閃落女孩

這是我第 57 次「閃落」,又或許是第 58 次。我從第 10 次起就放棄在心中計數了。至第 30 次時,我對這些事徹底地失去了概念。

這感覺很糟,我整個人都很糟。兩年來浪跡江湖,未在一處地點停留超過半月。並且情況只會持續惡化下去,絕無好轉的可能。
我決心等到第 60 次時結束這一切,不管用什麼辦法。
閃落教給我的第一堂課是,一個人如果從物理意義上來說無處不在,那她在普通人眼中大致等同於不存在。
我從 18 歲往後的人生,用一個「無」字就能概括。我是那個你盯着看了太久的「無」字,久到你大腦都已經認不出來在你眼前轉圈的是「無」字了;我是語義飽和 100 倍的「無」,無所不在同時也不存在。
在我面前是一大片被無休止的風沙吹出一條條幹涸波浪的金色沙漠。我沿着新月形沙丘蜿蜒、骨感的脊線,登上深處一座相對較平緩的沙山頂端。凡目之所及,人煙斷絕,皆爲沙海。
我不知道自己此刻身在何處,儘管一分鐘前我還在繁華喧囂的城市,享用一份我其實付不起錢的豪華鴨腿套餐。像這種事近來時有發生,突發閃落,越漂越遠,越發艱難。
前方這片黃沙實在過於遼闊,四面八方都無邊無垠,我不確定自己是不是還在國內。
第 40 次時,我有 70% 的把握認爲自己當時拜訪了西奈半島靠近蘇伊士灣的南端。當地一位頭戴紅色菲斯帽、語速飛快的大叔,拽着我手舞足蹈地吧啦了一大通我完全聽不懂的異國語言。他反覆地叫我「阿新」「馬克圖布」,拿出手機非要對我拍照,熱情得令我感到尷尬。後來我瞭解到,「阿新」是阿拉伯語裏中國的發音;「馬克圖布」翻譯過來,意思是命中註定。
我希望自己人在河西走廊的某處,這樣我還有機會去朝拜心儀已久的敦煌古城,順道看看那座與滾滾風沙對望千年的玉門關城垣遺址。若是在羅布泊那也無妨,樓蘭同樣是我心中的聖地。我一直有這個小小的計劃,在探險家餘純順的墓前停留半日,放下一瓶礦泉水以示祭奠。也許帶一瓶啤酒過去更合適些?我可以倚靠着用紅色磚塊壘起的墓碑坐下,以酒爲歌,哪兒也不急着去。小酌微醺時,遠望遙不可及的地平線上浮現出糖果色的曙暮光,靜候神祕莫測的陰影滋長地降下。
因爲我這種特殊體質,我永遠會隨身斜挎一個腰包,包裏塞滿了應急物品。無論是洗澡、睡覺還是上廁所,我都不會把腰包肩帶解開。一旦閃落突然發作,包不在身上,我就真的是一無所有了。小包本身還有包裏裝的東西,是我與這個世界之間僅剩的一點聯繫。至少眼下我還不打算把它割斷。
熱風一陣陣地吹,太陽的高度很偏,天穹青得發黑,沒有云彩,不管往哪個方向走都無法避免暴曬。
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去哪裏,乾脆就在平丘間的影子裏抱膝坐下。應急腰包裏有兩塊完整的 13 式壓縮乾糧,一塊是椒鹽味,一塊是檸檬味,咬一小口就夠我撐好久;還有飲用水,全是便宜的臨期食品。我想找的不是食物,而是那本沒看完的小書。之前等他們上餐時,我把卡夫卡的《失蹤者》讀到了結局前一章。趁黃昏將至未至,把它讀完算了。
我的手指撫過平裝書光滑的封面,感到冰涼、刺痛。一枚類似玻璃紐扣的小玩意兒徑自掉了出來,我可不記得包裏有這種東西。
我把那枚紐扣從腳邊拾起,擦掉表面的沙粒和塵土。準確地說,是一枚圓形徽章,直徑 3 釐米,厚度不到 1 釐米。正面蝕刻着精緻、細膩的花紋圖案,藍、白、黑、紅四色,是佛教的曼陀羅花,背面用清秀的宋體字刻着一個名字:徐淵。
我知道這東西。
最近經常見那些穿梭於玻璃幕牆寫字樓之間的哥哥姐姐們,用這東西裝飾自己的手機和包包,要不就乾脆把它別在胸前當胸針。我不清楚它具體的工作原理,總之和低軌寬帶衛星以及 5G 有關。這是一枚外形自定義的遠程防丟器。
有人——我希望這位人物不至於真就叫徐淵,跟蹤狂做事總不能這麼糊塗吧——趁我剛纔啃鴨腿沒留神之際,將這小玩意兒吸附在我腰包上,想對我定位跟蹤。他會失望的,我不曉得他是誰,但不管對方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麼,我都不在乎、無所謂、沒興趣。
再有三次,或是兩次,對我來說一切就永遠結束了。
【沙漠海】
你說:「我要去另一個國家,另一片海岸,尋找另一個比這裏好的城市。」
——卡瓦菲斯《城市》

-1-
抱歉搞得這麼唐突,請理解,我自 18 歲起人生就是這樣子的。
說點兒好玩的。
有一次,我跟我一位「臨時飯票」,對角坐在一家掛名「阿吞牛排」的西餐廳裏,等着誰來給我們上菜。我把在路上遇到的那些對我抱有明確想法的男人統稱爲「臨時飯票」。
西餐廳起這麼個名,真有點兒怪,不過我和飯票小哥無意深究此名背後的故事。他一心想着拿這頓飯把我哄上牀,急赤白臉地,到了圖窮匕見的地步。而我則在尋覓一處告別演出的舞臺,沒能找到比這裏更合適的場地和演員。
我倦了、煩了,最主要是累了。
整整一週前,我被突然扔到了此地,閃落點位於北戴河至山海關中間,面朝渤海灣的一條大馬路上,沒被疾馳而過的大貨車撞飛算我走運。
在這之前,我第 41 次閃落,遠在直線距離 3000 公里外菲律賓支離破碎的羣島上,語言不通,輾轉漂泊到當地的華裔社區。一戶熱心腸的華僑家庭接下了我帶去的麻煩,沒有一句抱怨。某種層面上,他們誤會了我的境遇,把我從大陸淪落到南洋的整個過程想象得過於黑暗、悽慘了。
溝通不暢是我的責任,不過我也樂見這種誤解。他們把我的經歷想得越慘越好,這樣他們就不好意思反覆地追問,我也不必一直睜眼扯謊了。
說謊令人心累,你得有超凡的記憶力和體力,把信手拈來的虛構人設牢記在腦海中,那麼多細節,不能有前後矛盾之處。在一些情況下,當你面對善良、正直的一家人,初爲人父母者想要在自己一張白紙的兒女面前展現出榜樣力量,沉默以對則是種省心省力的策略。你越是含糊其詞、諱莫如深,他們越容易從你刻意流露出的縫隙裏,自行地腦補出你恥於開口的悲慘往事。
那家人操着一口地道的閩南話,每句話裏都帶着一串「蝦米」。我只會講普通話和高中生水平的英語,在我聽來,閩南話幾乎就跟菲律賓語一樣難懂。分別那天,我從他們家七歲的小女兒那裏學來了「薩拉馬特」,他加祿語的「謝謝」。
爲人正派的男主人替我買了張船票,把我從班乃島北部海岸送上輪船,途經民都洛島去往馬尼拉。等到了馬尼拉,我可以從阿基諾國際機場飛回北京,或者隨便國內哪座大城市。
好心地幫助我的那家人姓衛,他們賣給島上當地人從華強北搞來的水貨手機。小日子起初過得挺不錯,近幾年有點兒走下坡路。心中思變,卻還未找到下一步方向。
開船後我發現,富有同情心的女主人偷偷地塞給我一卷用橡皮筋捆起來的菲律賓比索,用來買機票。還細心地附上了一張中文字條,提醒我不要在當地人面前露財。菲國族羣撕裂、貧富分化嚴重,底層百姓積怨已深,時而會把富有的華人視作劫掠對象。我數了數,4 萬元,按匯率兌換成人民幣得 5000 多元。
問題是我不需要坐飛機飛去任何地方,時間一到,自會消失,想留也留不住。那家人真誠待人,毫不懷疑我編的故事,盡己所能地施予援手。我不能拿他們的錢,拿了也用不上,但我不知道怎樣把錢寄回原處。語言不通,缺少證件。這件事折磨了我好一陣子。
下船後,我把這筆錢原封不動地交給了中國駐菲大使館工作人員,儘可能地編了個合理的經過,提供了那家人姓名和大致住址,希望能物歸原主。隨後不給工作人員問話機會,我藉口上廁所跳窗逃跑,沿公路北上,想趕在夏季颱風或下一輪閃落到來前抵達呂宋島西南部的港口小城奧隆阿波,再看一眼美麗碧藍的南海、破碎羣島和綠樹白沙。
飯票小哥年紀比我稍大,一米七的個頭比我稍高,全身黝黑、精瘦,一看就是那種精力過剩、有注意力缺陷的運動系猛男。他留着像是被鐮刀割過一茬的莫西幹油頭,腦門上那一撮小黃毛散發出濃烈的免洗啫喱味兒,自比「小城 C 羅」,足球是他生命中的激情。
他不是我遇見的「臨時飯票」裏最粗魯、直白的那類,但他確實渾身上下充滿了騷動不安的男性荷爾蒙,好像三天兩頭不找個姑娘滾牀單,就會把他下面憋爆炸似的。這樣倒也好,至少不像那些拐歪抹角、有賊心沒賊膽的中年男人暗地裏對你使壞。
我第 3 次閃落時,對自己突然間獲得的能力和自己的處境尚且一無所知。我從睡夢中驚醒,穿着長款開衫睡裙,赤着腳,瑟瑟發抖地站在 G212 四川段,左手是山林,右手是河流。天快黑了,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只好鼓足勇氣,豎起大拇指攔住了看到的第一輛車。
那是一輛滿載貨物的大卡車,車門打開後,迎面飄來一股濃郁的狐臭味兒。司機是一位鼻音很重的絡腮鬍大叔,在路上開了很多年,一眼就看出來我是那種無依無靠的卑微女孩。
「我可以順路載你一程,可有條件。」他說話不看我的臉,只低頭盯着我凍紅的腳趾。
「什麼條件?」
「你得開開尊口。」他盯着我的光腳,粗大的喉結猛地吞嚥了一下,「像你這個年齡段的女孩,早就和小男朋友做過好多次了吧,你懂我意思。」
我本來不懂,不過我看到他髒得發黑的藍牛仔褲,褲襠部位有一小團鼓包,在一跳一跳地變大,渾身一激靈,秒懂了。
他渾濁的雙眼和一陣陣抽搐的油鼻頭告訴我,話已經說出口了,如果我敢拒絕,四周沒人,他當場就會傷害我。
「好……好吧……」
「說定了?」
「嗯……」
「在這兒不能久停,先等我開到服務區。醜話說在前頭,你情我願的事情,別想着中途跳車做傻事。這荒山野嶺的,你跳下去,害死的人是你自己,我纔不會管你。」
大叔把車開到服務區後,天已經全黑了。
他要我坐在副駕駛位上,用安全帶牢牢地綁住我的雙手,要我看着他一點點地拉開褲子拉鍊,說這樣最讓他興奮。
當他把拉鍊拉到最後一格時,我放聲尖叫,當着他的面閃落了。

-2-
我和小城 C 羅是在山海關老龍頭景區黃金沙灘上認識的。準確地說,我當時獨自坐在沙灘上看日出,思考着自己接下來的去向。
我時常感覺自己像是在逃亡,逃避一股如影隨形的不可抗拒力。我需要離開,去別地,隨便哪兒都好,只要是在路上、是之前沒去過的地方就行。我沿着海邊徒步閒逛了一週,秦皇島已經玩膩味了。和南洋碎了一海的千島遺珠相比,北方工業港口太過於嚴肅、繁忙。暴雨將至前陰鬱悶熱的天氣、相對侷促的人造沙灘和被鋼筋水泥環抱的內海非我所愛。
我走在街上,難以融入環境,儘管我和當地人長年累月經受風吹日曬的膚色一般黑。
待我神遊歸來,太陽昇起後,背後不知何時多了一雙狼崽子般的小眼睛。
我確信他名字裏帶着一個「飛」字,全名叫什麼早忘了。在清晨五點,只有我跟他的沙灘上,他問我是不是離家出走。我說是也不是,他露出那種自己很懂的壞笑。
「我打小就對小流浪貓一樣瘦兮兮的小女生沒轍,看見了就想抱回家養起來。」他大言不慚道。
他一句話裏有三個「小」字,我不想當面點破他的戀童癖傾向。是啊,我附和道:「換我是男人,我也喜歡挑無父無母、無家可歸的小女孩下手。又嫩又好欺負,抱起來玩個爽,滿足了變態的心理、生理需求,還不用擔心事後會有麻煩。」
「你算是小孩子嗎?」他不滿道。
「和你一比,肯定算。」
他摸着自己新長出胡碴的下巴哈哈大笑:「你這人真有趣,叫什麼名字?做我女朋友吧,我包養你。」
「去你的。」
「我認真的,沒開玩笑。」
「我也是。」
小城 C 羅不是那種會用暴力脅迫女性就範的人,他才 20 歲出頭,在讀學費昂貴的民辦大二,對未來充滿幻想。遠沒到像經歷過兩次離異、整年沒有一次性生活、做過三次痔瘡手術還遲遲未能痊癒的中年卡車司機那樣自暴自棄的地步。
部分原因在於,他對自己那具充分鍛鍊過全身肌肉的五尺之軀太驕傲、自戀了,堅信妞兒們總會被他在球場上或牀笫之間釋放出的雄性激素征服。在迄今爲止的「臨時飯票」裏,他算有一定魅力。我不討厭他,單純對他不來電罷了。
他說我一副餓死鬼的窮酸樣,主動要請我喫飯。我們在「阿吞牛排」裏對角坐下。
我以前從來沒有喫過牛排,只在電視上看別人喫過。上次菲律賓之行過後,我口袋裏一個子兒都沒剩下。
牛排端上來了,我不知道怎麼用刀叉。他坐在我對面,露出自命不凡、意料之中的壞笑,好像聰明如他,透過這些小細節看穿了我的虛張聲勢,好像他佔據了這段關係的上風,今晚把我壓在身下肆意撕開我的內褲十拿九穩。
他問我怎麼不喫牛排,不喜歡喫?我學着他的動作,費了老鼻子勁,總算切下一小塊帶血的牛肉。他全程盯着我看,小眼睛瞪得老大:「不會吧?你不會是第一次喫牛排吧?都什麼年代了?哈哈哈哈!」周圍人全被他的傻笑聲吸引着向我們看來。
我頂着視線吞下那塊半生不熟的牛肉,臉漲紅到了極點,白光一閃,消失了。
講了這麼多,也該做個自我介紹了。
我叫江小島,今年 20 歲。
我母親叫江采采,在我成長過程中,有過三位父親,他們來了又走,都不是我生父。
我不知道親生父親的姓名,不知道他爲何從母親還有我的生活中消失得一乾二淨,不知道他今天是否還活在人世。我生下來隨了母姓,還以爲小孩子隨媽媽的姓很常見。就像生女孩還是生男孩那樣,一半對一半的概率。等上了小學一問同桌,才發現原來不是這麼回事兒。
在我 17 歲那年,母親在一位現實中從未見過面的臺灣腔男網友的慫恿下,抵押了房產,向銀行貸款 50 萬去炒外匯,堅信自己離實現財富自由僅一步之遙。事後證明,那是一場從頭到尾、針對她設計好的精準詐騙。她被對方在半小時內騙走了全部 50 萬,光速地破產,只剩下無法償還的鉅債。
爲了不被銀行收走房子,母親以 15 萬彩禮把我賣掉。第一次我傻乎乎地跑回了家。第二天清早,大腦開竅的她轉手把我賣去更遠的地方,賣了 30 萬。
我能有現如今的一切要多謝她。

-3-
閃落在發作前,總是有預兆的。多數時候,它就像一個很癢卻打不出來的噴嚏。你無法控制自己何時想打噴嚏,當鼻子裏開始發癢,你能做的只是憋住呼吸引而不發,或乾脆抬頭去尋找太陽。
我最初的 10 次閃落等同於瞬發的自然災害,具有被動性、頻繁性和不確定性,以及一定的週期性。
現在回想,最開始那 10 次無疑是最難熬,可能也是最兇險的。困惑、驚恐、純粹的混亂無序,對現狀一無所知。光是逼迫自己正視現實就花了很長時間。我十分慶幸那時候沒有因爲驚慌失措、痛苦和絕望做出傻事,傷害他人,順道把自己害死。
從小受到母親的反向作用,我是無神論到骨子裏的無神論者。我不相信某位高高在上的神明對我施加了詛咒,這是什麼上天對我的考驗,我必須完成使命才能獲得解脫。世界之大,有時候就是會發生看似不可想象的事情,比方說龍捲風從 200 公里外捲起成千上萬條活魚掉下來,而我碰巧是被一條魚砸中腦袋的倒黴蛋。
一旦捱過了最艱難無助的起步階段,接下來的事就稍微簡明些了。爲了活下去,我開始記錄數據,嘗試整理和分析自己一夜間擁有的古怪能力。
我把自己每回閃落的時間地點,以及幹了哪些好事兒全部記在一本亮黃色、防水的小冊子上,美其名曰「不存在手冊」。
閃落永遠是被動發作,與我個人意志無關,平均每隔 14 天發作一次。對此,我摸索出一套理論,這可能和我身體上還有心理上累積的壓力有關。14 天,兩週之久,是一個臨界點。超過這個點,任何內外部因素變化,都有可能扣動扳機,觸發閃落。
我最初的 10 次閃落,是在半徑 600 千米方圓裏隨機遊走、布朗運動。從海拔 500 米以下的丘陵或平原到海拔 1000 米以上的盆地或高原,閃落點之間全無規律可循。
白天黑夜,任意時間地點,不管上一秒我在做什麼,下一秒都有可能突然憑空地消失。鄉間、田野、水庫、山路、城鎮,不管有人沒人、室內室外;凌晨三點的地下超市、等待定向爆破的爛尾樓,甚至是某人家裏。理論上,任意空間場所皆有可能,憑空地出現在數百公里外的某地。
這種不可言狀的時空錯亂感從內到外地撕裂了我。如果閃落停不下來也控制不了,那麼最起碼我得爲自己提供能力範圍內最低限度的保障。不然我沒辦法活下去,失控感會把我逼瘋。
試想如果我在睡夢中跑到深埋於地底的廢棄防空洞裏,手邊一點光都沒有,而鏽跡斑斑的防爆門緊鎖怎麼辦?或者卡到兩堵牆壁中間?掉進通紅的鐵水裏?這種活法沒有半點兒安全感可言,我怎麼知道下一次閃落是不是我的死期?
終有一日,好運氣用光後,我會像被大暴雨衝進下水道的小流浪貓那樣,溺死在人們的腳下,變成蛆蟲的盛宴。沒有人知道我死了,直到十幾年以後,或者等到屍體飄出腐臭味。
當我第 13 次閃落時,我幾乎是抱着自我毀滅的心情,走進西安南門 SKP 一家奢侈品店裏。只想找個不長眼的有錢人跟他同歸於盡,讓他感受感受我滿心的憤怒和絕望。
那會兒我是一個從頭到腳都一團糟的 18 歲女孩,連續 12 次閃落了,頭髮半個月沒洗,髮辮髒得打結,身上穿的 T 恤、工裝褲比頭髮還要髒上兩倍,保安能放我進來已經算是奇蹟。我不敢抬頭看人,更怕路人向我投來視線。跟任何人對上眼,我都會立刻從臉頰羞紅到耳根。
向我走來的店員是個 20 歲出頭的小男生。
我不擅長判斷異性的年齡,大概率把他說老了。他長了張和我相比粉嫩的娃娃臉,整張臉白淨無瑕得讓人心煩。下巴一丁點兒胡碴都沒有,搔着亂蓬蓬的泡麪頭,戴着副黑色的大圓框眼鏡,四肢瘦長卻與優雅無緣,唯唯諾諾的舉止,只給人笨手笨腳的感覺。我看他第一眼,就知道他平時宅在家裏打了太多遊戲,身體孱弱,性格內向靦腆、人畜無害,沒交過女朋友,從小衣食無憂地長大,是我討厭的那種類型。
不遠處那位顴骨高聳、神情高傲的女店長給他使個嫌棄的眼色,叫他處理我這個麻煩,自己則轉身變臉亮出「三米六齒」的職業假笑去接待顧客。他一副左右爲難的樣子,又拿手搔頭髮。
「請問我能幫你點兒什麼嗎?」他終於肯說句話了,聲音沒我想象的那麼幼稚。
「你站着別動,就算是幫我了。」我說。
趁他爲難地左顧右盼之際,我捏起自己一隻袖管嗅了嗅。我身上鐵定有股我本人聞不到的味道,沒準是股火藥味兒。我最近用五毛錢一塊的上海硫磺皁洗臉洗上癮了。
我不曉得他是臨時工還是走後門進來的關係戶,他看上去實在不具備當店員的應變能力。我當着他的面,搶來一個標價上千元的彩色印花腰包,把小包緊緊地抱在胸前,決定拿它當應急小包用。
女店長反應很快,打手勢叫人守住店門,喊保安快過來。他倒好,離我最近,全程卻一副掉線的狀態,真聽話,乖乖地站着,瞪圓了雙眼打量我,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肯定是在溫室裏待了太久,已經忘記了人本質上是野獸,被生活逼急了是什麼模樣。
這件不屬於我的奢侈品把我全身上下燙得通紅。
旁邊那些看熱鬧的客人、衣着光鮮亮麗的中產階級、事不關己的大學生情侶、牽着孩子的父母們,都在對着我指指戳戳、品頭論足。他們的視線對準我,說笑聲此起彼伏。
「好醜一女孩,二院跑出來的吧?
「瞧她那身衣服、那鞋。嘖嘖,又髒又臭、沒教養、噁心。
「父母上哪兒去了,孩子瘋成這樣了也不來管管?這要是我家孩子,信不信早給她一大嘴巴子了呀?」
我逼自己仰起臉,驕傲地承受他們的羞辱、謾罵。
那些殺不死你的東西,只會讓你變得更強大。我能感受到,一根看不見的手指已經勾住扳機,被滾滾恨意驅動的閃落隨時會到來。他們纔不會懂,我一個人都走過哪些地方,看到過什麼。就這一次,我要用我的能力傷害這幫安逸自滿的井底之蛙,嚇得他們當着我的面尖叫抱頭逃竄,而我將帶着戰利品跑到幾千公里外的某處,得意地仰天狂笑。
「抱歉。」那名店員,他走過來用身體替我擋住周圍人,一臉忍不下去的義憤,彷彿是在替那些人向我道歉一樣。
我不明白他爲何要這麼做。他對我莫名其妙的憐憫和施捨害得我一下子沒了心情,毀了我的計劃。我真是搞不懂這傢伙。
「不用聽他們,他們不曉得自己在說什麼。沒喫過苦的人,站在人羣中人云亦云,不是因爲那樣做有道理,只是因爲那樣做最容易了。」他衝我緊張且坦率地點點頭,嘴角哆嗦,盡力地擠出笑容,「沒關係的,你喜歡這款包對吧?我去跟店長說,我拿這個月工資買下來送給你。你小小年紀,一時遇到困難不要緊,往後還長着呢,不能爲這點兒事留下案底。」
往後?這點兒事?留下案底?他不明白我是抱着怎樣的覺悟站在這裏準備跟全世界所有人一刀兩斷的。
我狠狠地瞪着他不吭聲。
他微笑着點點頭。
夠了!
他努力地向我伸出手,就快要碰到我的那一瞬間,衆目睽睽之下,我消失得無影無蹤。

-4-
我第一次是在鄉鎮集市上被人賣掉的,整個過程可以說老套且平淡無奇。
那段日子我莫名地耳根發燙,動不動就耳鳴打噴嚏,整天疑神疑鬼,總感覺一場暴風雨就快來了。事後真相大白,我的第六感居然是對的。母親差媒人把我的信息放到了人市上,偷偷地替我找對象!
以防有人不知道人市是什麼,我解釋一下。在男多女少、光棍成羣的小地方,當地鄉鎮集市通常會有一個特殊角落,那裏聚集着手持待嫁女青年信息的媒人,和想來討老婆的單身小夥子們。
通過人市嫁女兒,是典型的賣方市場。說白了,女方家庭就是奔着彩禮錢來的,坐地起價,這叫「賣」;男方出禮金討老婆,這叫「買」。也不是隻要出錢就能娶到老婆,狼多肉少,沒那麼簡單。首先你得過媒人關,接着是女方關。前面都過關了,你纔有資格跟你未來丈母孃談彩禮的金額等條件。
當然,我屬於特殊情況。我當時還差幾天才滿 18 歲,還不夠上人市找對象的年紀,就算是再法盲的媒人也知道不能這麼瞎搞,要出大事的。針對像我這類不能見光的特例,專門有一個「裏市」,僅對知根知底的老鄉開放,把它想象成人市的黑暗角落就對了。
母親急着要賣了我換錢,拿得出彩禮錢就行。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她纔不管對方是阿貓阿狗。至於行爲是否違法,我只能說,像母親這種被短視頻瀑布流洗腦的小鎮中年婦女,堅信喫一碗泡麪要花 32 天解毒、Wifi 輻射會導致男性不育,腦袋裏裝有非常樸素的法律觀念。聊起違法亂紀的事兒?她是真心地覺得,只要不被警察抓到現行就沒事兒。
就這樣,我被送去了一個地圖上找不到的小村子,被交給了一個 40 來歲的泥瓦匠師傅,彩禮要了 15 萬。對方不知道我還沒到 18 歲,搭橋牽線的媒人替我謊報了年齡。
泥瓦匠師傅人很靦腆,起碼當着我面是這樣的。他臉皮糙得像一卷磨光了顆粒的紅砂紙,我不忍細看,說他 60 歲我都信。
他主動地跟我嘮起家常,就只有他一個人在說,我光靜靜地聽着。
他在家中排行老四,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大哥前年得胃癌死了,二哥在城裏買了套房搬走了,姐姐遠嫁在外多年前斷了音信。他們這邊的習俗是,要等哥哥們都結完婚,才能輪到他這個家裏最小的結婚。他第一次相親是在 26 歲,一晃 20 年過去了。這些年打工攢下了點兒錢,也落下了一身病。
他早就麻木了,覺得未來一片灰暗,做好了孤獨終老的準備。就算傾家蕩產從外頭討來個媳婦,心也不是自己的。可能人家收下彩禮結完婚,沒過幾天就又跑了。
我看他也像是受害者,被母親和媒人合夥騙了錢財和感情。人不是壞人,還能交流溝通,沒有一上來就強迫我做什麼事兒。可我也不能因爲同情他,就搭上自己的一生。
我已經逐漸瞭解到,世界上大概有 20% 的好人、20% 的壞人;剩下那 60% 談不上好也談不上壞,只是隨波逐流,遵循本能的行動。哪邊嗓門大,他們就聽哪邊的。
天黑了,老師傅拿出一捆他們家過年殺豬時用來捆豬嘴的爛麻繩,拴住我的手腳,說害怕一不留神我跑了。我跟他信誓旦旦地說我不會的,心裏想的全是怎麼掙脫束縛然後逃跑。在我看來,他限制我人身自由的各種措施如同兒戲,大概自己心底裏也清楚我太小了,這麼做太錯了,並且不可能長久。
一週後,我逃出了那座小村落,這輩子再沒有見過那位泥瓦匠師傅。

-5-
距離我 10 米外的沙丘上有一抹嫣紅。
我走過去,拿腳踩踩,是一隻破了洞的紅色醫療垃圾袋,半掩在顆粒細膩的沙子裏。透過破洞,我看到袋子裏是白骨化的鳥類遺骸。
袋子上赫然印着黑色的生物危險的標誌,標誌下方是我看不懂的異國文字。僅從字符上辨認,像阿拉伯語,但又肯定不是阿拉伯語。應該是阿語親戚,閃含語系之一。希伯來語?倘若這真是希伯來語,那我人早就不在國內了。
這大概是從附近哪座生物實驗室流出的污染廢棄物,被帶到沙漠中央就地掩埋。真搞笑,我差點兒以爲自己發現了一種生長在乾旱地帶的大型真菌。
天還未黑,沙丘的脊線是一道高對比度的明與暗分界線,一側對接無邊無垠的暗紅色沙漠海,另一側正加速地沉入廣袤寂然的月之暗面。
沙漠裏晝夜溫差很大。我抱膝坐在尚且明亮的這側,一手把玩着那枚來歷不明的曼陀羅防丟器。書已經讀完了,結局只能說令我心情更加低落。略帶寒意的風沙替我吹亂我自己拿剪刀亂剪的碎劉海,面對將落潮的沙海,無言以對。
我知道像這種情況早晚會發生。那句話是怎麼說的來着?老天爺是公平的,那些成就了你的東西,有一天也會反過來殘害你。
這是我第 57 次閃落,兩年來,範圍越來越大,距離越來越遠。從幾個基本數字出發,地球表面積 71% 是汪洋大海,陸地僅佔 29%,其中約 20% 陸地是沙漠,25% 是多年凍土。一旦把時間拉到足夠長,我跑到人類無法生存的地帶,於 14 天內死去就只是個時間問題。
就算殘酷的大自然母親沒有殺死我,我死於人類同胞之手的概率也在急升。最近我不斷地在錯誤的時間出現在錯誤的地點,多次捲入天知道什麼國家地區武裝勢力之間的戰鬥,最近一次還是巷戰。我親眼看到那些經人改裝的消費級微型無人機,攜帶自製炸彈突入敵陣,正在營業的麪包店頃刻間變成了地獄火海,活人在我眼前被爆炸產生的強風瞬間吹成了一團亮瑩瑩的血霧。
我蜷在一堆瓦礫下不停地顫抖,咬着拳頭憋住無聲的尖叫,一動也不敢動,滴水未沾、粒米未進,尿在褲襠裏,直到交火聲徹底地停歇,那常常是數日後的事了。
回想當初,從第 1 次閃落起,命運就註定了。曾經拯救過我的能力,最終會害死我。
我沒有那麼勇敢,那麼樂觀,能一個人坦然地面對必將落下卻不知究竟何時纔會落下的破滅之錘。沒有什麼比整日活在恐懼的絕望中更大的折磨了。
我想結束這一切,當第 60 次閃落到來時。
其實無所謂具體數字,只要是能被 5 整除的數我覺得都行。60 大限更多是一種儀式感,用來確立期限,加強決心。我不想再拖下去了,趁着自己年輕,才 20 歲,幾乎是一個女孩子最好的年紀。短暫而燦爛,總好過「無期徒刑」似的一生。非要選的話,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前者。
不能再把責任推給未來的自己,等到四五十歲時仍然過着這種生活。踽踽獨行,無人知曉。
我不敢想,20 年後,那個年老體衰的我,被無情的時間奪去了容顏和健康,只剩下心碎、寂寞、遺恨。連自我了斷的勇氣和力氣也沒有了,倒在異鄉荒漠裏守望漫漫長夜,苟延殘喘,乞求東方破曉,好再多活一天。生命重要的是質量而不只是長度,活那麼久有何用?不行,我不願意也做不到。
我要在自己最好的年紀最佳的狀態,以自己的意志替自己的故事畫上句號。
就第 60 次。

-6-
鋪展在我前方的是一場永無盡頭、不能回頭的旅程。
關於旅行,有這麼一種說法。當你在路上走得足夠久、足夠遠之後,從概率學和旅遊心理學的角度看,你總會遇見一個對你而言特別的人。問題在於,沒有人事先警告過我,在旅途中遇到相互喜歡的人,是一件殘酷的事。到了最後,你們總得揮手告別。
在經歷了過山車般大起大落、不叫人片刻喘息的前 14 次閃落之後,我終於以一種相對得體的形象,出現在一座相對適合自己的城市。就像 2 歲大的小寶寶,總算學會了獨立走路。閃落依舊每時每刻地困擾着我,但我也逐漸地總結出了應對之法,至少不再像早期那樣,動不動就被突發事件嚇傻了。
那時我心理上正處於分水嶺階段,在西安南門 SKP 遇見的那個奇怪且愛多管閒事的男店員和他對我講的話,仍在影響我的心情。我意識到,渾渾噩噩、隨遇而安下去不是長久之計。
一些念頭開始在夜深人靜時纏上我,外面還有沒有像我這種擁有特殊能力的人?從概率學角度看,我不可能是近 80 億人類中唯一的異類,我遠沒有那麼重要和獨特。我該不該冒着暴露身份的風險去尋找同類?
同類,這個詞令我如嬰兒般蜷縮在天橋下的身軀一激靈,害怕起來。
我看過不少小說、漫畫和電影,知道像自己這種怪胎,精神病院、特殊監獄、研究機構還有公益墓地,是最有可能的幾大歸宿。我可不想淪落到被邪惡組織捉住活體解剖,只留下缸中的大腦,供穿着白大褂的科學怪人研究的地步。
退一萬步說,就算外邊真的有像我這類無法控制自己能力的傢伙,與他們接觸就一定是好事兒?我看不見得。比起普通人,和同類打交道存在着更多的不確定性,更危險。同類相食的案例從未真正地淡出我的日常生活,我怎麼知道對方就一定懂得比我多,品行比我好?
人總是犯同樣的錯,把希望寄託在素昧平生之人身上,指望陌生人能發現並賞識自己都不知道的自己的優點和價值。我們這一家人,被騙得難道還不夠慘?夠了,我要提防的,恰恰是所謂同類。
在那些無眠之夜裏,我定下了規矩,大部分沿用至今。
我編了幾個不同版本的背景故事,持有多張從他人身上盜來的身份證,用於在不同場合下掩護自己的真名和出身。在法律層面上我一直都活着,我甚至抽空用真名辦了本護照。我發誓絕對不向任何人提及自己的閃落。在國內時,一抵達新地方就立即融入人羣,模仿當地人的口音和生活習慣,不做引人注目的事。
在各方面條件都合適的情況下,我會做些不查驗證件的日結兼職,賺取生活費。真到山窮水盡,非得靠閃落搶劫的時候,原則上我只劫富,專挑那些藏在高端商場裏,高高在上、不食人間煙火的大品牌下手,絕不驚擾街邊的小門面。
我從來沒有在物理層面直接傷害過任何人,從不盜取超出自己合理需求的金額,錢只要夠我短期活下去就好。
某種程度上,我把自己視爲一個藝高膽大的孤膽俠客,對自己的能力和自制力頗爲自傲。要知道,短短幾個月前,我還是個被人連續賣了兩次,任他們玩弄擺佈的小女孩。而此刻,無論是好是壞,這個小女孩都要牢牢地掌握她自己的命運。
直至死亡。

-7-
我第一眼見到她就永生難忘。
準確地說,我們是在車水馬龍的武漢光谷大轉盤下撞見彼此的。那是我第 15 次閃落,恰逢 6 月中旬,武漢三鎮進入纏綿悱惻的梅雨季節。晚空飄着點兒小雨,五彩斑斕的霓虹燈在積水舞池中漫溢跳動。
她騎着黑色外賣小電驢,以 7 米每秒速度從背後撞上我,給我左大腿內側劃出一道 10 釐米長傷口。在之後的兩年裏,那道疤痕始終肉眼可見,每逢連陰雨便隱隱作痛。
我記得她撞上我的那天,穿着一身寬大、颯爽的紅色工裝,淺藍色蘿蔔褲,束着長髮。摘下頭盔那一瞬間,一雙急切的、閃着淚花的杏眼,綹綹溼發勾勒出熠熠弧光在風中流淌,活像是女扮男裝的小花木蘭。
她從民族大道出發,繞過環島北行去送螺螄粉外賣。老闆是她大學的學長,畢業後借了老丈人的錢創業,在小巷裏開了家小店。爲節約成本,用了便宜的劣質包裝。
當她去華中科技大學送最後一餐時,塑料飯盒裂開了,滾燙的螺螄粉湯汁浸溼了她那身紅色工裝。客人在電話裏用難聽的話反覆地催促她,雨漸漸地變大。等她手忙腳亂地換完餐回來,在校門口停車時碾死了一隻慌張避雨的橘色小奶貓。人們從她身邊匆匆地走過,欲哭無淚的她懷裏摟着小小的貓屍,蹲在溼淋淋的青石板臺階上,冷雨在足底匯聚成湖,原路返回時再次因剎車失靈撞上了我。
據她說,那是她長這麼大最狼狽不堪的一天。對我而言,拋開肉體上的痛苦,那是美好、難忘的一天。
有那麼一瞬間,她以爲我也快死了,因爲我左大腿上那道被金屬片劃開的口子血流得止不住。我不想坐在馬路旁被人圍觀,堅持要走,這點兒小傷拿口水黏一下就好。她問我回哪兒去,我說天橋下。她着實讓嚇慘了,非要送我去醫院。
在去醫院的路上,我問了她名字。她已經被眼前汩汩流動的鮮血嚇得失去了思考能力,腦海中一片空白,基本上我問什麼她就答什麼,把個人信息毫無保留地告訴了我。
她不明白爲什麼我表現得如此冷靜、從容,說實話我並不覺得情況有多糟。肉體上的疼痛是我的老夥計,一部分我長期抽離在外,飄浮在空氣中,冷眼旁觀下方的我;一部分我隨時隨地都做好了赴死的準備。
她叫季靈雨,20 歲,武漢大學保險學專業,今年讀大二。不過她決定休學一年,到處走走看看,用一生中最好的狀態體驗人生百態,爲此不惜威脅要與思想古板的父母斷絕關係。她從初中就自學畫畫,討厭自己當初被迫選擇的保險專業,未來理想是做一名知行合一的藝術家,一輩子至少辦一次個人畫展。
她有一整套雄心勃勃的環遊世界計劃:到各個國家、不同文明去實地採風,充實自己;拾遺 20 世紀碎片,預測下一個 10 年大趨勢,成爲我國文化復興歷史大潮中的小小一分子,讓下一代孩子不必再把心靈和夢想寄託到遠方;並在一年休學期內完成那件籌備已久的里程碑作品。
上上個月她去了埃及 7 日遊,從開羅獅身人面像下出發,到遍地遺蹟的盧克索,再到黃沙碧水、房屋顏色豔麗的阿斯旺,再到歷史和現代建築交融的亞歷山大港。最令她印象深刻的是,地中海那潔白漫長的海濱、海邊那些自由自在的貓咪,當地年輕人坐在防洪堤上談着戀愛,一天就那麼結束。最後她回到開羅,登機返程。
她聲音很好聽,甜絲絲的,有安神鎮痛的效果。我鼓勵她說下去,好讓我轉移注意力。急診室醫生的手很穩,10 釐米傷口只縫了 7 針。
她下一步要去前南地區,塞爾維亞、波黑、黑山,來一場 9 日的自由行。她認識一位才華橫溢的學長,畢業後去了中鐵,目前人在塞爾維亞做項目。學長通過當地旅行社,幫她預訂了入境黑山的邀請函。她在螺螄粉小店定點地送外賣,攢夠了旅費,沒出我這個意外的話,下週就走。
「那你是該慶幸,撞上的是我不是別人。別人沒我這麼耐撞,也沒我這麼好說話。」我打趣道。
自我們到醫院後,她就一直在顫抖,抖得比我還兇。她臉色煞白,不斷地咬着大拇指指甲忍耐着什麼,大概是暈血。即便如此仍然全程替我掛號、陪我縫針。看她跑前跑後、態度誠懇、一心彌補過錯的樣子,我也不太想跟她計較了。
「你別怕,我這人好打發,不會訛你的。去替我把醫藥費結了,再請我喫頓飯,咱就算兩清。下週你照樣出國,不妨礙你。不過你得答應我,那輛小電驢該報廢了,別再騎它上路。」從急診室出來後我對她說。
她滿懷歉意與羞愧地看着一瘸一拐的我:「責任全在我,我覺得自己好差勁兒。我本以爲自己準備好了,可失控那一瞬間,我整個人直接傻掉了,完全不曉得該怎麼辦,幸好你沒慌。都是我的錯,我差點兒就害死你了。」
「雨天騎車,誰還沒個腳底打滑的時候?流年不利,別多想了。你帶路,我都快餓死啦。」
說來也怪,當她側身貼上來攙扶我的那一刻,我們的身體有種一見如故的默契感。她溼發上有股杏子口味的泡泡糖味兒,外套上則是酸爽的螺螄粉餘味兒。
我們踩着雨點節拍,沿步行街從東往西走走停停、喫喫逛逛,拐進犄角旮旯的小巷,找了家其貌不揚的「蒼蠅」館子坐下。
老闆認得她,點頭打聲招呼,兩份紅油抄手端上桌。紅湯滿溢,激人食慾,餡裏包着貨真價實的大白蝦。
我吞吞口水,她也一樣,兩隻飢不擇食的手夠向同一雙筷子。巷外雨又變大,盛開的全息花燈在矮樹下溫柔地閃熠。兩個徹徹底底的陌生人,指尖交纏在一起,觸電又畏縮。
她邀請我去她的單身公寓暫住幾日,作爲對我的補償,說我可以一直住到下週她出行爲止,反正她室友搬出去跟男朋友同居了。就只有我和她,再沒有外人。她發誓絕對不問東問西,尊重我的隱私。看這架勢,她也把我當成離家出走的傻瓜了。
「你腿上有傷,得好好地靜養,睡在天橋下是什麼鬼?武漢梅雨季可要命了,你聽我的,我照顧你,不然傷口肯定會感染的。」
「你人真好,可是我不喜歡去誰家裏打擾。」
「求你了,我心裏好難受,你就給我個贖罪的機會吧!」
「嗯。」我沉默地注視着她,想從她身上揪出點兒陰謀詭計的影子,完全是在白費力氣。她跟我真就是兩類人,活在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不可否認的是,我們在某些方面似乎相互吸引,又很相像。
「惜字如金的小妹妹,光是我在尬聊,你話太少了。你還沒告訴我,你叫什麼呢。」
「我?名字?」我眨巴眼睛望着她,三個假名連同三段配套的背景故事同時出現在我腦海中。但那些人不是我,是堆砌出來的虛構角色,不是真實存在一路走到這裏的我。
「我叫江小島。」我心血來潮道。
一個名字而已,可這始料不及的解脫感是怎麼回事?幾乎要將我的心肺撐裂了。
「你好呀,江小島,你名字和你人一樣可愛。真希望我們能換個時間、場合認識彼此。」
「成,借你吉言,下回換我撞你。」
她笑了。我爲了掩飾自己的心跳加速,看着她也傻笑起來。
離開家之後已經有很久,也許是太久太久,都沒有人叫過我的名字了。

-8-
運氣糟透了。夜間,風越刮越大,空氣中逐漸全是沙塵,很快地連夜空中的星辰也看不見了。
我用外套裹住頭部,面向沙丘背面,蜷起身體在沙丘迎風坡上構成一道人體防沙牆,等待沙塵暴過去,或者自己先撐不住墜入夢鄉。如果我睡着了,天亮後還醒得過來,沒被頭頂幾米高的沙塵活埋,那就算我贏了。不過像這種慘勝還能再有幾次?
我臉上全都是灰,鼻子和嘴巴里滿是粉塵,每一小口呼吸肺葉都隱隱地作痛。如果這次能活下來,我一定去醫院給自己洗個肺,花多少錢都樂意,一定能洗出來幾十罐墨水。
永不停息的風沙聲讓人想起老收音機「滋滋啦啦」的靜電噪音。半睡半醒中,我的思緒飄來飄去。我夢見自己赤裸着身軀蜷縮在一個白色紙盒子裏,左右是兩盞投下白色強光的舞臺燈,由近及遠分別是萋萋荒草和霧氣濛濛的樹林。
我暈乎乎地想着,尋死的話也不是非得第 60 次,隨便哪次都差不多,這次都可以。要做的只是睡去然後在夢中放手而已。有什麼必要再強撐下去?有何意義?沒有人在遠方等我回家。這混賬沙塵暴,把僅有的一點兒風景給破壞了。
我睡着了,夢迴那年夏天的長江江邊。在一棵奇形怪狀的花椒樹下,我吻了她戴着銀耳環的小耳垂。她回吻了我,一股忽幽的鐵腥味兒在我們熾熱顫抖的脣齒間融化開來。
一切早都結束了。
【一顆心換一顆心】

-9-
「世界上最孤獨的鯨」——他們是這麼稱煙臺金沙灘上那座雕像的。
我第 7 次閃落,是在威海廣福寺山門前。
一對來膠東半島度蜜月的河南小夫妻,從我面前相互依偎着經過。我剛好聽到,丈夫在用家鄉話向妻子列舉周邊不用花錢就能打卡的網紅景點。等小兩口走遠後,我看着寺廟左右蕭瑟的山景心想,來都來了,反正也沒更好的去處。
我乘坐 40 路公交車,一路向西,半路倒了幾趟車,花了將近 4 個小時,抵達了目的地。
我依稀記得,那天風特別大。也許是我運氣好吧,海邊幾乎沒有遊人,只有一個穿着紅裙子的小姑娘在父親的陪同下放風箏。斷線風箏一頭栽落,被一排排的湧浪吞沒。
那座栩栩如生的鯨魚雕像「擱淺」在金黃色沙灘上,龐大的頭部和尾部奮力地探出不存在的海面。鯨魚離大海如此之近,卻又無法觸及,難怪人們說這是世界上最孤獨的鯨。
海風一陣陣地吹,小女孩的哭聲和海濤聲由遠及近。驕陽炙烤着沙灘和海面,細沙和浪花上閃爍着虛幻耀眼的粼粼光斑。我倚着巨大的鯨頭,吹着鹹溼的涼風,躲在雕像的陰影下小憩。
他們說,有靈性的生物能夠預知自己的死,鯨正是其中一員。
當一頭鯨死去後,龐大的身軀會緩慢地沉入大海。鯨的體量非常大,墜落過程長達數月。最終,鯨屍會沉落在漆黑荒蕪的海底,圍繞屍體,形成一個獨特的深海生態系統。
當我看到,並且親手觸摸到這座雕像後,我忍不住把鯨落與自己獲得的,這種不可控的能力聯繫在一起。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具失去生命的鯨屍,緩慢地、無聲無息地、必然地閃爍着落入黑暗虛無中。從更大的角度看,個人意志在這個過程中無關緊要。我阻止不了什麼,只能被動地參與並記錄異常現象的發生,一次次解體再被重構,直到生命能量被耗盡。
正是在這一天,我把自己的能力命名爲「閃落」。
每一次閃落,碩大無朋的鯨屍都會滑向更深、更黑、更冷的深海,離頭頂那片波光閃爍的海面愈發遙遠。我已有預感,前方是一條不歸之路,最終會有人因此而死。我只希望,自己能像鯨魚死後那樣給世界留下點什麼。
當我以一名過來人的身份,回頭審視一路走來的軌跡,連我自己都會被震驚到。原來曾經有一個階段,我是那樣缺乏自我,對母親的話言聽計從。她口口聲聲「爲我好」,將我一步步地推向深淵,而我心知肚明,居然還歡迎她這樣做。
在我從小到大這十來年裏,母親反覆地向我灌輸同一個故事。我出生那天,也是她的鬼門關,是她一生中離死亡最近的一次。這個故事講了太多遍,以至於我能熟背每個細節。
我誕生於 50 年一遇的最熱夏天,臨產前一天母親被送進了縣城醫院。醫生說我頭太大了,建議做剖腹產。母親堅決不同意,她把我的大頭視爲高智商、不平凡的象徵,堅持要順產,免得毀了我的天賦,也毀了這個家的希望。
她疼了一天一夜,宮口反覆在三指徘徊,等到終於能看到胎頭時,醫院裏停電了。她向我描述產房裏的滾滾熱浪和那股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兒。我降生於世,她因爲大出血被下了病危通知書。沒有家屬能來簽字,她爬起來自己替自己簽了字。她的情況急需輸血,縣醫院血庫血源緊張,必須要有熟人主動獻血,血庫那邊才肯給她放血。罵人是沒用的,要麼在轉院路上耗死,要麼躺着等死。她選擇轉院。
一位來縣城體育用品批發市場進貨的中年男子,在麪館用餐時,被老闆散養的流浪貓在胳膊上撓出三道長長的血痕。他來縣醫院打狂犬疫苗,在大門口撞上了這檔子事兒。中年男子針也不打了,獻出自己的血,救了母親一命。後來他和家裏的老婆離婚,成了我的第一任後爸。
你可以說,在某種層面上,我欠母親一條命。
她一輩子喫了別人三輩子的苦。人到中年,想要的無非是一點兒錢,過上所謂好日子。而你問她什麼樣算是好日子,她也講不出來,只說反正不該是眼前這樣。
她是個實打實的行動派,從不會停下去想爲什麼要那樣做而不是這樣做,從不自我反思,只遵循身體的本能,追逐無意識中湧現出的躁動。很多時候,她給我感覺就像是捉摸不透、變幻無窮、令人畏懼的大自然本身。在一些方面,我是遺傳她的。她越走越遠,越錯越多。以至於到了最後,我三任繼父爲求自保都遠遠地躲開她,視她爲害人的瘟疫。沒有人能叫她停下,就連她自己也不行。
我沒能把她拉回來,她眼中早已看不見我這個女兒,只剩下無止境的貪慾和癲狂。當一個人渴求一件東西太久而不得,渴求本身就會成爲活着的意義。你強行要她停下,等同於要她的命。就算我想讓她清醒過來,僅憑我一人的力量也辦不到。
所以在最後,我任憑她把我賣掉,賣掉了第一次之後又賣了第二次。那是我能爲她做的最後一件事。她是我母親,我愛她。她也着實傷透了我的心,毀了我的前半段人生。
從今往後,我們各走各的路,兩不相欠。

-10-
伊斯坦布爾亞洲區一家地下酒吧,當地著名的爵士樂隊正準備登臺表演。滿天花板的「藍眼睛」掛鏈閃閃發光,令我想到某位老友。
我坐在燈光昏暗的臺下,不擔心會暴露身份,學着周圍人的動作,舉起半杯檸檬水,向魚貫上場的藝術家致敬。女歌手扶起麥克風,她可真是位希臘女神長相的古典美人。歡快流暢的即興亂彈充盈整個地下空間,人人都面帶微笑、風度翩翩。
一隻友好的成年金毛犬與我同桌,蹲在我正對面那把橡木椅子上,毛茸茸的狗尾巴緊跟着吉他手的節奏打拍子。
「瞧瞧,多好的氣氛啊。我,這幫嘰裏咕嚕的老哥,外加上一條狗。」我對狗說,沒指望能有回應。狗衝我輕輕地「汪」了一聲表示贊同。
「有緣同坐一桌,告訴你好了。我以前來過這家酒吧,第 36 次閃落,在這兒打了六天黑工,包喫包住。老闆是個只會講英語的韓國基督徒,一個人跑到小亞細亞傳教,挺奇怪一人。我們也沒機會深入接觸,我跟誰都這樣,沒有時間。最後那天我閃落了,一里拉沒掙着。」
狗咧開嘴巴笑了。
「你也是隻奇怪的、有故事的狗狗,對不對?」
音樂聲很吵,我非得用吼的,才能確保對方沒有聽漏我的句子。「相遇就是緣分,咱倆交交心啊。其實我不是很喜歡狗,你們狗子普遍太自來熟了,每時每刻都在看人眼色,琢磨人家跟自己地位誰高誰低。相比之下,我更喜歡貓。貓咪在心理上是獨立的,甭管是不是真的,人家堅持自己跟兩腳獸地位平等,這份精神難能可貴。」
狗聽懂了,「汪汪」地低吼了兩嗓子表示受到了冒犯。
「蹲着別激動,你是一隻懂音樂、有禮貌的大狗,別壞了氣氛,你跟其他狗狗不一樣。」我讓步道。
狗用微妙的目光瞥了我一眼,下巴趴在光溜溜的實木桌面上,哼哼唧唧地拿舌頭舔我平放在桌上的手指。
「都說了我不喜歡狗了,行啦行啦,甭安慰我。我知道我死了,在沙漠裏睡過去了,早就被沙子埋得找不到了,一萬年後得變成石油讓人挖出來,這些只不過是一場夢。話說回來,你爲什麼跑進我夢裏,你也死了?」
狗子衝我翻了個大白眼,張嘴說話了:「給我清醒點兒,沒有人死!」
天空湛藍如洗,平靜得像一場大災難的前兆。我痛苦至極地睜開雙眼,看見了半蹲在我面前的他——我夢中那隻大狗。
「江小島。」他直接叫出了我的名字,整得好像我跟他是多年未見的老同學似的,「我飛了 7400 公里,一天一夜。6000 多機票,屁股都快坐爛了,就爲了把一個自暴自棄、鬧情緒的小女生從沙子裏挖出來,我可真是個大善人。」他舉起雙手,讓我看他髒兮兮的手掌心。
我想問他是誰,只擠出些「你……你……」的哼哼聲。口乾舌燥到發不出聲音的地步,這輩子還是頭一次。
他摸到了我永遠掛在肩上的彩色印花腰包,愣了半秒,替我拍掉包上的灰,拉開拉鍊從包裏取出一瓶過期快半月的礦泉水,擰開瓶蓋後遞給我。
「給,快喝。」
我把整瓶礦泉水舉過頭頂,從頭向下狂澆。一瓶水澆光了,再擰開一瓶接着澆。
「看樣子,我來得正是時候。我救了你一命,你有話想對我說嗎?」
我用水漱了兩遍口,吐出一灘黏糊糊的沙塵和口水混合物後,總算能從嗓子眼裏擠出成段句子了:「你他大爺的是誰?誰叫你多管閒事了?」
「只有出門在外的遊子才能切身地體會到,漢語是多麼優雅。」他哈哈大笑。
「我們認識嗎?」我瞪着他,說不出理由,一看到他,就讓我有種莫名的起牀氣。
「要說認識也認識,介於認識和不認識之間吧。」他倒遊刃有餘地打起啞謎來,「我就算了,起碼對它說聲『謝謝』吧。多虧有這個小玩意兒,我才找到你。」他微笑着,用手敲了敲我別在 T 恤圓領上的曼陀羅防丟器。
「你就是徐淵?往我包裏塞跟蹤器,還在上面刻名字的變態跟蹤狂?」
「慚愧。這是我給自家筆電買的,事發突然,想着就拿來當名片用了。」
他後退兩步,給我讓出空間。我這會兒頭腦清晰多了,挺起胸膛,打量起他。
他穿着一件紅色連帽衝鋒衣,拉開帽檐是亂糟糟的泡麪頭,戴着傻里傻氣的黑色大圓框眼鏡,厚重的近視鏡外面夾着一層大號墨綠色偏光鏡片。
他把沾了薄灰的偏光夾片往上翻,露出底下笑吟吟的眼睛。
我不想承認自己認識他,我怎麼可能認識他,但我還偏偏就對他這張臉有印象,簡直驚掉了下巴。
第 13 次閃落,西安南門 SKP 奢侈品店裏。
他就是當時那名男店員。

-11-
據優秀的變態跟蹤狂先生自己說,他是於前天下午 3 時許,收到的第一波警告。據他解釋,那枚防丟器裏有他親自改寫的程序。一旦防丟器出現在不適宜人類居住的區域,並且 30 分鐘內座標點沒有移動,就會自動地向物主——也就是他——發送警報。
他有 87% 的把握,我要麼是在沙漠裏遇上了麻煩,要麼是在自找麻煩。總之我需要有人拉我一把,而他,基於暫未明說的動機,需要我活着。他判斷是時候出現在我面前,向我解釋這一切了,就當機立斷地買了最近的機票飛了過來。
變態跟蹤狂先生現居西安,他於前天下午 6 點在西鹹機場登機,飛行 2 小時 25 分,抵達上海浦東。原地中轉 2 小時 50 分,飛向阿聯酋,飛行 9 小時 30 分。在阿布扎比國際機場中轉 5 小時 20 分,再上飛機,飛行 3 小時 25 分,於昨天下午 5 點 30 分,抵達以色列本古裏安國際機場。
他一從機場出來,就在特拉維夫當地租了一輛車,定的是現代 i20。反正是淡季,租車行免費給他升級成一輛紅色三菱 SUV。他判斷我缺乏求生意志,在沙漠裏堅持不了三天,馬不停蹄地駛出城市,自駕穿越內蓋夫沙漠來找我。
現在,花了兩個晚上一個白天后,變態跟蹤狂先生站在我面前,左手是一把瑞士軍刀,右手空空如也。他在模仿《黑客帝國》的墨菲斯,要我自己選,是要左手還是要右手。
「我知道你有自我毀滅傾向,自從你跟那位小外賣員分手之後,有一年時間了。」他開口的第一句話就讓我想撲上去揍爛他的眼鏡。
「我一直在暗中觀察你。我不想戳破你自我陶醉的小情緒,可惜你所在的阿拉瓦沙漠,往南再走 34 公里,就是紅海的濱埃拉特,一座美麗的海濱小城。有機會的話,你真該去那邊轉轉,聽說當地有全紅海最棒的海邊咖啡館。」
他喘了一口氣,淡化本來想要打出的哈欠:「如果你真一心求死,你還在等什麼?幹嗎不用這把刀割開自己血管,結束這一切?我的判斷是,你並不是真的想死。你是在拿危險刺激自己,尋找活着的真實感。如果你折騰夠了的話,過夠了這種日子,想要有所改變。請你冷靜、認真、嚴肅地,以成年人的態度,聽我接下來給你的提議。」
我根本不用選。
「去你大爺的。」我給他比了根中指。
「你擁有能力。」他說,「強大、獨特,無限可能性。沒有人,包括你本人在內真正地理解。想想看,你可以用你的能力做偉大的事,普通人一輩子都沒有這種機會。讓我問你,儘管發生過一些不好的事,難道你真覺得自己比起那些無法得救的普通人而言是不幸的嗎?」
我心裏「咯噔」一下,我有想過這一天的到來,儘管我從中後期開始多有留意,我的 57 次閃落仍然在世界各地留下了太多不自然的痕跡。遲早會有神祕、陰險的勢力注意到我的存在,找上門來。
失去自由,閃落爲它們所用,是我最不願發生的事。
這位跟蹤狂提醒了我,我這短暫的一生過得稀裏糊塗,對自己、對他人都不負責任。但至少在最後我能做件有骨氣的事,自我了斷,以免危害到無辜之人。
他看穿了我想法,說道:「停,別急着做傻事,你的祕密很安全。我那番話,還有我的行動僅代表我個人。我不隸屬於任何一家情報部門或者祕密組織。我就只是個普通人,出於個人目的來找你。」
「我腦袋裏有坑纔會信你。你往我身上塞跟蹤器,監視我、追蹤我,瞭解我背景和能力,還敢堂而皇之地出現在我面前。你擁有的資源和行動力,怎麼看,都不是等閒之輩。」
「我把你這番話當成是對我工作的肯定。」他微微一笑,「我這麼做是有理由的。如果你願意跟我來的話,我可以在回特拉維夫的路上解釋給你聽,我明早 12 點之前得把車還回去。」
我身子向後縮,忍不住一聲冷笑:「謝謝,不必了。每個人都有理由,我這輩子聽夠了別人的理由。」
「所以,這就是你在沙漠裏躺平等死的原因?對人生心灰意冷了?」
「少跟我玩心理側寫那一套,跟蹤狂老哥。聽着,不管你真名是不是叫徐淵——」
「我真叫徐淵。不相信,我可以給你看身份證。」
「別打斷我好嗎?我不管你叫什麼,我不在乎。咱們倆之前只見過一次面,就一次,還是在兩年前。我早就忘了有你這麼號人物了,不要裝得好像我們很熟的樣子。也不要覺得你花了 6000 塊錢從西安飛到特……特什麼——」
「特拉維夫本古裏安國際機場。」
「老天爺呀!不要覺得你坐個長途航班飛過來,把我從沙子裏刨出來,吧啦吧啦地胡扯一通,我就會被你給唬住。你指望看到什麼?我感動得一把鼻涕一把淚,聽你現編的故事,報答你的『救命之恩』,對你這個人感興趣?不好意思,不會的。抱歉,但我們得把醜話說在前頭,免得給你不切實際的期待。我就是這種人。」
「我理解。」他說,「你擁有的這種能力,和你的個人經歷,讓你對外界有信任問題,也不會和別人打交道。」
我讓他氣得咳嗽起來:「都,都說了……不要搞得我們很熟一樣。」
「我們不是朋友。」
「一點沒錯。」
「但我們可以成爲合作伙伴。」
「哈?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拜託你,看在我飛了一天一夜又通宵開車來找你的份上,讓我把話說完。」這是他第三次打斷我了,但我沒辦法發火。因爲他突然湧現出的悲傷表情,看得我心中一凜。
「有一個對我非常重要的人,她病得很重,快沒有時間了。而你擁有的能力,是我唯一能想到的拯救她的辦法。我懇求你,我們合夥做一件事。我有目標,你有技能,你我聯手。我不會騙你,這件事風險高、收益大,在道德上站得住腳。失敗的話無非一死。成功的話,你能挽救不止一條人命,而我能給你世界上最好的東西作爲回報。」
「是什麼?」
「一個使用能力實現自我價值的機會。你在路上流浪,自我放逐,尋找的正是這個機會,難不成我說錯了?」
我用力地瞪着他,瞪得松果體部位彷彿要睜開第三隻眼似的。他坦然面對我的目光,對我真誠且嚴肅地點點頭,眼中充滿對我的期待。
他大爺的,我在心中默默地罵道。這一幕不就和兩年前一模一樣了嗎?這人是咋回事?帶着他的憐憫和施捨,一次又一次地出現在我最狼狽不堪的時候,打亂我的步調,毀了我的心情和計劃。
「你講得很好,我相信你是認真的。確實有那麼個人,你在乎她,願意爲她做任何蠢事,哪怕去死。可我幫不了你,只能祝你好運。」
「等一下,你不明白——」
「抱歉。」我一個飛撲,從他左手奪下那把瑞士軍刀,用刀子對準自己心臟。
我說:「不明白的人是你,你能找上門來,證明了我想死的心是對的。有些東西本不該存在,我不該活着。考慮了一下,還是我提前去死好了。不必自責,這不是你的錯,至少 87% 不是你的責任。」
他一臉癡呆地瞪着我,我們的立場反轉了過來,讓我有種成功地報復到他的暗爽。
「你是認真的?等等,別衝動,我們先談談——」
「屁,纔不等你咧。」
刀尖沒入皮膚的一剎那間,白光一閃,我閃落了。

-12-
在被那輛命中註定的外賣小電驢撞倒之前,我從來不向別人透露自己的真名,更不會講自己擁有的所謂能力。
我討厭那些僥倖出生在大城市、通過無病呻吟扮酷耍帥的青少年,他們只懂得揮霍和抱怨,不曉得一天到晚該幹什麼。我有自知之明,知道拋開閃落,我不過是一個小地方出身的女孩,背後有一位心理失常的母親。圍繞着我們一家人的是貧窮、焦慮、貪婪、愚昧、區位不佳、時運不濟、信息不對稱。沒人想聽太過現實且意義不明的故事。
當我特別閒的時候,我會去想,那些在現場目睹我消失不見的人,會不會覺得自己看到了超能力,從而打開一扇新世界的大門?
我相信,他們當中的絕大多數會把我的瞬間消失視爲一種類似於障眼法的魔術把戲,就像動畫片裏的怪盜。白色閃光是白磷氧化反應,消失不見則是利用了人眼視錯覺、空間設計上的漏洞。假設有人報警,警方一定會這麼跟大家解釋,把我貶低成是個精通變戲法的小騙子。沒辦法,我們活在現代科學統治下。碰上超現實的孤例,人們本能的反應是首先排除正確答案。
至於我的第二次被賣,我能回憶起的只有碎片。
母親早有準備,從接頭的人販子那裏弄到了一種藥,專門對付像我這種倔脾氣的目標。她把藥摻在涼白開裏哄我喝下去,很快地我就在她的注視下昏昏欲睡。
那種感覺很像鬼壓牀,表面上看我閉着眼睛,其實我是有意識的,只是發不出聲音,一根手指都動彈不得。我能感到有人在搬運我的身體,我躺在一輛聞起來混合着皮革和汽油味兒的麪包車後排,在路上顛簸。車上除了我和司機外還有別人,我看不到臉,但氣味和聲音告訴我有男有女,不止一人。
那段時間可以說過得飛快也可以說度日如年,我喪失了時間感和空間感,時而感覺自己在車上,時而在船上,時而在馬背上,時而飄在空氣中。
在漆黑無光的深淵中,我的四肢落地生根蔓延開來,七零八落的意識像蒲公英的種子走一路隨風飄散,覆蓋陸地和海洋,逐漸無處不在。我說不清離開家之後過去了多久,一週?一個月?好像都有可能。有一點是明確的,運送我的這夥人,帶着我中轉了多個國家。
等我真正甦醒過來,已身在天氣炎熱的異域,和十來個語言不通、膚色各異的孩子被關在一起。乍一看,我反倒是這間「人種博物館」裏年紀最大、營養最好的女孩。
一個小臉烏黑、渾身髒臭的小男孩瞪圓了驚恐失魂的大眼睛,用帶着印度口音的英語對我說:「別躺下。它們見你睡着了,會從腳開始喫你。」
「它們是誰?」
「肚子很餓很餓的大老鼠!」
長這麼大,總算讓我遇見了一個可以當面練習英語口語的對象。其他孩子都不願接近我們。我看到小男孩扁平的小腳丫缺失了三根腳趾,一處豁口剛長出粉嫩嫩的肉芽,白色骨頭隱約可見,不由得一激靈。
任憑母親把我賣掉,不去反抗,把這視作對她的報答和與她斷絕關係的代價,是我這輩子最愚不可及的決定。沒有什麼大恩大德值得用自殘的方式回報,愛人先愛己。年少輕狂之人,非得付出慘痛代價才懂得這些道理。
我環顧這間擁擠不堪的骯髒牢獄,搖頭暗自發笑。相比之下,在人市被賣掉那次,連熱身運動都談不上。第一次就像是遊樂場裏的鬼屋,儘管把你嚇得一哆嗦,但不會真正傷害到你。
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13-
泰國有這種集市文化。
在曼谷待了三天,我見識了各種地點奇怪的佔道經營市場。從城區到近郊,商販們佔據馬路、山路、河灘、河道,甚至是鐵道。規模有大有小,形式複雜多樣。烏泱烏泱的遊客穿梭於琳琅滿目的商品攤位之間淘貨,陌生的氣味複雜且層次分明。到處都有華人身影,每走幾步就能聽見幾句字正腔圓的普通話。
我在新曼谷一個二手的跳蚤市場裏找了份零工,工資聊勝於無,勝在日結與不問問題。
老闆姓李,祖籍江蘇鹽城,家在老曼谷唐人街,經營與中國相關的生意賺到了第一桶金,之後不忘初心,走起了文藝範兒,在跳蚤市場小花園裏開了家綠意盎然的室內咖啡館。
來店裏打工的全是大陸留學生,客人多是慕名前來拍照打卡的國內女遊客。那幾個面相貴氣、白得發光的女大學生正在給李老闆手機下載國內最新流行的應用,她們問我老家是哪兒的,我說重慶巫溪縣,沒有人生疑。
我和大家交流起來毫無障礙。
就這樣過去了三天。
第三天早上剛一開門,他就來了。
「我是真沒想到,你居然真敢拿刀捅自己,當着我的面!怎麼能這樣!」風塵僕僕的變態跟蹤狂先生一見到我張口就來。
我用凌厲的眼神威脅他閉嘴,隨後不動聲色地向李老闆請了半天假。
「老家來同學了?歡迎歡迎,帶你同學隨便找地方坐,店裏請他一杯咖啡,反正這個點兒也沒有人。」
我拽着他在樹影斑駁的小花園裏找了個死角坐下,把一大杯招牌冷萃重重地砸在桌上。我動作粗暴,脫脂奶的冷泡沫以三倍速度加速地坍塌。
「一大早就喝冰的,沒有熱的嗎?」他歪頭道。
自從我遇見他之後,我動不動就喜歡瞪人。我瞪視着他,雙手抱臂,在他正對面坐下:「店長的禮物,少抱怨,你就喝吧。」
「讓我問你,你奪刀刺向自己的時候,事先知道那麼做會刺激能力發作嗎?」
我光瞪着他不說話,讓他自己猜。
「你絕對不知道,我想也是。算我服了,你真命大。」
翻開偏光夾片,我看到他濃濃的黑眼圈兒。他看上去正需要一杯咖啡提神醒腦。
「好羨慕那些不用坐飛機過關就能滿世界到處跑的人啊。」他看了我一眼,端起玻璃杯悶了一大口,鬍子拉碴的嘴巴留下一圈兒奶白色泡沫,「世界還沒有從後疫情狀態徹底地走出來,不管到哪裏都要填表蓋章,填表蓋章。再讓我填一次表單我就要吐了,國際官僚主義的噩夢。」
「如果你沒有更有營養的話要說,那我就走了。」
「等一下。」他把喝見底的玻璃杯放回原處,用溼手按壓略微浮腫的雙眼,「這麼多天時間,你本可以把防丟器扔了,隨便怎麼樣處理掉,讓我再也找不到你,可你沒有。」
我雙手環抱在胸前,挑眉看着他:「你的意思是?」
「你在試探我會不會來找你,這是一場測試。」
「我爲什麼要這麼做?」
「你其實對我的提案是有興趣的。你不瞭解我,不清楚我的話是真是假。所以你把防丟器留在身邊,看我會不會再找過來。你想試試看我有多認真,能夠走多遠。」
他看着我,我看着他,誰先眨眼誰就輸。
「之前是我沒說好,有讓你感到不舒服的地方,我向你道歉。我這人嘴笨,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不是在憐憫或施捨你,我是真的需要你。你擁有了不起的能力,幫幫我吧,我不會讓你失望後悔的。」他又亮出了他那雙天真無辜的狗狗眼,直勾勾地注視着我。
「哼,哪裏嘴笨了,你這不是挺會說的嘛。」
讓他猜中了,我確實懷有某種期待。既然扮黑臉沒能唬住他,是時候軟化態度了。
我把曼陀羅防丟器從牛仔褲口袋裏掏出來,放在玻璃杯旁邊:「鑑於我終於鼓起勇氣自盡,結果卻慘敗。死都不行,我也算無路可走了。我想,如果那變態跟蹤狂再出現一次,可以給他個機會,聽聽他能說些什麼。」
「哎,我們第一次見面,我是說在西安那次,我肯定是給你留下了很糟的第一印象。」他搔着油乎乎的泡麪頭自嘲道。
「少自作多情,我壓根不記得你了。還有,把嘴巴擦擦。」
他眯着眼睛,露出輕鬆些許的笑容,左手一抹嘴,隔着桌子向我伸出右手:「別再叫我變態跟蹤狂了,我有名字,叫徐淵。」
我以嫌棄的表情和他握了握手:「我叫江小島。現在講吧,你找我想讓我幫你做什麼?」
在新曼谷魚龍混雜的二手跳蚤市場,我挽起他的胳膊,感到他手臂上本來也不多的肌肉瞬間緊繃了起來,連路都不會走了。
「放輕鬆。」我給他眨了眨眼,挽着他混入色彩斑斕的人潮。
「你真叫人捉摸不透。」他左顧右盼道。
「我猜你長這麼大一直是單身,沒談過戀愛,沒牽過女孩子的小手,對吧?」
「哈——哈。」他乾笑兩聲,以退爲進,「一眼就讓你看透了,我可真失策。」
「沒關係,誰不喜歡單純的大男孩呢?比起你戴墨鏡扮酷,我更喜歡你現在這樣。」在小喫攤兒前我走不動了,拍拍他肩膀,「親愛的,交給你了。」
我拿起一份平日流連忘返、捨不得買的烤豬肉。他一副拿我沒轍的表情,舉起手機掃了二維碼。
泰國灣方向悶雷滾滾,烏雲密佈的天空陰鬱暴戾,一場風暴近在咫尺。
「這邊常有驟雨,不礙事兒。」我說,「看他們,一羣沒經驗的遊客,像不像掉進油鍋的鵪鶉?急着撅屁股飛回酒店,把身家所在全暴露了。你跟我往裏走,避雨的地方有很多,聊起來沒人打擾。」
我們鑽進一股魚腥味兒的水族市場,站在養殖藍色小龍蝦的臉盆前假裝看價牌。
「所以這兩年你一個人走了很遠,見識了世界。」他沒話找話道。
我用軟趴趴的牙籤挑起還熱乎的豬肉條咬了一口,問他喫不喫,他搖頭。
「好喫嗎?」
「又幹又柴。」
「蘸上旁邊的辣椒醬大概會好喫些。」
「多謝你請客,不要見怪,我得趁能喫的時候多喫幾口,補充能量,以備不測。天知道過會兒還有沒有喫飯的條件。」我把烤豬肉嚥下去,然後說,「我是被一股自己也不瞭解的力量驅趕着走馬觀花、到處流竄,不是通常意義上那種環球旅行。」
「不管怎樣,你見識過更廣闊的天地,我能從你眼睛裏看出來。大多數人包括我在內,一輩子都是在幾個大城市打轉,生老病死,始終走不出半徑 50 公里圓圈。你跟我們這些普通人太不一樣了。」
他話裏有東西刺痛了我。我拉住他,踮起腳尖強迫他和我四目相對:「普通自來熟先生,我很有興趣,你從我眼睛裏看出來了什麼?」
他注視着我,目光下移想了想,隨後不自在地移開臉:「江小島,我從你眼睛裏看到了生命和死亡的掠影。走這一路,你見識了許多一般人看不到的東西,不止一人死在了你面前。」
「很好,至少你不是在瞎說,看人還是有一套的。」
「從你眼中,我也看到了美好的事物。有很多,美好和醜惡參半。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這樣的人。」
「這麼分裂?自相矛盾?」
「不對,是一種恰到好處的美麗破碎。往前或往後再多走一步可能就是萬丈深淵,你站在唯一可見的平衡點上,在鉅變洪流中維持着相對靜止的狀態。」他隨後又小聲地補充了一句,「光是看着你,我都能感受到你的迷茫。」
突然之間,我不想再繼續試探他了。
「和我說說她吧,那個你願意爲之付出一切的女孩。」
「非說不可嗎?」他有些抗拒,倒不是想要隱瞞,而是在我面前感到難爲情。
「我還沒有決定是否要幫你,只答應先聽聽看。我還不夠了解你爲人和你的目的。」
他點點頭表示理解。
「她叫周舟,今年本來準備考研,在我家小區門口的便利店打工,有時候我會去店裏和她聊上幾句。」
「711?全家?還是羅森?我喜歡用扮叫花子賺來的鋼鏰兒去便利店買串串喫。」
他一臉蒙圈兒的表情很搞笑:「呃,誒,是唐久。」
我吹了聲口哨:「這位神祕的『她』,原來是個唐久姐姐。」
「你非得給每個人都起個外號?」他不滿地看了我一眼,顯然我冒犯到了他仰慕的姑娘。
「所以呢,你也往唐久姐姐內衣裏塞竊聽器了?還是在她窗戶正對面安了個攝像頭,替她監視夜裏有沒有采花大盜翻窗偷溜進去?」
「我是真沒給你留下好印象,是不是?」他被我掐住七寸,一下子沒了脾氣,「我不是你想的那種人,我是正經人,以前從來沒幹過那種事。說出來怕你不信,我光是來找你就下了很大決心。這是我第一次出國,在這之前我連護照都沒有,飛機都沒坐過。」
「嗯,絕對的。」
「我獲得了技術指導,才追蹤到你。這是交易的一部分,必須要有你加入,交易纔算成立。」
「我沒聽懂你意思。」
「事情很複雜,讓我們一步一步地來。我發誓,絕對不會有所隱瞞,本來我也要說的。」
「行吧,從基本信息說起。你和唐久姐姐是什麼關係?你暗戀她?」
「我們只是叫得上名字的陌生人。便利店就在家門口,有時候我會進去買快餐。一來二去地就熟了,但也談不上是朋友。」
「然後有一個轉折點?」
他深吸一口氣:「差不多在半年前,我這輩子最痛苦絕望的時候,家庭原因,請不要問發生了什麼。她見我一個人坐在雨裏,一邊抽菸一邊哭,就從店裏跑出來,拿了一把五顏六色的什錦軟糖塞到我手裏。她說她不能假裝沒看見,就給我糖喫,沒有過不去的坎兒,喫糖心情就變好了。」
「收下糖,緊接着你們倆就上牀了?」
「什麼?!沒有沒有,絕對沒有——」
「就這?」
「這就足夠了。」他正色道,「我沒有家人了,一個人都沒有了。所謂朋友,在你跌落谷底那一刻棄你而去,她是當時唯一對我表現出關心的人。哪怕只是一點微小的善意,也足夠把一個看不到希望的孤獨者從深淵前拉回來了。你懂我說的這種感覺,對不對?」
「姑且算是吧,繼續。」
「她給我的那把糖,說矯情點兒,救了我一命。我理解那只是陌生人的善意,這個時代就是這樣的。大城市裏,人們冷漠、疏離,對他人缺乏興趣,越是熟人之間越怕麻煩。當我得知她心力衰竭已經到了晚期,家裏人把她視爲累贅時,我想着,自己一定能做點什麼。」
「沒準她早看出來你是個二傻子,故意用小恩小惠來感動你呢。」
「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本就該如此。而且,你講錯了。」
「哪兒錯了?」
「絕大多數人都是普通人,一生碌碌無爲,堪稱精彩的時刻也就那麼幾秒鐘。唯有通過驚天動地的大事才能展現和證明自身的品格,這種期待是錯的。從那些微不足道的小細節中,流露出來的善與惡一樣真實。不,應該說更真實。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下意識選擇的措辭,脫口而出的話語。正因爲是小事,更值得好好珍重。」
我忍不住笑出了聲:「等會兒,跟我講實話,你是不是事先排練過這段話?」
「是。」
「讓我把事情捋清楚,你想讓我相信,你是爲了回報一個陌生人,她在你心碎時給了你一把糖,飛了 1 萬多公里,跑到陌生國家尋找另一個陌生人——也就是我——來幫忙?」
「是這樣。」他不卑不亢地點頭。
「我幫你的話,我有什麼好處?」
「我可以立刻打給你 10 萬元,作爲預付款。等行動成功後,我會把尾款打給你。如果失敗了,後續一分錢沒有,不過預付款你留着。機會就只有這一次,怎麼樣,你意下如何?我覺得條件對你很有利。」
「我承認聽上去是挺誘人的。」我猶豫了,「不是,我不明白。你家裏是有礦還是怎樣?你滿世界跑,錢從哪兒來?看你年齡,不用去上班或上學嗎?抱歉,你多大?」
「20 歲出頭。」他說,「咱們倆差不多大,就是我從小眼鏡一戴上,人人都說我長相老成。錢的來源你不用擔心,綽綽有餘,我賣了一套房。」
「你,你……」我聽完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真是應了那句話,你不屑一顧的東西有人卻願意拿命來換。你知道像我這種小地方出身的人,得付出一代人的一生才能在大城市紮根嗎?」
他頭一歪,反問起我來:「西安算大城市?」
「相比之下算吧!」
「我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也是一輩子辛苦工作,才把家安在城裏的。然後纔有我爸媽,纔有我。」
「你意思是,我家裏人太懶,進城太晚了?」
「不是,我是說行動要用到現金,我需要錢。你幹嗎老是氣鼓鼓的?」
「我沒有氣鼓鼓!」
「你瞧你臉都氣腫了。」
「你!」
「好了好了,」他用手勢安撫我,「反正我父母也不在了。老房子長期空着,看着難受不說,浪費也是犯罪。小心別噎着了,我去給你買杯果汁。」
「你可真是個……」我想罵他白癡、敗家子兒來着,不過我一低頭,看見了掛在自己肩上的彩色印花腰包,嘴一歪道,「你可真是個正直的人呀。」
「我知道自己的行爲在別人看來有多蠢,蠢人做蠢事兒。我是這麼看的,世界這麼大、這麼複雜,不能全是聰明人吧?也得有幾個像我這種蠢人,做別人不願意做、不屑於去做的蠢事。我相信自己在做正確的事,不會後悔。」
「罷了,隨你喜歡,與我無關。」
一陣沉默之後,我想起了一件困擾我多年的事,別過臉,裝着若無其事地問道:「那啥,當年我消失之後,事情是怎麼收場的?」
「當年?」
「就,兩年前在西安啊。」
「你不是早忘了嗎?」
「少囉唆,人家問你話,你回答就是了。」
「當年啊,容我想想。」他一副頗有感慨的樣子,又開始用手搔頭髮,「你消失後,店長當場叫我抱着東西滾蛋。不僅沒拿到當月工資,還得倒貼錢賠償你偷走的腰包。」
「好吧。」我尬笑兩聲,結果和我想的一個樣,「不用再說了,我加入。」
「當真?」他眼睛剎那間變亮了。
「我不喜歡欠白癡人情。」

-14-
我說我們被那幫「dog shit」關在「sea view five-star hotel」裏,我知道自己的中式英語口音很重,可小七聽懂了笑點,一把小骨頭笑得咯吱咯吱,扭來扭去。
短短數日,我已經喜歡上這個樂觀、堅強的小男孩了。
我叫他小七,因爲他只有七根腳趾。他不介意,說自己在睡覺時被老鼠啃掉三根腳趾是事實。他是我睜開眼睛後看到的第一個人,我和他這幾天下來成了朋友,朋友之間互起暱稱拉近距離再正常不過。
我叫他「xiǎo qī」,並教他叫我「xiǎo dǎo」。他是我這輩子第一個外國朋友。
小七笑勁兒過去了,平靜下來面向我。他有一雙清澈透亮的藍眼睛,在陽光下,我光是盯着他的大眼珠子看,就擔心自己會陷進去。他皮膚光滑、黑亮,一頭柔軟的捲髮,頭大身子小,五官超可愛。我誇他有全世界最漂亮的大眼睛,彷彿是在給他撓癢癢似的,他又「咯咯咯」地笑了。
「眼睛。」他用英語糾正道,「不是屁眼。」
我不知道我們具體在熱帶何處,哪個半球、哪個大洲、哪個國家,只知道關押我們的是某個國際人販組織。問小七,他腦袋裏裝着令人費解的地理概念。他說自己和爺爺生活在海上,他記得最後那場大風暴,爺爺給他套上唯一的救生圈,自己則陪着「堪德魯」沉入海底。我問他堪德魯是不是漁船名字,他支支吾吾,又說是海島。
「是水。」有一次他說,「水裏有藥,你喝下去,會說東忘西。」我們交流了老半天,我總算搞懂他來自斯里蘭卡,不是印度人。
我們之間的交流受限於彼此掌握的詞彙量,更多時候,我們得通過眼神、表情和手勢來補充語言表達不出來的微妙意思。
我問他從哪兒學來的英語,他噼裏啪啦地用我跟不上也聽不懂的土話講了一大通,對他而言這纔是母語。他見我呆若木雞,不開心地換回了英語,告訴我是爺爺教他的。我問他今年多大,我看他一把小骨頭,猜他撐死八九歲。他說自己就快 14 歲了。好吧,嚴重營養不良,算把我驚到了。
某種程度上,我和他是這間 10 平方米混凝土牢籠裏的另類。
正方形小房間裏只有一扇向外開的鐵門,一直反鎖,和一扇又高又圓的小天窗。角落裏藏着其他小孩,男孩女孩都有,最多時有十來號人。
一條很長很長的鐵鏈沿牆角走了一圈,釘在水泥地上,從空中往下看呈「口」字形,把我們所有人的一隻腳踝銬在鐵鏈上,僅留出幾釐米的活動空間。孩子們都拼命地蜷縮在油膩死黑的角落裏,兩隻手抱緊自己,生怕見光,只從陰影裏伸出髒兮兮的赤腳左右搖晃。
號召全員團結一心、奮起反抗是沒用的,孩子們的模樣不對勁。先不說人種不同、語言不通,多數孩子像是剛做完絕育手術、蔫不唧兒的小寵物,打了太多麻藥,腦子裏一團糨糊。
「壞水。」小七拉着我說悄悄話,「有些人來得比我們早,喝了太多壞水。」
有時候一夜過去,房間裏會莫名地減少或增加幾人,不知道那些消失不見的孩子被帶去了哪裏。我推測人販是通過管道口輸送麻醉氣體讓我們失去意識的。以鐵門爲 12 點鐘方向,他們按順時針方向增員減員,再過幾天就要輪到位於 10 點鐘方向的我和小七了。
除了小七以外,我沒能跟其他人搭上話。不是因爲就小七一個人會說英語,是再沒有人想和我說話。
一開始,我以爲他們在排斥小七,嫌棄小七肢體殘疾或怎樣。過了一晚上我發現,被排斥的人不是小七而是我。
「大家怕你。」天亮後小七偷偷地告訴我,「你剛來時沒有心跳。」
沒有心跳?我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一個大活人怎麼可能沒有心跳?我問他爲什麼不怕我,他聽後害羞地笑了。
「你很像一個人,像我姐姐。」他依偎着我合上了雙眼。

-15-
海鷗漫天飛舞,像一場碎紙屑構成的大暴雨,堵住我們的去路和退路。
在橫渡孟加拉灣的客輪「地平線」號上,我倚靠左舷欄杆,做了個白日夢。一個形同赤裸的小男孩光腳走在滿是廢棄針頭的河邊,彎腰挑挑揀揀,尋找能賣錢的垃圾。一輪深紅色滿月探出頭來,污穢的月光打亮了男孩的花臉,他長了一張小七的臉,對我說:「畢竟幾人真得鹿,不知終日夢爲魚。」
徐淵從旁邊拍拍我肩膀。
「抱歉,你說什麼來着?我走神了。」
「小島,你沒事兒吧?感覺自咱們離開曼谷後,你就魂不守舍。」
「別管我了,你接着講。」
他點點頭:「異種移植。」
他邊說邊用餘光戒備周圍環境:「科學家用迷你豬作爲生物載體,植入人類幹細胞,培育出人類器官。」
「這就是來源?從豬身上長出來一顆人類活體心臟?就像人蔘樹結下人蔘果?」
「對,我跟你講過,這套流程繞過了倫理委員會干涉,在道德上站得住腳,不傷害任何人。最妙之處在於,這將會是一顆各方面條件都完美的心臟。」
「『將會』。」我聽了只想搖頭。
「你要了解,周舟她心力衰竭已到晚期,心臟移植是最後希望了。我們沒有時間等系統匹配心源,合適的心臟供體不是隨隨便便地就能等到的。心臟移植對匹配度要求很高,年齡、體重、血型、性別,供體和受體之間越相近,成功概率才越高,術後受體存活時間才越長。」
「一顆心換一顆心。」
「可以這麼說。」
「你爲了讓她術後活得更久更好,需要一顆量身定做的心臟,一顆和受體心臟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健康心臟。」
「正是!接受心臟移植的人,很難活到正常壽命,主要還是終生排異反應,存活時間最長的紀錄是 38 年。所以你能理解,爲什麼我不斷地強調這顆心臟是完美的。」
「你發誓這個過程不會傷害任何人?可憐的豬豬除外。」
「我用性命發誓。」
不用回頭看也知道,他此刻是一副真誠、專注的表情,活像一隻等待主人拍頭撓下巴的大狗狗。
我十指交握,兩隻手肘搭在欄杆上,一聲嘆氣:「不是說我在懷疑你,跟你相處這幾天下來,我已經充分地瞭解你是個白癡了,但我總覺得事情不可能這麼簡單。」
「是你想太多啦。花錢辦事,錢花到位了,就不會太複雜。」他一臉樂觀的傻樣。
「也許吧,希望如此。以防有個萬一,我在場,也算是個保險。」
「反正我們已經知道你的能力有一種自我保護機制,一旦見勢不妙,我就抱上你,拿帶尖頭的東西戳你一下,剩下的就交給你了。」
我轉身背靠欄杆,瞪着他:「呦,學會說相聲了?趁船還沒靠岸,再跟我講講那個提供心源的傢伙。」
「丹尼·穆恩-西克。」
「怎麼會有人起這種怪名字?」
「這十有八九是個化名。」他聳肩。
「你對這位丹尼老哥有多少了解?」
「就跟普通人對奧黛麗·赫本的瞭解一樣多。」他說,「百科上都有寫,如果你玩深網,你肯定多少會聽到這個名字,他太有名了。」
「我就不知道有這麼號人物存在,直到你跟我提起他。」
「但是他早就知道你!他提供給我座標點,叫我去那兒找你,拉上你入夥。你不點頭,交易就不算成立。」
「前提是你沒說謊的話。」
「我沒說謊!」
「那麼這讓我感到很不舒服。」
「我也有同感。」他說,「不過他是個神通廣大的人物,只要有人在網上提及你和你的那些事,哪怕就一次,還是加密信息,他也一定會捕捉到的。對他而言,找到你只是時間問題。俗話說,互聯網有記憶。而你,江小島同學,令人一眼萬年。他對你很有興趣,這是我們的優勢。」
「我還是沒搞懂,他是何方神聖?」
「丹尼·穆恩-西克,又稱『花月醫生』。最早出自極客小組一篇深度報道,翻譯機器人錯把『Moon-Thick』這個罕見的雙姓譯成『花月』。有時候就會鬧出這種笑話,錯誤的譯名反倒朗朗上口,花月醫生自己都說好,別人也就將錯就錯,一直這麼叫下去了。總之,他是能替你搞來任何東西的人,前提是你要能引起他興趣,支付他向你索要的代價。」
「代價?」
「花月醫生信奉等價交換原則。他替你實現願望,隨後也從你身上割走他認爲等同價值的東西重新實現平衡。用他的話說,這麼做是爲了避免熵增。一磅肉,安東尼奧,不多也不少。」
「聽着像個騙子。或者委婉點兒說,後現代行爲藝術家。」
「重點在於,他是真貨,絕非說說而已。」
「我不信世上有這種人。」
「你是沒見過他的能耐纔會這樣說。曾經有一回,花月醫生將 100 輛主戰坦克一夜之間運過莫桑比克海峽,幫落難王子從首相手裏奪回了政權。直到今天,仍然沒人能說清他是怎麼辦到的。他三度登上《時代週刊》封面,被譽爲本世紀最知名的無國籍黑客。人們都說他無處不在、無所不知。沒人知道他現實中是誰,是一個人還是一羣人,甚至他是不是人類。他盤踞在全球最大的深網市場——沙之塔,開設了一家數字萬事屋,接收全世界的來信,只挑極少數的幸運兒回覆。人人皆知,只要花月醫生肯承接你的委託,便能實現一切願望,無論多麼違背常理,多麼不可思議。」
在吉大港人頭攢動的海灘,幾百雙眼睛向這邊投來好奇的目光。我們跑贏了暴風雨,下船後,我立即意識到當地不常有中國遊客,我們的長相和打扮在孟加拉國非常顯眼。
這可不好,距離我上次閃落正好過去一個半禮拜,身體和心理累積的壓力即將轉化成一顆成熟果實。在這種節骨眼上,我又敏感又脆弱,很不想面對陌生人的視線。一點點的外部刺激都有可能引起連鎖反應,使我當衆發作。而我們又偏偏得在天氣最炎熱的七月,沿鐵路穿過這個擁有 2 億人口的南亞國家,一路上不管走到哪兒都少不了被人圍觀。說實話,我看這趟成功希望渺茫。
徐淵從他包裏取出一副男士太陽鏡,不問我意見,直接撩開我的劉海就替我戴上。
「相信我,」他說,「我上初中時有一段時間皮膚不好,特別在意別人的視線。經驗之談,你把眼鏡當成是遮擋物,戴上去感覺會舒服些。」
「你以前是個痘痘臉?」
「那不是重點。」
「謝了。」
「我知道你受不得刺激,我也不想再飛幾千公里,從頭再來一遍。」
「不要緊,事情還沒到那一步。」
他從褲子口袋裏摸出墨綠色的偏光鏡片,默默地夾在自己的圓框眼鏡上,「我看那邊有個攤子,我去給你買杯奶茶壓壓驚。你站着別走動,放輕鬆,找點事兒做,檢查一下防丟器在不在腰包裏,轉移下注意力。」
我來不及叫他別玩《背影》的梗,他一溜小跑就走遠了。
「你好!」
一個皮膚黑得發亮的當地小夥子和徐淵擦肩而過,朝我揮手示意。
我一愣,也下意識地向他回了句「你好」。
「太好了,你們果然是中國人。」
他穿着一件藍色花 T 恤,衣領上掛着墨鏡,揹着雙肩包,手裏捧着單反相機,向我靠近:「請原諒我的冒昧,我跟着中國老闆在工廠裏幹了十年,剛纔聽見你們說話覺得很親切。怎麼樣,你聽我中文發音還標準吧?」
我誇他中文非常流利、地道,不是恭維,是真心話。他看出來了,笑得露出了粉紅色牙齦。
「攝影是我從小到大的夢想。」他捧起手裏的單反讓我看,「我最近辭了工作,來海邊給遊客拍照掙錢。掙得不多,不過每天都很快樂、充實。」
「那真是太好了。」我不想表現出失禮的樣子,儘可能不動聲色地望向遠方,心中期盼徐淵快點兒回來。
小夥子表示他願意免費爲我拍照,因爲我很漂亮,這是他的榮幸。
「你人真好,我沒那麼漂亮,不用了,謝謝。」
「別擔心,我拍照技術非常好。讓我試試,不會把你拍醜的。」
「真不用了,我覺得這樣不太好……」
快門聲接連不斷地響起。當地人從我們身邊經過,用目光打量着我們——主要是我。我知道自己臉紅了。
徐淵隔着老遠發現有人繞着我轉圈兒,端着一小茶杯奶茶,加速地跑了回來:「有什麼問題嗎?」他用身體幫我擋住鏡頭。
「沒事兒。」一看到他的臉,我立馬就安心了。
「這一帶看樣子像是景區,一杯奶茶要 30 元,也不曉得是貴還是便宜。」他說,「喝完了杯子不能扔,得還回去。」
「你們是情侶對嗎?出國旅遊?」小夥子放下相機,笑着問我們。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就去看徐淵。他倒不假思索,點頭說「是」。
「很高興你們來我們國家,希望你們玩得開心。」
「謝謝。」
「不,我是認真的。」小夥子收起笑容,「我們國家人雖多,但大部分人都很善良。當你們在路上遇到困難,不用怕,只管去問,會有人伸出援手。」
「我明白了,感謝你這麼熱情好客。」
徐淵鄭重地與他握手,臉色一變。
「怎麼了?」我湊上來問。
他小心翼翼地攤開和對方相握的那隻手掌,一枚 0.45 口徑的空彈殼滾了出來,彈殼裏倒出一小撮成分不明的灰。他用食指撥弄,灰裏有一小截沒燒乾淨的骨頭。
「這是個警告,我們被盯上了。」他把填滿骨灰的空彈殼攥在手心裏,四處張望。
小夥子早消失在人海中。

-16-
差一刻鐘零點。到站了,我從長途客車跳下來。
昨天我還在距離武漢 600 公里外的太湖,那是我第 20 次閃落。我感覺自己正在堅持一場奇怪的異地戀。之前第 16 次至第 19 次閃落都是同樣,我前腳剛離開武漢,後腳就急忙地尋找返回武漢的交通工具。那幾個月來,我總是在重返武漢的途中,做夢屁股都在顛簸。
我抵達季靈雨的 loft 公寓門前,夜已深,防盜門沒有反鎖。她知道我今晚會回來。
我能看出來,有好幾次,她很想質問我突然消失不見去了哪裏,爲何幾天後又滿身狼藉、裝作若無其事地回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她也許是害怕自己一旦開口,就不得不觸及問題實質:我和她之間究竟算是什麼關係?
她不在一樓,那就是在臥室了。
按照老慣例,我拉開冰箱門,拎出一提易拉罐冰啤,爬上閣樓去找她。臥室深藏在走廊盡頭,門半掩着。吸頂燈燒壞了,沒人會修理。
她兩腿併攏地蜷坐在窄長的大理石窗臺上,微微抬高的腳趾尖指向一排空罐子搭建的金字塔。窗外有無人機飛過,橫向飛移的彩光從左到右勾亮她朦朧的線條,隨後歸於沉寂。
她微醉了,見我回家,挪動屁股從窗臺上滑下來,頭枕在我的大腿上說:「小島,我們該怎麼辦纔好呢?」
我凝視着她,我也說不清自己爲何要堅持一次次地回來。也許是因爲我除了姓名以外還什麼都沒有告訴她,不能就這樣放棄抵抗,任由那股力量把我們拆散,搞得像是我不辭而別一樣。這正是我渴求已久的正常生活,找個理由,在某地紮根,做一份長期工作,停止流浪;擁有一個家,一個等待我回家的人。
她又拉開一罐酒,小酌兩口,趴在我腿上睡着了。
她這段時間也很難熬。一向理解、支持她的奶奶,被診斷出小細胞肺癌晚期。醫生判斷病人只剩下 3 到 5 個月的生存期,前南地區的自由行因此而擱淺。她不得不大幅度地變更一連串早已擬定好的計劃,打工之餘迴歸家庭,與父母有限地和解,全家人陪在病牀前照顧奶奶。
每天三點一線,往返於公寓——螺螄粉小店——醫院。在路上、在工作中、在醫院裏所見無一地不讓她感到窒息。靈感、想象力和激情全都棄她而去。她沒有時間和力氣作畫,那件心心念唸的里程碑作品被丟棄在書房角落裏,防塵布上落滿灰塵。
她和我都在忍耐與堅持,祈禱一切好轉的那天儘早地到來。時間是我們共同的大敵。
時間。我的人生不知不覺中變成了一根根斷線,每根斷線平均只有 14 天長度。
人活在世上,不管做什麼事,想要做好都需要不間斷地投入大把的時間。時間是成功的基礎。哪怕是抱養一隻流浪貓,要讓天性警惕的貓咪信任你、依戀你,也得花 6 個月甚至 1 年之久。
你用 4 周時間掌握一項新技能,用 3 個月和一位陌生人交上朋友,用 2 年讓一段感情開花結果,用 7 年經營夫妻生活,用 10 年打拼個人事業。而我只有切成一小段一小段的 14 天的碎片。14 天夠幹什麼?我比絕大多數人都更熟悉因時間不夠用,結果一事無成的絕望感。到頭來,也許只有愛情開始時不受時間和空間限制。畢竟,我們愛上一個人只用一瞬間。
第 38 次閃落,在印度北方邦,我親眼看到那些橫躺在馬路邊的無家可歸者,基本上都是男性。他們中有人躺着向我們伸手乞討,有人僅有一隻獨眼,另一隻眼眶裏是可怕的空洞。
「是毛黴菌、麴黴屬感染留下的後遺症。」與我同行的小姐姐一臉不忍,小聲地解釋道,「十年前,大流行期間,患者們使用的製氧機加入了不潔的自來水,數萬人在治療中被感染。開始是鼻竇,三天內黴菌就會蔓延到眼部,再下來是腦部。一旦到那個階段,沒有治療手段,只能摘除眼球保命。」
小姐姐是醫學生,我們是在阿格拉舊城區遇到的。她一看見我,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糾纏着我不放。
「你也是一個人出來旅行的,對吧?」她使勁地搖晃着我的手說,「求你了,咱們兩個女生一塊走更安全,我懷疑有人在跟蹤我!」
事實證明她說對了。
我替她攔住一輛 TUTU,用我家鄉話說這玩意兒叫「蹦蹦車」,在當地算是出租車。小姐姐叫大鬍子司機往泰姬陵開,她在提瑞迪特酒店訂了間豪華客房。我們剛一坐上去,那幾個行爲詭祕的當地男子便從陰影裏跑了出來,眼瞅着到手的獵物飛走,抓耳撓腮,懊悔不已。
「惡魔!」小七瞪圓了他那雙藍色大眼睛。
如果說惡魔長着一張人類臉孔的話,那一定就是此時此刻,出現在我和小七面前的這張臉了。
人販們對這位深夜來訪的貴客畢恭畢敬,稱他爲「doctor」,也不知道是指博士還是醫生。他們從外面打開鐵門,請客人踏進關押我們的牢籠,近距離檢查我們這些「貨物」品質。
他來了。
小七發出一聲悲切、短促的嗚咽,從旁邊抱緊了我。
那是一張令人毛骨悚然的臉龐。來者不像是活人,倒像是一具巨人觀階段的腫脹屍體。一顆慘白渾圓的光頭,皮膚底色像是被倒吊着放光血液的死豬,胖臉上塗抹着濃厚的白粉,額頭左側有一張一跳一跳的污綠色腐敗的靜脈網。僅有的一點眉梢猶如下垂的冰錐,長而尖銳。只有一隻左眼,眼球突出,右眼眶裏空洞洞的。我們緊盯着他的嘴巴看,兩片又厚又翹的嘴脣,塗着小丑般的黑紫色口紅。我不敢移開視線,生怕下一秒鐘就會有毒蛇從那張嘴裏躥出來吐信。
他面向我們,擠出烏漆墨黑的笑。有孩子被嚇哭了,也有人尖叫。
「我要這個。」他指着我和小七說,我感覺自己血管裏的血液都結冰了。
兩名人販拿着鑰匙蹲下,解開我和小七腳踝上的鎖。
「只要男孩,不要女孩。」他又說。
我和小七相視一眼,什麼都來不及講,我們知道這就是永別了。
「不……不要……」
「小七!」
兩個人販一人捉住小七一條腿,把他狠狠地摔在地上,聲音之大令我心中一顫。接着再拖起失去知覺的他,像拖一頭待宰的豬崽子,把他從我眼前抓走了。

-17-
在孟加拉國的首都達卡,我們算是見識了什麼叫人山人海。
當地人總體較爲保守,街上獨自出行的女性不多。不管天氣多熱,也沒見有哪個小姑娘把四肢晾在外面。在這裏,作爲一名只是站着不動,就足夠惹眼的外國女遊客,我決定入鄉隨俗,全程套着長袖長褲,避免引人注目。
徐淵這傢伙,明知我滿臉是汗,還專門跑去給我買了條當地少女戴的黃色花頭巾,勸我裹上。
他捏着蘭花指說:「戴頭巾防曬,我怕你中暑,而且你看這條顏色多好看啊。」要不是見周圍擠滿了人,站都沒地方站,我早給他翻白眼了。
這是一個熱情、擁擠、混亂的國家。某些街道建築,令我想起 20 世紀 90 年代的中國。
我們在富人區一家漢堡王找位子坐下。店裏開着空調,冷冷清清,和店外被三輪車堵死的馬路形成鮮明的對比。等到我們點餐時,答案揭曉了,這家店人均消費是路邊餐館的 10 倍,難怪無人問津。
「小島,又見你一個人發呆,想啥呢?」徐淵問。
「沒什麼。」
他端着塑料餐盤迴來了,坐在我對面,把一堆快餐往我這邊推:「喫點東西吧。」
我不喜歡他這張分明很憂慮,卻要假裝從容淡定的臉。尤其是當他叫到我名字時,那感覺,好像我名字是聲控炸彈的引爆口令。
「你喫吧,我沒胃口,反正都是你點的。」
他伸長脖子看了看餐盤裏的薯條、番茄醬、巧克力聖代,擅自理解了什麼,「我去給你買個漢堡,你想喫哪種漢堡?真想來一個芝士漢堡啊,就是不知道有沒有賣的。」
「你老實坐會兒吧,別亂花錢了。」
「機會難得,來都來了,咋說也得買一個嚐嚐味道,達卡漢堡王看着怪高檔的。」
待他走後,我一聲嘆氣。這傢伙,就會叫別人喫喫喝喝,好像這是他關心人的方式。真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大小孩,人不壞就是了。
15 分鐘後,大小孩回來了。帶回來兩個死貴死貴的芝士漢堡,和一個大白天在室內戴飛行員太陽鏡的臭臉大叔。
臭臉大叔一副吊兒郎當樣,左手揮動着一隻油得發黃的白色勞保手套,像拍蒼蠅似的把徐淵往卡座裏趕。
「坐進去,別盯着我看,動作自然點!」大叔用英語命令道。
徐淵像個聽話的受氣小媳婦,抱着兩個漢堡,一句話不敢說,身子一斜滑入沙發卡座,用目光向我求援。
大叔在他身旁若無其事地坐下。
「就你們倆?」大叔審視着我們,切換到一口流利的英式中文。
我和徐淵交換視線,帶着覺悟點頭。
「包不錯,挺有品味。」大叔盯着我掛在胸前的彩色腰包說。
「呃,謝謝。」
「成吧,也輪不到我挑肥揀瘦。自我介紹一下,我替花月醫生做事,是你們的引路人。你們想見他,就得聽我的。聽說過規矩吧?等行動開始,我怎麼說,你們就怎麼做。我沒說話,你們就屁都別放。懂?」
「完全明白。」徐淵搶答道。
大叔轉過身瞪了他一眼,脫下右手那隻勞保手套。徐淵一看,以爲對方要和自己握手,急着把手掌遞了出去。大叔皺着眉頭,避開他的手,從他懷裏迅速地取走一個漢堡,用廣東話說了聲「多謝」,撕開包裝紙「吧唧」就是一大口。
某人的手懸在空中不知所措,尷尬地迴旋搔起頭皮來。我硬是強忍着沒笑出聲。
那羣人販把小七拖走了,但他醒了過來。
隔着那扇從外反鎖的鐵門,我聽見小七在求救,在用母語詛咒,在用腳踢蹬反抗。他那把近乎赤裸的小骨頭,磕碰在堅硬冰涼的水泥地面上發出可怕的悶響聲。他那麼瘦小、憔悴,長期餓着肚子,體內卻保存着驚人的力量。聲聲哀號,不斷掙扎,令我莫名地想到將死之人的迴光返照。
惡魔就站在 10 平方米牢籠的中央,擋住我的路。其他人販都走了,只留下他。沒有人費心地重新鎖住我腳踝。我一激靈站了起來,直面惡魔,手臂上爬滿了雞皮疙瘩。
小七越叫越驚恐絕望,我不敢想他看到了什麼。
他每一次拼命尖叫,聲音都忽大忽小、忽遠忽近。慘叫聲在半開放的混凝土迷宮裏層層迴盪,猶如一波波由遠及近的浪湧電流,將我全身淹沒。激得我瘋狂地發抖,咬破了舌頭,血腥味兒在脣齒間瀰漫開來。
混凝土牢籠裏,這幫心智退化成猴子的孩子們抽打着自己的一條腿,拉扯着鐵鏈,配合着小七的慘叫聲又哭又笑又鬧。他從下層很遠的地方喊起我的名字:「小島,小島!」每一聲都像是在用鈍木鋸縱向地鋸開我攪成一團的五臟六腑。接着是一聲金屬巨響,小七的聲音消失了。
我滿懷熾熱恨意,脈搏「怦怦」地跳動,腎上腺素飆升,不再感到恐懼,不再保有理性。我怒視着始作俑者,準備撲上去殺死他;用牙齒咬開他頸動脈,用手指戳瞎他僅剩的左眼,用我能想到、能做到的最殘忍的方式殺了他。同歸於盡吧!我不在乎後果。
頭頂那扇高不可攀的小天窗投下蒼白無力的月光。他的頭,飄浮在滿是塵埃和顆粒物的虛空中,像一顆得了絕症的月球。
他朝我走來,不疾不徐,咧嘴而笑,抬起那顆慘白、油亮的光頭,揚起那張癡肥、殘缺的醜臉,如同一顆在星辰注視下莊嚴上升的白色腫瘤。
他站定,攤開手,對我說……
「小島?」我聽見徐淵在叫我,「你越飄越遠了。」他一臉擔心。
我一哆嗦從幻夢中掉了出來,抬起頭,正好對上他溼漉漉的雙眼。
他端着一個銀餐盤,盤中是四塊切得四四方方的雞蛋餅,問我喫不喫,我搖頭。
一股不可言狀的失落感懾住了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被我忘了。我一定要提醒他,就現在,不然爲時已晚。可是話到嘴邊,我打了一個冷戰,清醒了,夢裏殘留的觸感消失得一乾二淨。
「我本來有一件事想告訴你,可突然想不起來了。」我說。
「是不是迷上我了,要跟我告白?」
「滾蛋。」
他以爲我在一語雙關,把餐盤放回桌子上,笑了笑:「趁還有時間,你應該休息。」
「我不困,習慣熬夜了。倒是你,最好去睡一會兒。」
悶熱、潮溼的午夜,我和他相隔半米,並排地站在酒店陽臺上俯瞰達卡夜景。我想起白天在街上看到的那羣荷槍實彈的軍人,想起那些流離失所的氣候難民,街頭巷尾暗潮湧動。他回頭看室內,房間裏空調是壞的,牆紙和牀單上爬滿黴點。關上窗戶,光是想象空氣中充滿了黴菌孢子就能把人逼瘋。
「多謝關心,我這樣挺好的,吹吹風就不困了。」他壓住下意識地抬起捂嘴打哈欠的那隻手,逞強道。
今夜無星也無月,重度污染的夜空黯淡無光。風倒很大,酒店旁邊是一個附近居民約定俗成的露天垃圾場。五顏六色的塑料袋被狂風颳上高空,惡臭味兒讓人不敢放開來大口呼吸。
「你確定趴在這兒吹風是好主意?」
一隻綠色塑料袋緊貼着我們的臉飛上天,我側過身挑眉問他。他張嘴剛想說點兒什麼,又一隻紅色垃圾袋飛了過去,這下他皺着鼻子不吭聲了。下一秒,我們面對彼此的臉,忍不住相繼哈哈大笑。他笑得背靠陽臺護欄彎下了腰,一屁股坐在地上,眼中淚花閃熠。
一場風暴要來了。劇變將至,徵兆隨處可見。
「這層樓是沙之塔的安全屋,專業團隊在隔壁房間收拾裝備,做最後準備。引路人去檢查飛機了。等他發話,我們就開始行動。」他說。
「感覺像開戰前的倒數階段。」
「這就是一場戰爭。」他嚴肅道,「一個與全球大資本爲敵的黑客,任何接近他的人都有可能被捲入衝突,承受附帶傷害。」
「徐淵?」
印象中,這是我第一次用正常語氣叫他的名字。他肩膀微微地一抖動,也許是猜到了我要說的話。
「她知道你跑這麼遠,爲她做這些事嗎?」
「她?」
「你那位唐久女神。」
他沉默了幾秒鐘:「她以爲我還在超市打工,太忙,沒時間去看她。她什麼都不知道。如果我能活着回去,這些事我永遠也不會告訴她。她會以爲是自己運氣好,最後一刻,通過系統匹配到了合適的心源。」
「爲什麼?」
「她沒有求着我做這些,是我自己要來的,我做得太過火了。只有一個人能對這種行爲負責,那就是我自己。」
「現在回去還來得及。」
他搖頭:「我必須帶着心臟一塊回去。」
「可是,這樣公平嗎?對你自己?假如你出了事,不會有人知道在你身上發生了什麼。」
他轉過頭看着我,微微一笑:「有你在啊,你會記住我。」
「這樣對我不公平吧?」
「拿錢辦事的人,就別抱怨了。」
「你!」
「開個玩笑啦。」
趕在我發火之前,他衝我擠了擠含笑的眼睛。
「跟我說實話,你爲什麼這麼做?」
「沒有什麼爲什麼。」
「我不信沒有理由。」
「好吧,如果一定要說,和你有關。」
「我?」
「對啊,因爲兩年前我遇見了你。遇見你讓我認識到,我以爲不可能發生的事並不一定真的不可能發生。」
「聽着像是繞口令。」
「還記得我曾經說過,城市裏的人都很冷漠嗎?」
「當然。」
「我自己也是那種冷漠的人,所以我才喜歡戴眼鏡,避免和別人眼對眼。真是這樣,我一直都很自私,活在小小的天地裏。我不是我父母那種人,從來都不理解他們的那種格局。」他搖頭自嘲道,稍後露出懷念的笑容,「不過我這輩子都忘不了,當初在店裏,你在我眼前白光一閃消失的那一幕。你讓我感覺當頭一棒。一個聲音對我說,這就是你一直在等的機會,機會來了!要麼一輩子就這麼一事無成地混下去,要麼鼓起勇氣去做一件大膽的事,看看能不能有所改變。我聽從了那個聲音,於是纔有了我們現在,站在這裏。」
「徐淵……」
「我一直沒有機會說這些,我害怕話說出口,讓人誤解。小島,我很感激你。你身上有一種力量,我不是在說你會閃落,而是在說你這個人的本質。你能夠改變別人,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你把我從夢中驚醒,讓我知道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我才能變得勇敢,鼓起勇氣去幫助那些得不到幫助的人。你讓我變得更好,爲此我感謝你。所以你說,我怎麼能不去沙漠裏,用這雙手把你挖出來呢?」

-18-
我、徐淵、20 名武裝到牙齒的沙之塔僱傭兵,以及我們的引路人,登上一架停在城郊的深灰色塗裝大型兩棲飛機。
「退伍軍人、職業殺手、江湖騙子、前特工、黑客、逃犯,所有你能在深網市場網羅到的頂尖高手全在這兒了。」徐淵拉着我衣角耳語。
兩棲飛機大開的艙門正對着市區方向,一枚枚處於上升段的火箭彈劃破污濁、暗紅色的夜空。數秒鐘後,與一大羣張牙舞爪的攔截彈在高空中相撞爆炸。
「開戰了。」那些穿着戰術背心、挎着突擊步槍的僱傭兵經過我們身邊,抬頭行注目禮。
「江小島,江采采之女,又見面了。」惡魔攤開手。
「你、你是……」
「在不同國度、不同語言中,他們送給我不同名字。對你,我永遠是丹尼·穆恩-西克。對你,吾乃圓夢之人。」
他說話時雙脣微張、嘴形不動,通過腹腔發聲,不像是在說任何一種已知語言,可是我卻能聽懂。
「丹……」
「你也可以叫我花月醫生,我更喜歡這個發音。」
他聲音像一條滑溜溜的電鰻,悄無聲息地爬上我的後頸,緊貼着我的脊柱鑽遊,滑入我腦內。我感到一陣陣微電流,寒毛直豎,顱內發麻。在他面前,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沒有祕密,如野獸般赤裸裸。
「走開,別擋道。」我鼓足勇氣反抗。
「你這句話不應該對我說。」
「是你把小七……」
「選中那個少年的人不是我。」
「閉嘴!」
「事實如此。」他說,「有人基於自身需求,買下了那個少年。那幫罪犯以爲我是買家使者,其實我來此本意是跟進一筆私人交易,並非爲他而來。不過我承認,由於你,我對他產生了興趣。」
「他們要把小七怎麼樣?」
他用問題代替回答:「你聽說過『人豬』嗎?」
「我……」
「從前他們在潔白無菌的實驗室裏,用單價高昂、費時費力、精心培育的迷你豬作爲生物載體,生產人體器官。最近則跑到無法無天的失敗國家,換用人豬。」
「人豬……」
「循着我的聲音,你能看到,對嗎?」
我眼前應聲浮現出畫面:海平面上升,洲際大火蔓延,冰川分裂,永久凍土層消融,瘟疫捲土重來,戰亂無休無止……
「難民。」他說,「環境難民、氣候難民、疫情難民、戰爭難民。無論是從經濟,還是從生物適用性的角度來看,難民兒童都是完美的生物載體。在發達國家默許與推波助瀾下,他們如蜉蝣般一茬又一茬地生出來,給錢權結合者提供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可替換零部件,助其永生。肆意切割,用完即棄,無人關注、無人保護,利潤巨大,成本爲零。你的小朋友,不幸淪爲龐大產業鏈中的原材料。你已經猜到了,他們會怎樣對待他,對嗎?」
「你是個怪物。」我發抖,就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還來得及,滾開,我去救他。」
「一個人一生只能許一次願,可惜了。」
惡魔嘲弄着一行禮,背後那扇鐵門隨之悄然洞開。我躲過他,撞開鐵門,拔腿就跑。
冷笑聲在混凝土迷宮中迴盪。
「去吧,做你該做的事,付出代價。吾乃丹尼·穆恩-西克,圓夢之人、索債之人。你將忘記這番對話,直到我們再次相遇那天。」
凌晨 1 點 13 分,大型兩棲飛機顛簸飛行在浩瀚無垠的西太平洋上空。
起飛 30 分鐘後,引路人大叔摘下太陽鏡,站在白板前,向機艙內全體人員做任務簡報。
「姑娘們、寶貝們,都不是初次合作了,廢話少說。各位對歷史想必有了解,二戰結束後,美軍從戰敗的日本人手裏接管了西太平洋衆多島嶼,沒有歸還給原屬國。第一次冷戰期間,美軍在其中幾座島上修建祕密軍事設施,將這些島列爲高度機密,從民用地圖上抹去。歷史文獻和日常信息遭到系統性地篡改,普通人不知道這些島嶼存在,衛星地圖上也找不到。我們飛行的目的地,正是其中一座不存在之島,代碼 WPON41。」
「主島陸地面積 6 平方千米,人口最多時 200 人。20 世紀 50 年代,美軍圍繞 WPON41 開展了數次核試驗,永久地污染了當地的生態環境。隨着我們東方朋友迴歸歷史地位,美方逐步後撤,WPON41 遭到廢棄。理論上,現如今是一座無人島。考慮到海平面上升速度之快,該島將於 5 年內沉入海底。基本信息介紹完畢,問題?」
一名刀疤臉男僱傭兵舉起手:「敵人?」
「23 分鐘前,花月醫生藏身於西太平洋某座不存在之島的消息引爆了全網。諸位與醫生孽緣不淺,都親身領教過他的人格魅力。有花月醫生這種朋友,誰還需要敵人?開個玩笑。除我們以外,多方多支應急反應部隊正殺向
WPON41。跨國公司戰略聯盟、多國情報機構、極端組織、恐怖分子、賞金獵人。扳指頭數,只有遲到的,沒有缺席的。到目前爲止還沒有哪一方登島,我們領先於所有人,算是萬幸。」
「我方任務?」
「護送兩名遊客登島後,佔據此處美軍舊地堡,在這裏和這裏建立防線,擊退進犯之敵,堅守到花月醫生跟我說可以撤退爲止。問題?」
一雙雙殺氣騰騰且不耐煩的眼睛,向我和徐淵瞪過來。我無所謂,徐淵嚇得一激靈,手捂襠部,擺出了內八字造型。
「花月醫生那邊怎麼辦?」
「會有友軍從其他方向支援,不管他,我們專注於完成眼前的任務。」
一名紅髮文身的姐姐舉起手:「敵方裝備?」
「輕武器、夜視儀、無人機。可能配有少量重武器、艦載和空中火力支援。」
「可能?要命哈!」
衆人聽了直咂嘴。
「剛纔提到核試驗,當地輻射水平?」
「不高於 500 微西弗。快進快出,相對安全。不過我警告你們,別手賤去喫島上土生土長的椰子。」
徐淵弱聲弱氣地舉起手:「我們來得似乎不是時候,真對不住。飛機還能掉頭嗎?我看要不然改天算了。」
僱傭兵們相視大笑:「小老弟,淨瞎胡鬧。沒有比這更好的時候了,如果花月醫生死了,這就是你們最後的機會。沒有改天一說,一人一輩子就這一次機會,錯過了就再也沒有了。」
我擋在徐淵前面,舉起手:「我想知道爲什麼。」
所有人齊唰唰地看向我。
「爲什麼是指?」
「多方勢力都想抓他,花月醫生幹了什麼壞事?」
「壞事?在無數人眼中,他是天才、英雄、大聖人!」
「在一方看來是聖人,在另一方看來就可能是惡魔。」
引路人重新戴上太陽鏡,一副皮笑肉不笑的嘴臉:「花月醫生是這場數字戰爭發起人,光他一人一年給跨國巨頭造成的經濟損失就高達萬億元。那些缺失人性的互聯網巨頭、能源巨頭、生物巨頭組成攻守同盟,全是被他一個人給逼的。在治理有效的主權國家,深網黑客和巨頭之間進行老派信息戰、入侵與反入侵,情報戰、金融戰、輿論戰。在經濟殖民地、無政府狀態國家和地區,沒太多顧慮,知道你是誰、住哪兒,就空襲殺你全家。」
「真是亂七八糟。」
「這個時代就是這樣,沒有明確的敵人,敵人無處不在。新冷戰開始後,東西方間的科學技術交流幾乎停滯,花月醫生是極少數能從兩邊來回竊取信息之人。對超級大國,尤其對處於下風的一方而言,他的大腦是無價寶庫。」
「所以它們是要?」
「抓住他,把他活體肢解,只留下大腦,剩餘部分燒成灰,混合童子尿噴射到大氣層外。別看我,不是我說的,這是股價暴跌後,某位西方實業家的原話。」
「那你們又爲何要替花月醫生賣命?」
「掙錢呀,小妹妹,花月醫生有錢也捨得撒錢。再說我們全員,都欠他某樣東西,也沒得選。」
「欠他什麼?」
「啪嗒」一聲,跳傘指示燈變成綠色,艙內的廣播響了。
「5 分鐘後抵達目的地。」
「得了得了,」引路人拍拍手,不想再搭理我,「還有哪位小可愛有問題?沒了?很好,準備——」
機身尾部猛地震動了一下,多處紅燈狂閃,響起警報聲。
「被擊中了!重複,飛機被擊中了!」
飛機在 800 米空中解體了。
一陣陣劇烈地顛簸,紅光狂閃,警鈴大作。機內通話器壞了,沒人知道駕駛艙那頭在搞什麼,連引路人自己都是一臉錯愕。
他命令我們檢查降落傘,原地待命,自己說要過去看看。1 秒鐘後,機尾傳來金屬尖嘯聲,一團突如其來直躥上天的烈焰將引路人吞沒。下一個瞬間,兩棲飛機化作四分五裂的流星劃破夜空,所有人都在他的慘叫聲中開始自由落體。有人急着拉開了降落傘,我隱約地聽見徐淵在後面喊我的名字,可我根本來不及抓住他的手。
我們在急速地墜落,閃落沒有發動。
這想必就是他們常說的瀕死體驗了,臨死前一場走馬燈,帶你快速地回顧自己短暫、可笑的一生。

-19-
從達卡漢堡王出來後,兩名形跡可疑的白衣男子緊隨其後推門而出。引路人不動聲色地帶着我們躲進了小巷子,在低矮壓抑的小樓之間七拐八繞,甩掉了尾巴。
「中情局在當地招募的臨時工,」他露出猙獰笑容對我說,「沒察覺到嗎?它們從伊斯坦布爾那次起就注意到你了。」
聽他這麼一說,我回想起,曾經多次在戰亂國家遇見過類似氣質的人。白襯衣、防彈背心、太陽鏡,鼻孔朝天,走路趾高氣揚,前後左右跟着一羣卑微的當地官員,走一路都有大兵護送。
只剩下我們三個,引路人沒有馬上離開。他站在太陽陰影底下,說:「捫心自問,是什麼把你帶到了這裏?是否值得你付出這種代價?」
「我不會後悔。」徐淵說,「我已經想明白了。」
引路人永遠是那副似笑非笑的嘴臉:「人生啊,小老弟,就是一連串遺憾和意想不到。時候未到,時候到了,就沒有人不後悔的。」
第 50 次閃落,我降落在興都庫什山南麓,喀布爾城外一座小山頭上。四周半埋着一堆生鏽鐵殼子,看着像是蘇式坦克和步兵戰車,已經報廢許久,鐵皮都千瘡百孔,被人拆得只剩下空殼。山坡下有一片插遍阿富汗國旗的墓地。凡目之所及,地表崎嶇不平,到處都是蒼茫的山脈。
我不關注國際政治,但我知道,美國人多年前撤出了這個國家。打了 20 年仗,留下滿目瘡痍、捲土重來的塔利班。戰局每天都在變化,我不清楚是誰贏了,也不關心。
山腳下有一座小村落,我進村尋找會說中文或英語的人,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就被如臨大敵的地方民兵用槍指着攔在村口。
我舉起手,一通比畫後,他們帶着我過橋去見村長。
臨近黃昏,室內的採光很糟。穿着男人衣服的村長轉過身來,我大喫一驚,還以爲自己眼花了,這分明是一張女人的臉。
這種情況容不得半點兒輕率。我連忙向村長解釋了來意,好在對方懂一點兒中文。他們覈實了我身份,確定我不是間諜、不具有威脅之後,槍口終於不再對準我了。
「一箇中國女孩,來這裏做什麼?」房間裏只剩下我和村長,她問。
我說自己是一名揹包客,不相信西方媒體描述的阿富汗,想來這邊親眼看看。
「看了,然後又能怎麼樣?」她無法理解。
中國工程師在喀布爾城外援建一條公路,她準備把我送去施工現場。分開前,她對我說,「英國人來了又走,之後是蘇聯人、美國人,現在是你們。」
「中國人和它們不一樣。」我說,「我們不破壞,只建設。」
她點點頭,表情微妙:「你們是這個世紀新的超級力量。中國人聰明、目光長遠、自我剋制。願意用柔和手段實現目的,擁有武力卻不濫用暴力。你們是一座大陸孤島,但凡條件允許,能關起門來做自己的事,就不會去關心外界。你們興衰起落,始終是世界一級。你們有意,就能毀滅敵人。你們不是我們。」
聽上去她對中國有一些瞭解,也有誤解。我忍不住說:「那你該知道,中國人沒有入侵、轟炸過你們的國家。」
「是沒有。但你們仍舊是外人,是列強中的一員,是相對不那麼壞的一個。你們有自衛能力,也有作惡能力。你們不是我們,你們不會懂。」
「我們大家都是人。」
她搖頭而笑:「大家都是人,只有極少數人能有機會掌握自己的命運,餘下的只是幻覺。」
幽暗的海洋之上,一片片飛機殘骸燃燒、隕落,暗夜亮如白晝。
恍惚中,我發覺自己傻站在及膝深的海水中徘徊不前。面前是光禿禿、無險可守的孤島淺灘,背後是汪洋大海和一排排的波浪。黑油油的海面上閃熠着詭異的紅光,飛機殘骸墜海處,燃油在靜靜地燃燒。
海浪裹挾着細小的碎片漂過我的腿邊,金屬殘骸、塑料浮板、油漬、一隻胳膊和半條大腿。我以爲前方在打雷閃電,直到一排夾雜着紅色曳光彈的子彈橫掃過水麪,炸出一串水花,我才驚醒。從天空到地面再到海上,到處都有槍聲,到處都在交戰。
我說不清自己爲何沒摔死,降落傘壓根沒打開,只能解釋爲最後一刻閃落髮作,救了我一命。
我邁開灌鉛般僵直的雙腿涉水,面朝淺灘邊走邊遊。隱蔽地部署在小島各處的高射炮同時開火,向夜空拋射橙紅色的彈幕,編織出密集的火力網。爆炸聲在高空中迴盪,轉瞬即逝的流火劃亮天穹和地平線,想必是無人機之類的小型飛行器爆裂後墜落。這是一波交換,守方陣地暴露了,進攻方的報復從空中精準地降下,肉眼看不見的導彈衝擊波向外擴散,悶雷般震麻了我全身的骨頭。
我爬上岸後,欣慰地看到自己並不是空難唯一的生還者。
20 名僱傭兵中,至少有 1∕3 成功地打開了降落傘。我在沙灘上找到了幾張熟面孔,刀疤臉、紅髮文身姐姐都還活着。應該還有更多人,散落在島嶼四周,沒能集結在同一處。人人都是落湯雞,九死一生,滿腹窩火。
「情報有誤,這他媽哪是一座無人島?島上有守軍,咱們就一幫傻鳥,剛一飛進射程範圍,就被地空導彈給揍下來了!」刀疤臉臉上又添了新傷,正在檢查步槍,破口大罵。
一波波海浪把彈藥箱碎片和焦黑熟透的屍塊推送上岸,看熱鬧不嫌事大。
他們聽見動靜,槍口一轉指着我,我向他們招手。
「真他媽太神了,天降奇蹟!遊客小妹子沒摔成肉餅,咱們這邊人反倒快死絕了。」刀疤臉問紅髮文身姐姐,「你說吧,接下來咋整?」
引路人陣亡後,指揮權移交給紅髮文身姐姐了。
紅髮文身姐姐即使在這種險惡處境下,雙眸也如刀芒閃亮,她走近審視我:「你還能繼續嗎?」
我說沒問題。
「很好,因爲只剩下你一個了。」
她這句話令我渾身一震。

-20-
他們掩護我攻上沙灘,我看到了徐淵。
他幾乎立刻就死了,被一條安全帶攔腰切成了兩截,只剩下腰部以上。泡麪頭燒黑了,很難辨認。槍聲綿延不斷,到處都在噴火和爆炸。兩名從大海方向跑來的醫療兵,攜帶着儀器,跪在徐淵身旁給他打點滴。開什麼玩笑,這人只剩下半截了啊!
「他一定是被安全帶纏住了,沒來得及脫身。機艙並非垂直墜落,而是以斜角砸向海面。墜毀瞬間,撞擊產生巨大的力量,一根帶子,就能把人體切斷。」紅髮姐姐來到我身邊,安慰道,「一晚上死了太多人,至少他走得很快,沒受罪。」
「我不信……」
「你需要時間緩緩,我懂,你們關係親密。」
「這個白癡……他自己犯傻,還要拖我下水。事沒辦完,沒拿到那顆救命的心臟,家裏還有人等他回去,他怎麼能說死就死!居然還是這種死法……開什麼玩笑,這算哪門子破事!」
「任務怎麼辦?」僱傭兵們問她,她眯眼看着我。
「按原計劃繼續下去。」她咂嘴道,「你們清楚花月醫生的爲人,不把遊客送進地堡,咱們誰也別想着回家。」
「東西南北全是敵人。」
「讓它們狗咬狗,自生自滅去。只要不擋道,就當看不見。」
「小心!」
一枚手榴彈在 5 米外引爆,當空下起一場沙雨。
「開槍啊,愣着幹啥?」
刀疤臉拽着我就近臥倒,我翻了個身,眼睛和嘴巴里灌滿了沙子。頭痛耳鳴,眼前天旋地轉。沙之塔僱傭兵戰術動作行雲流水,互相配合着開火還擊,且戰且退。子彈呼嘯擦過,槍聲震耳欲聾。慘叫聲,有人倒下,有人被炸得在空中轉圈,眼角餘光裏鮮血淋漓。
我掙扎着爬起身,左前方有幾棵椰子樹,樹下閃過一顆蒼白、透明的光頭。沒見過那張人臉的話,我會說那是白色腫瘤,抑或是一顆絕症纏身的月球。一陣冷戰,雲開見月明。我記起了混凝土牢籠、人販子、那些孩子、缺了三根腳趾的小七、那雙藍眼睛、人豬,還有……還有……
「惡魔!」小七瞪圓了藍色大眼睛。
「吾乃圓夢之人、索債之人。」夢中惡魔朝我冷笑。
「你將忘記這番對話,直到我們再次相遇那天。」
看到他,我想起來了一切。丹尼·穆恩-西克!
煙霧散開,兩名醫療兵死了一個,還活着的那位探頭吼道:「他還有氣!」
「你說什麼?」
「非常微弱,但心臟還在跳,他還沒死!」
「又來了,小心!」
「快找掩護!」
一道光貫穿了我胸口。當我意識到那其實是一發子彈時,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後仰倒。
閃落……
離開曼谷那天,徐淵和我在湄南河碼頭上等公交船。掛着藍旗的船開進來,還沒停穩,一羣遊客大媽氣勢洶洶地殺了出來,擠破了頭也要上船,寧可失足掉進水裏,也不能落於人後。
「一艘船上有多少座位是固定的,搶什麼搶!搶了你們也不見得有位子坐!」我在隊伍後面提高嗓門諷刺道。
「人均資源嚴重缺乏,生產力不夠發達。人與人之間,競爭力最大化就會是這種結果。」徐淵說。
「別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叫人生氣。她們能插隊,咱們也能。要我說,你我乾脆替天行道,把她們擠下水算了。」
「這些船之所以叫公交船是有原因的,運營方式和公交車一樣,同一條線路,前後幾分鐘一趟。站着吧,好好地排隊,等下一趟。」
「你呀!」
他曾對我說過,蠢人做蠢事,蠢人做聰明人不願意做的事。我極不情願道:「敢情鬧了半天,你跟我是蠢人,那羣大媽倒是聰明人?」
「那只是打個比方。」
「我看你就夠蠢了,你一個人隨便犯傻,別拉上我。」
他聳肩道:「我不介意當個蠢人。世上有聰明人,也得有蠢人。人人天生都想當主角,但是現實中不可能所有人都站在舞臺上接受掌聲,總得有人留在臺下當觀衆鼓掌。哎,這個比喻不太對。我意思是說,人不是不該努力,努力的方向很重要。要是每人每天都只琢磨着怎樣踩着身邊人的頭往上爬,那我們註定內捲到死了。那樣看似是在努力,其實是在逃避,讓事情更壞而不是更好,並沒有解決問題。到最後,報應成倍地反彈回來。只要你還在大循環裏,就一定會嚐到惡果。」
「少動不動給人上課,你想表達啥?」
「有人喜歡走好走的路,我尊重也理解;可是那些不好走的路,也得有人走。勿以惡小而爲之,勿以善小而不爲。我現在明白了,在更大層面維持平衡,對我們每個人都至關重要。」
小七……
我回想起了一切,唯獨他,不管我多麼拼命地回憶,還是想不起來他的結局。
那一天,我躲開花月醫生,撞開鐵門跑了出去,再後來發生了什麼?
我……
我腳下在狂奔,圍繞着晦暗、潮溼、逼仄、死寂的水泥樓梯間螺旋式下降,追蹤小七和人販的足跡。那本該成爲我一生中揮之不去的噩夢,卻被花月醫生的一句話就給輕描淡寫地抹去。我在電視上看過一部介紹切爾諾貝利事故的紀錄片,片中出現了蘇聯時期的廢棄核設施。那些污水四溢、牆皮脫落、滿是裂縫的鋼筋混凝土地下掩體,鏽跡斑斑、足以抵禦核爆炸、充滿瘋狂氣息的旋轉式防爆門。每個角落裏都有堆積如山、被人遺忘的機密文件。淒涼、壓抑、怪誕的冷戰化石。
我闖入深淵中,繞着狹窄、朽爛的樓梯一層又一層地下降。我感覺自己在幾百米深的地下,一隻腳踏進了地獄大門,害怕再也沒有機會重見天日。
隨着我越走越深,密閉空間中瀰漫着不祥的氣味。血腥味、死亡香氛、黴菌、消毒水、福爾馬林味。我腳下「刺溜」一滑,抓住晃動的鐵欄杆急剎車,差點兒一個飛撲跌入深坑中。臺階上有一大灘血,還很鮮紅、滑溜。是小七的血?他們對他做了什麼?
答案在下一個樓梯拐角揭曉了。
地上遺落着一條剛截斷的小腿,那隻小腳丫缺失了三根腳趾。陰影中還有更多觸目驚心的輪廓,更多人體的部件。尖叫聲徑自從我體內尋找縫隙向外噴放,緊隨其後是一陣白光。我記起來了,那是我第 1 次閃落……

-21-
在最後,說一下我和季靈雨是怎樣結束的吧,不說就再沒有機會了。
我們在一起總共 126 天,4 個多月,中間經歷了 9 次閃落循環。凡事有開始,也會有結束。
第 24 次閃落,那是我最後一次爲她返回武漢。當我在幾百公里外尋找途經武漢的長途汽車時,季靈雨的奶奶在 ICU 裏過世了。
冥冥之中,似乎自有天意。親情的牽絆將她困在原地,不能遠遊。正因爲她被困住了,所以纔會需要我。我們兩個因不同原因被困住的人,產生了聯結,一種在朋友、戀人、家人之間遊移轉化的緊密依存關係。她重獲自由之日,我仍是原樣,不會改變,也無法改變。這種微妙易碎、惺惺相惜、不能點明的聯結走到了盡頭。
我回去時,她捧着今年第三季度最新的安卓旗艦機,躺在那張售價 8000 元的極簡主義布藝沙發上,被一堆昂貴、舒適的懶人家居用品包圍。她在看 B 站的鬼畜視頻,邊看邊喫韓式炸雞。滿屏幕彈幕飛過,她哈哈大笑。
她已經把行李差不多打包好了,等明天一早,參加完老人的葬禮,下午就直飛塞爾維亞。我這趟回來,本意是要當面祝她一路順風、玩得開心,等了半天,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這時,她的電話響了,遠在英國當交換生的高中閨蜜要跟她視頻。她們聊起國外的生活,當地的天氣和食物,當然少不了還有男孩子們。閨蜜跟她吐槽英國水質差,來那邊半年時間,大把大把地掉頭髮。我坐在邊上,聽她們笑個不停。
「小雨,趁現在時機正好,作爲朋友,我支持你多走出去看看。真的,你要搞藝術,就得具有全球視野。我在倫敦加入了一家 NGO,今年寒假不回國了,準備跟他們去非洲,資助當地的飢餓兒童。這幫老外太有愛心和責任感了,跟他們在一塊,我真心地幸運,學到了好多東西呢。」對方說。
我聽着她們在電話裏一個多小時高談闊論,聊藝術、時尚、哲學、慈善、環保、全球變暖、海平面上升。很抱歉這麼說,但是一聽到她們對中東難民、非洲兒童,還有亞馬孫雨林裏野生動物的那種居高臨下的悲天憫人,我就只想吐。玩就說玩,非要拿別人的生活往自己臉上貼金。我想起丁仲禮院士的那句名言:地球用不着你拯救,你要救的是你自己。
誠然,一個人在 20 歲、30 歲、40 歲時,對同一件事可能會有截然不同的看法,但這和那些沒關係。
我心底裏一直都明白,只是不願面對。我和她其實是兩個陌生人,不是一路人,說到底不一樣,無法相互理解。就算我能理解她,她也不會理解我。
她謙遜、節儉、有禮貌、勤奮好學、自力更生。我從沒見她浪費過糧食,每天晚上的剩米飯都要放在冰箱裏,留到第二天做炒飯喫;每次在盒馬上買菜都捨不得花超過 30 塊錢,每次都要對騎手小哥微笑並說聲「謝謝」。在她所處的環境中,她做得相當好。可是在我從小長大的村子裏,連外賣小哥見都沒見過。
沒有什麼因愛生恨、反目成仇之類的戲劇性衝突。我認清了自己、他人還有現實。就這樣,足夠了。
等她掛斷電話後,我真誠地祝願她一路順風、玩得開心。然後等她睡去,我放下臨時鑰匙,拿上自己的腰包離開了她的 Loft 公寓。沒有必要留字條,我心知肚明這是最後一次,再也不會回來了。
在離開武漢的高速路上,我用頭抵着冰涼的車窗,禁不住笑出聲來。這竟然是我離開家後,第一次以自己的意志決定去留,而不是傻站在原地被動地等待閃落。
在一個純白刺眼到病態的立方體空間裏,我看到了小七剩下的部分。
他沒了四肢,一隻眼球蒙上了渾濁的雲翳,只剩下右眼能用,空癟的小腹上佈滿多次手術縫合的傷疤,躺在一張嬰兒牀大小的病牀上,半截身子蓋着白牀單,胸口微弱地起伏,牀頭安放着一堆看似先進複雜的生命維持裝置。他從上到下插滿了五顏六色的管子,氣管、鼻食管、導尿管、輸液管。他們幾乎把他瘦小發育不良的身體從內部掏空了。他爲何能撐到現在?讓他這樣活着,得多殘忍?
我以爲他兩年前就死了,那種狀況下死了倒好。就因爲花月醫生一句話,我失去了連貫的記憶,遺忘並背棄了他。兩年來,我有大把的時間,卻白白地浪費,從未試着去尋找拯救他。
我跪在小七的病牀前,無地自容,一心想以死抵罪。他睜開了右眼,眼珠子還是那麼藍,只是不再像星辰或海洋,更像是漂浮在玻璃水中的玻璃彈球。「你來了,我不是在做夢吧?」兩年了,恍如隔日。他眨了眨眼,舔了一下灰白、乾裂的嘴脣。
「堅持住,小七。我要帶你回家,帶你回去見你姐姐。」他聞起來像一塊浸泡在藥酒裏的臭肉,我努力地維持住動搖的喜悅表情。
他看上去累極了,氣若游絲,嘴角緩緩地漾開一抹笑意:「你還記得啊……」
「對不起,我知道太晚了。我不求你原諒我,我應該早點兒來找你。」
「別說傻話了……你是你,我是我,你不用爲我負責。」他含着笑閉上眼,搖了搖頭,一滴淚劃過眼角,「我其實沒有姐姐,我許願有一個姐姐。」
事情不對勁,牀頭那些生命維持裝置的屏幕變暗了。機器罷工,他浮現出痛苦的表情,呼吸困難。
「小七?是誰幹的?混蛋,明明有電,告訴我,按哪個開關,我怎麼幫你?」
「就像這樣,什麼都別碰。」
「別傻了,我好不容易纔找到你。讓我想想,我有辦法。」
「抱歉,讓你看到我這副模樣……我答應過惡魔,和他做了筆交易。他實現了我的願望,現在輪到我了。」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再見啦,小島……」
「不不不,不要!」
「記住……我曾經來過一趟……」
「別說這種話,我求你了,別放棄!」
「姐……姐……」
在此起彼伏的機器報警聲中,小七全身一陣劇烈地抽搐。抽搐過後,心電監護儀上出現了三條長長的平線。他靜悄悄地吐出最後一口氣,死了。

-22-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冷笑聲響起,丹尼·穆恩-西克來了,「一百多年前,馬克思說過,人是一種經濟動物,何等的真知灼見。像殺魚掏內臟那樣,他們掏空了他,賣掉了所有值錢的部分。我警告過你,事情會變成這樣。」
我知道他會來,只是想不到他來得這麼快。我恨這傢伙,他不肯給我片刻喘息,甚至不肯給我哀悼的時間。他雙手背後,兀立在我們身後。我起身面對他,他從頭到腳,活像一尊超現實主義的石膏雕塑。
「你確實是個怪物。我早該想到,是你在維持小七的生命。」
「我實現願望,收割代價,維持平衡。這位少年希望能在死前見你一面,願望實現了,他得償還維持他無意義的生命所消耗的巨量資源。」
他一句「無意義的生命」激怒了我,我吼道:「你害死了他!」
「不,恰恰相反。我幫了他,給了他活下去的力量,延長了他的壽命,提供了一個原本不可能存在的選項。待他再無牽掛後,也是我,結束了他的痛苦。」
「放屁!殺人犯!」
「這是一顆孤獨、荒蕪的星球,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沒有神,沒有高於人類的存在。人不管想要什麼,都必須親力親爲、克服萬難、流血流汗。」他攤手道,「在很久很久以前,我發過誓,不想再看到年輕無罪之人死前白費力氣地祈求上蒼,卻沒人聽到,得不到回應。你知道我做了什麼嗎?就像那個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問題,我許下了第一個願望。爲實現願望,我成了我。接下來,有了你們。」
我是真的受夠了。如果我手裏有把槍的話,我發誓,我會毫不猶豫轟掉他那顆屍白、油亮的光頭,讓他閉嘴,親手結束這一切。
「你有呀。」他笑了。
突然間,我手裏憑空地多出了一把手槍。這「鐵疙瘩」沉得我心裏一驚,拽着我的手臂直往下墜。
「開槍吧,轟爛我的頭。你受夠了我這張醜臉,受夠了這種飄在太空中、搞不清楚前後左右的失重感。你通過決定自己何時去死,掌握自己的命運。槍在你手裏,你不用聽我胡說八道。你心裏這麼想,不是嗎?」
「閉、閉嘴……」
「你有槍,子彈上膛,保險也打開了,還等什麼?開槍,替小七和徐淵報仇。我利用了他們,騙了他們。他們都死了,死得那麼慘,又只剩下你一個。可憐卑微的小女孩,滿世界流浪,沒有人記住你。你在人們眼中沒有名字,不可接觸,只會帶來厄運。連乞丐都不如,乞丐都有家,有朋友。唯一想要你的,是那些下半身帶把兒的色情自大狂。直到今天,你只要一閉上眼,仍能回憶起男人們用下流視線舔舐你身體的觸感,就像蝸牛爬過肌膚留下的透明黏液。早已風乾,卻仍腥臭發癢。你總是做同一個噩夢,在夢裏,你赤身裸體地面對一排排黑色浪潮放聲尖叫,隨即驚醒。親愛的江小島,請你回答,我哪裏講錯了?」
「閉嘴!」
我手抖了一下,扣動扳機,後坐力之巨大、槍聲之炸裂震得自己往後幾個踉蹌。他還在笑。我心一橫,模仿着沙之塔僱傭兵的持槍姿勢,換成雙手持槍,對準他那張醜陋的笑臉連開三槍。頭兩槍落空,第三槍正中眉心,他那張臉頓時炸得稀巴爛。
「好槍法,這就是我爲什麼喜歡你的原因。」
「你……究竟……」
他被子彈擊倒了,腹腔裏依舊發出不緊不慢的聲音:「這個時代把人變成了機器,把機器變成了人。你出生、長大在遠離文明中心的邊緣地帶,這是種幸運,在你身上保留着 20 世紀人類的特質。你對 20 世紀的戰爭有了解嗎?那些搶灘登陸的娃娃臉士兵,很多人剛剛成年。機槍掃射過他們稚嫩的身體,他們斷成兩截,沒有立刻死去,躺在血泊中用最後的力氣哭喊着媽媽,想要回家。你看,這是人性中共通的部分。無論你屬於哪邊陣營,說哪種母語,大多數人死前都是哭喊着自己的媽媽,要回家。換成你們這代人呢?你們冷漠、縱慾、解離,分不清虛幻和現實,說不清自己是誰,無家可歸,對外界甚至對自身都漠不關心,從生活中感受不到意義。你們會默默地承受傷害,默默地忍耐,默默地死去,像一堆從流水線走下來的工業機器人,頭一歪就那麼壞掉了。這是在進化還是在特化退化?好在你保留了點兒血性,我喜歡有血性的人。人沒了血性,談不上是人,連動物都不算。」
「我尊重你說話的權利,儘管你滿嘴放屁。」我握槍的手在顫抖,「別把自己太當回事兒,你跟我在路上遇到的那些色情自大狂沒什麼兩樣。要說區別,無非是你長得比他們更醜。」
他癱躺着發出響亮的笑聲,給我感覺這是他第一次發自內心地在笑。
笑聲從他的腹腔裏轉移到小七病牀前的那堆機器上,接着轉移到小七的遺體上,轉移到一牆之隔的走廊。門從外面被推開了,一隻長着陰陽臉的玳瑁貓邁着貓步跳了進來。
玳瑁貓體內響起花月醫生的聲音:「很多年以前,我就像這位少年,被仇家分屍殺害。在死前,我複製了自己的大腦,上傳了意識。我有無數具化身,出現在多個地點。看你的反應,你多少猜到了?」
「這是?」
「南非鑽石大亨獨生女棄養的電子貓寵物。」
「你到底想從我們身上得到什麼?」我忍不住叫道。
貓抬起一隻前爪,指向我胸口:「你要問你自己這個問題,是你向我許願的。」
「我沒有……」我低下頭,忽然想到了什麼。
槍已經不需要了,反正也殺不死他。我扔掉槍,用發抖的手指拉開被鮮血染紅的衣領,看到在自己左胸口心臟位置上有一處子彈造成的貫穿傷。在亮黃色貓眼的注視下,我忍着頭皮發麻,把一根手指插進傷口,往身體內部摸索。幾乎是一陣釋然感席捲我全身上下,彷彿我早就知道答案。只有在皮膚表層纔有一點點血,我的體內沒有血和肉。
「你那位小朋友想錯了,不存在什麼自我保護機制。當時你們在沙漠裏,觸發瞬間移動,是因爲我不能讓你過早地發現真相。」
「真相?」
「使用高能粒子束將非生命物體分解成亞原子粒子,發送到隨機或指定座標點,這就是你所謂的閃落。到達目的地後,這些粒子會由能量重新組裝成物質。原型機你們國家的科學家做出來了,本意是爲探索瞬間傳送生物體的可行性,可惜動物實驗是一場災難。以人類現有對生物學、量子物理學的理解,做不到將組成生物的所有粒子完美重組,實驗白鼠無一例外地混沌化了。研究人員得出結論,現階段傳送生命體不可行。傳送物質理論上可以做到,受限於體積和材料,條件苛刻,缺乏實用性。」
「我不明白……」
「你現如今使用的身體是一具空殼。」玳瑁貓說,「源頭是美方一項祕密軍事研究的遺產,高性能滲透型人形無人機。用於在戰術核武器打擊過後,替代普通士兵,投放到敵國沿海地區,由操作員遠程操縱,開展大規模入侵作戰。在這場一廂情願的新冷戰中,這還不算是最瘋狂的腦洞。該項目開始沒多久就被凍結了,它們大量引入的印度裔軟件工程師水平不行,解決不了簡單的控制系統錯誤。我在它們的基礎上完成了剩餘工作,原本打算用作自己的備份。」
「也就是說……」
「你的瞬間移動之所以可行,因爲傳送的是一具人形空殼,外表覆蓋着薄薄一層的人體組織。不是活物,難度小多了。待殼體重組之後,意識通過無處不在的網絡下載同步。有幾分鐘延遲,只不過你一直在進行跨時區瞬移,主觀上很難察覺到。」
「可是……我並不覺得……」
「並不覺得自己是機器?感覺自己仍然是血肉之軀?在大多數情況下,主觀感覺很容易被操縱。我動了點兒手腳,屏蔽和篡改了一些你沒必要看到的技術性瑕疵。你只要相信自己是江小島,你當然就是江小島。」
從頭頂很遠處傳來沉悶的爆破聲。潔白無瑕的天花板在震顫,一縷縷灰塵飄落,電力不穩定,燈光狂閃。
我下意識地去看小七:「所以你那時候說我沒有心跳……」
「我專門給你整了一套簡易的消化系統,你不喫東西也行。進食排泄既是僞裝,也是爲了滿足心理需求。」
我轉過頭面對玳瑁貓:「兩年前,在那間混凝土牢籠裏,那不是我們第一次見面。」
「早說過不是了。」
「我還忘掉了什麼?」
「只有你自己選擇遺忘的痛苦回憶而已。」貓說,「你從一開始就死了。麻醉藥物導致你嚴重地過敏性休克,在巴生港外的走私船上,你心跳驟停了一次。船上的庸醫設法恢復了你的心跳,但對你心血管功能嚴重紊亂、支氣管痙攣束手無策。放着不管你活不到下船,你已經由經濟動物變成了負資產。人販們決定及時止損,趁你還沒涼透,搶救下那些還有價值的部分。」
無悲無喜也無憤怒,只有接受事實後的釋放感。跟隨着他的聲音,我眼前浮現出畫面:在幽深無光的海面上,他們將失去意識的我切割成一塊一塊。小船在公海上顛簸航行,船員隨手將血水和肢體拋入大海。難怪我的身體在夢中變成了蒲公英的種子,隨風七零八落,覆蓋陸地和海洋……
那些人販在傷害我的同時,舉起手機,拍下了全過程,發佈在暗網黑市,供他人付費觀看。他們在我周圍蒙着臉擺出「V」形手勢拍照,鬨堂大笑。就是在那時候,我看到了他,丹尼·穆恩-西克,花月醫生。手機攝像頭和麥克風變成了他的眼睛和耳朵。只要有電子設備聯網,就有他存在。他來了,他乘着星辰和月光盤旋而下,俯瞰着支離破碎將死的我。我不需要開口說話,他能讀出我的思維。
「我會實現你的願望。」他掃描了我的大腦,備份了我的意識之後說,「你會死,另一個你會活下去,享受你本該享有的自然壽命,做你所有之前想做沒有機會去做的事,到處走走看看,見證美麗醜惡的世界,付出代價。」
「代價?」我用被血黏住的雙眼詢問他。
「你得到了和你同樣處境的人想要卻得不到的東西,而你並不比他們更高尚、更值得。作爲平衡,你必須代替他們走下去,不能停下,直至走遍整個世界。通過你,不存在的人將變得無處不在。」
夢醒了。紛爭離我遠去,全通徹了。親生母親賣掉了我,世界以痛吻我,沒有一個人向我伸出援手,除了他。在我奄奄一息之際,只有他聽到了我無法發出的哭聲,爲了我而來。我再也無法對面前這個人產生敵意了。
「不管你做過什麼,我都欠你一聲謝謝。」我對玳瑁貓說。
「你什麼也不欠我,代價已經付清了。」
又是一陣巨響,天花板劇烈地晃動。
「我們還在島上?」
「在 WPON41 地堡最深層。」他說,「你還沒認出來嗎?往上幾十米,就是當年關押你們的牢房。」
「原來是這樣。」
「美軍離開後,人販組織佔據了島上設施,把該島當作它們罪惡貿易的祕密中轉站。此處是它們的水泥花園,每堵牆裏都砌着白骨。海平面上升,它們也撤離後,邪惡的遺蹟保留了下來。」
「花月醫生,你散播假消息,騙外面那些人來抓你,目的是什麼?」
「以毒攻毒吧。」玳瑁貓咧嘴笑了,「我是那種喜歡跑一趟,辦成好幾件事的人。我現身於此,是爲了借用它們的物理力量實現願望。」
「誰的願望?」
「看看你四周,自從人販組織佔據這座島後,共有 1215 名兒童死在此地,每根白骨都有同樣的願望。」
「是什麼?」
「你也是他們當中一員,你說呢?公平正義,重見天日,被人記住。」
「我不明白,你既然有這種能力,爲什麼要等到今天才行動?」
「我只是寄存於網絡中的一聲哀嘆、一隻鬼魂,不具有物理力量,不會改變。再說,消滅了多大的邪惡,就要有多大的善良來填補空缺,不然就只是在製造混亂了。」
地表上傳來一陣前所未有的爆炸衝擊波,能感受到地堡結構遭到破壞,牆壁被震塌。我一個踉蹌沒站穩,一屁股坐在地上。
「有人趁亂投下了鑽地彈。猜猜看爲什麼?爲了毀滅證據。」
爆炸、火焰、濃煙、坍塌。一層層的天花板成片成片地垮了下來,露出混凝土空洞裏的嶙峋白骨,一聲哭號,將小七的病牀轟然掩埋。
「我告訴過你,早在一切開始之前。馬克圖布,天命所在。」
「那人……是你?」
「再見了,江小島。緣已盡,我們不會再見面了。」
「花月醫生!」
我還有太多事想要問他,但花月醫生說話算話。鋼筋水泥垮下來的那一刻,一切就結束了。

-23-
天亮後,我回到了海灘上。
趁着夜色圍攻 WPON41 的多方勢力均已撤退,持續一整夜的混戰結束了,沒有人是最後的贏家。
20 名沙之塔僱傭兵有 4 人活着看到了太陽昇起,紅髮文身姐姐是其中之一。
海邊堆積着多具焦黑不全的屍體,裏面有一張熟悉的臉。我們在吉大港遇見的那個單反小夥子,他穿着深灰色作戰服,揹着突擊步槍,拉着槍帶,坐在椰子樹下失血而死。
「比起武器,你更適合舉起相機拍照。」我對他說,死者不會作答。
我來到沙灘上,活下來的人圍繞着徐淵四仰八叉,吹着海風休憩。花月醫生和我在地堡裏交談的同時,和他們在戰場上建立了聯繫,下達了指令。
那名醫療兵被隊友保護得很好。他雙手遞給我一個形狀古怪的盒子,盒子裏裝着一顆剛摘取下來的活體心臟,徐淵的心臟。
他們用一塊破爛帆布蓋住了徐淵。
「一顆心換一顆心。」醫療兵說。
「這是花月醫生的意思?」我問,「從一開始就是這麼安排的?」
他聳聳肩,把剛纔的話又重複了一遍:「一顆心換一顆心。你朋友,他需要一顆各方面條件完美的心臟,來救另一個人。我檢查過了,就是這顆心臟,沒有比他胸膛裏這顆心臟條件更完美的心臟。」
「這是代價,對嗎?」
「不知道,我只是個士兵。」
我從他手裏接過溫熱的心臟:「別讓我再看見你,再見到你,我就殺了你。」
「習慣了。」對方無懼我的威脅,搖搖頭走開了。
紅髮紋身姐姐抱膝坐在海邊,裝備全脫下丟在腳邊。背後是一陣嘆息聲,有人幫陣亡的戰友合上雙眼。我用外套遮住胸前槍傷,在她身邊坐下。
「花月醫生和跨國巨頭之間,打這一仗是爲了什麼?」我問。
她嘴裏叼着一根薄荷味的女士香菸,面無表情、目光高遠:「在我老家,高速公路上時不時地會撞到鹿。鹿這種動物看似有靈性,實則笨拙,真跑起來了就顧不上思考,運動和思考同時只能做一件事。人類對動物有種誤解,總以爲它們聰明,天生就會蹦呀、跳呀的。其實動物和人一樣,會犯大量錯誤,一生都要不斷地學習。我老家的動物保護組織,在荒地和城鎮中間劃出一片緩衝地帶,供人和動物有限地接觸,爲兩者提供犯錯和學習的機會。」
「這和我的問題有什麼關係?」
「我不是花月醫生,不清楚他在搞什麼。假如我是他,也許會想要打破不同世界之間孤島般的現狀,未雨綢繆吧。」
「未雨綢繆?」
「全球範圍內,遲早會發生一場翻天覆地的變化。又或許,我們早已經身處在鉅變進程中了。不同國家、文明、種族、民族、宗教、地理環境、發展水平,新一輪衝突遲早會到來。有人想在衝突中尋找到包容共存之道,有人想加快衝突的到來並牟取暴利。」
「花月醫生是前者?」
「呵。」她笑了一聲,「他是第一個喫螃蟹的人,他在複製自己大腦時,沒有先例可循,在執行過程中漏掉了不少內容,沒準也包括他的人性在內。」
「你知道?我以爲這是個祕密呢。」
「是祕密不假,跟花月醫生合作過多次的人都聽過他意識數字化的故事。他追求機械式的平衡遠勝於追求公義。哪方更強勢,他就會站到相對弱勢的一方。他那樣已經不算是人了,說他是機器也不對。他沒有遺忘初心,他的初心變質後長出了新東西。祈禱有一天,他不會突然變臉,跑去其他陣營吧!」
「真要命。」
「是啊,可不是嘛。」
我們都笑了,笑得心情各不相同。
【睡在他人做好的夢裏】
你不會找到一個新的國家,不會找到另一片海岸。這個城市會永遠跟着你。你會走在同樣的街道上,衰老在同樣熟悉的地方,白髮蒼蒼在同樣這些屋子裏。你會永遠發現自己還是在這個城市裏。不要對別處的事物抱什麼希望:那裏沒有你的船,那裏沒有你的路。
——卡瓦菲斯《城市》
三個月後,在成都凍青樹街一家快倒閉的舊書店裏,我拾起一卷無人問津的科技雜誌,把紙張攤開。一篇文章吸引了我的視線。
博士夫妻深山中雙亡「食物網平衡項目」前景不明
2014 年,出生在西安的徐傑博士,放棄去加拿大工作的優厚條件,與妻子王灼博士來到陝西省西安市長安區的陽光生物製藥集團。作爲國內食物網平衡研究的發起人和團隊帶頭人,徐傑與王灼帶領團隊攻克了多項技術難題,填補了多個空白領域。
15 年來,夫妻二人致力於食物網平衡項目實用化。集團投入大量資金資源,支持二人開發早期生態預警系統。該系統部署後,可用來揭示生態鉅變的發生時間,後期甚至可精準地預測到什麼地區的哪些物種將導致生態鉅變。人類通過控制食物網頂端的捕食者數量,積極干預、改造局部食物網,重塑整體食物網。徐傑和王灼相信,在生態環境脆弱的後疫情時代,該項目可幫助人與自然之間達成一種新的、更大規模的實時動態平衡。
然而無人能預料到,就在系統上線的前夜,徐傑和王灼深入秦嶺考察,遭遇極端天氣,不幸遇難。痛失帶頭人的食物網團隊士氣低落,系統上線日期一拖再拖。據知情人士透露,失去夫妻倆後,團隊陷入癱瘓,已無能力完成收尾工作。
據悉,徐傑和王灼有一個兒子,和父母一起生活在西安,最近下落不明……
這是我第 84 次閃落。你能相信嗎?距離徐淵跑到阿拉瓦沙漠,說服我和他一起踏上那場奇幻的旅程,已經過去了一年之久。
人生如白駒過隙,時間過得如此之快,真叫人感到害怕。自那之後,我又回到了一個人的狀態,孤獨一人,孑然一身,被一股力量驅趕着,到處走走瞧瞧,停不下腳步。
一年來,無論我身在多遠的地方,我始終在密切關注着某個人的近況。
周舟,徐淵的唐久姐姐,用一把什錦軟糖拯救了他的那個女孩。對我而言,一個再熟悉不過的陌生人。
徐淵用自己一顆心臟換來了她的新生。沙之塔的人告訴我,花月醫生早向徐淵講明瞭代價,登上那架飛向西太平洋不存在之島的飛機,就表示他以自己的意志做出了選擇。
我相信沙之塔的人沒有說謊。如今這也不重要了。
花月醫生從裏到外安排好了每個環節,他暗中操縱人類和電腦的手法就像是一場流暢、純熟的魔術表演。沒有人質疑心臟的來源,沒有遇到任何程序或技術上的阻礙,徐淵的心臟被順利地移植到周舟體內。
手術進行得非常成功。
接受心臟的人活了下來。
我利用自己寶貴的自由時間,重返西安,回到徐淵出生長大的城市。我不是一個喜歡走回頭路的人,但爲他,我願意破次例。
那天,站在不存在之島的沙灘上,手裏捧着他溫熱的心臟,我隨後閃落。我不知道他們把他殘缺的遺體帶去了哪裏,還是說就地埋葬了。我相信花月醫生備份了他的大腦,那個人一定會這麼做的。
數月後,我收到了短信和郵件,通知我獲得了徐淵一大堆賬號的數字遺產權。他沒有跟我商量過,就擅自把我指定成他唯一的家庭成員。當他去世後,權利會自動地移交給我。
我稀裏糊塗地繼承了他留給我的全部數字財產,包括一小筆尾款,包括他的筆記本電腦,按下我的大拇指就能直接開機登錄。
現在,我剛從他空蕩蕩的家裏回來,帶走了除了我以外誰也打不開的電子設備。我從印花腰包裏掏出那枚曼陀羅防丟器,親吻了一下,放在他的書桌上,與之告別。
我在他們家小區對面的連鎖酒店開了間房,把他的筆記本電腦放在膝蓋上,開始打字。
致親愛的陌生人:
當你收到這封信時,你一定正睡在自家那張柔軟的大牀上,你大概正美美地做着夢。
你不認識我,但你和我有一位共同的朋友。通過這位共同的朋友,我認識了你。
不知道你是否和我有同感,第一印象有時候會騙人。一個你第一眼怎麼看都看不慣的傢伙,居然會成爲你生命中重要的人。
也許你這麼認爲,去年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是一場奇蹟。因爲你是一個善良的女孩子,如此年輕,人生纔剛剛開始,從未傷害過任何人。所以老天爺格外關照你,給了你和你同樣處境的人想要卻得不到的東西,一顆各方面條件都完美的心臟。
又或許,你很聰明敏感,隱隱地察覺到了事情沒有那麼簡單。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有人爲了你負重前行。你能活下來,擁有一顆新的心臟,並不是運氣好,而是他人不求回報地奉獻給你的必然結果。
無論你是怎麼想的,是把這當成奇蹟,還是某個人對你的偏愛與恩賜,都沒關係。
也許你恢復健康後,急切於擁抱新生,享受每一天的小美好,完全沒有留意到有個人從你身邊消失了。也許你注意到了,只是沒有把兩件事情聯繫到一起。
讓我來告訴你真相吧。
真相就和你自己暗自猜想卻不敢相信的一樣。聆聽你此刻的心跳聲吧,這顆心不會說謊。
這顆心的主人曾對我說過,我擁有改變他人的力量,我改變了他。但其實,他也改變了我。是他的善良和勇氣,讓一隻客死他鄉的鬼魂重新找回了她的人性。是他讓我相信,也許,一個人的生命真能以這種形式延續下去。
親愛的陌生人,請聽我一句,你並不只是你自己。白天,你活在他人的生命中;夜裏,你睡在他人做好的夢裏。
有人相信小善終會積爲大善,小惡終會積爲大惡,併爲貫徹信念付出了代價,那個信念所生出的奇蹟就是當下的你。我相信他對你的描述,我相信當你得知真相後,你會爲他做同樣的奉獻。
他還活着的話,不會讓你知道這些。至少他會給你幾個選擇,但我不會。他死了,我不想揹負起他的記憶獨活。你被愛你的人保護得很好,這是你虧欠我們的。
我在末尾附上了一段鏈接,你要按照我教你的方式點進去,真心地爲他許一個願。
不管對方提什麼要求,你都要答應。倘若遇到困難,我會幫你。
你要爲了我和你自己,付出代價,許願把他帶回來。
等你償還了虧欠之物後,一切纔會平衡。你會安心地活下去,享受這個美麗、破碎的世界,享受你本不配得到的每一天時間。
祝好運!
一個陌生人
– 完 –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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