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年底了,我和發小陳敏照例一起去美髮沙龍做頭髮。
並排躺在兩張洗頭椅上,陳敏扭過臉來對我說:「曼曼,你可要對蔣軼多上點心。昨天我家老李說,看見他去車行提了輛紅色甲殼蟲送人。李瑞不讓我和你說,可我得提醒你,那麼騷氣的車,能是送給誰的?那車可不便宜,他這次夠下本兒的。」
我閉着眼睛,半晌才「唔」了一聲。
陳敏顯然對我的反應不滿意,抬起身子拍了我一巴掌:「你別不當回事兒,蔣軼現在不比以前了,李瑞說他那『美城』現在攤子鋪得大着呢,我們家老頭子和他做生意都要看臉色。」
「呵,男人啊,野心不過就表現在兩個地方,」陳敏又躺下來,嘲諷地冷笑了一聲,「一是事業,一是女人。蔣軼長得斯文,又有股子衣冠禽獸的蔫壞,聞着味兒上來的女人可少不了。」
我還是閉着眼睛,這次連唔一聲都沒了。
陳敏停頓了一會兒,嘆了口氣,掏心窩子說一句:「說實話以前我沒少眼紅你嫁得好,老公又帥又能幹,可現在想想,男人普通也有普通的好。像我家李瑞這樣的,做生意不行,長得又一般,整天出去釣魚遛鳥,倒也省心。」
我還是不出聲,陳敏翻身朝向我:「在咱們這圈子裏,像你和蔣軼這樣戀愛結婚的屬蠍子拉屎獨一份,當時把我羨慕壞了。但現在我倒覺着,我們這些家裏安排的婚姻,反而比你們這樣的穩定。當初就沒感情,全因爲外界因素結婚,現在也輕易離不了。可你們就不一樣了,感情要是沒了,日子還怎麼過?」
我睜開眼,扭頭看她一眼,輕輕笑了笑,表示贊同。
陳敏滿意了,轉身舒舒服服躺下,又催促理髮師過來看看藥水上好了沒。
做完頭髮,我和陳敏逛了街喫了飯,又去表演班接了四歲的三寶纔回家。
蔣軼今天破天荒回來得早,坐在沙發上陪六歲的二寶組裝機器人模型。同樣六歲的雙胞胎姐姐大寶在房間裏練琴。
我洗了澡吹乾頭髮,換了家居服,又忙着招呼孩子們趕緊去喫晚飯。
保姆在餐廳照應着孩子們。
「你喫過了是吧?」我象徵性地問了一句蔣軼,一邊把茶几上未拼完的機器人零件照原樣收到盒子裏,又把沙發上被孩子們偎得亂七八糟的抱枕放整齊,「對了,今天三寶表演班的老師和我說,有個電影導演要找個外形可愛的小演員,她想推薦三寶,問我們同不同意。」
「我想過了,三寶是個人來瘋,喜歡錶現,去長長見識倒也沒什麼不好。壞處是孩子要拋頭露面,對私生活可能會有一點影響。所以問問你怎麼想?」我抬起頭看向蔣軼。
此刻我才意識到,這是我回到家以後正視他的第一眼。
蔣軼似乎一直在望着我出神,我突然看過來,他的目光竟然不自在地遊移了一下,然後才道:「我沒意見,你決定就好。」
他沉吟一下又道:「昨天我在車行提車,碰到李瑞了。」
他似乎還有別的話要解釋,但又沒有說下去,只定定看着我。
我正給表演老師回微信,發完了才意識到他在和我說話:「什麼?哦,陳敏和我說了。」我看向手機,「我回復老師了,我們同意,但請她安排我們和導演見一面,喫個飯聊一聊。你也把年後的時間空一空,好吧?」
蔣軼頓了頓,點點頭:「好。」
大寶和二寶喫完了,我走過去,檢查大寶的鋼琴作業,叫二寶準備去洗澡,又叮囑保姆監督三寶使筷子。
蔣軼一個人安靜地坐在沙發上,若有所思的樣子。
我忙碌間瞥到他,突然覺得他像是被一隻透明的罩子隔離在我和孩子們之外。看上去自是清閒的,卻又有種奇怪的寂寥感。
五分鐘後,我坐在大寶的房間裏,聽着女兒彈鋼琴。想到蔣軼剛剛說起提車一事的表情,我不由輕而嘲諷地笑了笑。
我其實知道蔣軼在希望什麼。他希望我打探他,追問他,最好,再帶一點醋意和怒氣。
可是我做不到。不是假裝灑脫,是真的不在意。
我冷漠得連自己都驚訝。
從前的我不是這樣的。
-2-
陳敏說得沒錯,蔣軼和我確實是我們這個富二代圈子裏難得的因爲愛情而結婚的一對。
至少對於我來說,是因爲愛情。
二十多歲的我,還是個脾氣大、戀愛腦的千金大小姐。十四歲起喜歡沈家的老大沈慕然,一廂情願,死纏爛打,爲此做了不少不體面的事。
後來心灰意冷,又開始遊戲人生,父親安排我和世交喬家的大兒子喬景宸聯姻,我也無所謂。不過就是各玩各的,結不結婚也沒差別。
直到我遇見蔣軼。
彼時蔣家還是初入北京的連鎖零售業後起之秀,實力相對算弱的,處處都需要圈子裏的前輩提攜介紹。
蔣軼作爲富二代裏的後來者,按常理同樣也需要處處謹慎,夾着尾巴做人。
然而他很快就融入了這個圈子。
他實在是個聰明討喜的人。低調、謙和、言談舉止恰到好處,讓人如沐春風。圈子裏無論男女,都對他觀感極佳。
我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富家子弟,有着富二代的身份,卻沒有富二代常見的傲慢和「各色」。
我毫無懸念地陷入了對他的癡迷之中,而蔣軼用他一貫溫文爾雅的微笑,十分妥帖地接住了我的如火深情。
那是一段讓我幸福到眩暈的日子。
在那之前,我一直認爲自己是逃不開的「女配命」。
我的美不夠脫俗,見識也平庸,就連個性,也不及其他富家女叛逆得那般徹底。偏偏選男人的眼光卻不算低。
這就導致我很難遇見兩情相悅的戀愛對象。
然而萬萬沒想到,在圈子裏頗受女生青睞的蔣軼,會對我另眼相看。
每次見面時,他會主動來找我說話,時時記住我的喜好,在朋友們看出苗頭打趣我們倆的時候,溫柔而寵溺地望着我笑。
那種成爲另一個人眼中獨一無二的感覺,實在太好了。
那是我從來沒有感受過的偏愛。我迅速地淪陷,沉溺,不可自拔。
蔣家不是我父親眼裏合適的親家之選。相比於從前的沈家、喬家,蔣家底子太薄,人脈太窄,對我們餘家助力有限。
但我當時的姿態,儼然是非蔣軼不嫁。
我母親倒是贊成我的選擇。
「選男人,一定要選聰明的。蠢人就連犯壞都損人不利己,跟着蠢人沒好日子過。蔣軼看着是個聰明人,知道自己要什麼。「
現在想想,母親當時應該就對這段婚姻的後來有所預見。可惜那時的我聽不出來。
當時再婚的父親剛剛得了一個兒子,心情大好,對我也沒有原來那麼苛刻,就沒有再橫加阻攔。
我去和母親報喜,母親一邊澆花一邊哼了一聲:「什麼心情好,那是因爲他有兒子了,覺得餘家以後不用指望你了,所以懶得管。曼曼你聽着,家庭就是女人的事業,你一定要經營好。」
就這樣,我歡天喜地地結了婚,嫁給自己心愛的男人。婚禮錄像裏,我一直在笑,一直不停地望向英俊的新郎,甜蜜與依戀幾乎要溢出屏幕。
-3-
事情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化的呢。
婚後好長一段時間,我都過得快樂而甜蜜。蔣軼是個壞得不顯山不露水的男人,情緒很少外露,卻又自有種勾人的魅力。
他那些不動聲色的眼神和低語,每每讓我反應過來,都會一瞬間面紅耳赤,尖叫着跳到他身上拳打腳踢。
我恨得牙癢,又愛到心悸。
回想起那些日子,感情那樣濃稠,像爲記憶蒙上一層蜜色的濾鏡,十分不真實。
婚後,蔣家的零售業搭上餘家房地產業的順風車,日益壯大起來。
婚後第二年,我生了一對龍鳳胎。蔣軼自是春風滿面,公公婆婆更是把我這兒媳婦捧上了天。就連一向嚴肅的父親,都誇了我一句爭氣。
那時的我,是連母親都感慨「確實有幾分狗屎運」的人生贏家,生活裏整日瀰漫的都是鮮花和禮物的味道。
兩個孩子全權交給公婆、保姆和育兒嫂,我每天最傷腦筋的,就是今天的妝容換一種什麼風țųₙ格才能讓蔣軼眼前一亮,用哪一種餐前阻斷劑才能放心喫大餐又不長胖,怎麼才能說服蔣軼陪她去體驗新開的那家密室逃生……
婚後第三年,我意外懷上三寶。
也是在同一年,我偶然從蔣軼的手機裏,發現了蔣軼在外面的風流韻事——從結婚開始,就一直沒斷過。
對能幹女下屬不痛不癢的感情投資,和女性合作商冠冕堂皇的私人應酬,與品牌代言女明星捕風捉影的桃色新聞……
也許客觀說起來,與某些花花公子比,蔣軼的行爲不算過分。
可我無法接受。
我無法接受在自己滿心滿眼都是他的時候,他能騰出那麼多時間和精力與形形色色的女人曖昧。
我無法接受自己虔誠信奉的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愛情童話,底色卻難逃飲食男女的慾望苟且。
我無法接受曾自認是他心目中獨一無二的自己,原來也只是糟糠之妻,不過如此。
我瘋了一樣地找蔣軼哭鬧,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覺,我向父母訴苦,找公婆評理,光是興師動衆地去醫院打胎,都去了三次。
可我捨不得。我不過是想要看蔣軼着急後悔罷了。
我那麼愛那個男人。愛到恨他的負心恨得咬碎了牙,可看到他的身影一眼,淚珠還是會立時滾落。
最後一次去醫院是夜半時分。那次我真的和蔣軼鬧得動了胎氣,孩子險些流產。驚動了兩家老人,婆婆急得暈倒,公公甚至作勢要打蔣軼。
父親則對我很生氣,認爲我任性胡鬧,小題大做。哪個男人在外面沒有些花邊新聞?
母親沉默地陪着我,在左右無人時才苦口婆心說了一句話。
「曼曼,你當初選這樣一個男人,就應該想到他不會安心於待在一個女人身旁。又出色又專一的男人大概是有的,但是你我這種女人都沒那個運氣遇到。」
這世界上負心的戲碼每天上演,我不是第一個傷心人,劇情也沒什麼新鮮。
我在被子裏無聲地痛哭。
那些主角光環從來沒有落到我頭上過,我終究還是逃不過龍套女配的命運。
我在醫院住了半個月,在父親的命令和母親的勸說下回了家。
蔣軼將大寶二寶從爺爺奶奶那裏接回來,兩個孩子圍着我又笑又叫,我摟着孩子們,忍着心酸強顏歡笑。
晚上我臥牀休息,蔣軼與保姆一起安排了兩個孩子睡下,又回到臥室。
「出去。」我背對門口,冷冷地說。
蔣軼嘆一口氣,在門邊的地板上坐了下來。
我半晌都沒有聽到聲音,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我當然不希望他真的走,但看到他在地上坐着,我的火氣又竄上來。
「叫你出去!」
我把一個枕頭扔過去,蔣軼沒躲,捱了一下砸。他心平氣和地把枕頭放在一邊。
我感到拳頭砸在棉花上一般的無力。一股巨大的委屈席捲而來,我啜泣起來。
許久,當我的啜泣聲稍稍停歇,蔣軼開了口。
「餘曼,我還以爲……對於結婚這件事,我們之間是有共識的。」
他閉着眼睛捏一捏鼻樑,聲音有些疲憊,又帶着一點類似遺憾的歉意。
我一下子停住了啜泣,有一點懵,但又有種危險的直覺,一點點冰冷地纏繞住心臟。
「你知道嗎,當初我們結婚的時候,我無意中聽到過他們說的一句話——餘曼這個戀愛睏難戶,這次終於在蔣軼這兒找回一次場子。
「我以爲你也只是想要找個順眼點兒的男人嫁出去而已。
「至少在這場婚姻裏,我們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不是嗎?」
眼淚乾涸了。我愣愣地抬起頭,一些換做聰明女人可能早就洞若觀火的真相,我此刻才稍稍明白過來。
「當然,我當初選擇你作爲結婚對象,除了『美城』的發展和餘氏物業版圖不謀而合,你本人的很多優點也是我很看好的。
「你單純,孝順,傳統,容易滿足,喜歡小孩,是個好妻子的人選。事實也證明,確實如此。
「而我,自認也做到了當時承諾的,給你舒適的生活,和諧的家庭,我想我對你應該算得上溫和體貼,對孩子和你父母,也都盡心盡力。
「至於你發現的那些女人……」蔣軼有些困擾地耙了一下頭髮,「我覺得你完全沒必要介意。我從來沒有主動去撩撥她們,她們只是因爲某些原因,我沒有明確拒絕的極少數。我這樣說,你明白嗎?就是人們常說的逢場作戲。
「我這個人,其實對女人沒太多感覺,什麼情啊愛的,我都沒興趣。
「所以你放心,沒有任何人會撼動你蔣太太的位置,我也絕不會破壞自己的家庭。
「如果你有顧慮,以後我的收入可以更多地放到你和孩子名下。我希望我們可以理智地看待和解決這件事,儘量不要內耗,而是讓整個家族利益最大化。你看好嗎?」
他洋洋灑灑一番話,簡直入情入理,讓人覺得,作爲妻子如果還想不通,就是無理取鬧了。
我卻只覺自己像泡在冰水裏,連心臟都失去了最後一絲熱氣。
這場我爲之奉獻全部感情和心思的婚姻,對於蔣軼來說,從頭到尾都只是一場利益的博弈。
最諷刺的是,他甚至不覺得抱歉。
我閉上眼睛,輕輕苦笑了一下,兩行涼涼的淚無聲而落。
「你出去吧。」再一開口,嗓子已全部啞掉。
蔣軼沉默地注視我片刻,起身走出去。
他那麼冷靜,全然置身事外,在我的痛苦面前,他像個憐憫的旁觀者。
-4-
蔣軼那晚把話說開後,我在家裏待不下去,懷着滿心情緒,挺着孕肚回了母親那裏。
母親卻沒在家,我給她打電話。
母親的聲音在電話裏很奇怪,有些裝模作樣的難過,又有些掩飾不住的幸災樂禍:「你爸腦溢血,在重症監護室呢。醫生說情況不太好,你叔叔姑姑不敢拿主意,叫我過來商量。」
我有點着急:「怎麼搞的突然腦溢血,在哪個醫院?秦阿姨呢?」
母親呵一聲:」別提你那秦阿姨了,都是她乾的好事。前幾天幼兒園體檢,發現餘坤血型是 O 型,你爸一個 AB 型血怎麼生得出 O 型的兒子來?去做了親子鑑定,餘坤跟他一毛關係都沒有,老東西白給人家養了三年兒子。」
母親壓低聲音笑了一會兒,又道:「你爸把秦琴打了一頓,沒想到她還不服氣,說親不親生有什麼關係,誰的兒子不是養,說就你爸那脫褲子都費勁的老幫菜,自己生不出來,平白得了這麼個漂亮兒子還不偷着樂。把你爸硬生生氣出了腦溢血。」
母親笑完了,嘲諷地感慨:「我還真是小瞧了這個秦琴,這份野心和膽量,還真不是誰都能有。」
「你月份大了,醫院人雜,你不要來了。這裏不缺人手。」母親乾脆地說,「閨女啊,你一定要和蔣軼把日子過ẗū́ⁿ得和和美美的,把三個孩子養好,幫蔣軼把生意做大,給媽爭口氣。讓那個一心想要兒子的糟老頭子看看,誰才指望得上!」
母親的聲音,亢奮中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恨意,經年累月,深刻入骨。
我茫然地放下了手機。
我能理解母親這些年來的屈辱和痛苦,此刻母親強烈的心願,我無論如何都無法置之不顧。
原來婚姻不是指兩個相愛的人在一起生活,它還承擔着這麼多複雜的角色。
父親在 ICU 裏躺了一個月。
聽母親說,他之前爲了給餘坤打江山,投資行爲相當激進,連續賠了幾個項目,造成資金鍊緊張。此次突然發病,和這段時間的殫精竭慮不無關係。
且他平時管理公司的風格很專制,如今他一倒,公司羣龍無首,很快顯出敗象。
我回家這段日子,蔣軼似乎只當我回孃家養胎,照舊若無其事每天和我聯繫,有空還開車帶大寶二寶過來探望。我礙着母親和孩子們在,只好淡淡與他應付兩句。
我還沒有想好,這段婚姻到底何去何從。
這天蔣軼走後,母親和我商量,要不要和蔣軼通通氣,讓他過來接手餘家的公司。
我猶豫一下,搖搖頭:「美城最近越做越大,蔣軼應該沒有時間和興趣接手這個爛攤子。」
母親想了想,點點頭:「也對,我們也不能把雞蛋放在同一個籃子裏。」
過了一會兒,母親又說起我叔叔和表弟餘寧每天都很積極地來看望我父親,但在我印象裏,以前我們兩家走得並不很近。
母親輕蔑地笑:「你叔叔一看你爸那便宜兒子沒了,想要讓他家餘寧來摘果子呢。他想得美。」
我知道母親的意思,不想趟這趟渾水:「媽,咱們別摻和了吧。」
母親沒說話,安撫地拍了拍我的手。
病來如山倒,父親出了 ICU,病情卻每況愈下,進入昏迷狀態。
令我驚訝的是,母親竟放下前嫌,住進醫院,每天吸痰擦身,悉心陪護。
我心疼母親,自己挺着肚子又沒辦法代勞,私下裏勸她:「媽,找個護工算了,你也年紀大了,別再累出病來。」
母親搖搖頭,嘴角掛着一絲笑:「放心,不白忙。也沒幾天了。」
那天晚上,父親便進入彌留狀態。
我通知了蔣軼,和他一起匆匆趕到醫院,父親精神看起來比前兩天還好些,母親告訴我們,這是老人們經常說的迴光返照。
父親向我和蔣軼說了幾句叮囑的話,將我一個人留在病房裏。
「我聽陳律師說,你想離婚?」
我猶豫一下,沒說話。前陣子我的確就離婚的事諮詢過父親的私人律師。
父親嘆一口氣,閉上眼睛。
我看得出他的失望。沒想到最後一刻,我仍然在讓父親失望。我的淚奪眶而出。
「曼曼啊,你知道爸爲什麼一直想要個兒子嗎?不全是因爲重男輕女,如果你遇事能權衡利弊,以大局爲重,而不是這樣感情用事,整天只想着那些小情小愛,爸爸說不定……也能放心指望你。
「你覺得委屈了,被冷落了,就想離婚。你有沒有想過,離婚後你的孩子你的父母,怎麼辦?
「你和你媽都不是做生意的料,家裏的公司給你們也守不住。到時候你們喫什麼喝什麼?你和你媽,是喫得了苦的人嗎?
「三個孩子養尊處優慣了,跟着你,就算蔣軼給足了撫養費,將來萬一他又結婚生子,你以爲還有多少ẗũ₈能留給你的孩子?
「曼曼啊,蔣軼如果是那種酗酒家暴拋妻棄子的混蛋,爸爸一定支持你離婚,但是目前看來他並不是。爸爸是男人,負責任地對你說一句,在男人裏,蔣軼這樣的,就算難得了。
「人生就是有得有失,有所放棄,也有所珍惜。」
父親顫巍巍地說完,便不再說話,只看着我。
從小到大,我從未被冷淡的父親這樣專心地注視過,心裏又酸又苦,不停地流淚。許久才勉強找到聲音,哽咽着握住父親的手:「爸爸我知道了。你放心,我聽你的。」
父親終於閉上眼睛,氣若游絲:「叫你媽進來。」
母親在病房裏待了很久,直到父親嚥下最後一口氣。她出來時眼睛紅腫,卻不見一滴淚。
父親葬禮那天,我剖腹產生下了三寶。
三寶滿月的時候,父親的遺產繼承終於完成了。
根據父親臨終遺願,公司被賣掉,變現後分成幾份,我拿二分之一,母親八分之一,叔叔姑姑和表弟各八分之一。我的那份,父親指定由我個人單獨繼承。
母親把自己那一份給了我,語氣平淡道:「你爸剛住進醫院的時候的時候,就立了一份遺囑,那份遺囑裏,你和你表弟的份額,與現在這份相反。」她看着我笑笑,「這就是我在醫院沒日沒夜四個月的價值。」
我抱着三寶,驚痛地望着母親。
「曼曼,愛情這種事呢,年輕時候做做夢就完了,結了婚有了孩子,誰能對我的孩子好,我就愛誰,明白嗎?」母親慈愛地逗弄着三寶,輕描淡寫地說。
我順着她目光看向三寶,他睜着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咧着沒牙的小嘴對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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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寶滿三個月,我帶着他搬回了和蔣軼的家。
那天蔣軼回到家的時候,我正在歸置自己和三寶的東西,心平氣和,有條不紊。大寶和二寶興奮地圍在弟弟牀邊,一邊好奇地盯着嬰兒看,一邊不停向我問這問那。
我溫柔而耐心地回答着,聽到保姆說先生回來了,我回過頭,對他淺淺笑了笑:「回來了?」
我沒等他回答,回過頭自顧自繼續做事。
我能感覺到他的目光久久落在我身上。
「是太久沒見嗎,我覺得你有些……變化,但又說不出是哪裏。」他低聲道,眼裏帶着一點試探的笑意。
我回給他一個微笑,並沒有說話。
我知道他所說的變化,大概就是——從那一天起,那個曾經滿眼是他、喜悅與難過都寫在臉上、情緒時時被他牽動的餘曼,永遠地消失了。
晚上,大寶二寶熱鬧到半夜,終於戀戀不捨地睡了。三寶也由育兒嫂帶去睡,臥室裏剩下我們夫妻二人。
我對着平板電腦,聚精會神地核對陳律師發來的一些信託文件。
蔣軼一個人坐在牀邊,似乎有些難得一見的不自在。
許久,我忙完了,收了平板對蔣軼道:「前兩天聽爸媽說,美城最近新開了幾家門店,資金流量很大,我有個提議,你是否有興趣聽聽?」
結婚近五年,我第一次對蔣軼的生意發表自己的意見。
「好啊,你說。」蔣軼回答得很快,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他的語氣竟有那麼一點受寵若驚。
「我現在手上有一筆現金,看了幾種信託都不太滿意。我想入股到美城,股份記到三個孩子名下,你同意嗎?」我看着蔣軼,有些戲謔地笑了笑,「雖然對於你來說,所有姓蔣的孩子都是你的家族成員,我卻還是想爲我的孩子多爭取一點。」
我的意思不言而喻。
這是自夫妻倆上次談話之後,我第一次正面和他提起這樁分歧,我儘量把態度放輕鬆,話語裏卻難免現了鋒芒。
蔣軼看起來有些尷尬,又有些隱約的煩躁,辯駁的語氣竟有些不快:「餘曼,我說過,你和孩子們的地位沒人能撼動,你也不必這樣諷刺我。」
我笑笑:「那麼,我就當你同意了?」
「當然,」蔣軼語氣有些賭氣般地生硬,「他們也是我的孩子,股份我給雙倍。」
我勾着嘴角,起身去梳妝鏡前抹乳液。
蔣軼沉默片刻,問道:「這錢,是爸爸留給你的?」
「嗯,」我沒打算隱瞞,語氣自嘲,「沒辦法,他女兒不爭氣,公司打理不了,又沒有別的能耐……老父親只好走最笨的路子,留筆錢給她和外孫們。」
我若無其事地笑着,往胳膊上慢條斯理塗乳液,努力控制住微微顫抖的嘴角,眼裏卻還是有淚光閃爍。
我對自己有些失望。因爲儘管努力掩飾,我還是語帶諷刺,又無法控制地流露出傷感和脆弱。
蔣軼沉默地望着我,目光裏似有幾分不忍。
我聽到他幾不可聞地嘆口氣,然後起身走到我身後,抬起手臂將我圈在懷裏,低低道:「在我面前又何必強裝笑臉,想哭就哭出來。」
我低着頭,把小臂上最後一點乳液抹勻,抬頭從鏡子裏望向他,綻開一個無懈可擊的微笑:「謝謝。」
我自認表現得冷靜又得體,蔣軼卻像是哪一處被徹底刺激到了,手臂強硬地收緊,偏過頭去吻我的耳側和脖頸,呼吸都急促起來。
我微微仰着頭,看着鏡中的兩人。
男人半闔着眼眸,表情專注,側臉線條緊繃,是全然情動的模樣。
我朝自己悽然笑了一笑,輕輕閉上眼睛。
……
那一晚,只有蔣軼一個人盡興。
大概是很久沒有在一起,他甚至表現出一種勝過新婚的狂熱。
與他相反,我的身體明顯緊繃僵硬,我相信蔣軼能感覺到我在努力配合,但還是無法回到從前的柔軟和熱情。
事後,蔣軼溫柔地撫摸我的肩膀,吻我的頭髮。我能感覺到他的遺憾,也能感覺到他的包容。
我知道他是怎麼想的,他覺得我心裏有坎兒,想着過了這段日子,兩個人慢慢修復了關係,應該就好了。
在那一瞬間,我也曾經以爲是這樣。
但沒想到的是,從那以後,我就再沒能柔軟下來。
從那以後,我的生活重心完全放在了孩子和母親身上。
大寶性格安靜,成績好,喜歡鋼琴和書法。二寶調皮愛搞ṭų⁾破壞,家裏的電動玩具拆了個遍,什麼課外班都不喜歡,唯獨對無人機機器人之類感興趣。三寶是個人來瘋,愛表現,街舞班表演班籃球班個個上得不亦樂乎。
我把三個孩子的生活和學習安排得張弛有度,各有重點,孩子們生活得充實又快樂,個個都有拿得出手的過人之處。
我給母親報名了老年大學,還說服她參加了老年模特隊,她整天不是排練就是演出,日益容光煥發。
就連公公婆婆那裏,我也照顧周到,經常帶着孩子們去綵衣娛親,逢年過節的禮物也得體又貼心。
我和圈子裏的朋友們更加密切地聯繫起來,長袖善舞,投人所好,很多隱祕的商業動向,都是我從太太團裏打聽出來提供給蔣軼的。
我想我終於修煉成了名副其實的蔣太太,無可挑剔,不可替代。
三寶兩歲那年,美城打入香港市場,蔣軼出差回來,因爲疫情被隔離在深圳的酒店裏。
偏巧婆婆突發心梗,送去醫院急救,醫生下了病危通知書,要做心臟搭橋手術。
疫情期間,醫院只允許一個家屬陪護,還不允許換人。
公公年紀大了,又不會照顧人,請護工照顧沒有意識的老人,總歸不放心。
於是從找主刀專家到和醫生溝通手術方案,再到後面沒日沒夜的照顧陪護,全是我一個人扛下來的。
等三週後蔣軼從深圳趕回北京,婆婆已經順利出院。
那晚我們倆從公婆家裏聚餐回來,把孩子們安排睡下,我拿了睡衣去洗澡,回房間時已經睡意濃重。
見蔣軼還穿着外衣站着,我打着哈欠嘟囔了一句:「這麼晚,還不去洗……」
卻被蔣軼一把拉進懷裏,緊緊擁住。
我下意識推拒了一下,結果他手臂更用力,臉緊貼在我髮間。我有些本能地不自在,今天太累,我沒有洗頭。
「曼曼,我是不是……從來沒有對你說過謝謝……」蔣軼沉默地擁抱我許久,才低低道。
我愣了一下,隨即笑了笑,語氣隨意:「一家人,說什麼謝不謝……對了,」我將蔣軼推開,抬頭望他,「陳敏想要在她家小區門口開一家會員制國標舞俱樂部,拉我入夥。我瞭解了一下,那個小區住的都是高級白領或者拆遷戶,應ẗṻ⁵該不愁客源,陳敏自己也學過十幾年國標,算是半個內行,所以我覺得這主意應該靠譜。我想試試。」
「蔣老闆要是真想謝我,不如贊助我一筆啓動資金啊?」我圈着他的腰微微向後仰,笑笑地歪着頭。
蔣軼目光沉沉望我許久,淡淡彎一彎嘴角:「好。」
我踮腳飛快親一下他的臉:「那就謝謝老公啦!」
我很努力地扮演一種輕佻拜金的角色,哪怕知道自己的表演真的很蹩腳。
我高高興興去給陳敏打電話。
蔣軼沉默地站在原地。
我猜他此刻應該體會到,當自己躊躇着捧上一顆真心,卻被人用利益至上四個字狠狠扇一個耳光,是什麼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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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以後的很長時間,我們兩人都處於一種奇怪的關係裏。蔣軼在努力試圖把我們之間那種微妙的隔膜撕開,讓彼此能夠有機會坦誠相待。
我卻一直在四兩撥千斤,不着痕跡地逃避。
國標舞俱樂部開業順利,陳敏爲了吸引有錢有閒的女客戶,請了幾位帥氣的男舞蹈老師,其中教探戈的那位還是阿根廷人,叫ŧűⁿ桑提諾,據說還是國際上很有名的探戈舞者。
我只入了股,經營一概不管,偶爾順路才進去看看。
這天我去最大的舞蹈室找陳敏,正好趕上探戈課下課,學員們都還沒走,戀戀不捨地圍着桑提諾討教。
那高大的外國男人一眼看到我,熱情地扭着舞步過來,拉住我的手飛快地旋轉,最後一個下腰定住。
我大腦一片空白地被他拎着轉了幾圈,上半身懸空後仰才下意識攀住他手臂。
學員們捧場地鼓掌叫好,桑提諾扶我站好,笑着說:「這麼柔韌的腰,不學探戈可惜了。」
我有些不快,礙於場合沒有發作,冷淡地笑了笑,走出教室。
後來幾次聚會尾牙等活動,我們又見了幾面。
我有些納悶陳敏最近怎麼有事沒事總叫我來這裏,陳敏意味深長地笑:「我也是受人之託……喏,那阿根廷人,迷上你了。」
我下意識朝那外國人方向看了一眼,只見他正端着酒杯緩緩向口中送,一雙淺棕色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
我若無其事移開目光,皺眉對陳敏低聲道:「你搞什麼?瘋了?」
陳敏有些醉了,嗤嗤一笑:「有什麼關係啊?男歡女愛圖個樂兒唄。你以爲你家蔣軼在外面能老實了?」
她湊過來:「這外國佬一看就是會玩的,又高又壯又熱情,整天跳舞,肯定體力好……怎麼,你還真要爲蔣軼守身如玉啊?你倆現在……一個月還能有幾次啊?」
相處這麼多年,我對陳敏恨人有笑人無的大小姐脾氣已十分了解,姐妹一場,我也沒興趣去對陳敏的道德觀做評判,索性笑而不語,將話題岔開。
聚餐結束,陳敏拒絕了我送她回去的好意,還一個勁兒地高聲招呼桑提諾,讓他送我回家。
我只好把醉醺醺的陳敏塞進車裏,囑託代駕慢點開,又給李瑞打了電話。
放下電話才發現,其他的員工都走了,只剩下桑提諾還在我身邊緊跟着。
他顯然以爲自己今晚有機會,朝我曖昧地笑,欺身貼上來。
我懶得和他多說話,深更半夜的,心裏多少也有些顧忌,快步走到自己車邊,上車將車門甩到他臉上。
車子匯進車流裏,我慢慢放鬆下來,想起陳敏的話,我輕輕嘆了口氣。
我和蔣軼這方面的頻率不算低,但我確實已經很久沒有在這件事情上感到享受。就好像心冷了,身體也很難熱起來。
但可悲的是,與蔣軼之外的男人「找樂子」這種事,我仍然不能接受。
我想起以前問母親,爲什麼不再找個伴兒,母親有些蒼涼地笑:「你爸是個混蛋沒錯,可見過這麼多男人,還是覺得沒人能和他比。」
我自嘲地笑了笑,事到如今,我終於理解了母親。這與那個男人已經沒有關係,只是不想褻瀆了自己。
-7-
大寶彈完了鋼琴作業,我將陷入回憶的思緒收回來,趕緊給女兒一個擁抱,有針對性地誇獎幾句。
忙到夜深,三個孩子終於睡了。
我剛回到臥室,俱樂部又來電話,說陳敏老公李瑞來鬧事,把店裏砸了,還把陳敏打了。
電話裏一片高聲叫罵,小前臺說話都直哆嗦。
我揉一揉額頭,眼看着要過年,這都什麼事兒。
我掛了電話穿外套,蔣軼拿起車鑰匙:「我和你一起去。」
我看了他一眼,猶豫一下,點點頭。
我們來到俱樂部門口,透過透明玻璃,看到大廳裏燈火通明,陳敏胡亂裹着條毯子,披頭散髮,指着李瑞尖聲叫罵:「……牀上前前後後超不過三分鐘,還有臉來捉我的奸!媽的只知道你那玩意兒小,沒成想心眼兒更小!說好了各玩各的,你憑什麼管我?我也和他睡了,人蔣軼問都不問,那才叫幹大事兒的男人……」
我無奈地翻個白眼。這姐們兒實在要不得了。
蔣軼偏過頭來看着我,面無表情。
李瑞衝上去打了陳敏一耳光,被他帶來的同伴趕緊死死拉住,氣喘如牛:「你他媽還有臉說!剛剛那外國佬兒求饒的時候都攤牌了,他先勾搭的我,沒得手才找你泄火,還能撈着點兒零花錢!你丫還以爲自己是什麼香餑餑,蠢貨……」
蔣軼看了眼角落裏被人按在地上的桑提諾,鐵青着臉要推門進去。
我站在原地,突然覺得沒勁。
「我先回去了。」我自顧自轉身往臺階下走,一句也不解釋。
蔣軼扭頭盯着我,臉越來越黑,然後轉身大步追上來,坐進駕駛座。
一路上他不說話,把車開得像要飛起來一樣。
蔣軼的怒氣一直持續到進家門。
他將門摔得山響,將我推在牆上,親吻如兇狠的啃噬。
我怕驚動了保姆和孩子們,一邊躲避一邊生氣地推搡他。
蔣軼一把將我抱起來,直接抱進房間裏,扔到牀上。
我彈坐起來,頭髮都散掉了,憤怒地瞪着他:「你發什麼瘋……唔……」
蔣軼扯掉外套壓上來,不由分說堵住我的嘴。
……
一場歡愛如牀上的戰爭。
許久,我終於精疲力盡放棄掙扎,望着天花板,疲憊地說:「懷疑我你可以離婚,不必這樣折磨我。」
蔣軼牢牢佔據着我,臉埋在我頸間,許久才低低道:「我沒有懷疑你,我知道你對男人沒興趣。”
他有些自嘲地笑了一下,抬起頭看向我:「我怎麼做才能讓你熱起來?碰你哪裏纔有感覺?是這兒麼?嗯?還是這兒?」
他的動作稍顯粗魯,泛紅的雙眼卻暴露了些許無助和絕望。
我沒想到他突然會有這樣的表現,下意識閉上眼睛。
蔣軼冷笑了一下,垂眼看着我:「你恨我是吧?從四年前開始你心裏就一直過不去,對不對?嫌我髒?跟我上牀像被強姦?」
他的聲音越來越重:「你到底想要我怎麼樣?從那以後我有沒有再做過對不起你的事?而且我根本就沒有碰過那些女人!」
他將牀上三寶的一隻玩偶丟出去,重重砸在牆上。
我還閉着眼睛,但劇烈起伏的胸脯泄露了亂掉的呼吸。
房間裏安靜下來,只剩蔣軼急促的喘氣聲。
他坐在牀上沉默許久,頹然抹一把臉,起身套上褲子拎起外衣走出去。
兩天後就是除夕,今年公婆和母親都在我的小家過年,所以會有很多親朋好友來拜年。
我忙得團團轉,從長輩們的消遣活動到孩子們的新年衣,再到待客的菜色酒水、紅包點心,ƭųₓ樣樣都要準備周全。
我們發生衝突那晚,蔣軼一夜未歸。第二天下班回來倒也心平氣和,若無其事。甚至還主動幫我安排些家事。
除夕那天,我和保姆在廚房忙年夜飯,公公寫春聯,母親和婆婆聊天看電視,三個孩子終於盼來了天黑,吵着要放煙花。
北京禁放煙花好幾年,年味兒已經越來越淡,今年爲了讓孩子們開心,蔣軼特意從廠家買了些電子煙花回來。
他挑了幾個最簡單安全的,教會二寶使用,三個孩子就高高興興在陽臺上放起來。
電子煙花效果其實與普通煙花沒法比,好在孩子們無從比較,倒也玩得興高采烈。
我不放心,跟到陽臺上來囑咐:「千萬注意安全啊,讓爸爸給你們放,不許自己弄。」
幾個孩子敷衍地答應着,二寶朝爸爸偷偷扮個鬼臉。
我轉身要回廚房去,蔣軼拉我到懷裏圈住:「忙什麼,看一會兒再走。」
孩子們都喊着媽媽快看。我沒辦法,只好留下。
蔣軼輕輕擁着我,蹭一蹭我耳邊頭髮:「那天晚上……對不起。」
我沒說話,許久才搖搖頭,身體卻不知不覺放鬆下來。
「我那天……其實很害怕,」蔣軼接着說,語氣平靜,帶着一種豁出去的坦誠:「我發現如果你真的……有別的男人,我完全沒辦法接受。」
孩子們玩得大呼小叫,我很慶幸,這樣我就可以假裝看着他們,不必面對蔣軼。
「餘曼,我不知道你有沒有感覺到,我其實……是愛你的。不是什麼老夫老妻的習慣,也不是什麼親情,是越來越深刻的愛慕和吸引。
「我越來越喜歡看着你,看你在家裏走來走去,看你慢條斯理地安排家事,看你對孩子們溫柔地笑。我越來越享受和你待在一起,哪怕你不和我說話,哪怕你對我視而不見。
「餘曼,我很抱歉我的感情遲來了很多年, 但我希望你能夠面對它,試着接受它, 再給我們的愛情一個機會。後半輩子還有幾十年, 情投意合的婚姻總比同牀異夢更有可能幸福, 對不對?「
我望着那電子煙花,好久才笑着自嘲:「這電子煙花看着好奇怪,不倫不類的, 就像我。」
蔣軼皺着眉頭看着我,剛要說話又被我打斷。
「你還記得我剛跟你結婚時的樣子嗎?愛哭愛笑,戀愛腦, 心無城府,很蠢是不是。
「但那個我,纔是真實的我。雖然她被我徹底地拋棄了。你喜歡現在的我,是因爲我現在理智、冷靜、精明,最符合你對妻子的預期。
「我其實並不怪你沒有像我希望的那樣,一開始就愛上我,但你的確在沒有事先說明的情況下, 用虛假的婚姻換走了我的一顆真心。
「不過我現在都已經想明白了。蔣軼,你我骨子裏都是俗人。你爲了利益可以出賣自己的婚姻,我也沒能做到寧爲玉碎不爲瓦全。
「我能理解你,也會和你一起走下去。但我們這種俗人, 就別再對任何純粹而高尚的感情抱有奢望了吧。」
我聲音裏帶着豁達笑意,還有一絲無奈的嘆息。
門鈴響了,保姆去開門, 是第一撥來拜年的親朋。客廳裏一下子熱鬧起來。
三位長輩起身寒暄,三個孩子也跑過去拉小夥伴一起玩。我順勢將蔣軼的手臂從自己腰間拉下來, 快步走過去招呼客人。
蔣軼一個人站在昏暗的陽臺裏, 目光靜靜追隨着我,像這幾年來他無數次做過的那樣。
我也像無數次做過的那樣, 故意忽略他的目光, 集中精力去和客人寒暄, 務求做到熱情周到, 八面玲瓏。
客人都已落座, 男主人卻遲遲不現身, 這太失禮了。我忍不住朝陽臺上望一眼,撞見蔣軼的目光。
幽深的,寂寥的。藏着幾分苦澀的無奈,還有幾分綿長的情意。
見我嗔怪地瞪他,他朝我笑了一笑, 緩步朝客廳走來。
我垂下眼,定了定神。
他剛剛的笑容,溫柔而包容, 讓我竟然有一瞬間的心軟。
這一生與所愛的人,永遠近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及, 對他來說是不是有些ẗŭ₇殘忍。
然而我很快又釋然。
是他蔑視真心, 太過隨意地用感情交換利益。又缺乏耐心, 沒能等待歲月將璞玉打磨出光彩。
這是對他這樣褻瀆感情的凡夫俗子最好的懲罰。
孩子們終於忍不住把最大的煙花啓動了,陽臺上空一片絢爛。我有條不紊地安排開席,一邊隨衆人一起笑着望過去——
一邊是浪漫煙花, 一邊是俗世煙火。餘生廣闊,從此一切由我,自在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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