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是省裏的特級教師。
高考前夕,我抑鬱症發作。
她自以爲幽默:
「我真沒時間跟你鬧了。」
然後轉身去培養班裏的清北苗子。
我被丟在跟她離婚、已經重組新家庭的爸爸家門口。
一個「粗鄙」的女人衝我揚了揚下巴:
「哦呦,杵在那兒幹啥子?」
「自己拿碗盛飯去。」
「粉色那套餐具是你的。」
-1-
高考前夕,我抑鬱症發作。
我媽陪着我跑了一個月醫院後,終於受不了了。
她隨便扒拉了幾件衣服扔進行李箱,隨後把我拽進車裏。
我像一攤爛泥一樣堆在後座。
我媽邊開車,邊碎碎念:
「女孩子唸書本來就沒有優勢,要比男孩子更加努力纔行。」
「像你這麼脆弱怎麼行?」
「動不動就號稱自己抑鬱症犯了,以後你上班也這麼跟老闆說嗎?!」
我一句話都不想說。
我媽從後視鏡中看到我面無表情的臉,她破防了:
「行了行了!沒完了是吧?」
「真跟我生氣?我可是你親媽。」
「再說誰上學時沒捱過罵?」
她指的是前幾天課堂上發生的事。
我媽同時也是我的數學老師兼班主任。
那天上課時,她提問了一道題目,點名要我回答。
可我當時病情已經很嚴重了。
注意力相當渙散。
每一節課,我可以聽到老師在講課。
但我的大腦無法思考。
只是機械性地輸入。
我媽明明知道,卻故意叫我站起來答題。
我答不出,她就從講臺上大步走下來,嚴肅地開口:
「伸手。」
我剛一伸手,戒尺便「啪」一聲落在我手心。
我疼得一縮手,我媽卻更加生氣:
「誰讓你縮回去的?!」
「伸出來!」
教育法不允許體罰學生。
可卻沒有規定不能教育孩子。
託她的福,我是全校唯一有此「殊榮」的學生。
衆目睽睽之下,戒尺接二連三地落在我的手心。
同學的目光紛紛落在我身上。
有人嘲笑,有人同情,還有人在看熱鬧。
末了,我媽眼睛一瞪:
「注意力不集中就站着聽!」
「不光這節課,今天每節課你都給我站着聽!」
「我還不信治不了你這毛病了。」
我手心和眼底一片通紅。
於是隔天的分班考試,我交了白卷。
我媽得知以後,一夜未眠。
一大早,她做出了決定:
「你別怪媽心狠。」
「媽是特級教師,今年班裏有好幾個清北苗子。」
「我不能把時間全浪費在你身上。」
「你回家吧,今年不參加高考也沒關係,明年媽陪你復讀。」
-2-
車子很快停在一個陌生小區裏。
我媽把行李箱從車上搬下來:
「這是你爸的新家,門牌號在紙條上。」
「你自己上去吧。」
見我不動,她又體貼地補充道:
「沒事,他家肯定有人,你按門鈴就行。」
「你爸的新老婆是個嬌妻,不上班,專職在家帶娃。」
雖然她盡力掩蓋,可我還是從她的語氣裏聽出了不屑。
說完,我媽匆匆上車準備離開。
我突然開口:
「媽,你檢查過我的藥嗎?」
我媽心不在焉:
「嗯?什麼?」
「哦,都在書包裏,你記得喫……行了,媽走了。」
「在人家家裏懂事點。」
話還沒說完,一股尾氣已經噴在了我的臉上。
我按照地ṭû⁷址上樓敲門。
門打開的一瞬間,我愣住了。
我媽一直說爸爸的新老婆是嬌妻。
所以在我的想象中,她應該是電視劇裏那種妖豔的女人。
可出現在眼前的,卻是一個矮墩墩的女人。
衣服上殘留着油漬,頭髮還沒來得及梳,眼角甚至還有幾坨可疑的分泌物。
她仔細打量了我幾眼,隨即衝我揚了揚下巴,口氣熟稔:
「哦呦,杵在那兒幹啥子?」
「自己拿碗盛飯去。」
「粉色那套餐具是你的。」
-3-
我爸的新老婆讓我管她叫「肖阿姨」。
我有些侷促地站在門口的地墊上,打量着整個房間。
房間很乾淨,卻稱不上整齊。
客廳裏散落着滿地的玩具。
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正很沒形象地席地而坐,懷裏抱着一個毛絨大熊,帶着幾分警惕、幾分好奇地打量着我。
我瞭然,這應該就是我爸和肖阿姨生的小孩,也是我的繼妹——盛暖暖。
半晌,她伸手一指我:
「呀!」
肖阿姨聞聲從廚房探頭,一眼看見我還站在原地,頓時無語:
「你要跟那塊地墊拜把子?」
「快點快點,去拿餐具。」
我下意識去櫥櫃裏找碗筷,發現一共有四套餐具,顏色各不相同。
其中三套有明顯的使用痕跡。
只有一套粉色的,看起來很新,卻並未落灰,似乎經常被人清洗。
飯桌上,盛暖暖幾次試圖與我搭話。
可我卻一個字都說不出。
末了,盛暖暖撓撓頭,給自己解圍:
「也許姐姐今天心情不好。」
「說不定是因爲沒有冰淇淋喫?」
「媽媽……我……」
肖阿姨無情地打斷她:
「她能喫,你不行。」
「因爲某些小騙子昨天喫了兩個冰淇淋!」ƭűₛ
飯後,肖阿姨有些猶豫地拿給我一沓紙:
「盛清清?我叫你清清可以嗎?」
「我聽說……得這個病的人就是不愛說話。」
「那你有什麼事的話,寫下來給我看好嗎?」
我愣了,垂眸看着那沓紙,心情複雜。
自從發病後,我每說一句話,就彷彿全身的力氣都被抽離了。
對此,我媽的反應是「越不想說話,就越要多加練習」。
她故意看不懂我比劃的手勢,執意讓我說出來,哪怕我會因此精疲力盡。
原來……明明有更好的解決方法的。
-4-
當晚,我睡在妹妹原本的房間。
手機驀然響起。
是媽媽打來了電話。
一股煩躁從心底油然而生。
我掛斷電話,轉而給她發信息:
「有事發信息說可以嗎?真的不想接電話。」
對面顯示「正在輸入中……」
可最終什麼都沒發過來。
過了半晌,電話再次執着地響起。
我掛斷了好幾次。
可我媽就是不依不饒地打來。
最後,我認命地接起。
我媽鼓勵的聲音傳來:
「這就對了。」
「越不想說話,就越要多加練習。」
「多跟人溝通交流就好了。」
「你可是我陳越的女兒,不能認輸。」
我有氣無力地開口:
「你到底有什麼事?」
我媽頓時來了興致:
「我發給你幾份試卷,你這兩天做一下。」
「班裏最高分是沈蓁,她考了 678 呢。」
「你原來不輸給她的。」
我聲音發澀:
「你不是讓我明年復讀?」
我媽不滿的聲音傳來:
「我是答應了你,可你今年就準備荒廢了?」
「你既然比別人多了一年複習時間,就更要打一場漂亮的翻身仗……」
「人不能擺爛,那就廢了。」
電話那頭,我媽還在喋喋不休地說着什麼。
可我已經什麼都聽不進去了。
我覺得喘不上氣。
想尖叫、想大哭、想從樓上一躍而下。
可最終,我只是很輕很輕地問了一句:
「媽……你檢查過我的藥嗎?」
我媽沒聽清:
「什麼?」
「哎呀不跟你說了,我得備課了。」
「記得做卷子啊。」
電話掛斷,我全身的力氣似乎都離我而去了。
我癱在牀上,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手邊就是藥瓶。
我媽從來沒發現,醫生開的安眠藥被我一點點積累下來,攢出了滿滿一瓶。
其實心理醫生提示過她的,說我病情不穩定,讓她勤檢查我喫的藥。
-5-
懶得出去倒水,我將藥片一顆顆幹吞下去,意識逐漸模糊。
我想生命結束之時,或許該落上幾滴淚,來緬懷自己狼狽的一生。
可眼窩幹得厲害,什麼都流不出。
反而一顆藥片卡在了喉嚨,我忍不住乾嘔了一聲。
下一刻,房門被用力撞開。
肖阿姨衝了進來。
我有些厭煩地皺了皺眉:
真煩,看來這次死不成了,又要重新攢一瓶了……
誰知出人意料的是,肖阿姨只是惶急地衝到我身邊,俯下身子將我攬進懷裏。
她的聲音顫抖卻堅定:
「囡囡,還能堅持嗎?」
「如果真的很痛苦,堅持不下去了……那媽就不叫救護車了。」
「可你若是……還有一點點想活下去的衝動。」
「那媽絕不讓老天爺收了你!」
我震驚地望着她。
那張胖乎乎的臉上,竟然有淚滑落。
一滴淚滾落在我的眼窩裏。
我突然哭出了聲,隨即用盡全身的力氣去摳自己的嗓子眼。
與此同時,肖阿姨撥Ṫŭ⁴通了 120。
-6-
再次醒來時,我正躺在醫院掛水。
點滴裏含有鉀,打進身體一陣陣刺痛與冰冷。
可手臂上同時傳來一陣溫暖。
我費力地看去。
只見肖阿姨正坐在我右手邊,一隻手拿着手機刷土味短劇。
另一隻手不停地在我手臂上摩挲,試圖緩解我的難受。
左手邊是我剛剛提前結束出差、很久未見的父親。
見我醒來,他下意識地皺眉,似乎想指責我太過沖動。
卻被肖阿姨一巴掌糊在腦袋上。
她瞪眼睛:
「你想好了再說!」
我爸瞬間老實了,他伸手摸摸我的頭:
「以後跟着爸爸和肖阿姨,好不好?」
我恍惚了。
我媽一直說我爸被豬油蒙了心。
好歹也是留過學的高材生,找的新老婆卻「粗鄙不堪」。
她篤定:
「說不定是那女人給她下蠱了。」
可此時,我卻有些理解了爲什麼爸爸離婚後,選擇了肖阿姨。
-7-
出院以後,肖阿姨一錘定音:
「今年不參加高考了!」
「明年不想參加的話,也不去了!」
她瘋狂 PUA 我爸:
「你多賺點錢,我少花點錢,給倆姑娘多留點。」
「左右家裏還有這套房。」
我無意間聽見她跟盛暖暖打商量:
「以前媽給你說,學習不好就算了,人品好就行,反正以後房子留給你,對吧?」
「嗯……現在情況有變,你看姐姐以後是不是也要有地方住?」
「對嘍!所以這套房也要有姐姐的一半,懂吧?」
盛暖暖咬着手指頭思考:
「我住半套也行。」
「那好,姐姐一半,我一半。」
我卻彷彿被一巴掌抽醒了。
爸爸其實算不上有錢人,這套房也不過是普通的兩居室。
原本肖阿姨和他住一間,妹妹住一間剛剛好。
可我來了以後,爲了給我一個獨立的房間,他們三個人硬是擠在一間房裏。
睡覺時,三個人橫着躺。
牀不夠寬,就在腳底下接幾把椅子,勉強湊合着。
可他們從不在我面前抱怨。
我暗暗責備自己:
盛清清,你怎麼可以這麼自私?
當晚,我宣佈:
「我要回學校上學。」
「我要參加高考。」
-8-
回學校第一件事是考試,以便決定進哪個班級。
雖然有一段時間沒上課,但我底子很好,大部分題也都會做。
於是校長大手一揮:
「火箭班。」
我暗暗皺眉。
我媽帶的就是火箭班。
於是我試圖爭取:
「我進二班行不行?」
「我不想去火箭班。」
校長覺得很不可思議,但還是同意跟二班班主任商量一下:
「你先去火箭班上課。」
「高三爭分奪秒,等我們商量過後再換班也不遲。」
走進教室時,剛好是我媽的數學課。
我的出現讓全班安靜了一瞬間。
我媽眉宇間有些疲憊:
「來找我?」
「沒零花錢了?」
「我一會兒轉你微信,你先回去,週末我再去看你。」
我從門口搬進來桌椅:
「我來上課。」
我媽不悅,壓低聲音:
「誰讓你利用我的關係進火箭班的?」
「我最討厭搞特殊。」
我沒說話,搬着桌椅進教室坐好。
我媽無可奈何,只得默許:
「我真沒時間跟你鬧了。」
「願意上就上吧。」
-9-
不可否認,我媽教學能力確實優秀,以深入淺出、幽默風趣見長。
而且除了對我很嚴厲,對其他同學一向不錯。
就像此時,我媽拿出幾個精緻的飯盒:
「知道你們都不愛喫食堂的飯菜。」
「老師今天自己做了 5 份壽司哦。」
「誰能解出黑板上這道壓軸題,誰就可以喫。」
學校食堂確實很難喫,之前我央求我媽給我帶飯。
可她卻說:
「再忍一年,以後你想喫什麼喫什麼。」
「正是高三關鍵期,誰有空給你做飯?」
「再說我不是也在喫食堂?」
此時,她卻用自己做的壽司當作獎勵。
我忍不住嘲諷地挑起嘴角。
我媽看見了,故意給我難堪:
「盛清清,你來回答。」
「既然能進火箭班,這種題目應該不在話下。」
我站起來,努力去想解題思路。
可我媽一個勁兒在我身邊晃悠,看着我空空蕩蕩的草稿紙,發出了很響亮的一聲「嘖」。
一瞬間,我腦海一片空白。
她責備過我的每一句話,走馬燈一樣在我眼前一一閃過。
五分鐘之後,我頹然地垂下頭:
「我……解不出。」
我媽彷彿獲得了一場勝利一樣,也不讓我坐下,倏然一扭頭:
「沈蓁,你來給盛清清做個示範。」
沈蓁就是我媽讚不絕口的清北苗子,分班考試拿了年級第一的女生。
只見坐在我前面的女生猶豫了一秒鐘,隨後細聲細氣地開口:
「對不起,陳老師。」
「這道題我也不太會。」
「麻煩您講一下。」
她騙人。
我明明看到她的草稿紙上寫滿了過程,答案還拿紅筆圈了出來。
我媽立刻走上講臺,準備講題。
就在下一刻,一個響亮的聲音傳來:
「哦呦,都快 12 點半了,孩子們不喫飯的嗎?」
是肖阿姨。
她拎着一個巨大的包站在門口。
我媽是認識她的,立刻沒好氣:
「你來做什麼?」
肖阿姨自顧自走到我的座位上,理直氣壯:
「送飯呀。」
「你沒給孩子送過飯嗎?」
我愣住了,肖阿姨家離學校並不近。
我沒想到她居然會特意跑來給我送飯。
她一邊把飯盒拿出來,一邊自來熟地招呼同學們:
「都是清清的同學吧?」
「來來來,阿姨今天自己炸了雞米花和平菇。」
「快趁熱喫。」
起初,同學們還很靦腆,紛紛擺手拒絕。
但都上了一上午課,又被我媽拖堂,早已餓得前胸貼後背了。
矜持不過一分鐘,被香氣一燻,頓時都繃不住了。
「謝謝阿姨!」
「也謝謝清清,沾你的光了。」
我有些不知所措。
我生性冷淡,很少跟同學玩鬧。
這還是第一次成爲人羣焦點,也是第一次分享食物。
與之相對的,是在講臺上守着幾盒壽司的媽媽。
她氣得臉都青了。
就在此時,有人問我:
「清清,她是誰啊?」
我還沒說話,肖阿姨很自然地接口:
「我是她家保姆。」
我媽發出「嗤」一聲冷笑。
可肖阿姨只樂呵呵地按住我的手,示意我不必解釋。
-10-
不遠處就是媽媽嘲諷的眼神。
我下意識脫口而出:
「她不是保姆!」
有人孜孜不倦地追問那她到底是誰。
我幾度張口,那兩個字卻始終吐不出來。
就在這時,一個小腦袋突然出現在門口。
我鬆了一口氣,一把拉過盛暖暖,大聲介紹:
「這是我妹妹。」
「那是我妹妹的媽媽,也是我爸爸的妻子。」
周圍人瞬間安靜,有人的視線落在媽媽身上,帶着幾分意味深長。
我媽氣得七竅生煙,厲聲呵斥:
「盛清清!」
我瑟縮了一下,不自覺伸手拉住肖阿姨的衣角。
我媽似乎更生氣了,大步流星從講臺上走下來,直衝我而來。
就在這時,校長不確定的聲音傳來:
「……陳老師,你這是?」
我媽瞬間停住了腳步,擠出一個笑臉:
「校長怎麼來了?」
校長側身,讓出了身後二班班主任孫老師:
「哦,盛清清剛纔做了套卷子,成績本來是可以進火箭班的。」
「但是她的個人意願是想去二班。」
「我剛和孫老師商量了一下,她這邊沒問題。」
孫老師溫柔地衝我笑:
「你把桌椅放在這裏就好,拿着書包跟我過去。」
「我叫兩個男生幫你搬桌子……」
孫老師話還沒說完,就被我媽尖利的聲音打斷:
「轉班?誰允許的!」
「我是你媽,你不提前跟我商量,跑去跟外人商量?!」
她的語氣中充滿了質問,還夾雜着一絲受傷。
而我只垂眸拎起書包,聲音極輕:
「在你的班上,我感覺不到自己是個人。」
「只有時時刻刻的否定。」
說完,我拉着肖阿姨和盛暖暖離開了。
身後傳來我媽不可置信的聲音:
「就因爲這個?」
「盛清清,你懂不懂什麼叫『知恥近乎勇』?!」
「二班的數學也是我教的!有本事你就別上!」
-11-
如她所願。
她的數學課,我一節都沒聽過。
孫老師發愁:
「陳老師是整個年級裏數學教學能力最強的。」
「清清,你別賭氣。」
「這可關乎你的前途啊。」
關鍵時刻,我爸出手了。
他高考時數學拿了滿分。
後來大學、研究生、博士……一路都是數學相關的學科。
他開始每天晚上抽出 3 個小時來輔導我的數學。
我能感受到他上了一天班的疲憊。
他也能感受到我對他的疏離。
畢竟自從我媽和他離婚後,我們一句話都沒說過。
我們之間保持着一種客氣又詭異的平衡。
直到一天晚上,我刷題到凌晨兩點,突然有點餓了,便走出房間去找喫的。
就在我輕手輕腳拿麪包時,爸爸睏倦的聲音突然響起:
「餓了嗎?爸爸給你煮麪吧。」
我嚇了一跳,這才發現我爸裹了條毯子,就那麼亂七八糟地睡在沙發裏。
我不自然地拒絕:
「不用了,我喫麪包就好。」
我爸似乎有些頭疼,用力按壓了幾下太陽穴:
「沒事,快得很。」
「我剛跟你肖阿姨學的雪菜肉絲麪。」
說着,他快手快腳爬起來衝進廚房。
似乎生怕晚了一步,我就將麪包塞進嘴裏了。
我哭笑不得地放下面包,跟進廚房:
「你爲什麼睡在沙發上?」
我爸全神貫注地與肉絲搏鬥,終於成功切出了滿滿一碗「承重梁」:
「哦,我高考那會兒就經常餓。」
「我想着沒準你也是。」
「誰知道你還挺抗餓,兩個星期了,才第一次出來找喫的……」
我愣住了。
原來他已經在沙發上睡了兩週,就因爲我可能會餓嗎?
很快,一碗熱氣騰騰的雪菜肉絲麪擺在我面Ṫṻ⁸前。
我挑起一筷子放進嘴裏,突然僵住了。
我爸期待地看着我:
「好喫嗎?」
我艱難地嚥下嘴裏的面,違心地豎起大拇指:
「好喫。」
我爸很是驕傲,興沖沖地搶走一筷子面。
下一刻,他也僵住了:
「壞了,把糖當成鹽了。」
他垂頭喪氣:
「算了,別喫了。」
Ṫù¹我垂眸挑面:
「沒關係,很特別。」
我爸坐在對面,靜靜地看着我喫麪。
良久,他突然開口:
「對不起啊。」
我搖頭:
「真的不難喫……」
我爸伸手摸摸我的頭:
「我在爲我是一個不稱職的父親而道歉。」
爸爸說他並非不關心我。
但自從他與媽媽離婚後,媽媽就將我的手機號換掉了。
他聯繫不上我。
而且每次他聯繫媽媽,提出想要見我的時候。
媽媽總告訴他:
「女兒好得很,就是恨你。」
「她不想見到你。」
所以直到我進醫院,他才知道我的病情已經很嚴重了。
我大口吃着面,眼淚一滴滴落在碗裏。
疏離與埋怨,在這一刻潰不成軍。
我爸輕聲道:
「也許你還不理解,爲什麼我會離開你媽媽,與肖阿姨組成新家庭……」
而我打斷了他:
「不,我理解。」
是那套特意買給素未謀面的我的粉色餐具。
是不辭辛苦送到學校的營養餐。
也是不知何時起戒掉的土味短劇。
自從我開始備戰高考,肖阿姨再也沒刷過短劇。
爲了給我營造良好的學習氛圍,她甚至拿起了一看就頭疼的紙質書。
起初,她翻兩頁就開始打呼嚕。
直到有一天,我塞給她一本蔡崇達的《命運》,隨後害羞地跑掉了。
肖阿姨費解地翻開那本書,發現裏面有一句話被熒光筆劃了出來:
「羈絆和意義,是人心靈的壓艙石。」
旁邊是我小小的字:
「致我的壓艙石。」
肖阿姨用手抹了抹眼角,假裝毫不在意:
「說得還怪好的嘞。」
似乎從那天起,肖阿姨逐漸發現了讀書的趣味。
家裏的學習氛圍史無前例地濃郁。
-12-
與之相對的,是媽媽日漸焦躁的情緒。
起初她勝券在握,等着看我出現在她的課堂上。
可始終沒有見到我。
甚至就連在學校,我都會躲着她走。
更別提一到她的數學課,我就躲到孫老師的辦公室獨自刷題。
終於有一天,媽媽坐不住了。
她破天荒提前下課,在辦公室門口堵到了我,語氣裏都是絕望地控訴:
「盛清清,你是要跟我老死不相往來嗎?」
「我做了什麼讓你這麼恨我?」
我不回答,她就拽住我不讓走,指甲深深地嵌入我的皮膚:
「我知道你現在好多了,我看見過你跟孫老師說話,跟同學說話……你跟媽媽也說句話吧,好嗎?」
說到最後,她的語氣裏甚至帶了幾分哀求。
其實她不知道,我不是賭氣。
只是面對她的時候,我會不自覺地緊張,什麼都說不出。
末了,她拿了一沓紙給我:
「說不出沒關係,你寫下來給我看。」
「媽媽今天給你帶了飯,是你最喜歡喫的酸筍雞。」
「中午一起喫飯好嗎?」
我一陣恍惚。
曾經我做夢都想媽媽能這樣對我。
可當她真的做到時,我卻覺得彷彿早已不需要了。
最後,我只是堅決地抽出了自己的手,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可她似乎並未放棄。
週末是我看心理醫生的日子。
爸爸、肖阿姨、盛暖暖陪我一起去了。
從醫院出來以後,我們一起去逛了商場,喫了午餐。
悠哉悠哉浪費了一整天,最後坐在江邊,人手一個冰淇淋。
大家動作統一,晃着腳看夕陽。
肖阿姨遲疑地開口:
「你媽媽……」
我頭也不回地望着江面上的漣漪,心平氣和:
「我知道,她跟了我們一整天。」
這在以前,是根本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從前她陪我去醫院,講求一個「時間性價比」。
往返路程兩小時,等候看診半小時,剛好夠我刷完一整套試卷。
最好是能提前完成,這樣還有多餘的時間背幾個單詞。
喫飯是不可能的,每次都是路上買兩個燒餅夾肉,一邊喫一邊做題。
我無數次地哀求她,讓我緩一緩。
可換來的卻是無情的拒絕:
「你來看病已經很浪費時間了。」
「這個時間別人都在學習,你每週末浪費一天,一年下來就是 52 天。」
「別人早跑到你前面去了。」
說來奇怪,雖然我學習時間沒有原來長,但學習效果卻出ẗŭ̀ⁿ人意料的好。
每天都有充沛的精力。
記憶力和注意力也逐漸恢復至巔峯。
很快,我們便迎來了高考前的第二次模擬考試。
第一次模擬考試時,我的狀態還不好,爸爸特意向學校申請不參加了。
這次,我主動表示自己可以參加。
考試前,肖阿姨安慰我:
「咱們重在參與,考成什麼樣都可以。」
「千萬別給自己太大壓力。」
-13-
考試結束後第三天,分數出來了。
火箭班的平均分依然穩坐第一。
可讓所有人震驚的是,個人年級第一竟然出自二班,沈蓁掉到了年級第二。
孫老師激動不已:
「盛清清你太棒了!」
我媽看到分數榜時,再也坐不住了。
她主動找到我:
「回火箭班吧。」
「距離高考只剩一個月了,容不得你任性了。」
「媽媽向你道歉好不好?」
「別拿自己的前途賭氣。」
我垂眸不看她。
心裏想着心理醫生教過我的:
「你下意識迴避的,就是你的壓力源。」
「可以試着眼神不接觸,但正常交流。」
於是時隔多日,我跟她說了第一句話:
「你只是怕高考時,全校第一不是出自你手吧?」
-14-
短短一天時間,我拒絕重回火箭班這件事傳遍了全校。
有人私下議論:
「陳老師之前把孩子逼得太狠了。」
「差點毀掉一個好苗子。」
我媽歇斯底里:
「她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毀了誰都不會毀了她!」
可沒用,她的自我感動換不來我的回頭。
於是我媽開始傾盡全力培養沈蓁。
她似乎想通過這種方式證明自己是對的,同時也可以打我的臉。
有好幾次,我在走廊遇到沈蓁。
她的眼底通紅,佈滿紅血絲。
嘴裏神經質地唸唸有詞,揹着英語作文範文。
我鼓起勇氣攔住她:
「我沒有在跟你競爭年級第一。」
「比較與競爭,並不能帶來任何人的成功。」
沈蓁衝我笑了笑,急匆匆離開了。
從她的背影中,我看到了曾經倉皇的自己。
-15-
高考前半個月,學校給全體高三生舉辦了 18 歲成年儀式。
這是大家難得的放鬆時間。
我坐在人羣中看熱鬧。
我媽突然抱着一捧花,穿過擁擠的人羣,走到我身邊:
「清清,媽媽祝你成年快樂。」
「以後就是大人了。」
「咱們把以前的不愉快都忘掉,好嗎?」
周圍的人鴉雀無聲。
半晌,關係好的同學怯生生開口:
「陳老師,清清今年不是 17 歲麼……」
我媽驀然睜大了眼睛,彷彿突然想起了什麼。
我嘲諷地挑起嘴角:
「你忘了嗎?」
「小時候,你說讓我贏在起跑線。」
「所以我提前上了一年學……」
我媽啞口無言,又不想承認自己忘記了這件事。
於是生硬地將花塞給我:
「早一年晚一年都一樣。」
說着,轉身落荒而逃。
那束花被我毫不留戀地留在了座位上。
-16-
高考那天,全家出動送我去考試。
盛暖暖最熱愛這個家庭活動。
因爲外面很熱,可以理直氣壯地向肖阿姨申請額外的冰淇淋。
她揮舞着甜筒給我加油:
「姐姐最棒!」
「考完暖暖用零花錢請你喫冰淇淋!」
我媽站在不遠處,正焦急地詢問:
「有人看見沈蓁了嗎?」
有人不確定地回答:
「好像進去了吧?」
我媽很大聲地「嘖」了一下:
「這孩子,關鍵時刻這麼不靠譜。」
「我這還有幾道臨時準備的題目,今年很可能會考這個題型,我還想讓她看一下呢。」
說着,她的眼神不自覺地向我瞟來,似乎期望我開口索要題目。
可我只是趁盛暖暖不注意,偷偷咬了一口她的冰淇淋,隨後笑着跑進了考場。
-17-
考完最後一門,一個出乎意料的人在門口迎接我。
「秦醫生?」
我不解地看着陪伴自己幾年的心理醫生。
秦醫生送給我一支鋼筆,她笑着看我:
「盛清清,恭喜你畢業了。」
心理醫生管痊癒叫畢業。
一時間,我一句話都說不出。
那些我最難熬的歲月是她陪我走過的。
而曙光落在我身上時,她卻轉身對我說:
「希望永遠不會再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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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完的日子過得格外快樂。
我們旅行、唱歌、種花、游泳,就是不去想分數。
用肖阿姨的話說:
「想也沒用。」
可當你無所求時,必滿載而歸。
高考查分前一天,電話響起:
「請問是盛清清同學嗎?我這裏是清華招生辦……」
隨之而來的,是各大名校招生辦打來的電話。
ṱű₍我爸比較矜持:
「就還好。」
「以前我也經歷過……」
話音未落,就被肖阿姨一個包子塞進嘴裏:
「誰管你經歷過沒有?!」
「清清太棒了!」
「想要什麼獎勵?阿姨給你買!」
分數公佈那天,肖阿姨瞪大了眼睛:
「723 分?」
「乖乖,這得是狀元了吧?」
我爸繼續矜持:
「應該不是,但是分數算比較靠前的……」
他還沒說完,盛暖暖一捂眼睛。
一個燒賣被囫圇個杵進他嘴裏,燙得我爸熱淚盈眶。
肖阿姨拍拍手,問我:
「這是你考過的最高分嗎?」
我不明所以地點點頭:
「算是超常發揮。」
肖阿姨篤定:
「那就是狀元。」
「是你自己的狀元。」
「也是咱家的狀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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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校那天,學校放出了分數榜。
我以 723 分位列年級第一。
而火箭班的最高分則是 700 分。
我媽瘋了一樣在分數榜上找沈蓁的名字:
「怎麼會沒有呢?」
「不可能啊……」
校長收到了消息,告訴大家沈蓁出國了。
因爲長期處於壓力環境下,她早已有了失眠、頭痛等毛病。
沈蓁家境不錯,父母捨不得她在國內卷,於是把她送去國外讀大學了。
我媽失魂落魄。
她看向我的眼神很複雜,有驕傲、有失落,還有若隱若現的後悔。
半晌,她開口了:
「很好,不愧是我的女兒。」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便有記者來採訪了:
「盛清清同學,作爲全校第一,方便接受我們的採訪嗎?」
「最好爸爸媽媽也分享一下經驗。」
我媽清了清嗓子,想要拉我:
「走吧,接受採訪。」
我下意識後退一步。
記者狐疑地看向我媽:
「您是?」
「我是她媽媽!」
「啊?是嗎?我以爲他們是一家四口……」
媽媽順着記者的視線望過來。
我左手拉着爸爸,右手拉着肖阿姨,肖阿姨又領着盛暖暖。
確實是一家四口的模樣。
於是她破防了:
「我纔是她親媽!」
ẗùⁱ下一刻,肖阿姨放開了我的手,將我和爸爸推向媽媽:
「去吧,我們去那邊等你們。」
生平第一次,我主動拉住肖阿姨:
「媽媽,別走。」
肖阿姨愣住了,眼底迅速泛起了紅。
我直視攝像機,驕傲地介紹:
「這是我媽媽。」
「當然……那個也是。」
「我有兩個媽媽,一個給了我第一次生命。」
「另一個,則在我一無是處時,依然無條件愛我。」
「她給了我第二次生命。」
「我想告訴她,我真的很愛她。」
記者立刻將鏡頭對準肖阿姨:
「請問您培養出如此優秀的女兒,是否有什麼經驗分享呢?」
肖阿姨有一瞬間的手足無措,隨後很快鎮定下來。
一年的時間真的可以改變很多。
我不再將自己埋於淤泥。
肖阿姨的身上也多了幾分書卷氣。
自從不再囿於手機,她開始看書、健身、旅行,最近還和我一起研究化妝。
而且最重要的是,她開始撰寫短劇劇本,併成功賺到了第一桶金。
我媽愕然發現她曾稱爲「嬌妻」的女人,身上竟然多了一抹驚豔的味道。
無關形象與外貌,只是在淤泥中開出了蓮花。
肖阿姨有些羞澀地對着鏡頭:
「我其實沒什麼文化, 講不出什麼大道理。」
「但我引用別人的一句話吧……」
「允許花成花, 樹成樹。」
「我們爲天才喝彩, 也爲平凡鼓掌。」
採訪一經播出, 頓時引發了熱議。
有人挖出了我的過往,指責媽媽的教育方式過於激進。
也有人指責我太過脆弱, 還把親生媽媽置於風口浪尖。
對此,我們並不在意。
前方道阻且長, 哪裏管得悠悠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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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我選擇了清華大學。
大學生涯很忙,但我還是在百忙之中成立了抑鬱症協會, 爲被抑鬱症困擾的人提供免費心理援助。
我媽有一次偷偷來看我, 得知以後十分不贊同:
「清清, 我理解你希望幫助別人。」
「但你身邊都是天才, 你沒有智商上的優勢。」
「你現在首要任務是把時間花在學業上, 其他的等以後再說。」
我忙着給肖阿姨回微信,心不在焉地「嗯嗯」了幾聲。
我媽沉默半晌,突然開口:
「你現在也許認爲, 她給了你一些無足輕重的母愛。」
「但你以後大概率會往學術界發展,她給不了你人脈和資源。」
「在這方面, 我可以給你介紹一些……」
我直視她的雙眼, 打斷了她的喋喋不休:
「她無足輕重的母愛,曾經將我從死亡邊緣拉了回來。」
「你還不知道在你將我送到她家那一晚,發生了什麼對吧?」
「記得我曾問過你什麼嗎?」
一瞬間, 媽媽如遭雷擊。
回憶洶湧而至, 將她淹沒。
女兒問過她什麼來的?
哦對了。
「媽媽,你檢查過我的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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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那天之後,媽媽再也沒來學校找過我。
聽說她曾偷偷問爸爸, 如果她願意回頭,他是否會放棄肖阿姨?
我爸驚恐擺手:
「想都不敢想。」
現在的肖阿姨今非昔比, 手握熱門劇本,吸金能力再創新高。
周圍早已不乏欣賞她的同性與異性。
暑假回家時, 我陪肖阿姨逛街, 偶遇了媽媽。
兩人站在一起, 一個充滿自信,神采奕奕。
一個黑髮中夾了銀絲, 看起來疲憊不堪。
聽說學校幾次警告她注意教學方式, 說如果繼續一味鼓勵競爭與比較,將會讓她提前退休。
媽媽眼神複雜地看了我幾眼, 沉默地離開了。
後來, 我獲得了博士學位, 成功入職研究院。
從這一年, 我開始按月給媽媽打贍養費。
不多,但也算不上少。
我媽曾打電話給我,卑微懇求:
「媽媽不缺錢,你能不能回來看看媽媽?」
「媽媽不要你的錢。」
我冷漠回應:
「你也曾給過我很多,但都不是我要的。」
「反而將我推進了深淵。」
多年以後,我接受電視臺採訪時,已經可以坦然講出自己曾經的灰暗經歷。
主持人問我是如何熬過那段歲月的。
我的目光溫柔卻堅定:
「我求生, 也謀勝。」
「曾向死,也逢生。」
「我允許自己埋於淤泥,也祝自己終將破土而生。」
「致敬每一個與命運死磕到底的人。」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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