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闈搶了庶妹的第一,當晚她的未婚夫潛上了我的牀。
男人嗓音低啞,勾着我的腰帶誘哄。
「當女狀元哪有男歡女愛有意思?讓我疼你,可好?」
見他長得好看,我沒把持住。
一把火燒了聖賢書,從此和他夜夜荒唐。
殿試結束,他牽着庶妹的手似笑非笑。
「若不是爲了讓芊芊中狀元,我絕不可能碰你。」
然而放榜那天,他倆都傻了眼。
我紅袍加身,帽插官花,在萬衆簇擁下對他歪了歪頭。
「就你這種貨色,也配阻我的青雲路?」
-1-
秋闈放榜那天,庶妹哭了好幾頓。
因爲我是解元,而她名列第三。
父親獎了她一把鑲金玉如意,又摟着哄了很久。
最後扭過頭瞪向我。
「你就不能把第一讓給妹妹?就這麼愛出風頭?」
姨娘在一旁心疼地紅着眼圈:
「瞧你說的。夭夭聰慧,但凡去考了,哪有不得頭籌的。」
父親橫我一眼,命令道:「春闈你棄考吧。我們家出芊芊一個女狀元就夠了。」
從小到大,類似的話我聽過很多次。
「你妹妹是神童降世,不是你這種平庸之人可比的。」
「這是你妹妹想喫的東西,你跟她搶什麼?」
「妹妹打你是不小心,你又憑什麼打她?」
楚芊芊是她爹孃的心頭寶。
他們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
而我娘已經走了十年。
已經很久沒有人護着我了。
我只能自己護自己。
我聳聳肩:「棄考是不可能棄考的,除非我死。」
父親揚起的巴掌被姨娘假惺惺地攔住。
楚芊芊恨不能用眼神把我刺穿。
午後,她的未婚夫來看她時,我恰好經過花廳。
楚芊芊靠在男人懷裏哀哀啜泣。
「你一定要幫我,狀元一定得是我的。」
「等我成了當朝第一位女狀元,我就可以風風光光地嫁給你了。」
「你最愛我了,對不對?」
秦斐那張俊若神祗般的臉上閃過幾分動容。
磁性的嗓音如瑤琴般悅耳。
「你放心,楚夭夭最近對我很是癡迷。」
「假以時日,只需我一句話,她就會把狀元之位拱手讓給你。」
楚芊芊握住他的手,嬌聲道:
「不夠,還不夠。要讓她徹底無心學業纔可以!」
秦斐沉吟兩秒,彷彿下定了某種決心。
「好,我會更努力,讓她對我更着迷。」
我在屏風後聽得一字不落。
並不生氣。
反倒既興奮又期待。
期待秦斐,這個我朝第一美人。
今夜又會用哪種新鮮的姿勢和表情來讓我對他更着迷。
-2-
楚芊芊是小神童。
她擁有過目不忘的本事。
從小我就清楚,想要贏她不是件容易的事。
幸好,我也足夠聰明。
對事物有着超常的領悟力,懂得舉一反三,聞一知十。
加上勤學苦記,足以吊打楚芊芊。
每次私塾先生誇我。
楚芊芊就會向父親告狀。
只要她一哭,父親就抄起藤條抽我。
傷口很疼。
於是我學會了藏拙。
每逢隨堂測驗,我永遠考得不如妹妹。
妹妹開心了,父親就會親自下廚做一次八寶葫蘆鴨。
在妹妹滿足地喫着鴨腹的時候。
他會施捨般夾一塊鴨屁股給我。
父親不喜歡我。
就像他不喜歡我那貌若無鹽、商賈出身的孃親。
楚芊芊自小什麼都有。
有最時興的玩具。
有穿不盡的新衣。
有爹孃獨一無二的愛。
這些是我搶不來也不想搶的東西。
但是秦斐不一樣。
見到他的第一面,我就覺得心癢。
看見他和楚芊芊在鯉魚池畔依偎歡笑的樣子,我就無比煩躁。
我一煩躁,就喜歡狂寫策論。
在ťū⁾我連續寫出兩篇名動帝都的佳作之後。
楚芊芊慌了。
於是某個月夜。
秦斐握着一支蕭誤入我的浴房。
霧氣嫋嫋中。
他紅着耳尖不敢直視我:「夜色太濃,在下迷路誤闖,實在罪過。」
我渾身的血液都在沸騰。
我知道。
這是蕭芊芊精心拋出的陷阱。
但我甘願往下跳。
我佯裝羞赧地抱住身子,儘可能把嗓音夾得惹人憐惜:
「你看了我的身子,本該對我負責,可你偏偏早已和我妹妹訂了婚約……」
他撲通跪下,指天發誓:
「秦某定會對楚小姐負責,若有違背,天打雷轟!」
我和楚芊芊都是楚小姐。
他怎麼都不會違背誓言。
但我絲毫不在乎這些小心機。
我踏出浴池。
一步步走向他。
看着他紅透了整張臉,呼吸終於多了幾分真心實意的慌亂。
我終於摸上了那張令我日思夜想的臉。
手感細膩溫潤。
五官更是清冷絕豔,叫人不忍褻瀆。
我說:「那就笑一下。」
秦斐聽話地彎起殷紅的脣角。
那一刻。
天知道我有多滿意。
-3-
秦斐對我很是殷勤。
他向我許諾,等到合適的時機,他會ṭṻ₎取消婚約,把新娘從楚芊芊換成我。
他說的時候眼神亂飛。
我嗯嗯啊啊回應了事。
他自然不想真的娶我。
我也不想嫁給他。
在我眼裏,男人都是腌臢濁物,只適合用來放鬆身心。
我娘就是因爲把情愛看得太重,所以鬱鬱而終。
臨死之前,她抱着我說。
「楚瑤瑤你記住,士之耽兮猶可脫,女之耽兮不可脫。」
她的眼淚掉到我嘴裏。
像她的一生那樣苦不堪言。
那天之後。
我把名字從瑤字改成夭。
父親對此不甚在意,順嘴問我是哪個夭。
我說:「是桃之夭夭的夭。」
他笑着乜我一眼:「小小年紀,一心恨嫁。」
我並不屑於告訴他。
是「九龍夭矯欲攀天」的夭。
終有一日。
Ṱúₛ我要衝破囹圄,看長安花,登天子堂。
他一個男人,能懂什麼?
我朝女帝登基的時候,他在那兒嘀咕「牝雞司晨、國將不國。」
女帝下令「女亦能科舉」的時候。
他在那兒搖頭笑說「女子哪兒能和男子同堂競技啊?」
他不懂這對全天下女子而言意味着什麼。
秦斐自然也不懂。
所以當他勾着我的腰帶,說出那句「當女狀元哪有男歡ẗũₔ女愛有意思」的時候。
我慶幸夜色太濃。
不至於把我眼裏的譏諷暴露在他面前。
但是沒關係。
身爲一個男人。
有張好皮囊就夠了。
所以我慈悲地親了親他,將他的腦袋溫柔地往下按。
「噓,話密了哦。」
我原以爲秦斐是個有經驗的。
沒想到實操起來是一隻青澀的紙老虎。
徒有熱情,無甚技巧。
但無所謂。
我足夠聰明。
懂得舉一反三,觸類旁通。
可以對照着畫本子一頁一頁地試,一步一步地學。
起初先告饒的通常是他。
但一次次淋漓過後,他食髓知味,突飛猛進,告饒的變成了我。
以往都是楚芊芊催着他來找我。
逐漸變成了他瞞着楚芊芊偷偷來找我。
有一次鬧得動靜太大。
恰巧被楚芊芊聽見。
楚芊芊鬧了好一通脾氣。
她哭着捶打秦斐,又氣又疑:「你該不是真的對她生出感情了吧?」
秦斐自是小心哄着:「怎麼可能?我和她是逢場作戲,倘若不是爲了你,我都下不去嘴。」
「你不知道,我在心裏喊的都是你的名字。」
楚芊芊這才破涕爲笑。
「我就說嘛,對着她那張寡淡的臉,你能有興趣纔怪。」
「婚後我是不會允許你納妾的,你拿她操練操練也好。」
第二天夜裏。
我故意緊閉門窗。
他進不來。
在牆根蹲到寅時,凍得瑟瑟發抖。
放他進來的那一秒。
他便撲上來,委屈巴巴地紅着眼:「不要生我的氣,好不好?」
我垂眸把玩着手上的玉,不喜不怒。
「那就要看你的表現了。」
那夜他叫了一晚我的名字。
一會兒求我停下,一會兒又求我疼他。
楚芊芊鬧出來的插曲。
成了我們遊戲裏的一環。
爲了安撫楚芊芊。
我當着全府上下的面,燒了我所有的書。
立誓從此不爭不搶,只給妹妹當陪襯。
父親手捻佛珠笑得慈愛。
「看你們姊妹友愛和睦,我就安心了。」
姨娘笑說:「等將來芊芊當了第一女官,一定會幫姐姐物色個好夫婿嫁了。」
楚芊芊下巴高抬,滿臉矜驕。
「其實就算你不讓,狀元之位也只會是我的,你沒必要裝得那麼無私。」
我看着火光裏翻飛的餘燼。
費了很大的力氣。
才壓制住企圖蔑笑的嘴角。
不過是燒了幾本書。
看把小姑娘高興的。
她要是知道所有的書我都已經爛熟於心、倒背如流。
她不得瘋?
-4-
春闈放榜那天,舉家歡騰。
因爲楚芊芊得了第一,是會元。
父親爲此包下了酒樓,請親朋好友一道慶祝。
楚芊芊衆星捧月般坐在人羣中。
享受着衆人對她的誇讚或恭維。
我找了個角落。
把一直想喫的菜點了個遍。
因爲以往一家人出來喫飯,父親總是把菜譜交給楚芊芊。
我是沒有點菜的權利的。
我正喫得起勁。
楚芊芊的一幫狐朋狗友圍住了我。
「這不是秋闈的第一名嘛,怎麼不去給我們芊芊敬酒?是覺得沒面子嗎?」
「別這麼說,人家這次好歹也是上了榜的,只不過是最後一名罷了。」
「聽說是在外頭認識了一些野男人,沉溺於男女之事,因而不思進取,方纔墮落了。」
「嘖嘖嘖,如今的男人也真是不挑食,對着這種無顏之貌也喫得下去喲……」
我捂住口鼻,眉頭緊皺,友好提醒道:
「你們可以到別的地方說話嗎?誰的口水真的巨臭,好似噴糞一般。」
幾個人臉色一青。
罵罵咧咧地走了。
周圍人投來打量的目光。
我不甚在意。
畢竟人不是活在別人眼裏的。
大口吃肉的時候,一襲青衫坐在了我對面。
我打眼一瞧。
是個清俊的後生。
他好奇地瞅着我,問:「從天上一下子落到泥裏,你就不着急?」
我給他斟了杯酒,慢悠悠地說:「你見過哪隻蒼鷹着陸的時候會嗷嗷哭的麼?」
鷹之所以不哭。
是因爲它有翅膀。
能上天一次,就能上天第二次。
後生默了一瞬,輕笑兩聲,飲盡了杯中酒。
「有意思。」
他起身對我抱了個拳,雙眸晶亮。
「希望日後還會在榜上見到你的名字。」
他剛離開,秦斐坐到了我對面。
他語氣冷淡地說:「那個男人是你什麼人?」
我饒有興致地看着他:「和你有什麼關係麼?」
「當然和我有關係。」他彆扭地衝口而出,又刻意壓低音量,不想讓別人注意到他和我很熟。
「夭夭,我們將來是要成婚的,我是你未來的夫婿!」
我還沒說話。
楚芊芊來到了秦斐身後。
她面色不虞,隱有怒意:「你剛剛說什麼?」
秦斐一僵,低聲道:「我們在討論,未來誰會是夭夭的夫婿。」
楚芊芊翻了個白眼說:「販夫走卒、引車賣漿之流,哪一個不能當她夫婿。你關心那麼多做什麼?」
「你應該關心的是,等我考了狀元做了高官,身邊圍繞的都是人中龍鳳,到時還會不會認你這個娃娃親!」
她撂下這句嬌嗔,轉身往後院走。
秦斐攥了攥拳頭,還是跟了過去。
繡球花叢旁。
楚芊芊雙眸微紅,我見猶憐。
「是我高估了自己的氣量,我就是見不得你跟她待在一起。」
「沒有辦法,我太愛你了……」
「我日日都在盼望快些殿選,到那天你把她拖住,一切就都大功告成,你還是我的。」
她在衷情剖白,秦斐卻思緒萬千。
咬了咬牙,她伸手勾拉秦斐的腰帶。
她漲紅着臉,指尖緩緩下移。
緊要關頭。
秦斐卻一把截住了她的手。
他在下意識牴觸。
二人皆是一愣。
楚芊芊惱羞成怒,咬牙陰陽道:「秦斐,你什麼意思?楚夭夭能碰的地方,我爲什麼不能碰?」
秦斐的臉上閃過不自然和煩躁:「沒不讓碰。不是你說的,這事要等到洞房花燭夜再做麼?」
楚芊芊尖聲嚷嚷:「我想什麼時候做,就什麼時候做!你到底是跟她睡慣了,還是真的變心了?」
秦斐看着四周低聲呵斥:「小點聲兒!你想讓整個酒樓的人都聽見麼!」
他的態度更是激怒了楚芊芊。
她憋着怒火,掰過秦斐的腦袋就吻了上去。
結果用力過猛,門牙磕破了他的嘴脣。
「嘶!」
秦斐擰眉Ṫű̂⁹推開楚芊芊,捂着流血的嘴。
楚芊芊自知理虧,想上前撫慰。
秦斐錯開兩步,冷聲道:
「當初是你讓我接近楚夭夭,我照做了。」
「開弓沒有回頭箭,你想要狀元袍,就別干涉我和她的事。」
楚芊芊紅着眼眶張了半天的嘴。
到底是無言以對。
-5-
楚芊芊的閨房進了男人。
是她交了許多年的狐朋狗友之一。
和秦斐的那次尷尬讓她懷疑起自己的魅力。
她忍不住想在別人身上驗證。
紅燭燃了一夜,晃動不止。
得償所願後,她心情不錯。
搗了鳳仙花汁敷指甲。
汁液滴在《禮記》上,留下刺目的紅漬。
「楚夭夭,我時常在想,你一無傾城貌,二無有情郎,現在連仕途都是一片昏暗。」
「倘若我是你,真想一頭撞死,重新投胎算了。」
我捧着一壺蛐蛐,努力擺出純真的表情。
「第二個,我還是有的。」
楚芊芊像聽見了天大的笑話一般笑彎了腰:
「是麼?且行且看吧。」
秦斐幾乎是每夜都來找我。
我白天貓在榻上默書寫作。
入夜正好讓他幫我疏解身心。
我一直在思索,應該選哪天告訴他楚芊芊的韻事。
直到殿試前夜。
他送了我一套金絲點翠頭面。
在月光下熠熠生輝。
「這是我母親的嫁妝,用來傳給未來兒媳ƭū₂的。」
他眉眼含笑,略微有些緊張。
「今夜送給你,是想表達我的心意。」
他握住我的手,貼上他的臉。
「夭夭,明日不去殿選了,好不好?」
「我會攜禮下聘,風風光光地娶你進門。從今往後,你就做我的妻,替我生兒育女、打理後院。」
「我們會子孫滿堂,白頭偕老。」
我分外感動。
甚至擠出了兩滴眼淚。
「好啊。」
我靠在他懷裏,幸福地絮語:「原本我還在遲疑,擔心你改娶我,妹妹會很生氣。好在現下不用太擔心了。」
他一怔:「爲何?」
我說:「妹妹有新歡了呀。最近她的閨房夜夜笙歌,熱鬧得緊,她沒跟你說嗎?」
秦斐猛地翻身,披上衣服就往南苑衝。
我也穿好衣服,直接從後門出府。
畢竟接下來府裏會很熱鬧。
我可不想被打擾。
在皇城邊上的驛館美美睡了一覺。
次日精神飽滿地踏進蟠龍殿。
我見到了印堂發青、眼圈烏黑的楚芊芊。
大清早八卦就傳遍了。
說楚芊芊和一個街溜子搞在一起。
恰好被未婚夫捉姦在牀。
昨夜哭聲罵聲響徹了整條街,好不熱鬧。
大殿上的參試者時不時用異樣的眼光睨向楚芊芊。
楚芊芊走到我面前,目光好似淬了巨毒。
「別以爲我不知道,是你跟秦斐告的密。」
「楚夭夭,等我金榜題名,就送你下地獄。」
我眯眼笑道:「等你啊。」
-6-
放榜那天是個難得的好天氣。
文曲街被擠得水泄不通。
看完榜的,幾家歡喜幾家愁。
有的痛哭流涕,如喪考妣。
有的互相鼓舞,準備再戰。
還有一個老漢歡天喜地地在街上瘋跑,叫喊着:
「考上了,我考上了——」
楚家的馬車被堵在半道。
楚芊芊的鼻頭腫起了個大痘,她煩躁地甩着手帕怒罵:
「能不能讓這些個賤民滾開,擋着我看榜的路了!」
姨娘趕忙安慰:「左右金榜已出,該是你的狀元誰都搶不走,咱們不急!」
父親一邊附和,一邊拿帕子擦腦門上的汗。
「對對對,只不過就是晚一會兒高興的事兒。」
不遠處的人羣一陣騷動。
鳴炮奏樂,鑼鼓喧天。
是知府帶着儀仗隊要去狀元的家裏報喜。
不少百姓尾隨其後,都想看看天之驕子長什麼樣子。
父親強壓激動之情:「這是去咱們楚家的路,該不會知府就是來找芊芊的吧?」
姨娘緊緊攥住他的手,險些坐不住:
「那肯定的呀!不是芊芊還能是誰?」
楚芊芊死死絞着帕子,憋紅了臉。
恨不得直接跳出馬車蹦到知府跟前。
知府瞟到了馬車上掛着的楚字,頓時兩眼一亮。
下馬走來,躬身發問:「敢問閣下可是城南楚家?」
父親猛地站起身,腦袋「咚」的一聲撞在車頂上。
三個人你推我攘地擠出了馬車。
「是是是!正是我們!」
知府頓時笑逐顏開,舉着小金榜高聲賀道:
「恭喜楚大人,你生了個好女兒啊!」
「帝都第一女狀元,正是您的愛女啊!」
父親顫着手接過金榜,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
姨娘趕忙把楚芊芊推到身前:「快快,拜見知府大人。」
楚芊芊徹底揚眉吐氣,嬌羞上前。
知府趕忙擺手:「不敢不敢,小姐前途無量,興許往後下官還得靠小姐提攜哩!」
周圍百姓豔羨的目光照在楚芊芊身上。
讚揚之聲此起彼伏。
「楚小姐美若天仙還如此聰慧,真是了不得啊!」
「楚大人真是好福氣啊!從前只道生女無用,如今才知女子有才不輸男吶!」
「往後楚家的門檻是要被求親者踏破咯。」
楚芊芊得意到了極點。
此刻她最想看到的就是我潰敗的表情。
而我靜靜地坐在馬車裏。
毫無反應。
這引起了她的不滿。
她回身睥睨我:「姐姐,你不爲我高興嗎?」
「也對,畢竟秋闈你考得比我好,當時你還說要跟我爭狀元之位呢,結果很打臉吧?」
我淡淡地笑:「我很高興啊,我得了狀元,怎能不高興呢?」
楚芊芊捂嘴嗤笑:「你瘋了吧?狀元是我。」
我不緊不慢:「有誰說了狀元是你麼?」
知府只說狀元是楚小姐。
並沒有說是哪位楚小姐。
意識到這一點。
楚芊芊的嘴角微僵。
她猛地看向父親手裏的小金榜。
與此同時。
父親也正低頭細看榜首的那三個字。
那用金線縫製而成、清晰而碩大的三個字。
楚夭夭。
幾秒鐘的凝滯後。
父親匆匆鑽進馬車,扯過還在大笑的姨娘,拉下帷幕,吩咐車伕。
「快回府!快!」
震盪的馬車裏。
楚芊芊撲上去搶過金榜,猝然瞪大了雙眼。
「這不可能,一定是弄錯了。」
「他們肯定把芊寫成了夭!肯定是弄錯了!」
父親反手給了她一巴掌,低聲斥道:
「小點聲!蠢貨!」
楚芊芊長這麼大,還是頭一次被父親掌摑。
眼淚瞬間蓄滿了眼眶。
她委屈地看向姨娘:「母親……」
然而姨娘也懵了。
她看着榜上的名字,又看看我,小聲問:
「夭夭,這上面寫的人,是你嗎?」
我謙和地微笑,說出了讓她心涼的話。
「是呀姨娘。中狀元的是我,不是芊芊呀,芊芊連榜都沒有上呢。」
楚芊芊擅長的是背書,不是答辯。
何況她殿試前夜還在被捉姦。
以那樣的狀態面聖,只會令陛下覺得晦氣。
姨娘兩眼一翻,險些暈過去。
回到府中。
父親閉門謝客。
讓我和楚芊芊在祠堂裏跪了半個時辰。
他也坐了半個時辰。
似乎做了些激烈的思想鬥爭。
再睜眼。
他對我說:「明日陛下賜瓊林宴,讓你妹妹替你去。」
我笑了:「父親這是何意?麻煩說清楚些。」
他雙脣翕動,振聲道:
「列祖列宗爲證,從今往後,你是楚芊芊,你妹妹就是新科狀元楚夭夭。」
-7-
此言一出。
楚芊芊和姨娘皆是一震。
而我只覺得好笑。
就像是當面上演了一場滑稽戲。
無比諷刺又令人啼笑皆非。
我問:「如果我不願意呢?」
父親板起臉:「容不得你願不願意。」
「你妹妹自小就是神童降世,她才貌雙全,合該成爲帝都第一位女狀元,合該青雲直上,嫁入高門!」
楚芊芊震盪的眼神亦變得清明。
「對!」她站起來,俯視我,「從小到大我永遠是第一,這次也應該是第一。」
「你不過是趁虛搶了我的東西,本就應該還給我。」
父親正聲道:「殿試時隔着簾子,陛下並未看清過你們的臉,也不可能記得住聲音。平日裏沒幾個人見過夭夭,兩姐妹長相相似也是常事。」
「下月,你就替你妹妹嫁去秦家,此後安居內宅,輕易不要出來拋頭露面的,免得露陷。」
一聽我要嫁給秦斐,楚芊芊急了。
「爹!她不能嫁給秦斐,秦斐是我的!」
父親橫了她一眼:「夯貨,你考狀元是爲了什麼?秦公不過五品官,秦斐還什麼都不是,而你將來結識的可都是一品要員,哪怕是皇親貴胄也都嫁得!」
楚芊芊想想也對,便不響了。
見我不語,父親難得放軟了語氣。
「秦斐雖然在仕途上毫無建樹,起碼相貌是一頂一的,你嫁給他,也算高攀了。你該滿足纔是。」
「倒是爲父,要好好想想該怎麼勸服秦斐。」
我仍是不語。
他瞅瞅我,一拍桌案,疾言厲色道:
「你嫁誰都得嫁,不嫁秦家,便嫁個莊稼漢去!」
「總之瓊林宴,你就是死,我也不會讓你去!」
我沉沉呼出一口氣。
聳聳肩。
「不去便不去。妹妹想去,就去唄。」
楚芊芊不敢置信地盯着我:「你有這麼好心?莫非是耍什麼心機」
我只是看着他們一家三口。
平和地微笑。
「反正我從小就是這麼讓過來的,習慣了。」
-8-
次日。
楚芊芊盛裝打扮地趕赴瓊林宴。
秦斐見完父親,跑來找我。
這次他不用偷偷摸摸,而是大大方方地奔向我。
日光給他的髮絲鍍了層金。
襯得他的眉眼好看得如詩如畫。
「夭夭!」他舉着婚書,雙眸亮晶晶的,「我沒食言,我真的可以娶你了!」
婚書甚至還是舊的那份。
連新婦的名字都不必改。
聘禮是歸楚家的。
往後要用來給楚芊芊添妝。
什麼都不是我的。
小時候我穿楚芊芊穿膩了的衣裳。
長大了我嫁楚芊芊不要了的男人。
我用無數個挑燈夜讀,嘔心瀝血拼來的狀元袍。
也不過是楚芊芊綺麗人生的點綴。
我看着秦斐問:「你很高興麼?」
秦斐不假思索地說:「自然高興,我是真心實意要娶你爲妻的啊。」
我淡笑:「倘若楚芊芊沒有背叛你,你還願意娶我麼?」
他怔住了。
「你不會娶我。」我坦然地替他作答,「因爲你從頭到尾,喜歡的都是她。甚至接近我,也是爲了她。」
「倘若她沒有同人苟合,你還是會選擇她的。因爲她足夠漂亮,又深受寵愛,同你足夠般配。」
「可是現在她髒了,你只能退而求其次,來娶我。」
我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
他在原地杵了半天,啞聲道:
「你是怎麼知道我們……」
「因爲我從小就不相信自己會被誰偏愛。」
我勾脣。
掬起一把魚食,灑向池塘。
「任何人對我好,都是爲了他自己。」
小時候楚芊芊有很多朋友。
她對那些孩子說,我剋死了自己的母親,身上沾滿了晦氣。
誰跟我玩,誰就會倒黴。
他們用彈弓往我身上打石子。
誰打中的石子多,誰就是懲惡揚善的英雄。
不管我逃到哪裏。
石子都會追着我跑。
直到我摔進了池塘裏。
他們叫嚷着「妖怪被打敗咯」一轟而散。
快被淹死時,後廚的女兒把我撈了上來。
她是個啞巴,個子很高,力氣很大。
爲了感謝她。
我把頭上戴的珠花摘下來送給她。
她很高興,每天都會來找我玩。
她每次來,我都會送她一樣東西。
直到我的首飾都送完了。
臨走時,她朝我伸手。
我歉疚地搖搖頭。
她頓時生了氣,三天沒有理過我。
我又沒有朋友了。
我又怕又寂寞。
於是,我偷偷拿走了楚芊芊落在地上的頭花。
恰巧被楚芊芊的朋友發現。
他們將我五花大綁,推到父親跟前。
楚芊芊指着我說:「小賤蹄子偷我東西!」
父親拿藤鞭抽了我半宿。
邊抽邊罵我是個壞種。
我發了半個月的燒。
以爲自己就要死掉。
廚子的女兒來找我。
我以爲她是來看我的,求她幫我倒杯水。
她卻把我的房間搬了個空。
那晚我哭着哭着,笑了出來。
我終於明白,這世間從來沒有無緣無故的好。
我也不需要別人對我好。
「秦斐,我是不會嫁給你的。我們不是一路人。」
秦斐緊緊攥着婚書,上前一步,憤慨道:
「Ŧű̂₂可你現在是楚芊芊,你不是金科狀元,名聲也早就臭了,除了我,誰還願意娶你?」
「你已經落入了塵埃裏,還裝什麼清高?」
魚羣蜂擁而至,互相搶食。
咬碎了水面,驚起層層漣漪。
我並不憤怒,而是輕笑着瞧向他。
「誰告訴你的?戲,纔剛剛開始呢。」
-9-
「不好了不好了!」
「二小姐坐着囚車回來了,百姓都在朝她扔白菜!」
小廝的嚎叫回蕩在整個楚府。
父親和姨娘大驚失色,飛奔到門口一瞧,差點沒暈死過去。
只見楚芊芊穿着囚服,背了塊兩米長板。
上面寫着一行紅字:冒充狀元,欺君罔上。
她髮型凌亂,面如菜色,在知府嚴厲的督促下,聲嘶力竭地喊着:
「我冒充狀元,沒臉沒皮;欺君罔上,罪該萬死——」
圍觀百姓有雞蛋的扔雞蛋,有菜葉的扔菜葉。
啥都沒有的脫了鞋也往上砸。
「呸!臭不要臉的東西,連陛下都敢騙,真是喫了熊心豹子膽了!」
「還想頂替親姐姐白撿個狀元?邪惡如斯,哀哉哀哉!」
「虧我之前還誇過她,真是蝙蝠身上插雞毛,她算個什麼鳥!」
從一開始我便知道。
智者絞盡腦汁,不如父親靈機一動。
他的妙計漏洞百出,怎麼可能騙過女帝的法眼。
我和女帝陛下,是見過的。
那天她男扮女裝,一襲青衫來湊熱鬧。
我看得出她通身的貴氣,和藏匿在人羣中的護衛。
她曾對我寫的兩篇策論讚不絕口。
比起楚芊芊,她對我更感興趣。
特意關懷,問我爲何從天上落到泥裏。
說想要再在榜上看到我的名字。
我做到了。
然而瓊林宴上,拜見她的人卻不是我。
天子一怒,威震八方。
我知道女帝會懲處她。
但沒想到會這麼懲處。
略略浮誇,還隱隱有點滑稽。
就像是多年好友,在刻意幫我出氣一般。
父親和姨娘又心疼又焦灼地喊:「芊芊……不,夭夭啊——」
知府直接翻了個大白眼。
「別夭夭了,全天下都知道你這個女兒冒充狀元了,還擱這兒演呢。」
楚芊芊一看見爹孃,瞬間大哭起來。
「爹,你快告訴他們,是楚夭夭搶了我的狀元啊!」
父親嘴脣顫抖着,下一秒,一桶泔水潑了他半身。
百姓們唾沫橫飛。
「壞東西的爹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沒準就是他出的主意,把所有人當傻子耍!」
「對!你這包子還喫不喫?不喫我拿來打狗!」
父親僵在原地。
姨娘嚇哭了,直接躲進了門裏。
知府走上來對我拱手笑道:「想必這位就是真正的狀元,楚家嫡小姐吧?」
我屈身回禮:「見過知府大人。」
知府忙揮揮手。
小廝們抬上幾箱金銀,和一套狀元衣袍,齊聲道。
「請狀元騎馬遊街。」
不多時。
我身穿紅錦,披金花烏紗。
頭戴烏帽,帽插官花,翻身上馬。
父親回過味來,撲到我腳邊,笑得滿臉褶皺:
「女兒,我的好女兒,你纔是爲父的榮耀啊!」
知府直接踹了他一腳。
「起開!一身髒污,小心臟了狀元的衣袍!」
父親憤怒道:「論官階我還比你高上半品,你怎敢對我不敬!」
知府冷笑:「陛下有旨,你心思奸滑、欺君罔上,貶你去崖州看守馬廄。你女兒楚芊芊此生不得科舉,削爲賤籍奴婢。我身爲知府,打你不得?」
父親歪在地上,全然懵了。
楚芊芊尖叫一聲,撲過來搖晃她爹:「爹!你快幫幫我啊,我不能去當奴婢,我寧可死也不去當奴婢!」
父親一把將她推倒在地。
「滾,我沒有你這麼無用的女兒!」
他試圖來抓我,又不敢弄髒我的衣角,用力地朝我慈愛地笑:
「夭夭,夭夭,你是爹爹唯一的女兒,你不會不救爹爹的對吧?」
知府護在我身旁,等待我的意思。
我的目光從父親那諂媚討好的老臉上滑過。
看向正前方的青天白雲。
「楚廉,你這輩子沒有把我當成過你的女兒,往後也不必勉強自己。」
「從今往後,我與楚家斷絕關係。」
「山長水闊,好自爲之。」
我話音落下。
ẗú₄楚廉和閒雜人等都被知府的人死死制住。
我聽見他在嚎啕大哭。
哭聲裏滿是懊惱和悔恨。
但我分外清楚。
他悔的不是沒有愛過我。
悔的只是自己壓錯了寶,以至於滿盤皆輸罷了。
我騎在高頭馬上。
官兵爲我開路。
周圍鼓樂震天,喜氣洋洋。
衆人爲我撒花,讚賞之聲不絕於耳。
人羣中,我看見秦斐的臉。
他費力地想要靠近我。
卻被人流越衝越遠。
此時此刻。
遙望星辰的是他。
難以觸及的是我。
-10-
楚廉和姨娘當晚就被官兵趕上了路。
連盤纏都沒來得及拿。
楚芊芊徹底慌了神,拿着婚書去了秦家。
若能和良籍通婚,她就有機會能擺脫賤籍。
她滿心歡喜地衝着秦公喊:「兒媳給爹磕頭了!」
秦公直接氣紅了臉。
奪過婚書撕了個粉碎。
「你個不乾不淨、心思陰邪的女人,還好意思進我們秦家的門?來人,給我打出去!」
楚芊芊被往外轟的時候。
拼了命地哭喊:
「秦斐,救我!」
「秦斐,我來嫁你了,你不是很想娶我嗎?你出來見我呀!」
秦斐就在裏廳。
將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然而巋然不動。
楚宅被抄,貼了條子。
楚芊芊無處可去,被盯了她許久的牙婆綁走,賣去了恭順王府。
專門給王爺洗刷恭桶。
彼時我正在朝考。
女帝陛下問我想要官拜幾品。
我想了想說:「您覺得我能爬多高,便賞我幾品。」
她笑:「輕狂。」
我也笑。
「並非輕狂,而是微臣心裏清楚,不論您給我多大的擔子,我最終都會扛下來。」
「就算是爬,我也會爬到山巔。」
那是無數個焚膏繼晷的夜晚。
無數次崩潰又重組的瞬間。
賦予我的無上底氣。
女帝注視着我的眼睛。
末了,低笑一聲。
「知道朕爲何喜歡你麼?」
我斂眸頷首,輕聲道。
「因爲陛下從我的眼中照見了自己。」
從她的一顰一笑裏。
我亦能看清她步步爲營、踏血成皇的風霜雪雨。
她是我朝第一任女帝。
我是我朝第一個女官。
我們生來爲女,生來相惜,生來就在同一個陣營。
跪別時。
女帝將一串鑰匙推到我面前。
「身爲皇子少師,沒有一座像樣的宅邸可不行。」
-11-
喬遷宴那天,高朋滿座。
秦斐捧着一株紅珊瑚,不請自來。
管家來向我請示。
我正跟同僚們曲水流觴玩得盡興,只叫她不必理會。
筵席散盡的時候,已是深夜。
我送完最後一個客人。
就見秦斐小心翼翼地從角落轉出。
等了一天,他略顯憔悴,話未出口就紅了眼圈。
「從前怪我識人不清,喜歡錯了人。」
「我已經後悔了,我不該和楚芊芊一起戲弄你。夭夭,我早已真切得愛上了你。」
「如今我只想用餘生好好彌補你,好好愛你。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
他欲哭不哭的樣子格外漂亮。
我憐愛地看着他。
「你說你愛我,如何證明呢?」
秦斐恨不能把心挖出來給我看,迫切地解釋:
「我那晚贈你的頭面,是連楚芊芊都不曾見過的!我是真心實意的想娶你,想和你白頭偕老啊!」
他伸手想要抱住我。
斜刺裏伸出一隻手,狠狠扇在了他的臉上。
「秦斐!」
楚芊芊不知何時出現。
她穿着粗布麻衣,臉上橫着幾道雜亂的血痕。
皮肉隨着她的嘴型拉扯着,顯得陰森可怖。
「難怪你不肯娶我,原來早就被狐狸精迷了心竅!你這個負心漢,遲早要和楚夭夭一起下地獄!」
想起席間有人說起八卦軼事。
恭順王爺府裏有個下等婢女仗着自己的姿色,妄圖勾引六旬老王爺。
衣服脫到一半,被王妃發現。
王妃直接拿簪子劃爛了她的臉,像狗一樣丟了出去。
原來說的就是楚芊芊。
秦斐喫了一驚後,眉宇間頓時滿是厭惡。
「你好髒,離我遠點。」
楚芊芊一怔,像是瀕臨崩潰般晃了晃身體。
堪堪站穩了腳跟。
她囈語一般喃喃:「你如此嫌棄我,無非是因爲我毀了容,又沒有錢罷了。」
她猛地轉向我:「楚夭夭,你可知道爹孃誤入毒障之地,還沒到崖州就死了?他們死了,你就該和我分家產。」
她指着我的少師府,厲聲道:「這個府邸,起碼有一半得是我的。」
「你搶了我的狀元,虧欠我良多。哪怕你把這整個府邸都給我,都不爲過!」
我的家丁循聲趕來,在我身後待命。
我聽着她這番毫無邏輯的話,完全懶得跟她掰扯。
「楚芊芊,如果你渴了,我可以賞你一口泔水喝。如果你餓了,我可以賞你一口狗飯喫。」
「但是你若想在我家門口撒潑,我會送你去找你爹孃。」
楚芊芊猩紅了雙眼,氣得渾身發抖。
「我如今落到這步田地,全都是拜你所賜。」
她不管不顧地朝我衝來。
「你搶走了我的一切,我殺了你,殺了你——」
她奔將過來。
我的家丁猛地將她推開。
她收不住力,一頭撞在了石獅子上。
血流如注,她抽搐起來。
不多時,便見了閻王。
我站在高臺上,俯視着她自尋的死路。
腦海中迴響起她曾送我的話。
「楚夭夭,我時常在想,你一無傾城貌,二無有情郎,現在連仕途都是一片昏暗。
「倘若我是你,真想一頭撞死,重新投胎算了。」
竟一語成了自己的讖。
天邊泛起魚肚白。
我抬頭深深吸了一口氣。
污濁退散。
前路一片清明。
-12-
少師之職,佐太師,教皇子。
我上值一月,陪皇子公主們玩了一月。
偶爾想要寓教於樂,小小引經據典一番,太師便吹鬍子瞪眼:
「小小女流,小心教壞皇嗣,不如耍玩九連環去。」
我一聲不吭。
某天,大公主沒來上課。
太師命我去找人。
我去了她平時最喜歡呆的花房。
果然在角落找到了她。
大公主抱着膝蓋,定定地看着我。
我蹲下身,問她爲什麼不去上課。
她說:「大皇兄說,女子無才便是德。他是嫡長子,將來便是皇太子,是儲君,太師對他寄予厚望。我去不去,是無關緊要的。」
我問:「那你是如何想的?」
她垂眸:「我不願承認。但太師的確對我的詩作策論不甚在意,對他更爲看重。所以我不想去自討沒趣了。」
我挑了挑眉:「輕易認輸是弱者所爲。」
她聳聳肩:「少師姐姐被太師輕視而逆來順受,亦是弱者所爲。」
我一怔,緊接着笑起來。
她比我以爲的還要聰明,有她母皇的風範。
我說:「我並非逆來順受,而是蟄伏地底,等待時機。而你,就是我的時機。」
她來了點興致,看住我。
我認真道:
「被人輕視, 是我們共同的困境。想要破局,只需用成績說話。」
「我會向陛下上書, 改嫡長子製爲立賢制。通過測考比試,來選出皇太子或皇太女。」
「太師不教你, 我來教你。你得勝, 便是我得勝。敢麼?」
她的眼睛亮了起來。
「我敢。我母皇都敢當皇帝, 你都敢跟天下男子爭狀元, 我有什麼不敢的?」
我開始帶頭曠課。
領着她去跟草原猛漢學摔跤, 去神機營學射箭。
對外只說她是我的小跟班, 叫他們隨便折騰。
在無數次摔了個嘴啃泥。
每天晚上手痠得睡不着覺後。
大公主在馬背上被顛哭了。
「少師大人, 孤不幹了,孤要誅你的九族。」
我笑:「我是孤兒,九族無人。」
然後一鞭子抽在她的馬屁股上。
她好不容易挽弓射中了一隻大雕, 興高采烈地拿給我看。
累得上氣不接下氣。
我點點頭:「不錯, 現在告訴我民食不足何解?敵強我弱何解?權臣專權何解?」
大公主:「拿少師祭天, 衆皆可解。」
嘴上不饒人,身體卻很聽我的話。
無數次被摔後。
她終於第一次將二百公斤的草原猛漢絆倒。
在馬背之上箭無虛發。
測考那天。
女帝指着臺上又黑又壯的大公主問我:「你說那是朕的女兒?」
我微微一笑:「如假包換。」
比武的鑼鼓敲響。
大皇子對着矮了一個頭的大公主蔑笑:
「壞了妹妹, 跟少師廝混了這半年, 你連僅剩的花容月貌都不見了,將來可怎麼嫁人呢?」
他話音未落,身體已經飛了出去。
大公主收起掌風, 歪了歪腦袋:「嘰裏咕嚕說什麼呢?沒聽清。」
文試時。
女帝問的問題都是我問過了的。
大皇子揉着尾椎骨還沒反應過來。
大公主已經流利且自信地答完了, 甚至還有所拓展和延伸。
誰勝誰負, 顯而易見。
觀賽的大臣們退場時搖頭嘆息:「就是想給大皇子說話,也找不出能誇的點。」
太師經過我時, 鼻孔擴張了好幾次。
到底是什麼也沒說出口。
連夜給女帝上書, 告老還鄉去了。
大公主被封皇太女那天。
她送了我一尊黃金官帽。
還有一柄錦旗。
上書:「心狠手辣壞姐姐,德隆望尊好師長。」
我樂呵不停。
她拉着我的手,問我:「你騎馬遊街的那天也是這樣嗎?」
「怎樣?」
「只覺得心曠神怡,五臟通暢, 快哉爽哉!」
我笑看着她。
就像是笑看着從前的自己。
「是。」
當衝破黑夜,燒盡污濁,自此成爲人生主宰。
如何不爽, 如何不快?
同年。
我升任一品太師。
承襲帝志,在各地督建女學。
我當衆燒燬了那些「女德女誡」「婦容婦功」。
重新撰寫《女志》《女頌》《誡女書》。
我奔走吶喊, 演說鼓舞。
參與科舉的女子越來越多。
我爲女子戴上的官帽亦越來越多。
而我還是覺得不夠。
因此從未停歇。
某年回到府邸。
管家遞上積攢了許久的拜帖和信件。
其中有三十多封來自秦斐。
「夭夭, 父親逼我娶妻,我都回絕了, 因爲我只想等你。」
「夭夭,你何時回來?我思念成疾,動彈不得。」
「夭夭,我納了個妾,長得很像你,可惜不如你聰慧。你放心,正妻之位我永遠爲你留着,我永遠等你回來。」
我當趣味讀物看完。
叫管家拿去燒成灰做花肥。
某夜在留仙樓和同僚喫過飯。
散場時,聽見身後有道聲音在發顫。
「夭夭?是你嗎?」
我轉頭一看。
秦斐不過三十而立,卻顯得尤其滄桑。
那張姣好的皮囊生出不少細紋,全然不如往日了。
我對他微笑。
他指着跟在我兩邊的美少年問:「他們,哪個是你的夫婿?」
夫婿麼?
他們不過是我用來養着舒心的門客罷了。
我喜歡美人。
這一點從沒變過。
美人不會永遠十八歲,但永遠會有十八歲的美人。
只要有權, 身邊就不缺好風景。
我對秦斐說:「早點回家吧。」
轉身時,秦斐帶着哭腔問:「你到底有沒有過一分一秒, 想過嫁給我?」
我抬起腳步往外走, 沒有絲毫的拖泥帶水。
答案顯而易見。
身處泥沼時我便清楚。
將來我腳下的路,只能是康莊大道。
而有些人,只配獨木橋。
我踏出酒樓。
前有護衛開路。
後有美人增香。
暖風燻得遊人醉。
又是一年好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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