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腹

連年饑荒,家裏餓得走投無路。
爲了活下去,爲了這救命的半吊錢,骨瘦如柴的我爭搶着去死囚牢做「借腹娘子」。
也就是用我的肚子,爲明日即將被斬首的趙家少爺留種。

-1-
我同十餘名「借腹娘子」尾隨着牙花子媽媽走進了死囚牢。
我任務就是在今夜同趙家少爺「一夜借腹」,借我的肚子,爲趙家 「留種」、「續後」。
趙家少爺明天就要被押去刑場砍頭。他可是本地首富趙大戶家三代單傳的獨子。
趙家絲綢茶葉生意遍天下,祖上曾負責給宮裏置辦貢品,門庭顯貴。可誰想這趙家少爺留洋讀書昏了頭,歸國就加入亂黨,竟然敢去行刺楚州都督孟光貴。
聽說這楚州都督臬臺大人孟總督還是趙少爺的嫡親孃舅,這趙少爺簡直六親不認。
而我,一個窮得喫了上頓愁下頓的佃戶女,做夢也沒想到有朝一日竟同這富貴鳥一樣的趙少爺獄中結緣。
田地裏寸草不生,開春以來,我的弟弟妹妹已經被餓死了兩個。爹走投無路寒了心,偷來一包老鼠藥逼我們一家人喫下。
只是我自己不甘心,拼死拼活掙扎逃生還咬傷了爹爹。我央求牙花子何媽媽賣了我,我不想死,賣掉我好歹也給弟弟妹妹們換口飯喫。
可我生得這模樣真令何媽媽發愁,瘦骨嶙峋像具骷髏且不說,面黃肌瘦一頭黃毛像田裏乾癟的蘿蔔,怕是賣不出價錢。
偏巧趙家這「借腹」的買賣來得急,反是何媽媽口中的「肥缺」。油水大、回錢快,只不過去伺候死囚少爺一夜,就能掙到兩吊錢。這錢若是拿來買些糠熬糊糊,一家人就能捱過半年了。這生意,划算!
只是我生得這副餓鬼投胎的模樣,何媽媽說瞎眼鬼都不會挑上我同房。我正在沮喪,誰想天無絕人之路,何媽媽臨時無法湊齊十個借腹娘子,只好就拿我去濫竽充數。
說好了不論事成與否,先給我半吊錢,我想,自當去死囚牢裏見識一遭。

-2-
這死囚牢陰森森的,寒氣隔着草鞋從腳心往心窩裏躥。我冷,準確說是餓!
可就在我飢腸轆轆時,鼻尖飄過一股食物誘人勾魂兒的香氣,真香呀!
我忍不住深深咽口吐沫,鼻子尋找香氣飄來的方向。
就在眼前,鐵柵欄門裏。
乾草堆兒靠牆半坐半臥個人。我無心留意他,只是我一眼看到他身旁擺着一張小矮桌,上面擺着盤香噴噴油花花的醬肘子,還有白白冒尖兒的大米飯。那不是高粱米,是大米,城裏財主才能喫上的細糧。一壺酒,四盤菜。我口水都要流出,想再多看兩眼,卻被一個肥胖的背影擋住視線。
貂皮帽馬褂長衫的男人在我眼前哭哭啼啼的晃來晃去,他是趙府管家。忽然他「噗通」跪在地,「砰砰砰」地向牢門磕頭,口中央告:「少爺,趙家三代單傳,老爺花了重金打點,才求得這一夜的機會,你好歹給趙家留個種纔好。」
牢房裏囚服血跡模糊的人丟出兩個嫌棄的字-「愚昧!」
我和那些候選的借腹娘子們站在陰森森的牢房柵欄邊,一臉呆懵探頭探腦看不明究竟,他們這是在做什麼呢?
藉着昏暗的油燈光,我看到一張血污的臉,很年輕,斯斯文文的。他坐在枯草蓆上安靜地擦眼鏡。原來他就是趙少爺。
畢竟是大戶人家的少爺,見過大世面。就連明天要被砍頭,也絲毫看不出他有半點恐懼。
「太太眼都要哭瞎。後半輩子,她可指望誰?」趙府管家哭得肝腸寸斷。
趙少爺這才嘆息一聲,徐徐豎出一支手指。
管家欣喜若狂,揚高聲音應承:「一個,一個也行。少爺你相中哪個了?」
我身邊的一衆女子聞聽都亢奮抬起頭,那趙少爺卻看都不看我們一眼,說一句:「隨意!」
管家張張嘴,有些爲難。
衆人爭先恐後湧向管家央求揪扯着,管家被推來搡去無從拿主意。
這時,求生的勇氣讓我一個箭步躥上前,閃開糾纏管家的衆人衝入牢籠,撲跪去少爺跟前。我也不顧他一身血污,一把抱住他的腿:「爺,求你留下俺吧。別趕走俺。俺缺錢。雞鳴前只要能留下不走,俺爹就不會逼俺們一家喫老鼠藥去死。俺實在餓得活不下去了,三天沒喫了。」
我抽抽噎噎,蹩腳的楚州話一聽就是外地逃難來的。但我說得可都是大實話。
管家慌忙掉頭來對付我:「也不看看你這模樣,瘦骨嶙峋沒半兩肉,也想給少爺留種?」
任管家拉拽,我死死抱住趙少爺的腿就是不肯鬆手。
就在這時,趙少爺發話了:「就她吧。」
他的手指向我,在場衆人愕然。
女人們爭相叫嚷着要伺候趙少爺,但趙少爺不耐煩地擺擺手,就這麼定了。
管家說:「也好,那我帶了這些娘子在外面候着哦,這個完了事兒,我就喊下一個。」
於是就沒有了下一個。

-3-
趙少爺蜷縮在牢房角落裏叼着根枯草不語,我漸漸鬆開手,就這麼尷尬的一陣僵持。他不搭理我,我也不知說什麼,這纔有些後悔地爲他撣撣被我弄褶皺的褲腳。
「少爺,俺,俺不會誤了你的大事吧?」我問。
他打量我,一臉好奇,脣角勾出嘲諷的笑:「人生除死無大事,不過,有比死還要大的事。」
我眨眨眼好奇地問:「是,是管家說的,留種嗎?」
他口中叼的稻草險些被他誤吞進喉嚨,急得咳嗽一陣,再看我,他眼眸裏全是哀憫和無奈。
終於,我吞了口水問他:「少爺,俺能喫口東西嗎?」
他點頭說:「斷頭飯,若你不嫌棄,就喫了吧。」
嫌棄,我怎麼會嫌棄?
連年洪災,接連瘟疫,民不聊生,顆粒無收。方圓幾里草根樹葉都被啃光,我還會嫌棄白米飯?
我伸手抓了一大把白米飯,那飯竟然還熱得燙手。我也不顧了許多,左手一把肉,右手一口米地往嘴裏塞着,大嚼大咽,然後就被噎得險些窒息。於是我抓起旁邊的壺幾口灌下。
「咳咳咳咳……」
辣辣的,那是燒酒,不是水。
看着我被辣得涕泗橫流的狼狽樣,趙少爺反被我逗笑了。
「別哭,慢慢喫,都是你的。」他說。
我吮着手指抽噎着:「俺沒哭,俺是高興,俺能喫到肉。五年了,還是五年錢過年楊財主家殺豬,俺喫到過一口白水煮大腸。」
我繼續啃着骨頭,眼前可是香噴噴的醬香大肘子。
趙少爺看怪物似的打量我問:「你多久沒喫飯了?」
我要拖延時間,我不能輕易地被他趕走。管家交代過,只有被少爺留下過夜的,纔給那借腹的半吊錢。
於是我同趙少爺訴說這幾年鄉下人的艱苦,哪裏還有稼穡耕耘。百姓逃難流離失所,易子而食,我最小的弟弟被人花了兩個米團就買走,據說他被拿去燉了米肉。
「米肉?是什麼?」
「米肉,就是人肉。俺爹本來要賣俺的,可俺身上都是骨頭,不夠肉。」
我大嚼大咽,說得輕鬆,彷彿這一切在我的世界如此平常。而趙少爺卻愣愕了,漸漸地,他摘下眼鏡擦拭,他竟然落淚了。
看來是個心軟面善的。我忙央告他:「好心的少爺,求您別趕走俺。若不能天亮後回家,管家不會給阿爹那半吊錢。再餓下去,俺爹真的準備好老鼠藥了。」
他驚愕了,拖着沉重的腳鏈湊近我,蹲身在我面前。
「爲什麼要來這裏當借腹娘子?你知道什麼是借腹娘子嗎?」他聲音柔柔的,真好聽。
我搖搖頭,又努力點點頭。
我說我知道的。阿孃說,就是一切聽從管家和少爺的吩咐,只要聽話順從,就能熬過今晚。幸運的話,還能生下個可愛的寶寶,全家人就都不用再捱餓了。
說到這裏,我眉飛色舞神采飛揚。
或許是喫飽了肚子,我爲趙少爺分析這買賣有多麼的划算:五枚大子兒是來這裏做「借腹娘子」的定錢,若被少爺看中有幸伺候,過了今夜就還能得半吊錢,並且能去趙府白喫白喝住上兩個月,天天能喫上大魚大肉過神仙日子。
若菩薩保佑我能懷了少爺的骨血,生個一男半女,那就可以在趙家白喫白住兩年後再走。
他看着我,臉色漸漸黯然。
我見他不信,忙表忠心:「只要能喫上飯,能讓全家人活下去,少爺讓七月上刀山,下火海,七月都願意!」我狠狠擦一把嘴角的油,黑花花的臉對他傻笑。
他笑看着我,像打量一個無知的傻丫頭,他伸手爲我擦掉脣邊的米粒。
「少爺,聽說趙家很有錢。當年還爲左宗棠大人籌措軍餉。你家有飯喫,還能天天喫上大魚大肉,爲什麼還要去當亂黨?」

-4-
「亂黨?」他苦笑,「因爲,我要看到的全天下的人都能喫飽。女孩子不會被輕賤,世間不再有『借腹娘子』這陋習。」
「爲了同你一樣的天下蒼生的活路,我所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願人人生來平等,世間沒有疾苦,百姓安居樂業。沒有列強凌辱,沒有內部腐敗。還吾國吾民一個清平世界。 」
他瘋言瘋語說了許多,似自言自語,而我,似懂非懂。
難怪外面都在傳說,趙家這位少爺趙耀先是被驢子踢壞了頭,自從他被趙老爺託人送去隨朝廷貴族子弟西洋求學三年歸來,就變成個瘋言瘋語的怪人。他竟然去刺殺他的舅舅,「楚州王」孟都督。
幸好他早被趙家家譜除名逐出家門,官府才未株連趙家滿門。
可「借腹」這是我一家人的活路,我一家人爲這個機會磕破了頭才得來,就是給趙家生生世世當牛做馬都心甘情願。
「你叫七月?」
耳聽了雞鳴報曉,他忽然問我。
我點點頭,解釋着:「俺生在七月。娘說賤名好養活。」
他用手指沾酒在地上寫了兩個字問我:「可是?」
我搖頭傻笑,我不認識字。
他捏起我的手,一筆一劃教我。我寫得認真,那是我的名字-七月,於七月。後半夜的時間就這麼默默流逝,大牢裏寂靜,有草蟲寒蛙鳴叫,也有窗外那彎新月。
「少爺,你是好人,你真的要掉頭嗎?你不怕疼嗎?」
我聽到雞叫,忽來莫名的恐懼,想到斷頭臺,看着他青春透了稚嫩的面頰,就一陣揪心的痛,掉下眼淚抽噎起來。
他握住我的小手,打量我哭花的臉笑了搖頭。忽然,他靈機一動向外看看,對我低聲:「小七月,你幫我一個忙可以嗎?」
「少爺你吩咐。」
「時辰到了,快些走人吧!」外面獄卒開始催促,轟趕我離開。
少爺忽然道一聲「得罪了。」突如其來將我撲壓在身下。
那一刻,我驚亂了。少爺壓在我身上,我們貼得那麼的近,這是我平生第一次和陌生男人接觸。
我沒有閉眼,他的面頰就在我眼前,那麼大,那麼清晰,尤其摘掉眼鏡那雙明澈如沉了寒星般的眼對我調皮眨眨,示意我噤聲。
「鬧市口昌君殿有間馮記香火鋪子。門口掛了一串辣椒和一雙草鞋。你去把辣椒取下,草鞋只掛一隻。記得,一隻。可能做到?」
我低聲重複。他確認點頭。
「不要讓人發現你。否則你也會掉頭。」他警告我。
「你有十足把握就幫我,若不敢,我不怪你。此事不許對任何人說,是你我的祕密。記得,快去!」
我狠命地點頭,我一定爲他辦到。可是,少爺,你能不能不死?你是好人。
他起身,抱起我,爲我撣着身上的枯草,對我溫柔地說:「我在九泉下感激你。」

-5-
爹爹說,受人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
我喫了趙家少爺一頓飽飯,拼死也要完成他所託之事。
管家帶我上了馬車,依照契約,我這借腹娘子自此要住進趙府。管家說我已經是少爺的人了。我卻堅持說需要回家拿些女孩子家貼身換洗的衣物,他倒也沒阻攔。
出了衙門,鬧市口是必經之路。
半途,我大喊內急跳下馬車,設法甩掉趙家的下人,從茅廁翻牆逃走,直奔去隔街的香燭店。
但那香燭店門板已落下,門縫裏卻透着燈光。我纔要靠近,就聽「汪汪~」的犬吠聲,隔壁屋檐下臥着一頭兇狠的大柴狗,炸開毛般怒視我。
我試探靠近,惡狗就窮兇極惡狂吠兩聲。
這可怎麼辦?若被這狗叫出人來,我就無法得手。
我急得原地轉圈,左顧右盼,忽然摸到懷裏包的那份肘子大棒骨。那是我捨不得喫,留給弟娃們的。
我咬咬牙,將骨頭丟了過去。果然,柴狗比我嘴饞,安靜下來。
店鋪門上掛着辣椒和草鞋,和趙少爺說得一般無二。
我趁機奔去將草鞋扯下一隻,當然還有那串辣椒,然後我拼命擂門。
門內有動靜,柴狗也狂吠着轉回頭。
我慌忙閃去暗處。
屋內探出個頭,帶着氈帽看不清模樣。他挑着燈籠,忽然看到那辣椒和草鞋的異樣就驚慌退回關門。鋪子裏的燈火也驟然滅了。
我大功告成不辱使命,於是忙折返回去尋找管家和馬車,由着管家派人送我去和爹孃見面。
我從懷裏摸出僅剩的幾塊兒點心,這簡直是天上美食,弟弟妹妹們喫得狼吞虎嚥。
我哄着他們說,乖乖在家,有姐姐一口飯喫,就一定有你們的。
離家去趙府的路上,街巷裏人聲鼎沸,人羣叫嚷着向法場湧去。
聽說楚州這法場已經一年多沒有砍過罪犯腦袋了。
人山人海的法場,遠遠的 ,我看到少爺的囚車徐徐駛來。
他高昂着頭,像說書人口中視死如歸的大英雄。
我則哭得稀里嘩啦。
我想擠去人前,想悄悄告訴他,我幫他辦到了。
可是我根本就擠不進去。
赤膊紅褡褳的劊子手扛着大刀走向少爺,一把揪起少爺的辮子,將他的頭狠狠地按在木樁上。
少爺忽然竭盡氣力大喊:「有心殺賊,無力迴天。」
我嚇得閉眼,默默禱告:「閻王爺,求您心疼一下趙少爺,他是個好人。不要讓他太受罪,在閻羅殿喫得飽,穿得暖。頭顱能夠接回身子吧。」
「砰!」一聲槍響。我心頭一抖。
「砰砰砰,」又幾聲槍響。
四周哭爹喊娘一片大亂。
「山匪亂黨劫法場了!」
我被擠撞着跌坐在地。
人羣你推我搡,四下逃竄。
一場混戰,我蜷縮在角落裏,被管家護着。
一片狼藉後,人如鳥獸散去。
趙少爺也不見了蹤影。
趙府僕人坐地大哭失聲,又放聲大笑,說蒼天有眼。
少爺,這是活了?

-6-
我被帶去了趙家。
趙家上下都誇我是福星。
因爲我昨夜同少爺「圓房」,今天少爺就在法場撿回一條命。
雖然少爺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但這似乎給了全家人一絲期望。
我也自此開啓了在趙家的新生活。
趙夫人是位韶華不減的美麗婦人,上下打量我兩眼懶得多說一字,就吩咐人將我這「借腹娘子」帶去了後院。
偏僻的小庭院,有些荒涼,荒草長滿屋頂,青苔滿徑。
乳孃過來套話,只問我那夜少爺可同我做了什麼。
「喫飯,少爺許俺喫了他的飯食,真香。」
「還有呢?」
「說話,陪少爺說話。」我一五一十地說。
乳孃又追問我幾句,聽罷滿臉失望。
「我家少爺可是碰了你……摸了你身子,做了什麼?」
我仔細一想,面頰緋紅,支支吾吾。
「少爺,伊撲俺在地上,壓得俺喘不過氣來。伊……」
我不能再說,少爺他一再叮囑,我和他之間的那個祕密,不能再告訴第二個人。
「俺不告訴你呢,少爺不許俺對外人說哩。」我羞紅了臉低頭。
乳孃聽到這裏驚得張大了嘴,在場的幾位下人也瞠目結舌。
我聽過到一陣竊笑聲,低聲議論。
「想不到大少爺好這一口。」
見我低頭吞話羞答答的樣子,乳孃的臉色稍微轉晴,微微笑笑離去。
楚州孟都督竟然親自登門造訪,聽說他曾經和趙老爺是同窗,結拜兄弟更是太太的親哥哥。
我被帶去孟都督面前,那可是大官,我不由心驚膽戰。
「於氏,本官問你話,你要從實招來。」孟都督問。
我嚇得噗通跪地。
戲文裏官老爺審案子,都是這麼開場的。
「起來回話。」孟都督吩咐。
「一個鄉下丫頭,臬臺大人還真看得起她。」大夫人滿臉不屑。
「那日你在牢裏,耀先可是對你說了什麼?」
這是我和大少爺的祕密,我故作懵懂地搖搖頭。
「哦,那你從牢裏出來,爲什麼去了那間窩藏亂黨的香燭鋪子?」
「什麼鋪子?」趙老爺和趙夫人都嚇得面容失色。
果然怕什麼來什麼。
我點頭,知道瞞不住。孟都督露出驚喜。
「你去那裏做什麼?」
「俺……從牢裏出來,喫光了大少爺的斷頭飯,撐得內急。去香火鋪後面茅廁,解大手。」
周圍傳來竊笑聲。在嘲笑我這個鄉下丫頭的粗鄙。
「你在香火鋪門口做了什麼?」
壞了,他們是發現了什麼?
我不能慌,若出了任何破綻,我在趙家就待不下去了,也就沒有兩個月的飯喫。
我低頭支吾:「俺路過香火鋪,有條大柴狗撲咬俺,可兇了,那狗搶走俺給弟弟妹妹留的肉骨頭。」
「你還做了什麼?」孟都督緊逼。
「拿鞋子打狗,沒打中。」我悻悻,忿忿不平。說到這裏,我忽然開竅,「砰砰」叩頭,膽戰心驚地問,「大人,那狗俺真的沒打中,是狗主人找大人告狀了嗎?俺命賤,沒有狗命值錢的。」
四周竊笑聲一片。
趙老爺實在看不過眼,咳嗽一聲慍怒:「孟兄,那個孽障早已被趙家逐出家門。借腹取種不過是無奈之舉,也是孟兄首肯。如今那孽障人到了法場,反被賊人劫持,死無全屍。孟兄還是設法尋到耀先的屍身纔是。」
趙太太哭了起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呀。我兒的屍首可是在哥哥你的法場丟了的。」
孟都督一無所獲,無趣而去。
趙太太斂了淚,趙老爺打量我幾眼,似看出什麼。
「既然大少爺看中這丫頭,就讓她住下吧。」趙老爺吩咐。

-7-
府裏丫鬟定時給我送來一日三餐,隔幾日會有郎中來爲我診脈。
看着那香噴噴的飯菜我格外滿足,不由記掛起忍飢挨餓的父母。最好能讓他們也喫上一些。
我日日喫得飯頂喉頭才停口,而弟妹和爹孃肯定在喫糠咽野草。
眼見丫鬟彩虹過來收餐盤,將剩飯菜倒去一處。
我慌忙阻攔她:「姐姐,放着留給俺餓了再喫。別糟蹋了好東西。」
彩虹一臉鄙夷瞪我一眼。
「若是餓了,再去廚房裏給你拿新鮮的。這些剩菜剩飯倒去做泔水。」
「泔水?給豬喫嗎?那要多可惜。」
彩虹沒搭理我轉身就走,我聽到她在屋外同丫鬟們笑着嘲諷:「真是餓死鬼投胎的。大少爺糊塗了纔看上她當借腹娘子。」
如何能將這好喫的喫食捎些給父母弟妹們?這成了我的難題。
高牆大院,我怎麼能出府呢?
按照契約,借腹娘子出了府就不得再回來。我只有留在這裏才能保證有源源不斷的喫食。
於是我打定了主意,多要了幾碗飯,一隻燒鴨。用油紙布包裹了,入夜爬上樹翻牆而出。我早就看好了地形。
我連夜潛回山邊的家裏,這一路摸黑走得好艱難。父母被我的突然出現嚇了一跳。
見我歸來,弟弟妹妹們都驚喜地從草堆裏爬起圍上我。
我匆忙掏出食物給弟弟妹妹們飽餐。
這簡直是天界美食,弟弟妹妹們喫得狼吞虎嚥。
母親上前制止,只分了一些出來給他們喫。糧食太珍貴,要留着細水長流度饑荒。
我心疼的眼淚都要流出來,寬慰她們說,趙家太太和老爺都是善人,家裏有得是糧食。喫不完的飯食都倒泔水餵豬。
父母聞聽都嘖嘖感慨,說我真是上輩子會投胎。
我聽到父母從街頭巷尾打探來的趙少爺的消息。
都說劫持趙少爺的山匪爲了報仇,把他千刀萬剮殺了挫骨揚灰。
我寧肯不信,心裏卻沉甸甸的爲他惋惜。
此後,能讓一家人有飯喫就是我生活的動機。
我每日都偷偷攢下些糧食,然後趁夜深人靜偷偷翻牆而出。
但趙府有護院,這個事情還是蠻危險的。
幾次我都險些露出馬腳,幸好我還算應變機警。
這天,趙家送來的飯菜是肉包子,那種皮球大的肉包子。
白白胖胖的包子,一口咬下去流出香噴噴的油花。那包子餡鼓鼓的,拳頭大小,簡直就是一個大肉球。真是神仙也喫不到的美味。
我下定決心一定帶些給弟妹們嚐嚐鮮,世上竟然還有這麼好喫的東西。
夜晚我潛入廚房,包裹了六個包子背在身上,一路翻牆要逃離趙府回家。
我爬上樹,正要跨上牆頭。
忽然,一團黑乎乎的人影同我面對。
黑夜裏,驚詫間我只看到一雙烏亮的眼,直勾勾同我四目對對。
我慌得要奪路而逃,而對面那人的大手捂住了我的嘴。

-8-
「七月,別喊,是我。」
這聲音,似乎哪裏聽過。
我被他勒得動彈不得,但眨眼看着那雙黑夜裏星辰般熠熠發光的眼,少爺!我險些驚叫失聲。他不是死了嗎?
「你的眼鏡呢?」我不知道爲什麼蹦出這麼句話。但我望着他興奮極了。少爺他沒有死!他終於活了過來。
「噓—」他低聲。
他漸漸鬆手,卻摸到了我背上的包裹。
「哪裏去?」
「俺,俺可不是偷。俺就是想,給爹孃和弟弟妹妹,喫上肉包子。」
他笑笑,掀開我的包裹,熟練地摸出一個肉包子,幾口吞下。
我看得直心疼,那可是我千辛萬苦「偷」出來的。可看到少爺喫得狼吞虎嚥的樣子,我心裏卻又美滋滋的。
「下次去偷……去拿我娘做的核桃臘肉酥,那纔是噴香可口人間美味。」
有喫的竟然他還不知足。我無奈地望着他。
「夠嗎?廚房裏,還有。」我指指廚房的方向。
「你每次都爬樹翻牆出去?」他邊喫邊問,感慨着,「這多危險。」
我點點頭,又搖頭。
「還算方便的。俺深夜去,雞鳴前就趕個來回。家裏能喫口飽飯,俺開心還來不及呢。」
「跟我來吧。」他帶我滑下樹。
他拉我來到一個地方,扒拉開一叢亂草,牆根下有個狗洞。
「這裏能鑽出去,我小時候總在這裏耍。」
好嘛,真正的賊在這裏呢。我看着少爺又氣又笑。此刻的他像個頑童。
「你在正好,我回來取東西,順便看看爹孃,你幫我打個掩護。」
我巴望着回家,卻又無法拒絕他此刻的請求。
就這樣,他回到書房取東西,我在外面幫他望風。
夜闌人靜。
我隨着少爺摸去太太的小院。木魚聲誦經聲陣陣在夜幕中縈迴。房間燈光亮着,窗紗上投出太太的影子。
太太日夜爲少爺祈禱,很少睡覺。
我看到少爺已是淚眼撲朔,他在窗前徘徊許久,欲進卻退,生怕靠近被太太覺察。
「誰在外面?」太太警覺地扭頭向窗外問,木魚聲歇。
少爺一把推我向前,自己卻閃個沒了蹤影。
這個壞種!
我忙慌張地開口:「太太,是俺,七月,俺……俺適才夢到少爺給俺託夢,少爺說他想喫肉包子。讓俺快來說給太太聽。」
我看到花樹後那笑抽的黑影,心裏暗罵,恨不得踩死他!
門開了,出來的是太太身邊的下人,她無奈地打發我說:「深更半夜,不許亂跑。」
我點點頭,正要轉身,卻又不甘心。
少爺他一定是想見夫人一面。
於是我隔着那位媽媽向燈光深處嚷:「太太,真的是少爺吩咐七月稟告太太,他還說他想喫太太做的核桃臘肉酥。」
果然,大太太出現在了門口。她愣愕愕地打量我片刻,對旁邊的媽媽嘀咕一句:「她怎麼知道耀先愛喫核桃臘肉酥的?」

-9-
「阿彌陀佛,真是太太日日誦經,感動了佛祖,佛祖顯靈,讓少爺託夢回來了 吧?」
聽了老媽子的話,太太黯然神傷,感慨一聲:「這個沒良心的娃,便是託夢,還是託給他的女人。」
「他的女人?」這詞聽來格外刺耳,我的心莫名的突突悸動一陣,低垂下頭。
「別爲難這孩子,她也是太思念耀先了。」大太太打量我寬慰,「夜裏冷,給她拿件衣服披着回去吧。」
我千恩萬謝地退下,口中嘀咕着:「大少爺,他是真的。」
真的假的?夢裏還是現境?一切對太太似乎都沒了意義。屋內木魚聲聲繼續響起。
少爺帶我輕車熟路地從廚房拿上些喫食,又從夾道爬狗洞出了趙家大院。繞過兩條巷子,我們跑得氣喘吁吁。
巷子暗處放着一輛腳踏車,少爺招呼我上車,送我回家。
「摟緊我的腰!」他吩咐一聲,就再沒話。
我還在猶豫,他卻蹬起車子飛奔而出。我身子一晃,慌得不顧一切地抱住他的腰,就這麼迎着涼颼颼的夜風向前疾馳。漸漸的,我貼近他的後背。那後背寬闊緊實,溫暖,大山般的可靠堅穩。摟着他,讓人心裏覺得踏實。
車在路上顛簸,曲曲繞繞一路奔向城郊方向。
漸漸的,我感覺到他炙熱的後背卻一直在抽搐,他在哭。
山路上,我聽到他暗暗的嗚咽,儘管他極力忍着,卻難抑制男兒淚。終於,他開始大哭失聲,無人的山路上,一路顛簸,灑下一路悲聲,和着山林野獸的哀鳴聲,聽來淒涼。他在想娘,想家人。他爲了他的所求,不得不放棄了這些。
我試着貼近他,抽出一手輕輕拍揉他的後背,如兒時娘拍哄哭鬧不休的我們姐弟幾人。少爺他到底圖個什麼?分明他有一個人人羨慕溫暖的家,喫喝不愁。如今卻要顛沛流離,有家難回。
終於,少爺帶我回到父母身邊。
弟弟妹妹們盼望我帶回喫食,歡呼一路迎上來。
她們鼓弄着少爺和他的腳踏車,都覺得新奇。
少爺不肯同我進屋,只在村口樹下等我。他怕給我招惹麻煩。
而我,匆匆交代了弟妹們幾句,便和他一道折返。
送我回趙家的路上,他對我面授機宜。
應該多拿些乾糧,比這些喫的更能飽腹。
比如廚娘做的鹹肉臘腸很好喫,可以長放。更有初一、十五趙府進貨當月糧食,有時候會灑一地的米浪費無度,我可以趁機去帶走些糧食。
他說,拿他家的食物,他說了算,那也是梁山好漢劫富濟貧,讓我儘管拿。
我被他逗笑。他竟然如此幽默有趣。
他騎車帶我來到巷子口,已是拂曉,啓明星耀眼。
我向趙府跑去,我回身看他,他對我招招手,就此分別。

-10-
黎明前的黑暗,官府四處搜捕亂黨。
這些日鬧市口的法場連斬數人,他們可不像大少爺走運。
也曾有人效法劫法場,但是官府早有防備,設下陷阱,引蛇出洞,一網打盡。
一時間血流成河。
爹爹和阿孃說,不明白這些人是不是腦子進油,好端端的,爲什麼以卵擊石去造反同朝廷作對。如今枉送了性命。
我只顧從趙家偷喫的給他們喫,哪裏還管外面的事。
不過日子並非事事順利,丫鬟彩虹發現了我的把戲。
比如我的兜裏有油漬,比如我的鞋底有灰泥,是院牆上纔有的。
比如廚房廚娘抱怨包子在夜裏總被貓子偷喫。
有一次我偷偷藏好的肉饃饃,被彩虹發現。我只好騙她說,我易餓,等不及去廚房備喫的。爲了讓她信,我還生喫下兩個肉饃,被她冷眼嘲笑。
我只能收斂,可不能被任何人發現破綻,斷了我這來之不易的「活路」。
可是天不從人願,好景不長。
郎中幾次來請脈,都對太太搖頭嘆氣。
太太看我的目光裏透着失望。
「肚子還沒動靜。再過十日,就打發她走吧。」
我心頭一沉。這是說,我沒懷上趙家的骨血,就要被遣出趙家了。
好日子怕是到了頭,我又要爲生計奔波,也不知一覺醒來,這一日的飯食在哪裏呢?
此後少爺趙耀先偶爾回來幾次,夜裏鑽洞而入,來到我房裏。讓我爲他去廚房取食物,喫完去悄悄看望太太和老爺。
老爺病了,竟然吐血。郎中來過,說他憂思太重。一時間府裏上下亂了方寸,彷彿塌了頂樑柱。
這天少爺偷偷回來,讓我替他打掩護,想去病榻前看望病重的老爺。這太過冒險,可我也知道他思念父親。
我設法引走了守夜的僕人,掩護少爺摸進了老爺的臥房。
我在門口望風,確認沒有人來,不停在外面學野貓叫,才催促了少爺盡快出來。
雖然他沒有被老爺發現,但是蛛絲馬跡引起了府裏上下的猜疑。
他不能再任性回府了。而我則擔起了爲他送糧的活兒。而且他要的食物也越來越多,拿起來格外引人注意。我們必須有個穩妥的法子「渡劫」。
我們便分工。由我白日裏送喫食給他和他在地窖作坊裏躲藏的兄弟們。而他夜裏幫我將喫食分些送給我山裏的爹孃弟妹。
爲了能順利地給少爺送食物,我想出個謊言。我對太太謊稱少爺給我託夢,要我帶了喫食去觀音廟供奉給他和他身邊的餓鬼。
太太是虔誠的釋教信徒,一口應允,還打發丫鬟幫我。可是她身邊的媽媽們卻連口質疑,懷疑我「用心不純」。更何況我一個即將被逐出府的「借腹娘子」,說出的話怎麼可以輕信了去?
我正在爲難,聽着衆人相持不下。卻聽到一個蒼老的聲音咳嗽一聲說:「就讓七月去吧。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若真是鬼話,自當這些糧食賙濟災民了。」
是趙老爺,他身子近來欠安,卻拄着柺杖出來替我說話。於是,我離成功只差一步之遙。
媽媽們提議,既然我一心向佛,不如就留我在寺院日夜爲少爺祈福。
我慌忙制止:「佛院潮寒,人雜,出入不便。再說,俺還要親手爲少爺烹製糕點。」
不等衆人異議,又是趙老爺點頭首肯。此事依我的意思而行。

-11-
少爺在城裏用來藏身隱蔽的作坊在地下,是個做爆竹的作坊。離年節還遠,這裏卻是熱火朝天。只是這裏不許點火燭,顯得格外神祕。在這裏我還認識了少爺生死之交的一個好友- 黑自立先生。黑先生十分有趣,說話風趣幽默,而且平易近人。少爺同他幹得熱火朝天。
黑先生神祕兮兮地說,他在做一顆大爆竹,能炸開城門的那種,威力無比。
黑先生豁達開朗,仗義豪邁,他曾經留洋讀書,有時候和少爺用洋文爭論得臉紅脖子粗,有時又開心的飲酒一醉方休。
我則幫他們送飯,打掃住處,就是要小心謹慎避開所有人的視線。
爲了我來往方便,少爺決定教我學騎單車。
我又慌又怕,卻有些暗暗歡喜。
我坐在高高的車座上,雙手緊緊握住車把不肯放鬆,整個身子都是僵硬。少爺在後面扶着我的車,一直鼓勵我:「目光向前看,放鬆,別害怕。」
我的單車搖搖擺擺,但我放心身後有個他在扶持。起先那車還搖擺不定四處亂撞,險些撞倒回來的黑先生。但不久,我熟悉那車子,放心地在少爺的督促下騎了起來。少爺就跟了我的車子一路小跑追趕。我看到兩旁向後奔去的樹木房舍莊稼,我開心的叫嚷:「俺要飛起來了呢!」
我聽到身後聲音高喊:「很不錯!繼續!」
我一回頭,發現少爺不知何時已經撒手不管。
「少爺!」我驚呼一聲,車子失去方向,向前面大樹撞去。
「小心!」少爺飛衝過來。
就在我倒地的瞬間,我被一股力氣懶腰抱住,一道翻滾去坡下。
停住時,我驚魂未定,卻看到眼前那張熟悉的面孔,那雙熠熠發亮的眼。那是少爺,我能感受到他的呼吸,他的心跳。
「少爺,俺……」
「別再叫我少爺。叫我耀先。人人生而平等。」他說。
我被他拉起,窘迫不安,我怯怯地極低聲音喊一句:「耀……耀先~少爺」
他無奈地「噗嗤」笑了。
就這樣,一連幾日過去,作坊裏的人越聚越多。他們日夜在開會商議對策。
我看着少爺那指點乾坤意氣風發的樣子就覺得他神氣活現。他留起了鬍鬚,故意將自己扮成一副邋遢的模樣,卻掩飾不住眼裏那炯炯的光芒。
我猜測他們要做一場大事,只是我心裏期盼他平安不要出事。

-12-
漸漸的,我離開趙府的日子將近,我只能拿少爺託夢來做搪塞,拖延一日是一日。
府裏下人們風言風語對我多有不屑。但老爺太太沒有發話,我就還能賴在趙府。
這幾日趙老爺下令府裏不許外出,說外面兵荒馬亂。
許多人爲了朝廷將鐵路賣給了洋人而去府衙請願鬧事,朝廷從外州省調兵來馳援。
趙老爺仰天嘆氣:「這世道呀!」
我怯怯地問一聲:「是要打仗了嗎?亂軍不會搶糧吧?」
趙太太瞪我一眼,我聽到姨奶奶在我身旁竊笑:「窮竿子,可不只知道喫嘛。」
趙太爺讚許地看我一眼,說我想得對,旋即安排管家將府裏的糧食錢財分批運走。
而少爺也給我捎信,告訴我不必再回作坊。那裏已經被官兵發現,危險!他們已經撤離。讓我保重。
我守在空空的庭院裏,心想着飢腸轆轆的家人,下決心今晚再冒險鑽狗洞爲家人們送一回糧。
深秋,氣溫驟降。天上竟然飄起了鵝毛大雪。
趙老爺拄着柺杖立在庭院裏望着天,大雪將他幾乎埋成雪人。
我打了油紙傘跑來勸他回房:「老爺,雪大,迴廊子下賞雪吧?」
趙老爺打量我看了看,問我一句:「耀先,沒再給你託夢,討喫食?」
我愣了愣,慌忙搖了搖頭。
趙老爺慨嘆一聲,罵一句:「這不省心的孽障!」
深夜,我總算冒雪偷偷摸回了家,躲過街巷宵禁後的層層哨卡。爲了趕路,我忍不住悄悄去作坊旁不遠處的乾草垛,推出少爺平日藏在裏面的單車。騎上車子一路飛馳奔向家裏。

-13-
我叮囑爹孃和弟妹們小心,近來兵荒馬亂亂匪橫行,千萬不要外出。
回程時,爹孃塞給我兩塊兒纔出爐的烤紅薯,香噴噴,用馬糞紙包裹好。
我匆匆趕路,那兩塊兒紅薯在我懷裏熱騰騰的,整個身子都是暖暖的。
騎回城時,大雪紛飛遮擋視線。
我想將車子騎回趙家,可是又怕露了行蹤被人覺察。想了想,只能冒雪將車子送回原處。
就在我接近作坊時。忽然,地動山搖一聲炸響,震耳欲聾。
我腳下的地在顫抖,車子一抖將我甩出丟去雪地裏。
周身麻木錯愕的我爬起來,那一瞬間,我看到騰空而起的黑煙,耳邊聽到哭喊聲叫嚷聲。黎明從睡夢裏驚醒的左鄰右舍相繼向那爆炸聲傳來的地方趕去。
「少爺!」
我驚呼一聲,忍痛爬起,登上車子向作坊奔去。
黑煙大火,哭喊聲叫嚷聲。
我奮力推開衆人,不顧一切衝進火海。
「少爺,少爺,黑大哥~」我撕裂喉嚨在叫嚷,頭頂開始坍塌。
幸虧我用包頭巾捧了一捧雪衝進來,那雪已化作水,我用那溼漉漉的巾帕掩住了口鼻。
就在我失望的時候,我看到了地上躺着的一具血肉模糊的屍體,已經炸得面目全非。他手指上的戒指,是黑大哥!
我癱坐在地,欲哭無淚,驚恐難過,我掉頭再去搜尋,卻一無所獲。
就在我向外衝去的時候,腳腕忽然被一隻大手一把抓住。我慌得驚叫跳腳,驚呼着「鬼呀!」
我拼命打噴嚏,因爲阿孃說過,鬼怕聽噴嚏聲。
我卻看到一個血糊糊的身影。
那面容滿是血腥泥污不可辨,但那雙燦若晨星的眼令我認出他,大少爺趙耀先。
「七,七月~」
少爺,是少爺!我又驚又喜,不顧一切地想要去攙起他。
「別,別管我,去救,老黑!」他氣息微弱地對我說。
可是,黑大哥他已經……
踉踉蹌蹌向外衝,火舌吞沒了我們,衝出倒塌的房子那一瞬,我不顧自己慌忙刨雪壓去他身上,撲滅那熊熊火苗。
而就在那一刻,我聽到他竭盡全力地嚎叫:「快躲開!要爆炸!」

-14-
少爺竭盡周身的氣力一把將我推開。
「轟隆隆」又是幾聲巨響,熱浪將我拋出,我再醒來時,四周一旁鬼哭狼嚎般的慘景。
官兵來了,叫囂着驅趕衆人。
不過那一刻,我覺得大事不妙。
我急中生智,奮力將少爺推滾去坍塌的斷牆角落,迅速用積雪將他掩埋,再掩飾了地上痕跡。
所幸現場一片混亂,哭爹喊娘。
官兵包圍了着火的作坊也因怕爆炸不敢向前。
我則緊張的想着法子。我該怎麼把少爺從牆根兒挪走?看着官兵就在我眼前往來搜尋,我嚇得心跳如擂鼓,這可怎麼逃?
慌亂的人羣你推我搡哭喊着尋找親人,受傷的鄰居渾身是血在我眼前被抬走。
拂曉前的黑暗最是瘮人,又是那麼難捱。天上飄雪,星月隱形。
不能這麼等死!便是少爺不被發現,也會被凍死,況且他一身重傷。不知哪裏來的勇氣讓我掙扎起身,溜着牆根兒向冒着灰煙的作坊後的小河摸去。那裏懸着一個石磨盤,是平日裏黑先生晨練打太極練推手用的。用轆轤麻繩高高吊在河堤旁。我奮力推動那石磨盤讓他晃動起來,再解開繩索。那石磨盤就滾落砸下,在岸上跳了幾下滾落河水裏。「咚」的一聲巨響濺起水花,也引來官兵們的回頭。
「有人跳水逃跑啦!」我大聲喊着,指點着水面漣漪,火光下依然看得清晰。
聞訊包抄過來的官兵紛紛捲起褲腿就要下水去追拿逃犯。
我趁人不備逃回斷牆處,用帕子蒙臉,又從雪堆裏刨出少爺。我尋個破麻袋將他包裹遮擋,掩飾他一身的血肉模糊。快呀,快些逃!否則官兵查來,就插翅難飛了。就當我把少爺拖出來的那一刻,彷彿覺得哪裏不對勁。我回頭看看,驚得要嚇癱過去。少爺,他,他怎麼少了一條腿?
空蕩蕩的褲管裏滿是血,那一條左腿不見了。
我後背發麻,周身抽搐,但是此刻我已經顧不得許多,逃命要緊。
我咬咬牙,用褲帶拼命勒緊少爺那條斷腿,讓他不再流血。
我背起少爺,跌跌撞撞地隨着抬傷員的衆人離開火場。不敢讓人發現,更不敢讓人幫忙。
我跌倒又爬起來,再背起少爺,繼續向前。
手腳凍得麻木,已經不覺疼痛。我低聲呼喚着他:「少爺,醒醒,就要到醫館了。就在前面。」
前面,是個醫館,
少爺的傷勢瞞不過郎中的眼。郎中簡單的爲少爺處理傷口,又不時打量我幾眼,那眸光令我不安。
但看着我心急如焚欲哭無淚的樣子,郎中低聲叮囑我:「官兵很快就要搜來。你快走吧。」
消息一旦透露,少爺將有殺身之禍。
我千恩萬謝過後,趁亂將簡單清洗傷口包紮後的少爺偷偷揹走。
我尋回那輛單車,將少爺掛在車大梁上,像他當初載我回家時那樣,但地滑不平,幾次我連車同他摔倒在雪地裏。
我的膝蓋出血,手也破了。
我咬牙爬起,解下腰帶將他綁在我身上,就這麼一路跌跌撞撞,衝向我山上的家。
「少爺,就快到了,少爺你忍忍。」
我咬破了脣,自己毫不覺察,一股莫名的意志讓我衝向戰場般勇往無敵。
終於,我看到了山坡上那破舊的房子,看到了村口的大樹,看到了希望。
天光也漸漸放亮。

-15-
我幾乎爬去家門,雙腿無力,我拼命擂門。
家人聞訊開門,驚慌過後,就幫我把大少爺拖進去。
一番擦洗後,我確定需要給少爺上藥醫治。
少爺一息尚存卻拒絕尋找郎中,因爲他是朝廷通緝的要犯。
我急得跺腳,倒是阿爹提醒了我。
鄰村的顧阿伯是郎中,如今貧困潦倒食不果腹,這些日子一直是靠我家接濟。
阿爹相信顧阿伯的人品,於是讓三弟偷偷去喊人。
顧阿伯爲大少爺料理了傷口,爲他剜出了腐肉,更要命的是,少爺的一條腿已經被炸斷,膝蓋上大腿處空蕩蕩的一截。
趙少爺很堅強,咬了布不吭一聲。
他昏厥了,伺候他的活兒就理所應當交給了我。
阿孃說我既然已經是趙少爺的人了,無論死活就該追隨趙少爺一生一世。再說,做了借腹娘子的女子是不祥之人,一生不會有人再娶。若沒能爲東家留下子嗣,唯一的出路就是去寺廟裏出家做尼姑。我不要,我要守着少爺。
而爹爹去打探消息回來,嚇得臉色慘白。是官兵設計引燃了爆竹鋪的炸藥,將亂黨一網打盡。爲此孟都督立了奇功。
被炸死的亂黨屍首六具掛在了城門樓,還有三名重傷的亂黨被推去法場砍頭。
想想前幾日我還做點心給他們喫,同他們談笑風生,而頃刻間便已是人鬼殊途,好不悲涼。我揉搓着帕子裏黑大哥留下的那枚戒指,心在滴血。少爺,他若醒來知道了這一切,可能受得了?
少爺高燒不退,我則衣不解帶在窗前守着他伺候了三天三夜。
終於,我熬到少爺他醒了。
全家人驚喜過望,熬了麪湯讓我喂他。
「他們呢?老黑呢?」他醒來掙扎了要下牀,「我去找他們。」
不顧我勸阻,少爺堅持要下牀出去尋找夥伴們。忽然他似乎察覺到什麼,整個人如木頭一段愕然不動。
我氣急敗壞,一把將他推倒回牀上。
他怒視着我,漸漸的,他在我含淚的目光中似發現了什麼。
他顫抖着脣,不再說話。但那渙散的目光中,我看出他的絕望和悲哀。
我將從黑先生手指上摘下的戒指遞給他,抽搐脣角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他接過戒指只是苦笑,從此再沒了聲息。
少爺不喫不喝,不許人靠近換藥。
憑了家裏誰來勸,都會被他罵走。
他變得歇斯底里,不可理喻。可有時又懦弱無助,蜷縮做一團不許人靠近。
郎中顧阿伯看了都嘆氣搖頭:「不懂事的學生仔,生養他的父母可要多傷心。這傷勢再耽擱下去,怕是要丟了性命。」
我正在焦急,偏偏趙家派人來。
見我躲在家裏,傳話的二管家頤指氣使地說:「太太吩咐來尋上一尋,即便七月姑娘不再回趙府,總該說一聲。既然你如今安然無恙,太太也就放心了 。也不必再回趙府。太太仁慈,賞一吊錢。自此兩清了。」
我反是無比的失落,我捏着那吊錢,想着藏在地窖裏的少爺。
爹爹上前求告二管家:「好歹讓七月在趙家,當牛做馬做個粗使的奴婢都是好的。一家人指望她餬口呢。」
二管家奚落說:「是她自己的肚子不爭氣。怪得了誰?」
「可是,人人皆知她是趙家少爺的借腹娘子。趙少爺『死了』,媒婆說她是『不吉之人』,這輩子怕是沒人家敢娶她了。」阿孃哭求着,「就讓七月回趙府吧。」
二管家懶得廢話,上車走了。
我孤零零地回到地窖。
陽光從地窖罅隙灑在少爺的病牀上,照亮他蒼白的臉,頹廢,毫無生氣,更了無生趣。

-16-
少爺他該是聽到了外面的對話。他對我說:「我死後,你讓我家裏人來收屍,就說是我說的,讓你一輩子住在趙府。」
聽了他的話,我絲毫沒有感動,反是不知哪裏來的底氣。我上前一把揪起他,掄起胳膊,一巴掌狠狠抽在他的臉上。
我手上麻麻的,那感覺真是難言。
我破口痛罵:「去死吧!廢物!除去和娘們一樣尋死覓活,你還能做什麼?黑大哥他們若地下有知,想你這副鬼樣子嗎?」
我吼得氣喘吁吁,眼睛似要瞪裂般怒視他。
他頭一遭見我如此兇狠的模樣,喫驚望着我,一言不發。
「男子漢大丈夫,哪裏跌倒了哪裏再爬起來!向前看!不就是少了一條腿嗎?不能騎車俺帶你,不能回家鑽狗洞,俺揹着你。黑大哥他們未了的心願,還有你活着呢,你要替他們所有人活着!」
我一口氣痛罵後,覺得周身被抽掉底氣,癱軟坐在地上。
幾日來支撐我的一口氣散去,我也形同枯蒿,昏死過去。
我再醒來時,看到眼前一張曾經熟悉的臉。
不再是鬍子拉碴飽經風霜,不再是頹廢蒼白毫無血氣。那颳去鬍鬚白淨斯文的面頰,奕奕有神的雙眸裏含了幾分久違的調皮。
耀先,他對我說:「七月,你睡了整整一天。謝謝你,你醒了,我也醒了。」
耀先不再提過往的事情,彷彿一切都從未發生。
他讓我去城裏幫他捎信,告訴我如何擺脫被官府跟蹤。
我和少爺都是身體虛弱,需要補養身子。
耀先悄聲告訴我,趙府裏有藥,讓我依着他所說的法子回府裏去偷藥。
我不僅要偷藥,還要爲他偷補品補養身子。阿孃說失血過多要喫雞,要喫人蔘等補品。可我家哪裏能有?
如今只能在趙家打主意。
我該如何騙來一隻人蔘雞?
我回到趙府,當然,太太懷着最後一線希望,又請來郎中爲我診脈。診脈後郎中依舊搖頭。
太太這回徹底死心塌地。趙家怕是無後了。
「少爺沒死。」我脫口而出。
這回不止是趙太太和身邊的僕婦震驚,就連趙老爺都驚愕了。
「胡說!」趙老爺申斥。
「俺做夢夢到少爺了。耀先少爺說,他沒死,就是留洋出趟遠門。讓俺乖乖在府裏等他回來。少爺還說了,想喫人蔘燉雞。讓俺燉雞給他喫。」
大太太將信將疑,但這些食材對她來說不過是九牛一毛。
既然我提到了大少爺,也觸及了 她的傷心事。
她吩咐乳孃,給我尋來了食材。
我在廚房裏在乳孃指點下燉雞,雖然笨拙,但那雞總算燉好了。
我像模像樣的將雞供奉在少爺書房,彷彿他能喫到的樣子。

-17-
夜裏,我偷偷來取走了雞,揹着燉雞的罐子,我爬狗洞潛回了家裏。
少爺醒了,虛弱地靠在牀上喝着雞湯。弟弟妹妹們早已饞得咽口水。
我狠了狠心,沒有再慣弟弟妹妹們,我逼了少爺將雞喫下,不能給其他人喫。那雞是我和乳孃燉給他的。
「好喫嗎?」我咽口唾沫問他。
他掰個雞腿遞給我:「你們也喫。」
我搖搖頭,也制止弟妹們去分享這補品。這可是我學了大半天才學會的燉雞。可耀先執意將雞肉分給弟弟妹妹們喫。
「姐姐,什麼是借腹娘子呀?」小弟忍不住開口問。
我一驚,彷彿做賊被意外抓住,措不及防的尷尬。
我上前一把搶過小弟手中的雞腿訓斥:「喫飯還堵不住嘴!」
小弟「哇」的一聲大哭。
「是村裏學堂的孩子們笑話俺的,說阿姐是最不值錢的『借腹娘子』。」
「那是他們嫉妒你有雞腿兒喫。」耀先奪過我手中的雞腿,遞還給阿弟,責怪地望我一眼轉移了話題,「想聽實話嗎?」
我點點頭。
「味道比我娘燉的差遠了。我娘燉的雞湯鮮美,裏面放了滇南的松茸菌。」他攪合着湯盅說,「還缺了蜀南竹海的竹蓀。」
少爺笑着,虛弱地點評。
我奪過他手中湯盅賭氣:「有的喫就不錯了。」
「你們幾個出去玩兒。」少爺將一碗雞架子雞肉都遞給了阿弟,打發他們離去。
我正要制止,他卻回身一把攔腰抱住了我。我身子向後一傾跌坐在他的牀沿。他的臉就湊貼在我的臉旁輕聲戲逗我問:「還真的惱了?逗你玩兒的。」
我噘嘴賭氣地甩開他懊惱道:「嫌棄湯不好喝,你自己去同太太講。」
我起身欲走,他卻一把拉拽住我。彷彿有意同我逗趣,就愛看我惱怒的樣子。
「別鬧!」我甩脫他。
冷不防他鬆開我的手瞬間,忽然親吻了我的手背。
我慌得奪路而逃。我出了門,立在煦暖的日頭下,端詳那溼潤的手背,彷彿還有他的脣柔軟的觸覺。我臊紅了臉。我的心突突地跳,臉頰滾燙。
這是怎麼了?
彷彿我和他有些怪怪的,彷彿有隻小爪不停地搔撓我的心。

-18-
我回到趙府,依舊演戲,舊話重提說是少爺夢裏打發我回來覓食的。
彷彿我的演技太過拙劣,太太和下人們都懶得再理會我,只當我是個打着大少爺的幌子騙喫騙喝的小叫花子。
我大模大樣地說:「少爺託夢說了。湯沒有太太做的好喫。缺了什麼蜀南的……,什麼孫子?」
「是竹蓀。」太太一驚回頭望向我。
「是,是那個蜀南竹蓀。還有,還要滇南的松茸。」
大太太一屁股癱坐在椅子上,詫異地打量我,張張口竟然一時無語。
她喜極而涕,她哭了,對了天上喊:「兒呀,你別隻顧了你的媳婦,你也給娘託個夢呀。」
一家人唏噓不已。
趙老爺吩咐說,調派給馬車供我驅使,隨我回孃家探親,去寺院祈福。自當是替少爺完成生前未了的心願。府裏上下對此議論紛紛,都不知道我是如何蠱惑了太太和老爺,如此善待我。
太太親自下廚,爲兒子煲湯。
湯出鍋時,我忍不住試喫,果然那湯味道鮮美之極。太太還破例爲少爺做了核桃臘肉酥餅。叮囑我說,這供品隔了一日就可以取來喫。喫了供品的人會添福消災。
我歡歡喜喜將酥餅和湯裝去食盒裏,就聽太太慨嘆一聲:「天可憐見的個姑娘。耀先要是體諒你,怎麼就沒能讓你懷上個一男半女,也好讓你名正言順留在趙家。」
我低頭不語,我也想,可是我並沒這個福分。
回家後,看着大快朵頤喫核桃酥的少爺,看着他將核桃酥分給弟妹們享用。我將熱好的雞湯輕輕吹涼,一口口用勺子喂他。
「七月,你怎麼了?不開心?」他細心地問,「可是有人甩閒話了?」
我搖搖頭,但終究忍不住將太太的話一字不差地傳給了他。
看我低頭靜靜地用勺子攪拌雞湯,他打量我吞了口唾沫問我:「七月,你想嫁給我嗎?」
我一愕,不知如何答。旋即,我不假思索小雞啄米般頻頻點頭。
但瞬間,我察覺不對,忙自嘲道:「七月知道,這是癡心妄想做夢。少爺是大戶人家的少爺,是天。七月是貧民小戶,配不上少爺。就連做『借腹娘子』都不配的。」
「我說你配,你就配。」他一把拉我在懷裏,湯潑灑在被褥上,他也不顧了這些。
他摟着我在懷裏,凝視我的眼認真問:「後悔嗎?」
我拼命搖頭。
他捧起我的臉,漸漸靠近,漸漸的,親吻上我的脣。
直到阿孃推門進來,這才驚到鴛鴦衾中的我們二人。
「哎喲,娘呀。」阿孃又驚又羞慌忙奪路而逃,門被反帶上。
我驚羞欲起,被耀先一把攬在懷裏。
「我會對你負責,你是我的夫人。名正言順。世間人人平等,沒有高低貴賤。誰說你配不上我?誰說你無法進趙家?」
我們的額頭輕輕碰去一處,就這麼交頸而眠,如一對兒鴛鴦。
耀先的斷腿絲毫不阻礙他的銳氣,不久,他便可以拄拐下地,恢復如初。
而我也同他度過了最溫情開心的半個多月。直到大雪封山。
那天,我依舊從趙府趕回家裏去尋耀先團聚,而耀先卻留下一紙書信悄然離去。他同誰都沒有打招呼,也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裏。
那紙書信只寫着「七月,等我回來」聊聊幾字。

-19-
楚州城一聲炮響變了天。
看着街頭百姓奔走相告,看着革命軍進城。彷彿一切都是那麼新奇。
皇帝遜位了,男人們爭先恐後去剃頭剪腦後的「豬尾巴」辮子。放在過往,這可是殺頭的罪過。
而我,已經是身懷六甲,身子笨重。
我託着腰立在庭院裏看着僕人們跑進跑出的忙碌,太太心疼地喊我回房去,不要被撞到。
當郎中初診出我懷孕時,府裏一片質疑聲。這掐指算來日子不對,我究竟懷的是誰的野種?
而趙老爺毅然出來說:「古人就有『貴人來遲』的說法。七月在牢獄裏受了驚嚇,這胎相晚些顯現,也是正常的。」
這騙人的鬼話,倒也堵住了下人們的嘴。服與不服,如今我肚子裏懷的也是耀先的骨肉。
「娘,不孝孩兒耀先,回來了。」一聲哽咽的呼喚,我猛然循聲回頭。
不知何時,耀先他立在了門口。
他手拄文明杖,一身西裝,頭戴禮帽,奇怪的裝束。更重要的是,他腦後的辮子剪了。
震驚的不止是我,太太也是目瞪口呆,好久才恍過神,哭喊着奔來,一把抱住了耀先捶打,摟着他不肯放手。而太太奔來得急,掉了腳上一隻繡鞋,竟然毫不覺察。
「少爺。」我怯怯地向前,在他責備的目光下,改口低聲,「耀先。」
他一把摟住我在懷裏。
「仔細孩子!」太太同我異口同聲提醒。
在他開朗的哈哈大笑聲中,我忽然意識到,他裝了義肢,得以讓他行走如初,只是緩慢。
少爺,他終於回來了!
「我們勝利了。」他摟着我哽咽道,「黑大哥,他們地下有靈該倍感欣慰,我終於達成了他們的夙願。」
是的,變天了。楚州變天了,天下也變天了。
寒暄過後,太太拉着耀先要向屋裏去。
迎面,卻看到趙老爺立在遊廊下,肅然打量着耀先。
「父親!」耀先鬆開我和太太,拄着拐上前。
他打量着父親,用拐支撐着身體,徐徐跪下。
「孽障!」趙老爺痛斥一聲,幾步上前,搶過耀先手中的柺杖,劈頭蓋臉地抽打下來。
「你還知道回來?你知道家人都爲你做了什麼?」
那柺杖一下下打在少爺身上。他一動不動。可我受不了,彷彿那棍子打在我身上,生疼。我不顧一切地撲了上去,將少爺緊緊抱住,用身體替他遮擋那無情的棍棒。
「老爺,不能打的。少爺他的腿,炸斷了。」我哭求着,四周一片肅然。
老爺手中的柺杖脫落墜地,那一聲響,似砸在衆人心頭。
趙老爺不顧耀先的推攔,扒開耀先的褲管,看到那截冷冰冰的木頭。
大太太和衆人嚇得失聲痛哭,而老爺無語起身,轉身捂臉掩面逃回房去,不讓大家看到他的老淚縱橫。
「爹,兒子知道,您從始至終就知道兒子沒死,知道兒子回過府中。不然,七月沒有那麼容易留在府裏替兒子遮掩,替兒子偷送喫食。那夜兒子去房裏看您,您是醒着的,可您在裝睡。」
悲慼聲連成一片,那苦雨悽風的歲月總算是過去。

-20-
趙府重回往日風光的歲月。
而我和耀先的婚事也被重提。
畢竟我寒門小戶的女兒,配不上耀先如今的身份。於是太太提議讓耀先迎娶她孃家的外甥女做正室嫡妻,而讓我做小妾,名正言順留在趙府。
可在耀先的堅持下,他執意只娶我一個妻子。耀先不要聲勢浩大的婚禮,卻給了我做夢都想不到的洞房花燭。我穿上大紅喜服,同他拜天地,拜高堂,挺着累贅的肚子進了洞房。
滿牀的棗子、栗子、花生。此刻我彷彿是世間最幸福的女人。
婚禮後,耀先就急於北上開會。這一走就是兩年。
兩年來,楚州的變化也是天翻地覆。而當耀先再回府時,孩子已經會開口喊「爹爹」,繞牀玩耍。
耀先給兒子起名叫「盼兒」。
耀先日日忙碌,我則去他的行營照顧他的起居。
我不再是以前的黃毛丫頭「七月」,我成爲名正言順的「趙太太」,彷彿一切幸福來得都那麼的不真實。
幾次夢裏醒來,我都緊緊抱住耀先的臂,生怕他會不辭而別,再次跑掉,丟下我一個人。
他笑着寬慰我:他不再屬於他自己,也不屬於我和任何人。他屬於這個民族和國家,他身上流着黑大哥和無數愛國志士的血。
可是,怕什麼,終究是來了什麼。
耀先又跑掉了,走得無影無蹤。
這下子我不再收到他的家書,也不得而知他的音訊和下落。
就這樣,我日復一日地等着他,苦苦等着他。我相信,他忙完他所說的事業,遲早會來尋我們母子,重回他的家。

-21-
秋天,白露結霜。
我帶着盼兒在廊子下曬瓜子,聽到院外傳來一陣熱鬧聲。
丫鬟彩虹跑來說:「少奶奶,快去看吧。大少爺衣錦還鄉了。聽說他做了大官兒,好大好大的官兒。被總督大人親自送來的呢。」
楚州革命變天后,孟都督又搖身一變成爲楚州新政府的領袖。我雖然不懂時政,但似乎變來變去,又什麼都沒有變。
我不敢相信,手在圍裙上蹭了又蹭,才抱起盼兒,追了彩虹向二門去。
少爺果然回來了 。
他帶着西式的禮帽,穿了中山裝,手裏提着文明棍。那樣子氣派又威風。
我在人羣后遠遠望着他。
盼兒在我懷裏問:「娘,他是誰?」
「他是,爹爹。」我眼裏泛着淚光。
「七月,來。」少爺竟然在衆人中看到了微不足道的我,向我招手。
我忙分開人羣出去。
我動動脣,喊了一聲:「少爺。」
他呵呵地笑着,指了身旁一短髮幹練的旗袍女子對我引薦:「來,見一見,這是我的妻子,林放。」
「妻……」我震驚了,我聽錯了嗎?不,少爺溫煦的笑容,一手緊緊拉着林放的手。
「大……少奶奶?」我吱吱嗚嗚,她沒出現前,這名號屬於我。她身邊的男人也曾屬於我。
不過片刻間,我都開始譏諷自己的懦弱,隨後是自卑。
你一個鄉下野丫頭,如今不愁喫不愁喝,都是大少爺給你的。你還胡思亂想真要當趙府大少奶奶嗎?看眼前這女先生,落落大方的模樣,一看就是大家閨秀。
「叫我林姐姐,或者叫我林先生都可以。」
「林,林先生。」我覺得這個稱謂更貼切些。
先生都是受人尊敬的。我羨慕她們這些文化人。
「這個是,盼兒?」大少爺拍拍手,接過我手中的盼兒。
「喊爹爹。」大少爺豪爽地說,拿胡茬去扎盼兒的小臉。
盼兒被嚇哭了,我忙抱回來摟在懷裏拍哄。
我怯怯的躲在人後,耳邊洶湧着潮水般的歡笑迎奉聲,目送他們走遠。
我日夜禱告翹首盼回的男人,如今挽着另外一個女人的手回來。並且,這個女人取代了我的位置。
或者,那個位置本不該屬於我。
我極力安慰着自己,在院子裏拼命洗被單,片刻不停息。
我讓忙碌佔滿我腦子的所有,我扮出笑臉爲他和林先生收拾出新房。
公公是個明白人,絲毫沒有因兒子的衣錦還鄉而驕傲,也沒有過多的責怪他。
但是因爲我,公公終於說出公道話。
「你不能對不起七月。她是個好媳婦。貧賤糟糠,也是你的選擇,就如當年你執意拋家舍業要去革命。賭贏了,是你的造化,輸了,也是你的命。這個林放,我並不看好。」
「爹,如今都是自由婚姻。我的婚事,我做主。」
「那七月和孩子算什麼?唉,算了,和她好好商量,讓她做妾。」
「爹,一夫一妻。我只娶林放。至於七月,都是封建社會的受害者,什麼借腹娘子。我和林放講過了,她也同情七月的遭遇。林放願意收養盼兒,至於七月,她還年輕,放她自由吧。」
公公氣得差點咳出血來,柺杖揮起就要打向兒子。
「你做再大的官兒,不能不負責。你當初……你們有孩子了。」
「那不過是那個黑暗年代被逼無奈,我別無選擇。我也是同情七月,我們各取所需。」
我在屋外聽得周身發抖,卻不肯離去。直到婆婆到來發現了我。
婆婆悄悄將我拉走,語重心長對我說:「耀先這孩子,是頭犟驢,他下定心思,誰也改不了。」
是我做夢高攀了。我一個窮人家的丫頭,有幸能靠上趙府這大山,衣食無憂還救了一家老小,我該知足。
這些年,我依仗在趙府的這些月錢扶植家裏,爹孃也在後山開荒種地,有了幾畝自己的田,也算能自食其力。
我揩把淚說:「我走,可是我不能捨了盼兒。林先生,她還能再生。」
婆婆當然不同意,盼兒是趙家的孫子。

-22-
少爺要和盼兒一道睡,父子共享幾天天倫之樂。我自然不能攔,由了他去。
他和林放很用心,給盼兒帶來很多玩具,盼兒十分喜歡。
終於有了爹爹,盼兒逢人就說:「盼兒盼回了爹爹。」
這天早上我起牀去給婆婆請安,順便給大少爺和林先生端去早點。
可纔到院子就見丫鬟僕人們進進出出,一臉慌張。
大少爺和林先生走了,不辭而別。
應該是夜裏悄悄走的。
他們竟然帶走了盼兒。
我的盼兒。
撕心裂肺的疼痛,沒了男人又沒了盼兒,我如今一無所有。
我欲哭無淚,癱軟在地。
婆婆和公公聞訊趕來,又罵又怒。
婆婆說:「你也別哭了。自打你生下盼兒,我就拿你當自家人。這個家,誰也別想趕走你。你是趙家的少奶奶,我們的兒媳婦。你等着,他遲早送盼兒回來。」
只是我又懷孕了,憂傷之餘也添了幾分安慰。耀先總算又留給我些希望。
一晃就是四年過去,耀先走的第二年,我生了個女兒叫心悅。
我們母女在趙家相依爲命,幸好公公婆婆寬容,對我們十分的好。爲了怕我惦記孃家,還特地爲我安置妥家中,在城裏幫我爹孃開了間雜貨鋪,供我弟弟妹妹讀書。
這天,我帶着心悅坐在門口剝豆,聽到一聲怯生生的呼喚。
「娘~」
我的心被針猛刺了一般,猛然抬頭。
盼兒被送回來了,他撒開僕人的手,衝了過來,一把抱住我的脖頸。
盼兒丟了魂魄似的,抱住我膽怯地不說話。
送他回來的人說,盼兒是隨了林先生在監獄裏坐那半年牢時被嚇的。
坐牢?
公公和婆婆都被驚嚇到,我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盼兒自言自語不同人正視,我抱了他許久,他夢裏都會嚇醒發抖。我開始恨耀先,恨林放。爲什麼!她們有了一切,還要搶走我的盼兒?還讓盼兒遭受尋常人家孩子沒有遭遇的一切。
盼兒終於依偎在我懷裏對我說:「壞人拿鉗子拔指甲,疼,血,好多血。」
我慌得忙抓起盼兒的手腳仔細查看他的指甲。
「是大媽媽,大媽媽的指甲,都被拔光了。」
盼兒呆滯驚恐的目光,我抱緊他無聲落淚。
盼兒看到奶孃用火紅的烙鐵熨燙衣服,慌得抱頭哭喊逃竄,如小獸無人能攔住。我尋他到牆根,他哭着恐懼搖頭:「不要,不要燙大媽媽,大媽媽的手腳燙爛了。」
我雙腿一軟,癱坐地上。

-23-
不知是悲涼是同情,更是不解。耀先和林先生,他們在做什麼?
我不懂,他們是爲什麼這麼做,值得嗎?
我收到了一封信,竟然是林先生寫給我的。
我周身汗毛倒立,她到底是死是活?
打開信,我要慶幸耀先教給了我念書識字,我才得以躲去角落看完這封絕筆信。信是林放臨終寫給我的。我才知道,她同耀先,根本就不是夫妻。
他們是假扮的夫妻,掩護身份執行任務。
帶走盼兒,是爲了更好的掩護身份。
並且,林先生是黑自立先生的妻子,耀先的嫂子,根本不可能是夫妻。
他們假扮夫妻,後來因爲工作的原因,林放和耀先分開。林放被叛徒出賣入獄,視死如歸直到犧牲。
盼兒還是組織上多方營救才從虎口脫險。
我又記起了初見耀先時,監獄裏他執著堅定的目光,豪言壯語,那時我全然不懂。如今漸漸的懂了。
我的手幾乎把信紙抓碎,淚水噗噠噠掉落。
林先生還年輕,就這麼去了。
可耀先,他人在哪裏呢?
東方一抹魚肚白,天光漸漸放亮。黑夜過後就是光明。我期冀着相逢的那天。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0 分享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