敢冒犯公主。」
沈辭完全無視地上疼得打滾的柳拂月,站在幾步外望向我的眼神充滿歉意。
「卿卿,你沒事吧?」
柳拂月柔夷顫抖着扯住沈辭的衣襬:
「夫君,孩……孩子……」
直到柳拂月裙角的血流了滿地,他才後知後覺自己做了什麼。
僵直身體,無措地站在原地。
還是衛霽然請來府醫,收拾這狼藉的現場。
我懷疑地打量公主府,是不是風水不好?
怎麼都喜歡在這自虐,髒我的家。

-10-
沈辭紅着眼問我,「卿卿,我是不是很混蛋?」
我沒回答,他想必也清楚。
無論是我,還是柳拂月,和沈辭皆是孽緣。
扯得越深傷得越重。
我依稀記得,把幾個孩子拉扯大,他們卻被沈辭私下教導遠離我。
因我無所出,嫉妒柳拂月一胎接一胎,釀下惡果。
偌大府邸,夫君與我相看兩厭,兒子痛恨我,奴僕議論我。
那皇位上的繼任者再厲害,也不可能時刻關注我的動向,爲我撐腰。
到了頭髮花白的年紀,沈辭深感疲憊,軟下性子向我求和,把家重新拼好。
我們也算享了天倫之樂。
只可惜,他死前還是打破了我的幻想。
沈辭掙扎:
「卿卿,數十年的情誼,你當真能忘卻?」
「把拂月之死怪罪於你,是我的過錯,是我太執拗。卿卿要如何打我罵我都可以,只求再給我次機會。」
衛霽然攬過我的肩:
「是非良人,娘子慧Ţű̂⁼眼如炬,早已識破。」
如今的他餘毒未清,但經鍛鍊,拄着拐能走上幾步。
立馬像只高傲的孔雀,抵擋外界入侵。
我垂下眼:
「那上百封信,你收到了。你將它們藏在牀底,不敢翻看,以此迷惑自己,我過得很好是不是?」
「你一路登上高位時,我在拼命活着;你對柳拂月動心時,我失去了第三個孩子;你成親時,我被老可汗的第二子繼承。」
「沈辭,失望是一日日累積的,在我還未反應過來時,它便鑄成了高塔。前世嫁給你,只是因爲我太貪戀兒時溫暖,卻不想是墮入另一個地獄……」
「你的學識能幫大周很多,不應浪費在兒女情長。」
沈辭沒了言語,佝僂着背,失去往日光彩。
現在的他,就像一隻無家可歸的狗。
衛霽然心疼地抱緊我,不停呢喃:
「殿下,我在,我在……」

-11-
確診懷孕那日,我到底是開心的。
我曾小產過,對這事抱有執念。
衛霽然比我還緊張,每夜驚醒好幾次,耳朵貼着肚子探聽情況。
我笑着推他:
「手腳都沒長出來呢,能聽到什麼!」
「我能感受到,她在叫我。」
整天神叨叨的。
這種情況在瞭解臨盆後,更嚴重了。
衛霽然時常盯着我的肚子發呆,語出驚人:
「娘子,他不乖怎麼辦,不生了吧。」
我狠狠敲了他的頭,說什麼傻話呢!
到了五月,孩子很乖,不曾鬧過我。
這麼長時間,除了一開始有些害喜,沒有其他不適。
反觀衛霽然,每天吐得昏天暗地。
不知道的還以爲是他懷了。
沈辭終於安分,沒再來打擾,只偶爾送來ṱūₗ些有益身體的溫順滋補藥材。
生產那日,我用和離逼迫衛霽然不準進產房。
柳拂月三次生產皆是我陪在身邊,那樣的慘狀我不願讓衛霽然看見,他會暈的。
這個傻瓜,一聽見我的慘叫什麼都不管了,直愣愣闖進來握住我的手。
八尺男兒哭成淚人,他說:
「和離也認了,只要能親眼確認娘子平安。」
肚子清空那刻,我狠狠鬆了口氣。
大夫診完脈,確認無誤後,衛霽然連孩子面都沒見着就腿軟暈過去了。
滿月宴上,他抱着兄妹二人滿面春風。
和怯弱暈倒的衛霽然判若兩人。
皇弟盯着兩個孩子瞧了許久,冒出兩句話:
「阿姐,此生無憂了。」
「性別這種事,我會辦好的。」
廢話。
直到很久以後,我才明白這句話的真正含義。
.
待我出了月子,沈辭向我遞了拜帖。
一年沒見,他滄桑了許多。
下巴胡青處殘留着幾道傷口,不用猜也知道主人當時有多着急處理它。
「卿……殿下,臣看完了。」
他懷中抱着我在突厥時寄出的所有信件。
「臣知道沒有什麼能彌補殿下,已向聖上請纓,明天前往突厥。直到讀完這些,才知您忍了多少苦,是臣混蛋!該死!」
「殿下走過的路,臣照着走一遍,殿下喫過的苦,臣照着喫一遍,只求殿下能寬慰些。」
經過歲月洗禮的信件略有些泛黃,卻很平整,不難看出主人對它的愛惜程度。
我將它們揚進火盆,遲來的道歉沒有意義,這些死物也該隨着消失。
身旁的男人不怕燙似的撲向火堆,赤着手撲滅剩餘紙張上的火光。
骨節分明的手上多了幾處滾燙的紅痕,他麻木地重複撫平動作。
我平靜道:
「放下吧,都過去了。」
「殿下,您說我對大周有價值,這是我唯一的用處了,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我搖搖頭,隨他去了。

-12-
兩個孩子長得快,轉眼到了十歲。
聽聞突厥那邊前幾年管起來極度困難,這幾年朝廷不斷派人,才漸漸好轉。
可那邊好了,皇弟卻病了,比前世提前好幾年。
他是王皇后爲報復父皇私通的產物,一脈相承生父家族無解的早逝病症。
失去意識前,他喚回遠在關外的沈辭。
回來的不止一人。
囚車上,鎖鏈面容髒污的人朝我的方向激動的揮舞雙手。
烏蒙,突厥的小王子。
與我只差最後一步,就成爲真夫妻的第三任丈夫。
我以爲他早死在衛霽然進攻那晚了。
沈辭拎着他,頗爲嫌棄地丟在地上,像在扔一塊破抹布。
「殿下,欺負您的人我找來了,任您處置。還有柳拂月,她礙您的眼,要教訓嗎?」
「臣只求殿下施捨幾分原諒。」
說到底,傷我最深的人是他,放下不代表不痛不在意。
「放了柳拂月,她也沒對我做什麼。」
烏蒙我沒想好如何處置,暫且關進死牢,折磨折磨他。
和親期間,烏蒙乾的壞事都能裝一籮筐了。
我的前兩個孩子都是被他嚇掉的。
老可汗生病後,教會我騎馬、射箭和捕獵。
希望無論如何,我能保全自身。
只可惜,我來不及施展就被一杯酒送到大王子帳中。
大王子成爲新可汗,而我依舊是可敦。
烏蒙得知我並未反抗,立刻接受了新夫,語氣嘲諷:
「聽聞漢人忠貞,偏你是水性楊花的異類。」
懷着第三子時,大王子重傷瀕死,爲給烏蒙省心,親自灌我紅花。
可後來,也是烏蒙在被圍剿之際,爲我擋刀,推我出重圍。
自己還未行完禮就被滾滾江水吞噬,屍骨無存。
我和衛霽然曾隔着天南海北,一起臭罵烏蒙。
得知此事,他提了劍就走。
三十好幾的人還跟毛頭小子一樣。
烏蒙留着還有用呢。
衛霽然將頭埋在我頸窩,蹭得發癢:
「娘子,我恨他,恨他害你喫了那麼多苦。」
「他也救過我一命,就當互抵了。」
沈辭看見這幕,不自覺握緊了小人的手。
沉寂的心依舊會受到影響。
「太傅!疼!」
直到小人呼疼,他才緩過神來。
我抱起小姑娘,疑惑道:
「宣宣怎麼喊沈大人太傅啊?」
「舅舅說沈太傅日後會成爲我的老師。」
衛霽然不滿:
「要死了,就把爛攤子留給娘子,昏君。」
皇弟這是想歸還江山,讓真正的血脈繼承。
現在我算是明白「此生無憂」的意思了,他盤算多年,不會讓我們躲過的。

-13-
千算萬算,還是小看了烏蒙,讓他逃了。
一起消失的還有羣臣的主心骨——沈辭。
沈辭脖子上架着刀,二人身後是深不見底的懸崖。
烏蒙眯了眯眼,藍色的眼睛裏閃着狠戾:
「想救他啊,用其他人換。」
他看出我的猶豫,語氣多了幾分惡劣:
「你身邊那個就不錯,就他了。」
「不會是捨不得吧?有了新歡忘了舊愛,咱們好歹成過婚,不至於這麼防備我吧?」
沈辭語氣悲痛:
「殿下,不必管我,我不想讓殿下爲難。」
「我欠殿下的,再沒機會還清了。」
說罷,一滴淚自眼角滑落。
衛霽然心中不快,爲大局着想往前踏了一步,被我攔住。
他附在我耳邊:
「娘子, 他一個文弱書生毫無勝算,若我去, 還能搏上一搏,朝中如今離不開他。」
「我不會拿你的命冒險。」
他乖乖閉上嘴, 眉梢的笑意怎麼都藏不住。
烏蒙不耐:
「想好沒啊?」
「秦曦文,你怎麼還是這副樣子,連最基本的忠貞都做不到。」
我反脣相譏:
「說得好像我有選擇的餘地一樣, 我身後還有傻傻追隨的二十餘人。」
「念着恩情的突厥人能護我一時,護不住我一世。唯有坐穩可敦的位置,方能自保。」
「你又不是不知道, 裝什麼無知。」
反駁讓烏蒙更加暴躁:
「少廢話, 換不換?」
鋒利的刀尖劃破皮膚, 沈辭頸間滲出血, 逐漸染紅雪白的衣領。
我伸了伸懶腰:
「不換,要殺就殺, 哪那麼多廢話。」
他愣了:「你真不救?」
我無語:「破綻百出,別裝了。」
真想要逃,早抓着沈辭到城門了, 哪裏會跑到這種鬼地方。

-14-
沈辭眼眸黯淡:
「是臣貪心了, 以爲帶回欺辱殿下的人,殿下的心便會偏一點。」
「是臣之錯, 如今明瞭,不會再犯。」
「臣日後定當盡心竭力輔導小殿下。」
衛霽然鬆懈下來, 沉重的劍沒入地裏, 激起一片塵土。
我捏了捏他的肩膀:
「夫君累嗎?」
「殿下, 沈大人失血過多, 暈了,您看?」
「抬去看大夫啊,問我有什麼用。」
我隨口敷衍, 沒注意到沈辭絕望而嫉妒的眼神。
衛霽然眨眨眼, 極其不經意地拋出匕首, 穩穩紮在沈辭肩胛骨上。
我是該誇他嗎?
還特地挑了一個不會影響行動的位置……
那柄匕首與我的原是一對,衛霽然暗戳戳在上頭刻了我們的名字。
卿卿吾妻幾個字清晰映入沈辭眼簾,那位孤傲的太傅大人,生平頭一次氣得差點背過氣去。
衛霽然是揹着我走回去的, 他的背很寬很暖,不知不覺我的眼就合上了。
「咚——」
被反覆敲響的喪鐘吵醒時, 衛霽然已揹着我停在宮門前。
我遲鈍地接受真相,皇弟逝世。
跟在我屁股後頭, 追着搖撥浪鼓的小屁孩真的走了。
我有點累:
「衛霽然。」
「殿下, 我在。」
幸好, 無論何時, 都有一個人會回應我的呼喚。
皇后送來他的絕筆信。
上面只寫了一句話:
「我知道的,阿姐一直比我聰明。」
遵着他的遺言,我打開御書房那方上了鎖的盒子,裏頭擺着一顆解藥和一尊玉璽。
再回頭, 衛霽然身披鎧甲,配着重劍。
身後以沈辭爲首,羣臣跪拜:
「參見攝政王。」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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