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不歸

替阿姊嫁給許容的第六年,阿姊遍體鱗傷回來了。
她站在風雪中一言不發,卻足夠讓許容失控跑向她。
下人們喜歡她,老夫人也喜歡她。
於是許容一紙休書遞到我面前:「阿玥,你若不許染染進門,那你就走吧。」
我拿走了休書。
許容怔在原地。
我孤身一人走出許府,望着似曾相識的大雪天。
去哪裏好呢?
我想啊想,那就,去一個此生再不必和他相見的地方吧。

-1-
阿姊回來那天,府外大雪紛飛,府中那棵梅花樹壓滿霜雪,幾近折斷。
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唯有阿姊仍舊是一襲熟悉的紅衣靜靜站在風雪中,她身上血跡斑斑,從前她那一身的凌人傲氣,似乎也頹然不少。
她一言不發,只是默默垂淚,卻足夠讓人爲她癲狂。
我看見許容最愛的那本書墜落雪地,他怔怔望着阿姊,好像生怕是一場琉璃夢境,一眨眼就碎了。
他幾乎是跌跌撞撞朝阿姊跑去,紅了眼圈,聲音發顫:「染染。」
我將柴房門關上,靜靜看着即將出鍋的鬆糕,有些出神。
不知過了多久,我聽見外頭下人小聲嘀咕:
「那就是之前的夏家大小姐麼?怪好看的,我瞧比她妹妹好看。」
「據說大小姐本來就與二少爺早有婚約的,兩人情投意合,只是少夫人從中阻撓ṱù₅,非要嫁給二少爺。」
「我瞅着若不是夫人善妒,少爺不至於到如今仍不曾納妾,也不至於無有一子。」
老夫人言語裏的驚與喜交織在一起:「染兒,你怎麼弄得一身是傷?」
阿姊靜默良久,忽然放聲哭起來。
自小一塊兒長大,她從來都是天之驕子的模樣,我亦從未ṱúₙ聽見她哭成這樣。
阿姊被休了。
她曾經執意要嫁過去的嶽州大族岑家大少爺,暴虐無常,爲了一個小妾對阿姊拳腳相加,將阿姊趕了出去。
向來說話輕柔的許容聽了,盛怒至極,一邊安撫阿姊,一邊派人去找尋大夫。
他說:「染染,莫怕,以後這裏就是你的家。」
老夫人憐愛地說:「染兒無論才品容貌,自然是要勝過她妹妹的。」
「嘶!」
指尖倏然刺痛,我低頭看去,才知菜刀誤傷了手。
我將鬆糕從鍋中取出,切成了八塊。
那年許容說過,他最愛我做的鬆糕。
我突然有些忘了,這口鍋陪着我有多久了。
哦,是了,如今許府不再是之前那般落魄到僱不起下人了,早已恢復了往日榮光,也自然不需要我了。
不知在柴房站了多久,我慢慢拿起一塊鬆糕,咬了一口。
奇怪,今日的鬆糕有點苦。
「嘭。」
柴房門被推開。
幾片雪花夾雜着冷意落在我脖子上。
許容走進來了,白袍裹着的冷意並不比風雪暖多少。
他瞳孔黑漆如墨,一如既往深不見底:「阿玥。」
他說:「阿玥,你若不許染染進門,那你就走吧。」
他也深信不疑我善妒。
他指尖夾着一紙休書,言簡意賅,那對着阿姊時動容的神色在我這裏化爲一片冷寂古潭。
我抬頭看着他。
他也看看我。
沒有猶豫,沒有動容,沒有多年的夫妻情深,他眼底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靜。
良久,我輕聲說:「好。」
許容似乎正要鬆一口氣。
我從他即將放下的手中抽走那紙休書,邁開腿繞過他。
他渾身一震,僵在原地。
我走到柴門口,風雪撲在我臉上,我將休書塞進袖中:「對了,阿容。」
「今日的鬆糕忘記放糖了。」

-2-
我早就沒多少東西留在府中了,只是簡單收拾打包。
許容站在梅花樹底下,好像不信我會走那樣,見我轉身時,他忽然也背過身去。
我走出了許府。
天像睡不醒那樣,昏昏沉沉一片。
一片片雪花裹着寒意和蕭瑟,飛落枝頭、牆角、衣帽上。
我裹緊衣裳,眯着眼望着漫天飄雪,忽然想起嫁入許府第二年。
那年,許老爺因受朝中人牽連入獄,府中頂樑柱倒了,許家大少爺爲營救老爺出獄四處奔波,從馬上摔落意外離世,老夫人急火攻心病倒,而許容自小病弱,也受風寒臥病在牀。
那時府中一片蕭瑟,也下了似今日這般的大雪。
許容病中緊緊抓着我的手,咳嗽說:「阿玥,你待我真好。」
「若我能好起來,今後你我夫妻二人,一生一世,不離不棄。」
是啊,是啊。
我待他真好。
好到我曾天真的期望,他自此就將阿姊放下了,真會與我白頭偕老。
「少夫人。」
身後忽有蒼老聲音輕聲叫我。
我回頭,是府中老僕。
他將一個青色布包裹塞給我,話語裏有憐憫:「還有一些東西,少夫人忘了帶,險些讓你阿姊燒了。」
我接過手,道了句謝,又說:「秦伯,不必再喊我夫人了。」
包裹有些沉。
我想再看一眼許府,眼皮掀起時,卻又別過了頭。
秦伯問我:「小姐今後往哪裏去?」
哪裏去?
我恍惚了一下。
好像哪裏都沒有家了。
那就,去哪裏都好。
我慢慢朝前走去。
去再不必與他們相見的地方。
離開前,我隱約聽見阿姊聲音從府中傳出:「許容,你如今說話不會結巴了誒?」

-3-
我不知自己漫無目的地走了多久。
路過一片片田野,走過一座座小橋,從大雪紛飛走至細細飛雪,路上行人逐漸多起來,時不時扭頭疑惑地看我滿身落雪。
後面,我搭了一條船,船開了許久,下船後,我又走了好一段路,終於感覺到了疲憊。
我沒問人這裏是到了哪裏,似乎到哪裏都不太重要了。
我只知道,一定離許府很遠很遠了。
我去了一家客棧,昏昏沉沉倒下就睡。
客棧不大,老闆娘很是大方溫和。
後面躺着躺着,我覺得自己似乎燒起來了,頭沉沉如裝了石頭,又尖銳疼痛。
迷糊中,我聽見老闆娘喊我的聲音,接着是她腳步匆匆進來,摸着我額頭「呀」了一聲。
不知多久,又有一條涼毛巾敷在我額上。
一些零零散散的記憶逐漸撥雲見日般清晰起來。

-4-
我家早年經商,和許家世交,阿姊和許容自小訂下娃娃親。
阿姊自小聰慧漂亮,宛如薔薇嬌豔,而我與她相比,自然相形見絀,不止爹孃更偏愛阿姊,街坊鄰居也更喜歡阿姊。
但臨到該和許容成親時,阿姊卻哭泣鬧騰,不願嫁給許容。
她說:「許容不過家中庶出,他打小就病懨懨的,還結結巴巴,我不喜歡他!」
爹孃向來疼愛阿姊,無奈只得重和許家說好,由我替阿姊嫁給許容。
我從不覺得難堪,甚至覺得有些慶幸。
那是許容呀。
是我自小就偷偷喜歡的少年。
大婚那日,許容掀起我的紅蓋頭時,我見到他眼裏藏着絲縷妄想般的希翼,只是那縷星光,在徹底看清我的面容時,開始黯淡熄滅。
他勉強笑道:「阿玥,是你啊。」
我怔了良久。
他明明早知道嫁的人是我的。
他抱着的幻想,就如之後的我,在許府那樣,也曾抱着不切實際的妄想。

-5-
我昏昏醒來時,心善的老闆娘還在幫我換毛巾,她說:「姑娘一個人孤零零的,怎麼就到這兒來了?姑娘沒有夫家麼?」
我怔了片刻,說:「丈夫死了。」
老闆娘憐憫地看我一眼:「可憐無依無靠的。」
她提到「無依無靠」時,我呆了呆,忽然笑出聲來:「不,不可憐。」
自我小時,孃親總和我說:「玥兒,將來你若是嫁人了,定要好好服侍夫家,孝順公婆,你若是出嫁了,夫家就是你的依靠了。」
說得多了,連我自己也慢慢相信:倘若我出嫁了,嫁一人,就隨一世,永遠不變。
所以當我嫁給許容開始,我就認定了此生就是這樣了。
哪怕當許家潦倒時,家中無人可依靠時,我也從未想過離開。
許老爺入獄,我爲他東奔西跑,營救他出獄。
老夫人和許容病重,我勤勤懇懇地照料他們。
就連後來許家改從商,也是我想盡辦法,依靠從當年爹孃經商中學來的經驗,一點點慢慢幫許家生意做大。
後來我爹孃在運貨中遭遇劫匪殺害,家族中但凡男子都在爭奪財產,四分五裂,那邊早已不是我家了,我更將許府當成餘生的依靠。
老闆娘驚訝地看着我。
我無聲笑了笑:「他從來給不了依靠。」
直到老闆娘額頭的毛巾爲我敷上那一刻,我才驀地想起來。
想起這些年來,但凡我生病時,他何嘗爲我遞上哪怕一碗熱粥?
所有的苦難都是我一個人走過來的。
他從來給不了一點依靠。
哪怕如今落魄到這般地步,我甚至都覺得,比在許府要輕鬆溫暖得多。
老闆娘細細地打量我。
我坐起身來,同她道了謝。
老闆娘笑起來,眼尾的魚尾紋有幾分溫暖,她摸了摸我額頭,說:「姑娘,你回頭看看。」
我轉過頭。
窗外雪停了,冬日的暖陽輕盈灑落進木窗。
我抬起手來,暖陽在指甲蓋上泛起瑩亮如夢的光。

-6-
從客棧出來後,我沿着長街慢吞吞走着,不時扭頭觀看路旁商鋪。
路過一家酒樓時,裏頭傳出一道罵罵咧咧女聲。
我往裏看去,見櫃檯處站着個紫衣中年婦女,墨髮挽起,眉眼銳利,氣勢凌厲,手中拿着賬簿指着賬房先生罵:
「昨天又喝酒了是不是?這是第幾次這樣了?要不是我今早留了個心眼來瞅瞅這賬,又得害咱酒樓虧多少錢?」
「老劉啊老劉,不是我不講理,只是你一而再再而三犯錯,我也不能再裝眼瞎看不見了,這袋子裏的錢你拿着走吧,唉!」
賬房先生眼圈烏青,神色半醉不醒模樣,大概自知理虧,也無話可說,只好默默低頭拿着一袋錢走出酒樓了。
老闆娘還在嘀咕:「今年是怎麼了?請的賬房先生沒一個靠譜的,敢情是犯了太歲?」
我轉身朝酒樓裏走去。
這家「賀月樓」是當地頗有名氣的酒樓,我本以爲我這副有些邋遢的模樣走進去,會被小二趕出來。
不曾想小二見到我,只是愣了下,隨即仍舊笑臉相迎:「客官,請進!」
我徑直走到櫃檯前,低聲道:「老闆娘,這算賬的活兒,也許我能試一試。」
老闆娘聞聲抬頭看我,眸底詫異一閃而過。
她將我上下打量片刻,卻也沒懷疑我,笑了笑,又從櫃裏翻出一本舊賬簿遞給我:
「那好,你且試試?」
半個時辰後,我將賬簿遞給老闆娘。
老闆娘接過賬簿,擰着眉頭翻看,越翻眉頭越鎖起來。
我心頭也跟着她鎖眉的動作敲鑼打鼓,生怕出了什麼差錯。
可自小我就喜愛跟着爹孃經商,不同於阿姊喜愛同貴府千金們打交道踏青賞玩,我更熱衷於拿着算盤計算琳琅滿目的貨物,算賬對我來說,已然不是什麼難事。
正當我擔憂是不是當真出錯之時,老闆娘一個熊掌拍到我肩膀上,險些沒將我拍歪了肩,她哈哈笑起來:
「誰說姑娘家算不會賬目的?瞧瞧這姑娘,年紀輕輕的,可算得比前面那些個一把年紀的酒鬼們快又準!」
我終於鬆了一口氣。
真好。
離開許府,原來我也不是活不下去的。

-7-
很快我就知道,這家酒樓之所以這般出名,是有原因的。
老闆娘不僅熱情大方,樓裏夥計也都勤勤懇懇,對來往的客人,不論看着是貧是富,都一概熱情招待。
忙碌完一天打烊後,大夥兒都坐一桌子,喫起了飯菜來。
老闆娘又問了我:「阿玥不是本地人吧?怎麼一個人到這裏來?可是有親戚在這兒?」
我如實道:「爹孃不在了。」
老闆娘頓了頓,一時啞然,片刻才問:「阿玥未曾婚配麼?」
我只覺得心頭越發平靜:「丈夫死了。」
許府是一座銅牆鐵壁的牢籠。
當我決定踏出它的那一刻,從前在裏面低眉順眼的我已經死了,許容也在我心底死去了。
桌上的人都同情地看着我。
接下來,我的碗裏被堆滿了小山般高的食物,大夥兒紛紛給我夾菜:
「哎呀,別說這些了,多喫點,來來來。」
「阿玥看着怪瘦的,是該多喫點。」
「這肉好喫,老方你少喫點,留着些給阿玥喫啊!」
我想說句謝謝,讓他們自己喫就好,可看着堆得尖尖塔般的飯菜,我卻覺得鼻子有些酸。
我將頭幾乎要埋進飯菜裏,不斷扒拉着喫起來,好掩飾酸澀發紅的鼻尖。
直待我喫完後,大夥兒也都喫飽了。
我起身時,忽地聽見細微聲響,下意識低頭看去。
有一團小奶貓偷偷摸摸跳到桌子上來,渾身雪白,毛茸茸跟雪球似的。
它的肉墊子扒拉着殘羹剩飯,想找點兒喫的。
等它上桌,好像突然發現了我,一驚,整個雪球兒就往桌下滾。
我連忙伸手托住它。
它毛茸茸的腦瓜子先是倒立着墜落在我掌心,隨即趴下,奶兇奶兇朝我「哈」了好幾聲試圖威脅我。
我忍着沒有笑出聲來。
小奶貓從我手心跳下,忙不迭地跑掉了。
我忽然見到它左耳上,有一塊黑色胎記。
那一抹胎記,如同一道雷鳴閃電,倏然刺入我眼中。
我怔了良久。
年年如果還活着,如今也有六歲了吧?
他的耳朵處,也有這麼個胎記。

-8-
此刻,許府。
許容已經記不清有多少天沒有睡好了。
他剛剛在書桌前捧着書,看着看着,又昏昏沉沉睡着了。
睡醒時,他無意識地輕聲說:「阿玥,我想念你做的鬆糕了。」
房裏丫鬟面面相覷。
他眼裏迷離的光這才逐漸褪去,慢慢坐正起身子來,一言不發,彷彿剛剛只是他夢囈一般,已經忘了。
他從桌邊移來一塊硯,取了墨,慢慢研磨開來。
可剛磨墨,腦海中卻不受剋制地想起阿玥之前靜靜站在他身旁,低頭爲他磨墨的模樣。
冬日時,她身上會有淡淡的梅香味。
「養你們這些人是幹什麼用的?叫買幾塊鬆糕磨磨蹭蹭的,是烏龜抬着你去的不成?真是廢物!」
夏染又在門外訓斥丫鬟了。
被訓斥的丫鬟委屈地把一盒子鬆糕遞給夏染:「奴婢不是有意的,只因昨兒雪剛化,路上滑,不敢走太快……」
夏染瞪了她一眼:「還敢頂嘴?」
丫鬟只得憋了回去,暗暗腹議。
還是原來的夫人好。
起碼,之前夫人從來不會對她們大吼大叫的,也不會頤指氣使她們做這做那。
之前到底是誰訛傳的,說得上一個夫人那樣壞。
老夫人近日因爲風寒,身子有些不適。
她正臥在梨花木牀上,身邊是幾個丫鬟服侍着。
雖然老夫人一言不發,丫鬟們也都看得出來,老夫人估摸心底也在暗暗後悔。
原先少夫人在時,老夫人總愛對她挑三揀四的,責備她這裏做得不周到,那裏不夠完美。
從前少夫人成日裏忙忙碌碌,不僅要顧及府內,就連許府在外頭的生意,許多大事還得過問夫人。
少夫人只是默默聽着,也不抱怨一句。
可現在的新夫人,對老夫人更談不上什麼用心了,就連老夫人病倒了,也只是象徵性過問一句,再無其它,好像她死活與自己無關。
丫鬟們都知道,老夫人鐵定腸ŧû⁾子都悔青了。
只是誰怪當初老夫人自己高高興興要夏染進門來的呢?
「阿容,你試試這鬆糕,昨兒我聽你說想喫了,今日專門叫人買給你喫的。」
夏染笑盈盈地將一塊鬆糕送到許容嘴邊。
許容接過手,咬了一口。
鬆鬆軟軟的。
可好像有哪裏不一樣。
說不出哪裏不好喫。
不像從前的味道。
不像……她做的那樣。
見許容怔在那裏,夏染挽起他的胳膊,笑說:「阿容,你不是在忙着生意,就是在看書,也太無趣了些,你瞧瞧,外頭天放晴了,你和我一塊兒去散散步,好嗎?」
夏染搖晃着他袖子:「你都好久沒陪我了,一塊兒去走走吧。」
她笑盈盈地看着他。
許容卻被她晃得有絲縷煩躁。
阿玥就從來不這樣。
她不會在他看書的時候,這樣進來嚷嚷鬧鬧。
哦,對,阿玥也喜歡看書,她會坐在一旁,靜靜地捧着一卷書看。
他又想起年少時,阿玥一個人孤孤單單的背影。
他彷彿能在她身上看見自己的影子。
不受寵愛,活在陰影中。
他捉了許多螢火蟲送給她,只想逗她一笑,她笑的時候,他便覺得自己的靈魂好似也跟着發光起來。
他和她一塊兒躺在河邊草地上,手臂枕在腦袋後,思緒徜徉在滿天星星中。
他和她在一起的時光好像總是很安靜的,不說一言,也能讀懂對方的意思。
從不會這樣吵吵鬧鬧。
可他還是和夏染走出書房了,在院子裏散步。
走到一棵柏樹底下,夏染指着高高的樹冠,笑着說:
「阿容,我小的時候,最愛把紅繩掛在樹冠上,我十三歲生日時,別的男孩子都爬不上去,只有你爬上去爲我掛了紅繩,你還記得嗎?」
許容說:「記得。」
他記得喜歡夏染時,爲她什麼都願意去做。
他知道夏染喜歡什麼都贏過別人,所以哪怕只是繫個祈福紅繩在樹上,她都要系在最高處。
可他不會爬樹,於是在夏染生日前,他急急忙忙去求阿玥幫忙。
阿玥平時最喜歡坐在樹上看風景。
她手把手教他,她爬到樹上,低眸看向他時,額前幾縷墨髮在風中飄動,宛如一隻輕盈起舞的小精靈。
「阿容?阿容你在想什麼?」夏染推了推他,指着枝頭梅花,「這梅花真好看。」
於是許容折了一枝梅花,爲她戴上。
她一襲紅裙搭配梅花,宛如烈火濃豔,灼熱得如夏日驕陽,依舊是他不敢直視的模樣。
夏染笑盈盈地:「這梅花可真好看。」
「可惜了,要是這園子能再大一點兒就好了,想必會好看許多。」
「阿容,你這身青袍子不好看,改日我讓人再給你做一身,會好看得多。」
「阿容,瞧瞧,我站這花樹底下好不好看?你會畫畫我記得,你爲我畫一幅好不好?」
「阿容,你別再乾站着啦,怎麼還像小時候一樣傻愣愣的?」
「……」
她的話逐漸成了深井裏傳出般的模糊不清。
許容沉默地看着她。
她的笑臉、尖銳的話語,一字字,又化爲冷冷針尖,將小時候躲在暗處的他一點點戳穿,露出他最陰鬱低落的一面。
讓他不受剋制想起她嬌豔的笑臉,和不屑的話:「哦,就那個結結巴巴的男孩啊?什麼?他喜歡我?就他呀?」
可她擁有暖陽般耀眼的光芒,足夠他看一眼就心動。
但這一刻,他卻忽然覺得爲她戴上梅花的指尖生疼。
他好像只喜歡追逐光的時候,卻不能忍受觸碰烈日時被灼傷的刺痛。
好像這些年,阿玥給他的鼓勵和安慰,那些勇氣和自信,又要被她一點點澆滅刺破。
他冷聲開口:「別說了。」
夏染愣住。
他轉身朝一旁的石桌走去,坐下來,不知自己在想什麼,似乎又昏昏沉沉睡着了。
他醒來時,見到府中的老僕站在他面前。
他渾渾噩噩地問:「阿玥呢?她怎麼還沒回來?」
他突然好想好想她。
老僕「噢」了一聲:「少夫人離開那天雪很大,大概是迷路了吧。」
許容像被冬風吹凍在原地,喃喃說:「我以爲……我以爲她永遠永遠不會離開我。」
老僕聲音乾啞:「幾年前,老奴在房中燒盆炭時,也聽少爺對少夫人說過類似的話呢。」
「不過那時少爺病重,大概是忘了吧。」
「唉,老奴這一把年紀了,是我自己糊塗,記錯了,少爺這麼言而有信的人,應諾的話,怎麼可能會忘呢?」

-9-
不知不覺中,我已在酒樓裏忙活了三個多月。
老闆娘越發信任我,有時候還讓我主管進貨的活,有時忙了,甚至會讓我接替她管一段時間酒樓。
當然,給我的錢也是最多的。
樓裏小二總笑嘻嘻說:「老闆娘都快把你當她女兒了,不過她親生的女娃娃都沒你厲害,要是你真是她女娃,她現在可就不用愁她家那女娃娃腦袋笨如豬了。」
老闆娘近日一旦得空,總要和我念叨幾句:「哦,對了,阿玥啊,最近城東那個私塾教書先生,老是來咱酒樓裏,說是想找個伴兒搭夥過日子呢。」
「他什麼都沒要求,就說最好是死過丈夫的,嘿,也真是個怪人。」
「不過別說,那小兄弟我認識他多年了,是個秀才,生得白白淨淨的,模樣怪好看的,如今二十有七了,還未娶妻,看着雖然不正經,人其實怪好的。」
「我瞅着和姑娘挺般配的,姑娘可要考慮考慮?」
不知是生怕我一人太孤單,還是怕那先生嫁不出去似的,老闆娘時常唸叨這件事,聽久了,我只是含糊重複說:
「不用,不用。」
打烊了,我還蹲在一旁等着那隻小奶貓。
它來了好幾次了,起初總是朝我哈氣,到了現在,也仍舊是警惕看着我,直到今日,我將提前準備好的食物放在碟中等它喫時,它的脾氣似乎纔好了一點兒。
這次喫完,它倒是沒有轉身就開溜,只是慢騰騰踩着貓步朝前走,走幾步還非得扭頭看我一眼。
我跟在它身後:「年年,你要去哪兒?」
小奶貓「喵」了幾聲,繼續慢悠悠地走。
已是傍晚時分,夕陽將天地蒙上一層絢爛如夢的薄光,我的心情也不由得跟着變好起來,慢悠悠地跟在奶貓身後。
不知走了多久,我聽見吟詩聲:「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我不知不覺停下腳步。
那一字一字,就好像十三歲時的許容,眼睛蒙着一條繡着竹子的白絲巾,努力地念着詩。
我說:「阿容,你看,你不結巴的,你只是害怕看見人,蒙上眼睛,你和常人無異。」
我就站在他面前,就好像他念的情詩,都在爲我念。
「喵!」
小奶貓的叫聲把我拉出神遊來。
它朝私塾裏飛撲進去。
我一急,也下意識撲了過去:「年年!」
「喵嗚!」
它像雪球一樣朝教書先生撲過去。
教書先生猝不及防,也下意識伸出手去接小雪球。
我堪堪捧住了小雪球的毛腦袋,另一隻大手捧住了它的屁股。
小雪球被我倆捧在中間,竟舒服地伸了個貓腰,眯着眼睛像尊不會擺手的招財貓。
大概是我倆此刻的動作太過滑稽,惹得臺下學生鬨堂大笑,笑聲彷彿能將屋頂掀翻。
我回頭看向面前的先生。
那白淨的教書先生也恰巧扭頭看我。
四目相對。
我一下認出人來,乾巴巴一聲:「鹿……鹿秋啊。」
兒時的鄰居。
從我嫁入許府後,就再沒見過他了,不曾想他如今原來是到這邊教書來了。
我本來想假裝客套兩句,可一句話仍舊忍不住蹦出來:「你還喜歡我呀?」
實在不是我自以爲是,只是他目不轉睛和臉紅到脖子處的模樣,和小時候跟在我身後嬉笑說話時一模一樣:
「喂,阿玥,你喜歡經商,我喜歡讀書,我倆多像啊,以後你我將就湊合過日子好不好?」
我都不知道哪裏像了,可就這一句不着調的話,他跟在我身後叨叨唸了好多年,每回都這樣從臉紅到耳尖。
我實在很難假裝眼瞎。
好半天,鹿秋哼一聲,把小奶貓撈過去:「聽說許容死了?」
「你還是這麼語出驚人,你從哪裏聽說的?」
「反正我就是聽說了。」鹿秋瞥了我兩眼,「阿玥,你這些天……還好嗎?」
我往私塾外走:「你來酒樓那麼多次了,你看不出來嗎?」
鹿秋漲紅了臉:「誰說……你怎麼知道我去了……」
「拜託,誰去酒樓老是隻要茶喝,還捧着書擋臉?誰不多看你兩眼?」
「……」
說話間,我已走出私塾好一段路。
已是初春時節,冬季枯萎的花,如今開始含苞待放。
我聽見河流潺潺聲,叮咚清脆。
我隨着流水聲走過去。
是一條清澈小河流,兩岸之間橫着一根獨木橋,在這片人煙稀少之處,顯得孤寂蕭瑟。
我慢慢朝獨木橋走去。
年少那會兒,許容癡迷阿姊,可阿姊並不喜歡他。
阿姊騙他蒙上青竹絲巾,讓他走獨木橋,她說:「容哥哥你別怕,你相信我,我會牽着你走過去的。」
可許容走到一半時,阿姊鬆開他的手,頑劣地跑走了,剩許容一人僵在獨木橋上。
我知道他向來十分懼怕獨木橋,總是走不穩的。
於是我第一次牽住他的手,不敢出聲,陪他走過了獨木橋。
我的掌心全是汗。
後來的我,就像魔怔了般,總會一個人反反覆覆走獨木橋,走得多了,我就連蒙着眼睛,都能穩穩當當走過去。
我總暗暗期待,期待有一天,我蒙着眼走在獨木橋上時,他會突然出現,牽着我走完剩下的路。
可等啊等,等到阿姊再次出現那天,都再沒等到。
時隔多年,我閉上眼睛,仍舊穩穩走過了獨木橋。
腳剛踩上青草地,耳邊倏然傳來輕顫聲:「阿玥。」
熟悉到我以爲是幻聽。
「阿玥!」
我被攬入一個久違的懷抱中。
我睜眼,見到許容的臉。
他眼中的欣喜和失而復得的神情太過陌生。
他說:「阿玥,我想你做的鬆糕了。」
「我……我好想你,我找了你好久好久。」他急切到嗓音有些含糊,「我問了好多人,打聽了好久,纔有人說看見過你。」
「我一路兜兜轉轉,好不容易,好不容易纔找到這裏,我……我想,你和我一塊兒回家去,好不好?」
他伸手想觸碰我的臉:「阿玥,Ŧů₈你不要這樣看着我。」
我不是未曾設想過,假如萬一,有一天,我們再碰面了,會說些什麼,該說些什麼好呢?
我想過千萬種可能,可能我仍舊放不下他,可能在聽見他聲音那一刻會忍不住委屈,可能……
只是當他再次切切實實站在我面前時,我心底卻浮出一道更清晰無比的聲音,在說:
「阿玥呀,其實原來,你比自己想象中,更放得下他。」
「也許你以前對他的喜歡,有一半的原因,是在他身上,憐憫你自己的影子。」
我撥開他的手,聲音很輕:「所以呢?許容?」
「因爲你說想念我做的鬆糕了,我就要像累死累活的牛馬一樣,回去府裏,忙忙碌碌做給你喫嗎?」
「因爲你辛辛苦苦找我,我就該淚流滿面,感動得和你回去嗎?」
許容怔怔說:「不是這樣,阿玥,我想明白了,我不會再那樣待你了,我……」
「夠了許容。」我別過臉,「你想明白了,可是我也想明白了,我離開那天,在大雪天裏走的時候,其實我還沒徹底想明白,還帶着點不切實際的念想。」
「我還在傻子般等,等你跑出許府,等你來找我,等你能主動牽我的手一回,等我們還能共白頭……」
「於ṭü₎是等到那場大雪停了時,我也就想明白了。」
「許容,是你還沒想明白,不是誰都能像根木頭,數十年紮根在原地,傻傻等誰再來找自己的。」
「你只是等了三四個月,而我已經等你十幾年了……實話說,我厭倦了,當我發現自己一個人也能活得好好的,甚至比在許府時還輕鬆愉悅時,我突然覺得……真好。」
「沒有你的日子,其實挺好的。」
許容的臉一寸寸蒼白下去,他死死抓着我的胳膊:「不,阿玥,不許你說這些話,不要這樣看着我,我會改的,我真的會改的……」
生怕我煙消雲散那般,他抱得我呼吸難受。
「喵!」
許容倏然「嘶」一聲,鬆開了手。
小奶貓咬了他一口。
我轉頭。
鹿秋站在一旁,笑看着我:「誒?阿玥,我怎麼聽說,你丈夫早死了?」
許容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不知有沒有認出鹿秋來,只是臉色比方纔更白了幾分。
他身子有些顫抖,好像變成了一棵孤弱的小草,在風雨中搖搖欲墜。
他突然紅着眼朝鹿秋衝撞過來:「阿玥是我的,不許你搶走她!」
我嚇了一跳,手一伸,迅速將鹿秋拽開:「別發瘋了!你想將他撞河裏去嗎?」
許容眼尾紅得仿若滴血,拳頭緊緊攥着,好像用盡全身力氣,纔沒有橫衝直撞過來。
我拉着鹿秋背對他往前走。
許容低聲說:țū⁾「阿玥,前兩日,我和夏染和離了。」
「在她生日那天。」
他遠遠看着我,脣瓣褪色蒼白。
似乎想告訴我,他已徹徹底底,決心不會再愛着阿姊了。
我停下腳步,片刻,低頭摸着小奶貓左耳說:「你啊,許容,你永遠會記得阿姊生日的,卻不會記得,那天也是年年的忌日。」
許容怔了半晌,臉色已然煞白。
是啊,我和他本有一個孩子的。
只是他四歲初春那時,因病離世了。
可許ţṻ⁶容卻只記得那天是阿姊生日。
他搖搖晃晃着,身影突然渺小了,就像小時候我見到他時,那個蜷縮着躲在角落處,不被爹孃喜歡,還會被街坊同齡人欺負的男孩。
他聲線在抖:「阿玥,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我捂住了耳朵。
可許容呀,你已經丟下我很久很久了。
就像一塊被你丟棄不愛喫的沒有糖的鬆糕。
而我也已經習慣沒有甜味很久很久了。
卻不能再去忍受沒必要的苦澀了。

-10-
我又有兩個多月沒見到許容。
近日,我總在盤算積攢的錢,想着以後攢夠了錢,去開個自己的小商鋪。
老闆娘偶然得知我的念頭,笑說:「阿玥這麼聰明的姑娘,到時候鐵定能成,可惜了我再上哪兒找你這樣的好幫手?」
她一邊唉聲嘆氣着,一邊又湊過來說:「阿玥,你要多少銀兩?我也給你湊一份,我看好你。」
鹿秋時不時就來酒樓,只是來酒樓不喝酒總要喝茶。
他沒有問許容怎麼還活着的事,只是狀若無意說:「前幾日我一箇舊友從宛州來,也是做生意去的,提到許府,說是這半年來許家生意變差了。」
說完,還停下來看我做什麼反應。
我只是抱着小奶貓當枕頭。
打烊後,我在櫃子裏翻出之前秦伯遞給我的包裹。
我打開它,裏面是我舊時的一支木簪子, 一本隨我嫁入府中的《詩經》, 和一條繡着青竹的白絲巾。
頓了片刻,我拿起了絲巾。

-11-
我就很想再走一次獨木橋。
只因自己想走。
我蒙上絲巾, 鞋子踩在獨木橋上。
做過太多次的動作,以至於到現在, 我仍舊能平平穩穩地在上頭走。
花香和青草香味隨着春風撲入鼻尖,我深深吸了一口氣。
我不再如兒時那樣期待有誰出ṱûₗ現。
可身後不遠處,卻傳來許容的聲音:「阿玥。」
顯得疲憊又孤獨。
我的腳步微頓。
這時,倏然有一隻大手牽住我,和融融春光一起覆蓋下來。
那人笑道:「喂, 小木頭, 你以前說過, 你走獨木橋時, 從來不習慣回頭。」
他的掌心彷彿擁有無盡的力量, 好像我不需努力穩住步伐,他也能輕易帶我渡過溪河。
我愣愣地跟着那隻手走到了對岸。
我摘下絲巾, 鹿秋笑着朝我眨了下眼睛。
許容在身後喊我,帶着絲縷絕望:「阿玥。」
我終於看向他。
他還是如從前那樣,不善走獨木橋。
他搖搖晃晃地想走過來, 緊緊看着我。
他眼裏暗藏星光, 像在博什麼, 就像我倆大婚那日一樣。
他朝我伸手。
我挪動不了一點腳步。
他從橋上滑落下去, 不知是故意還是意外。
「撲通!」
我覺得自己在看戲臺演出, 從頭到尾是戲外人。
我知道河水不深, 而他會游水。
他從河裏浮出來, 臉色煞白看着我, 睫毛掛着滴滴水珠。
我鬆開手,絲巾從岸邊飄落入水。
許容呆了一下, 認出是什麼, 突然低吼了一聲, 想游過去抓住它。
「別找了,許容。」
「如果你我就到此爲止,興許我還能記得從前你送我螢火蟲的時刻。」
「如果你還要繼續煩我,我對你的印象只會越來越差。」
我移開目光, 朝遠處走去。
身後溪流聲逐漸掩蓋住許容不知在說什麼的聲音。
穿過一片小樹林, 是一條田間小路,路兩旁開滿了藍色小野花,迎風搖曳。
陽光很大, 心情很好。
我睨了鹿秋一眼:「你怎麼知道我小時候說過那句話?」
鹿秋又輕哼一聲:「怎麼着?只許你一個人走獨木橋, 我就不許玩了?」
「誰讓你每次矇眼走獨木橋都那麼全神貫注,連我在你身後都不知道。」
「你看不見我在你後面,現在我就只好走你前面嘍。」
我低頭想了想那場景,莫名有點想笑。
「喵~」
陽光下, 有一團毛茸茸的雪球朝我倆撲來。
我連忙伸手,鹿秋也急急忙忙地要去接。
我托住了小奶貓的屁股,鹿秋捧住它的小腦袋。
小奶貓又舒服地伸了個懶腰。
「喵嗚~」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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