泱泱

十八歲時,我被家人送給霍時凜。
他食髓知味後,默許了我的存在。
我跟了他整整三年,卻始終沒有名分。
那時心氣太傲,我說如果他不公開,我就離開。
霍時凜嘴角噙着一絲散漫的笑:
「隨你。」
於是,我斬斷了和他的所有聯繫。
三年後,我認識了霍嶼。
他對我一見鍾情,還要帶我去見他的家人。
「我小叔是家族實際掌權人,你見他就行。」
我點了點頭,安靜地跟在他的身後。
可門推開後,我卻愣在當場。

-1-
我從未想過,霍嶼口中的小叔居然會是霍時凜。
沒有給我任何反應時間,霍嶼便牽着我的手進了宴會廳。
他一邊走向霍時凜,一邊介紹我:
「小叔,這是我的女朋友,魏姎。」
霍時凜的目光從觥籌交錯的酒宴上,慢慢轉移到了我的身上。
我忐忑地捏緊衣袖。
而他只是淡淡掃了一眼,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
面容平靜,語氣疏冷。
彷彿是在看一個毫不相干的人。
「我小叔性子冷,你別在意。」霍嶼連忙和我解釋。
他拉我落座,正坐在霍時凜下首的位置。
餐盤已經分好,每個碟子裏都放着一隻大蝦。
聽說這是霍時凜親自去外海釣的,又親手烹飪的。
「姎姎,你也嚐嚐。」
霍嶼熟絡地幫我剝蝦,還細心地去掉蝦線。
我看着面前的蝦,蹙起眉來。
霍嶼知道,我對海鮮嚴重過敏。
一碰海鮮,就全身起滿紅疹。
當初我們認識,就是我誤食海鮮,他幫我送到醫院。
我抿了抿脣,朝着霍嶼輕輕搖頭。
「我喫不了……」
話還沒說完,霍嶼便壓低聲音打斷了我:
「姎姎,大家都喫,就你不喫,不合時宜。」
「你初次見我小叔,要給他留個好印象。」
「要是等下起紅疹了,我會把你送去醫院,不用擔心。」
說着,他又給我倒了一杯香檳。
「先給小叔敬一杯酒,然後把蝦喫了,誇誇他的手藝。」
「聽話。」
我抿着脣,沒有說話。
我和霍嶼雖然是男女朋友,但感情並不純粹。
遇見他時,我特別窮,窮到一天打三份工。
所以當家境優渥的他追求我時,我很快就答應了。
沒有多少愛,只是權衡利弊的結果。
霍嶼對我也很大方,禮物送貴的,喫飯我來挑,過節發紅包。
從某種程度來說,比起男朋友,他更像是我的金主。
我看着面前晃動的酒液,終究是點了點頭。
然後轉向霍時凜,舉起酒杯,不卑不亢:
「小叔,這杯我敬您。」
霍時凜的眸光晦暗,臉上看不出喜怒,只淡淡睨着我喝下香檳。
霍嶼夾着蝦的筷子又適時遞了過來。
在即將喂到我脣邊的那刻,一直端坐的霍時凜突然伸手,拂去了我面前的筷子。
蝦掉在了地上。
他靠着椅背,轉頭看向霍嶼:
「我以前沒告訴過你,海鮮放涼了腥味重嗎?」
「讓人全都撤了。」

-2-
霍時凜發了話後,霍嶼沒有再逼迫我。
倒是坐在下排的一個男人,視線在我身上徘徊,突然輕輕「咦」了一聲。
「霍嶼,你這女朋友,和凜哥以前的女伴長得可真像啊。」
他此話一出,周圍的人立刻燃起好奇心,連忙追問起來。
「也就是一樁陳年往事。」他說:「當年有個女孩喜歡凜哥,追得那叫一個猛烈,甚至不知羞恥地剝光自己衣服,爬上了凜哥的牀。」
「叫什麼名字我是忘了,不過長相還記得,和霍嶼的女朋友特別像。」
他甚至開玩笑般地道:「凜哥,你快看看,不會是同一個人吧?」
此話一出,所有人的視線都聚焦在我的身上,議論紛紛。
霍嶼牽着我的手,不悅地蹙起眉來,卻一言不發。
倒是霍時凜,冰冷的目光落在說話那人身上,嗤了一聲:
「你瞎嗎?」
而後突然抄起一個酒杯,潑在了他的身上。
「來赴宴的,我自然會好好招待。」
「想挑事的話,就滾出去,別髒了我這塊地。」
話音落地,當即有兩個保安將說話那人拖了出去。
霍嶼這才安撫地摸了摸我的頭:
「別擔心,我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
「姎姎,我們去舞池中央,我帶你跳舞好不好?」
我不想再站在霍時凜的眼皮子底下,便頷首答應。
他拉着我去了舞池,一手撫上我的腰,另一手與我交握。
他教過我華爾茲,來之前特意帶我彩排兩次。
可不知道爲什麼,今日我的步伐有些凌亂,時常踩上他的皮鞋。
我總感覺有一道視線,蘊着薄怒,落在我的身上。
像是要把我看穿一樣。
可當我回頭看時,一切如常。
霍時凜偏過頭和友人說話,目光沒有偏離半分。
正恍惚間,霍嶼突然將我拉近,大掌扣上我的腰肢。
「姎姎,你今晚不太專心。」
「怎麼了,是不是被我小叔嚇到了?」
他伸手理好我耳側碎髮:「別怕,他看着是兇了一點,其實人很好的。」
「特別是在我小嬸面前,可聽話了。小嬸讓他往東,他絕不往西。」
我微微一怔:「他結婚了?」
「沒呢,是未婚妻,不過婚期也快了。」
霍嶼笑了笑,手指在我露背裝的邊緣徘徊,試探着慢慢從背上探入。
那道視線又落在我的身上。
濃稠的、黏糊的、不悅的。
我緩緩側頭,望向了霍時凜。
這次,他的目光不偏不倚與我對上。
然而下一瞬,霍嶼就換了一個姿勢,將他嚴嚴實實地擋住。
他微笑着看着我:「姎姎,專心跳我教給你的舞。」
我將手搭在他的肩上,默默無話。
霍嶼不知道,其實我會跳華爾茲。
我的華爾茲,還是當初霍時凜手把手親自教的。

-3-
我家以前也算是富裕。
雖然比不上豪門,但到底衣食不愁。
轉折發生在十八歲那年。
養父生意出現問題,即將破產。
他求了很多人,可沒有人願意幫忙。
於是,他將注意打到了我的身上。
他給了我四個男人的照片,讓我從中選一個。
只看一眼,我便選擇了霍Ṭú²時凜。
他骨相優越,皮囊也好,二十多歲又保持健身,在一衆四五十歲的中年男人裏面,格外突出。
養父點了點頭,在得知霍時凜要出海後,打通關係把我送上他的牀。
那個晚上,我特別驚恐害怕。
可是我沒得選。
如果不能拿下他,養父會把我送給其他豪門,甚至可能是有家室的。
於是,我扯掉自己的衣裳,顫抖着勾住霍時凜的脖子。
他原本是抗拒的,想要將我直接趕出去。
是我哭着求他,緊張又生澀地吻上他的脣、他的脖頸。
他沒有經歷過別的女人,當場愣在原地。
僵了很久後,終於捧起我的臉,用指腹揩掉我臉上的淚。
「別哭了,等下我儘量輕點。」
那個晚上,我至今記憶猶新。
他要了一次又一次,撥開我汗涔涔的長髮,細細密密的吻落在我的身上。
第二天早上,我是在他的臂彎裏醒來的。
他已經調查了我,知道我是魏家的養女,也知道我接近他的目的。
他淡淡地問我:「魏姎,你要不要跟我?」
「爲期三年。作爲回報,我會給你養父投資,足夠他度過此次危機。」
我沒有理由拒絕。
我只是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忘了他的用詞是「跟」。
跟霍時凜的那幾年,其實過得挺好。
無論是牀上還是牀下,我們都很合拍。
他喜歡用領帶矇住我的眼睛,俯身去咬我的耳朵。
每次出差回來,總要給我帶一堆高奢,癡纏我直到天明。
有一次他受邀參加舞會,我也想跟,央了他很久。
他無奈之下,點頭答應,大半夜拉着我在落地窗前練習。
後來我如願去了舞會,還特意選了一件和他很搭的禮服,挽着他的手出席。
可當旁人問起我時,他卻說,我是他新找的跳舞女伴。
僅僅只是女伴而已。
那天回去後,我頭一次衝他發了脾氣。
霍時凜沒有生氣,懶懶地窩在沙發上,平靜地看着我:
「魏姎,你在生什麼氣呢?」
「你是怎麼到我身邊的,自己心裏清楚。難不成你還指望着當我女朋友?」
那時,我已經在霍時凜身邊待了三年。
這三年發生了很多,養父車禍身亡,魏家支離破碎,早就和我斷了聯繫。
也是年輕,心氣太高,我心一狠,和霍時凜說我想要個名分。
如果沒有名分,我就和他分開。
他有些愕然,而後淡淡頷首,無所謂地道:
「走不走,隨你。」
於是,我斬斷了和他的所有聯絡,換了一座城市生活。
我自小錦衣玉食,脫離魏家和霍時凜後,才知道錢有多重要。
因爲沒錢,我住進陰冷潮溼的地下室。
因爲沒錢,四處碰壁,受了不少欺負。
因爲沒錢,少時的心性漸漸被磨平了,我很輕易地接受了霍嶼的表白。
在很多個寂靜無人的夜裏,我會想起霍時凜。
我問過自己,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還會離開霍時凜嗎?
答案還是會的。
不過起因如何,結果都是我愛上了他。
因爲有愛,所以對這段感情總嚴苛了些,生了很多不該有的妄想。
霍嶼的話打斷了我的思緒。
他含笑打量着我,突然輕輕感嘆:
「姎姎,你今天好漂亮啊。」
不顧此刻賓客環繞,他忽然捏住我的下巴,傾身而下,吻住了我的脣。
樂曲進入高潮,周圍嘈雜的人聲在一瞬間消失不見。
而後愈發吵嚷,全是起鬨的聲音。
霍嶼在外一向溫和有禮,今日不知那根筋不大對勁,強勢地扣住我的後腦,打開我的齒關,咬得我下脣都出了血。
在一片難捨難分的窒息裏,我睜開了眼睛。
正巧,與霍時凜四目相對。
他坐在離我幾步遠的位置,冷冷注視着我們。
面上依舊稀疏平常,可握着酒杯的手卻青筋暴起。
他別過頭,沒有再看。
在起鬨聲中轉身離開。

-4-
我不知道霍嶼吻了多久。
直到我快喘不上氣時,他才鬆開了手。
這種場合,需要他進行社交,籠絡關係。
他自然不能一直陪我。
霍嶼把我放到一邊休息:
「我和幾個朋友打個招呼,等下再來找你。」
我點了點頭,安靜地坐在角落發呆。
旁邊的人在談霍時凜的未婚妻。
說他的未婚妻是京圈柳家的小姐。
霍時凜很滿意她,兩個人時常合體出現在重要場合,依照長輩的意思,年底就要結婚了。
我聽着百無聊賴,舞廳有些沉悶,索性起身去走廊逛逛。
外面的空氣新鮮很多,連帶着心情也好了些。
我正想着的時候,路過一個房間。
門突然被人從裏面打開。
有人擒住我的手腕,將我拖了進去。
裏面沒有開燈,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見。
他將我抵到門上,低頭注視着我,劉海擦過我的額頭。
聲線涼薄,也很熟悉。
「魏姎。」

-5-
霍時凜站在我的面前。
光線太暗,我看不清他的模樣,只感覺他的目光疏冷。
他低頭望着我,情緒有些複雜,良久沉聲問我:
「什麼時候和霍嶼在一起的?」
其實也沒多久,剛過一百天紀念日。
但我沒有回答,踮起腳與霍時凜平視:
「和你有關係嗎?」
他沉默片刻,突然轉了話題:
「你喜歡他嗎?」
不管內心對霍嶼抱着怎樣的感情,此刻在霍時凜的面前,我都只能點頭應是。
我說:「喜歡。」
「至少他會公開我,不會把我藏着掖着。」
又是一陣靜默,霍時凜抿着脣沒有說話。
「沒事的話,讓我出去吧。」
「我們這種關係,共處一室不太合適。」
我提醒霍時凜。
他按着我手腕的手漸漸鬆開,卻依然沒有放我走的意思。
他說:「魏姎,儘早和霍嶼斷了吧。」
霍時凜會說這話,其實我並不奇怪。
他本就看不上我,自然不願意我和霍家的人有所牽扯。
我仰頭望着他,笑了笑:「你覺得我配不上你的侄兒,是嗎?」
可出乎我的意料,他一愣之下搖了搖頭。
「不是,我沒有這麼認爲。」
「我只是覺得你們不適合。」
「霍嶼從小心思很深,就算心裏想十分,面上也只表露一分。他又出身霍家,總有女人會貼上來。你性子單純,眼裏容不得沙子……」
他的話還沒說完,我便蹙眉打斷了。
「霍時凜,過了三年,你憑什麼認爲自己還了解我?」
人會和時間一起發生改變。
這三年來,在生活的銼磨下,我學會了曲意逢迎,討好他人。
「如今回想,當初挺幼稚的。」
「我現在覺得,愛情不是那麼重要的東西,喫飽穿暖纔是人生頭一件大事。」
細碎的路燈透過緊閉的窗,落在霍時凜的發稍。
他有些愕然,望了我半晌,再開口時聲線柔和了幾分。
「魏姎,你瘦了很多,下巴都尖了。」
「這些年,過得不好嗎?」
他此刻說話的語氣,像極了過去我們還在一起時的口吻,聽得我微微一怔。
以前每次他出差回來,都要捧着我的臉看上許久。
「我不在的時候,你是不是喫飯又不規律?」
「臉都尖了,等下我帶你去喫大餐。」
「但是現在,姎姎,你先讓我飽一頓好不好?」
接下來就是灼熱而窒息的吻,從客廳沙發到房間落地窗,從白晝到暮色四合,滾燙的氣息落在我的頰側。
往往得等到天黑,我們纔開車出門覓食。
此刻霍時凜微微傾身,眉眼一如過往,呼出的熱氣噴在我的頸邊。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突然響起門把手轉動的聲音。
下一秒,門被人從外面推開。
頭頂的燈也開了,昏暗的房間變得一片亮堂。
來的人是霍嶼。

-6-
在白熾燈的開關被按起的那刻,霍時凜退後一步。
瞬間拉開了和我的距離。
霍嶼看着房間裏的我們,微微一怔。
「姎姎,原來你在這裏。」
「我找了你半天,生怕你走丟了。」
他走到我的身邊,伸手攬住我的肩膀,將我圈進懷裏。
不等我解釋原因,他已經給我想好了藉口。
「是不是在外面閒逛的時候,被我小叔逮到了?」
「我第一次帶女孩回家,他好奇之下多盤問你兩句也屬正常,別害怕。」
他安撫般地摸了摸我的頭,又看向霍時凜,眼裏帶了一絲笑意:
「小叔,你覺得我女朋友怎麼樣?」
霍時凜的眸光落在他按住我肩膀的手上,片刻便別過頭,看着窗外明滅的燈火。
語氣不鹹不淡,只回了兩個字:
「很好。」
霍嶼眼角的笑意愈發盛了,歡喜地看着我:
「小叔這人嚴苛得很,很少會誇讚別人,看來他對你是真的滿意。」
「想必他一定會同意我們的婚事吧。」
話音剛落,霍時凜便蹙起眉來:「你說什麼?」
霍嶼拉着我的手,站在他的對面。
語氣堅定,異常認真。
「小叔,我這次帶姎姎過來,一來是讓她見你,二來是想告訴你,我打算和她結婚。」
「雖然我和姎姎認識的時間不長,但是我從來沒有這麼喜歡過一個人,喜歡到餘生都想和她捆在一起。」
在一起三個多月就說結婚,確實有些倉促。
當初霍嶼和我提起這件事時,我也愣了。
「會不會太快了?」我問他。
在我的設定裏,是先談兩三年的戀愛,然後求婚,再順理成章結婚。
霍嶼搖了搖頭:「姎姎,我認定你了,所以不會覺得快。」
「家業都在小叔手裏,我就是個富貴閒人。你和我在一起,不用處理複雜的家庭關係,錢隨便花,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沒有人約束你的自由。」
「結完婚後,我們還可以去全球旅居,不要孩子也沒關係,日子過得開心就好。」
彼時他溫柔體貼,描繪的未來太具誘惑力,像是給我黑白的生活遞來一支彩色畫筆。
所以,即便和我最初的設定出入很大,看着他殷殷的眼神,我還是點頭應了。
生怕霍時凜不同意,霍嶼提前把話全部堵死。
「小叔,股份都捏在你的手裏,聯姻這種事你做就好,輪不到我。」
「你之前答應過,以後會讓我和喜歡的女孩結婚,不管她家境如何,只要我真心喜歡就行。」
「姎姎這麼好,難道小叔還不同意?」
他每說一句,霍時凜的臉色就沉上一分。
良久,霍時凜伸手敲了敲桌面,不置可否地回答:
「結婚畢竟是人生大事,倉促之間做不得決定。」
「你剛回來還不着急,這件事以後再說吧。」
霍嶼悄悄捏了捏我的掌心,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只是彎起脣角對霍時凜道:
「也是。小叔,我好久沒有回來,原先那套房子水管破裂,要修理一段時間。」
「本來打算帶姎姎去住酒店,但她喜歡軟點的牀,我怕在酒店她睡不好。這段時間去你的別墅應急一下,可以嗎?」
去霍時凜的別墅住?
不等他回答,我先攔住了霍嶼,
「牀鋪硬點軟點我都能睡,我們住酒店就好,別麻煩小叔了。」
和霍時凜在一起的三年,我就住在那棟別墅。
裏面承載了太多我們之間的回憶。
上一次和霍時凜見面,就是在別墅門口。
我拎着個行李箱要搬出去。
霍時凜倚靠在門框上,冷眼看着我的動作。
在我跨出門的那一瞬間,他按住了我的手,眯起眼睛,語氣帶了幾分警告意味。
「姎姎,別鬧了。」
「現在回去,我還可以當一切都沒發生過。」
我仰頭固執地問他:「你會給我一個名分嗎?」
他沉默片刻,慢慢鬆開了按住我的手,垂下眼睫,回了我兩個字:
「不會。」
於是,我頭也不回地走了。
偏偏如今回來,霍嶼非要帶我住進那棟別墅。
「我和小叔都是一家人,談不上麻煩。」
「別墅的裝修費了小叔好一番心血,剛好帶你參觀一下。你要是喜歡那個風格,以後我們的婚房也那樣裝修。」
霍嶼這邊說不通,我轉頭看向了霍時凜。
我以爲他會拒絕。
可誰知,他緊抿着脣,良久頷首:
「行。」
「剛好有兩間客房,分給你們住下。」

-7-
霍時凜提前電話吩咐管家整理客房。
安排我住的那間,和霍時凜的主臥只有一牆之隔。
客房的被褥牀單,和我以前用過的一模一樣。
我看得一陣恍惚。
故地重遊,我思緒繁複,一個晚上翻來覆去沒有睡好。
霍時凜工作很忙,聽說他近期有個重大合作事項,最近一直忙於此事。
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公司,除了睡覺,很少會在別墅。
至於霍嶼,他這邊朋友親戚很多,帶着我挨個拜訪。
好不容易把親戚走完了,他又臨時接到任務,要出省收購一處房產。
他沒有帶我一起去,走之前摸了摸我的頭,溫聲道:
「姎姎,我去兩三天就回來,你安心待在別墅。」
「有什麼需要儘管和小叔開口,別見外,他答應替我照顧好你。」
我點了點頭,起身送他出門。
上樓的時候,我覺得腳步有些虛浮,勉強扶着樓梯才走回房間。
其實今早醒來時,我就發現了自己的異樣。
喉嚨發乾,腦袋發暈,四肢無力。
我想多休息一會,重新回到牀上,拉高被子閉上眼睛。
睡到一半的時候,突然感覺腸胃絞痛,四體發寒。
我一時沒忍住,抱着垃圾桶一陣嘔吐,動靜驚動了住家阿姨。
阿姨給我倒了一杯熱水,又拿來體溫計讓我量。
見我發燒後,阿姨拿起電話,要把這件事告訴霍時凜。
我攔住了她:「我自己喫藥就好,實在不行我去趟醫院,別因爲我的事情打擾他。」
誰知阿姨義正嚴辭地拒絕了我。
「霍總說了,只要是您的事,無論大小,都要即刻彙報。」
她還是給霍時凜打了電話。
那頭人聲嘈雜,霍時凜只是「嗯」了一聲便匆匆掛掉,看樣子是在忙。
我也沒有力氣理會這些。
腹部絞痛得厲害,喫什麼吐什麼,不喫也吐,把昨天喝的野生菌湯盡數吐掉。
霍時凜進來的時候,我正抱着垃圾桶吐得昏天黑地。
看見他後,我微微一愣,下意識看了一眼表:
「你不是在忙嗎?怎麼回來得這麼早?」
他走到我的身邊蹲下:「沒什麼大事,聽說你身體不適,我回來看看。」
話音剛落,我實在沒有忍住,又吐了一次。
他猶豫片刻,還是伸手,輕輕順着我的背。
「我和家庭醫生說了,他正在趕過來的路上。」
他扶着我回到牀上躺下,又把枕頭疊好,讓我墊着。
家庭醫生說我是換季着涼,又連日奔波,加上本身腸胃脆弱,引發了急性腸炎。
他開了藥,又給我打了吊針。
做完這些後,家庭醫生走了,阿姨也出去了,屋裏只剩下我和霍時凜兩個人。
他搬了一張椅子,坐在我的牀邊。
抿了抿脣,突然隔着被子將手放在我的肚子上,順時針輕揉。
我啞着嗓子攔住了他:「你也出去吧,我……」
話還沒說完,他便打斷了我:「你之前告訴過我,這樣幫你揉揉,你會舒服一些。」
我的腸胃一向不好,在霍時凜身邊時也犯過兩次胃病。
難受的時候,我便靠在他的懷裏,抓着他的手讓他幫我揉肚子。
只是現在,我搖了搖頭,按住了他的手:
「我是霍嶼的女朋友,你該和我保持距離,這樣並不合適。」
霍時凜靜默片刻,終於收回了手,卻也沒有走的意思。
他坐在椅子上,傾身看着我。
「你快虛脫了,睡一覺吧。我在這裏陪你,等點滴打完了幫你拔針。」
可能是真的累了,又可能是藥物作用,我很快就睡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是半夜。
吊瓶早就打完了,霍時凜幫我拔了針,又貼上創可貼爲我止血。
牀邊的小夜燈開着,昏黃的光線落在他的身上。
他穿着白色襯衫,袖釦微微散開,疲沓地伏在牀上。一手搭着牀沿,另一隻手緊緊握着我的,指腹還按在針孔上。
我想將手從他那裏抽開,卻不小心驚醒了他。
他睜開了眼,眼神還有些迷糊,伸手就熟絡地將我攬進懷裏。
像過去成千上百個夜晚那樣,呢喃着道:
「姎姎,怎麼醒這麼早?再睡會。」
我掙開他的懷抱:「霍時凜。」
他這才如夢初醒般鬆開了手,薄脣緊抿:「抱歉。」
「我吊瓶打完了,你回房睡吧。」我提醒他,嗓子啞得厲害。
「沒事,我不困,等霍嶼回來我再走。」他坐回椅子。
我搖了搖頭:「他出差了,一時半會回不來的。」
不知爲何,聽見這句話後,霍時凜突然沉了眉目,眼裏蘊着怒意。
「什麼天大的事情,能比你還重要?」
「我今天本來要去外地見客戶,現在都推掉了。他不就是去看個房產,你生病了還不知道回來照顧?」
「我現在就給他打電話,讓他立刻滾回來。」
霍時凜作勢要拿出手機,我連忙按住了他。
「你誤會了,是我沒有告訴他,不是他不回來。」
「這點小事,明天就好了,沒必要再讓他來來回回。」
霍時凜聞言,盯了我半晌,眸中波光浮動。
屋裏陷入了詭異的安靜之中。
他的眼神太過複雜,落在我的身上,讓我莫名慌亂,不由自主地偏開目光。
很久之後,他忽然開口問我:
「魏姎,你不是真的喜歡霍嶼,對嗎?」

-8-
霍時凜將手搭在我的腕上。
五指收緊,傾身而來,重複了一遍:
「魏姎,你並不喜歡霍嶼。」
這次不是疑問句,而是分外肯定。
他說:「我見過你愛一個人時的模樣,你要是真的喜歡他,不會是這個反應。」
「以前在我身邊時,你如果生病țű̂ₘ了,不管我在哪裏,都會要我回來陪你。」
和霍時凜在一起的時候,我很嬌氣。
但凡有個頭疼腦熱,我都要給霍時凜打電話,吭哧吭哧地說自己不舒服。
大抵人身體脆弱的時候,總想找一點慰藉,尋求一分偏愛。
而接到我的電話後,無論在多遠的地方,他都會即刻趕回來陪我。
此刻我看着他,搖了搖頭:「喜歡一個人的表現是不一樣的。」
「我不和霍嶼說,是因爲我心疼他,不想他來回折騰。」
「而且,」我垂下眼睫,靜靜看着霍時凜按住我腕上的手,「你也有未婚妻了,明明大家都在往前走,你近日何必一直回望來時路呢?」
霍時凜沒再說話,只是徒然坐回椅子。
額前碎髮遮住了他的眉眼,他枯坐良久,不知在想些什麼。
天色將明未明時,他終於起身,仔細爲我掖好被角。
「公司還有些事,我先過去處理。」
我輕輕頷首,看着他倦怠地合上房門。
家庭醫生每日都會過來幫我檢查身體。
阿姨做的營養餐頓頓不重複,還都是我愛喫的。
只是後面的這幾天,我一直沒有見到霍時凜。
他直接宿在了公司。
霍嶼回來的時候,我的身體已經養得差不多了。
他給我送了一雙鑲滿鑽石的細高跟。
「在專櫃櫥窗外看見,覺得很漂亮,就忍不住買下來送你。」
「後天有個生日宴,你剛好可以穿上。」
霍嶼口中生日宴的主角,是柳儀臻,霍時凜的未婚妻。
我本來不想去,但拗不過霍嶼,只好應了。
生日宴是在別墅後面的莊園辦的,來得人很多。
我跟在霍嶼身邊,看見柳儀臻挽着霍時凜的手出場。
單單隻看背影,都覺得兩人般配。
霍時凜會微微俯身,含笑聽她說話。
她也會伸手,替霍時凜理平領帶上的褶皺。
生日蛋糕有十層,霍時凜握着她的手切下蛋糕。
四周響起此起彼伏的起鬨聲和叫好聲。
我在人羣裏安靜地看着聚光燈下的兩人,被分了一塊蛋糕。
是柳儀臻親手交到我手裏的。
在宴會廳的角落裏,她意味深長地打量了我好久。
而後微微彎起脣角,說了一句:
「魏姎,我聽過你的名字。」
生日宴持續了很久,室內觥籌交錯,充斥着酒精的味道。
霍嶼四處周旋,我酒量不好,喝了兩杯便悄悄出去躲酒。
時值五月,莊園的玫瑰開了,滿牆芬芳。
我在玫瑰花架下行走。
霍嶼給我買的高跟鞋並不合腳,後腳跟磨出小小的泡。
踩上花枝時,「嘎吱」一聲輕響,鞋跟折了。
腳腕傳來剜心的疼,不用低頭,我也知道是腳崴了。
我只好留在原地,想等宴會結束後,打電話讓霍嶼接我。
好不容易等賓客三三兩兩地走了,霍嶼的電話卻無人接聽。
他始終沒有給我回撥。
從這裏回別墅大概要十分鐘,我艱難起身,嘗試着脫掉高跟鞋走。
但腳使不上力,一着地就疼得我臉色發白。
就在這時,忽然有人沉聲問我:
「腳崴了?」
是霍時凜。
我微微一怔,看向了他:「你怎麼在這?」
「酒喝多了,出來透氣。」他的臉頰有些薄紅。
盯着我的腳半晌後,他抿了抿脣:「看樣子是不能走了,我送你回去。」
我以爲他打算扶我,正準備開口,霍時凜突然彎腰。
按住我的小腿,褪下了我另一隻高跟。
而後身體驀然一輕,他將我攔腰抱起。

-9-
霍時凜一手託我的背脊,一手託着我的膝彎。
一身西裝革履,目不斜視地往前。
我想掙開他,忙道:「霍時凜,放我下來。」
他的手很有勁,將我抱得更穩,突然說了句牛頭不對馬嘴的話。
「魏姎,你真的瘦了好多。」
「身上都是骨頭,抱你都不需要費什麼勁。」
「我已經……好久沒有感受過你在掌心的分量了。」
他這話,我沒辦法回答。
他抱着我走在路邊,一輛車正往我們這個方向駛來。
車燈照了過來,刺得我睜不開眼。
路過我們身邊時,車停了下來。
鳴笛聲響起,而後車窗被人緩緩搖下。
霍時凜也停住腳步,看向了車裏。
開車的人是柳儀臻。
我微微一怔,掙扎着想要下來。
霍時凜倒是氣定神閒,甚至和她頷首致意。
柳儀臻似笑非笑地睨了我一眼,問霍時凜:
「回別墅嗎?」
「要不要送你們?」
霍時凜搖了搖頭:「不用,就兩步路。」
「我抱她回去就好。」
柳儀臻點了點頭:「行,那我走了。」
說完腳踩油門,連人帶車很快消失在我的視野裏。
我只覺得有些恍惚。
生日宴上,霍時凜給她送花又送禮物,兩人看似情深如許。
可此刻私下接觸,卻又莫名生分。
別墅的路不遠,他的腿很長,按理說很快就能到。
可就是這樣短短的一條路,他卻走了很久很久。
我仰頭看向他,他微微垂首與我對視。
月色太過溫柔,他靜靜注視着我,眼底也藏着稀碎的月光。
我別開頭沒有說話。
他也無言,只是抱着我走在開滿玫瑰的路上。
臨到別墅門口時,他才淡淡說了一句:
「這條路,還是修得太短了。」
他將我平放在沙發上,用毛巾包裹冰袋,彎下腰爲我冷敷傷處。
「還疼嗎?」他問我。
「不是很疼,我自Ṫũ̂ₗ己來。」我想躲開。
他微微蹙起眉:「別亂動。」
霍嶼的電話是在這個時候回撥的。
他說他在酒宴上敬酒,忘了把手機放在哪裏。
偏偏又開了靜音,找了許久,這會纔剛剛找到。
「姎姎,你在哪,我去接你。」
我說自己崴到了腳,已經回了別墅。
霍嶼有些着急,說他馬上回來。
放下電話後,我起身拿過冰袋,霍時凜卻固執地不肯放手。
我提醒他:「霍嶼要回來了。」
「要是讓他看見你幫我冷敷,他會怎麼想?」
霍時凜冷嗤一聲:「他想什麼,我不在意。」
「可他是我男朋友,我很在意。」
話音落地,霍時凜緊抿着脣,臉色變得有些難看。
他終究是慢慢鬆開了手,在另一側坐下。
霍嶼回來後,仔細檢查了我的腳腕,又熟稔地接過冰袋。
他低下頭,心疼地親了親我的額頭。
「都是我的錯,手機丟在玻璃櫃裏,讓你平白等了那麼久。」
做完這些,他纔想起屋裏還有另一個男人。
於是,他轉過頭,一邊攬着我,一邊對霍時凜道:
「多謝小叔幫我送姎姎回來。」
語氣一如往常,我卻隱隱感覺不大對勁。
他似乎是在較什麼勁。
而霍時凜只是冷冷地吐出四個字:
「舉手之勞。」
說完他起身回房。
走了兩步,又緩緩回頭,目光鎖在被霍嶼抱住的我身上。
想說什麼,動了動脣,卻終究什麼也沒有說。
只是攥緊了拳,轉身離開。
冰敷完後,霍嶼送我回了房間。
可他沒有離開,反而合上房門,把我摟得很緊。
他身上的酒氣很重,今日應酬應該是沒少喝酒。
我微微一怔,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怎麼了?」
他的聲音悶悶的,突然問我:
「腳還疼嗎?」
「不太疼了。」
又沉默了一會,霍嶼突然將我抱到牀上。
聲音裏帶了幾分情動時的沙啞。
「姎姎,不知道爲什麼,今晚特別想要親你。」
話還沒說完,他便扣住我的後腦,細密的吻鋪天蓋地落下。
霍嶼Ŧṻ⁾是個比較含蓄的人,大多數時候都很溫柔。
很少像今天這樣,連吻都是重的,有血腥味在我嘴裏漾開。
喫痛之下,我悶哼出聲。
不知出於什麼原因,他似乎有些興奮,伸手掐住我的腰。
我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哼聲自口中逸出。
霍嶼解開襯衫釦子,捏住我的下頜。
「姎姎,今天晚上行麼?」

-10-
霍嶼雖然是在問我,但根本沒有徵詢我的意思。
他咬着我的脣,眸中情緒翻湧。
「不行。」我連忙制止了他。
這個客房和霍時凜的主臥緊挨着。
甚至兩張牀只有一牆之隔。
別墅的隔音沒有很好,但凡聲音大一點,都會落進霍時凜的耳中。
我做不到在這裏和霍嶼共枕。
霍嶼望向我,要我給他一個解釋。
我抿着脣:「我的腳還沒好。」
「我不會碰你受傷的腳,放心。」
他伸手探入被窩裏,作勢要解我的扣子。
我攔住了他的動作:「別……」
在他疑惑的目光下,我找了個理由胡謅:「我……生理期來了。」
「姎姎,你的一向很準,每次都是月末,可現在才月中。」
他眯起眸子,抬起我的下巴:「爲什麼要騙我?」
我仰頭直視着他:「我不想在這裏。」
「你小叔就在旁邊,他會聽見。」
「你說這個啊。」他歪着腦袋看我,微微彎起脣角。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我總感覺他這笑容有些惡劣。
他撫着我的臉頰,語氣曖昧。
「沒事,動靜小點就是了。」
「小叔他會體諒我的。」
我按住他的手,正想繼續拒絕時。
隔壁房間突然響起重物砸地的聲音。
聲音很大,是刻意爲之。
霍嶼一怔之下,彎起眼角笑了。
「看來小叔確實是不大樂意呢。」
「那今晚就算了吧。」
他慢條斯理地套上外套,又湊過來啄了啄我的脣。
「姎姎,你也親親我。」
這次沒有壓低聲音。
幾乎只是瞬間,隔壁房間的門開了。
下一秒,門外響起叩門聲,一聲接着一聲。
霍嶼好整以暇地推開了門。
正見霍時凜站在門口,徹底沉下了臉。
神色緊繃,眸若寒冰。
「要麼滾回房睡,要麼滾出別墅。」
「我回房。」霍嶼笑得雲淡風輕。
霍時凜看了被子裏的我一眼,轉身離開。
霍嶼倒是不急着走。
他說:「姎姎,我那套房子整理好了,我們明天就搬回去。」
能離霍時凜遠一點,也好。
我點了點頭。
他又說:「你別怕,小叔這火是衝我來的,和你無關。」
像是想起了什麼,他站在門口,饒有興致地問我:「看見小叔的左手了嗎?」
「你有沒有發現,他的小指比常人短了一截?」
我很早就發現了。
霍時凜的手生得很漂亮,手指修長,骨節分明。
可偏偏,左手的小指不太正常。
以前跟他的時候,我好奇地問過他這個問題。
他只是淡淡地說,小時候受過傷。
「他初中時遇見一隻橘貓,特別喜歡。」
「投餵了一段時間後,那橘貓就跟着他回家。」
「小叔想養,卻遭到了我爺爺的反對。爺爺說,家裏養的貓都是賽級,怕野貓帶壞了家裏的名貓。」
「小叔爲此和我爺爺吵了一架。」
霍嶼陷入了回憶之中,眯着眼睛告訴我:
「那是一個颱風天,爺爺將那隻貓丟了出去。」
「小叔急着要去找貓,卻被爺爺攔住。他拿出一把刀,砍斷了小叔的小指。」
「他說砍掉小指,會疼,會造成一輩子的殘缺,但不會有什麼實際影響,剛好給小叔長長教訓。」
我愣在了原地。
魏家的家教也很嚴苛,但絕不至於變態至此。
霍嶼也有些唏噓:「當時小叔的手血流不止,而爺爺只是冷眼看着,將他反鎖進儲物間。」
「他告訴小叔,不管是想帶貓還是帶人回來,都要看看自己有沒有話語權。」
「這就是沒有本事還要忤逆家裏的後果。」
「從那以後,小叔變了很多。他不愛笑了,也不和我一起玩了。他開始汲汲於營,爲了奪權排擠對手,獲得聲望的同時也背上很多罵名,變成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霍嶼是真喝多了酒,腳步有些虛浮。
他晃了晃腦袋,似乎只是將此事當成一樁笑談說與我聽。
他走之後,房間陷入一片死寂。
我靠着牆,想着此刻與我一牆之隔的那人。
輕輕撫上牆壁,觸感冰涼,像極了冬天裏他指尖的溫度。
不知爲何,彷彿有一隻無形的手攥住我的心臟,勒出細細密密的疼。
有的時候覺得這堵牆很薄,有的時候又討厭它太過厚實。
心中思緒萬千,起起伏伏之後歸於寂滅。
我安慰自己,反正明天過後,就要搬出別墅。
近期不會再和霍時凜相見了。
但我想得太天真了。

-11-
霍嶼請人算了婚期。
日子定在今年十月。
他又喊我去歐洲拍婚紗照。
大抵是我之前說過,想在雪山腳下穿上婚紗,他記在了心裏。
可惜運氣不好,到了之後一連幾天都是下雨。
大霧和雲層將雪山遮了個嚴嚴實實。
霍嶼和我住在山下的民宿裏等着天晴。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我總感覺霍嶼有些心神不寧。
他近來電話很多,事情繁雜。
我和他說,如果太忙可以回去,婚紗照下次再拍也行。
霍嶼爲我綰好耳側碎髮:「什麼事情還能有你重要?」
他看我的目光溫柔繾綣,頻頻望着我出神。
每次我問他怎麼了,他總是笑着說:
「姎姎太漂亮了,我移不開眼。」
那個晚上,在小木屋裏,霍嶼親了我很久很久。
我累得快要虛脫,他依然不肯放過。
親着我的眼睛,吻着我的睫毛,在我耳邊一遍又一遍地堅定重複:
「姎姎,我真的很愛你。」
「我會護你周全,不會傷害你的。」
我實在乏了,雖然覺得他話裏有話,卻來不及深究便睡了過去。
他從背後抱着我,抱得很緊很緊。
彷彿要將我融入骨血。
第二天醒來,雨已經停了。
我一邊喫早飯,一邊刷手機,在新聞板塊看到了霍時凜。
據說霍氏集團明天有個重要合約,事關數百億的大項目,也關係到集團未來近十年的發展。
霍時凜將代表集團簽約。
我掃了一眼便匆匆划走。
飯畢,霍嶼看着窗外雲霧繚繞的山巒,說要帶我出去兜風。
我以爲這只是一次平常出行。
卻沒想到,車子一路攀爬而上,路過碎石地時被颳了底,機油全部漏了。
偏偏又下了一場大暴雨,山路人跡罕至,手機也沒有信號。
霍嶼冒雨下了車,讓我在車上等一等,他去前面的村子找救援。
臨走前,他將車鑰匙交給了我。
可我等了很久,都沒有等到霍嶼回來。
後來雨還在下,回來的人卻不是霍嶼。
在這個沒有監控的死角里,有好多人將車子圍住。
還有人砸碎車窗,將我從車裏拖了出去。
他們捂住我的口鼻,捆住我的四肢,將我扛進一輛麪包車裏。
我聽見他們交談。
「這就是霍時凜喜歡的那個女孩?」
「按計劃給他打電話,讓他明天帶着贖金到現場。」
「和他說,如果不是他親自來,我們就直接撕票。」
饒是我再遲鈍,聽見這番話後,也知道自己是被綁架了。
而且綁走我的人,還知道我和霍時凜的關係。
他們沒再說話,開着車穿梭在曲折的山路上。
我在後備箱裏,拼命拼湊着已知的線索。
爲什麼霍嶼要突然帶我出國,又在陰雨天和我去人跡罕至的山上?
爲什麼他說要下車去找救援,卻遲遲沒歸?
綁匪爲什麼一定要霍時凜親自給我送贖金?
如果他們想要的是錢,明明誰來都可以。
我想起了今天上午的那則新聞。
霍氏集團有個重要合約,明天下午霍時凜將代表集團簽約。
如果,霍時凜沒有辦法出席,霍家會派誰去?
霍時凜的父親一手創辦集團,除了霍時凜這個小兒子,他還有一個大兒子。
而他的大兒子早逝,唯一留下的孩子就是霍嶼。
屆時霍時凜不能參加,霍嶼將獲得這個機會嶄露頭角。
那天在別墅裏,他曾和我說起霍家的事。
說霍老會因爲霍時凜的忤逆,就砍下他的一截小指。
是我天真了。
在這樣家風下長大的孩子,怎麼可能和他表現出來得一樣不爭不搶?
在信奉權勢就是一切的環境裏,他怎麼可能當真願意做一個富貴閒人?
想到這裏,我突然遍體生寒。
原來,霍嶼早就清楚我和霍時凜之間的事。
把我帶來拍婚紗照,就是爲了順理成章地實現綁架。
然後利用我,打擊霍時凜,從他手裏分權。
我只是他們豪門內鬥的一顆棋子。
那他是什麼時候知道這些的?
會不會連最開始所謂的一見鍾情,都是假的?
我越想越覺得可怖,寒意竄至四肢百骸。
山路顛簸,晃得我幾欲作嘔。
過了好久,他們終於停了車。
天色已經暗了,我被帶進一間很小很偏僻的平房裏。
平房腥臭,四周散發着濃郁的血腥味。
我甚至踢到一節人的頭骨,腿一軟險些沒有站穩。
面前的幾個男人手持槍械,戾氣很重,
一看便知是在刀口上舔血過日子的。
霍嶼找的這些人,都是真綁匪。
他們熟絡地給霍時凜打了電話,又點開視頻讓他看我。
只是他們戴着耳返,我不知道具體談了什麼。
我在小平房裏怔怔看着窗外。
以我對霍時凜的瞭解,他是不會來贖我的。
當年他連承認我的存在都不願意,如今又怎麼可能爲了我放棄大好事業。
霍嶼做這些,無非是多此一舉。
只是不知道,如果霍時凜不來送錢,這件事會如何收場?
綁匪會不會因爲沒有索要到錢,惱羞成怒之下對我下手?
饒是猜到他們是霍嶼找來的人,我還是忍不住害怕。
尤其是在這樣逼仄而狹小的空間裏,地上散落着人的骸骨,恐懼幾乎無處安放。
沒有什麼比命更重要。
綁匪和霍時凜約定的時間是第二天下午三點。
和簽約儀式同一時間。
我被捆在椅子上,一夜枯坐,直到天明。
其實比起晚上,我更喜歡白晝。
但我從未像今天這樣,如此迫切地希望夜晚能夠漫長一點,太陽可以晚一點再升起。
我怕面對結局。
後來黎明還是如約來了。
山坳上空蕩蕩的,沒有車輛往來。
我嘗試着詢問綁匪,如果霍時凜沒有來會怎麼樣。
他沒有回答,只是手裏鋥亮的刀反射着熾熱的日光。
這樣的沉默讓我愈發不安。
饒是我覺得霍時凜不會過來,內心深處還是忍不住幻想,萬一他來了呢?
三點,山坳一片寂靜,還是沒人出現。
我盯着遠處青翠連綿的山巒,垂下了頭。
還是不抱希望來的好,這樣就永遠不會失望。
腳邊頭骨空蕩蕩的眼眶盯着我,我的心跌入谷底。
手指將衣袖絞了又絞,慌亂而驚恐交織,無助幾乎要將我吞沒。
就在這時,我聽見一聲熟悉而久違的聲音。
「Ṫũ₎魏姎。」
那一刻,我鼻子一酸,一滴淚沒忍住落了下來。

-12-
霍時凜來找我了。
在異國他鄉的山頭,我望着他,喉間哽得說不出話。
人真的很奇怪。
被綁架的時候,我沒有哭。
面對撕票威脅的時候,我也沒哭。
可在霍時凜出現的那一刻,我卻忍不住落下淚來。
我想,這大抵是劫後餘生的慶幸。
霍時凜帶着我一路驅車往北,開往熙攘的城區。
車停下來的那一刻,我還有些恍惚。
高度緊繃的神經驟然鬆懈,渾身上下都是疲憊。
他一路緊抿着脣,沒有說話。
此刻突然探身過來,解開我的安全帶,伸手抱住了我。
抱得很緊很緊,身體止不住地輕微顫抖。
他說:「姎姎,接到電話的那一瞬間,我真的要嚇死了。」
「我一刻也不敢耽誤,立刻訂了機票就飛過來。」
「還好,還好你平安無事。」
我仰頭告訴他:「是霍嶼找的人。」
他並不意外:「我猜到了。」
「他把你帶出了國,可出事的人只有你,沒有他。」
「一切來得太湊巧了,綁匪偏偏選在簽約這天。」
「我走之後,出席代表就換成了他。」
「我能猜到是他。」
我看向霍時凜,輕聲問他:
「明明都知道,爲什麼還要過來?」
「因爲我不敢賭。」他望着我,眼底一片慘紅,「但凡你有一分受傷的可能,我都不敢去賭。」
「姎姎,我真的害怕極了,我從來沒有這樣怕過。」
「他用你的命威脅我的時候,我腦海裏只剩下一個念頭。」
「管它明天什麼儀式,管它都有多重要,我統統都不想要了。」
「我只想要你平平安安、無病無災。」
我從未在霍時凜身上看見這樣的神情。
眼裏的淚反射着細碎的光,顫抖的身體無聲嗚咽,後怕的情緒將他吞噬。
他的指甲嵌入掌心,滲出一片鮮紅。
我伸出手,用力回抱住他。
在街道的拐角,昏黃的路燈照亮街巷,卻照不亮角落裏的那輛車。
車裏的兩人緊緊相擁,像是在用擁抱舔舐彼此的傷口。
霍時凜將下巴擱在我的發頂,輕輕順着我的背脊。
不知是在安慰我,還是在安慰他自己。
他說:「姎姎,有我在,你不會有事的。」
我將臉埋進他的胸膛。
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與他親近過了。
他的心跳聲在我耳畔響起,一下又一下,撫平我驚恐的情緒。
很久以後,我率先打破沉默。
「霍時凜,我以爲你是聰明人,不會來的。」
「如果圈套裏的那個人是你,那這個圈套我躲不過。」
他撫上我的臉頰,與我額頭相抵,互相慰藉。
那天,我重新買了手機。
在新聞版面上,我看見了關於霍氏集團簽約儀式的報道。
出席活動的人變成了霍嶼。
他有備而來,對着鏡頭侃侃而談、遊刃有餘。
照片裏的他穿着筆挺的西裝,如往常般笑着,但笑意不達眼底。
霍時凜替我劃過了這條新聞。
我問他:「什麼時候回國?」
出了這樣的事,他應該立刻回去處理。
可霍時凜只是笑了笑,問我:「姎姎,你記得不記得我答應過你的事?」
我愣了愣。
記憶中,霍時凜很少會給我承諾什麼。
基本上我想要的,他直接給,犯不着再去承諾。
倒是有一次,他帶我去林芝旅遊。
我想看南迦巴瓦的日照金山。
可惜它不負「十人九不遇」之名,我等了好幾天也沒能看見它露出全貌。
後來霍時凜要回去處理公務,我不肯走,還想等一等。
說不定等下雲就散了。
可我等了一個上午,雲層也沒有散開。
離開時我一臉沮喪,霍時凜摸着我的腦袋說:
「姎姎,等下一次吧。」
「找一個天氣好的日子,我再帶你來看南迦巴瓦。」
對雪山的執念,大概是在那次出行時埋下的。
就連我對婚禮的設想,也是在雪山畔的草坪上。
此刻他站在我的面前,手覆上我的掌ṱū́₋心。
他說:「姎姎,我們不急着回去。」
「我帶你去看南迦巴瓦。」

-13-
霍時凜和我直飛拉薩。
我們在拉薩待了一天。
因爲缺氧,兩人都醒得很早。
清晨時,路過布達拉宮廣場,檐角晃了千年的風鈴又在搖晃。
繼續前行,走進晨霧繚繞的八廓街。
頭髮花白的老人已經開始轉經。
古老的青石板路被朝聖者的身體磨得發亮。
磕長頭的起伏和煨桑爐的青煙交織,像是信仰和生活交融。
高原的陽光爲所有人染上了虔誠的鎏金。
隨處可見生命寧靜流動的痕跡,好像可以撫平身上傷口。
霍時凜與我並肩而行,走累了就進一家小店,點一碗甜茶。
聊多年前彼此共享的回憶,也聊三年來缺席的點滴。
只是我們很默契。
我沒有提起霍嶼,他也沒有提到柳儀臻。
霍時凜和我說,這三年來,他的所有精力都用在事業上。
集團版圖擴張了很多。
我說我這三年,搖過奶茶,當過服務員,也進公司上過班。
原先有人給我花錢,也不覺得錢是有多要緊。
後來自己獨立,才發現原來錢這麼難賺。
說到最後,我們相視一笑。
雖然階層不一樣,但說到底,都是在爲生活奔波。
再後來,我們去了林芝。
這次運氣很好,碰見了豔陽天。
在索松村裏,站在雪山腳下,我如願見到了日照金山。
夕陽的金色把神山染成熾熱的橘紅。
抬目是南迦巴瓦峯,俯首是雅魯藏布江。
山水之間是人間煙火。
霍時凜站着我的身旁,看着雪山的顏色一點點由濃烈變得淺淡。
他說他很喜歡山,喜歡山的沉默不語。
好的壞的,驕陽烈日,狂風暴雨,山總能照單全收。
而後他偏過頭來,望向了我。
「姎姎,我不知道這次綁架會給你造成什麼樣的心裏陰影。」
「都說時間是最好的良藥,其實人文風光是,山水風景也是。」
「我想帶你看看山,看看水,看看大千世界飽經苦難卻又依然頑強的人,期盼你能將那些不愉快的回憶盡數塵封。」
霍時凜說要帶我去西藏的時候,我就猜出了他的意圖。
和山一起被陽光普照的那刻,我點了點頭:「好。」
「其實,我也是有私心的。」他又說。
「你走之後,很多次午夜夢迴,我總想起當初承諾過你的事情。」
「如今,也算是全了我一樁心願。」
雅魯藏布江奔流不息一路往南,他站在澎湃的江水畔,告訴我:「姎姎,我們該回去了。」
回去時,我們沒有坐同一航班。
霍時凜要回去處理事情,我又多留了一天。
落地後,在接機口,我碰見了一個熟人。
霍嶼。
他捧着一大束玫瑰,在那裏等什麼人。
路過的小姑娘竊竊私語,說做他的女朋友一定很幸福。
看見我出來的瞬間,他的眼睛亮了亮。
他將玫瑰花束遞到了我的面前,語氣親暱:
「姎姎,歡迎回來。」

-14-
霍嶼就像個沒事人一樣。
彷彿綁架不是他策劃的,彷彿他自始至終只是一個再尋常不過、來接對象回家的男朋友。
我突然感覺一陣噁心,蹙眉問他:
「還要裝嗎?」
他一愣之下,彎起眼角:「姎姎都猜到了啊。」
「我已經報警了。」我冷聲道。
霍嶼並不擔心,只是告訴我:「事情發生在國外,他們又是專業團隊,不會留下什麼把柄。」
說到這裏,他按住我的手臂。
「姎姎,先別急着和我撇清關係,我們談一談吧。」
談話的地點,就在機場的咖啡廳裏。
饒是用了幾天時間撫平心緒,在看見霍嶼的那一瞬間,我還是忍不住氣血翻湧。
我問他:「你有沒有想過,如果霍時凜不遂你的意,沒有來救我,在綁匪手上的我該怎麼辦?」
「你不會有事。」
他很冷靜地告訴我:「我說過,我會護你周全,我從來沒有想將你置於險境之中。」
「那筆贖金我早就付了。無論霍時凜來或不來,你都不會有任何危險。」
「找上他們的時候,我提出的第一個條件,就是不能讓你受傷。」
我只覺得有些荒唐,問霍嶼:「那你有沒有想過,我會害怕?」
「他們用的是真槍真刀,和霍時凜視頻的時候,刀就抵在我的脖頸上。」
「地上散落着人的骸骨,一節又一節。我平時連恐怖片都不敢看的人,你就沒有想過我會多麼害怕?」
霍嶼微微一愣,臉上溫和的笑容終於有些凝滯。
良久,他看着我:「但是你現在還平安無事,不是嗎?」
「姎姎,你聽我說。霍時凜爲了你在簽約前夕失蹤,這件事發生之後,爺爺和董事對他特別失望。」
「現在我已經擠進公司,爺爺還轉讓了 3% 的股份給我,這件事總體利大於弊。」
「你知道 3% 是什麼概念嗎?我可以……」
我忍不住打斷了他的話,將橫亙在我心裏許久的那個問題問了出來。
「霍嶼,這件事情,你策劃多久了?」
我們總共就在一起四個月,我以爲他最多說四個月。
可是他靜默良久之後,緩緩開口,輕飄飄地吐出兩個字:
「三年。」
我怔在了原地。
霍嶼盯着我,解開襯衫袖釦,給我看他手上的傷疤。
那些疤痕,在他赤誠相待的夜裏,我曾見過。
「我之前和你說,這些疤是幼時頑皮留下的,其實都是假的。」
他微笑着看向我:「是我自己用刀劃的。」
「當初霍家的權力,本來落不到霍時凜的頭上,我爸纔是家中長子。」
「可他慾念太重,瘋狂斂權,和我爸內鬥多年。」
「我爸敗的那天,心情特別不好,失眠一夜後開車去江邊散心。」
「在轉彎的時候,和一輛貨車相撞,車體發生了爆炸。」
「當時那輛車裏,還坐着我媽。」
饒是過去多年,說起這樁往事時,他的眼底依然有那場大火。
「我趕到的時候,只看見爸媽的殘骸,這裏一塊,那裏一節,有的甚至和車子一起變成了焦炭。」
「這些疤,是那場車禍過後,在沒有人的夜裏,我自己一道道劃的。」
他看着我,聲音又啞又沉:「魏姎,你知道我有多恨霍時凜嗎?如果不是他,那個晚上我爸不會在失意之下駕車出門,也不會和我媽慘死路邊。我恨死了霍時凜。爲什麼我活得這麼痛苦,他過得那麼肆意?」
「我真的一點也不希望他好過,我只想讓他痛苦。」
他突然傾身而來:「魏姎,你知道我第一次見你,是什麼時候嗎?」
「是那次舞會,霍時凜帶着你出席。他和別人介紹你只是他的女伴,可我分明看見,在琉璃門的背後,你勾着他的脖子和他親吻,他失控地將你壓在牆上。」
「那一刻,我知道,我這無堅不摧的小叔,終於露出了他的破綻。」
「他一心撲在權勢上,在他的設定裏,他是和豪門聯姻,而不是找一個像你這樣對他一點助力也沒有的女孩。可他還是把你留在身邊,甚至將你帶了出來。」
「知道這個消息後,Ţṻ⁰我很興奮。可我沒想到,我什麼事情都沒來得及做,你們突然就分開了。」
霍嶼脫下了他平日裏溫良謙和的長衫,金框眼鏡反射着詭異的光。
「但是你不知道,你走之後,最開始他一直關注你的動態。他清楚你去了哪個城市,飛過去看了你很多次,甚至在那邊給你買了房,又準備了一筆錢,安排人以中獎的形式送你。」
我回憶了一下。
我剛搬過去的那幾個月,確實過得不錯。
很輕易找到了合適的房子,投了一份簡歷就順利通過面試。
可我從來沒有收到過什麼房子,也沒有收到過他口中的錢。
看着我茫然不解的神色,霍嶼彎起眼角笑了笑:「被我截了。」
「他要是直接和你分開,我還不能確定他有多喜歡你,可他偏偏揹着你搞這一套。」
「於是,我故意讓人把這些風言風語傳了出去,傳到爺爺他們的耳中。我瞭解小叔,或許他怕家人找你麻煩,或許真的決定和你陌路後不想打擾你的生活,他斬斷了和你的聯絡。」
「錢和房子,都被我截下來了。我比你認識我,更早認識你。」
「我是因爲你去這座城市的。我看見你在那裏摸爬滾打,看見你喫盡苦頭四處碰壁,也看見你在燒烤攤前盯着霍時凜的手機號碼出神,喝醉後抱着酒瓶喊他的名字。」
「姎姎,一開始我只是把自己當成看客,可後來我發現我也入了戲。觀察你久了,忘了什麼時候對你生出別樣的感情,比如看你難受的時候會想抱你,看你被欺負的時候會想爲你出頭。」
「我對你從來不是什麼一見鍾情,是在你不知道的角落裏日久生情。」
他說得特別認真,可越說越讓我覺得可怖。
看我臉色不好,他給我倒了一杯熱水。
「姎姎,後面的事情你還要聽嗎?」
「如果不想聽,就算了。」
我喝下了水,緊緊捏着杯沿:「你說。」
他偏頭望着我:「那我說了。」
15【霍嶼】
在機場的咖啡廳裏,我和魏姎說了很多。
有些事情積壓在心裏好久,此刻終於窺見天光。
我知道霍時凜一直喜歡魏姎,至少還沒有忘記魏姎。
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在心中拿定主意,要用她來對付霍時凜。
這三年裏,魏姎過得怎麼樣的日子,沒有人比我更清楚。
她太愛霍時凜了,我很難讓她再愛上我。
於是,我一直在等時機,等一個足夠讓她崩潰的時機。
那天她被公司裁員,又因爲房東臨時漲價交不起房租。
夜裏兼職的時候,被人戲弄,誤喫海鮮,渾身起滿疹子。
在那個時候,我知道我該出場了。
不會再有比這個更脆弱的時刻,而人在脆弱時,但凡接收到一點點好,都會當成救命稻草。
後來的一切順理成章。
我說對她一見鍾情,向她表白。
她很自然地接受了。
其實我能感覺到,她並沒有多喜歡我。
在我面前,她乖巧安靜又順從,和在霍時凜身邊的鮮活模樣截然不同。
不過,沒有關係。
反正我和她在一起,也是爲了用她來對付霍時凜,我安慰自己。
得知霍時凜最近談了一個大項目時,計劃隱隱成型。
我藉口結婚,帶魏姎回去,讓霍時凜和她重逢。
用魏姎來威脅霍時凜,前提是霍時凜還要愛她。
我不知道霍時凜現在對她的感情還剩多少。
所以我明知她海鮮過敏,還要讓她喫蝦試探。
試探結果很好,霍時凜還在意她。
她和霍時凜在屋裏談話時,其實我就在門後面聽着。
說房子出了問題,帶她搬進霍時凜的別墅,也是我故意爲之。
我甚至藉口要去外地看房產,特意留給他們獨處的時間。
可是,離開的那幾天,我發現自己滿腦子都在想魏姎。
再然後,是柳儀臻的生日宴。
我早知道魏姎扭到了腳,卻遲遲沒有出現。
我想讓霍時凜對她的感情升溫,而疼痛與軟弱最能刺激一個男人。
後來如我所料,霍時凜抱着她回了別墅。
可是在看見霍時凜把她抱進懷裏的那一刻,我一點也不高興。
我腦海裏只剩下一個念頭:魏姎是我的,只有我能抱她。
所以那個晚上,我有些失控。
在霍時凜的別墅裏,我突然特別想要魏姎。
只一牆之隔,一方面是想刺激霍時凜,一方面是我真的想要她。
也是那天,我決定不讓魏姎繼續和霍時凜接觸,帶她搬離了別墅。
去歐洲的時候,她特別開心,認真研究旅行攻略。
我看在眼裏,卻什麼也不能說。
期間我曾動過計劃暫停的念頭。
我想,要不然,就這樣吧,和魏姎拍幾組結婚照,然後領證結婚。
霍家短不了我的喫喝,我就守着這個祕密,和她在一起一輩子,做個富貴閒人。
可是這個念頭又很快被我否定了。
長久以來對霍時凜的恨意不允許我這麼做。
行動之前,我再三確認魏姎的安全,甚至給了比他們開價更高的錢。
我想賭一次,就賭這一次。
我告訴自己,如果霍時凜放棄魏姎,那我就過去找她。
無論結果如何,那天下午三點,都會有人去接魏姎。
可霍時凜沒有放棄她,而是放棄了簽約。
我如願代表集團出席活動,爺爺的目光終於在我身上停留,耳邊充斥着斥責霍時凜的聲音,我卻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開心。
攝像頭對準我的時候,我如往常般保持微笑,卻忍不住想,萬里之外的魏姎怎麼樣了。
她現在知道了多少?
會不會害怕?會不會難過?
我只想她趕緊回來。
可我沒有想到,事情發生之後,她沒有第一時間找我對質。
而是和霍時凜去了西藏。
他們去西藏的每一天,我都在翻來覆去地想她。
她和霍時凜都說了什麼,做了什麼?
她會不會和霍時凜舊情復燃?
那我呢?她又是怎麼想我的?
我想,以她的性格,知道之後,大抵會恨上我。
可我又想,魏姎是經過社會毒打過的人,她那麼缺錢,我現在更有錢了,或許她會原諒我呢?
如果我開誠佈公,把傷疤揭開她看,把內情說給她聽,會不會還有一點點可能,一點點她繼續和我在一起的可能?
於是,在得知她要回國後,我訂了一束玫瑰。
一如往常般,微笑着走向她。

-16-
霍嶼和我說了很多。
聲音不大,卻令我覺得鼓膜都要炸開。
每一樁我以爲偶然的事,背後都是他的處心積慮。
最可笑的是,他和我說:
「姎姎,這種事情只有一次,永遠不會有第二次。」
「我們繼續在一起,以後家族宴會你不用參與,不用再面對霍時凜。」
「我可以把卡給你,你隨意花,怎麼花都行。」
「我們還和原來一樣,行嗎?」
我看着面前的玫瑰花束,只覺得荒唐無比。
良久,我拿起花束,砸在了他的臉上。
我是愛錢,但我更惜命。
霍嶼像是一匹隱在暗處的狼,以別人的骨血爲食,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突然暴起,咬我一口。
我不想自己變得血肉模糊。
「不行。」我看向霍嶼,一字一頓,說得認真。
「永遠都不可能。」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我從來沒有將真心交託給他。
說完我起身離開。
外頭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
霍嶼追了上來,淋着雨問我:
「魏姎,和我分開,然後呢?」
「你要和我的小叔破鏡重圓嗎?」
話到這裏,他看向前方,語聲戛然而止。
循着他的目光望去,我看見了一輛黑色轎車。
霍時凜正從轎車上下來。
撐着一把傘,往我的方向而來。
傘傾過來,遮住我的頭頂。
他站在我的身前,冷眼睨着霍嶼。
誰也沒有說話,氣氛陷入了詭異的沉默之中。
最後還是霍時凜先開了口。
話是對我說的:「姎姎,上車吧。」
「我送你回去。」

-17-
回來後的霍時凜,和在西藏的他很不一樣。
在外面,他更放得開些。
回來後穿着筆挺的西裝,氣場變強,卻少了人情味。
上了車後,霍時凜看着我,我也望着他。
他突然問我:「你和霍嶼都說清楚了嗎?」
我點了點頭。
「斷了?」
「嗯。」
他抿着脣,攥着衣襬,有什麼話似乎想說。
良久,在這個蕭條的雨夜裏,他將車停在開着苦楝花的樹下。
他握着方向盤,轉過身來看我:「姎姎,三年前讓你走,是我真的想放你自由。」
「我很早就做了人生規劃,愛情在裏面從來沒有一席之地。無論是我自己,還是家族,都沒有賦予我婚戀自由的權利。」
我點了點頭。
發生這麼多,我也明白了當初他不願意承認我的原因。
「其實我最近動過娶你的念頭,不止一次。」
他轉頭看向了我。
雨打着玻璃,噼裏啪啦作響。
很奇怪,和霍嶼聊了那麼久,心裏湧起很多驚濤駭浪,卻從來沒有顫動過。
可霍時凜輕飄飄的一句話,突然讓我的心漏跳一拍。
是一拍,也僅僅只是一拍而已。
「我真的很認真地思考過,能不能娶你。」
「那天得知你被綁架的時候,我可以放下手頭所有事情去找你。我設想過,如果贖你要我傾家蕩產,我會願意;如果要我以命換命,我也二話不說。」
「然後我一陣恍惚,我都愛你愛到這個份上了,爲什麼不能娶你呢?管它什麼人生規劃,你從來都在計劃之外。」
「我能用性命來愛你,爲什麼不能放棄霍氏、放棄事業和你在一起?」
我沉默着,等着他的下文。
過了片刻,他告訴我:「然後我設想了這樣做的結果。」
「和你一起過普通人的生活,柴米油鹽,洗衣做飯,再尋常不過。」
「我想,一開始我會願意,我會試着接受,我會信誓旦旦地保證自己愛你。可然後呢?」
「看見當初的朋友各個繼承家業意氣風發,只有我淪爲尋常人時,會不會心裏滋生出不平衡,會不會厭倦這樣的生活懷念過往,又會不會後悔當初選擇了你?」
「相愛能抵萬難,但真的能抵過日復一日的不甘嗎?」
他將手放在方向盤上,苦笑着看向我:「姎姎,從小接觸的家庭環境讓我對權勢與事業看得很重。」
「我現在瘋了一樣想要娶你,想要把你按進懷裏肆意親吻,可如果我選擇了這樣一條路,未來我不能保證自己不會後悔。」
他的喉間像是堵了什麼東西,難受又刺痛,聲音帶着一絲輕微的顫抖。
「到時候,落了個彼此都痛苦的下場。」
我閉上眼睛,絞着自己的衣袖點了點頭:「嗯,我明白。」
「我還想了另一條路。」霍時凜停頓良久開口。
「我也設想過,利用現有的人脈和資源,強硬地說服霍家娶你。雖然難了一點,但不是不能實現。」
「我的事業不會受到大的影響,而你嫁給我,去過豪門太太的生活,你願意嗎?」
豪門太太,過着什麼樣的生活呢?
「時刻保持優雅形象,一舉一動都備受關注。頻繁出席各種社交活動,定期和圈子裏的人聚會聯誼,周旋在各種關係中。」
「這也意味着,你要放棄很多東西,比如你喜歡的路邊小攤,熱愛的騎馬滑雪,乃至你的自由。」
他試探着、小心翼翼地問我:「姎姎,你能接受嗎?」
我能看出他眼底的希冀。
我相信,只要我點個頭,他就會排除萬難,將我帶入他的世界。
其實他所描繪的生活,我大概能想象的到。
魏家不算豪門,但也有很多規矩。
各種繁複的要求束縛了養母的自由。
在我的記憶裏,除了家族旅行,她從來沒有離開過這座城市。
她好像生來就是爲了打理家庭、伺候丈夫、照顧子女。
我總覺得,她的生活很平靜,平靜到讓人覺得索然無味甚至有點可怖。
我還記得,在充滿功利的社交圈裏,她前一秒還在微笑,人走之後就斂了所有笑容。
她說:「姎姎,這種生活,好累也好無趣。」
「我真懷念好多年前蹲在路邊喫麻辣燙的時光。」
此刻,霍時凜望着我。
到這種時候,愛不愛已經心知肚明,彼此不提。
他只是看着我,問我:
「姎姎,你能接受這種生活嗎?」
「會不會有一天,你也會後悔?」
他探向了我,呼吸落在我的頰側。
終於有一天,他將要不要在一起的這個選擇權,交到了我的手上。
而我看着他,深深地閉上了眼。
然後,搖了搖頭。
「我做不到。」
我看着霍時凜,想笑,但笑得比哭還難看。
霍時凜也笑,笑着笑着就流出了淚。
他啞着嗓子,揉着我的發。
「你說自己變了,其實也沒有全變。」
「三年前,我就猜過是這個答案。三年後,還是這樣。」
他是笑着說着,說着說着就伏在方向盤上,聲音哽咽,肩膀顫抖。
我盯着玻璃上滾落的雨珠,只覺得眼眶發澀。
過了很久,久到雨都停了。
他用指腹揩掉了我眼角的一點洇溼。
「姎姎,既然做了決定,就往前看吧。」
「不管你在不在我身邊,過去那樣苦的日子,你都不會再經歷了。」

-18-
霍嶼還是想要找我。
聽說霍時凜將他打了一頓。
不知道兩人聊了什麼,他終於沒有再來煩我。
再次見面時,霍時凜給我帶來了一份協議。
3% 的股權贈與合同,是他和霍嶼一起贈給我的。
當年霍嶼截下的房子ṭű₌和錢,也重新回到了我的手。
簽完字後,我告訴霍時凜,我要重新回到原來那座城市了。
他看了我良久,眼底情緒複雜。
後來千言萬語,只化作兩句:
「姎姎,珍重。」
「有事隨時聯繫我。」
我沒有想到,得知我要走後,柳儀臻居然找上了我。
她開口的第一句,就是問我:
「我和霍時凜只是協議聯姻,沒有感情,你能看出來吧?」
我點了點頭。
那日撞見霍時凜抱着我時,她的反應已經說明了一切。
「當初霍時凜找我聯姻, 是因爲他知道我有喜歡的人。他也和我說,他有心上人, 名叫魏姎。」
「我愛的人已經不在了,我會用一輩子去懷念他, 只是日子還要繼續, 所以我選擇和霍時凜聯姻。我們約好, 井水不犯河水。」
「你們的事我本來不應該干涉,但我覺得生離死別都不是什麼好事,忍不住多說兩嘴。」
柳儀臻抿了抿脣,告訴我:「你可以繼續和霍時凜在一起。」
「就算我們結婚,你也可以和他在一起的, 反正我又不在意。」
我笑了笑, 問她:「這個想法,你和霍時凜說了嗎?」
她頷首:「說了。」
「那他怎麼回答?」
「他說他不願意,他不想你委屈到這種份上,也不想你揹負污名。」
我盯着不遠處魚缸裏遊動的魚兒。
「那我和他的想法一樣。」
我和霍時凜之間,好像很愛,愛到寧願放手也不想讓對方委曲求全。
愛到苛求完美, 不想有一分雜質。
可越是這樣, 越是畏首畏尾,顧慮太多。

-19-
我離開的那天, 霍嶼還是出現了。
他站在離我三步遠的位置,目送着我進了機場。
從頭到尾, 他都在沉默。
斂了素日裏的笑容, 整個人變得異常肅靜。
進安檢前,我回頭望了一眼。
他還站着安檢口,穿着一件駝色風衣。
打扮一如我以爲的初見那日。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
但我沒有給他開口的機會,拎着行李箱轉身離開。
此時,手機的屏幕亮了, 霍時凜給我發來一條信息。
「姎姎,一路平安。」
我回了個「好」。
然後, 走向我即將起飛的航班。

-20-
有錢之後, 日子又變得好過許多。
最好的莫過於可以隨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
沒有工作束縛, 也不用擔心錢不夠花。
霍氏集團的股票節節攀升,我每天什麼也不做, 打開手機就發現自己的財富盤不斷擴張。
年底, 我收到了霍時凜和柳儀臻的結婚請柬。
他們結婚的那天, 我沒有去。
我又一次進了藏。
距離上次和霍時凜一起進藏,已經過去一百八十三天。
這次我一個人前往拉薩,走進八廓街。
在青石板路上, 我看見了一個很特殊的朝聖者。
雙足赤裸, 沒有任何防護。
背上的照片,是他的亡妻。
風穿過老街牆縫,帶來白糖的清甜。
那一刻, 我突然發現,這世上還是有一羣人,在熱烈而純粹地深愛。
沒有什麼比死別更讓人難過的事了。
選擇生離,是爲了讓彼此更好。
既然如此, 那就繼續向前。
走過人山人海,也去遍覽山河湖海。
當天地萬物統統奔湧而來時。
對一個人的執念,也便成了釋然。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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