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迢迢隔重城

1.休書
「想爲你生孩子。」
一夜雲雨後,卿清依偎在華韶懷裏,嘟囔着。
「你乖乖喫藥,待調理好身子,我回來的……」華韶喂她喝藥,見她嘟脣嫌苦,低頭親吻,「一生一世一雙人。清清,我們來日方長。」
卿清喫了蜜似的歡喜,心口怦怦直跳。
她主動獻吻,脣齒糾纏時,將一顆清涼的珠子抵進他的口中:「南邵多毒物,你多小心。待阿爹她們入了南邵邊境,你就回來吧!」
自古和親多怨偶,北國的大將軍華韶卻愛她甚深。甚至於送親的阿爹回國,他也主動護送。卿清恐有不虞,便將南邵聖物五毒珠給他防身。
華韶眸光深沉地看她,似藏着無盡情水。卿清看得迷了眼,幾乎醉了。
突地一聲春雷響動。卿清生怯,想抱緊華韶,卻抱了個空。她驚惶地睜眼,發現是夢到了華韶離去的前夕——彷彿就在昨日。
然而就在昨夜,華韶歸來,二話不說叫人將她關在斗室內,扔下了一紙莫名其妙的休書。
醒過來的卿清又去拍門,喚了一夜的嗓子早已嘶啞:「夫君!夫君!快來救我……」
「夫,君?」華韶懷抱美人,踹開了門,冷聲問,「聖女沒看到本將軍的休書?」
冷淡疏離,全不似他從前的溫柔多情。
卿清不敢置信,又驚又痛:「夫君,你明明……說愛我的……」
華韶玩味半晌,埋首去吻懷中的女子。
卿清衝上前,揚手要打,華韶猛地攥住她的手腕,嫌惡道:「我說愛你?呵,不過是愛你聖女身份。」
他懷中女子衝着卿清,露出詭異的笑。
卿清心亂如麻。「一定是她給你下了情蠱……」她要去捉那女子的脈,卻被華韶狠狠摜在地上。
沁骨的寒意並着痛滲入四肢八骸,卿清渾身發抖:「夫君,你醒醒!我是卿清,你夢裏喚過無數次的清清呀!」
華韶看着懷中女子,柔聲道:「告訴她你的名字。」
女子淺笑,嬌媚動人:「芷清。」
卻不是卿清的清。
卿清心中一窒,面色煞白。
芷清湊上前來,嬌笑道:「因爲南邵蠱毒,我已經痛苦了許多年。多虧韶哥哥不辭辛苦,拿到了解百毒的南邵聖物。」
華韶憐愛地撫摸她的長髮。
到了此時,卿清不得不信,原以爲的鶼鰈情深,卻是會錯了情,知錯了意。華韶與她溫柔相對,多少柔情蜜意,是摻了玻璃渣的。
可憐卿清愛他至深,甚至不惜將南邵聖物拱手相送——到頭來,竟是個天大的笑話。枉她乖乖聽話,每日喝藥,盼着調理好身子備孕……「那藥?!」
華韶現出陰鷙的笑容:「自是墮胎用的!」
卿清晃了下,險些跌倒:「你若爲求五毒珠,直說便是,何必如此羞辱我?況……你我結縭,也是因着北國與南邵兩國合盟……」
「南邵,國?」華韶哂笑,一字一頓道,「聖女大概不知,南邵荒蠻已被我屠戮殆盡,幾乎成爲荒地了。」
2.求死
渾身血液湧向頭來,卿清只覺腦中嗡嗡作響。
她強自鎮定,分辨道:「不可能的。南邵四周都是峭壁,是天險之地,軍隊根本進不去的……就是這次你護送,阿爹也不會帶你入城……」
「能出,自然就能進。」華韶俯身,挑着她的下頜,親暱道,「你以前愛講兒時趣事,說到南側的山崖最高最險,卻有一條暗道深入山澗,直通腹地——哦對,你那時一灘軟泥似地躺在我身下,怕是不記得這些了。」
卿清雙目充血,狠狠咬上他的手指。
華韶眼疾手快,另一手使力,卸了她的下顎。
只是被咬到的手指汩汩出血,隱約能看到白骨。他制止了慌亂的芷清,也不包紮,冷眼看着卿清:「你找死。」
血並着唾液自無法閉合的口中流出,十分狼狽。卿清渾然未覺,徑自流淚。死有何懼?懼的是她一腔深情錯付,傾了一族性命。
是了,是她親手將滅殺全族的刀遞到他手裏。
每次歡好後,華韶總要她講些趣事,說想多多瞭解她。然而南邵聖女守護一方,不得嫁娶,終其一生都待在禁地,何其無聊。
那暗道是她偶然探得,偷偷溜出去過幾次。她無甚可講,便虛虛假假說了出來。不想被他窺得真相,爲族人帶來了殺身之禍。
卿清痛極,又恨極,望着華韶的眼中,冒出火來。
華韶輕輕一抬,將她下顎復原,貼近了問:「你想說什麼?」
一口熱血直直噴到了他的前襟上。卿清問:「我不過是愛你罷了,何曾擋了你的道,又與你何仇恨何怨?你竟是連我族人……」
「先父、兄長,並家將五百二十一人,駐守邊疆,皆因你族的蠱毒,七竅流血而亡。若非死士捨命相護,我也早死在你南邵了!」華韶冷笑幾聲,「你屠我一家,我滅你一族,公平得很!說起來,我也得謝你纔是。」
「公平?」卿清悽然一笑。若非當年她偷溜出去,恰巧救了他……甚至於爲了嫁他,悖逆全族,捨棄聖女身份。
他卻說公平?
卿清咬破了指尖,恨聲道:「你是要謝我!若非當初我救……」
「將軍,小心她使蠱!」芷清猛地伸手,攥住了卿清流血的指尖。
卿清與華韶皆愣怔。
眼瞅着芷清晃着倒下,華韶伸手,將她摟住。
「毒婦!你對阿清做了什麼?!」華韶怒極,一腳將卿清踢了出去
他自幼習武,力量非常。一踢之下,卿清只覺五臟六腑都移了位。她此前傷了嗓子,臨到落地,渾身冷汗,卻是一聲痛也喚不出來。
華韶只當她故意不說,戾氣愈重。他踩上她的手腕,用力一碾:「莫要我用上對待俘虜那套。」
話語裏的血腥味,教人不寒而慄。
更不敢去想,她的族人都遭遇了什麼。癡長十八年,只求小兒女情愛,終究是錯了嗎?卿清死命咬了舌尖。鮮血自嘴角湧出,不多時就將方寸大小的斗室染成了修羅場。
華韶一驚,又卸她下顎:「你若要死,南邵王也不必活了。」
阿爹還活着?卿清驀地瞪大了眼睛。
「自然,」華韶勾了勾脣角,「若芷清有個萬一,我一樣要你求死不能。」
卿清蘸着血,一筆一劃地寫:我什麼都沒做。
「她爲何暈倒?莫非當我傻?」
卿清沉默,又寫:我要見阿爹。
「卑賤婦人,也敢與我談條件?」華韶看她,像是看螻蟻。
3.欺凌
半晌後,芷清醒了過來,只是身子莫名虛弱。
卿清到底不肯說她做了什麼。
「有仇有恨,衝着我來。你欺負芷清作甚?」華韶盛怒之下,將那些個手段用在了她身上。
沾了鹽水的鞭子,楊木做的拶子……卿清強撐着一聲不出。
便是爲他低到了塵埃裏,裏子早已爛了,她也得面上爭個輸贏來。更何況,也算徹底斷了不該有的癡念,也爲無辜亡命的族人贖罪。
幾日下來,渾身已無一寸完整的肌膚。
一張盈盈小臉,血汗交加。竟有幾分情事過後的模樣。
華韶看得心頭直跳。莫非她真的什麼都沒做?況芷清有五毒珠,什麼都能化解……
芷清來時,瞥見他緊握的拳頭,小心道:「許是我祛毒後體弱,受不得姐姐的血而昏倒。」
華韶愣了下。確實有可能。
芷清眼中閃過厭惡,又很快低頭,泫然欲泣:「我那時擔心太過,怕她心生怨憤。應是我想岔了。姐姐那麼愛你,定然不是想對你用蠱。我多餘插手,害姐姐平白遭罪。是我對她不住,我願意尊她爲長,共同服侍你……」
「什麼姐姐?我愛的是你,你卻要與她一起服侍我,嗯?」華韶挑起她的下頜。
芷清順勢抬頭,臉上掛滿淚痕:「我身子一日比一日弱,怕不能陪你太久。她代我也是好的,只要你不孤單……」
「傻清清。」華韶打斷了她,爲她拭淚。
卿清與他,隔着的是國仇與家恨的天塹。他說滅了她全族,她那時要用蠱,再自然不過。
「別怕,我必然要她還一個完完整整的芷清。」
卿清聽着他二人若無旁人的交談,咬牙笑:「阿爹並不在你手裏。」若不然,早就拉出來脅迫她了。
華韶眯眼,面色微變。
「她中的蠱,是食人肺腑的,便是五毒珠也解不得。那蠱會教人一日日虛弱,最終五臟六腑潰爛而死去。」卿清哈哈大笑,傷口迸裂,鮮血四流,恍如羅剎。
「姐姐,你爲什麼這樣對我……」芷清倒在了華韶懷裏,掩面哭泣。
華韶目光如刀,直視着卿清:「南邵王在宮中死牢,是不算在我手裏。南邵全族我也還沒屠,只不過都押了回來,在俘虜營裏。」
族人都還活着?!卿清狂喜,激動得渾身顫抖。
華韶笑得惡意滿滿:「親眼看着聖女與乞丐在野外媾和,算給俘虜們一個不錯的消遣?」
「華韶你不是人……唔……」卿清張口要罵,乍然被堵上了口塞,又遮住了眼。
掙扎無用。
經歷過不算短的一程馬車顛簸後,她被人拉了出來。
因爲看不到,其他感覺尤其敏感。
風吹拂過身體,傷口有些發癢。有粗重的,帶着腥臭的呼吸靠了近來。
卿清猛地後退。
然而那手不依不饒地拉扯她的衣服。手是糙的,帶着厚厚的繭,還有尖銳的指甲……有多少族人在看,看他們曾經高潔如神祇的聖女,赤身裸體,被乞丐欺凌……不,不要!
卿清跪坐在地,拼命搖頭,淚流滿面。
「願意說了嗎?」華韶將那乞丐踢開,取下她的口塞。
卿清抱膝縮成一團,叫道:「別過來!我說,我說!」

-4-
情濃時,卿清偷偷爲兩人種了蠱——可將華韶受的毒害,轉移至自身。
然而一朝夢醒,得知真相,這蠱直教她噁心。她咬破指尖,是要將蠱引出來的。那蠱出體即死。雖被芷清吸收,但也就是虛弱個幾天,將它徹底排出,便無礙了。
卿清此前不願說,只是因這一場烏龍,於她是妥妥的嘲笑。笑她不諳真愛,幼齒得可恥,又單蠢得可憐。
受刑時,她的衣服已破爛得不成樣子。方纔又被乞丐撕扯,露出了潔白如玉的肌膚。只是上面紅痕遍佈,透着觸目驚心的凌虐美。
美得讓他禁不住慶幸,並未真的帶她去俘虜營。她這般模樣,也只有那個俘虜,以及幾個侍衛看到。
意識到這點,華韶眸色暗沉,面色很是難看。
侍衛們三三兩兩地對視,自發地將那乞丐遠遠趕走,又站在了遠處。
華韶將外衣脫下,扔了過去,聲音喑啞:「披上。」
外衣迎頭罩下。
卿清一驚。待聞到熟悉的他的氣味時,忍不住低聲啜泣。
時至今日,在得知族人平安無虞時,她竟然是慶幸……慶幸仍然可以愛他。
哪怕只能偷偷愛他。
誰讓她第一次溜出禁地,就遇上他?
少年眉目俊朗,笑時似春花爛漫。憐她不曾見過行軍,便撿了趣事說與她聽。
她好奇他一雙星眸無法視物。少年便淺淺淡淡地說了:隨父駐守邊疆,掉了隊,又誤入密林,爲瘴氣入侵所致。
卿清心疼又歡喜。她用五毒珠制了聖水,教他連續清洗五日。
然而還未等到他看到自己,她便被阿爹找了回去。
再見卻是兩國結盟了。
兩人對視,她激動得幾乎歡叫出聲。他一愣,也衝她點頭,眼中帶着奇異的光芒。
他認出自己了!他一定也如自己一般,心悅對方,日思夜想。卿清在結盟宴上一拍桌子:「我要嫁給他!」
他那時衝她點頭,是因着自己身上的五毒珠,是想到她的芷清終於得救吧?而那個救過他的自己,怕早就被忘在哪個犄角旮旯裏了。
回去的路上依舊無人講話。被蒙着雙眼的卿清怕極了噪音,卻也怕這樣的寂靜,只胡亂地想着,面色忍不住一時紅,一時白。
馬車太過小了些。小到她呼吸略粗些,華韶都能聽到,想起些不合時宜的情熱場面。
待到了城門處,華韶索性一打簾子,下了馬車。
芷清早已候在此處。
簾子起落間,她眼尖地看到安靜的,似未收到任何侵害的卿清。而華韶則面帶潮紅。
芷清咬了咬牙,迎了上來,小心翼翼道:「姐姐她……沒事吧?」
5.瘋了
卿清聽她嬌聲軟語,突然僵住。她終於認出了芷清。
當年聖女麾下,貼身十二女使,皆以白紗敷面。芷清曾冒充最末次的女使,想要騙取五毒珠。
可她還未近到卿清身側,便被識別出來,亂棍打了出去。
卿清被人攔着,卻也聽她字字泣血,哀嘆面上有殘,被未婚夫嫌棄,不能善終。當着衆人面,卿清無計可施。待到人後,親自去探望,想爲她解毒,卻再沒找到人。
後來才聽說,那女子受了此等羞辱,在南邵再也混不下去,連夜逃了。
然而縱是想起這茬,卿清能理解她遷怒於自己,卻不能接受她對南邵無動於衷。
夜間,芷清來時,卿清率先問道:「芷清,你夜裏可曾安眠?我十萬八千族人,老幼婦孺,在敵人的鐵蹄與刀刃下哭嚎,你可曾夢到過?」
芷清陡然變了臉色,冷冷反問:「南邵如何,與我何干?」
「那個地方,除了讓我傷心,給我帶來傷痕,還有什麼?」她貼近了卿清,教對方清楚看到自己眼中的恨意,「事實上,我恨不能自己將南邵一把火燒了!」
卿清知道多說無益,閉口閉眼。
偏芷清不能看着她安生:「你話太多了,韶哥哥讓你安靜些。」她揮手示意,侍女上前,將卿清按壓在地,灌下湯水。
卿清拼命掙扎,淚水自眼角滑落。
她想揚天嘶吼,想對着華韶怒罵。罵他狼心狗肺,負心薄倖……可一切終究歸於平靜。她該罵的,從始至終都是她自己啊。
是她有眼無珠,錯愛在先,又是她對不起國民,泄露了機密。她自以爲的深愛,卻將自己和家國置於地域。
看着又哭又笑,喉嚨卻嘶啞,發不出聲的卿清,芷清滿意地拍了拍手:「瘋子,看你還怎麼誘惑韶哥哥。」
卿清像是未聽到,自顧自地拍打着地面,轉而以頭撞牆,竟像是真的瘋了。
「真瘋了?這可怨不得我……」芷清被唬了一跳,急急走了。
卿清餘光掃了眼她的背影,又自顧自撞起牆來。
華韶接到下人來報,只當卿清是生出了新的幺蛾子。他拖了兩日纔來,倒是真的被嚇了一跳。
不過幾夕,卿清卻像老了許多歲。鬢角發白,面容憔悴。她的額頭身上,都被裹上了厚厚的紗布。那紗布上還透着斑斑血跡。
「你想要怎樣?」華韶冷淡地問。
卿清不答,像是沒看到他一樣。
華韶第一次被她無視,心中生出詫異來,還帶着隱隱的不適。他多問了幾句,卻如石沉大海。
管家覷着他臉色,在旁邊問:「要給夫人請太醫嗎?」
「什麼夫人?」華韶哼了聲,「她要是想瘋,就任她去。」
主人發了話,闔府上下都輕慢了起來。
很快地,卿清病情嚴重了起來。沒幾日,便已經躺在牀上,食不下咽。
芷清日日派人來探,只盼着她最後一口氣也出不來,自己好趕緊佔了將軍夫人的位置。她一時驕傲,與侍女對話時肆無忌憚,被華韶聽了去。
華韶此前一味作踐卿清,此刻聽她真正瘋了,又快要死了,當場就發了火,摔了杯子。
6.救命
火氣來得突然,也莫名。連華韶自己都不知道原因。
他只知道,看着卿清氣若游絲地躺在那兒時,心有些鈍鈍地痛。竟是恐慌的。
華韶甚至入宮,請了太醫來會診。可太醫搖了搖頭,示意他準備後事。他當場發飆,拔劍砍斷了牀柱。
那一劍帶起的威風有些戾氣,驚得卿清睜開了眼。
華韶手有些發抖,叫了她的名字。也不知是聽沒聽到,卿清又昏了過去。
經此一事,太醫卻也不敢再提後事,只費了許多心思,用蔘湯吊着她一口氣。
芷清親眼見着華韶爲了卿清奔波,心中鬱郁,趁着無人時,準備來送她一程,卻被華韶逮了正着。
「你以後再也不要靠近她!」華韶顧不上芷清美人帶淚的啼哭,嚴厲警告。
芷清走前,問:「韶哥哥,你愛我嗎?」
怎麼不愛?華韶難得將目光落在她身上,卻猶疑着說不出口。是夜,他一直帶在卿清房中,看那個病得一無所知的女人。
縱然是在病中,卿清也是美的,蒼白的美。
華韶不自覺地觸摸她的臉頰,皮膚的溫熱提醒他,她還是活着的。
夜半,莫名地,他突地醒了,與睜着眼的卿清對視了。
無以言說的喜悅自心頭散向四肢,輕飄飄地,讓他頭腦發暈。他道:「你醒了。」聲音輕得好似驚醒誰的夢一樣。
卿清面無表情地看着他,並不說話。只過了許久,才比劃出手勢。
華韶艱難地認出來,是要將她葬在亂葬崗。
不,她怎麼能真的去死?
華韶攥緊了她的手,雙目發着赤紅:「我不許你死!你聽到了嗎?!」
可是卿清的眼,慢慢合上了,她一直溫熱的手也慢慢變得冰涼。
華韶難以置信,狂叫起來,打翻了燈。燭火順着紗帳慢嚴起來,火勢越來越大。
被火燙到了手,華韶才猛地驚醒。他抱起卿清,向外衝去。
就在要衝出房門時,一根橫樑衝着卿清的位置砸了下來。華韶猛地將卿清拋了出去,自己卻被砸傷了腿。
嗆人的煙氣滲進肌膚,他咳得發不出聲音。
假如這是他的最後,那麼他後悔了。華韶想,他應該留着卿清,兩人一起的。
許是因爲煙氣太大,許是被砸傷的地方火燒火燎地疼,他的神識有些模糊。像是問道肌膚被燒的味道,又像是聞見一股幽香。他失明那會兒,那位少女身上的味道。後來他再沒聞到過。
華韶漫無邊際地想着,不知怎地,思緒就來到了他與卿清的新婚除夜。
南邵與北麓,舉國歡慶,唯有他不開心。
酒香與脂粉香氣充盈在鼻尖,然而他想到的聞到的卻是父兄的血腥味。他幾乎是憑着本能壓在了秦若汐身上,少女的幽香沁入鼻尖……不對!!那味道他在卿清身上聞到過的,就在那一夜。
這怎麼可能?
華韶心中大駭。
除去種種不可能,最不可能的,卻是唯一的答案。
卿清一直想要分辨的,一直被他忽視的……卿清豈止是愛他,是救過他的命啊!
華韶驚醒過來,閉着眼摸索着往外走。
他還不能死,他要找到他的卿清,好好與她說一說。
7. 我錯了
華韶昏昏沉沉地醒來,像是做了一個可怕的夢。他張口第一句話是:「卿清呢?」
殷勤伺候的芷清當即變了臉色,侍立一旁的管家後移了一步。
華韶面色陰沉,又問:「管家,我問你,卿清呢!」
管家囁嚅道:「您此前病的嚴重,昏迷了這許多日……新夫人覺得……前夫人不祥,囑咐人將她丟了出去。」
「誰給你們的膽子!你們竟然敢如此待她?!!」華韶目眥欲裂,強撐着站了起來,「她要是有個……我要你們陪葬!」
誰也沒想到,華韶醒來,像是着了魔一般要找卿清,對芷清則恨之入骨。
芷清背地裏向管家泣訴:「怕是卿清給將軍下了情蠱。那可就糟啦。」
管家詫異:「能解嗎?那日將卿清丟出去時,她已沒了呼吸,這可怎麼辦?」
芷清眼中一縷精光閃過,面上卻憂愁得很:「當時族裏法子……是將下蠱的人挫骨揚灰……」
管家唬了一跳,卻被芷清三言兩語說服。
一時間,明裏暗裏,竟是無數人在找卿清。不過有的是爲了救她,有的卻是讓她死無葬身之地。
恰就在這時,宮中傳來消息,那被羈押的南邵國國主並數萬將士與婦孺,竟是悄沒聲地消失了。不說數萬將士,就是那國主在重重護衛的死牢中,怎地能逃出去?
一時整個北國人心惶惶。
北國國主震怒,多日不曾上朝的華韶卻異常興奮,主動請纓。
當日橫掃南邵,華家軍過處,斷無遺漏的可能。若論有誰有這麼大能耐,怕也是隻有南邵「聖女」了。
至於她是如何活了下來,又是怎麼救了衆人,逃出都城,也是華韶迫切想要知道的。
追捕過程中,一旦與南邵將士對上,必然是一場血殺。然而華韶想到卿清,竟是有些不敢硬對。
他兵分兩路,明面大張旗鼓的,只是日常盤查。暗地裏卻安排了精英,向着南邵的方向查探蹤跡。
不過數日工夫,兩軍在城郊三十里處的地方遇上。
南邵國國主重傷未愈,然而他拄着拐,站在最前側,竟是有幾分「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勢了。
華韶並不進攻,只遠遠與其對峙。
是夜,他潛入敵營,尋到了卿清。
卿清面敷白紗,眉眼清冷。見到華韶的第一眼,一刀刺了出去。令她萬萬沒想到的是,「噗嗤」一聲,刀入了骨。
鮮血自傷口處汩汩流出,卿清看着自己染血的手,不可置信地想要後退,華韶卻跟着直衝衝地往前走近了一步。
刀子插得更深了。
華韶疼得眉目猙獰,卻依然強笑着道:「終於見到你了,我的清清。」
「你的好芷清沒跟着你來?」卿清冷笑了聲,「只要我喊一聲,你的命頃刻就會喪於我族人手下。」
華韶點了頭:「我知道,我知道你恨我。可是你不會。」
殺了他,自然能解一時之快。可北國與南邵,將會再次掀起戰端。僅憑南邵現在的人力……是要被碾壓的。
卿清恨他,卻並未失去理智。
眼見卿清臉上驚怒,華韶嘆了口氣:「我來,是想教你知道,我錯了。我不該將芷清誤認爲你,不該利用你,傷了你心。縱是兩國交戰,我也不該利用你我的情意。況且……」
況且他一直以爲自己愛的是芷清,是當年救了他的小姑娘。可是他與卿清朝夕相對,原以爲的逢場作戲,早已不知不覺生了情愛。
卿清本不想再聽他說一句話。可不止怎地,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她所遭遇的背叛與傷痛,豈是他輕飄飄一句錯了就能了事?
「你走,我當你從未來過。」
「別哭,我想好了。兩國總是有相處的辦法,等你們回去,好好磨練,我們再來重頭比劃。至於你我……」華韶想要爲她拭淚,卻被她轉身避開。
燭火將兩人的影子映照在帳篷上,有人突然尖厲道:「北國華韶在此,兄弟們拼了!」
華韶與卿清對視,兩人皆大驚。
8.再見
此後的事情無比慌亂。
擔心族人只圖一時痛快,釀就無可挽回的局面,卿清不得不護着華韶離開。兩人被追趕着,其後有人認出了卿清,憤怒地問:「聖女,你爲何要背叛族人?」
趁着月色,華韶見她眼中悲痛,雙手緊緊攥着,關節發白,不由得道:「將我交出去吧。」
「閉嘴!」卿清攥緊了匕首,華韶一痛,止了聲。
他們走得小路,好容易將華韶帶到一個偏僻處。卿清對着他,面色奇異:「我有多痛,你今日體會的不過萬一。不過假如你不追究,容我們幾日逃走,就算是……你我兩清了。這輩子不見了。」
華韶聽得莫名,想要出聲,卻被她一個手刀劈向脖頸,昏了過去。
再醒來已是三日後。除了卿清初時的那一刀,他身上又多了許多細碎傷口。太醫看過,說像是被人拖拽的。而那處刀傷,則抹了藥,致使他數日未醒。
至於南邵一行人,則像是有了奇特的法寶,日行千里,早已不見人影。
南邵國王逃奔中遞上了一紙血書,以示臣服。今上寬懷,竟是收了,又允了華韶許多錦帛,要他好好休養。
華韶卻心有隱憂。
管家見他似是清醒,來說芷清與情蠱的事情,華韶想不明白,怎會有這樣狠毒的女子。他從芷清身上收回了五毒珠,不顧他的哀求,將她充入了軍妓。
第二天,他就上交了兵權,打馬南下。
他想好了,在南邵國隱蔽處安頓下來,每日守着卿清。若是她遲遲不能原諒自己,那就默默守候一輩子。
然而這樣想着,真正偷摸摸進了南邵,卻發現卿清被褫奪了「聖女」稱號,要遭受萬蠱挖心而死。
在南邵人眼裏,將北國人引了進來,造成族人莫大的損傷,再加她此前刻意放走華韶,不得不逼着國主臣服,以換來喘息的機會,實在是罪不可赦。
華韶跟着遊行的車走了一路,來到了禁地前——禁地曾是卿清修行的地方。
卿清當時身上有五毒珠,可以鎮壓此間的毒物,是爲平衡之道。而如今她丟了五毒珠,在此地將遭受萬蠱發作死去。
圍觀的人裏三層外三層,華韶不敢驚動諸人,想了許久,纔想起卿清當時提到的一條密道。
華韶好容易翻進去,找到卿清時,萬千蠱蟲正在朝卿清靠近。他一路走,蠱蟲紛紛後退。
卿清本已閉上了眼,聽出聲音不對,抬頭看見他,目中詫異。然而很快明白,五毒珠在他身上。
「清清,我來救你。」華韶捉住了她的手。
「怎麼救?五毒珠只能讓一人走出此地。」卿清嘲笑道,「現下它們不來攻擊,不過是因爲『實物』沒有試圖逃離。」
華韶愣了半晌,艱難道,「那我們不出去?你以前不是也在禁地生活?」
「那是因爲十二女使會送食物進來。」
卿清定定看着華韶,道:「你不該來的。現在就走吧。」
事實上,當日一別,她以爲是永別了。他們不該相見,此生此世,永生永世。
華韶卻絮絮叨叨說了許多,說他們錯過的過去,說他預想的未來,他的守候。
卿清的眼淚無知無覺地流了出來,偷偷抹去,提醒他道:「夕陽快下山了,你該走了。」
華韶猛地抱住了她,在她的耳邊說:「我愛你。」
卿清搖了搖頭。愛來得太遲,她已經要不起,等不起了。
卻是這是,華韶捏住了她的後勁,使了一個巧勁,卿清來不及反應,就昏了過去。
離別來得如此匆忙,容不得他們道最後一聲再見。
華韶吻上她的脣,將五毒珠渡了過去。
9.故人歸
假如可以,卿清寧願她與華韶從未見過——她不曾救過他,任他聾了啞了盲了,也總好過後來他失去自己的命。
她醒來時,人已經在禁地外,她當年溜出去玩的那條道。她進去尋了一圈,大聲地叫着華韶的名字,卻再未聽到他的回覆。
他們的故事,還未開始,卻已結束。
卿清最後都要忘了,自己是怎麼走出來的。
她在南邵與北國交界處,開了一家客棧。
一日日地,人來人往。有凡夫俗子,有江湖俠士,亦有巡防的邊關將士。她有佳釀,他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若是聽到興起,她乾脆免了對方的酒資。
一時間地,竟是有了幾分名氣。
某天,突然來了一人,從頭到腳包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個眼睛。若不是他身量過高,才教人分辨出性別爲難。
他似是不會講話,比劃着求收留。
卿清引他講話,數次無果後,歇了心思。只在一次手腳比劃中,扯開了他的袖子,露出的皮膚猙獰得可怕,像是受過許多傷。
是夜卿清早早打烊,一人飲酒。多年來,她第一次醉了。她指着天上的月說:「疑故人歸。可故人到底在哪裏?」喝着笑着,笑着笑着就哭了。
在她昏倒在桌上時,那人嘆了口氣,將她橫抱起來。
上二樓也不過幾十步,他卻每一步都走得很慢,恨不能要擁抱一生。
待將人細心放在牀上,卿清出手如電,猛地扯開了他的面紗。
不出她所料,那上面刀痕斑斑,像是被人劃了無數次,乍一看十分可怖。
卿清不容他再躲,摸着問:「疼嗎?」
他搖了搖頭,眸中是滿滿的思念。
治療的四年又十五日,他每日都度日如年。
當年華韶將卿清送離禁地,引來了萬蠱纏身。爲了自救,只好連着血肉帶皮削去,謀出一分生機。
餘下的,則要多謝一不知名的郎中。
卿清忍不住又問:「真的是你?」
華韶終於開了口,聲音嘶啞:「是我。我回來了。」
一句話,教兩人都潸然淚下。
他與她隔着萬千鴻溝,卻是一樣相思,兩地愁。如今,終於熬得故人歸。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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