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芙遲遲開

我的共感娃娃被死對頭撿走了。
我去找他要,卻意外看見了彈幕。
【來吧,用肉砸死我吧!】
【就愛看爆炒死對頭,香香!】
當天,我恐懼到無法入睡。
生怕手腳會被砸爛,然後扔進油鍋爆炒。
可就在我神經緊繃到了極點的時候。
感覺有人小心翼翼地親了一下我的指尖。

-1-
我嚇得猛然縮回了手。
狹小的牀鋪上,明明只有我一個人。
指尖柔軟的觸感也並非幻覺。
難道……是季野乾的嗎?
我一晚上都心神不寧。
糾結了好久,躲到陽臺,終於給他打了電話。
一不小心,把語音撥成了視頻。
季野秒接。
他的房間有些昏暗,看不清臉龐,只能聽見聲音沙啞,還帶着點喘息。
像是被打斷了什麼,語氣有些煩躁。
「你最好是真的有事。」
我問:「我的娃娃呢?」
季野停頓了好半天,懶洋洋道:「扔給我家狗做玩具了,怎麼?」
季野家的小狗我知道,是一隻雪白的小比熊,名叫菜菜,性格很好,見了我就會嚶嚶嚶。
如果是菜菜的話,親我一下也很正常。
但想到了彈幕的話,我還是有些不放心。
「你別對我的娃娃做壞事。」
尤其是不要把它扔進油鍋爆炒。
季野詭異地安靜了一下,旋即冷笑:「想多了吧?你站在我面前我都不會做什麼,何況是娃娃。」
啊?他是不是想歪了。
我有些尷尬,正要掛斷電話。
突然又看見了彈幕。
【……男主你先把褲子穿好再說話。】
【是嘲諷還是破防,我自有分辨。】
【接驚喜男大,聽到了嗎?我接鑽石男大。】

-2-
什麼意思?
「季野,」我試探地叫了一聲他的名字,「你沒穿褲子嗎?」
手機那邊傳來了劇烈的咳嗽聲。
正在喝水的季野嗆得驚天動地,雪白的脖頸泛起粉色。
連帶着他手裏的手機鏡頭也跟着晃了一晃。
只是一秒鐘,很快回正。
但似乎……
真的看到了他有力的大腿。
在散亂的被褥間一閃而過。
真的還,挺白的。
我面紅耳赤:「對不起。」
我以爲他在上廁所。
沒想到他睡覺也不穿褲子。
季野破罐子破摔道:「我想穿就穿,不想穿就不穿。怎麼,你還要來檢查一下?」
……啊?
我想象了一下那個畫面,耳朵也有點燙。
我張了張嘴,欲言又止:「這樣,不太合適吧?」
季野僵硬了三秒鐘,氣急敗壞地掛斷了視頻。
「宋芙,你真的好煩!」

-3-
季野不是第一次說我煩。
他說過很多很多次了。
但他說的也沒錯。
我這樣的人,實在是很令人厭煩。
我和季野曾經是青梅竹馬。
但後來我媽媽去世了,後媽又生了小妹妹。
家裏的經濟狀況不知怎麼一落千丈。
以至於妹妹生病的時候,竟沒有錢給她看病。
後媽哭着求我,求我問季野借錢。
「季家那麼有錢,季野又是獨生子,你跟他從小一起長大,他肯定願意借錢給你的,對不對?」
我站在原地,混亂而茫然。
爸爸摁滅了香菸,護着我,衝後媽咆哮。
「你爲難阿芙幹什麼?她還是個孩子!」
後媽一抹眼淚,聲音也變大了:「阿芙是你的女兒,珍珍就不是嗎?再說了,如果不是你賭博把錢都輸光了,我至於求阿芙嗎?!」
爸爸臉色漲紅,竟然抬手抽了她一巴掌。
「那你就去死啊!」
後媽哭得很傷心,抱着珍珍要跳樓。
我抱住她的腿,哭着答應:「媽媽,我去借錢,你不要死好不好?」
她是我的後媽,但從來沒有苛待過我。
她只不過是和我媽媽一樣,嫁給了一個錯誤的男人。
不得不過困窘又沒有尊嚴的一生。
可我不想她和我媽媽一樣,從陽臺上跳下去。
我已經失去了我的媽媽。
我不想珍珍也一樣。

-4-
這天午後,我找到了季野。
「借錢」兩個字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小男孩等到不耐煩,捏着我的臉蛋晃呀晃。
「你到底要說什麼?還要不要一起做遊戲啦?」
我憋到臉龐通紅,支支吾吾道:「你能不能借我一點錢,我長大了還給你。」
小季野一揚眉:「就這?」
他問都不問我要錢做什麼,從牀頭櫃裏掏出好幾沓壓歲錢,豪爽地塞給我。
「現在可以做遊戲了嗎?」
好普通的遊戲,過家家。
他要扮爸爸,讓我扮媽媽,手牽手跟我走向婚姻殿堂。
玩過一百次的遊戲,季野總是樂此不疲。
我到現在還記得。
那天,我抱着錢回家的時候。
後媽抱着珍珍,竟然想給我跪下。
「阿芙,等珍珍的病好了,媽媽就去打工,把錢還給你。」
爸爸這時很像一個體貼的丈夫,把她拉起來,責怪道:「一家人說什麼還不還的?阿芙有季野這樣的朋友,是我們全家人的福氣。」
後媽一把推開他,只是抱着我哽咽。
我聽見她反反覆覆說對不起。
對不起,阿芙,對不起。

-5-
在那之後,又發生了很多事。
珍珍要住最貴的醫院用最好的藥、爸爸酒後把人打傷了要賠錢、後媽被傳銷騙了血本無歸……
我沒有做錯任何一件事。
但最後問季野借錢的人是我。
再也沒人跟我說對不起,也沒人再說要還錢。
一切都成了理所當然。
明明我的脖頸上空無一物。
不像珍珍的脖子上掛着後媽求來的玉菩薩。
可我的頭顱卻越來越重。
重到無法在季野面前抬起頭。
而他全然不知。

-6-
幾年過去了,我們從稚童長成少年。
文具盒裏的水筆、腳上的鞋子、課後請的什麼檔次的家教,漸漸把人劃分出三六九等。
但季野始終把我當成最親近的人。
他當然也有困惑。
困惑於我爲什麼常常走神,又爲什麼要躲着他。
他只是覺得可能給我的錢不夠多,導致我爸爸和後媽又對我百般苛責甚至是虐待。
於是在高三的某個午後。
季野揹着一書包的錢,來我家找我。
爸爸和後媽當然是十分欣喜,熱情邀請他進來坐坐。
我卻堵着門,死活不肯讓他進來。
季野迷茫地看着我的眼睛。
「阿芙,你怎麼了?」
那是我第一次對他說重話。
我讓他滾。
我說他噁心。
我說永遠不想再跟他做朋友。
季野的臉色一瞬間變得蒼白。
爸爸氣得要拿掃帚打我。
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逆女,竟敢這樣跟財神爺說話?!
簡直是好日子過得太多了!
掃帚劃破氣流,朝我臉上打來。
季野一把將我攬到懷裏,結結實實地替我捱了好幾下。
他的懷抱好溫暖,近乎炙熱。
像我握不住也拿不起的盛夏。
夏天太燦爛了。
我這樣該死的人,怎麼能讓夏天跟我一起腐爛?

-7-
身後,季野還在匆忙爲我辯解。
「不要打她,肯定是我做錯了事。這裏,這裏是二十萬,快高考了,你們給阿芙做點好喫的補補身體。」
爸爸和後媽頓時兩眼放光,抱着裝滿錢的書包假客氣:「哎呀,這可怎麼好意思啊……」
少年已經走下樓道,隨意地擺擺手:「記得給阿芙多做點排骨,體檢的時候護士說她太瘦了,都快營養不良了。」
那句話徹底將我引爆。
我不知從哪兒生出的力氣,推開爸爸,再一把搶過書包,從樓道窗戶上用力扔下去。
「你給我聽好了,我其實從來沒有把你當做過朋友,你只不過是我的提款機,冤大頭而已!」
樓下,季野的臉上一絲血色也沒有。
微微仰起頭看我,嘴脣張開,幾次都沒能說出話來。
背後,爸爸和後媽的責罵和毆打密密麻麻。
而我只是死死拽着窗臺,再一次大聲羞辱他。
「跟你做朋友的每一天都讓我覺得噁心!」
「拿着你的臭錢滾,我再也不想見到你!」
眼眶蓄滿了淚。
但幸好季野沒再看我一眼。
「知道了,」良久的沉默後,他平靜地撿起包,「以後不會再煩你了。」
少年頭也不回地走了,身影被夕陽拉得好長。
直到再也看不見。
爸爸和後媽的怒罵聲快要撞碎耳膜。
而我只是閉上眼睛,任由那些拳腳和巴掌落在我身上,輕輕微笑起來。
往前走吧,季野。
你會走向光明燦爛的天際。
不要再踏進我這個爛泥堆。

-8-
高考結束後的兩年裏。
我瘋狂做兼職,定期往季野的銀行卡里打錢還債。
每一次都匯款失敗——
他厭惡我,已經厭惡到了寧願不要錢的地步。
我們之間完全沒有了聯繫,直到這一次,我的共感娃娃意外被他撿走。
輾轉反側的一晚上結束。
我夢裏都是他凌亂的牀鋪和有力的大腿。
真是……荒唐。
第二天,同學給我介紹了一個兼職。
上門遛狗。
我趕到豪華的別墅區,開門的竟然是季野。
兩年不見,他長開了,眉眼深邃,鼻樑挺直。
我下意識道歉:「對不起,我可能走錯了。」
季野淡淡道:「你沒走錯。」
他似乎並不意外我會出現在這裏,只是看向我的時候,眼神鋒利又冷淡。
「菜菜在我房裏。」
語氣也是一樣的疏離。
然後轉身就走了,連半句話都不想跟我多說。
昨晚視頻裏那個耳朵通紅的少年,彷彿是我的幻覺。
我遲疑了片刻,抬腿跟上。
臥室門沒關緊,留了一條縫。
房間裏光線昏暗,小狗菜菜在嬰兒牀上睡得正香。
我正要抱起小狗,卻眼尖地發現季野的枕頭邊,好像是我的共感娃娃。
穿着 LV 的小裙子,戴着 MiuMiu 的髮夾,脖子上是寶格麗的項鍊。
漂亮精緻得像個小手辦。
咦,不是說娃娃變成了菜菜的玩具嗎?
我正要湊近細看,季野一把搶走,塞進了衛衣口袋。
他側顏冷硬,語速極快:「宋芙,你不要自作多情。那是菜菜穿厭了的破爛,它非要給你的娃娃穿,我才勉爲其難裝飾了一下。」
我的眼前又出現了奇奇怪怪的彈幕。
【我請問呢?女主問了 0 個字,誰破防了我不說。】
【菜菜:爲我花生!!!】
【你好,我是撿破爛的,寶格麗項鍊給我謝謝。】

-9-
彈幕的意思似乎是,季野騙了我?
我有心想求證。
但季野的臉色已經冷得快結冰。
我不敢再說話,給菜菜戴好牽引繩就往外走。
出乎意料的,季野也跟了上來。
不對吧?
同學給我介紹兼職的時候,明明說狗主人忙得沒有時間遛狗,所以才找人幫忙的來着。ṭū́ₖ
想到這裏,我連忙說:「我自己遛菜菜就可以,你忙的話你先回去吧。」
季野不爽地眯起眼睛,語氣很差:「幹嘛?不想讓我跟着?又覺得我很煩?」
……我以前羞辱他的那些話,他果然還記得。
心臟像是被人攥了一下。
從見到他開始就被我強行壓下去的情緒,再度泛了上來,又酸又脹。
我停下腳步,仰頭看他:「季野,其實高三那年我說的話……」
手機響了。
打斷了我所有的話。
是爸爸。
我下意識掛斷,但下一秒手機又響起。
季野雲淡風輕地問:「怎麼不接電話?是男朋友?」
我擺了擺手,去拐角處接起。
「阿芙,我上次跟你說的那個哥哥,你考慮過了沒有?人家雖然年齡大了點兒,但家裏是拆遷戶,有錢,你嫁給他,以後就有保障了。」
我忍不住提高聲音:「他都四十四了,都可以生下我了!」
爸爸寬容地笑了笑:「你懂什麼,年齡大會疼人。再說了,他只是想跟你一起出去旅個遊,你又不用花一分錢,還白玩一趟。」
只是旅遊。
說得好輕巧。
孤男寡女出遠門旅遊,背後的含義不用多說。
見我沉默,爸爸又說:「趁着人家現在喜歡你,趕緊把他拿下。再說了,你以前不也——」
腦袋嗡的一下。
那些血色的模糊的記憶充斥了視野。
我尖聲打斷他:「閉嘴!」
爸爸連忙說:「好好好,我不說了,你冷靜一下。下個月就是你媽媽的忌日,你不見他可以,總要回來給你媽媽上一炷香吧?」
不,媽媽會原諒我。
跟你們一起回去,纔是對媽媽的不尊重。
手指劇烈顫抖,我幾次想按下掛斷鍵,直到最後一次才成功。
電話掛斷,手機關機。
我才發現季野居然沒走,抱着菜菜在等我。
明亮的日光下,少年的表情有些莫測。
「第一次見你跟誰說話這麼大聲,」他頓了頓,嗓音有一絲凝滯,「真是男朋友啊?」

-10-
我仰頭望向他。
清晨的太陽如此乾淨透亮。
將他眼眸中的緊張照得無所遁形。
我真是個笨蛋。
怎麼會覺得季野對我冷冰冰呢?
他分明還是那個,不管我們有多少年沒有過聯繫,依然會在凌晨兩點接起我電話的少年。
可是季野,你是註定高飛的鷹。
而我早已深陷泥濘腐臭的沼澤。
多可笑,剛纔跟你並肩走在路上的時候。
我竟敢生出一絲期待,期待那一刻變成永久。
清醒點,宋芙,清醒點。
不要妄想把誰拉下泥潭。
「對,是我男朋友。」我聽見自己的回答,一字一句,清晰無比,「他是我老家的,家裏很有錢,對我也很好,我們下個月還要一起去旅遊。」
季野怔住,臉色一點點變得蒼白。
不知過了多久,菜菜不耐煩地蹬了蹬腿。
季野恢復了正常,淡淡道:「哦,挺好。」
走出幾步,他又回頭,眼眸黑沉,語氣涼薄。
「但是宋芙,我提醒你一下——這麼有錢了還捨得讓女朋友做兼職,你男朋友絕對是個爛人。」
一瞬間,心臟變得無比酸澀。
我匆忙轉過身,掩飾無法控制的淚意。
又聽見他在身後繼續說:「這個月的錢我會正常結給你,你以後不用來遛狗了,省得你男朋友多想。」
我狼狽地抹掉眼淚,胡亂地點了點頭。
風從樹梢掠過,我大步往前走。
唯恐走得再慢一點,眼淚就會掉下來。
不要這樣,宋芙,你沒有資格軟弱。
媽媽早已長眠地下,你的眼淚不會再有誰心疼。
身後卻傳來匆忙的腳步聲。
季野拍了拍我的肩膀,又很快收回去。
語氣乾巴巴的,帶着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希冀和掙扎。
「對了,接你男朋友電話之前,你想跟我說什麼來着?高三那年,你說的話怎麼了?」

-11-
啊,十五分鐘前,手機鈴聲還沒響起的時刻。
菜菜搖着尾巴去撲蝴蝶。
溫柔的陽光將我和季野的身影重疊在一起,彷彿一個無盡纏綿的擁抱。
我被清風和花香蠱惑,張口想要告訴他,高三那年我說的其實是假話,我從未覺得他討厭。
跟季野做朋友,是宋芙此生最大的幸運。
可是不能說出口了。
時間真是個怪東西,分明纔過去一刻鐘,光明就從我的世界退潮,過去的陰影捲土重來,再次將我吞沒。
那就,只吞沒我好了。
我快速地眨着眼睛,讓所有的淚水都消弭無痕。
然後轉過身,露出一個恰到好處的輕蔑嘲諷。
「你想從我這裏聽到什麼呢?」我冷冷地盯着他,「你想讓我說,我以前說的都是假話?你想問我還有沒有做朋友的可能?」
季野眼底的光一點點熄滅。
而我刻薄的腔調還在繼續。
「拜託了,季大少爺,你小時候就愛纏着我,現在也是,怎麼,你就這麼非我不可嗎?」
不知過了多久,季野終於開口。
側顏堅硬,語氣冷得像冰。
「宋芙,你真會玩。」
「是我下賤,我認輸,以後別再見面了。」
他轉身離開,背影決絕。
一如多年前,他沉默地消失在夕陽餘暉中。
不再施捨我任何一個眼神。
是的,本來就應該這樣。
季野家境優越,學習優異,一向是天之驕子。
認識我這樣的人,是他爲數不多的倒黴事。
而我竟敢兩次往他身上插刀。
簡直不可饒恕。
幸好,季野,只會有這兩次了。
以後都不會了。
真的。
有風自樹梢掠過,輕輕捲起我的髮梢。
我低頭吸了一下鼻子,往道路的另一頭走去。
不要回頭,宋芙,不要回頭。
可是還是忍不住再看一眼季野的背影。
又高又瘦,常穿灰色衛衣,鬆垮卻格外有型。
那之前和之後我都遇到無數愛穿衛衣的男生。
無人似他。

-12-
我工作的第五年,終於還清了曾經欠季野的所有錢。
這一次,錢順利打進他的賬戶,他沒有再拒收。
原來兩個人徹底劃清界限是這樣的。
我給,他收,最後一點糾葛也化爲烏有。
幾年前,我瘋狂兼職賺錢,次次給他匯款,次次都匯款失敗。
那時我以爲是季野厭惡我,已經厭惡到了寧願不要錢的地步。
現在才知道,其實是他不忍見我太過落魄。
而後來,我往他無聲的愛意上,再捅了一刀。
我抿了抿脣,灌下一大口苦澀得要命的冰美式。
好了,宋芙。
前塵往事都不必想,重要的是當下的工作。
幾個月後。
我面臨升職加薪的關鍵時刻,爲一個項目的數據忙得焦頭爛額,抬眼卻撞見了上司微妙的表情。
「宋芙,下面有個人說是你爸爸。你下去處理一下,別給公司造成負面影響。」
一瞬間,心沉到了谷底。
我跑到樓下,果然看見了爸爸。
幾年不見,他的背脊有些佝僂,頭上的白髮也更多了。
但那雙滴溜溜亂轉的眼睛,和貪婪油膩的神色,跟從前毫無差別。
一見到我,他就喜出望外,得意洋洋地看了一眼保安。
「我說了我沒騙人吧?那就是我閨女,A 大畢業的,現在是你們公司的領導!」

-13-
我壓根算不上什麼領導。
臉龐火辣辣的,我迅速走上前,把爸爸領到公司外的咖啡廳裏。
爸爸上下打量着我,訕笑:「阿芙啊,你這幾年可真是變化太大了。這衣服真好看哪,很貴吧?女大十八變,爸爸都快認不出了。」
我冷冷地看着他:「你是怎麼找到這裏的?」
我明明把家裏人的所有聯繫方式都拉黑了。
爸爸搓着手,帶了點討好的笑:「你妹妹上網搜你的名字,一搜就出來了。你在公司混得很好吧?我看有好幾個關於你的嘉獎呢,現在工資應該有好幾萬了?」
我咬了咬牙,沒了耐心:「你找我什麼事?」
爸爸卻不直說,從揹包裏拿出一個又一個塑料袋:「這些都是你小時候喜歡喫的,芙蓉糕、雞蛋餅、還有糉子,是你媽媽親手做的……」
我冷淡道:「五分鐘,你再不說我就走了。」
他終於停止了廉價的父愛,拿紙擦了擦眼睛。
「阿芙,我生病了,肚子里長了個瘤,醫生說開刀就有希望,不開刀就只能等死。阿芙,你能不能——」
「我沒錢。」我說。
爸爸臉上的笑僵住了:「阿芙,不用很多錢,我問親戚借一點,問朋友借一點,不要你出所有錢。」
我淡淡道:「問親戚借,問朋友借,最後不都是我來還。從我幾歲開始就是這樣,現在我都二十七了,怎麼還是老一套?」
爸爸有些尷尬,低聲懇求:「阿芙,你從小就懂事,以前的事都過去了。我的病很急,醫生說有得治就活,沒得治就死。阿芙,我是你親爸哪,你不會看着我去死的,是不是?」
我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那你就去死。」

-14-
嘩啦!
滾燙的咖啡兜頭潑下。
爸爸一拍桌子,憤怒得臉色漲紅。
「宋芙,你有沒有良心?!我是你爸!把你養到大的爸!生重病了問你要點醫藥費你都不肯給?虧你還是在大公司上班當領導的!」
他的聲音很大,周圍人紛紛側目看來。
他便頓時找到了靠山,激動地指着我:「都來看看,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女兒,從小好喫好喝把她養大,她賺錢之後就成了白眼狼!我生了病!她讓我去死!」
我面無表情地抹掉臉上的咖啡:「那你報警吧,法院判我給你多少,我就給你多少。」
我拎起包就走,懶得理會周圍人的目光。
爸爸急了,抓着我的手臂不肯放,擺出了一個要跪下的姿勢。
「阿芙,就十萬,就十萬。我拿了錢就去醫院,保證不多花你一分錢的。看在爸爸養了你二十多年的份上,你幫幫爸爸吧!」
我笑了,冷冷看他:「要點臉吧,是你養了我二十多年,還是我養了你二十多年啊?」
他的目光瑟縮,迴避着不敢看我,只是重複:「阿芙,只要十萬,只要十萬,以後都不會再煩你了。」
好熟悉的臺詞啊。
從前是對別人說的,現在是對我說的。
我以爲我早就忘記了當年發生的事情,可原來還記得那麼清楚。
清楚到只是呼吸,渾身上下就是針扎般的疼痛。
時間已經過去了那麼久,爲什麼還是要追着我不放?
命運荒謬到讓我幾乎要笑出眼淚。
我用力甩開他,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
「我就算是死了,你也別想再從我身上榨出一分錢。」

-15-
我轉身就走,爸爸急忙來追我。
胸口劇烈起伏,臉上的橫肉油亮發紅。
這次他沒再大聲說話,而是追着我的耳朵咬牙切齒。
「宋芙,我要是死了,你以爲你會好過?老子不去治了,天天在你公司樓下講故事。你讀大學時候的事情,那些照片——」
我感覺腦袋嗡的一下。
轉過身,不可思議地看着他:「照片?什麼照片?你還拍了照片?」
爸爸目光飄忽,因爲過於興奮,嘴脣微微哆嗦:「我只要十萬,我的病治好了,我們就兩清了,那些照片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阿芙,你有大好的前程,爸爸只是爛命一條,爸爸也不想你那些照片被同事看到……」
啪!
我用盡全力,抽了他一巴掌。
撲上去掐住他的脖子:「我不在乎!你去告訴全世界!你去告訴全世界吧!」
嘭嘭嘭——
桌上的芙蓉糕、雞蛋餅、糉子噼ƭű⁽裏啪啦滾落在地。
爸爸被我按倒在咖啡桌上,臉色漲紅無法呼吸,用力蹬着腿,伸出手使勁掰我的手指。
咖啡杯東倒西歪,晃了滿桌棕色液體,又從桌上掉下來,啪嘰一聲四分五裂。
我用盡全身力氣死死擠壓他的脖子,眼簾猩紅一片。
去死,去死,去死!
周圍響起了小小的驚呼聲。
咖啡店的老闆和服務生壯着膽子來拉我。
「小姐,小姐你冷靜點。」
「小姐,把手放開,有話好好說。」
我突然放開了手。
爸爸臉色通紅,伏在沙發上瀕死喘息。
服務生鬆了一口氣。
「小姐,有什麼事都可以——」
下一秒,我彎腰撿起了最大最鋒利的陶瓷碎片,狠狠地扎向爸爸的脖子。

-16-
千分之一秒裏。
瓷片沒有扎進宋貴財的脖子。
而是穿過了一隻突然伸出來的手。
鮮血滴答滴答,迅速染紅了那人白皙的手背。
宋貴財驚恐地嚎叫着,連滾帶爬地跑出咖啡廳。
我死死握住瓷片,拔腿就追。
卻在下一秒被人拉到一個溫暖的懷抱裏。
我歇斯底里瘋狂大叫,周圍人都紛紛往外逃。
那人卻完全沒有感覺似的,不顧左手血肉模糊的傷口,只顧着拿完好無損的右手安撫地拍着我的後背。
「沒事了,阿芙,沒事了,我在這裏呢……」
熟悉的嗓音將我拉回現實。
視野裏的血色逐漸褪去,世界恢復了清明。
我仰起頭,看清了那人的臉龐。
眉骨鮮明,眼窩深邃,曾經無數次出現在我夢裏的冰涼雙眸,此刻浸着濃濃的擔憂。
季野。
七年不見,他變得更爲成熟。
不再穿衛衣,取而代之的是銀灰色的絲質襯衣,質感極好,矜貴又斯文的模樣。
只是這昂貴的襯衣下襬,早已是血跡斑斑。
我,又一次紮了季野一刀。
這個認知砸進了我的腦海。
一瞬間,那個哭嚎着崩潰着「想要跟世界同歸於盡」的念頭煙消雲散。
我脫力地跪倒在地,輕輕抽泣。
季野蹲下來,無聲地將我攬進他懷裏。
「去醫院,」我揪住他的衣角,聲音啞得幾乎聽不見,「我們去醫院。」

-17-
警察來了。
宋貴財早就跑得沒影了。
而唯一的傷者表示只是意外,不願追究。
於是簡單的筆錄做完,警察教育了我一頓就離開了。
我坐在急診的長椅上,後知後覺的冷汗浸透了脊背,渾身癱軟,幾乎動彈不得。
我差點殺人了。
雖然在無數次的噩夢裏,我的確賦予了宋貴財各種各樣的死法。
但在現實裏,這還是第一次。
十指無意識地攥緊。
像在虛空中再一次掐住了誰的脖子。
細密的電流竄上脊椎,一直抵達腦海深處。
要是……真的殺死他就好了。
再也不用受誰的威脅,不用終日恐懼來自家庭的屠刀何時落下。
同歸於盡吧,同歸於盡。
身體興奮又神經質地戰慄起來,我幾乎立刻要站起來。
直到皮鞋聲響起,一道身影將我籠罩,我的鼻尖滿是血和消毒水的氣息。
我如夢初醒。
季野站在我面前,眸色沉沉,左手纏了一圈又一圈的繃帶,繃帶外緣還滲着一絲血跡。
七年未見,再見時,我就送給他血肉模糊的疼痛。
我果然是個掃把星。
我的呼吸再度變得急促。
季野看向我,漆黑的眼眸讓人無法分辨情緒,語氣淡淡:「宋組長,我怎麼感覺,你比我更虛弱?」
上司立刻說:「宋芙,愣着幹什麼,還不跟季總道歉?」

-18-
是了。
季總,宋組長,是我們現在的關係。
兩個月前,業內有個利潤豐厚的大型項目在尋找乙方,無數公司趨之若鶩,擠破了頭想要爭取機會。
我們公司幸運中標項目的那天,老闆激動地給我們多發了半個月的獎金。
而這個項目的負責人,就是季野。
當然,以我的資歷還不夠格直接參與這個項目,就連我的直屬上司也只不過是項目裏的小卡拉米。
半小時前,我的上司在公司沐浴焚香、萬分緊張地等待着甲方爸爸大駕光臨。
結果收到消息,自己的下屬在公司樓下把季總的手掌捅了個對穿,那一刻他感覺天都塌了。
他急匆匆地趕來醫院探望季總,在急診室外對我劈頭蓋臉一通怒斥。
我這才知道,七年前那個臉色蒼白地說着「是我下賤,以後別見面了」的少年,早已在海外獨當一面,空降回國殺伐決斷。
時間從沒有爲誰放慢腳步。
而我和季野的距離,也只會隨着時間的推移越來越遠。
不對,應該這樣說。
我們倆本就有天壤之別,是季野曾經毫無道理的偏愛,讓我誤以爲那只是咫尺之距。
時間的流沙拂過萬物,過往的歲月漸漸斑駁褪色,現實終於露出了堅硬的真相。
但幸好,我已經非常習慣真相。
我站起來,深深鞠躬:「對不起,季總,意外傷到了您,真的非常抱歉。後續的治療費用都由我來出——」
季野平靜地打斷了我:「那誰來照顧我呢?」
照顧?
我怔了一秒。
上司立刻察言觀色道:「就讓宋芙來照顧吧,她傷到了您,照顧您也是理所應當。」
季野似乎有些爲難,抬眸看他:「這樣不太好吧,會不會耽誤宋組長的正常工作?」
上司連聲道:「不會不會,宋芙本來就是要進咱們項目組的,只是時間早晚而已。現在照顧好您,就是項目組最重要的工作。」
我張了張嘴,但什麼話都沒能說出來。
季野的眼風淡淡地掃過來,淡紅的Ṭű̂₀脣角一彎,是一個公式化的笑容。
「也好,就有勞宋組長了。」

-19-
握着邁巴赫的方向盤,我不得不全神貫注。
好不容易開到了別墅區,我總算鬆了一口氣。
「季總,您好好休息,我明天接您去換藥。」
季野的眼神有幾分奇怪:「你這就要走了?」
不然呢?
男人攤開血跡斑斑的左手,輕描淡寫道:「那你走吧,大不了我就自己燒水、自己煮飯、自己洗碗、自己遛狗撿屎。反正我還剩一隻手,沒有關係的。」
我原本一潭死水的血壓一下子飆到了一百八。
……季野你從小到大家裏就是司機保姆一大堆,現在賣慘給誰看啊!!!
我忍氣吞聲道:「季總,我不走,我只是……」
季野饒有興致地注視着我。
我的大腦飛速旋轉,謙卑道:「……我只是回家拿一些個人物品,方便住進您家的保姆間、24 小時照顧您。」
季野恍然大悟地一點頭,隨即寫了串數字給我,很大方道:「不用了。你喜歡穿什麼用什麼,給這個號碼發消息,一小時內會有人送貨上門的。」
我跟你們這些資本家拼了!
所有東西都收拾妥當,已是三小時後。
季野坐在意大利原裝進口的實木餐桌前,不嫌棄地喫着我給他煮的雞蛋麪。
「宋組長。」他第三百七十二次喊我。
我奄奄一息地坐在沙發上,假裝睡着了。
誰知下一秒,男人慢悠悠地掏出手機,自言自語道:「也不知道陳總監現在忙不忙。」
我突然就從夢中驚醒了,笑容滿面。
「季總,您剛剛是不是叫我啦?」
男人似笑非笑:「宋組長,你餓不餓?」
我警惕地看他:「不餓。」
季野「哦」了一聲,說:「那你把門口剛送到的米其林三星粵菜外送,拿給菜菜喫吧。」
我立刻一躍而起,把餐盒拎進來。
「小狗狗不能喫太多人類食物的,腎臟負擔太大了。還是讓我來喫吧,我的腎臟承受得住。」
生焗河鰻、紅燒乳鴿、蘆筍炒蝦球、雪梨花膠湯。
香得要命。
菜菜急得在我腳下直轉圈。
我渾水摸魚地分了一點點鴿子肉給它喫。
季野往背後一靠,頗有興致地看着我大快朵頤。
最後才慢悠悠來一句:「喫完了?」
……都忘了問他喫不喫了。
我有點尷尬:「喫完了。主要是這些都是發物,您不能喫,我就代勞了。」
季野笑得越發愉悅:「有力氣幹活了吧?」
我連忙點頭:「當然當然,您要我做什麼?」
季野揚起睫毛,輕輕俯身過來,略微敞開的衣領處露出漂亮的鎖骨線條。
我不自然地移開視線。
下一秒,聽見他淺淡喑啞的聲音。
「過來,幫我把皮帶摘了。」

-20-
單手解不開皮帶嗎?!
爲什麼非要我一個單身女性幫你解皮帶!
我們倆很熟嗎?你憑什麼使喚我做這種事情?!
我正想據理力爭,季野活動了一下他傷痕累累的左手,疑惑皺眉:「怎麼突然就好疼?」
所有念頭一瞬間蕩然無存。
我立刻溫順地蹲下來,專心致志地解皮帶。
是,都是我應該做的。
我是單身女性,更是捅穿了他手掌的兇手。
人家都寬宏大量不要賠償了。
區區皮帶,又有什麼難的?
……但我的確從來沒有解過別人的皮帶。
手指幾次不小心擦過他的腹肌,男人的呼吸聲明顯變重,意味不明地「嘖」了一聲。
危急關頭,我硬着頭皮一把抽出皮帶,在他說出什麼危險發言之前,將他推進浴室。
「季總,快去洗澡吧,我就在門口等您。」
季野含笑回眸,意味深長地瞥我一眼。
浴室裏水聲嘩啦啦。
這該死的法國進口玻璃門清晰度還特別高。
男人四肢修長,肩寬腰窄,腹肌結實,白皙的身體在玻璃後晃啊晃。
看得我有點口乾舌燥。
菜菜叼着玩具跳上我的膝蓋,圓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我突然就心虛了。
小狗,我纔不是什麼好色之徒。
我只是欣賞藝術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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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季野沒有讓我幫他擦身體。
但估計是因爲單手操作有點困難,總之他身上的睡袍系得亂七八糟,領口處是一個晃晃悠悠的深 V。
飽滿又不至於過分的胸肌、腹肌、人魚線。
一覽無餘。
我努力目不斜視,替他調好智能牀墊的角度,只留一盞夜燈,恭敬得像個真正的保姆。
「季總,您先休息,有什麼事情隨時喊我。」
「休息?」男人黑漆漆的眸子盯着我,嗓音慢悠悠,「我這個人,有聽睡前故事的習慣。」
……季野你這死孩子長大了變老闆了就這麼煩人了是吧!!!
我認命地掏出手機,開始搜格林童話。
《狼和七隻小山羊》才唸了兩行。
季野發話了:「不想聽這個。」
我忍氣吞聲,又開始讀《會唱歌的骨頭》。
沒讀兩分鐘,季野又說:「換一個。」
我幾乎咬牙切齒:「那你想聽什麼?」
夜Ṭṻₔ色深深。
橘色小夜燈光暈柔和。
臥室裏的香薰淡雅清新。
季野抬眸看我,毫無徵兆地開口:「說說你的故事吧。」
我愣住。
柔軟的大牀上,男人的眸色複雜難辨。
「阿芙,七年不見,你過得好嗎?」

-21-
阿芙。
和這熟悉又陌生的稱呼一起掠過我腦海的,還有流光溢彩的舊日時光,幸福得像是海妖的歌聲,讓人想要一頭溺死在溫柔的海浪之中。
但是,宋芙,不要忘記了,你並不是無辜的水手,你是滿身骯髒罪孽的囚犯。
囚犯沒有資格追憶往昔。
季野看不見的地方,我用力掐着自己的大腿。
然後微微一笑,笑容完美又專業。
「我挺好的呀,今天的事情只是意外,我太生氣了所以才這樣。但我平時真的蠻好的,生活順心、工作順利,領導同事都很照顧我。」
季野定定地看着我:「真的嗎?」
我誠懇地點了點頭:「當然啦。A 城所有好喫的餐館我都喫遍了,周邊的景區我也都玩過了,下個月還計劃要去巴厘島看果凍海……」
「但你總在哭。」
季野突然打斷我,聲音很輕。
「哭得很傷心,我夜裏總被吵醒。」
他在胡扯些什麼?
我皺眉:「你在說什麼?我們從來沒有——」
男人從枕邊拿出一個漂亮的手辦娃娃。
迪奧的小裙子,蒂芙尼的項鍊,長髮上彆着香奈兒的山茶花。
那是……我的共感娃娃。
季野輕柔地把娃娃一縷亂了的頭髮別到耳後,嗓音淺淡,彷彿在講與他不相干的事。
「這七年裏,你的娃娃總ẗũ₋是在晚上哭。大部分時候安靜流淚,小部分時候傷心欲絕。我沒辦法睡着。」
「我忍不住會想你爲什麼哭了,遇到了什麼事,有沒有人能夠幫幫你。但是,你的娃娃不會說話。」
清淡的聲音敲擊着夜空,尾音很快消失。
牆角那盞小燈的光芒柔和晦暗,我卻感覺眼眶被刺得酸澀脹痛。
牀上的男人安寧地注視着我,雙手交疊,平靜地重複了一遍問題。
「阿芙,這七年,你真的過得好嗎?」

-22-
季野的眼神太過溫柔,像能包容一切的汪洋。
有那麼一瞬間,我想要不管不顧地說出所有的真相。
但是不可以。
七歲的小季野和小宋芙是好朋友。
二十七歲的我們只是季總和宋組長的關係。
季總出身優越、頭腦敏捷、獨掌大權,有門當戶對又優雅漂亮的愛慕者,會有一段羨煞旁人的婚姻。
宋組長只是乙方公司裏辛苦寫報告做項目的打工人,稍有不慎就會在升職競爭中落敗。
說出來,然後呢?
再一次躲進他用金錢構築的溫暖羽翼之下?
季野或許不介意,但我不能不要臉。
我出身底層,在日復一日的惡毒詭計中無師自通了潑辣無恥又鐵石心腸的自保能力。
可是季野這樣光明燦爛的一個人,應該有光明燦爛的一生,不能因爲我備受非議受人恥笑。
光是想象這一幕,就會讓我呼吸困難。
長夜靜默。
空氣加溼器發出細微的聲響。
季野還在等待着我的回答。
阿芙,這七年,你真的過得好嗎?
很好的,季野,所以不要再惦記我了。
我低頭笑了笑:「我聽不懂季總在說什麼。您的娃娃可能是壞了需要維修吧,我不知道它流眼淚跟我有什麼關係,我又有什麼需要向您解釋的。」
季野一動不動地看着我,似乎要透過我的皮囊一直看到我的內心。
我站起身,盡職盡責道:「季總,時間不早了,您早點休息。」
下一秒。
男人翻身下牀,動作敏捷又強勢,像猛獸一樣,砰地把我抵在了牆上。
「宋組長,」季野的呼吸落在我的發頂,還帶着一絲冰涼的笑意,「《匹諾曹》讀過嗎?撒謊的人鼻子會變長。」
他慢慢低下頭,鼻尖輕輕摩挲着我的。
一絲不苟、專心致志,彷彿在做什麼科學研究。
那紅潤的嘴脣反覆靠近又再度遠離,呼吸糾纏得密不可分,連胸腔裏的心跳似乎都在共振。
我倉皇地偏過頭,聲音都在顫抖。
「季總,我不知道你在說——」
脣瓣猛然被人堵住,齒貝被撬開,靈巧的舌尖攻城掠地又挑逗安撫,曖昧的聲響散落一地。
缺氧。
腿軟。
渾身的血湧向腦海。
我只來得及抱住他的腰。
季野意猶未盡地離開我,單手將我抱起。
昂貴的牀墊容納了兩個成年人的重量,昏沉之際只聽見他含笑的聲音。
「鑑定完畢。宋組長的鼻子,確實變長了。」

-23-
一夜好眠。
每晚糾纏我的噩夢奇蹟般消失。
醒來的時候,我正蜷縮在男人的懷抱裏。
我尷尬了一秒鐘,不動聲色地往外挪,後腰卻被人按住,然後一寸寸地,被再度推向炙熱的軀體。
直到密不可分。
「喫幹抹淨就想跑?」季野拖長了腔調,似乎還有些委屈,「宋組長就是這樣的行事作風?」
我的臉龐紅得快滴血,小聲爭辯:「我們都是成年人了,我也沒有打暈你強迫你……」
季野贊同地點點頭:「說得沒錯,是我親自送上門來,讓宋組長品鑑的。」
我耳朵燒紅,強行岔開話題:「時間不早了吧?我送您去醫院換藥吧。」
季野哼哼唧唧:「這時候想起來我是病號了?昨天晚上又抓又咬的,你看我這後背——」
我耳朵嗡地一聲,立刻翻身去捂他的嘴。
男人的眼睛裏滿是笑意,順勢在我的掌心落下一個柔軟的吻。
晨光熹微。
季野專注地看着我,不知想到了什麼,脣角忽然一彎,手掌覆蓋下的音色模糊又纏綿。
「早上好,阿芙,很高興見到你。」

-24-
我連續缺勤,公司那邊自然有人頗有微詞。
陳總監輕描淡寫,說我是去出差了。
李組長眉頭緊鎖,十分關心道:「真的嗎?我還以爲是那天宋組長跟她爸爸又是吵架又是打架的,她覺得丟臉,所以自己辭職了呢。」
此言一出,平靜的會議氛圍立刻變了。
有不知情的同事立刻要喫瓜。
李組長很喫驚地捂住了嘴,憂心忡忡道:「你們不知道啊?宋組長她爸爸患癌症了,但是宋組長呢,一分醫藥費都不肯出,還讓她爸爸去死。情急之下兩個人就打了起來,宋組長差點把她爸爸掐死!」
滿室譁然。
許多人假裝在記會議記錄,實則十指翻飛敲着鍵盤,快速地把這則大瓜分享到了小羣。
我的幾個下屬交換了眼神,紛紛焦急地給我發消息。
密集又清脆的鍵盤聲裏,李采薇李組長隱蔽地微笑了一下。
陳總監不悅地瞪了她一眼,敲了敲桌子:「好了,不要再聊無關的事情了。」
李采薇點頭稱是,想到了什麼,又擔憂地開了口:「不過宋組長也真是啊,說走就走,工作交接還是第二天早上才線上做的。我聽說那天警車都停到樓下了,你們說……宋組長會不會是被抓去派出所啦?」
四周鴉雀無聲。
幾道視線越過她的頭頂,飄到了門口的我身上。
李采薇猶不自知,翻弄着手指甲,幽幽嘆息:「這下可好了,今天下午的競職陳述,咱們部門只有我能上了,我還有點怪不好意思的。」
陳總監就坐在正對門口的位置上,看到我出現,差點高血壓都要發作了,幾次想要開口打斷李采薇都沒能成功。
我倚着牆,冷笑開口。
「你年年競職年年失敗,不好意思也很正常。但你一直到今年才突然覺得不好意思,也是個人才了。」
李采薇僵硬地轉過頭,看見了我,表情那叫一個五顏六色,好半天,終於擠出一句話。
「宋組長,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沒提前告訴我們?」
我善解人意道:「聽說我不在的這段時間,李組長你一個項目都沒保住,我想你這會兒肯定忙着罵領導罵下屬罵友商的,怎麼敢打擾你呢?」

-25-
辦公室裏的人紛紛掩嘴偷笑。
有兩個是李采薇的直系下屬,死死抿着脣,把這輩子的傷心事全部想了個遍,最後還是攤開了筆記本,遮住了自己瘋狂上揚的嘴角。
李采薇這個長舌婦,個人品德和業務能力一樣爛,仗着自己在總部有後臺,每次稍有不順就罵這個罵那個。
公司人人都被她嘴了個遍,跟她有業務競爭關係的我和我們組,更是她陰陽怪氣的重災區。
以前我不在場也就算了,今天被我撞了個正着,還指望我忍氣吞聲?
那我以後還怎麼帶團隊?
李采薇臉上掛不住,連忙開口:
「哎呀,宋組長,你看你這話說的。那還不是因爲你缺勤,所有的活都移交到我手裏了嗎?但凡你愛崗敬業一點兒,我們也不用這麼辛苦呀。這年頭哦,真是喫力不討好,辛辛苦苦幫同事分擔工作,還要被奚落。」
我疑惑地看向她:「誰說我缺勤了?李組長你是我的直屬上司嗎?」
李采薇愣了一秒,纔想起來剛纔總監說我是出差去了。
她眼珠一轉,以手掩脣,笑得曖昧。
「哎喲宋組長,誰不知道你和總監關係好啊。你年輕又漂亮,總監說你是出差,那你就是出差了,我們哪敢有什麼話說呀。」
賤人。
自己靠不正當關係上位,就開始給別人造黃謠。
陳總監的額頭青筋直跳,饒是老狐狸面子功夫再好,此刻也忍不住把李采薇的後臺拋到腦後了。
「李采薇,你說話注意點,宋芙的確是出差去了。」
李采薇笑容可掬:「啊是是是,出差一個月一點業績都沒有,這樣的美差,下次交給我吧。」
我們公司業績爲王,我剛纔用業績踩她,她就用同樣的方式回敬我。
但很可惜……
我打開電腦,連上投影,頭也不抬地打開 PPT。
「X 項目進度簡報」幾個字,赫然出現在白牆上。
我這才慢悠悠起身,微微一笑。
「各位同仁,今天我就是爲這個事回公司的。向諸位同步一下 X 項目的進度,同時也安排未來一個月內的重點工作。」
我衝我的一個下屬抬了抬下巴。
小女孩會意,迅速開始做會議記錄。
幾頁 PPT 過後,陳總監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濃。
「宋芙,你停一下,我把業務總請過來一起參會!」
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我的下屬格外興奮。
業務總一向繁忙,不是極重要的項目不會出現。
現在只是部門內的週會,竟然要請到業務總一起參加,可見項目進展非常喜人。
陳總監出去後,我把幾個下屬叫過來,小範圍地聽取了一下我不在的這段時間他們的工作。
長桌另一側,李采薇的團隊十分沉寂,她本人的表情也越發難看。
領導走了,她就更加口不擇言。
「誰知道你的項目是怎麼談下來的,消失這麼久,該不會都是去酒店牀上談的吧!」
我微妙地看了她一眼。
酒店雖然不至於,但某人的確在我認真討論業務的時候非要把我拖到牀上去給他按摩。
不是乙方無能,是甲方太狡猾。
李采薇把我的表情解讀成了諷刺,胸口劇烈起伏,冷冷道:
「又是毆打親生父親,又是跟客戶牀上談合作,我輸給你真是太正常,因爲沒有你那麼下賤!」
玻璃門就在這一刻被推開。
梅開二度。
門口站着西裝革履的季野,還有表情一片空白的業務總和陳總監。
季野禮貌地回頭詢問業務總:「貴公司的員工,一向是這麼揣測合作方和優秀同事的嗎?」
業務總的臉色鐵青,狠狠瞪了李采薇一眼,陪笑道:「是個例,個例。我們全公司上下都很尊重合作方,也很善於嘉獎表現出色的員工。」
季野含笑點了點頭,突然想起來什麼似的,隨口道:「今天午飯就不跟你們喫了,沒胃口。」
業務總的臉色五彩繽紛,這一刻殺了李采薇的心都有了。

-26-
進度簡報和競職陳述都圓滿結束。
李采薇那個草包自然再度落選,而我官升一級,升任空置良久的經理一職——
成了李采薇的直屬上司。
業務總本來是不必參與我們部門的競職陳述的。
但爲了挽回在季總眼中的形象,他親自來到我們部門會議室。
並在本人陳述結束後大力誇獎我入職以來的種種表現,尤其是對 X 項目的貢獻。
公是公,私是私。
X 項目的每一塊硬骨頭都是我自己啃下來的,換做公司的任何一個人都不會有我這樣的能力。
於公於私,我問心無愧。
我坦然接受了業務總和陳總監的誇獎,但也謙遜地把功勞平分給了每一位支持項目的同事。
會議結束後,李采薇的表情有幾分精彩,走到我身邊陪着笑臉、欲言又止。
我根本懶得理她,直接喊來幾個下屬,熱火朝天地一一佈置了工作。
然後,當然是繼續出差了。
季野的手掌還沒好徹底,X 項目又需要在國內國外多個城市奔走。
無論是爲了業務,還是爲了柔弱不能自理的甲方爸爸,我都必須得繼續出差。

-27-
地下車庫裏。
季總的邁巴赫停在最好的一個車位上。
我敲着鍵盤迴了會兒消息,才意識到副駕駛上的人已經好久沒說話了。
季總難得被人無視這麼久,看我的眼神都陰惻惻的,像是要將我拆喫入腹。
我肩膀一縮,自發自覺地合上電腦,恭敬發問:「季總,我們接下來去哪裏?」
英俊高大的男人慢悠悠地把玩着我肩上的頭髮,不肯放過我。
「爲了給某人找場子,我硬是拒絕了五星級豪華大餐,直到現在也什麼都沒喫。」
我頭皮一緊:「我請您喫,您想喫什麼喫什麼。」
季野反問:「真的?」
我連忙點頭:「真的。」
男人眉開眼笑道:「那你陪我回家喫晚飯吧。」
我的笑容僵住。
季野尚未察覺,拉着我的手貼上他的心口,說得眉飛色舞。
「我爸規定了,無論一家人有多忙,月底總要聚餐一次,作爲家庭日。剛好今天是我們的家庭日,你陪我一起參加吧。」
我輕輕低下頭,抽出貼在他胸膛上的手。
「對不起,我不想去。」
悠揚的鋼琴協奏曲通過頂級音響系統灑滿車子的每一個角落,寧靜、輕柔,如春風拂過大地。
然而車裏的氣氛卻無比僵硬。
季野的笑容漸漸凝固。
良久,毫無情緒地開口:「給我一個理由。」
我忽然沒有勇氣抬頭看他。
一瞬間又像是回到了小時候,我幾次三番問季野借錢,然後頭顱再也不能輕快地揚起。
過去的幾周裏,我們朝夕相處。
談工作,談傷口,談牀笫之歡,唯獨默契地避開了現實中的種種。
季野不問我爲何狂性大發要捅死我爸爸,不問我深夜響起又被我掛斷的電話都是誰打的。
我也不問他被逼婚的消息是不是謠傳,傳聞中那個矜貴的喬家千金是不是真的要做他的未婚妻。
世界太殘酷了。
我只要短暫的幻夢。
共誰沉溺一處柔軟迷離的天堂,但大幕拉開,請不要告訴我一切都是鏡花水月,天堂背後是地獄。
我並非不知。
只是仍然清醒地向慾望投降,在命運的輪船傾覆之前,爭分奪秒與他醉生夢死,再交換一個親吻。
舞曲即將奏至終章。
頭等艙的客人仍然紙醉金迷,而貨艙裏的偷渡客就該如期縮回陰影裏,不要再出現。
我是誰,以什麼身份,有什麼資格。
能跟季野參加一場家庭日的聚會?
我倉促地收起電腦和配件,一股腦地塞進包裏。
「我會請可靠的司機爲你開車,你的手後天需要再去複查一次。這周都沒有其他工作需要複覈,下週我會派人陪你跑現場,有任何需要隨時聯繫我。」
咔噠。
安全帶解開。
我終於積攢了足夠的勇氣抬頭看他,專業又禮貌:「再見,季總。」
下一秒,被人大力摁回座椅。
男人覆身而上,咬牙切齒。
「宋芙,你這一遇到事情就想跑的狗脾氣,到底是跟誰學的?」

-28-
額頭貼着額頭。
鼻尖抵着鼻尖。
一個耳鬢廝磨的姿勢。
季野卻恨不得咬死我。
沒有空間再讓我躲避他的眼神。
然而當我注視着他的時候,卻只是想要流淚。
季野的表情漸漸變得困惑,碾磨着我嘴脣的手指,一開始很重,後來又輕飄如羽毛。
「我的娃娃又要哭了,是嗎?」他在我耳邊嘆息,「阿芙,我該拿你怎麼辦?」
眼淚不爭氣地掉下來,我慌亂轉頭,用力推他:「你放開我,我要下車。」
季野卻更用力地把我抱在懷裏,在我耳邊無賴道:「不放,放了你又要跑。」
我推他,咬他,甚至踢他。
他都紋絲不動。
最後我完全沒了力氣,伏在他肩頭號啕大哭。
季野不言不語,只是輕輕拍着我的背,像哄一個傷心欲絕的孩子。
「發生了什麼,阿芙,你告訴我,我們一起解決好不好?」
我含着淚搖頭。
未發生的事情纔有解決的餘地。
已發生的事情就像烙痕一樣,即便剜肉自傷,也永遠回不到最初。
「讓我猜一猜,是你爸爸,你後媽,你妹妹?又想繼續問你要錢是不是?」
季野溫柔地注視着我的眼睛,觀察我的神色,然後寬慰地笑着刮刮我的鼻樑。
「很好解決的,阿芙。我向你保證,我非常非常有錢。如果這點錢就能換你一個清淨,對我來說跟救助一隻小貓小狗來說沒有任何區別,你不用覺得不好意思。」
眼眶盈滿淚水。
我拼命搖頭。
不是這樣的,季野,不只是這樣。
「猜的不對?」季野皺了皺鼻子,垂眸沉思,「那,你有什麼把柄在他們手上嗎?你幫他們殺人放火了?」
我含着淚笑了,輕輕搖了搖頭。
季野笑着一合掌,說:「那就好辦了。阿芙,你要相信,你男人特別特別有本事,只要不是殺人放火,他什麼都能解決。」
我呆呆地看着他。
他慢慢伸手過來擁抱我,動作特別輕,像是怕驚擾了某種天生膽小的動物。
「所以阿芙,不用告訴我你經歷了什麼,我不好奇。只要你哭的時候,願意讓我待在身邊,這就夠了。」
季野小心翼翼地在我指尖落下一個輕盈的吻,注視我如同信徒注視神明。
耐心地,虔誠地,等待我的回答。
「阿芙,給我一個機會,可以嗎?」

-29-
沒有人可以拒絕這樣的季野。
我與季野相識,是因爲我們的外婆曾經是鄰居。
稍有不同的是,我的外婆是祖祖輩輩在這裏生活的農民。
他的外婆則是從大城市來,看中此地綠意濃郁,便在此蓋房度假的客人。
即便後來我們全家蒙受季野外婆的恩惠,有幸搬遷到城裏,我甚至能跟季野在同一個學校唸書。
但今天,仍然是我第一次見季野的父母。
中式庭院典雅整潔,一步一景,曲徑通幽之處,流水潺潺,翠竹搖曳,意趣無限。
再往前走幾步,撥開晶瑩剔透的珠簾,入目的便是尺幅巨大的名家字畫。
拍賣行裏千金難求的真跡,在他家竟然只是隨意地擺在了入戶門的位置,甚至連畫框都不曾安一個。
我默默感嘆季野家庭背景的深厚。
開始努力回憶默背小學的《古詩八十首》和《宋詞六十首》,瘋狂思考林黛玉初進賈府的時候都說了些什麼來着。
我該稱呼季野爸爸媽媽什麼,叔叔阿姨?伯父伯母?還有沒有更高貴優雅的稱呼???
我到底該怎麼才能不露出本人貪財好色、俗氣又膚淺的馬腳????
不遠處傳來了一陣陣清脆的聲音。
難道是季野的家人在流觴曲水,行令投壺?
我的腿突然有點軟,期期艾艾地看向季野。
「你爸媽是不是都特別高貴特別有文化啊?我要是不會吟詩作對,會不會被掃地出門啊?」
季野定定地望着我,忽然撲哧一聲笑了,抬起頭用力揉我的發頂,正要說些什麼,卻被不遠處的呼喚聲打斷。
「是不是阿野和阿芙到了?快進來。」
馬上就要參與大戶人家的投壺吟詩活動了,別緊張宋芙!回憶一下你看過的古裝片!
我兩股戰戰,眼一閉,心一橫,三兩步跨進門檻,張口就是:「老爺夫人,我——」
「五萬!」
「槓!」
「槓上開花!」
「我靠又輸了!」
幾道聲音幾乎是同時響起。
我錯愕地睜開眼睛。
麻將桌上的四個人齊刷刷回頭。
依次投來了「孩子剛叫我啥」「我耳朵是不是瞎了」「算了孩子愛怎麼着就怎麼着吧」的表情。
身邊,季野忍了又忍,終於還是放聲大笑,差點把麻將牌給震落。

-20-
牆角。
季野一臉莫名:「你說門口那個張大千的《金箋潑彩荷花屏》啊?那是複製品,兩百塊一張。」
我差點咬到舌頭:「兩,兩百塊?」
季野理所當然地一點頭:「不然呢?真品在蘇富比拍了 2.5 億港幣,我家又不洗錢,誰買那玩意兒。」
我不死心地追問:「那,那你家的裝修……」
如此高貴典雅,意趣深遠,絕對不是一般人家能有的審美。
季野回憶了片刻,肯定道:「我爸的一個朋友流動資金不夠了,拿這院子跟我家借了錢。不過我爸說將來不還給他了,這兒土地多,能種點兒蔥啊辣椒啊什麼的,院子也大,適合跳跳廣場舞。」
我又是一愣:「啊?廣場舞?」
季野沉思片刻,問:「怎麼,你也喜歡?」
我顫抖着一點頭。
季野就很高興,說:「那很好,以後沒有婆媳矛盾了,我媽最喜歡鳳凰傳奇的歌。」
他拉着我興高采烈地往前走,在麻將桌前站定,掃了一眼就選中了籌碼最多的人。
於是拿屁股撞開他爹,把我按到太師椅上。
「阿芙,我記得ẗú²你從小就愛打麻將,來搓兩把?」
我如同坐在了龍椅上,坐立難安,結結巴巴:「啊,這,我其實不太會,要不還是讓叔叔繼續打吧。」
季爹原本怒視着倒黴兒子,一聽這話,立刻滿面笑意:「不不不,阿芙你打,我觀戰。」
季野又鼓勵我:「我爺我奶我媽都曾經是本小區的麻將冠軍,你一定要認真打,要尊重對手。」
我嚴肅點頭。
麻將聲嘩啦嘩啦,我全神貫注地摸牌算牌,連季野喂到嘴邊的水果都沒工夫喫。
自然也忽略了季野奶奶和季野娘交換的八卦笑容。
打了一圈又一圈,不知不覺天都快黑了。
結束的時候一數籌碼,竟然比原先季爹留給我的還要多出許多。
我雙眼無神,遊魂般看向季野:「麻將冠軍?」
季野附耳過來,小聲回答:「只有四個人蔘賽。」
我:「……」
就這麼莫名其妙地橫掃全場長輩,我簡直想死。
孰料長輩們都很高興,覺得跟我棋逢對手,有高山流水遇知音之感。
麻將結束後,季野孃親盛情邀請我品嚐了她新創造的菜式:麻辣魚鱗。
我淺嚐了一口之後表示如此美食不能我一人獨享,必須請季野一起品鑑。
季野當然也深諳孔融讓梨之道,不遠千里把正在給辣椒施肥的親爹邀請過來大喫特喫。
季野爹環顧四周,發現只剩下了兩個老人,於是只好悲壯地一喫再喫,就這麼變成一條美人魚。
完美的一天,就在鳳凰傳奇的「我在仰望,月亮之上,有多少夢想在自由的飛翔」的歌聲和舞步中圓滿結束。
其中,季野爺爺的鋼管舞獲得了全場最多的掌聲。
老當益壯,真是老當益壯。

-21-
日子一天天過去。
X 項目圓滿結束,大獲成功,項目總特意在年底總結的時候點名表揚了我。
李采薇的後臺被查到貪污腐敗,同事們不必再忍氣吞聲。
李采薇嘴別人就很容易,被別人嘴就覺得無比崩潰,於是主動辭職了。
宋貴財後來又騷擾了我幾次,不是被抓去蹲派出所,就是被保安「不小心」毆打了一頓。
不知道他的病怎麼樣了,但我的確沒再給他一分錢,希望他的病能嚴重點吧。
再說說菜菜吧,菜菜最愛的人變成了我。
因爲季野會在它搖着小尾巴闖進臥室的時候突然彈射起步,憤怒地把小狗拎出去,再砰的一聲關上門。
小狗迷惑,小狗冤枉,小狗只是聽到了臥室裏面有人在嗚咽呼救,說什麼「放開娃娃」。
小狗歪了歪它智商不高的小腦袋,對着肉乾一頓猛喫,小狗狗要喫飽飽,纔有力氣拯救人類!
傍晚的餘暉照進地板一隅,微風拂過窗紗。
日理萬機的季總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專心致志地給我編着辮子。
笨拙的手法跟娃娃頭上的一模一樣。
他終於肯承認,娃娃並不是小狗的玩具,而是他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上怕碎了的心尖尖。
而我看着鏡子裏眉眼低垂的男人,就這麼輕易地問出了以前不敢問的問題。
「季野,老實交代,喬家千金跟你是什麼關係?」
季野冥思苦想:「……能給卑職一個明示嗎?」
我哼了一聲:「喬映柳。」
季野一拍腦袋:「她想做我的小舅媽。」
我:「啊?」
季野肯定道:「是這樣。她超級喜歡我小舅舅,但我小舅舅說不考慮叔侄戀,所以喬映柳老是纏着我想讓我往我舅舅的水杯裏下點什麼東西。」
我一時不知作何評價,乾巴巴道:「多少是個狠人。」
季野不懷好意地摟過我:「嗯?其實我也挺狠的,要不要再試試?」
我推開他,肅穆道:「不必,我心中有數。」
季野眉開眼笑地把我攬到懷裏,在我臉上用力親了一口,語氣調侃。
「宋經理,最近業務該告一段落了吧?要不要考慮一下定個親結個婚什麼的?我爺我奶已經把傳家寶收拾了三大箱,就等着你點頭,就立馬買好保險,再找安保公司運過來。」
我沉默片刻,剛想說點兒什麼。
季野已經未卜先知,滿不在乎地揮手道:「我爸媽說了,咱們結婚不必拘泥俗禮。雙方父母可以完全不露面,但如果你想要的話,他們也可以充當你的爸媽,由我小舅舅和喬映柳來充當我的爸媽。」
我啞然失笑。
伸出雙手環過男人的脖頸,在他的脣瓣上輕輕印下一個吻。
「我願意。」

-22-
我是在婚禮彩排的現場接到宋貴財的電話的。
其實我早就換了號碼,但現在有些年輕人會一種叫做開盒的手段,輕易就能查到一個人的所有信息。
而我的妹妹宋珍珍,就是個很擅長使用互聯網的年輕人。
聽到宋貴財聲音的那一刻,我習慣性要摁斷電話。
但這天我的手上沾了水珠,幾次都沒有掛斷。
於是給了宋貴財說出完整的一句話的機會。
「阿芙,你快結婚了吧?爸爸給你準備了一份大禮,你一定要看。」
我拿紙擦乾手,半個字都懶得說,直接掛斷,然後把這個號碼拉黑。
化妝間裏的忙碌和歡聲笑語並沒有因爲這個電話而發生任何變化。
只是服裝師在找不到我的婚鞋的時候大聲喊了句「新娘子的鞋子呢?」
我一拍腦袋:「有點磨腳,季野拿去找人處理了。」
不過算算時間,早就應該回來了。
我給他打了個電話,無人接聽。
再打,還是一樣。
季野從不會這樣,他再忙也會接聽我的電話;實在有無法及時回應的場合,他就會提前告訴我,以免我擔心。
就在這時,ŧū₍方荷舉拎着幾個大袋子,滿面春風地走了進來。
「大家辛苦啦。這是新郎官給大家訂的果盤和小食,大家休息一下、補充能量吧!」
她是我的大學室友,也是我的伴娘,我們關係一向要好,即便畢業多年也未曾改變。
我隨口問:「季野人呢?」
方荷舉一屁股在我旁邊坐下,說:「他剛剛還在前臺呢。有人在前臺給你送了樣東西,季野順手幫你簽收了,好像是你新買的書?」
我的確網購了一本書,但它會直接寄到家裏。
那這本寄到酒店的書,又是什麼?
見我沉默,方荷舉突然想到了什麼似的,小心道:「不過,你們倆吵架了?季野拆完快遞就追出去了,表情特別不好,像是能喫人。」

-23-
虛空中有什麼蛛絲馬跡逐漸連點成線。
猶如晴空中劈來的閃電將我貫穿。
「爸爸爛命一條——」
「你讀大學時候的那些照片——」
「給你準備了一份大禮——」
叮的一聲,手機再度響起。
不是電話,而是短信。
短信裏只放了一張照片,昏暗的房間中央躺着一個少女,渾身青紫動彈不得。
潛藏在記憶角落的血色慢慢漲潮,再一次浸沒我的眼簾。
驚恐的尖叫和猙獰的狂笑從四面八方湧來,擠壓着我的耳膜。
有一瞬間像是回到了幾年前的隆冬,而我還是那個孤立無援的小姑娘。
頭暈,想吐。
方荷舉一把抱住我,驚懼地喊我的名字:「阿芙,阿芙,你還好嗎?」
我抓住方荷舉的衣袖。
「是我爸爸,」呼吸困難得幾乎無法說話,「季野去找我爸爸了。」
方荷舉一怔,對視間已然想通了前因後果。
她什麼也沒說,半拖半抱着帶我趕到了前臺。
「看到季總出門後往哪裏走了沒?」
前臺服務員們面面相覷,無人知曉。
酒店外風聲呼嘯,像冰涼的手掌拍打着我的臉龐。
振作起來,宋芙,振作起來。
你已經二十八歲,不是十八歲。
你現在很有力量,你可以徒手掐死方貴財。
不要倒下,宋芙,不要倒下。
爲了十八歲的自己,爲了二十八歲的季野。
不要讓他們打垮你,你要親手了結這一切。
站起來,站起來,站起來,站起來。
冥冥中彷彿是媽媽在對我低聲絮語,前所未有的冷靜強硬撐起了我的脊骨。
我扶着門框慢慢站直,抓着方荷舉的手,字句清晰堅硬。
「季野剛離開不久,車鑰匙也沒帶,不會走太遠。你叫上幾個可靠的人沿着東邊找,再安排幾個來西邊找我。」
「聯繫吳特助,讓他找人給季野的手機做定位。你們告訴季野,我在酒店等他,明天是我們的婚禮,讓他不要做傻事。」
方荷舉表情凝重,用力一點頭,下一秒又擔憂地看我:「那你呢?」
我已經轉身向西走去:「我不會有事。」

-24-
找到方貴財的時候,他坐在小旅館的院子裏,在喫一隻新買的鹽酥雞。
這個旅館大概是居民傢俬開的,前臺連半個人影都不見,只有招財貓一下一下晃着手臂。
方貴財看上去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還在埋頭苦喫。
我鬆了一口氣。
幸好,我比季野先一步找到他。
一年不見,方貴財臉頰是病態的浮腫,手臂瘦得只剩一層皮,肚子卻又圓又大——
他沒有騙我,他真的身患重病,並且,沒有錢開刀做手術。
看到我的那一瞬間,方貴財眼睛都亮了。
「阿芙,你來了。」他把手往衣服上一擦,臉上滿是討好的笑,「長大了,要做新娘子了,爸爸高興,爸爸真高興。」
我輕輕關上門,冷冷看他:「不是說要送給我一份大禮?」
秋風平地起。
方貴財避開我的視線,小聲囁嚅:「阿芙,我真的沒辦法了。醫生說再不開刀就會死,我借不到錢了。」
他指了指自己圓滾滾的肚皮,苦笑了一下。
「我知道你要嫁給季野的時候,真的很高興。那孩子打小就喜歡你,家裏又有錢,什麼都聽你的,爸爸知道你能過得好就放心了。」
「但是……阿芙,你們倆結婚的好年份,肯定不想看到爸爸死掉吧?多晦氣啊,是不是?」
「只要五萬塊,醫生說只要預交五萬就能開刀。你辦婚禮的酒店我都問過了,兩桌酒席的價格就不止五萬。你就當打發叫花子,好不好?你就把爸爸當成一個要飯的!」
夕陽下,方貴財說得興奮,唾沫橫飛。
眼中貪婪的神色,跟七年前他向從我的臥室離開的拆遷戶要錢的時候,沒有任何區別。
真好,方貴財,你一點兒也沒變,真好。
後腰的水果刀堅硬地撐着我的脊背,我感受着冰涼的刀鋒,千言萬語,只能挑幾句說。
「你知道嗎?從離開家那天起,我一直很努力。我想我沒辦法選擇自己的家庭,但應該可以用雙手打造一個全新的人生。」
「這八年我拼盡全力,喫盡苦頭,總算活得像一個正常人。但你現在讓我意識到,像我這樣的人,永遠不可能過正常的人生。」
方貴財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偷瞄着我的神色,一下一下,用力扇自己巴掌。
「阿芙,阿芙,爸爸知道對不起你,讓你受委屈了,但是阿芙,爸爸也不想的。哪個爸爸不心疼女兒啊?是不是?」
我淡淡地反問:「你心疼我的方式,就是在我最痛苦的時候,對着我的身體拍下照片?」
方貴財訕笑,說:「爸爸只是跟你開個玩笑,我沒想給別人知道,真的,不然我就在你明天結婚的時候挨個發給客人了對不對?爸爸不會這樣的,你是我的親女兒,將來要給我養老送終的……」

-25-
婚禮,發給客人。
我輕輕閉上眼睛,悵然地嘆了一口氣。
永遠都是這樣,盯上我,再把愛我的人一起拉下水,一切都是你賭桌上的籌碼。
但這一次,坐莊的人是我。
方貴財還在喋喋不休。
而我的手已經從後腰抽出了那把水果刀。
二十八歲的宋芙勤於鍛鍊,尤其注重增強四肢力量,日復一日的舉鐵和推拉大概就是爲了這一刻——
千分之一秒裏,我飛撲向前。
氣流劃過我的耳朵,方貴財驚恐衰老的臉在我眼前放大。
我一刀捅穿了他的胸口。
刀鋒割破皮膚,碾過骨頭,又被我用更大的力氣推進去。
血流如注。
方貴財捂着胸口後退,崩潰嚎叫:「殺人了,殺人了!」
而我已經死死掐住他的脖子。
是的,你沒有說錯。
我要殺了你,我會殺了你。
我就在這裏爲你送終,把你和你施加給我的痛苦一起埋葬。
指骨攥得一片青白,手背上青筋暴起,宋貴財浮腫的臉在我手底下漲得通紅無法呼吸。
「賤人,賤人……」
他哼哧哼哧吐字,手艱難地攥住了什麼,用力一扯。
嘩啦!
他的揹包摔到地上,一沓又一沓洗好的照片散落一地。
幾百張衣衫破碎渾身青紫的宋芙躺在骯髒的地面上,被親爹拍下照片然後又洗出來,隨時準備送給所有赴宴的客人。
這就是他送給我的新婚禮物。
無窮無盡的要挾。
只要他活着,只要我活着,只要季野還愛我。
就可以摧毀我。
誰允許你摧毀我。
我面無表情地收緊指骨,兩條手臂用力到幾乎喪失知覺。
宋貴財臉色漲紅,眼球暴凸,徒勞地蹬着腿。
漸漸的,他的喘息聲越來越輕、越來越輕……
他停止了蹬腿。
夕陽餘暉鋪滿院落,將我的身影拉得很長。
我終於鬆開手,從他的胸口抽出水果刀,機械地抬起手臂。
一刀,準確地落在心臟。
一刀,落在脖頸的動脈。
最後一刀,從眼眶處穿過。
你曾經像畜生一樣貪婪地注視着親生女兒飽受凌辱的身體,所以現在,統統還給你。
鮮血橫流。
地上的人已經死得不能再死。
我面無表情地席地而坐,仰頭看了會兒天空。
很美麗的晚霞,淡粉淡紫。
原本我也有機會擁有的,但是算了。
人生就是這樣,算了,算了。
我疲倦地揉了一下眼睛,掏出手機。
有幾十個來自季野的未接電話,甚至這一刻他還在不屈不撓地打過來。
手指頓了一下,我拒接了他的來電,調出撥號鍵盤,清了清嗓子。
「你好,我殺人了。」

-26-
這起案件社會爭議極大。
季家爲我請了最好的律師團隊,從我十八歲暑Ṭůₜ假被堂哥猥褻的報警記錄開始,再到二十歲那年方貴財給拆遷暴發戶寫下的十萬塊收據……
無數證據清晰地一一羅列,力圖讓我的法律責任降到最低。
有關法律倫理的爭論也在繼續。有人主張「無論經歷什麼都不該殺人」,就有更多人劈頭蓋臉怒斥「站着說話不腰疼」。
漸漸的,有類似遭遇的人不再沉默。一個、兩個、七八個不同年齡的女孩子站出來,舉報父親、老師、上司的猥褻行爲。
於是更多關於社會救濟制度和婦女兒童保護工作及立法問題的討論被推到了風口浪尖。
鑑於案件重要性和社會輿論影響,省檢察院指定專人閱卷,對案件事實、證據依法全面審查,指導案件辦理。
法院兩次決定對該案延期審理。
正式開庭是在次年春天。
證人席上坐着一身黑色西裝的季野、熟知我過往經歷的方荷舉,甚至還有久違謀面的後媽和宋珍珍。
無數道視線從四面八方向我投來,炙熱的、哀傷的、同情的、敬佩的、愧疚的、憤怒的……
我不曾抬眸看向任何人。
這一次不需要刀鋒撐起我的脊背。
命運對我的宣判,我全部都承擔。

-27-
三個月後,法院作出判決。
認定被告人宋芙在遭受長期性羞辱及敲詐威脅背景下,持刀故意殺死被害人宋貴財。雖屬主觀故意,造成嚴重後果,但被害人具有重大過錯,且案發屬激烈情緒驅動下的過激反應,具有自首情節及社會可理解性,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有關規定,認定被告人宋芙構成故意殺人罪,判處有期徒刑十五年,剝奪政治權利三年。
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我沒有再上訴。
季野幾次申請探監,我都沒有同意。
律師告訴我他的狀態非常不好,我盯着桌角看了許久,輕聲回答:「都會過去的。」
都會過去的。
只要不給他留念想,記憶中再動人的模樣也會漸漸褪色。
等到十多年後我出獄,季野年屆四十,會有嬌妻愛子在側,家庭美滿、事業成功。
那應該是他的人生。
最好的人生。
……
我入獄的第二年,季野的外婆來探監。
我可以拒絕季野,拒絕季野爸媽,但我無法拒絕這個在我年幼時就施恩於我的老人。
玻璃對面,老人家已經白髮蒼蒼,笑起來卻依稀舊時模樣,和藹又威嚴。
她告訴我季野病了,是心病,幾乎一病不起,整個人迅速消瘦蒼白,全國名醫都看遍了,也沒有絲毫起色。
「好端端的人,瘦得只剩一把骨頭。」老太太這樣形容他。
這一年,季野三十歲。
他沒能變成我想象中叱吒風雲的成功人士,更沒有嬌妻愛子在側。
他只是呆在我們曾經同居的房子裏,長久望着窗臺上的娃娃出神。
外婆把季野的近照貼在玻璃上,我的指尖隔着玻璃,似乎真能再一次觸碰到他瘦削的肩膀。
淚意毫無徵兆地湧了上來。
電話聽筒裏傳來老太太和緩的聲音。
「外婆知道,你是好孩子。你自始至終都不想把阿野攪進來,你在護着他。」
「但是阿芙,你知不知道,感情是兩個人的事情,不是誰單方面就能斬斷的。」
「你想着不連累他,難道他真能痛快過自己的好日子?阿芙,你問問自己,你能做到嗎?」
我把臉埋進掌心,輕輕呼出一口氣。
長久的靜默後。
老太太輕輕嘆了口氣。
「下個月阿野就要過生日了,阿芙,讓他來看看你,好不好?」

-28-
一個月後。
我走進會面室的時候,季野早已經到了。
玻璃那邊,男人安靜地坐在椅子上,視線從我出現那一刻起,就牢牢地固定在我臉上。
炙熱,近乎貪婪。
我拿起話筒,輕輕微笑了一下,說:「生日快樂。你今天喫蛋糕了嗎?」
季野點了點頭,沉默片刻,問:「你在裏面還好嗎?會不會被欺負?」
季媽媽早就上下打點過,我的獄友們都是經濟犯罪進來的,性格一個比一個斯文有禮。
得知我是殺人犯後,個個都對我頗爲敬畏,我在獄中自學金融,有不懂的就向她們請教,牢房內氣氛極其融洽。
我邊說邊笑:「……所以你這個問題,在我身上根本不存在。」
抬頭對上了他漆黑的眼睛。
輕快的語氣便中途斷掉。
拜託,不要用這樣悲傷的眼神看我。
我殺死了我的爸爸,我只需要坐十五年牢。
我已經比這世界上許許多多被打死的女人幸運,最起碼我纔是握着刀的那個人。
所以季野,不要爲我難過。
真的。
這其實是相當少見的一幕,會面時間分秒而過,玻璃兩側的人只是沉默地看着彼此。
我看了眼表,決定主動出擊。
「你呢?你有沒有照顧好自己?你好像瘦了很多,聲音也很沙啞。季野,我不希望你因爲我而耽誤自己的人生。」
季野沒有回答我任何一個問題。
他只是看着我,安靜地看着我,像要把過去分離的兩年多全都看回來。
我皺了眉,提高音量:「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季野,我很嚴肅,我不想看到你這麼病怏怏的樣子,你聽明白——」
聽筒裏忽然傳來他的聲音。
「你後來有哭過嗎?」

-29-
我愣住。
季野望着我,黑漆漆的眼眸裏湧動着無數我無法分辨的情緒。
「我每天都守着你的娃娃,但它沒再流過眼淚。阿芙,你也不再哭了,是不是?」
喉嚨忽然哽住。
是的,我沒有再哭過。
曾經的宋芙試圖忘掉陰影向前奔跑,但陰影總在深夜裏爬上她的皮膚啃食她的骨髓,她常常絕望地流淚。
但,現在的宋芙不是了。
我的雙手浸透過鮮血,就無須承接眼淚。
這是更好的轉變嗎?
我也說不清。
命運不會給我一個完美的劇本,我要獲得這些就必須放棄那些,我早就知道。
可是,可是。
我依然想要說一聲對不起,因你曾在無數個深夜爲我的眼淚坐臥不安,又在後來的無數個深夜裏爲如今不再流淚的我疑惑揪心。
沒能與你相攜白首一生,是我失約。
我張了張嘴脣,終於說:「對不起。」
季野怔了一秒,輕輕搖了搖頭,語調緩慢。
「我以前說,在你哭的時候會陪在你身邊,最後是我沒能做到。」
「所以阿芙,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
陽光從狹小的窗戶照進來,照亮桌子一角。
桌上擺着他從不離身的娃娃,那娃娃梳着長長的辮子,穿着昂貴的裙子,彆着昂貴的髮飾。
這是季野原本計劃給我的人生。
無憂無慮,幸福嬌縱。
只是命運不肯。
命運讓我四歲那年親眼看見媽媽從陽臺上一躍而下,而我根本拉不住她。
命運讓我十八歲那年站在家門口惡毒地羞辱我最好的朋友,而我只能照做。
命運讓我拒絕了十八歲的季野又拒絕二十歲的季野,命運讓我在婚禮前夕收到最殘忍的禮物,命運要我俯首稱臣就此認輸——
而我掏出了刀子。
我戰勝了命運,是的,我戰勝了命運。
我暢快地笑了起來,一直笑到眼角有淚淌下。
桌上漂亮的娃娃在同一時刻淚流滿面。
陽光折成一個奇異的角度。
沒有任何水汽的房間裏突然有彩虹升起。
一頭是娃娃,一頭是我。
季野驚愕地看向我。
所有的影像聲色一瞬間消失。
獄警猛然響起的聲音也迴歸無聲。
牆上的鐘表剎那間放大到無窮。
巨大的秒針分針時針快速回撥。
時間倒退、倒退、倒退。
我猝然睜開眼——
四歲的小小宋芙在雨天的水泊倒影裏,衝我疑惑地皺眉。
這一年,我四歲,媽媽尚未死去,一切的邪惡、黑暗和血腥都還沒來得及發生。
四歲的小小宋芙被推回到命運的岔路口,大叫着向天空揮出了稚嫩的拳頭。
而不遠處,彩虹高掛。

-30-
2004 年,宋芙四歲。
四月,她哭着喊着要媽媽帶她回外婆家,回家之後便悄悄把一張彩票塞到了媽媽的手心。
「媽媽。」
「嗯?」
「我們以後去大城市生活吧,你買裙子,買珍珠項鍊,你用這張紙買, 什麼都能買。」
媽媽把這當成孩子的夢話,莞爾一笑, 手裏的蒲扇搖啊搖。
……媽媽,媽媽, 你相信我。我們會有很好的一生, 在那之前, 你可不可以爲我再堅持一下,一下就夠了。
2004 年,宋芙四歲。
六月,家裏的煤氣不知怎麼就沒擰緊,偏偏宿醉的爸爸牀頭又有一包煙和打火機。
家裏的門窗都關嚴了, 宋芙很快樂地去菜市場找媽媽了。
一個小時後, 有朋友找爸爸打牌,被電話吵醒後的爸爸當然不耐煩地點了根香菸。
砰——
「宋芙,宋芙,你家房子爆炸啦!」
「哎呀?真的嗎?我爸爸還在家呢!」
「你爸爸死啦!消防員把他刨出來了,人當場就炸死了!」
「可憐的阿芙,可憐啊, 才四歲就沒了爸爸。」
人人都會把稚童臉上無法抑制的笑容當成是嚇傻了, 是啊,可憐的阿芙, 她才四歲,怎麼就沒了親生父親呢?
煤氣泄漏當然是意外, 宋貴財自己喝多了酒忘記煤氣還開着, 又不知死活非要抽菸。
打火機點燃的那一刻,劇烈的爆炸就把他當場拍飛在牆上,頭顱擰斷骨頭碎裂死狀悽慘。
都是命啊,人們都這樣說,都是命。
是啊,都是命, 都是命。
四歲的宋芙披麻戴孝,牽着媽媽的手住進了城裏的新房子。
那張跟阿芙生日極爲接近、曾經讓無辜的阿芙在放學後莫名其妙捱了爸爸一頓毒打的彩票, 當然也是命運的一種。
那天宋貴財在彩票店裏輸入了自己的生日, 結果開獎的是女兒的生日。
他氣急敗壞地用鞋底狠狠打了女兒一頓, 妻子氣不過跟他理論,又被他推到窗邊繼續毒打。
不同的時空, 同一張彩票。
舊有的時間線被漸漸擦除, 在新的時間線上, 彩票帶來的不再是媽媽的死亡,而是新生。
阿芙,阿芙。
你再活一次吧。
你是自在美麗的芙蓉花, 不是要給誰帶來福氣的工具。
你在陽光下自在奔跑吧, 道路盡頭會有媽媽和溫馨的家。
阿芙,阿芙。
你大步往前走。
所有的黑暗都被你甩在身後了,你盡情地享受天空和雲朵吧。
淡粉淡紫的晚霞下, 心儀男孩羞澀又緊張,而你,你終於可以昂着腦袋神氣地看他。
不必再低頭。
阿芙,我的阿芙。
你會有很長很好的一生。
祝你天地遼闊, 愛人在側。
從此命運爲你讓路,而你,是唯一的主宰。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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