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疤

我是工廠的流水線工人,她是青春靚麗的女大學生。
我一直以爲她默認了我們的情侶關係,直到去找她時看見她和別人牽着手。

-1-
左妍左臉上那道傷疤,是我弄的,可她沒有告訴任何人。
十歲那年,我剛學會騎自行車,硬拉着左妍去兜風。
她害怕,轉身就要走。
我攔住她說:「是不是朋友,是朋友就該兩肋插刀!」
她只好乖乖地坐上我的自行車後座,緊張地囑咐我:「你慢點,慢點!」我在前頭,一邊昂首挺胸,自信地掌握着方向盤,一邊偷偷嘲笑她膽小鬼。
要出村,就必須過村前的小河,小河上有一座用兩塊簡易木板搭成的小橋。
距離前方木板橋還有 100 米的時候,左妍跳下了車。我假裝生氣地說:「你不厚道,沒有給朋友基本的信任。」
左妍眼睛閃爍,猶豫了一會,我捉住這個難得的瞬間,把她拉回後座上,順道送了她一句至理名言——成大事者,不墨跡。
左妍戰戰兢兢,死死地環住我的腰。那一刻,這種被需要的感覺讓我越發勇者無畏了。
我本來就是個新手,再加上木板留給我發揮的空間實在太小了,在左扭右拐之間,我一個沒把握住車頭,連人帶車一起掉落河溝裏。
河水正處於退潮期,小橋兩邊的大石塊赤裸裸地暴露在表面。在一片天昏地暗中,我能感覺到自己的嘴巴在流着血。可是我沒來得及顧上自己,左妍呢?
轉身的時候,左妍整個人背朝天埋在石頭裏,沒有任何動靜。
我慌張地問:「左小妍,你沒事吧,千萬別嚇我。」
我輕輕地推了推她的背,她用手擋着左臉,轉身痛苦地望向我。
左妍哭着說:「左小勇,我完了。」
我說:「怎麼就完了呢?」
我問這話的時候,還帶着點僥倖心理,直到左妍拿開手,印在左臉上那道長長的傷口,讓我感受到有生以來的第一次觸目驚心。
潔白乾淨的小臉蛋上,劃開一道長達七八釐米的傷口,血紅的肉突破稚嫩的皮膚,裸露在外面,將皮膚撐開一道小溝。
鮮血順着傷口不停地往下流,染滿了她的小臉蛋,沾溼了她的手,落在長着深灰色青苔的石頭上以及鋒利的碎片上。
我說對不起的時候,嘴巴很疼,但是內心更疼。我寧願被劃開一道傷口的人是我,而不是眼前這個可愛漂亮的小姑娘。
我甚至感到恐懼了,老左一定會把我掛在房樑上痛扁一頓,左妍的父母也不會放過我的。
最重要的是左妍,她會不會有事?
我戰戰兢兢,看着左妍被送上車,到醫院去縫針了,家人一邊心疼她一邊罵罵咧咧。
可是左妍沒有出賣我,她說是自己騎着自行車從橋上摔下去的,我碰巧路過,跳下去救她。她沒說,我也懦弱地沒辯駁!
我逃過了一場災難,可是我覺得自己真不是個男人,悔得抽了自己一個大耳光子。
村裏的土地廟、關公廟、觀音廟,被我跑了個遍。不管三七二十一,都拜上半個小時,祈禱他們不要讓左妍的臉上留下傷疤。
然而老天爺並沒有眷顧這個漂亮的女孩,左妍的臉上還是留下了傷疤,一道很明顯的傷疤!
我說:「你爲什麼要撒謊?」
她說:「你嫌你爸打你還不夠狠嗎?」
「我那是罪有應得,你一個女孩子,臉上又有疤……」
話剛說出口,我就意識到不對勁,趕緊住嘴了。
我們坐在村口的大榕樹下,看着遠方的夕陽,左妍的臉上灑滿了憂傷。
我感受到了一種此時無聲勝有聲的悲傷,感受到了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落寞,感受到剪不斷理還亂的愁絲。總之,心裏酸脹酸脹的,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最終我鼓起勇氣說:「左小妍,我會負責你放心,以後我娶你,沒人敢欺負你。」
她還是怔怔地望着遠方,給我留下一個無限感傷的側影。
我知道,她一定聽見了。
如果她聽不見,我會一直告訴她的。

-2-
左妍本來就是安靜的孩子,她媽媽是外地嫁過來的,在那個年代,屬於村裏的稀有物種。
村裏人閉塞,所以不願意跟外地人打交道。大人如此,孩子間的嘲笑與排斥就更加明顯,左妍自然沒什麼朋友,除了我。
八歲那年,我去地裏偷人家的番薯烤着喫的時候,被捉了個正着。
一羣同夥倉皇逃竄,我摔了一跤,不幸成爲箭靶子。
人家不客氣地扯着我,直奔家裏告狀。
老左一氣之下,拿出大麻繩,把我拴在房梁,一頓痛扁,還把我趕了出去。
我一個人躲在榕樹下哭泣的時候,左妍遞給我一張紙巾。
窘迫感瞬間從我的內心深處漫開。臉上滾燙髮紅,第一想法就是:完了,本大爺的名聲!但我只能強裝着,顧左右而言它。
我說:「你在這幹什麼?」
她說:「在樹上看夕陽。」
「夕陽有什麼好看的?」
「好看的!」
我看着她呆呆的樣子,不想搭理她了。邁出兩步後,仍然不放心,轉身冷酷地囑咐她說:「剛纔的事情,不能給我說出去,不然要你好看。」
她揶揄笑着,接着疑惑說:「剛纔有發生什麼事嗎?」
當時我就覺得這個女孩真聰明,也是真體貼。
後來,我就跟左妍成了好朋友,帶着她在村頭村尾、田裏田間穿來穿去。
我一直覺得,像她這麼好的人,一定會是我一輩子的好朋友。
但是從那道傷疤後,我不這麼想了,我覺得她一定會是我這輩子唯一的媳婦。
可也是從那時起,左妍變得更加沉默寡言了,她總是用長長的秀髮,擋住自己的左臉。在人羣,低着頭,悄無聲息地溜過。
初一的時候,班主任老周選拔兩名同學去參加鎮上的作文比賽。
我告訴左妍說:「你一定要去,你寫得那麼好,一定會有人喜歡的。」
左妍迷茫的眼睛裏閃爍着質疑與自卑,可她還是去報名了。
報名的十個同學參加了這次小小的作文賽,在宣傳欄上,我看見了左妍的文章,文中寫了外地來的媽媽,受盡大家排斥卻依然保持善良的媽媽,我看哭了,哭得稀里嘩啦。
可是她落選了!
老周把班長和副班長送上了參賽的名單,我們心裏都知道,那叫偏愛!
在大榕樹上,左妍沒哭沒鬧沒抱怨,只是靜靜地看着遠方。
我有些氣憤:「他們有眼不識泰山,早晚叫他們後悔!」
左妍卻很平淡:「沒關係,早就預料到了,不會有人喜歡我的。」
「誰說的,我喜歡啊!我說了,我將來要娶你的。」
左妍笑了。
她的笑容就像一抹微風,柔和地吹進了我的心中,讓我久久不能忘懷。
從此我更加確定,不是出於內疚,不是出於憐憫,不是出於同情,是因爲發自內心的喜歡。
老周做了我們三年的班主任,我恨他三年,總是在課堂上故意找他的茬,讓他難堪。
有一次在課堂上,他拿出戒尺往我手心上狠狠抽了一下,我疼得怒火從中燒,直接把他推倒在地。
老左被喊了過來,把我帶回家冷靜了一段時間。我給擔憂的左妍遞了個放心的眼色,跟老周對着幹,我心甘情願。
心甘情願的後果,就是我學習成績也不咋地。
高中的時候,左妍去了市裏一所不錯的中學,我吵着鬧着也要去。不過以我那個成績,能勉強在鎮裏的高中讀書就算謝天謝地了。
老左指着我的鼻子大罵:「你爹我又不是什麼高官顯貴,你說想上天我就能送你上去啊?你想要什麼,得靠自己努力,我幫不了你。」
所以我沒去成。
左妍要去上學的前一晚,我們約到了榕樹下。
我憋了好久,把心裏話告訴她:「你可不能跟其他男生好上!」
左妍笑了笑,裝作一臉不在意的樣子:「我這樣的,會有人要嗎?」
我總是這麼愚蠢,在每一個不經意的瞬間傷害了她。我想跟她重複上千遍上萬遍——我喜歡你,長大後我娶你。
可是我沒說出口,因爲不合時宜。

-3-
我去了別的城市讀中專,只有寒暑假纔回來一趟。
起初,我們還像之前一樣,約着到村口的榕樹上,聊聊各自的人生。
其實我沒什麼要緊的事要說,但因爲害怕橫亙在我們之間的陌生感會越發濃厚,我總是不停地找話題。
我說天底下的老師都一樣,惹學生討厭。我說我不愛上那些枯燥的機械課,總是逃學去了學校附近的網吧打遊戲。我說有很多女生喜歡我這樣的人,老是給我買早餐……
我說這話的時候,偷偷看了看左妍的側臉,她幾乎沒有任何的表情變化,這多多少少讓我有些失落,不願意繼續扯下去。
與此同時我意識到,一直以來都是我在說,左妍幾乎很少提及學校的事情。
我說:「不聊我了,說說你吧!」
左妍看了看我:「我?有什麼好聊的。」
「你在學校就沒有點開心的事情嗎?」
「我就那樣,認真學習。」
不知道爲什麼,她在笑着,我卻看不出快樂,只有無盡的憂傷。
後來,分隔兩地的情況使我們越走越遠,她喜歡待在屋子,不願出門見人。我漸漸地,也不願意逼迫她。
直到高三的寒假,左妍正在補課,我受到左妍爸爸的委託,去學校給她送東西。
跟門衛叔叔報備後,我直奔她們宿舍樓下,宿管阿姨答應去幫我喊人。不一會兒,我收到阿姨的回覆,說她在食堂後面的鍋爐房打熱水。
我大致問了一下路線,就加快步伐往那兒趕,內心幻想着一場久別重逢的大戲。
寒風瑟瑟,樹木蕭蕭,諾大的校園暴露在凜冽中。
我遠遠地看見一個孤單而瘦弱的身影,拎着五六個暖水瓶,艱難地走着。
我擋在她前面,看着暖水瓶上寫着五花八門的名字,一把怒火由內而生。腦子一熱,便把瓶子統統扔進了垃圾桶。
左妍一邊着急地找着,一邊指責我說:「左小勇,你這是幹嘛呢?」
我說:「她們有手有腳的,幹嘛使喚你一人!」
一句話讓左妍徹底發怒了,她說:「我樂意,你是誰,憑什麼管我的事?」
「她們是在欺負你,你懂不懂啊?」
左妍瞪了我一眼,說:「沒有人欺負我,都是我心甘情願的。」
她轉身走了,消失在寒風裏。我唯一沒看見的,就是她轉身之後的眼淚。
冬日校園的臺階上,寒風刺穿臉頰,只抵心靈。不知道過了許久,喧囂的校園裏一片寂靜,興許是誤會,是我過於衝動了!
於是我起身往回走,起碼得道個歉才能走。
此時是自習課開始前半個小時,再加上女生宿舍不方便進去,我決定守株待兔。
宿舍大門站着一高一矮的兩個女生,留着時尚的斜劉海髮型,戴着靚麗的髮卡,雙手交叉於胸前,不耐煩地等着。
高個子女孩說:「打水慢悠悠,拿個鏡子也慢吞吞,難怪沒人喜歡。」
矮個子女孩說:「誒,說實話,你下週生日會真的不邀請她?」
女孩輕輕地甩動着斜劉海,一臉嫌棄的樣子,說:「No。看見她臉上那道疤痕就倒胃口,帶出去我怕丟人。」
「好吧,哈哈哈。不過我最反感的是她身上的鄉土味。每回我拿出手機聽歌,她就湊着特別近,兩眼放光,上輩子怕不是個窮鬼……」
她話還沒說完,我已經衝到前面去了。
罵她們長舌婦。
她們一臉茫然,不過還是被一個突如其來的男子嚇到,連連後退。
我說:「長得倒挺人模人樣的,背地裏蛇蠍心腸。不帶這麼欺負人的。」
「你誰啊?」
「別管我是誰,今天你們必須跟左妍道歉,以後不準再使喚她,她不是你們的丫鬟。要是再讓我知道你們欺負她嚼她舌根,我不會袖手旁觀的。」我一字一句地說,生怕遺漏了哪一個關鍵詞。
聽到「左妍」這個名字,她們神情瞬間放鬆了許多。
「她啊,不應該跟我們說謝謝纔對嗎!」
「我不打女人的,別逼……」
「左小勇!」熟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我收斂起自己的怒氣。
「你在幹什麼!」
高個子女孩趾高氣昂地說:「他,讓我們……給你,道歉哦!你就說說看,我們怎麼欺負你了!」
左妍顫抖了一下,搖着頭說:「沒……沒人欺負我。」
我說:「屁話,剛纔……」
「左小勇,回去,不然以後就不是朋友了。」
左妍朝向我,聲音沙啞,漲紅了臉,我看見她泛着淚光的雙眸裏充滿了乞求,很不是滋味。她微微蠕動的嘴角,似乎在無聲地乞求着——走!
「英雄救美?光天化日之下,也不掂量自己幾斤幾兩。走,艾艾,我們上自習去。」
左妍走上跟前,示意我俯身,在耳旁咬牙說:「左小勇,我心甘情願的,求你不要再給我添亂了!」
還未等我反應過來,她早已離開,跟上那兩個人的步伐。
我能想象到,美好幽深的校園小道里,她們傲氣地走在前方有說有笑,左妍跟在後面寸步不離,卻形單影隻。
我明明是爲她好,爲什麼寧願受委屈,也不讓我出頭,我的心裏發澀。
春節的時候,我主動打破了尷尬的局面,把她約到了榕樹下。
坐在粗大而光滑的樹枝上,望着遠方的天空,四條腿輕輕地晃動着。
過了好久好久,左妍終於卸下心防,跟我講了很多很多的事。她說,「左小勇,我恨過你!」
「因爲這道疤,我不受人喜歡,大家都排擠我!說我又醜又土,像個妖怪!」
「我每天孤孤單單一個人,你知道每當我被人欺負的時候我有多恨你嗎?」
她幾乎是嘶吼出聲,我愣住了,原來長久以來,她對我並不像表現出的這麼風輕雲淡。
她很在意,很在意這道疤。
她不想像以前一樣,沒人陪着玩!所以她願意用這樣的方式,來獲得朋友。
是我對不起她。
我一時間覺得心像被人捏着,喘不上氣,良久我才蒼白無力說了一句,「對不起。」
接着乾巴巴安慰她說:「你還有我。」
她笑了笑,嘆了口氣,「其實我剛剛只是發泄一下,左小勇已經過去了,我接受現實了。」
話是這麼說,我卻看到了她骨子裏的自卑,以及厚重的半側頭髮下,隱隱若現的傷疤。
我知道她放不下,我也放不下。
我暗暗發下誓言,這輩子我真的要好好保護她,不讓她再受到傷害。
我沒選擇繼續用勸導的方式,去觸及她卑微的自尊心。
我只問:「你打算去哪裏上大學?」
左妍搖了搖頭說:「不知道!」

-4-
畢業後,我在家幫老左務農。老左一直催我去找工作,我就是不願意動身。
因爲我在等,等左妍的大學錄取通知書。
後來,有機會去一本學校的左妍考試失利了,只考上了市裏一所普通的本科學校。
大家都說她運氣不好,平時明明挺優秀的,關鍵時候就掉鏈子。
只有我知道,不是的,她的失利早有徵兆。
她打心眼裏就不自信,約到這種大考就越是焦慮。
她卑微到吧自己埋進塵埃裏,讓人不自覺想要保護她。
這輩子我要是不娶這個姑娘,不好好對待她,我就不是人。我經常這樣告誡自己。
左妍高考那兩天,我在考場外候了兩天。考完後,她一出來,我就給她一個大大的擁抱,平生第一個擁抱。
她沒有拒絕。
拿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我帶她去了榕樹上,鼓起勇氣牽了她的手。
她沒有拒絕。
情到濃時,我激動地說:「過幾天我就上市裏找一份工作,將來我還要在那裏買一套房,我們一定會過上好日子的。」
我說我們的時候,她也沒有拒絕。
我真的去了市郊區的一家工廠當調機員,早八點晚八點,全月一休,每天連軸轉,忙得跟狗似的。
但是我不氣餒,爲了一個小小而溫暖的夢想。
每個月休息的那一天,我一定會去找左妍,帶她看電影,喫各種好喫,我們真的就像小情侶一樣,在這個城市互相依賴着。
看見左妍因爲沒有筆記本,有很多學校功課沒法及時完成,我就省喫儉用給她買了一臺電腦。
看見她的手機屏幕因爲磕碰碎得不成樣子,我偷偷送她一個手機作爲生日禮物。
看見她因爲沒有朋友而憂傷時,我總是鼓勵安慰她,爲她出謀劃策。
無論何時何地,只要是左妍的來電,我都會不顧一切放下手頭的事情……
左妍說:「你這個敗家子,你這樣,你爸媽知道嗎?」
「我的事情,跟他們沒關係。再說了,你早晚是我媳婦。」
左妍用半認真半玩笑的語氣說:「你想得美,不過我會還你的。」
我擺擺手說:「我不要。」
左妍愣了一會兒,沒有繼續接着我的話茬子,轉而說:「我加入學校的文學社了,認識了一幫志同道合的朋友,還挺開心。」說完她捂着嘴笑了,嬌羞得像個純真的孩子。
在偌大的城市裏,只有這一抹微笑,能讓我在寒冷的冬日裏,如沐春風。
除了加班,幾乎其餘的活動,我都是拒絕參加的。一個人躺在烏煙瘴氣的男生宿舍裏,望着牀板閉目養神。
劉工過來搭着我的肩膀說:「別裝了,唱 K 不,有妹子!」
「我不去了吧。」
「這麼好的機會,能認識妹子,你不要?」
我的眉毛微微往上翹了一下,自豪地說:「我有女朋友,我倆青梅竹馬,她是個大學生。」
劉工不信,質疑我說:「大學生能瞅得上你這調機的窮屌絲?」
「我怎麼了,人家就看中我這風度翩翩的氣質。」
此話一出,宿舍裏的幾個兄弟紛紛起鬨,喊着要見大學生本體。
我知道左妍的性子,如果強迫她做一些不樂意的事情,隨時都有可能跟我絕交。
我抗住了重重壓力,不客氣地說:「就你們這一個個的文化深度,能跟人家聊什麼,不是自找沒趣嘛!」
反正這次對話讓宿舍裏的兄弟挺不痛快的,以至於後來他們在認識妹子的時候,開口第一句話就問別人是什麼學歷,因此遭受了無數的白眼。

-5-
大二下學期的時候,有一天左妍主動跑到工廠來找我了。
她穿着一襲白裙,長髮飄飄,在藍天白雲下,像極了一個美麗的仙女。我朝着她奔去,她靜靜地站在原地等着。
「你怎麼來了?」
「有點事情想跟你說說,你有空嗎?」
「有空有空,我下午去請個假就成。」
當時正值午休時間,劉工他們看見我正在跟一個女孩聊天,大致便猜到了。於是一幫人假裝要去廠門口的湘菜館喫飯,不經意地從我身邊經過,跟我打招呼。
左妍下意識地用頭髮蓋住自己那道傷疤,往我身後靠了靠,眼神中帶着閃躲,形體摻雜着不協調。
劉工說:「左工,這就是那位大學生女朋友吧!你好,左工常常跟我們提起你。」
我趕緊站到了劉工的前面,做出了驅趕的動作,把他們一個個往前推。「行啦行啦,你們趕緊喫飯去,不然時間來不及了,下午還要開工。」
我請了個假,找了工廠附近最好的一家奶茶店,尋了一處隱祕安靜的角落,給左妍點了一杯她最愛的奶蓋紅茶。
「工廠的地方都比較偏,奶茶店都是雜牌,東西一般,你湊合着喝。」
左妍輕輕啄了一口,表情微微發生了變化,那一口之後,她再也沒碰過那杯奶茶了。
然後她用責備的語氣問我:「你怎麼到處說我是你女朋友啊!」
「你是我女朋友啊。」我在用玩笑的形式說着真心的話。
此話一出,現場的氣氛就不大對勁了。
左妍像一座待爆發的火山,直勾勾地盯着我,隨時都有可能噴射出岩漿。我慫了,舔着笑臉說:「我錯了,以後不隨便說了。」
過了一會兒,左妍才從那情緒恢復過來,埋頭去翻自己的包包,翻出一份禮物送給我。
包裝得很精美,裏面是一隻鋼筆。
我就是一個沒有文化的調機員,這支鋼筆於我而言,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
有那麼一個瞬間,我也想過,左妍會不會也是我無法抵達的彼岸!
當然我沒有過多的時間去考慮這個問題,而是擔憂地問她:「你一個學生,哪裏來的那麼多錢?」
左妍開始陰轉晴,興奮地向我透露,這是她這段時間投稿賺來的。
我一直都相信她是一個特別有文采的人,只是當年的老師瞎了眼。
附近都是工廠,這個時間段工人們都在上班。周圍的一切都沉寂着,除了星星點點的人兒,偶然的幾聲狗吠聲,別無其他。
我把椅子輕輕地往左妍身邊靠,伸手欲慢慢地靠近她的右手。就在快得逞的時候,她若無其事地把手拿開了,指着窗外說:「那隻狗好可愛啊!」
表演的痕跡那麼明顯,以至於一個傻子都能看得出來。
我猛吸了一口果汁,沒一會兒便見底了。在這個功夫裏,我努力把破碎的心情掩藏好,可是我失敗了。
我說:「左小妍,沒啥事我就先回去上班了,有很多事情等着我。」
左妍不安地搓着自己的雙手,支吾了好一會兒才說:「左小勇,你那有沒有錢,能不能借我?」
「你想幹嘛?」
「借我兩萬塊,我會還你的。」
「兩萬塊不是問題,可你得告訴我你要做什麼?」
「你相信我嗎?我不會做壞事的,你借我就成。」
我在左妍面前,總是毫無抵抗力。這個世界亂糟糟的,而她在我眼中總是乾乾淨淨,可以懸在我的心上,做太陽和月亮。
我答應了,把原本攢下來買房的錢,給了她。
劉工知道這件事,狠狠地批了我一頓說:「你當心被騙了。」
我倒是挺自信地說:「你見過騙人的青梅竹馬嗎?」
劉工沒有接話,從自己的飯盒裏,夾了一塊大大的紅燒肉給我,像一位慈祥的父親般說:「沒日沒夜地上班,對自己好點。雖然我比你大不了幾歲,但也是過來人,這個世界什麼都可以是假的,只有自己纔是真真的。」
劉工原本濃密的頭髮已經變得稀疏,有禿頭的跡象。黑乎乎的臉蛋上,徒增了很多的皺紋。
曾經的他,也努力地工作着,爲了老家的女友,守着一個小小的夢想。可是等不來他的出人頭地,女友便已嫁作人妻。
我似懂非懂地咬了咬那口肉,我們還是不一樣的,我是這麼勸服自己的。

-6-
自從上次見過左妍後,我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見過她。
每次一約見面,她總是以各種理由拒絕。
我安慰自己,長大後,事情都會變得不一樣的,譬如連說聲「不」都透露着無窮的尷尬,譬如大家都爲生活忙得不得閒。
電話那頭,左妍難以抑制自己的興奮,說:「左小勇,我做了一個手術,把臉上的傷疤去掉了。」
我震驚,之後便是心疼。我說:「疼不疼啊,幹嘛這麼折磨自己,無論什麼時候,你都是最美的。」
「不疼不疼,美麗是要付出代價的。而且我還學會了化妝,現在一上妝,什麼也看不出來……」
左妍興奮地描述着,我低落地聽着,不是因爲她變美了,而是因爲害怕。
害怕這是一場地震,山體崩塌,分斷成兩半,從此隔着萬丈深淵,我遙望着她。
我還是用真心開着小小的玩笑說:「沒關係,無論你長成什麼樣,我都會娶你的。」
左妍難掩尷尬地說:「我會努力寫稿做家教,儘早把錢還給你的。」
「沒關係,我倆誰跟誰啊!」
左妍有些不悅:「你是不是傻?就算我們從小認識,也不能這麼坑你。」
我聽出她話裏的意思,沒敢繼續堅持下去,轉而說:「行吧,那你自己看着吧,別累着了,我不着急。」
掛完電話之後,我一直很好奇,那道傷疤真的消失了嗎?
於是第二天,還沒來得及跟左妍打聲招呼,我就自作主張上學校找她了。
在偌大的學校門口,我穿着簡單的 T 恤牛仔褲,拎着一杯奶茶奶蓋,想了一會兒,還是決定給她打電話。
就在我按下撥號鍵之前,看見了前方一個熟悉的影子。
還是那個曼妙多姿的左妍,只不過她不再披肩散發,而是把頭髮高高盤起,紮成一個可愛的丸子頭,白皙的臉蛋上畫着精緻的妝。
我的直覺告訴我,她不一樣了。
因爲她的左手,正被一個高大帥氣的男子緊緊地牽住,左妍露出小鳥依人的一面,輕輕地往他身邊靠,臉上綻放出燦爛的笑容,那是我從未見過的笑容。
我正想轉身離開,聽到一聲熟悉的叫喊聲——左小勇。
左妍放開男子的手,朝我奔來,說:「你怎麼來了?」
「他是誰啊?」
她有點慌張,但不失直白地說:「文學社的社長,我……我男朋友。」
「哦,這樣啊,挺……挺搭的。」
「對了,你還沒說你來幹嘛呢?」
「你不是說你做了傷疤修復手術,我過來看看,果然有效的。」我強顏歡笑着。
說到這個,左妍的笑容就更加燦爛了,說:「我們要去喫烤肉,一起去吧!」
我不知道自己去當這個電燈泡的意義在哪裏,可我還是去了。
飯桌上,他們從詩詞歌賦聊到人生哲學。
聊莎士比亞的戲劇,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問題;聊《小王子》,如果你馴養了我,我們將彼此需要;聊雨果的《悲慘世界》;聊路遙的《平凡的世界》…….
我突然發現,兩個人的世界,彼此遷就,所以看不出差異。一旦有第三者的闖入,那麼便有一方,要出局的。
左妍看出我的不自在,解圍地說:「你不要介意,我們在商量下個季度文章的選題。」
「沒事,你們商量,還挺有趣。」
然後我偷偷給劉工發個微信,兩分鐘後,他來電話了。
「左小勇,你怎麼回事?別以爲你最近當上組長,就拿我這個領班不當回事。工廠裏這麼忙,你好意思三天兩頭請假啊!我限你兩個小時後,給我出現,不然就收拾包袱走人。」
我一臉地不好意思,站起身來跟左妍和她男朋友倉促地道了別,便匆忙離開了。
嬉鬧的街道里,人來人往,車水馬龍,我卻感受不到一絲屬於我的熱鬧。
我瘋狂地跑着,來來回回,在那個烈日當頭的午後,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男兒有淚不輕彈,不想流淚便只能流汗了。
精疲力盡的最後一刻,拖着虛脫的身體,我鑽進了一家書店。
是倔強還是不甘,無從得知,反正一切是如此地鬼使神差。
書籍琳琅滿目,我眼花繚亂,無從下手。
猶豫了半天,還是拿走了一本世界名著速讀,大體就是字面上的意思。那本書後來被我壓在枕頭下,從未翻閱過。如同那支精美的鋼筆,被珍藏在佈滿灰塵的抽屜裏。
我從來就不是那種人!
工廠宿舍樓下的空地上,我買了兩紮啤酒,約了劉工,席地而坐,準備徹夜長談,不醉不歸。
「劉工,我一直拿她當媳婦來着,很小很小的時候,我就這麼想了。」
劉工說:「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栽死在一棵樹上。廠裏的漂亮妹子很多,絕對有比你那個大學生好看的。」
我把手中的啤酒罐揉成一團,惡狠狠地瞪着劉工說:「劉工,我拿你當兄弟,你不許說她醜。在我心裏,她就是最美的。你知不知道,她臉上那道疤,是我弄的,是我弄的,是我弄的……」
每重複一次,我的心就撕裂一次,但是我必須一直重複着,這是我欠左妍的。
劉工看我情緒激動,趕緊給我道了歉。
可我不依不饒,接着絮叨着:「你懂不懂什麼是真情無價!我弄的傷疤,她從來沒怪過我,有苦有淚都往自己身上抗。你這個孫子什麼也不懂!」
「可爲什麼有那道傷疤前,我感覺自己還擁有過她。可是現在沒了,就什麼都沒有了呢?不行,我不能這麼想,她不能有傷疤……」
那天晚上,劉工耐心地聽着我沒完沒了的抱怨訴苦,再把爛醉如泥的我扛上樓。我在酒的催眠下,度過了一個無憂無慮的夜。
可第二天清醒的時候,一切又恢復如初,傷痛並曾離去。

-7-
我請假回了趟家,把這兩年的大部分積蓄給了老左。
老左的衣服破破爛爛,穿了幾十年,來回都是那幾件。我媽更是誇張,兩鬢間已有了白霜,長年留着的齊耳短髮,皆出自她的剪刀手。
我說:「老左,去買幾件新衣服吧!還有老左媳婦,打扮打扮自己吧,你看看村裏其他的老太太,比你都年輕有活力。」
老左夫婦白了我一眼說:「你這沒良心的兔崽子,這錢不得留給你娶媳婦嘛!」
聽到娶媳婦這些字眼,我的內心就更痛了,有種舊傷未痊癒,又來新傷的錯覺。我裝作很酷的樣子說:「反正錢給你們了,你們自己看着辦。」
回去工廠後,我給自己買了輛自行車,一千多塊那種。
宿舍到車間大概 1000 米的距離,以前我總捨不得,每天比人早走十分鐘,就爲了趕路。現在我不這麼想了,爲什麼不對自己好點,反正年少的夢也破碎了。
安裝的時候,劉工問我:「自行車後座加不加?」
我猶豫了一會兒說:「加!說不定還可以帶你。」
那時候,我心裏還存在着一絲的幻想,或許哪一天她回心轉意了,我就用這車帶着她去兜風。
然而,我沒等來要等的人,來的是一張嶄新的面孔。
她叫小希,是我負責的流水線上新來的女工,特別聽話,也特別勤快。我自然有點惜才愛才的意思,稍稍照顧了她一下。
那天下班,小希突然擋在我的車前說:「左工,你是不是回宿舍,我能不能蹭你的車?」
我看着夜色已黑,工廠附近比較偏僻,小姑娘眼神真摯,就同意帶她了。
誰曾想,這之後的每一天,她總是跑過來讓我帶她。爲了回饋我,中午帶飯的時候,她也會爲我準備一份。說實話,比食堂好喫太多了。然而來往的次數多了,風言風語也多了,我便有點不自在了。
我說:「小希,其實這附近挺多二手車賣的,也不貴。」
小希跺了一下腳,有點着急地說:「左工,你看不懂我的心思嗎?」
「啥心思?」
「看不懂你對我那麼好幹什麼?」
小希說完這句,生氣地跑開了,我錯愕不已。怪我,對待下屬,失去了該有的分寸!
回去之後,我把後座拆了,扔進了垃圾桶。小希申請調組,去了別的車間。這事就這麼過去了。
劉工說:「這麼好的人和機會,就不要了?」
我不在意地說:「我還沒準備好!」
確實,她很好,只是來的不是時候。
自此之後,我一心埋頭紮在工作裏,跟着劉工打拼天下。
事實證明,有時候我看人的眼光還是很準的。劉工憑着過人的技術,一路披荊斬棘,升上了科長的位置。我也跟着沾光,坐上了主管的位置。
那天我們一幫人正在場外的小館子開慶功宴的時候,左妍給我發了一條微信——在嗎?
這是兩年來左妍第三次找我,她似乎有點樂不思蜀,早已把我這個老朋友拋諸腦後。
聽我媽說,前段日子左妍把那個文學社長帶回家了,左爸爸和左媽媽對這個未來女婿很是滿意。我媽更是一直夸人家才華橫溢、文質彬彬、高大帥氣,真的很招人喜歡。
我在想,她馬上就要畢業了,是不是來跟我宣佈好消息的?這麼一想,我便不想回復了,把手機塞回褲兜裏,繼續喝酒聊天。
第二天,酒醒之後,打開手機一看,50 多條微信消息,20 幾個未接電話。
我內心一哆嗦,不好,一定是發生什麼事情了。

-8-
果然,文學社長保研成功,左妍考研失敗了。即將面臨的異地戀,讓這對情侶爭吵不已,最後鬧得不歡而散。
雖然我知道這樣很不要臉,但每次都很難控制自己,只要左妍一召喚,我就會毫不猶豫地千里奔赴。
又一次,我爲了她不顧原則,新官上任,我卻撂下挑子,趕回老家去看她了。
她整個人確實看起來不大精神,我把她從牀上拽了出來,去了村口的榕樹上。
我說:「你會遇見更好的。」
她搖了搖頭說:「我不會遇見的。」
「你會的!」
「要是遇不見怎麼辦?」
左妍瞪着大眼睛看着我,我有點心虛。我本來想說,還有我,我會一輩子把你捧在手心裏的。可是她不愛聽,所以我沒說。
我從樹上跳了下來,第一次用嚴肅的語氣告訴她:「你愛信不信,不信的話,你就這麼浪費自己的大好時光吧!」
我走了,輕輕地走了,不留下一絲的親切與呵護,把最狠的言語拋向了她,卻往自己的心頭再次撕開一道傷。
左妍考慮了很久,說她想再試試考研,努力去往他的城。
可是左爸爸不同意,女孩子家家的,讀那麼多書幹什麼,早點出來賺錢養家纔是正道。
我硬着頭皮上她家去勸左爸爸,其實我哪有說話的資格,可爲了左妍,我還是去了。
「叔叔,現在外面哪一個好的工作崗位,不需要學歷?」
「一個女孩子,本科學歷夠了!」
「叔叔,就拿我們廠子舉例好了。女工程師裏,凡是碩士生招進來的,工資起碼比本科生高出 5000,獲得的升職加薪機會也多。」
「我們經理就是個女的,碩士生,進公司五年,就爬到這個位置。那些比她早進來的本科生,還在苦苦掙扎呢!」
我還是有點能侃的,這不,左爸爸被我忽悠得一愣一愣的,同意左妍去考研了。不過只許她試一次,考不上的話,就乖乖去找工作。
我請了幾天假,幫着她在市裏找一處安靜的住所。
劉工嘲笑我傻,兜兜轉轉,還是沒走出來。我嘴硬地解釋說純屬義氣相助,沒別的意思。
她考研的那一年,我確實有種恢復如初的感覺。
不開心的時候,她會給我打電話,哭着喊着抱怨那些厚重的書本。
開心的時候,她會給我發各種可愛的小表情,每每看着這些小表情,就會幻想出畫面那頭,那個可愛的她。
累的時候,會約我去看場電影,放映中途,困得不行的她倚靠在我堅實的臂膀上,我產生了錯覺,覺得這姑娘離不開我了。
我確實,又一次,淪陷了!
一年後,左妍還是考試失利了。
她從前任的各種社交軟件上得知,他有了新歡。她不甘心,考試的失利以及前任的新歡,都讓她揪心不已。
我什麼也做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在她身邊,度過那些漫長的時光。
左妍摸了摸自己那道已然不大明顯的傷疤,留着晶瑩的淚滴說:「我以爲好了傷疤,就會有人喜歡我。沒想到,不喜歡我的人依舊不喜歡我,不屬於我的人我永遠得不到。」
我說:「沒關係,就算全世界都拋棄你了,你還有我。」
她張開雙臂,緊緊地抱了我,這是她第一次主動擁抱我。

-9-
我還是繼續在工廠主管的位置上,努力地工作,盼望着出人頭地的機會。那個曾經被擱置被放棄的年少的夢,又湧上心頭。
左妍去了本市的一家外企當文案策劃,憑藉着出色的文筆,她在工作中如魚得水,蒸蒸日上。果然,是金子到哪裏都會發光的。
我們還保持着緊密的聯繫,聊聊彼此之間的生活,抱怨上司,吐槽同事,侃侃村裏人,總之無話不談、無話不說。
因爲忙碌的工作,我們倆見面的時候不多。我再次見到她,她已經煥然一新,不再是之前那個單純樸素的小姑娘了,而是化身爲精明能幹的職場人。
我瞅瞅了自己,由於長期待在工廠的環境中,對衣着品味的要求,一如既往地沒追求。
在高檔的西餐廳裏,聽着高雅的音樂,感受着寧靜的氣氛,我渾身不自在。
突然左妍的手機鈴聲響起,她起身去了外頭接電話。我看了看被她放置在一旁的 LV 包,醒目而刺眼,默默拿起水杯,嚥了一口水。
左妍回來後,帶着滿臉的喜悅說:「不好意思,公司同事的電話。」
我說:「你現在都買這麼貴的包!」
看見我認出包子的牌子,左妍似乎有點驚訝,但她很快拿起包,推到自己身後藏起來。她說:「大家都背名牌包,我總得入流才成。A 貨來的,不貴。」
於是那天,除了 LV 包的插曲,還有怪異的西餐廳,其他的都挺好的。
一年後的春節前,我去珠寶店買了一條項鍊,是準備給左妍的。
劉工正準備回家娶媳婦,上火車前告訴我:「時不待人,再不動手,姑娘就是別人的了。」
我想了想,喜歡了她十六年,是時候給這段青梅竹馬的關係,一個結局了。
她說她大年三十前到家,有事情要告訴我。我說正好,我也有事情要說,那就六點鐘,村口的榕樹那兒見。
我在鏡子面前,把帶回家的那幾套僅有的衣服,翻來翻去,試來試去,最後還是決定正常點,就跟往日一樣,牛仔褲毛衣加大衣。
再把那條精心準備的四葉草項鍊藏進大衣的口袋裏。我自戀地覺得,簡單點,更符合我的氣質。
我照着鏡子,邊哼着歌,邊理着頭髮的時候,我媽進來了,看見我這個樣子,開始吐槽我說:
「你能不能多出去走走,多認識幾個姑娘,都快 30 歲的人,怎麼一點成家立業的想法都沒有?要不,上次李嬸給你介紹那姑娘,去見見?」
「媽,我離 30 歲還有四年呢!再說,彆着急,媳婦早晚會有的,急什麼!」
我媽把我梳子搶了下來,瞪着我說:「我能不急嗎?小妍都帶男朋友回家了,你們倆從小一起玩,人家樣樣都跑你前面,無論是讀書、工作還是找對象。」
「左妍怎麼可能會有男朋友?再說有,她也會第一時間告訴我的,不可能!」
「怎麼不可能!她男朋友可是個大老闆,我跟你李嬸進去看過了,個子矮矮,還有點禿頭,長得不咋樣,但是身家不錯。巷子口停的那輛車,人家說是寶馬,一百萬差不離……」
我媽越說越興奮,我卻一句話也聽不進去。
我跑了,往外跑了。

-10-
巷子口裏,果然停着一輛寶馬。
它如此顯眼,以至於懂車的人,光憑一個側面,就能識別出它的價值。
我路過左妍家,特意從她家屋後經過的,裏面沸沸揚揚,充滿着愉悅的氣氛。那一聲聲清脆的歡樂聲,正在打碎我的質疑。
我提前到達了榕樹下,靜靜地坐在樹丫上,看着太陽的餘暉,一點點地消失在天邊,像極了十六年前,我說要娶左妍的那個傍晚。
淘氣的孩子們正在樹下玩鞭炮,刺耳的轟炸聲讓我更加心煩意亂。我露出猙獰的面容,以告訴他們父母爲由,順利地把他們趕走了。
六點一刻,左妍來了,遲到了十五分鐘。
她小臉凍得通紅,客氣地說:「不好意思,家裏事情多,忙完纔過來。」
我開門見山地問:「他是誰?」
左妍低下了眼眸,不敢看我。
我看出了她的慌張,可是這次我不打算照顧她。
我以一個高者的姿態,甚至是男友的語氣質問她:「說吧,他到底是誰?」
「我老闆,現在是我男朋友。」
「你老闆不是結婚了嗎?」
「離了,因爲我。」
「爲什麼?」
「因爲他有錢,能給我幸福。」
「你真的幸福嗎?」
「我不知道!」
左妍定定地看着我,用盡全身的力量,在反抗我的質問。「我只知道他可以給我錢!讓我更加有自信!因爲窮我被多少人嘲笑又醜又土,你知道嗎?」
我一時氣憤,「你怎麼變成這樣了!」
她以前明明是那樣單純,那樣美好,讓人忍不住付出一切。
幾秒後,那兇狠化爲豆大的淚珠,順着臉頰流下來。我彷彿看見了她左臉上的傷疤,看見真實的左妍。
我心軟了,摸了摸口袋裏的項鍊,沒再逼問下去。
氣氛又歸爲寧靜,冬日裏的黑夜,還是有些冷的,冷得差點讓人失去知覺。
我跳下枝丫,朝她說:「走吧,回去喫年夜飯吧!」
左妍沒動身,在黑夜中用白皙的手遞給我一張卡,說:「還你的。休完假,我就要跟他一起去另外的城市生活了。」
「那祝福你,你一定要幸福。」
左妍努力地笑着,過了一會兒才問:「左小勇,十六年前,你在這裏跟我說要娶我的那句話,是開玩笑的吧!」
她那麼認真地問,我便鼓足了勇氣認真地回答她:「是真的。」
尷尬瞬間在她臉上暈開,化成輕微的笑聲,她說:「左小勇,你就別開玩笑了,從小就沒個正形的人。」
我知道她的意思,也把認真化爲輕率的笑聲說:「開玩笑的,還是你瞭解我這種人。」
「對了,你不是有事要說嗎?」
「有的,但我忘了,不是很重要的事,等我想起來再說吧。」
「那咱回去喫飯吧,爸媽該等着急了。」
刺骨的寒風嗖嗖地颳着,我把大衣鏈子拉到最高,只露出半截臉,生怕讓別人看出我滿臉的苦澀與辛酸。
左妍就在我前面,緩慢地走着。她的背影,看不出快樂,看不出憂愁,更像是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
可是即便這樣,我還是希望她幸福,永遠幸福。
雖然,我很痛,很痛。
但我始終覺得,因爲欠左妍的那道傷疤,換來我心中的無數道傷疤,是我的罪有應得。

-11-
左妍真的走了。
跟着有錢的老男人,去了別的城。
我沒有挽留過她一句。
因爲我很清楚,我並不具備這樣的魅力,她從來沒有喜歡過我,我不能給她靈魂上的共鳴,也無法給她豐厚的物質。
工廠的機器轟鳴聲不斷,數控機臺正在作業,老江把頭埋進了機臺,想看看加工狀態。
我就站在他身後五米開外的地方,歇斯底里地喊着:「老江,你給我老子滾出來。」
霎時間,全車間的目光都朝我而來,包括老江。
我不管衆人異樣的目光,把手套狠狠地甩在了老江的臉上,怒罵:「你給我滾出來。」
左妍離開的這半年,我跟着劉工,從原來的組裝車間去了加工車間,負責整個八車間的生產部門,權力越來越大,責任也越來越重。
但我樂此不疲,因爲愛情沒有了,起碼還有事業。
老江佈滿皺紋的臉像掛着痛苦面具,跟在我身後大氣不敢喘,小心翼翼地屈服於我的權力之下。
我則揹着手,像一個老領導的作派,怒氣衝衝地走在前面。
我不是爲了彰顯自己的地位,而是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一天,我執意要載着一個女孩過河,窄小的木板上、退潮的小河裏,從此留下了她的傷疤,我的罪惡。
就在剛剛當我看到老江做出如此危險的動作時,那個畫面瞬間呈現在腦海裏。
我害怕,害怕很多故事,就這麼上演……
我說:「老江,你好歹也是二十年的技術人員,你不知道機器作業時,腦袋不能靠近。」
「左主管,我就稍微看一眼,不會有事的,你放心。」
老江說這話的時候,故意放弱了語氣,是爲了把他對於自身經驗的極度自信掩蓋下去。
我說:「上個月二車間的女員工,不就是因爲不扎頭髮,差點把腦袋都捲進去機器裏嗎?」
「她那是新員工,跟我哪有得比!」
我拍了一下桌子,怒了:「安全生產,不要存在任何的僥倖心裏。事故這種東西,是不分工齡的。看來我今天不殺雞儆猴是不行……」
我話還沒說完,辦公室就闖進一名女子,頭髮盤起,帶着手套,穿着工裝鞋,說:「左主管,老江他知道錯了,你大人有大量。他就是沒文化,素質不夠高,我會替你深度教育他的。」
我看了一眼,露出驚訝的眼神。
小希!
「怎麼是你?」
「怎麼不能是我?」
「你是什麼時候來到八車間的?」
「我上次調崗後就一直都在,你沒注意罷了。」
我一時語塞,忽而感覺自己還蠻目中無人的。
小希大概是意識到我的尷尬,趕忙回到正題上,拉着老江跟我低頭認錯。
兩人一唱一和,就像父女般默契無間,我甚至找不到攻破的點。
我說:「老江,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交一份檢討書,扣兩個月的獎金,希望你以此爲戒。」
「左主管,沒發生事情爲什麼要懲……」
老江還想說些什麼,就被小希一把攔住,說:「謹遵領導教誨。」
小希拉着老江匆忙離開,小聲嘀咕了一句——見好就收。
聲音雖小,但我還是聽見了。什麼意思?是他識時務?還是我掉坑裏?
想着想着,早已被我遺忘的嘴角,有了一絲的上揚。
後來,我便越發地留意到八車間,那個一直存在的叫小希的女孩。
她樂觀開朗,坦率真實,勤勞能幹,從不藏着掖着,在煩悶枯燥的車間裏,總是掛着燦爛而溫暖人心的笑容。
所以小小年紀的她,在一羣大姐大媽裏混得風生水起,還當上了小組組長。
夜晚十點多,一千多塊的自行車爆胎,我推着它,悶悶不樂地走着。
小希忽然從身後竄出來,說:「左主管,運氣爆棚嘛!」
我說:「恭喜你,逮着機會,復仇了。」
「我可沒那麼記仇。」
小希掛着笑,揚着眉,鬼靈精怪地走在我前面。
我認真地看着,看到了一個跟左妍完全不一樣,卻散發獨特魅力的女孩。
我忽然意識到,那些跟左妍牽扯的回憶是該放不下了,不然我無法朝前走去。
手機「嘀」了一下,左妍的消息。
左妍說:「左小勇,下個禮拜六,我的婚禮,你有空參加嗎?」
我望了望前方俏皮的女孩,默默地把手機放回褲兜裏。
我說:「你叫什麼啊?」
「江小希!」
「你跟老江不會是?」
「那是我爸。」
「果然掉你坑裏。」
「你還是一如既往,後知後覺哪!」
自行車修理店外,小希揮揮手,裝着成熟的口吻,語重心長地跟我說:「左主管,小女子住在前面,只能送你到這了,剩下的路,你得自己走了。」然後一蹦一跳,消失在繁星點點的夜空中。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心想:「又掉她的溝裏了。」
師傅沾滿油污的手正在把弄自行車的車胎,我看了一眼車後,閃過一個念頭——我是不是該重新裝一個後座!
這樣的念頭,一閃而過,又夢迴現實。
我掏出手機,回覆了左妍——左妍,婚禮我會去的。你一定要一直一直幸福下去。
按下發送鍵後,我忽而感到從所未有的釋然與輕鬆。
深夜裏,街上幾乎看不到一個人。
我騎着單車,張開雙臂,迎風而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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