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了太后青眼,跟着她上山爲國祈福。
一離京,便是五年。
下山後,本以爲終能和思念的家人團聚,卻見府裏不知何時又多了一位二小姐。
我離京那五年,意外喪父的堂妹被收作養女,陪伴爹孃,關愛兄長,取代了我的存在。
父母親人對她疼寵至極,卻對我冷淡疏遠。
就連指腹爲婚的未婚夫,也被她牽動心神。
數次爭搶算計後,我厭倦了。
我進宮陪了太后,又接了她的賜婚。
能被人搶走的東西,不要也罷。
-1-
踏青會上,江沅崴了腳。
她痛呼一聲,陸鳴風便神色緊張,當着我的面將人帶走。
男女不便同乘一輛,他便帶走了我和江沅來時一道乘坐的馬車。
走之前,他留下一句話:
「你且在此等着,待我將江沅妹妹送回府,便讓馬伕回來接你。」
我沒說話,只是看着兩輛馬車一前一後,在竹林小道上漸漸遠去。
在丫鬟擔憂的目光中,我回到貴女們踏青休息的城外別院,悄然落座。
離京五年,無人認識我,在這種宴會上,我沒什麼存在感。
今日的踏青會,由長平郡主主辦,母親催促我跟着江沅出門結識京中貴女,結交人脈。
到了地界,她卻將我晾在一旁,只和自己熟識的人打得火熱。
覺得時間差不多了,又將我叫到竹林,趁着四下無人,演了出被我推倒崴了腳的戲碼。
我那指腹爲婚的未婚夫看了甚是心疼,向我投來了父母兄長曾經也爲了江沅看我的眼神。
失望、憤怒以及憎惡。
這樣的眼神,從第一次看到的傷心失落,到如今的毫無波瀾,也不過半年而已。
我飲了口溫茶,向外看着漸漸陰沉下來的天色。
天公不作美,風起雲湧,今日的踏青會也到了尾聲。
陸鳴風走時說的會回來的馬伕,卻始終不見人影。
我站在院外亭中,屋檐上雨滴點點落下,寒氣撲面而來。
一輛馬車在我面前停下。
方纔踏青會上打了個照面的霍將軍之女掀開簾子。
「江小姐,你還不走嗎?一會兒路面泥濘,可就不好走了。」她頓了頓,「可是馬車壞了?我可以載你一程。」
「多謝霍小姐美意。」
我含笑搖頭:「只是陸公子說了會來接我,我怕如今走了,屆時他撲個空。
「您先走吧。」
話已至此,霍小姐也不好再說什麼,頷首過後,便放下簾子離開了。
涼亭邊緣的位子已然被雨打溼,要想不被雨淋着,便也只能站着。
一直從未時等到申時,雨越下越大,亭下積水漸深,天地空曠,四下無人。
「小姐……」
丫鬟看向我,有些於心不忍:「咱們還要等嗎?馬車怕是不會來了。」
我垂下眸子,苦笑一聲:「是嗎……」
單薄的身子有些搖搖欲墜,丫鬟連忙扶住我,摸到一片滾燙。
「小姐,你發熱了!」
丫鬟急得團團轉:「這可如何是好?」
馬蹄踏水的聲音驟然響起,我抬眼望去,瞧見一輛馬車遠遠駛來。
最後,在亭邊停下了。
丫鬟一喜,忙道:「陸公子回來了……」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
馬車中的人掀開簾子,透過雨幕,可見來人,並非陸鳴風。
「可是江知韞江小姐?」
-2-
坐上馬車,我纔看清了馬車中人的臉。
玄衣墨髮,面容昳麗。
賀家,賀危止。
我曾見過他的畫像。
那是還在祁山上的時候,太后娘娘想爲我指一門親事,選中了他,讓人將畫像送到了我面前。
我尋了太后娘娘解釋,說自己已有了指腹爲婚的未婚夫,那事便不了了之了。
今日,他竟是碰巧路過。
我道謝:「多謝賀公子相助。」
賀危止坐在對面,鳳眸掃過我的臉。
「你的臉很紅。」
我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
「是發熱了嗎?」
一道厚厚的狐裘披風落在我身上,帶着濃濃的暖意,丫鬟連忙將我裹緊,好聞的雪松清香霎時湧入鼻腔。
我道了聲多謝。
「對我,不必客氣。」
賀危止倒了杯熱茶,遞到我面前。
「喝一杯,暖暖身子吧。」
我抬手接過,有些涼的手指蹭過他溫熱的手。
他蜷縮了手指,看着我的神色有些莫名。
我被他盯得不自在,正欲張嘴,卻聽他道:「莫要再說謝了。」
他態度熟稔,好似和我不是第一次見面。
瞧着清冷,卻是個自來熟。
我小口啜飲着熱茶,馬車中寂靜一路,賀危止也盯着我看了一路。
江家門前,我正欲下馬車,卻聽賀危止叫住我。
「江小姐……就沒有什麼要對我說的嗎?」
他的聲音裏有期待,可我實在不懂,他在期待什麼。
「這次多虧了賀公子,改日必將備禮登門道謝。」
賀危止抿了脣,垂下的眼睫微顫。
「好。」
-3-
回到府裏,爹孃和兄長都在堂內聚集着。
見我回來,先是鬆了一口氣。
看我身後空空如也,那半口氣又提了上來。
「沅沅呢?」
母親看着我,又驚又怒地質問:「你作爲姐姐,竟把沅沅丟下,一個人回來了?」
兄長冷了臉:「我知曉你平日喜歡和江沅爭風喫醋,可你這次太過分了!外頭下那麼大的雨,你把她一個人扔在外面?她人呢?」
父親也斥道:「跟在太后娘娘身邊久了,你就無法無天了是嗎?若是沅沅在外頭出了什麼事,太后娘娘也保不了你!」
我只咳了咳,攥緊了身上的披風。
父親似是被我這副目中無人的模樣激怒了,吼道:「說話!」
「父親可消消氣,沅妹妹沒事。」
我嗓音不疾不徐:「沅妹妹扭傷了腳,陸公子帶她先行回城,去求醫了。現下,沅妹妹應當和陸公子在一處。」
「鳴風?」
母親皺眉:「沅沅扭傷了腳,你做姐姐的,爲何不帶她去醫館,反而要鳴風去?」
我垂下眸子,沒再回話。
丫鬟卻再也看不下去,道:「夫人,二小姐和陸公子郎情妾意,小姐可是連話都插不進去。二小姐扭了腳,陸公子比誰都緊張,卻還顧忌着男女大防,將他和小姐們來時的馬車一齊帶走了,只說讓小姐等着人來接。若論丟下,小姐纔是被丟下的那個!」
兄長慍怒:「主家說話,哪裏輪得到你來插嘴?」
「哥哥。」
我喚了他一聲,眸光寒涼:「佩蘭是太后娘娘賞的人,她又在我身邊伺候,爲我說幾句話,有何不可?」
兄長氣極,到底是沒再說話。
佩蘭又道:「小姐在雨中等了兩個時辰,等到身子都站不住,又發了熱,這才遇上好心人捎帶了回來。
「至於二小姐和陸公子這兩個時辰間去了何處?誰知道是去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
「你!」母親目眥欲裂,「你給我住嘴!」
父親看向我,眸色沉沉:「佩蘭是你的人,你也是這樣想的?
「空口白牙污人清白,這就是你的教養?」
饒是已然習慣了訓斥,聽到此番話語,還是不免心頭一痛。
知曉我發了熱,沒有半點關懷,依然爲着江沅,對我大聲訓斥。
這便是我的家人。
門口的簾子掀起,陸鳴風橫抱着江沅,邁過了門檻。
一聲輕笑,我看向父親:「空口白牙?污人清白?
「二妹妹與陸公子抱得親熱,明眼人都能看出來的事情,恐怕用不着我污。」
陸鳴風瞧見我的身影,有些驚疑的聲音響起:「知韞,你回來了?」
這疑問,便是坐實了佩蘭方纔的言辭。
陸鳴風將江沅放在位子上,方纔還對我疾聲厲色的父母兄長,都圍了過去,好一番噓寒問暖。
「爹,娘,我沒事的。」
江沅笑得輕快,一臉的善解人意:「腳傷不嚴重,你們也不要責怪姐姐了,她也不是故意推我的。」
「你的腳傷,與知韞有關?」
江沅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地垂下眼睫:「姐姐也是不小心的。」
「不嚴重?不小心?」
陸鳴風氣得笑出來:「大夫說,險些就傷到骨頭了,你倒好,還爲她遮掩,怎麼會有你這麼傻的姑娘?」
他頗爲不滿地看了我一眼,到底是顧忌着我父母在場,沒說出更難聽的話。
父親怒氣沉沉,深吸幾口氣,轉頭給了我一巴掌。
「給你沅妹妹道歉!」
面上火辣辣的疼痛襲來,我後退一步,掃過面前這些人。
父親、兄長和陸鳴風,皆是一臉厭惡。
母親看着我欲言又止,皺着眉,到底是沒再說什麼。
佩蘭忙扶住我:「小姐……」
嚐到口中的鐵鏽味,我視線瞥過對我露出些得意神色的江沅。
「好,我道歉。
「江沅妹妹,我不該弄傷你的腳,對不起。」
面對着我,背對旁人,江沅面上的笑意壓都壓不住。
「姐姐,我原諒你了。」
父親撫了撫鬍鬚。
「好了,這事了了,你也回屋去休息,看大夫吧。」
我一怔,突地笑了出來。
原來不是想不起我身子的狀況。
而是硬要我服軟了,聽話了,才肯鬆口。
-4-
大夫來後,給我開了不少苦澀的湯藥,預防風寒。
但我還是病了,病得很重,連牀都下不來。
母親來看過我一回,輕嘆道:「你也莫要怪罪你父親,他和你二叔兄弟情深,江沅父母皆亡,他怎麼能不多上點心。你日後,也莫要再不知輕重,和她爭風喫醋了。」
可母親。
我是你的親女兒。
你竟也不護着我,跟着他們一道來指責我。
我也曾對母親有過期望。
二叔早逝,父親將江沅接回家,本就一心偏寵。
哥哥江逸年又和江沅一同長大,和我不甚親近。
是以我回家以來,江沅屢屢做小動作爭寵,父親和兄長站在她那一邊,我雖委屈,可只覺得是因我不常回家,與親人生疏,讓他們忘了我從前的性情。
可母親竟也站在江沅那一邊,說我不懂事,欺負江沅一個孤女,讓我心胸寬廣一些,識大體一些。
每每事後,又會背了人來安慰我,對我說些軟話。
就像現在一般。
我也只回她一個淡笑,道:「母親,我知道了。」
之後的日子,我安心養病,沒怎麼出過房門。
病重間一日,江沅白日起來,捂着腳號叫。
「我的腳!我的腳!」
大夫匆匆趕來診治,說她那隻腳和之前的診斷一樣,只是崴了腳,安心靜養便會痊癒。
江沅卻疼得哭出來,直喊着疼。
兄長江逸年怒氣衝衝地闖進我遍佈藥味的屋子。
「小姐,大公子來了。」
我咳了咳,睜開眼。
「哥哥,你來看我了。」
「別叫我哥哥!我沒有你這麼狠毒的妹妹!」
江逸年冷眼:「你將江沅弄成那副模樣,自己也病了,這就叫連老天也看不下去!」
隔着牀幔,我虛弱地坐起身。
「哥哥又是爲了江沅妹妹那件事嗎?
「父親已然教訓過我了,我也道了歉,哥哥還不滿意嗎?」
我聲音低了下去:「一定要在我病間教訓我嗎?待病好後,哥哥要打要罵,也不遲的。」
說着,我又咳了兩聲。
「好,那便記住你的話,等你病好,我再跟你算賬!」
江逸年放下狠話,拂袖離去。
我沒了表情。
「小姐。」
連翹將藥遞過來:「莫爲不值得的人傷神。」
我伸手接過,將苦澀的藥汁一飲而盡。
示弱,只對心疼你的人有用。
不心疼你的人,再怎麼示弱賣可憐,也是沒用的。
我譏笑一聲,笑自己的天真。
連翹道:「奴婢給她下了藥,您放心,就算腳傷養好,也會留下不良於行的毛病。
「她那腿腳根本就沒問題,不過是收買了大夫,可笑偌大一個江家,所有人都被她耍得團團轉。」
她壓低聲音:「此事,娘娘已經知道了。」
佩蘭和連翹,都是太后娘娘賞給我的人。
佩蘭腦子轉得快,連翹武功不俗。
昨夜,我讓連翹摸黑過去,動了手腳。
我從不爲自己沒做的事道歉。
江沅既受了我一句道歉,那也得承擔後果纔行。
我思緒放空,記憶回到半年前下山的前一晚。
太后娘娘想讓我陪她住在宮中。
我鼓起勇氣,和太后娘娘說,自己思念家人,想要回江府。
我拒絕了陪太后娘娘。
又拒絕了她想爲我賜的婚。
她雖不說,可我知曉,太后娘娘總是惱的。
回家以來,江沅多次挑釁,我也屢屢還擊。
這一次,我卻一再忍讓。
示弱,只對心疼你的人有用。
可我示弱的對象不是江家人,而是太后娘娘。
-5-
第二日,太后娘娘派了身邊的嬤嬤,帶着御醫來探望。
我起身迎接:「嬤嬤……」
嬤嬤將我壓下,輕聲道:「江小姐,苦了你了。」
父親母親站在一旁,面上瞧不出是什麼情緒。
兄長也是滿面冷漠。
若非太后跟前的嬤嬤來了,他們斷然不會如此整齊地聚在我房內。
只怕這府裏,有人又要不痛快了。
御醫給了我不少養身子的藥丸,嬤嬤又帶來了不少太后娘娘的賞賜。
頭面、流光錦、玉顏膏、珍稀藥材,一件件放在我的牀頭。
嬤嬤嘆氣道:「江小姐這一病,娘娘甚是擔心,連帶着頭風也犯了。」
「娘娘可還好嗎?」我低下頭,「都是知韞該死,傷了娘娘鳳體……」
嬤嬤安慰我道:「這怎麼能怪您?娘娘已然知曉了,這件事裏孰是孰非,已有論斷了。」
一旁站着的父母兄長,自然聽出她是來爲我撐腰的,一時間țų⁺面色不甚好看。
門外傳來敲門聲。
「不好了!老爺,夫人,大少爺,二小姐暈過去了!」
嬤嬤直起身子,似笑非笑。
「早不暈,晚不暈,貴府上的二小姐,暈得還真是時候。
「好在我帶了御醫過來,便也爲二小姐,看上一看。」
嬤嬤替我掖了掖被子:「江小姐,你好好休息。」
我點了點頭,緩緩閉上眼。
再醒來時,已是下午。
佩蘭伺候我用膳時,一臉的幸災樂禍:「傅嬤嬤帶着御醫過去,一下子便戳穿了二小姐裝暈,還帶了太后娘娘的口諭過去。
「太后娘娘一是斥她將您留在城外,不顧您的安危,二是斥她未嫁之身,卻與姐姐的未婚夫糾纏不休,罰了她抄書,又賞了她二十個手板。
「大少爺爲了維護二小姐昏了頭,直問傅嬤嬤您傷了二小姐,又要如何處置,嬤嬤便也順驢下坡,說太后得知之後也生氣,要將您帶進宮去,好好教養。
「二小姐這下,可算是偷雞不成蝕把米了。」
我淺笑:「太后娘娘如此護着我,我也不能讓她失望。」
我讓佩蘭湊近,在她耳邊低語幾句。
佩蘭眼裏閃過精光。
「奴婢明白了,您放心,奴婢一定將此事辦好。」
-6-
江沅腳還傷着,手上又捱了二十個手板,腫得燙人,不光如此,還要抄書,一連幾天都叫苦不迭。
一家人都心疼得厲害。
母親跑過來,失望地看着我,說我不識大體,有什麼事不能好好說,偏要捅到太后娘娘那裏去,讓江家面上不好看。
父親也斥我不服管教,小肚雞腸,江沅都原諒了我害她受傷的事,我還不依不饒。
兄長對着我冷笑,說我不過是嫉妒江沅比我受家人寵愛,我離家五年,是江沅替我在爹孃跟前盡孝,我該感謝江沅纔是。
我安靜聽着,只說了句我還在病中,要睡覺了。
很快,他們便沒工夫管我了。
不知是誰撞見了踏青會那日,醫館裏的江沅和陸鳴風二人。
說陸鳴風把江沅從馬車裏抱出來,又極爲緊張地讓大夫看診。
可陸鳴風卻是江沅姐姐的未婚夫。
坊間將這一樁事傳得繪聲繪色,姐夫和小姨子的風流韻事傳遍京城。
江沅在家裏哭得不能自已。
她拄着拐過來,哭着對我道歉。
「姐姐,我和陸公子真的沒什麼,他不過是見我受了傷,纔對我照顧有加,我對陸公子,全無半分逾矩之心。
「外面的人怎麼說我,我都認了,只要姐姐你別誤會……」
江逸年緊隨其後,進門便是怒道:「江知韞,外面的流言,是不是你搞的鬼?」
我起身捂嘴咳了咳:「什麼流言?」
江逸年一怔:「你不知道?」
我垂下眸子,面頰毫無血色:「這幾日,我都閉門不出,我實在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
江逸年態度有些鬆動,一邊的江沅又道:「那太好了,外面的事都是捕風捉影,陸公子和姐姐可不能因爲我生了隔閡,我的名聲不要緊,可陸公子只是心善,不能平白受了污衊,姐姐不若,出面爲陸公子澄清一下吧。」
「對。」
江逸年跟着道:「過幾日有一場賞花宴,你屆時和陸鳴風一道前去,出面解釋,定能破除流言,還陸鳴風和沅沅一個清白!」
我笑了笑,在江逸年期待的目光中,緩緩吐出三個字:「我不去。」
江逸年的面色一下冷了下來。
他忍無可忍道:「江知韞,你以爲這Ŧú₀是什麼光彩的事嗎?江家和陸家都因着此事正在風口浪尖上,這是父親和母親的意思!
「沅沅腿腳都傷成了這樣,都知道爲江家的名聲着想,專門來了你這處,你倒好,冷血無情,全然不爲江家名譽着想,你出去久了,便忘了自己姓什麼了是不是?」
一旁的江沅身子都站不穩了,滿頭冷汗直流,江逸年連忙扶住。
我知曉,她倒未必是裝的。
她受了那藥,只怕如今那腳一落地,都是鑽心的疼。
我作委屈狀:「陸鳴風那日將我一人扔在雨中的山上,遲遲不歸,害得我病重,我如此輕易地就原諒了他,還主動出面爲他澄清,這不是讓人看輕我江家女子嗎?」
「要不是你言行無狀,傷了沅沅的腳,他又怎麼會先將沅沅帶走求醫?都是因爲你,才惹出這許多事端來,你難道不該爲此事負責嗎?」
我也冷了臉:「哥哥,我纔是陸鳴風的未婚妻ţù⁼,沅妹妹口口聲聲說他們沒什麼,陸鳴風卻能爲了她將我扔在山上,這難道還不能說明什麼嗎?也無怪外頭的人懷疑。」
「休要胡攪蠻纏!」江逸年氣得青筋暴起,「那隻能說明,你的惡行,連你的未婚夫也看不下去!」
他冷笑一聲,扶起了江沅。
「我真是瘋了,早知你心性惡毒,卻還依舊抱有期待,既然你不當自己是江家人,那就別怪我們心狠!」
在他們即將踏出門檻前,我輕喚了聲:「哥哥。」
江逸年腳步頓住,便聽到我道:「若陸家和江家想讓我出面澄清此事,那便請你轉達陸鳴風,讓他登門對那日的事,道歉。」
江逸年留下惡狠狠的三個字。
「你、做、夢ťűₑ!」
-7-
陸家到底是上了門。
前院派了人來叫,我便換了件素淨的衣裳,披上披風,施施然過去了。
遠遠便聽見,堂內很是熱鬧,我一邁進門檻,卻都噤了聲。
我尋了個位子落座。
父親沉聲道:「今日喚你來,是有一件事。
「外頭流言鬧得轟轟烈烈,爲平息此事,我和你陸家伯父商量,將婚約換給沅沅,屆時,對外邊說,婚約一早就換了人。」
他視線緊緊盯着我,似是要觀察我的表情。
陸家的人也都不動聲色地打量我。
「嗯。」
我淡淡應了聲,轉眼看向不知爲何一臉糾結的陸鳴風。
「那敢問我的準妹夫,不知何時向我道歉呢?」
那一瞬,陸鳴風面上閃過驚愕,不可置信,而後就是憤怒。
「江知韞,你當真願意將這婚約讓給旁人?」
聽出他不情願的意思,江沅的面色一瞬間變得煞白,看了陸鳴風好幾眼。
她在江府這幾年上躥下跳,費盡心機,取代我江家小姐的位置,也想將陸鳴風這個未婚夫一併接手了。
如今本以爲能順水推舟,但陸鳴風這副態度,她又怎能不氣?
陸鳴風卻沒管她,只憤怒地瞪着我。
我道:「我說過,只要你爲那日的事道歉,從前的事,我Ŧŭ⁼便既往不咎,自然也可以出面,爲你澄清。」
陸鳴風看着我,咬了咬牙。
陸夫人先不樂意了,語氣不陰不陽道:「鳴風是好心辦事,爲你收拾爛攤子,你不領情不說,還要讓鳴風向你道歉,哪來的道理?」
「不錯。」
他俊逸的面龐上閃過糾結,而後似是堅定了什麼。
他對我道:「我雖與江沅一道長大,可只當她是妹妹,從未想過要換了這門婚約。那日留你一人,不過是見你蓄意推了江沅,想給你一個教訓罷了。
「我不覺得我做錯了什麼,也不覺得,我應當和你道歉。」
陸鳴風軟了語氣:「你若是和我一起澄清此事,我便還認你是我未過門的妻子。」
「那我們之間,便沒什麼好說的了。」
我與陸鳴風多年未見,對他本就沒什麼感情。
不過是因爲是父母指腹爲婚,本着對父母的信任,我下山時纔打算兌現婚約。
不過如今,怕是沒這個必要了。
我站起身,看向父親母親。
「事情我已然知曉了,父親母親既已決定,那便按你們說的辦吧。」
行了一禮,我正欲離開,陸鳴風卻邁步橫在我面前,眸中帶着偏執。
「你可知道,這樁婚事換了人之後,京城裏,恐怕沒有像樣的好人家肯娶你!」
「這就不勞陸公子費心了。」
我繞過他,出了門。
「好,好!」
我聽到他的聲音自背後傳來。
「江知韞,你不要後悔!」
-8-
江家和陸家,很快便對外放出了消息。
原來陸家和江家的婚事早就換了人選,陸鳴風和江沅纔是未婚夫婦,那江沅受傷,陸鳴風緊張之下,動作出格些,也是無妨的。
事情就這麼被平息了下來。
母親來我房中,說起此事,也沒了從前的耐心。
「你既然這麼固執,事情便也只能這樣處理。
「你屢次欺她,她還是貼心懂事,一心爲了這個家着想,這樁婚事,就當是你賠給她的。
「江沅日後也算有了依靠,你叔嬸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了。」
江沅當然貼心懂事。
離了江家,她便只是個孤女。
而留在江家,向着她的家人也有了,未來的夫婿也有了。
我閉了閉眼,無論母親說什麼,我都只應作是。
將母親送走後,我開始收拾東西。
那日嬤嬤前來,說太后要將我帶進宮去教養,自然不是一句空話。
江沅這幾日在府中可謂春風得意。
婚事落到了她頭上,江家人也和我離了心,她終於與她設想的一樣,徹底地取代了我這個江家大小姐。
不過,她那時不時鑽心疼痛的腳傷,終究是讓她張揚不起來。
大夫請了一趟又一趟,還是隻一個論斷。
崴了腳而已。
而且這些時日過去,已然養得差不多了。
本該向好纔對,江沅卻一日比一日痛。
她懷疑是請來的大夫學藝不精,便請遍了京城的大夫,也無濟於事。
「是你對不對?」
府裏無人的時候,她跑來質問我。
「你對我做了什麼?」
鑽心的疼痛將她折磨得難耐,她一見我,便目眥欲裂,全然不似江家人口中的那般,善解人意。
「妹妹在說什麼?我聽不明白。」
「你還裝!」
我將視線凝在她身後:「哥哥……」
江沅立刻跪下來:「姐姐,我知道錯了,你……」
「哈哈哈哈哈!」
我笑了出來,江沅方纔做出的泫然欲泣的表情一掃而空。
「你耍我?」
「江沅,你方纔的表情好有意思。不去戲館裏賣唱,真是可惜了。」
我收起笑意,附在她耳邊道:「我們兩個,到底是誰在裝?」
江沅咬着嘴脣,抬手攥住我衣襬。
「姐姐,我知道錯了,是我不該陷害你。我只是太害怕了,我無父無母,你就當可憐可憐我,原諒我吧!我的腳實在太疼了,再這樣下去,我會死的!」
我居高臨下,勾了勾嘴脣。
「妹妹在說什麼呢?我都說了,我聽不明白。
「既然是腳傷,便回去養着吧,總有一日,會好的。」
江沅直直盯着我,扶着旁邊的桌子站穩了身子,一字一句道:
「我倒要看看,你還能得意到幾時。」
-9-
在江沅的設想裏,我被家人冷待,婚事也丟了,自是應當日日傷心,以淚洗面纔是。
可第二日,太后娘娘的馬車便到了江府門前。
我拜別父親母親。
父親面色不悅:「你又和太后娘娘說了什麼?」
「太后娘娘說,我犯了錯,要將我帶到宮中,好好管教一番。」
父親似是也想起了上次嬤嬤來時帶的口諭,面色稍霽。
「既然如此,入宮便改改你的脾性,切莫衝撞貴人。」
我點頭應下。
母親憂心道:「可這也太匆忙了,娘娘可有說,何時讓你歸家?你年歲也不小了,又剛被退了婚,可不能再拖了。」
我搖頭:「娘娘並未說。」
父親母親又叮囑幾句,便讓我離開了。
坐在馬車裏,看着江府的大門後退,我驟然想起從前的事。
幼時,我的記性極好,什麼東西,用心記上兩三遍,便能完整地複述下來。
爹爹發現後甚是高興,給我準備了不少的佛經。
我也都一一記下。
後來才知道,那時垂簾聽政的太后娘娘崇尚佛學。
爹爹將我送到太后面前,果不其然,我得了貴人歡心。
那時候我常常入宮,父親的同僚都說他有個好女兒,小小年紀便得了貴人青眼。
父親、母親和哥哥,那時都很疼愛我。
人人都說我日後一定有大造化,父親母親聽着,高興地笑彎了眼。
只是好景不長,我十二歲那年,太后還政。
太后娘娘的宮殿沒了從前的熱鬧。
我那時不知發生了什麼,只知道太后叫我過去,問我願不願意跟着她,上祁山爲國祈福。
太后說,這一去,應當就是許多年。
我看向父親,他拼命地朝我使眼色。
應當是希望我去的吧。
自打我得了太后青眼,父親升了官,又得了重用。
他十分高興,在家中抱着我舉高,說我是他的福星。
跟着太后上山,既是爲國祈福,必然也是對家裏人好的吧。
懷着這樣的想法,我點頭答應。
父親卻一直不太高興,一直到我離家送別,都是黑着一張臉。
初登祁山那幾年,我常常給家中去信,一寫就是三年。
可卻遲遲沒有回信。
我告訴自己,一定是山高路遠,送信的官差不小心將我的信丟了。
但我沒停,還是一直寫,寫了五年。
我覺着,總有一封信,是能到父親母親手裏的。
半年前,我回到家中,父親看到我的第一反應,卻不是欣喜。
幼時懵懂,許多事情想不明白,如今也明白了。
當年十六歲的皇上提前大婚,聯合輔政大臣,逼太后還政,母子關係陷入冰點,太后這才上了祁山。
五年後,母子關係有所緩和,皇上親自於城門前迎了太后回來,母慈子孝,彷彿沒了從前的芥蒂。
太后回宮安心頤養天年,我也回了江家。
五年過去,饒是沒了當初的事,父母兄長,卻也對我很是陌生。
他們更熟悉江沅。
我打聽過,據說江沅在我離家後的第二年,便被父親接入了江府。
她性情溫良,乖巧懂事,莫說江家人,就是江家的下人,也沒有一個說她不好的。
可她卻在我回家沒幾天,便對我展露出了敵意。
我給家中人送禮時,四處打聽她的喜好,送了枚精巧的香囊。
江沅對裏面的一種花粉過敏,告訴我此事的人出面指控,說她早已告訴我江沅對那玉蘭花過敏,說我故意要害人。
我初歸家,惡毒容不得人的名聲便被安到了我的頭上。
我被請了家法,又罰跪了祠堂。
之後,無論有什麼好的,家裏都先緊着江沅。
父母兄長生怕江沅喪失安全感,待她比以往更好。
對我,卻是冷淡疏遠。
我也不是沒有反擊過。
可每每戳穿江沅,家裏人都只是袒護她,說她只是害怕被拋下,轉頭又斥我沒有容人之量。
我也不是沒有努力過。
太后娘娘賞了我不少好東西,我給父親送上好的藥材,給母親玉顏膏,送哥哥京中上好的筆墨紙硯。
但只要江沅一哭,說她送家裏人的東西沒有姐姐貴重,上不了檯面,他們便轉了態度,又斥我誠心炫耀自己受太后恩寵,只知借花獻佛,全無半點心意。
那時我便知道,我再怎麼努力,都沒用了。
他們的心,早已經偏向江沅。
既如此,那我便不留在江府礙眼了。
-10-
入宮後,太后娘娘見了我,第一句話便是:「瘦了。」
她心疼地摸過我的胳膊:「饒是昔日在山上,你的臉色也沒這麼差過,定是在江家受了不少委屈。」
我依偎在她身側,低聲道:「是知韞蠢笨,不知人間險惡。」
太后娘娘嘆了口氣:「也怪哀家在山上的時候沒教過你這些,你心思純淨,哪裏懂後宅裏的彎彎繞繞。」
她摸上我的腦袋:「日後,你就在哀家身邊待着吧。」
我在太后娘娘宮裏住了下來。
一住,便是一個月。
我在太后寢殿裏,和她一道插花,唸佛經,聽故事,有時,還能見到皇上。
皇上來給太后請安,每每看着我和太后,露出複雜的表情。
太后並無親子,皇上是她從低位妃嬪處抱養來的。
母子二人原本感情甚篤,可五年前,十六歲的皇上聽信讒言,認爲是太后害死他親生母親,又因輔政大臣和太后政見不合,那大臣挑撥之下,他提前大婚,逼太后還政。
這對母子關係早已不復從前,如今也不過是面和心不和。
皇上有時過來請安,沒待多久,便離開了。
但皇后卻先坐不住,來了太后宮裏,明裏暗裏地打聽我的婚事。
皇后走後,太后道:「她這是怕你住在宮裏,被皇帝看上。」
「知韞粗陋不堪,皇后娘娘怕是多慮了。」
太后嘆了口氣:「這宮裏到底是沒有山上自在。」
她看向我:「那你呢?你想進宮嗎?」
我跪下道:「臣女只想陪着太后娘娘,旁的從未想過。」
「你也不能一輩子陪在哀家身邊。」
太后想了想:「賀家那小子如何?我讓懷誠設宴,你們二人見上一面。」
我一愣,腦海中浮現那日,馬車裏溫潤如玉的一張臉。
驟然想起,那日離開時,我說要備禮登門致謝,卻拋之腦後了。
我還拿了他的披風和傘。
只怕這相看是不成了,賀危止想必此刻對我印象極差。
不過我已然拒了太后一次,再度拒絕,恐怕不太好。
我應下此事後,便派佩蘭去了一趟江家,取那披風和傘。
佩蘭回來後向我彙報,說江家後宅頗有些權力的奴僕周婆失蹤了。
周婆,便是當初我回到江家時,將江沅最喜玉蘭花的消息透露給我的人。
「好端端的人,怎麼會失蹤呢?」
我嘆了聲,轉頭將披風和傘收好。
過幾日,便要去見那賀危止。
這禮,送什麼好呢?
賀危止出身賀家,父親是御史大夫,家風清正,兩袖清風,母親是定國公之女,想來尋常俗物,入不了他的眼。
我思忖着,選好了東西。
-11-
太后娘娘口中的懷誠,是恪親王的女兒,懷誠郡主。
她平日便喜舞文弄墨,最愛召集京中有才情的公子千金辦詩會,據說每個季節都要辦上一回。
「你放心,太后娘娘已經和我說過了,我一定將事情給你辦好。」
我行了個禮:「多謝郡主。」
詩會上,我一雙眸子不動聲色地搜尋着賀危止的身影,卻是先瞧見了江沅。
「又是那個青州來的破落戶。」
懷誠郡主扯了扯嘴角,對底下人道:「我記得我沒給她下帖子。」
下人誠惶誠恐地回:「是長平郡主,將人帶過來的。」
懷誠郡主冷哼一聲。
她和長平郡主是京中有名的不對付。
冷哼過後,她想到什麼,轉頭對我道:「我只是瞧不上她,可不是衝着你們江家。」
「郡主愛憎分明,臣女自是明白。」
正說話間,賀危止到了,於男賓席位落座。
我也在女賓席位坐下,透過屏風,打量那道筆挺身影。
回京後我才知道,賀危止其人,年紀輕輕已然是五品吏部郎中,家世和容貌皆不俗。
更遑論,賀家還有一條不納妾的家規。
否則定國公之女,當年也不會下嫁賀家。
太后娘娘給我選的人,自是極好的。
不過這樁事,怕是成不了。
詩會開始後沒多久,我和賀危止都悄然離席,出現在詩社後的竹林。
「賀公子上次相助本欲登門備禮道謝,不想諸事繁忙,一時忘了,實在抱歉。」
我從懷中掏出一個精巧的盒子。
「略微薄禮,還請笑納。」
賀危止伸手接過,看清裏面的玉佩,不知爲何臉色有些古怪。
這玉佩是我從妝匣中翻出來的,忘了是哪年哪月到的我手裏,只知道它已經在我這許久了,應當是太后娘娘不知何時賞的。
當時瞧見,只覺得很適合賀危止,便挑了這件。
「你不需要和我說抱歉,更不需要和我說謝謝。」
賀危止合上盒子,將它塞進我手心,溫聲道:「反正我們,遲早會是一家人。」
嗯?
等等。
我有些疑問:「我們今日,不是隻見一面嗎?」
怎的就突然定下了?
賀危止神色一頓。
「你來見我,不就是同意了嗎?我也同意了,太后娘娘也同意了。」
見我神色有些猶豫,他垂下眼睫,神情失落。
「難道,你對我不滿意嗎?」
我……
我看着他的臉:「滿意。」
-12-
這事就這麼稀裏糊塗定下了,謝禮玉佩也沒送出去。
賀危止如此家世、容貌和官職,比我更能匹配他的,京城有不少。
本以爲此事是太后撮合,他應當不甚願意,沒想到事情如此順利。
回到席間,江沅正大出風頭着。
她在女賓裏得了前三,正去領獎賞。
只是上前時,依稀能瞧出腿腳不便。
懷誠郡主笑出來:「江二小姐這腿是怎麼了?既是傷着,何不在家靜養,倒是跑得勤快。」
「我……」
江沅瞧着有些委屈,將視線落在我身上,正要說些什麼。
就在這時,一干人闖進詩社大門,一身紅色官服的大理寺少卿入內,掃視一圈。
「江家二小姐江沅何在?」
懷誠郡主指了指愣在原地面色蒼白的江沅:「這兒。」
「帶走。」
長平郡主起身要攔:「這是官眷,犯了何錯,你們要輕易帶走?」
大理寺少卿道:「正是因爲是官眷,纔要大理寺來審,有人狀告她殺人,郡主還要攔嗎?」
一聽到殺人二字,周圍人不自覺都離遠了些。
長平郡主也不說話了。
「帶走。」
江沅面色蒼白地被人拖走,視線死死盯在我身上。
我端起茶,隔空敬了她一杯。
-13-
太常寺卿府上養女被大理寺帶走的事鬧得沸沸揚揚,江家連忙從中斡旋,否則官聲不保。
首先便要弄清江沅犯的何事。
狀告江沅殺人的有兩人。
第一個,便是江府失蹤多日的周婆。
「我那不爭氣的兒子,在賭坊欠了債,若是不還錢,別人就要砍他的手腳。我也是沒有辦法,因着我恰好知道些江二小姐的祕密,便找她要了些錢。
「不想,她竟要置我於死地,用簪子捅了我,還將我推下河,還好被好心人所救,不然性命不保。」
審她的人問:「你知道江沅的什麼祕密?」
周婆三言兩語,將當初江沅交代她如何給我挖坑的事,說得一清二楚。
當然,江沅是主,周婆是僕,僅是主殺僕,還不足以搞出這麼大的陣仗來。
第二個,便是在青州江府伺候過江沅的嬤嬤。
江沅之父原是青州貫縣縣令,妻子生次子江洲血崩而亡,他便沒有再娶。
直至江沅十二歲,江洲五歲那年,江沅之父意外離世,江沅便和江洲上京投奔大伯,還帶了一個自幼照顧江洲的嬤嬤。
江沅當時上京時稱,當時她和幼弟嬤嬤一同上京,遇到一幫匪徒,將幼弟和嬤嬤劫殺,她僥倖逃了出來。
父親ẗû⁼母親見叔父家中只餘這麼一個女兒,心生憐惜,便讓她留在了江府。
但這嬤嬤出現,聲稱當年上京路上,江沅故意驚馬,讓尚在馬車內的她和江洲一齊落下山崖。
「我身子骨尚且康健,僥倖活了下來,可憐小主子卻是喪了命……
「我左思右想,小姐到底是爲何要對同胞兄弟下手,後來才發覺,當年上京路上,我說洲哥兒年紀雖還小,但男丁可頂門立戶,不至於處處麻煩大爺,只要洲哥兒長大成人,日子便能好過了。她定然是聽了這話,嫌棄洲哥兒是個累贅,巴不得自己成了孤女,好寄大爺籬下!」
這兩人都狀告的是江沅,便被大理寺合成一案,江家人也被請到了堂上。
我做證的是第一案。
大理寺少卿問:「周婆說,江沅指使她將可致自己喪命之物當作喜好透露於你,事後反咬陷害,可是真的?」
父親、母親和兄長都看着我,神色複雜。
我輕描淡寫道:「是真的,我還因此,被請了家法,罰跪了兩天祠堂。」
那青州來的嬤嬤一聽,當場痛哭流涕。
「大人,你聽到了吧,大爺親生的小姐都被她害成這樣,可見其心腸惡毒,可憐小主子年紀尚幼,就被親生的姐姐殘害了性命!」
當堂對質時,江沅蒼白着一張臉,但仍不慌不忙。
「這兩樁事,我都不認!他們二人都是一面之詞,證據何在?周婆缺錢給兒子填補窟窿,誰知道是不是被人收買?」
她意有所指地看了我一眼,又看向那嬤嬤。
「還有張嬤嬤,事情早已過去五年,江洲的死我也很傷心,可你有什麼證據說是我殺的?」
大理寺少卿問父親:「你方纔說,江沅當初去你府上,聲稱這嬤嬤和江洲被一夥匪徒劫殺,可對?」
如今這嬤嬤卻沒死。
父親沉沉看了江沅一眼,道:「不錯。」
「我……」江沅辯解,「是我記錯了,當時年紀尚小,嬤嬤和弟弟確實是墜入山崖,只不過是馬自己發了瘋,與我無關啊!嬤嬤又能如何證明,是我驚的馬,不過是一場意外!」
母親後退一步,眸中劃過不解。
「可我分明記得,你初到江府時,夜夜驚夢害怕,說親眼瞧見弟弟和嬤嬤被匪徒一刀捅死。」
江沅面色一白,張了張嘴。
「我……」
她也沒想到,入江府後賣可憐的說辭,此刻被翻出來,處處都是漏洞。
大理寺少卿問:「既然不是你做的,你爲何要杜撰出一夥匪徒出來?」
江沅答不上來,江逸年看不下去,道:「就算她扯了謊,也不能說明她殺了人,既然堂弟和嬤嬤都墜了崖,堂弟死了,嬤嬤卻活了下來,那堂弟到底是墜崖身亡,還是被人害死,那就只有嬤嬤知道了。
「早不告發,晚不告發,偏偏五年後聯合下人搞了這麼一出。」
江逸年冷眼看向我,意有所指道:「說不定又是一場栽贓誣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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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過之後,江沅未能擺脫嫌疑,依舊被關押在大理寺。
上馬車離開前,江逸年拽住我的手腕,氣勢洶洶。
「你有太后娘娘撐腰,如此大費周章,不過就是想害沅沅而已,她到底做錯了什麼,你要咬着她不放?」
「蠢貨。」
我輕嗤一聲,甩開他的手。
「江知韞,你敢罵我?」
「哥哥,你有工夫在這裏和我掰扯,還不如快去替江沅妹妹奔走,讓她快些出來。你說呢?」
沒去管他什麼臉色,我讓馬伕駛離。
馬車裏,我看向收起書卷的賀危止,道:「賀公子,讓你看笑話了。」
我被叫去做證,賀危止便和我一同從詩會上來了,不過並未下馬車,而是一直在裏面等着。
賀危止道:「家家都有本難唸的經,談不上笑話不笑話。」
他看向我時,眸子清潤,連帶着俊美得生人勿近的面容也跟着柔和起來。
我嚥下了想說的話。
其實我想說,他現在後悔,也來得及。
江家此刻無疑是在風口浪尖上,名聲受累,旁人恐怕避之不及,何況賀家家風清正,想必也是不願粘連。
策劃此事時,我便有預想。
但如今事發,賀危止神情自若,沒有半分要反悔的意思。
那便先這樣吧,左右此事還未過了明面,他何時想反悔,都是來得及的。
我正思忖着,聽到他道:「方纔等候時,我讓人去買了福記的糕點。」
他將食盒放至案桌上,「江小姐可要嚐嚐?」
糕點。
我一愣。
記得幼時還未跟着太后離京時,我最愛喫福記的糕點。
不過祁山上沒有福記,後來日子長了,也就淡忘了。
我掀開蓋子,瞧見四樣糕點,好巧不巧,都是我愛喫的。
「賀危止。」
我頓了頓:「我們是不是,從前認識?」
我抬頭,直視他顏色略淺的瞳孔。
「你還真是將我忘得一乾二淨。」
賀危止低下頭,脣角扯出一抹笑。
「我也曾在祁山上待過一段時間,太后娘娘說你發了一場燒,將我忘記了。」
我一怔:「是嗎?」
可我對他沒有半分印象。
「沒關係。」
賀危止伸出手指鬆了鬆我蹙起的眉頭,看着我的眼睛道:「慢慢會想起來的。」
被他觸碰過的地方有些發燙,他身上的雪松清香傳過來,我不自覺屏住呼吸,有些緊張地眨了眨眼。
「我們還有很長時間。」
-15-
大理寺查了一月,證實了周婆身上傷口的兇器確爲江沅的一支金簪,還找到了江沅推周婆入河的目擊證人。
不過第二樁事,由於年代久遠,加之缺乏物證,兩人各執一詞,到底沒能定了江沅的罪。
主雖殺僕,但人沒死,加之周婆勒索主家,事出有因,江家又在背後奔走,是以江沅沒怎麼受罪,便被放了出來。
不過我也沒指望能定了她的罪。
江沅在大理寺待了一個月,又捲入命案,江沅的名聲毀了個乾淨。
她出來沒多久,陸家便上門退了親。
父親母親意識到被她欺騙,加之二房堂弟江洲的死有疑,最終還是決定將她送離京城,尋了打着好幾個彎的親戚的地界,將她送了過去。
打算到那邊,讓那頭的叔嬸給她擇一門婚事。
江沅哭着不願離開。
她一心想留在京城這個富貴窩,要讓她離開江家,失去江家人的庇護,比要了她的命還難受。
但父親母親下定了決心。
父親最愛面子。
原本他收留二房孤女,外面都傳他是個好大伯,現下情況,若是ṱü₃早早將人送走,還能對外說是識人不清。
母親也要臉面。
從前她一人在家中寂寞,身邊有個江沅討巧賣乖,讓她歡心,如今江沅的名聲成了這樣,再留在府裏,走到哪兒都有異樣的眼光。
家中二老都決定了,江逸年這個好哥哥再怎麼反抗都無用,江沅還是被扭頭送走了。
佩蘭說起此事啐了一聲:「自己的屁股都沒擦乾淨,還不夾着尾巴做人。」
我含笑飲了口茶。
周婆的兒子之所以沾上賭,是我讓人去下的套。
她向江沅要封口費,險些被滅口,也是暗中跟着的連翹將她救了下來。
至於張嬤嬤?
她哪有那麼忠心,墜崖活下來後,她怕江洲的死不好對江家交代,恐惹火燒身,便沒敢告發,回到青州換了好幾個主家。
江沅在京城落腳後,一次也沒回過青州,若她回去一次,可能就會知道張嬤嬤沒死。
可惜沒有如果,偏偏是讓人去青州查江沅的我先發現了這個人。
江逸年說得沒錯,這兩樁事趕在一起,自然不是巧合。
財帛動人心罷了。
-16-
江沅離開沒多久,父母催我歸家,說既然當初的事是誤會,我沒有錯,便不需要再讓太后娘娘管教了。
他們彷彿一下想了明白,江沅能陷害我一次,便能陷害我許多次,對我的態度緩和了許多,還向宮裏傳了信。
我沒怎麼回。
後來,他們又傳了消息,說陸家原本要和江家徹底退婚,但陸鳴風依舊對我念念不忘,陸家伯父伯母拗不過,終究還是決定與江家重新商議和我的婚事。
信裏還說,陸鳴風得知了江沅的真面目,願意爲了那日的事對我道歉,想和我再續前緣,讓我回家一趟。
真是笑話。
收到消息的第二天,太后娘娘便下了懿旨,爲我和賀危止賜了婚。
懿旨到江府時,陸家正在江家商討婚事,一道懿旨下來,所有人都蒙了。
陸家人當場拂袖離開。
誠然,他們是何反應,也不關我的事了。
太后娘娘想讓我在宮中出嫁。
我毫不猶豫答應。
若是回江府出嫁,世俗禮法上,是要江逸年背上轎的。
我可不想看到江逸年那張臉。
婚期定在來年開春。
日子漸漸入秋,皇家各類活動多了起來,父親事忙,我和他時常在宮中能打個照面。
我也只行了禮,沒多說什麼話。
平日裏,也是隻陪陪太后,繡一繡嫁衣。
直到一日,太后娘娘病倒了。
入秋之後天氣不定,太后娘娘年紀上去,身子不如從前,便中了招,高燒不退。
太醫診治過後,面色嚴肅,說許是疫症。
疫症蔓延不是小事,闔宮都開始打掃清理,人人蒙着面罩。
有症狀的人被關了起來,太后的住處也被隔離開來。
皇上擔心憂慮之餘,問后妃們誰願給太后侍疾。
后妃們眼觀鼻鼻觀心,誰都不願意蹚這趟渾水。
我自告奮勇,攬下了這活。
皇上道:「那便江家小姐爲母后侍疾,母后平日沒白疼你。」
后妃們鬆了口氣,朝我投來感激的目光。
賀危止知道此事後,連忙進了宮,就着宮門口那條小縫,放了幾個白瓷瓶。
「這是我問神醫要來的藥丸,可防治百病。你爲太后侍疾,也要注意自己的身子。」
「放心吧,我知道了。」
我收起藥丸,提醒道:「你離得遠些,別過了病氣。」
賀危止深吸一口氣,低垂的眸子似有淚光閃爍。
「你好好照顧自己,千萬不能有事,知道嗎?」
-17-
侍疾半月,太后的身子一天天好了起來。
她總是不安害怕,總要聽着我念的佛經才能入睡。
太醫很快研製出對症的湯藥,一帖一帖服下去,太后的身子很快便沒了大礙。
我也跟着病倒了。
太醫急匆匆來看過,說我只是因爲太累,才發了高燒。
醒來時,手似乎被握着,我睜開眼,便瞧見趴在我牀邊閉着眼的賀危止。
我摸了摸腦袋。
燒了一場,我似乎……
想起來了?
似乎是初至祁山半年後,賀危止也來了山上。
那時他應該有十六歲的年紀,據說他是祖母病了,上山祈福。
雖說是來祈福的,可他總四處亂晃,要麼就找我明裏暗裏地問些事。
比如在這山上有沒有見到什麼奇怪的人,太后娘娘每天是不是真的在喫齋唸佛,我每月往外寄信,真的都是寄給家人的嗎之類的問題。
我被他問得煩了,認定他不是好人,向太后娘娘告狀,她卻只笑了笑:「他問什麼,你告訴他便是了。」
後來時間長了,他漸漸不問了,我和他也就相安無事。
直到有一天,我發現他在祁山上偷偷喫肉。
「好啊你,佛門重地,你居然偷偷喫肉,我要去告訴太后娘娘!」
賀危止很是心虛,一把捂住我的嘴。
「小祖宗,別說成嗎?」
我小心翼翼地指了指他手中的燒雞:「你給我喫一口,我就不告發你。」
賀危止拽下一個雞腿就塞進我嘴裏。
我趕緊捧着大口啃起來。
賀危止看着我,笑了出來。
「你說,你這麼饞肉,幹嘛跟着太后娘娘上祁山啊?」
我吐出骨頭:「我跟着太后娘娘,我爹孃會開心。
「而且,我也不知道,祁山上不能喫肉。」
他聽完,突然想到什麼,神神祕祕地湊近我。
「我知道有條小路,能下祁山,去附近的那座鎮上,有很多好喫的。」
我拽住他衣角,抬頭看他:「那你帶我去。」
卻見他低頭盯着我的手,微微瞪圓了眼。
「江知韞!你蹭我滿衣服的油!」
我吐吐舌頭:「啊,不好意思。」
後來,賀危止便時時帶我下山,早晨偷偷去,下午再偷偷回來。
斷斷續續持續了將近一月時間,直至祁山白日下了一場雨。
山路泥濘,我和賀危止早上下山,下午便不好再上去了,只能在鎮子的客棧上開了間房。
回去以後,太后娘娘急壞了,因爲偷偷下山的事罰了我和賀危止。
賀危止代我受罰,攏共被藤條抽了五十多下,疼得連牀都下不來。
反觀我,也就捱了幾下手板而已。
我十分自責,帶着傷藥去看他。
賀危止後背受了傷,趴在牀上,只蓋着一條被褥。
我看着他後背的傷口,自責地一直哭,還要給他上藥。
賀危止漲紅着臉,一邊哄我,一邊將被褥扯回去。
「江知韞,你知不知羞?」
我一聽他這話,哭得更大聲了。
「好了好了,你別哭,讓你上藥還不成嗎?」
我滿意了,止住了泣聲。
那時我是很感激賀危止的,雖然被太后娘娘責罰了,但她知道了我饞肉,最後還是爲我設了個小廚房。
加上賀危止代我受過,我往他那兒跑得特別勤,時不時就給他上藥。
每次上藥,賀危止趴在牀上,臉埋進枕頭裏,耳朵很紅。
「江知韞,你天天這樣,要是讓別人知道怎麼辦?」
我理所當然道:「那就不讓別人知道。」
賀危止抬頭不可置信地看我。
我以爲他不放心,只道:「山上都是太后娘娘的人,他們不會亂說的。」
何況太后娘娘說過,很多世俗禮法,不過都是束縛人用的。
「你……」
賀危止喃喃道:「可你將我看光了。
「我們賀家的男人,身體只能給妻子看。」
我:「……可我還是小孩子呢。」
他趴在牀上,淺色瞳孔認真地盯着我:「你不小了,再過兩年,便能定親了。」
定親?
我想起什麼,道:「可我不能給你做妻子啊,我爹孃說了,我以後是陸家哥哥的妻子。」
「什麼?」
賀危止撐起身,很不高興。
「哪來的什麼,陸家哥哥?」
我將我有一門指腹爲婚的親事告訴他。
賀危止的臉色變得很難看,後來便不怎麼理我了。
我過去看他,他也很客氣地讓我離開。
變臉這麼快的嗎?
-18-
我一邊罵賀危止翻臉不認人,一邊又覺得很難受。
上山以來,沒人和我玩,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玩伴,現在又不願意理我了。
後來更是驚天噩耗傳來。
賀危止要離開。
他走的時候,只讓人來和我轉達了一句,我找過去時,馬車已經下山了。
我連忙追過去。
這個小氣鬼,不就是因爲沒答應做他妻子,至於這麼小肚雞腸要走嗎?走時還不當面和我說。
我把他馬車攔停,上了他的馬車,瞧見他有些錯愕的神情。
「賀安哥哥,我不嫁給陸家哥哥了,我對你負責,你能不能不要走?」
賀危止看着我,笑了出來。
他抬手捏住我的臉。
「那說好了,不許食言。」
我連連點頭,有些急切地拽住他衣袖:「那你能不能不走?」
賀危止嘆了口氣:「我本來就只在祁山待一段時間的。我在京城等你,好嗎?」
手裏被塞了一枚質地溫潤的玉佩,我看着他溫柔的臉,點了點頭。
賀危止走後,我便和太后娘娘說了此事。
只是沒幾天,我不慎摔了一跤,磕到腦袋,發起了燒。
然後便將賀危止忘得一乾二淨。
原來,賀危止從來不是太后娘娘給我選的。
是我自己選的。
原來那玉佩是他曾經送給我的,怪不得他那日,神情古怪,一副很想笑的樣子。
我抬手撫上他有些發青的眼下。
難怪那天,他送我回江府的路上,欲言又止,似是有什麼話要說。
賀危止睫毛微顫,睜開眼和我對視。
我連忙要收回手,卻見他側臉壓過來,閉眼在我手心輕輕蹭着。
「賀安哥哥。」
賀危止動作一頓,緩緩抬頭。
「你想起來了?」
我點點頭。
他坐到牀邊,有些擔憂地摸了摸我的腦袋。
「頭疼嗎?」
我搖搖頭,抬手摟住他脖頸,窩進他懷裏。
賀危止張了張嘴,一下紅了耳根,手虛虛在我後背放着。
「我們還沒有成婚,不可以這樣。」
我悶聲道:「就要。」
「好吧。」
賀危止將我抱住,摟緊了些。
抱了一會兒,我輕聲道:「對不起,是我沒有信守承諾,把你忘了。」
「不必向我道歉。」
賀危止輕輕拍着我後背。
「你受了病痛才如此,也不是你願意的。」
他說這話時神情實在溫柔,俊美昳麗的面容也實屬蠱惑人心。
我仰起頭道:「賀安哥哥,我想親你。」
賀危止聞言身體僵了下,抿了抿嘴脣:「這不合適。」
我坐直身子,對他笑了笑。
「但我病還沒好全,等我好了再親。」
賀危止紅了臉,幾不可察地應了一聲。
「不過,你那天出現在城外,是巧合嗎?」
我有些疑惑。
「是巧合。」
賀危止低聲道,白皙手指撫過我髮絲。
「太后娘娘說,你將我忘了,又拒了婚,我原本……都打算放棄了,可那日我去了趟賀家的莊子,回城路上,正好瞧見你在亭中。」
那日是休沐日,賀危止路過,也並不奇怪。
我揚起脣角。
「那看來,是我們很有緣分。」
賀危止也笑着嗯了聲。
-19-
宮中疫病風波過去後,太后娘娘有意收我爲義女,向皇上求了一道冊封的旨意。
我被封了郡主。
聖旨上說,我跟着太后爲國祈福五年,又不顧自身安危,爲身患疫病中的太后侍疾,孝義兩全,破格封爲郡主。
皇上有意和太后娘娘修復關係,才下了聖旨。
太后娘娘摸着我的腦袋,道:「如此,就算日後江家和賀家都不容你,你也有朝廷可以依靠了。」
「娘娘……」
我聽得眼含熱淚,坐在她腳邊,額頭靠在她腿上,就像小時候那樣。
成親那日,我從宮中出嫁。
拜過太后娘娘後,我見過父親母親。
「我一早就知道,你是個有大造化的,當初將你送去太后娘娘那的決定,果然沒錯。」
我嘴角扯出一抹笑。
母親也熱淚漣漣。
「一轉眼,你都這麼大了,再也不像從前那般,黏着母親了。」
他們好似突然忘記了江沅的存在,自顧自地將此事翻了篇。
可我還記得清楚。
沒多大反應,行了個禮,我便離開了。
宮門外,紅蓋頭下,我瞧見賀危止朝我伸出的那隻手。
我抬手握了上去。
-20-
成親後,我便極少過問江家的事。
賀家家風清正,公爹和婆母又待我極好,賀危止底下還有一弟一妹,也都性子乖巧恬靜。
除了賀危止在房事上不知節制以外,日子過得極爲舒心。
直至江沅的死訊傳來。
聽說她在柳州,因着不良於行的毛病,遲遲挑不到什麼好人家。
柳州叔嬸竭力爲她挑選有希望能高中的後生,她瞧不上,後來乾脆豁出去,做了當地縣令之子的妾室。
原本聽說極爲受寵,卻突然死在了後宅。
死因是玉蘭花敏症。
母親傷心欲絕,直接病了,江逸年更是千里迢迢趕至柳州,要爲江沅討一個公道。
父親並未阻攔。
可惜,他們註定查不出什麼。
後宅爭鬥,算計人於無形之中,那縣令之子定下的正妻還未過門,就已經納了三房妾室。
害人的是未過門的正妻?其他妾室?還是縣令夫人這個家中主母?
誰知道呢。
不過江沅敏症的事,當初因入了大理寺,已經被記錄在案。
遠在柳州,能調出這一點的,想必不是一般人。
江沅以一手後宅算計的本事爲傲,可後宅中汲汲營營的女子何其多,會算計的,又何止她一個。
事情果然不了了之。
父親母親緩過勁來後,便開始努力和我親近。
就像當初的我一樣。
父親說,生了這麼久的氣也該夠了,何況當初是他將我送到太后身邊,我纔有了這樣的福分,能得太后青眼,再得封郡主。
母親道,當初我一走就是五年,她十分寂寞,這纔對江沅親近了些,之後的事,也都是被江沅騙了,一家人,哪裏有隔夜仇。
就連江逸年也對我轉了態度,跑來和我道歉。
可我已經不需要了。
我幾乎不怎麼回江家,更多是在宮中,在賀家。
時間久了,他們自然也明白了我的態度。
畢竟就連母親病了,我也沒過去看一眼。
他們心中憋屈,卻又不好發作,只能維持着表面關係。
有時有事求到我這裏,我也只說辦不了。
碰壁幾次後,父親將我罵了一頓,說我六親不認,我沒什麼情緒,他反倒把自己氣個好歹。
「父親既然知曉,那日後無事,便不要再來找我了。」
父親目眥欲裂:「你就不怕我去太后和皇上那去,告你不孝?」
「父親若是不怕江家丟臉,大可以這麼做。」
江沅的事,也纔過去一年多,京中自是還有人記得。
若是江家再有個什麼風吹草動,只怕要被人說是治家不嚴,影響官聲了!
父親最終還是拂袖離去,連帶着母親和哥哥也不再上門。
我站在雪裏,看着父親離去的背影。
自幼,他們只待我是工具罷了,我有用時,便以我爲傲,我沒用了,便將我撇到一旁。
好在,我早就不奢求他們對我有感情了。
頭頂的雪停了,我抬頭,瞧見身側爲我撐了把傘的賀危止。
以後,我只會珍視,珍視我的人。
(完)
番外:賀危止
皇上大婚之後,太后還政於皇,離京爲國祈福。
但皇上始終對太后放心不下。
一來,皇上懷疑自己的生母舒貴人之死與太后有關。
二來,太后還政得太過乾脆,皇上擔心其中有詐。
於是皇上命我上祁山探究一番,看看太后是否有異動。
上祁山之後,我盯上了太后身邊那個十二歲的小姑娘。
瞧着圓潤可愛,不甚精明,應該很好套話。
我溫聲靠近她。
我生了一副好皮相,俊美,無害,且面善。
但她很警惕,嘴比什麼都嚴。
她越是這樣,我越是懷疑祁山上有什麼。
突然有一天,她不再戒備,開始問什麼答什麼。
我不由得懷疑她說的話的真實性。
上了祁山後,日日喫齋,嘴裏閒得能淡出鳥來。
我讓人給我買了肉,偷偷喫了兩口,一邊琢磨着,怎麼才能完成皇上交給我的任務。
不想卻被她抓了個正着。
看着她嘴饞的模樣,我輕笑一聲,想出了個法子。
我帶着江知韞下山喫好喫的,一月內上山下山數次,摸清了祁山各處的路。
又在鎮上探查,沒發現什麼異動。
也算是完成了任務。
不想因着下雨滯留山下,一夜未歸,暴露了行動。
在鎮上住的那晚,江知韞說她很害怕。
晚上回不去,明日上山,她定是要被太后娘娘責罰的。
她說着就哭了起來。
「是我不懂事,我跟着娘娘爲國祈福,怎麼能偷偷下山,偷偷喫肉,我闖大禍了嗚嗚嗚……」
我被她吵得頭疼,連忙哄她。
什麼爲國祈福,也就你一個小孩信。
爲國祈福要真有用,滿朝堂的官員都別幹活了,都住祁山上燒香拜佛。
我道:「都是我的錯,是我不該帶着你下山,太后娘娘和佛祖要懲罰,也都懲罰我,你別哭了好不好?」
江知韞呆愣一瞬,而後握起我的手。
「不行,錯是我們兩個人犯下的,怎麼能只責罰你?」
她的手很軟。
江知韞這個年歲,說小孩,其實已經不能全然算是小孩,說是少女更爲恰當些。
她皮膚白皙,容貌精緻秀美,兩頰略有些圓潤,說不出的嬌憨可愛。
我愣神一瞬,連忙將手抽了出來,只覺自己心跳有些不正常。
第二日上山,太后果然勃然大怒,賞了我三十抽條,江知韞二十個。
江知韞細皮嫩肉的,打一下說不定都得哭出來。
我全攬了下來。
江知韞十分自責,天天來給我上藥,瞧見了我的身子。
我並不排斥,心裏還有些淡淡的欣喜。
從小,父親便告訴我,賀家男人的身子,只能給未來的妻子看。
我一直銘記於心。
但她竟全然不當一回事,還說自己已然有了指腹爲婚的未婚夫。
其實我也沒有很在乎,隨口一提而已。
太后的人沒下重手,傷並不嚴重,牀上躺幾天,已經不怎麼疼了。
我也是時候離開。
我不太想見到江知韞,一瞧見她,便想起她那日說的話,胸口憋悶。
我便只讓下人通知了她,拜別太后娘娘,便離開了。
不想她竟追了上來,說她願意悔婚,對我負責。
我很高興,回京之後,便對爹孃說了此事。
五年來,爹孃無數次從我口中知道江知韞的名字。
我也一直在等,等她回京,等她長大成人。
可她竟將我忘了。
太后娘娘說,她拒絕了和我的婚事,打算繼續履行和陸家的婚約。
我半是生氣,半是酸楚。
她的一句戲言,我竟記了五年。
她回京後我才知道,她在山上摔到了腦袋,又發了燒,竟將我的存在盡數從記憶裏抹去了。
沒關係,只要日子夠長,她總會想起我的。
我派了人,暗地跟蹤在她身邊。
她的行蹤,哪一月哪一日出了門,去了何處,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可惜,她不怎麼出門,參加宴會,也只有寥寥幾次,讓我想巧遇都不能。
那次踏青會,我一直在暗處, 偷偷看着她。
看着她因爲陸鳴風和江沅兩個蠢貨受委屈, 心中暴虐驟然升起。
她在亭中等陸鳴風,我沒有立刻出現。
不這樣, 她便不會對陸鳴風那個蠢貨死心。
和她打了個照面,她果然忘了我, 對我盡是陌生。
沒關係, 我有足夠的耐心。
我讓人將陸鳴風和江沅拉扯不清的事宣揚出去時,發現市面上,還有一撥人在散播消息。
原來是她的人。
她也想和陸鳴風退婚。
那我的ŧű̂ₑ機會便來了。
果然, 她見了我之後,答應了和我的婚事。
我該感謝,我有這麼一副出衆的皮相,饒是她已經把我忘了, 還是能快速被我吸引。
剛得意沒多長時間,我便得知太后患了疫病,她要爲太后侍疾的消息。
我很害怕, 四處爲她蒐羅藥丸,盼着能幫上她。
我知道, 勸她不爲太后侍疾是沒有用的, 反而可能會遭了她的反感。
她和太后多年情誼, 絕不可能不管太后的。
我只能讓她多保重, 照顧好自己。
回到府裏, 我整夜睡不着,有時實在睏倦睡了過去,也會被噩夢驚醒。
不過好在,太后和她都挺了過來,她還想起了我們從前的事。
她抱了我, 還說想親我。
雖然我也很想, 但我們還沒有成親, 這是不行的。
不過, 我們已經定了親,她如果實在想,也不是不可以。
成親之後,終於可以想怎麼親就怎麼親, 想怎麼抱就怎麼抱。
她也很喜歡, 我們兩個日日黏在一起。
又從她嘴裏聽到江沅的名字時, 江沅已經死了。
是我讓人將江沅的弱點,告訴了與她不對付的人。
至於陸家, 陸父被貶, 陸鳴風在朝中舉步維艱,很快也被貶到另一處去了。
如果可以, 我真恨不得將傷害她的江家人也料理了。
可那是她的家人, 不能傷害。
只是自此便是兩家人, 形同陌路。
江大人離開的那一天晚上,我抱着她,無聲安慰。
她窩在我懷裏, 軟綿綿一團,也不說話,看得我心軟。
我低頭輕吻她額頭。
好想將一切都給她啊。
只要她要。
只要我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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