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痛

我將一步步引誘你進入我的陷阱。
儘管這違反職業道德。

-1-
「真的,你要信我。每次見到他,我都覺得胃不舒服,就好像……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我胃裏攪動、亂撞。不!不疼,不是胃病……就是……就是很不舒服。你要相信我,我很認真的。」
於桐越說語速越快,幾乎要咬到舌頭。
一邊說着,她渾身止不住地顫抖,冷汗直冒。她瞳孔微張,眼神因陷入回憶而散焦,面上的表情既不像恐懼也不像疑惑,反而有些像是……
興奮。
「你還好吧,要不要……」李念連忙走到她身邊坐下,拍拍她的背,從桌上迅速抽了兩張紙巾替她擦汗。
柔軟的紙巾帶走了於桐額頭上細密的汗珠,在漂白色的襯托下,她臉上浮起的不正常酡紅愈發明顯。
李念不動聲色地觀察着她的情況,猶豫要不要去拿鎮定劑。
這個看起來精神或許不太穩定的年輕女性——於桐,既是她相識十多年的閨蜜,也是她此次項目對接的畫師。
在她的記憶裏,於桐自幼便在繪畫上展現出過人的天賦。如七彩玻璃糖紙的綺麗上色風格使她年僅十三歲時就成了小有名氣的網紅。
幸好,她並沒有在年少成名的喜悅與周圍人毫不吝嗇的誇讚之詞中迷失自我,而是尋師問道,刻苦修習基本功。
明豔對沖的色彩、張力十足的構圖、怪誕中透着一絲詭異的觀感……獨特的風格讓她在同行裏獨樹一幟,強烈的記憶點又讓她被大衆所熟知。毫無疑問,她是一名成功的商業畫手。
而且,她今年才二十五,未來可期。
只是……
不知是不是天賦異稟、藝術性高的人總會有那麼一點點特殊,還是她的想象力實在過於豐富。
於桐有妄想症。
見於桐的呼吸聲平穩了些許,李念用哄孩子的語氣追問道:「好,我相信你。你要告訴我,你還有沒有什麼其他不舒服的地方?」
聞言,於桐茫然到抬起頭。她額前的碎髮已經被汗水浸溼,一綹一綹的黏在額頭上。
「還有什麼?就是……會覺得喘不過氣。嗯……有點想打嗝兒,心好像要從嗓子眼兒裏跳出來,但是又哽住,如鯁在喉……像喉嚨裏塞了團棉花,很乾澀。」
語言難以精準描述她的感覺,於桐手舞足蹈地試圖補充描述。
片刻間,於桐似乎是想通了什麼。
她的身子忽然一滯,隨即抓住李念的胳膊,壓低了聲音,眼裏卻閃着光,「他絕對是個妖怪,我敢肯定。你想想看他的臉,上挑的貓眼與 m 型嘴脣……他一定是個貓妖。」
李念聽完只覺得無奈,掛着笑容僵硬地點頭附和。
像個沒有感情的機器。
於桐口裏喋喋不休訴說的那個貓妖,正是她三個月前專門爲於桐找來的私人心理醫生——晏寧。

-2-
第一次遇見晏寧時,於桐就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靈性高的人特有的直覺。
診療室的環境非常雅緻。房間整體以白色和青色爲主,窗臺擺放着幾盆綠意盎然的吊蘭。
金色的陽光透過紗簾鑽入,點亮一切。
包括他手腕精緻的機械錶,泛着冷光。
他穿着白大褂,身形高瘦,站在窗口眺望遠方。和風輕輕捲起他的衣襬袖口,閒適而柔情。
聽見開門聲,他緩緩轉過頭,面帶微笑踏光而來。青碧色的眼眸像貓眼石一般閃着奪目的靈光,如流淌的一汪青翠。
「你好,是於畫師吧?我是你的心理醫生,晏寧。」
聽起來很禮貌。
於桐怔了片刻,隨即回神,神色頗有些侷促地回答:「是我,你好。」
晏寧指引她在柔軟的靠椅上坐下,同時遞來一杯溫水。
「謝謝。」
他抱着一個文件夾坐在她對面,電腦屏幕擋住了他半張臉。
似乎是在認真思索。
簡單寒暄幾句後,於桐漸漸放鬆了下來。晏寧勾起嘴角,步入正題,「於畫師,你可以描述一下自己看到的情景嗎?」
對自己看到的內容,於桐並不覺得有多恐懼。
「那不是幻覺,不是妄想,是……景色,很美的景色。」講述時,她的雙眼漸漸失焦,像沉浸在一場美夢中。
「好的,景色。」晏寧立刻改口,「你是從什麼時間開始看見的?」
「很久以前吧,大概……十二三歲的時候?一開始是很多色彩,嗯……色塊,很大一片,雜亂無章、自由自在。它們漂浮在空中,質地也不同,有的是水彩,有的是臘質,有的是油彩……總之非常漂亮,就像絢麗的彩色潑墨那樣。」
「然後,那些色彩越來越多,開始有了線條與形狀,還有明暗面,還會動……我能看見人的另一種樣子,由色彩和線條構建的新的形象,帶着一些很特殊的特徵。用李念的話說,這個風格特徵叫做靈異和志怪。」
晏寧單手撐着下巴,指腹輕輕摩挲,「唔……類似於你的畫裏的形象嗎?」
「嗯。」於桐連忙點頭。
「換句話說,於畫師,你可以看見人的漫畫形象?」
「啊……是吧,大概,可以這麼說吧。它真的很漂亮,大概就是……」她蒼白的臉頰因激動而泛起淺淺的薄紅,「一切都是五彩斑斕的,但是和七彩玻璃糖紙又不一樣。它們各具特色,又那麼不同尋常。長着動物特徵的人,說話時耳朵和尾巴會隨着搖擺。有哺乳類、爬行類、兩棲類……總之很多。還有……濃醇的紅酒潑灑成晚霞,黃油融化成柔軟的沙灘。我的房間裏,桌子是清苦的黑巧克力……」
她雜亂無章地說着,隨心而動。直到大腦思考的速度太快,她的語速漸漸跟不上,不得不停來猛地喘氣。
喘息間,她忽然從夢境裏醒了過來,望着晏寧充滿歉意地說:「呃,這個……抱歉,我好像說太多了……」
「沒關係。你說的內容很有趣,我很喜歡。」他看似漫不經心地開口,上挑的眼型微微彎曲眯起,眼眸裏流淌的溫柔幾乎要溢出來。
於桐愣住片刻,垂下頭不願直視他,「……謝謝。」
「那我們繼續尋找原因吧。在那之前,也就是你看見景色之前,有發生過什麼嗎?任何不同尋常,或者令你印象深刻的事情,都可以告訴我。」

-3-
第一次看見色塊是在於桐七歲的時候。
車禍與疾病帶走了她的父母,也沒有其他親戚願意收留她。最後,還是李念牽着她回了自己家。
之前,於桐住在鄉下的一間土房子裏,顏色樸素枯燥,有些破敗。
走進李念家的那天,牆壁上張貼的漂亮壁紙讓她睜大了眼睛,裏面刻滿驚豔之色。陽臺的吊蘭綠油油的,生機勃勃,葉片上鍍了一層屬於太陽的金光。
連手機電池都可以發光。充電時,它會發出七彩的光芒,一秒換一個顏色,叫人應接不暇。
雖然李念抱怨這個電池中看不中用。
許是當時帶來的震驚太過強烈,那些斑斕的色塊彷彿一直殘存在她的視野裏,如影隨形,如夢似幻。
哪怕她閉上眼。
她覺得,這不是一件壞事。
最初的諮詢,她和晏醫生並沒有談太多別的事情。大部分情況下,於桐只是來這裏睡了一覺。
很安穩的一覺,幾乎全身心放鬆。
這裏很安靜,有一張柔軟的、可以放平的躺椅。
每當她昏昏沉沉快要睡着時,晏寧就會輕手輕腳地拉上窗簾,將一室陽光封鎖在外。
隨後,他會從診療室的衣櫃裏取出一件輕薄的外套搭在她身上,尤其注意不要讓她涼着肩頭和手肘的關節。
恍惚間一襲香氣飄來,層次豐富,很難描述,卻令人印象深刻。
雪松,她鎖定了其中一味香調。
和它看似清冷的名字截然不同,這是一種令人覺得溫暖舒適的味道。
半夢半醒間,她似乎瞥見晏寧瘦高的身影在牀邊停駐,不見神情。
醒來後,晏寧會遞給她一杯檸檬水,說是醒神用。他會先用手背試了試水溫,覺得溫度剛好後,再將水杯遞給她。
很細緻。
「謝謝,晏醫生。」她接過水。
剛剛睡醒,喉嚨裏有些乾澀黏膩,她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大口。
溫熱的檸檬水,清新與淡淡的苦澀味融在水裏,喚醒味覺。
他們之間不需要太多交流,只是眼神接觸,和彼此埋頭做自己事情的默契。
偶爾她也會懷疑自己昂貴的醫療費是不是打了水漂。但不得不承認,晏醫生的診療室一度成爲她難得放鬆休息的地方。
換言之,避風港灣。
這裏是一個她不會被另眼相待的地方——不論是出於對她才藝的欣賞還是疾病的恐懼。
她依然每晚徜徉在無邊無際的絢爛夢境之中,尋着若有似無的香氣奔跑,順着一個未知的方向。
屬於雪松的味道。
繼續往前跑,原本分明的撞色忽而變得暗淡了起來。色塊的邊界交織在一起,有的混出了叫不出名字的新顏色,很沉悶;有的則徹底成了一團髒兮兮的東西。
是的,「東西」。
即使是想象力過於豐富的於桐也無法描述的東西。
那是無垠的混亂。
一片混沌之中,她走在一條寂靜悠長的雨巷裏,空氣中瀰漫着雨後泥土的芬芳。一位身着旗袍的窈窕女子擦肩而過,她以爲那是結着愁怨的丁香姑娘。
隨後,丁香姑娘停下腳步,望着她露出一個機械的微笑。
雙眼空洞、麻木,面部肌肉組織走向錯亂,血絲滲出,脖子也被擰到了一個正常人無法達到的角度。
她驚醒了,意識到自己是在做夢。背後是密密麻麻的冷汗,額頭上也是。窗外的夜景似乎被蒙上了一層鬼魅的色彩,她難以入眠。
只要一閉眼,她的世界就會變得融合雜糅。她本以爲只要熬過夜晚,等待天明一切便可終結。
可夢裏扭曲的人體幻象,來到了現實。
她的「病情」似乎惡化了。
好像是被精神污染了一般,她所看見的畫面不再單純美好。還是那麼絢麗多彩,只是那些濃郁的色澤裏包含了許多別的東西。
重度失眠的極端疲憊下,她不得不閉上眼睛。惶恐不安之際,潛意識裏的雪松氣息撫平了她的焦躁。
她知道自己該去哪兒了。
於桐飛奔到晏寧的辦公室,都沒有提前預約。幸好,他在那裏。
「我會看見很多……不美好的景象,雖然那也很美。我……有點害怕?」她的臉色蒼白,嘴脣失了血色,全身戰慄。
見狀晏寧依舊處變不驚,示意她坐下,遞給她一杯早已準備好的檸檬水。
「……大概是什麼樣的景象?」
於桐將水一飲而盡,咬脣片刻,艱澀地開口,「會有一點血腥,大概是放在網站上會被分級限制的畫作。它們……會有些逼真,有時我會誤以爲是我的傢俱們在流血……」
「抱歉,我……失態了。」她乾笑兩聲,垂下頭。消瘦的肩膀緊縮,手指緊緊扣着水杯。
很不自在。
晏寧沒有說話,眉頭緊蹙,指引於桐慢慢躺下。
柔軟到摺疊椅被放平,位置很寬,就像一張舒適的單人牀。
於桐躺好,在晏寧的語言指示下深呼吸,緊繃的神經漸漸鬆弛。
晏寧見她緊張的神色略有緩和,勾起嘴角,伸手輕柔地覆在她微閉的眼上,柔聲道:「沒關係,你在我這裏可以不用那麼堅強。」
所有光源都被那隻手擋住了,可他溫暖的觸感成了新的光。
「我……」於桐微微張口,聲音裏滿是酸澀。
他知道於桐在擔心什麼。這是她從小由於家庭環境收養經歷而產生的本能恐懼。
寄人籬下的孩子。
於是他放緩了聲音,壓下安慰的口吻,裝作隨意道:「不用擔心,這裏沒有人會批評你,也不會給我添麻煩。於畫師,相信我,然後依靠我。」
「我……抱歉,可能我真的說不太清楚,那些畫面……我不知道該怎麼描述,我明明看見了,但是醒來後又覺得沒那麼清晰……」
晏寧笑了笑,手依然覆在她的眼睛上。說話時睫毛的顫動撓着他的手心,有些癢。
「沒關係,不用着急。對你,我很有耐心。」

-4-
急促的敲門聲打斷了晏寧的思路。
是於桐。
與上一次相比,她的臉色明顯更差了,蒼白得像一張畫布。
晏寧一看就明白了,病情惡化。
昨天晚上,於桐做了一個夢。
陰冷、幽暗、潮溼的雨巷,這一次沒有結着愁怨的丁香姑娘。
也或許,她自己成了那個姑娘,結着仇怨。
仇恨。
巷子很狹窄,像一條甬道,從背後的黑暗一直綿延到天的盡頭。
沒有燈光,只有清冷的銀輝灑落。
她靜默地走着,一步、一步,噠、噠、噠……
她的內心非常平靜。好像什麼都沒有想,又好像什麼都在她的腦子裏。
一種無法描述的衝動的在她的大腦裏驟然肆虐,將其他思想驅逐殆盡。
「前往路的盡頭。」
盡頭是什麼?
她滿心疑竇,不曾停止腳步。
直到有人從背後拍了拍她的肩膀。
回過頭,一團血肉模糊的東西「凝視」着她,本該長有眼睛的位置是一團空洞。
血腥味撲面而來,帶着潮溼腐敗的氣息。
她卻莫名覺得熟悉。
一瞬,她找到了某種聯繫。
她那個不負責任的父親,是醉酒後淹死的。
這只是其中一個格外清晰的夢。類似的,還有很多。
醒來時,驚魂未定的她又一次匆忙跑來找晏寧,沒有提前預約。
他依舊在。
慵懶地坐在椅子上,姿態隨意卻優雅,揹着光。
如往常一般,晏寧扶着於桐在摺疊牀上躺好,替她搭上一件薄薄的外套。
雪松不見了。
那件外套上殘留着很淡的梔子花香氣。現在不是梔子花盛放的季節,或許是香薰,也或許是香水。
「醫生?」
「嗯?怎麼了?」
「那些畫面……它們變了,好像有了自主意識。它們在一步步向我近,我幾乎能聞到濃重的鐵鏽味……」
晏寧從白大褂上取下筆,按照於桐的描述簡單記錄。
「嗯……血腥味。它們……大概是人吧,有着比例失調的人形,沒有皮膚,可以直接看見肌肉組織和肌腱筋膜。它們好像沒有『眼睛』,但是它們可以看見……可以找到我,然後一步步地向我逼近。張開手臂,似乎想要抓住我。」
「你覺得,那些景象會傷害到你?」晏醫生放下手中的筆。
於桐一頓,點點頭。
在她眼裏,世間萬物,所有情感都被賦予了顏色。而顏色,意味着生命。
她看到的那些血腥的東西,是她的恐懼感的具象化,源於她糟糕的原生家庭和童年經歷。
雖然病情的表現形式特殊了一些,她出現了幻視,但想要治癒並不困難。
在晏寧思索對策的時候,於桐又開口了。
「可是……是很嚇人,但那也很美。晏醫生,我是說……我還想繼續看下去。」她說得斷斷續續,堅定的眼神一直盯着晏寧。
「這樣啊……」晏寧單手撐着下巴,有些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還想繼續看下去,換言之,不想消除這份恐懼。
還真是任性的要求。
「可、可以嗎?」看出了晏寧的遲疑,於桐忐忑地追問。
晏寧對她溫柔地一笑,摸了摸她的頭,「嗯,可以。我不會拒絕你的要求。」
「那要怎麼做?」於桐驚叫出聲,話音剛落,她一愣,立馬壓低了聲音,「抱歉……我、我失態了。」
「我說過,在我面前你不必這般小心。」
「那……醫生,要怎麼做呢?」
晏寧起身,走到摺疊牀旁,緩緩蹲下,與於桐平視。
距離有些近,她依稀聞到了晏醫生身上的氣息。
清淺、寡淡、又很清新。
是梔子花。
令人安心。
「通俗來講,就是建立心理安全屋。」
「……安全屋?」
於桐想起了她看過的諜戰片和動作片,那些重要證人或者特工家屬一類的人,都被轉移到安全屋內接受特殊保護。
觀影經驗同樣告訴她,那些安全屋從不安全,往往是高能動作戲的拍攝場地。
見於桐神色憂慮,晏寧緩聲道:「就像小孩子感到害怕時會往被窩裏鑽,被窩就是他們最堅實的堡壘。在他們心中,被窩就是安全屋。」
「那、那我也要鑽被窩嗎?」
晏寧一愣,忍不住笑出聲,「這倒不必。」
「可是……」於桐有些不安,她覺得這個安全屋的概念太唯心了。
被窩其實沒有什麼保護作用,孩子躲在裏面也不過是像鴕鳥那樣逃避現實罷了。只不過是他們願意相信被窩可以保護他們,僅此而已。
而且她看的那麼多電影都告訴她,安全屋最後一定會被反派找上門。
「於畫師,你相信我嗎?」
「嗯。」於桐毫不猶豫地點點頭。
關於她的幻視,她的妄想,她所有的恐懼與不安……就算是一同長大的李念她都沒有告訴過。唯一成爲她傾聽者的人,就是晏寧。
「好。」晏寧溫柔地一笑,將手輕輕蓋在她的眼睛上,「那現在好好休息吧,你太累了。」
「可……」
如果又夢見那些會傷害我的東西?
話還沒問出口,晏寧柔緩的聲音鑽入她的耳膜。
「不用擔心,我就是你的安全屋。」

-5-
那之後,她果然沒再走進那條雨巷。
血肉模糊的景象偶爾出現,不過與她相隔遙遙,無法觸碰她。
沒有丁香,沒有雪松。空氣裏瀰漫着屬於梔子花的清新氣息,填滿每一絲角落,卻看不到一朵花。
可她仍然覺得不太舒服,不是幻象,而是真實的景象。
晏寧。
從第一次見面起,她就覺得他是某種動物的化身。隨着每一次接觸,這種感覺變得愈發強烈。
微微上挑的眼型,偶爾閃着靈光,飽滿厚實的 m 型嘴脣,短寬臉……這些都是貓的特徵,除了他的性格不太像貓。
夢裏,她來到了一個新的地方。
不是小巷子,而是一個整潔明亮的房間,有些眼熟。
陽臺很大,金色的陽光穿透紗窗,連瓷磚地板都被照得亮晶晶的。陽臺擺了一排綠植,有吊蘭,也有不屬於這個季節的梔子花。
一整棵梔子花樹,清新的香味撲面而來。
背後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於桐轉身,看見一隻通體雪白的貓咪從書架跳到地板上,步伐輕盈優雅地向她走來。
一雙青碧色的眼睛如玉石。
很熟悉。
就在她的眼前,那隻貓全身被金色的光包裹。好像所有光芒都向他奔湧而去,揉成一個光團。
光團不斷膨脹,最後幻化爲人形。細軟蓬鬆的髮絲間,毛茸茸的貓耳朵依然保留了下來。
是晏寧的臉。
於桐猛然驚醒,手指緊攥被子。她的心狂跳不止,連帶着空蕩蕩的胃裏也傳來一陣輕微的痙攣。
很不舒服。
是胃病嗎?
她覺得自己的胃裏有一羣活蹦亂跳的蝴蝶在亂撞、四處撲騰。
很難受。
她去了醫院,一個人。
負責她的醫生非常盡職盡責。一套檢查結束後,醫生鄭重地告訴她,她並沒有胃病。
雖然身體算不上健康,但還沒到生病的程度,是亞健康。
於桐道謝後就回去了。
這樣的夢斷斷續續持續了好幾天,胃裏翻騰的感覺也沒有止息,甚至愈演愈烈。
夢境與現實交錯,她對貓咪這種可愛的生物多多少少有了點兒心理陰影。
強烈的表達欲在她的心口滋生,幾乎擾亂了她全部的作畫思路。整整三天,她都無法落筆作畫。
這是之前從未有過的事情。
多年來,她的靈感一直如泉眼般汩汩而流,未曾斷絕。
她跑去找了李念。
除了晏寧,除了李念,她再也沒有別的可以傾訴的人。
她會相信嗎?
週末的時候她又去了晏醫生的診療室。
一如既往,晏寧引導她走向早已準備好的摺疊牀。桌子上擺着一杯溫熱的檸檬水,杯壁上結着淡淡的水汽。
她立住了,沒有動。
晏寧朝她走進的那一刻,梔子花的香氣從四面八方湧來,將她瘦弱的身軀緊緊包裹,不留一絲縫隙。
「怎麼了?」
她沒有回答,心跳得飛快,喉頭髮緊。
肋骨圈出的狹小空間彷彿不足以承擔心臟的跳動幅度。或許,下一秒,她的心就可以直接飛出去。
見狀,晏寧無奈地嘆了口氣,用哄小孩子的口吻俯身在她耳邊誘哄:「於桐,聽話。」

-6-
「近段時間情況如何?看你的臉色不太好,是又做噩夢了嗎?」
晏寧關切的神色闖入眼簾,於桐卻莫名覺得心慌。
如同被蠱惑了一般,她被晏寧牽着一路走到他的座位上。
一張黑色的皮質辦公椅,也是診療室裏爲數不多的深色陳設之一。
「我……」於桐嚇了一跳,想站起來,肩膀卻被晏寧按住。
力度不大,不會弄疼她,可也叫人無法抗拒。
「是不喜歡摺疊牀嗎?沒關係,我們可以換一個位置。」晏寧體貼地替於桐找好了藉口。
他站在椅子後面,垂眸俯視着於桐細膩光澤的髮絲。他將雙手輕輕按在椅背上,修長的直接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着椅子。
略帶繭子的指腹與皮質相碰,發出輕微的「噠噠」聲。
聲音明明很輕,落在於桐耳中卻如轟鳴一般。
原本絢麗奪目的世界驟然混亂炸開,所有的顏色肆意潑灑,毫無規章可言。不同顏色之間並不混雜,而是以自己原本的色澤與其他顏色相撞。
美妙又醒目的撞色。
心跳聲隨着顏色的愈發豔麗而逐漸加快,幾乎要失去控制。與此同時,她肚子裏翻騰攪動的感覺又一次出現。
上氣不接下氣,好像快要打嗝。
「晏、晏醫生,我……我覺得……我……已經治癒了。」她話都說不太清楚,每一個音節後面都伴隨着被拖長的氣音。
晏寧皺眉,「你還是能看到那些……」
她迅速開口:「可我已經不害怕了,我有了安全屋,它們不會傷害到我。這不是並,不是,這是……恩賜。」
診療室裏一時間只有於桐紊亂的喘息聲。
晏寧轉動椅背,使於桐面對自己。
他彎下腰,嘴角噙着一抹溫和的笑意,與她四目相對。
眼前的姑娘額頭鼻尖都冒着細密的汗珠,大片的緋紅色佔據了她的面中。
突然湊近的距離使她更加慌亂,說出的話語也開始不經過大腦。
「晏醫生,我……我以後還可以來嗎我……對不起,我覺得胃不太舒服。」她深吸一口氣,盡力調節呼吸,壓住胃裏翻騰不息的感覺。
「我可以出雙倍的價格,如果你不是特別忙的話……」劇烈且紊亂的喘息聲將她的聲音撕碎,變得顫抖,愈發低靡。
「爲什麼呢?」晏寧故意發問,微微眯起眼睛,「於畫師,如你所言,你已經治癒了。」
她覺得臉頰耳根一陣發熱,像個小火爐。
她知道自己都要求很無理,想低頭掩飾自己的慌張與難堪。可她的目光幾乎是不受控制般,忍不住在晏寧身上流連。
幾乎從第一次見面開始,她就有這種衝動。她想用貪婪的目光細細描摹晏醫生的每一寸,任何細節都不願意漏掉。
起初,他還可以壓制,隨着每一次見面,這種衝動,或者說這種慾望,變得愈發強烈炙熱,不受控制。
她以爲他是貓,可現在她覺得自己錯了。
不是,眼前這個看着溫柔體貼無害的人,一直在引誘她。
以氣味爲誘餌,步步爲營。
被她熾熱的目光打量,晏寧並不覺得冒犯,反而抿脣淺笑一聲,輕淺的鼻腔音透着難以言喻的性感。
喉結滾動,他壓低裏聲音開口,如伊甸園裏吐息誘惑的毒舌。
「你在畫我,是嗎?」
她分不清自己究竟有沒有痊癒,即使檢查單上各項數據都處在正常水平。
帶着恍惚與莽撞,她下了定論,「晏醫生,你、您……就像是個教唆犯。不,引誘者。」
「嗯?」他無奈地眯起眼睛。
「您不是貓,您是伊甸園裏的蛇。」
「從貓變成蛇嗎?唔……這個跨度有一點大,不太符合生物學常理。不過……」
他的話鋒一轉,嘴角上揚眼裏卻是晦暗不明,「既然這是你說的,那我同意。」
因爲這是我蓄謀已久的狩獵。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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