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地府遊蕩的第三年,肚子突然鼓了個大包。
驚慌之下。
我去找孟婆求救。
剛摸上我的肚子,她就一屁股跌坐在地:
「夭壽了,女鬼肚子裏揣上崽了!」 
-1-
「怎麼辦怎麼辦?」
我抱着肚子急得直跺腳。
但是孟婆看起來比我還要急。
她臉色慘白、兩眼發直,一副完蛋了的表情。
我一把拉住她:
「我明天投胎的事兒是不是泡湯了?」
孟婆眼神飄忽:
「都啥時候了你還想投胎的事兒。」
「現在最要緊的是你肚子裏的孩子怎麼辦?」
我瞪她一眼。
能不想嗎?
我在地府待了整整三年了。
三年啊。
你知道我這三年是怎麼過的嗎?
閻王一句殺孽太重。
我就背上了三年的勞役。
三年,整整 52560 個時辰。
我兢兢業業、如履薄冰,沒有一刻敢放鬆。
如今馬上三年期滿,又出了這種岔子。
我能不急嗎我。
那邊,孟婆拔着自己的頭髮試圖原地飛昇,牛頭馬面卻對着我肚子裏的崽產生了濃厚興趣。
他們指着我的肚子眉飛色舞。
「肚皮尖尖,我猜是個女娃。」
「不對不對,昭昭最近喜酸,肯定是個男娃。」
······
吵嚷之中。
孟婆把頭幽幽轉過來:
「說,崽他爹是誰?」 
-2-
月朗星稀的夜晚。
勁瘦有力的窄腰。
浮浮沉沉的身軀。
欲拒還迎的掙扎。
咯吱咯吱的木牀。
······
嚶。
越回憶小臉兒越黃。
「江懷謙。」
我的白月光。
清貴無雙的太子殿下。
「別攔着我,我去死!」
Ṭūₘ「你閃開,讓我先死!」
我話音剛落,就見牛頭馬面撲通撲通跳進了忘川河。
至於孟婆……
她從聽到這名字的那一刻起就一頭撞在了三生石上。
我懵了。
睡了江懷謙的後果這麼嚴重?
幾個月前。
七月十五。
鬼門大開。
爲了不留遺憾,我偷了孟婆的回魂丹準備回人間再看江懷謙一眼。
畢竟。
那是我活着時就唸念不忘的男子。
十歲那年,爹爹因平亂有功被皇帝召見進京。
我吵着鬧着要跟去看樂子。
結果自己卻成了樂子。
那些世家小姐們圍着我指指點點:
「天哪,她的肌膚怎麼是棕色的。」
「就是就是,誰給她穿粉裙的,還扎兩個小辮子,不知道的還以爲咱們京城來了個女蠻子呢。」
「哈哈哈哈。」
「哎喲,我肚子都笑痛了。」
屁!
我一拳就打歪了紅衣女的鼻子。
這是我阿爹忙活了一早上的成果,你們懂不懂審美啊。
兩道鮮血順着鼻孔蜿蜒而下。
紅衣女兩眼一翻暈過去了。
嘁。
還不如我那文弱的三哥禁打。
「你你您,你敢打明珠,我跟你拼了!」
不知道哪兒來的狗腿子衝上來就要跟我拼命。
「你你你,你先把舌頭捋直了再說話。」
我擼起袖子,剛準備給這人展示一下大哥新教我的軍體拳。
誰知這人不按常理出牌,拐了一個彎直直撞向我。
臺下是深湖。
我重心不穩,身子不受控制地往下墜。
「昭昭姑娘!」
忽而,一道好聽中帶着焦急的嗓音響起。
耳邊擦過風聲。
一隻清瘦有力的臂膀圈住了我的腰,目光所及是銀袍上的四爪金蟒。
男子眉眼精緻、鼻樑高挺,下頜微微抬起,盡顯矜貴之氣。
我看呆了,天下居然有比我三哥還俊秀的男子。
「太子。」
「太子殿下。」
直到身邊的人撲通撲通跪了一地,我才緩過神來。
江懷謙將我輕輕放下。
再回頭面向衆人時,多了一股威壓氣勢:
「宋將軍守衛邊境,披霜踏雪三十年從未懈怠。宋小姐更是巾幗英雄,小小年紀就衝鋒陷陣數百次,從蠻夷手下救出的平民不計其數。」
說着,他話鋒一轉:
「而你們——一羣朱門裏烹茶的貴人,錦帳中薰香的嬌客。若是沒有宋將軍和昭昭姑娘他們保家衛國,早就被蠻夷的鐵蹄踏成血泥,還有什麼機會在這裏宴飲玩樂?」
話畢。
在場許多人都紅了臉。
只不過,
她們是臊的,我是歡喜的。
長得又好看。
說話又好聽。
做我宋昭昭的夫君簡直再合適不過。
但直到我死去。
也沒能當面向江懷謙傾訴我的心意。
與良心鬥爭許久後。
我偷了孟婆的回魂丹去見他最後一面。
幸運的是。
我剛出門就遇到了心心念唸的那襲銀袍。
不幸的是。
我把回魂丹偷成合歡丹了。
造孽哦。
丹藥功效太猛。
我一看見銀色衣角就撲了上去。
然後。
然後肚子裏就揣了個崽兒。
「不愧是太子,龍氣旺得都能讓女鬼揣上崽兒。」
「我老宋家也算有後了。」
我正在這裏嘖嘖稱奇。
冷靜下來的孟婆和牛頭馬面卻對視一眼,表情古怪:
「你確定那晚上是江懷謙?」
「對啊,雖然沒看清臉,但他穿着銀色蟒袍咧。」
「現在能穿這個的只有太子江懷謙了吧。」
「其實吧,也不一定~」
孟婆的聲音太飄忽,我沒聽清:
「你說什麼?」
「啊沒什麼沒什麼。」
不知道爲什麼。
聽完我的講述後。
面前的三個人好像身上卸下了什麼大石頭一般,不約而同地長舒一口氣。
孟婆更是激動得熱淚盈眶:
「老天保佑。」
我疑惑地撓撓頭:
什麼呀。
-3-
那天過後。
我這裏日日賓客盈門。
孟婆和牛頭馬面也就罷了。
就連一些不認識的小鬼也來湊熱鬧。
他們送的東西太多,幾乎把整個屋子都堆滿了。
見我這裏落不下腳。
孟婆一拍腦袋:「走,住閻王殿去!」
「這……這不合適吧。」
她大手一揮:
「那咋了。」
「添丁進口的喜事兒,住他幾天房子怎麼啦。」
記憶中閻王很忙。
三年中我見他的次數一隻手就能數過來。
且每次見他,他都離我遠遠的,不肯靠近。
起初我還疑惑。
後來牛頭馬面告訴我,這是因爲我身上殺氣太重,會衝撞閻王。
Ṭũ̂ⁿ堂堂閻王居然怕我一個小鬼。
好神奇。
但是現在我沒有心思深究了。
自從我住進閻王殿起。
詭異的事情卻越來越多。   
-4-
一開始只是晚上睡覺時,老感覺暗處有雙眼睛盯着我。
後來發展到半夜睡得好好的,牀邊有人影走動的腳步聲。
但是我醒來時。
卻又好像什麼都沒發生。
救命!
鬼也是怕鬼的好嗎!
第二天,我把這些事情說給孟婆聽,她卻不以爲意:
「閻王殿可沒有髒東西敢亂進。」
「別想太多。」
安靜了幾天後,本以爲事情到此爲止。
但是誰知,更詭異的事情發生了。 
-5-
我一邊喝着孟婆熬的薑湯一邊哆嗦:
「小孟,人鬼結合會不會出現大亂子?」
孟婆一邊攪湯一邊漫不經心地發問:
「說吧,最近又發生什麼了?」
我指了指她面前。
「往生泉倒流、三生石開裂。」
「人鬼結合,天理不容。」
「我可能要生出毀天滅地的怪物了!」   
-6-
看着開裂的石頭和倒流的溪流,孟婆面上閃過一瞬間的慌亂。
但很快就掩去了。
她敲了我腦袋一個暴慄。
「你話本子看多了吧。」
「只是地府最近沒錢,缺乏修繕而已,別多想。」
我指指地上:
「可是我們兩個都有影子了哎。」
「鬼怎麼會有影子呢?」 
-7-
我宋家世代忠君愛國,以守護黎民百姓爲己任。
所以我絕不允許自己生出一個怪物來危害人間。
瞞着所有人。
我將打胎計劃悄悄提上日程。
那日孟婆看着我倆的影子說不出話,我就知道。
完了。
我肚子裏裝的肯定不是什麼好貨。
這日。
我偷偷潛入孟婆家尋找藏紅花時,突然被人抱住了。
「哪來的登徒子,佔便宜佔到老孃身上來了!」
一個巴掌劈下去。
來人軟軟倒在了地上。
蕭淳風!?
他怎麼會在地府?
在遇見蕭淳風之前,我可謂是人生得意馬蹄疾、打遍天下無敵手。
但是自從他出現後,我開始出現敗績。
據爹爹講。
蕭淳風是蠻族首領和漢人女子的兒子。
我對此嗤之以鼻。
身爲漢人卻由敵人養大,甚至幫助那些蠻夷屠殺同族。
我要是他,早就找根繩子吊死了。
每次交戰遇到他,我都會將二哥教我的詞兒罵個遍。
「漢人之恥」。
「叛國小人」。
「蕭賊苟且偷生,何不以溺自照」!
最暢快之時,我曾一槍將他挑下馬。
可惜他部下忠勇,捨命也要救走他。
所以那日被蕭淳風俘虜時,我猜他肯定會忍不住一刀砍了我。
我將腦袋伸過去。
「我宋昭昭願賭服輸,動手吧!」
他靠在馬背上,右手懶散地擺弄着手裏的馬鞭,琥珀色的眼眸玩味地掃我一眼:
「你不怕死?」
我嗤笑。
「你以爲誰都跟你一樣貪生怕死?」
「腦袋掉了不過碗大個疤,老子十五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爹,哥哥!孩兒盡孝了!」
蕭淳風嘴角勾起:
「想死?沒那麼容易!」
真的。
我單知道蕭淳風一肚子壞水,卻不知道人可以壞到這種地步。
他將我五花大綁吊在樹上暴曬,自己卻躲在樹蔭下喫喫喝喝,愜意欣賞邊境風光。
「那是我大秦的國土,你不準覬覦!」
蕭淳風瞥我一眼,不爲所動。
「蕭淳風你個狗東西。」
「你不如殺了我,我纔不要被敵人羞辱!」
「你在耍什麼陰謀詭計?」
「蕭淳風,你耳朵裏是不是塞驢毛了!」
······
一下午過去。
我喊得嗓子都劈了,終於蔫了:
「蕭淳風,你到底想幹什麼······」
他笑了。
琥珀色的眼睛在夕陽下流光溢彩。
下一秒。
這狗東西將我扔上馬背,再牢牢捆住,一拍馬屁股。
「手下敗將,下次再見咯~」
-8-
在地府裏再次見到蕭淳風。
我沒有了以往的仇視,甚至生出一絲惺惺相惜之感。
現在大家都死了,還較哪門子的勁嘛。
更何況。
他的身世也怪悽慘的。
每次我叫囂着要將他大卸八塊時。
爹爹總是嘆息:「這孩子也是可憐。」
據爹爹說。
他母妃是被皇帝親自送給蠻族首領的。
首領的其他兒子每次突襲邊境時如同惡鬼降臨。
他們姦淫擄掠、屠城掠地,無惡不作。
所過之境,斷壁殘垣、屍山血海,彷彿地獄一般。
只有蕭淳風每次都只是搶些錢財,並不傷人。
因爲這個緣故。
他被首領的其他兒子起了個「軟骨頭」的蔑稱。
我不屑。
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
蕭淳風身體裏流着一半蠻族人的血,他能是什麼好東西。
但是現在嘛……
蕭淳風已經不是東西了。
他變成了和我一樣的鬼。
-9-
據蕭淳風說。
他是被人暗算纔不幸身亡的。
屁!
騙鬼呢。
「你都能打過我,還能被人暗算?」
「人總有馬失前蹄的時候嘛。」
蕭淳風一臉無辜。
我對此持保留態度。
但也懶得揭穿他了。
眼前。
我肚子裏的崽該何去何從纔是頭等大事。
剛纔打胎計劃被他打亂了。
我抓起藏紅花就往嘴裏塞。
「咔咔—」
蕭淳風眼疾手快。
把我下巴給卸了。
「蕭淳風,你找死!」
我一手捧着下巴,一手捧着肚子追得他滿院子跑。
「昭昭—」
是孟婆回來了。
我歡快地迎上去。
「撲通—」
她看見蕭淳風嚇了一大跳,雙腿一軟栽倒在地。
我急忙扶住她:「第一次見面行這麼大禮幹啥呀。」
「撲通撲通——」
耳邊又傳來牛頭馬面跪地的聲音。
我看了一眼蕭淳風。
兩隻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
除了身上帶些傷口、帶點血跡。
還帶那麼點兒不怒自威的氣勢。
也沒那麼嚇人吧。
-10-
自那日起。
蕭淳風逐漸成了跟在我屁股後面的小跟班。
孟婆他們在彆扭了幾日後,也逐漸見怪不怪了。
「我不想要這個孩子。」
我苦着臉向蕭淳風抱怨。
他神色緊張:
「爲什麼?」
「你不喜歡這個孩子嗎?」
「也不是。」
我將前段時間發生的事情跟他說了一遍。
蕭淳風卻好像鬆了一口氣般:
「半夜之所以有那些動靜,應該是某些關心你的人偷偷去探望你吧。」
「三生石開裂估計是孟婆撞的,至於往生泉倒流嘛,估計是你看錯了。」
他神色溫柔、眼神堅定:
「怎麼會是怪物呢?」
「昭昭,你肚子裏的崽一定健康又聰明,相信我。」
相信你?
纔不會呢。
我在心裏冷笑一聲。
我神經大條,但這不意味着我是傻子。
趁着他去幫我端藥的間隙。
我深吸一口氣,朝腹部捶了一拳。
「痛!好痛啊!」
像是有人把刀狠狠捅進了肚子裏。
我瞬間臉色慘白,冷汗直流,嘴裏溢出痛苦的呻吟。
看着我蜷縮在牀上打滾的樣子。
蕭淳風慌了,他抱着我衝進孟婆的藥房,疾言厲色:
「昭昭怎麼了?」
「爲什麼會突然腹痛不止?」
孟婆也急出了一頭汗:
「昭昭的食譜都是我親自看過的,絕對不會有問題啊。」
我抱着被子冷笑。
關心則亂。
越是情急。
他們露出的馬腳越多。
這出戏演得夠久了,我不願意再陪他們演了。
我猛地從牀上坐起來:「好玩嗎?」
蕭淳風的身子晃了晃,仍強裝淡定:
「昭昭,你在說什麼呢?」
孟婆也走過來:「昭昭,你怎麼了?」
「孟婆,還是孟籬?」
我眼疾手快地揭下她的面具:「果然是你。」
直到親眼看見孟籬的臉。
我纔敢確定之前的兩個猜測都是真的。
第一,孩子是蕭淳風的。
第二,我沒有死,我還活着。
-11-
說實話。
接受第二個事實比第一個更難。
那日蠻夷來犯時。
爹爹和哥哥們正在給我慶祝生辰。
我帶着二哥親手做的花冠嘟嘴撒嬌:「爹爹,晚上一定要早點回來。」
正在穿甲的大哥聞言豪邁一笑:「昭昭等着,大哥把那蠻族大王子的人頭給你取回來做賀禮!」
二哥和三哥拍拍我肩膀:「昭昭,在家要乖乖聽話哦。」
「嗯!一言爲定!」
可是那天我等啊等,從太陽明晃晃地掛在天上等到太陽下了山。
只等到了四頂招魂幡。
副將的嘴巴一開一合。
他說,軍中出了叛徒。
他說,爹爹和哥哥們拼死才護住他回來報信。
他說:北地失守,皇帝必然降罪,小姐,快逃!
逃?
我那天下頂頂慈愛的爹爹被蠻夷一刀又一刀地下了酒。
威嚴的大哥被砍斷四肢,凌辱致死。
秀雅潔淨的二哥被綁在馬尾上拖成血泥。
活潑愛笑的三哥連屍首都沒有,永遠沉寂在了那片荒涼雪原。
如果你是我。
你也會瘋的。
我穿甲上馬、召集殘兵。
只覺得Ŧűⁿ血和淚流乾,胸膛裏有把火在燒。
聖旨送達時。
我已殺紅了眼。
世界一片血色。
分不清自己的還是蠻子的。
使臣舉着聖旨,兩股戰戰:
「宋小姐,大秦已和蠻族講和了。」
「不能再打了!」
我一鞭子將他抽死過去,狠狠踩住蠻族大王子的臉:
他卻在我腳下哭得像條狗:
「宋昭昭Ṫú⁵!不要殺我!」
「我們纔是同族啊!」
從他嘴裏,我聽到了一個和爹爹所講的截然不同的故事。
宋將軍驍勇善戰,愛妻更是被蠻夷辱殺。
在戰場上撿到那個小嬰兒後。
鐵打的心腸硬了又硬,卻還是留了一條命。
「宋昭昭,如果不是宋嶺,我們纔是同族啊。」
······
竟是如此!
我從馬上一頭栽下來。
從此陷入昏暗。
-12-
「昭昭,你那時候一心尋死,我沒有辦法」
蕭淳風站得離我八丈遠,眸中滿是哀色。
「所以你就想了這麼個法子?騙我我已經死了,好讓我打消尋死的念頭?」
我看看幾乎沒有一絲破綻的地府,又看看沉默不語的孟籬。
心中陡然升起一絲荒誕之感。
「你根本沒有死。」
「閻王也是你假扮。」
突然想到什麼,我疾步上前,揪住蕭淳風的衣襟:
「那日穿蟒袍的是你,你竊了大秦的國?」
蕭淳風沉默不語,他身邊的侍衛卻憤憤不平:
「怎麼能叫竊國?」
「我們主子本來就是大秦的皇子。」
「是老皇帝擔心宋家擁兵自重,以宋家人的性命換蠻夷四十年不犯邊境,與那蠻族勾結殺害了宋將軍和小將軍。」
「只是老皇帝沒想到,蠻族狡猾。僅僅十日後就撕毀了條約,開始大舉入侵邊境。」
說到這裏,侍衛忍不住攥緊了拳頭:
「沒了宋將軍的庇護,他們屠殺百姓簡直如同砍瓜切菜一般,孩子們更是如牲畜一般被欺辱取樂。」
「當時是我們主子看不下去,提前結束蟄伏接管了邊境十城。」
「蠻族翻臉後,大秦境內其他勢力也開始蠢蠢欲動。」
「老皇帝昏聵,太子有心無力。這天下早已搖搖欲墜,只有主子纔有能力逐鹿中原。那日我們要是不逼主子穿上蟒袍,誰來結束這地獄一般的亂世?」
原來是這樣嗎?
-13-
看着眼前哀傷到極致的女子,蕭淳風心裏突然生出一股沒來由的恐慌。
現在的昭昭好像一陣風。
他馬上就抓不住了。
蕭淳風還記得。
自己從記事起。
母妃就一遍又一遍地告訴他。
他是大秦皇帝的兒子,是至高無上的皇子。
等大秦打過來,他的父皇就會來接他回家。
他在蠻族人的拳打腳踢裏等,在雜種的辱罵裏等。
卻始終等不來。
於是他日日偷偷去邊境上眺望,渴盼他那真正的父親救他於苦海。
但父親等不來。
等來了一個紅衣白馬的小女孩。
她見自己孤身一人,硬要自己陪她練拳腳。
小女孩太熱烈太張揚,還霸道。
當晚就扎進了他心裏,任他怎麼扯都扯不出來。
「這樣好像也不錯。」
蕭淳風躺在牀上暈乎乎地想。
再後來。
他開始自救,逐漸在首領眼裏有了些地位。
但是。
女孩忘了他,甚至視他爲仇敵。
每次戰場相逢都對他喊打喊殺,恨不得剝皮抽骨。
「總有一天要給你個教訓!」
他暗暗發誓。
可真等他逮到機會時,又不知道拿她怎麼辦纔好了。
揍一頓吧,怕她的小身板經不住。
罵一頓吧,又不及她伶牙俐齒。
思來想去,只好自己躲起來生悶氣,將她掛起來小懲大戒。
可是她一句:「喂,我渴了。」
他就屁顛顛地給人喂水餵飯。
到底誰在懲罰誰啊。
蕭淳風想。
那時候,他以爲他們還ṱũ⁶有很多時間。
可是沒想到。
再見她時,她滿身血污栽倒在地,如一隻破碎的蝴蝶。
那時他的感覺跟現在一模一樣。
她要飛走了。
失去的恐慌席捲了他,讓他忍不住想盡一切辦法也要留住她。
他的方法很蹩腳。
瞞了昭昭三年。
卻也只有三年。
-14-
孟籬來看我時,我已經一天水米未進了。
她小心翼翼地遞過來一碗藥:
「昭昭,你還懷着身子呢。」
「不顧及自己也要顧及肚子裏的孩子啊。」
我看向她:「孟籬,難道大秦真的氣數將盡了嗎?」
孟籬嘆了口氣:
「昭昭,當初是你從一堆死屍中將我救出來。我永遠感激你。所以我願意在這幽暗的地府中陪伴你,照顧你,可是人總要往前看。」
「宋將軍對大秦忠心耿耿,你在耳濡目染之下將大秦視作唯一的國,這本沒有錯,可是大秦氣數已盡,朝廷腐朽、鷹犬橫行,忠於這樣的大秦與愚忠有什麼分別?」
「對於百姓而言,誰做皇帝他們根本不在乎!」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他們只想活命,誰能讓他們填飽肚子,他們就擁護誰。」
「昭昭,我帶你去看樣東西。」
三年後。
我第一次出門。
不過三年而已,已換了人間。
昔日滿目瘡痍的街道如今商鋪林立,人人臉上都帶着平和滿足的微笑。
「昭昭,老皇帝昏聵。只因怕宋將軍擁兵自重便聯合蠻夷設伏。」
「宋將軍和小將軍正是因他而死。」
「蕭淳風在邊境蟄伏數年,已經建立起一支數萬人的軍隊。是他救了我們!」
逛了一整天后,我心潮起伏。
爹爹和哥哥們忠心的那個大秦,早已千瘡百孔。
皇帝昏聵、百姓受苦。
既如此,何不反了他!
我雖然是蠻夷之後。
可是爹爹和哥哥們用他們的愛爲我重鑄了骨血。
我若是再因爲區區血統尋死,他們在地下見了我肯定要大發脾氣。
人一旦不鑽牛角尖了,神臺就會清明許多。
「蕭淳風!蕭淳風!」
我闖進蕭淳風的屋子,想告訴他我已經想通了。
卻見他趴在案牘上睡着了。
昏黃的燈光下。
他眉頭緊皺、眼底烏黑,下巴上也冒出了一圈兒青青胡茬。
極累的樣子。
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撫一撫。
肚子裏的崽卻沒長眼色,狠狠踢了我一腳。
「啊呀。」
我痛呼出聲。
正對上一雙琥珀色的眸子。
驚慌之下,我左腿絆右腿,摔進了蕭淳風懷裏。
鼻尖對鼻尖。
呼吸可聞。
我情不自禁地紅了臉。
蕭淳風卻抖抖索索:
「血!昭昭你流血了!」
夜晚的寂靜被打破。
熱水一盆又一盆地端進來。
腳步聲、叫喊聲充斥着整個院子。
「痛死了痛死了!蕭淳風你個王八蛋!等我生完孩子好好跟你算賬!」
「好好好!使勁咬!等你過了這一關任你怎麼處置都行!」
「出來了出來了,孩子出來了!」
「哇—」
嘹亮的哭聲響徹整個院子。
-15-
「崽生了。」
「但崽崽娘跟我還不是很熟怎麼辦?」
蕭淳風一邊小心翼翼地哄崽崽,一邊苦着臉向自己的副將請教。
副將瞪大了眼睛:
「爲什麼每個字都認識,但連起來自己卻聽不懂?」
「什麼叫崽都生了,但是跟崽崽娘不熟啊。」
今天公雞還沒打鳴呢,他和一衆同僚就被從熱乎乎的被窩裏抓起來慶賀主君得了個兒子。
兒子?
什麼兒子?
哪來的兒子?
天知道他當時得知這個消息有多驚訝。
現下卻好像喫到了更大的瓜。
跟崽崽娘還不熟。
難道是主君強迫了人家良家女子,人家大着肚子找上門來了。
天哪天哪,想不到主君玉樹臨風、風度翩翩,居然是這種人。
看着副將臉上風雲變幻,蕭淳風知道他肯定想歪了。
算了算了,我和昭昭的事,你們懂個屁。
蕭淳風大手一揮,就把副將趕出去了。
看着小牀上熟睡的崽崽,他的心都要化了。
眉毛彎彎,像昭昭。
鼻樑秀挺,像昭昭。
嘴脣飽滿,像昭昭。
······
看着看着,蕭淳風不由得又想起了那個夜晚。
那晚月色撩人。
自己剛處理完公務滿身疲憊,卻見昭昭臉色酡紅、跌跌撞撞地朝自己走來。
不行,不能讓昭昭發現自己。
他剛想躲起來,就被撲了個滿懷。
而後是亂親的嘴巴。
「昭昭,不可以……」
察覺到某處不對勁後,他努力想推開昭昭。
可是昭昭自幼習武,力氣大得很。
像一頭按不住的小豬。
「唔—」
嘴巴被堵住後,昭昭的小手又開始不安分起來,伸進他的衣服裏亂摸。
「等等,不要在這裏啊。」
蕭淳風的衣服被扯亂,露出大半胸膛。
昭昭的衣服也被她自己扯開,瑩白如玉的肌膚在月光下誘人犯罪。
「咕咚~」
蕭淳風聽見了自己咽口水的聲音。
但此時他尚且保存着一絲理智,拼命從昭昭手裏掙脫出來,將她抱去了自己房間。
這副樣子絕對不能給別人看見,蕭淳風想。
誰知剛插上門閂。
昭昭就將他打暈,順道喫幹抹淨了。
天亮後,房間裏只剩下光禿禿的他和散成木架的小牀。
後來,他本來想找機會跟昭昭說清楚。
可是蠻夷壓境。
他一去就是幾個月。
再回來的時候。
昭昭肚子已經鼓起來了。
-16-
孟籬坐在我旁邊,一邊逗弄崽崽一邊與我閒聊:
「昭昭,你今後有什麼打算?」
我撓撓頭:「等崽崽再大點,我就去王城。」
孟籬聞言瞪大了眼睛:「去王城幹嘛?難道你還想着那江懷謙?」
當然不是。
我纔不會白白在這裏受狗皇帝的鳥氣,我要進京一槍挑了狗皇帝的腦袋。
只是我還沒來得及開口,就看見門口的一個身影踉蹌了一下,然後急急逃走了Ṱū₂。
孟籬也看到了,她衝我做了個鬼臉:「今晚怕是有人傷心得夜不能寐了哦。」
傷心?
爲什麼傷心?
我雖然佔了他的清白,可是我還了他那麼大一個崽。
是他佔便宜了好嗎。
自從那日起。
蕭淳風連續半月沒有來。
孟籬取笑說是我傷了蕭淳風的心。
但是我知道,不是這樣的。
蕭淳風爲我在這裏打造了一方淨土,但並不意味着這裏就能隔離開所有危險。
也不意味着我對周圍一無所知。
蠻夷已經解決,接下來就是大秦了。
也許是蕭淳風習慣了將我庇護於羽翼之下。
以至於他忘了我姓宋。
時不時吹響的號角。
院子外頻繁的列兵佈陣聲。
······
這些加起來都在釋放一個信號。
前方戰事喫緊。
-17-
我走進營帳時。
撲面而來一股血腥味。
蕭淳風一邊咬着紗布給自己包紮,一邊在沙盤推演。
他太過於全神貫注,以至於連我走進來都沒有發現。
我接過他的紗布,狠狠打了個結。
他喫痛回頭:「哪個喫了熊心豹子膽了?敢偷襲老子?」
「昭昭?」
看到是我,他的眼睛亮如星子。
而後四處逡巡:「孟籬呢?我不是讓她看好你嗎?」
「你還在月子裏,不能受風,不能受涼·······」
我抬手就給了蕭淳風一個暴慄:
「那你呢?啊?」
「傷成這樣也不休息,你是覺得自己是銅頭鐵腦的孫猴子嗎?」
他只知道嘿嘿傻笑。
我一把推開他, 坐在主將座位上:
「你去休息。」
「我來。」
蕭淳風的神色瞬間嚴肅起來:「昭昭——」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旁邊的副將們打斷了:
「昭昭姑娘, 打仗可不是兒戲。」
「就是就是,這裏危險, 不是女子們待的地方, 你還是趕緊回後院去吧。」
我不理會, 只看那人的眼睛:
「蕭淳風, 你信不信我?」
他嘴角一彎:
「信你, 當然信你。」
「宋昭昭可是十二歲就能生擒我的人。」
僅僅是蕭淳風認可還不夠。
往小了說, 臨陣換帥事關個人性命。
往大了說, 這關係到起義的成敗與否。
我走向沙盤,看了幾眼就推倒重新擬了一遍。
看到結果,副將們都噤了聲。
他們也在思考臨時換帥的可行性。
蕭淳風固然能打, 但是傷確實是拖不得了。
而軍中不可一日無將。
有人遲ẗũ̂ₓ疑道:「昭昭姑娘, 我們信你, 可你的身子······」
「這我已經想好了。」
我一抬手,立刻有人抬上一頂軟轎:
「我在這軟轎中指揮。」
「等蕭淳風養好傷後, 就立刻接ţü⁶替我。」
「好!」
「我們定會一鼓作氣, 拿下王城!」
一席話畢,士氣高昂。
唯有蕭淳風面有難色。
我拍拍他的肩膀:「有話不妨直說。」
他:「我兒子怎麼辦?」
這······
我一揮手:
「只有強者才配做我的兒子!」
「放心,孟籬會有辦法的。」
-18-
正如孟籬說的那樣。
大秦早已腐朽不堪, 我們所到之處幾乎沒有遇到任何阻力。
直到攻破王城那天。
對面的抵抗異常激烈。
三日依舊沒有攻下來。
晚間, 我有些焦躁。
熬到半夜依舊不肯去休息。
蕭淳風端來一碗紅棗銀耳湯, 又爲我披上外衣,揉揉眉頭:
「昭昭, 早些歇息吧。」
我嘆氣:
「王城早一日攻破, 士兵們的傷亡就會少一分。」
他給了我一個結實有力的擁抱:
「我已經給江懷謙去了信。」
「相信他會想明白的。」
在城牆上再次看到江懷謙的時候。
我有些恍惚。
他比以前更瘦了。
臉色憔悴、眉眼疲憊,似乎熬了多日的樣子。
初見時,他護我周全。
再見面,我卻要亡了他的國。
我以爲他會痛斥我, 罵我不忠不義。
可是看到我。
他脣邊卻浮起一個如釋重負的笑。
如蝴蝶翩躚而去前。
他只留了三句話:
「昭昭,再見到你真好。」
「這江山就由你們來守吧,蕭淳風會是個好皇帝。」
「我累了。」
「不要!」
我目眥欲裂, 卻只抓住了一陣風。
蕭淳風抱住我:
「昭昭,這對於他來說是最好的結局。」
我知道的。
江懷謙是個好人, 卻做不了好皇帝。
他的心太軟。
他不愛權勢。
他已經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扶大廈於將傾。
但是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 他再努力依舊是螳臂當車。
爲了減少城內百姓的傷亡,他降了。
爲了忠於他的國, 他死了。
這些我都知道。
但是依舊悲傷。
所以在看到那個沉浸在酒池肉林的老皇帝時,我尤爲憤怒。
他醉眼迷濛,即使見到有人來,手依然不捨得從舞姬光滑如玉的胸脯上離開。
直到我把劍橫在他脖子上,他才彷彿突然驚醒。
姿態卻依然高高在上:
「蕭淳風,你要弒父嗎?」
見蕭淳風沉默。
我將劍往前又送了幾分,他保養得當的白皙脖頸上瞬間多出數道血痕。
彷彿才認清局勢。
他軟倒在地,痛哭流涕地爬向蕭淳風。
「我是你爹啊淳風。」
「當年我是不得已才送走你母妃,蠻族首領在宮宴上一眼就看中了你母妃。那時候你母妃已經有了你,但蠻族首領願意拿三十座城池來換,換做是你,難道你會爲了一個女人放棄三十座城池嗎?」
「況且吾兒勇猛,蟄伏在那蠻夷族中也能安然無恙——」
「鬼話連篇。」
沒給老皇帝說完話的機會, 蕭淳風一抬手。
我立刻將劍送入老皇帝的咽喉。
鮮血噴濺中。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
「大秦亡了!」
-19-
蕭隨十歲那年。
我和蕭淳風回了北地。
那裏長眠着爹爹和哥哥們。
還有我需要守護的黎民百姓。
馬車上。
蕭淳風憂心忡忡:「隨兒才 10 歲,真的不會被那些老臣們欺負嗎?」
一想到兒子被那幫老臣圍着打手板。
蕭淳風的心都碎了。
他可憐的兒啊。
「擔心他?」
「那你回去陪他吧。」
我一腳將他踹下馬車。
他爬上來, 心有餘悸:
「不行不行, 當皇帝太累了。」
而後又壞笑着撲向我:
「隨兒若是孤單,不如我們給他生個妹妹吧。」
我再次將他踹了下去。
帷帳輕揚。
飄忽而過的清風送來一陣花香。
我彷彿聽見了爹爹和哥哥們的聲音。
「昭昭,歡迎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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