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來上京時,是個大雪天。
那年我五歲。
十七年後離開上京時,也是個大雪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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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和四年,年後罕見地下了大雪。
嬤嬤牽着我一步一步地走在長長的宮道上,留下的腳印很快被雪覆上。
我緊緊地抓着嬤嬤的手,捨不得鬆開。
年邁的嬤嬤流下兩行濁淚,讓我別害怕,也別回頭。
宮裏的臺階很高,像是沒有盡頭。
雍容華貴的皇后娘娘端坐在坤寧宮,旁邊站着個粉雕玉琢的小姑娘。
匆匆趕來的皇帝摸了摸我的頭,嘆了口氣。
皇后娘娘眼眶微紅,周圍的宮女也都目帶憐惜。
但是我沒有哭,我不敢哭。
「好孩子,以後就留在宮裏,讓皇后帶着你和阿秀一起。」
皇帝牽着我走到皇后身邊。
面帶悲傷的皇后娘娘聞言似是愣了愣,片刻後才接過了我的小手。
皇后娘娘的手很柔軟,不像孃親的手,總是帶着繭子。
但是孃的手很溫暖,似乎無論在什麼時候都能將我暖熱。
皇帝口中的阿秀是公主,整個皇宮只有阿秀一個公主。
我成了阿秀的伴讀,住在她的昭陽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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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秀是個好看的姑娘,她每日清晨要打扮半個時辰。
這時候我會在自己房間裏練字,等她換好最想穿的裙子,我再跟着她一起出門。
我和阿秀一起穿過御花園,到文淵閣聽王太傅講課。
王太傅的學生有五個,我是第六個。
聽說太子殿下每天第一個到,他一定是個好學生。
豫王世子每天帶着他的伴讀匆匆而來,又在下學時第一個走。
王太傅每每對着他嘆氣,他充耳不聞。
聽阿秀說,他回家是爲了照顧他的小兔子。
我其實也應該有一隻小兔子的,哥哥答應了我,但是哥哥沒有回來。
阿秀被王太傅批評了,因爲她的書法太差。
太子看了她的課業,也皺起了好看的眉。
於是讓她每日多練半個時辰字,且第二日要拿來讓他過目。
阿秀最怕太子哥哥,不情不願地答應了。
於是我又多了半個時辰練字時間。
阿秀也不擅長女工,但是這不重要,公主不用擅長這個。
昭陽殿很漂亮,什麼都有,雖然陛下經常不滿意,隔三岔五就賞賜一堆東西給阿秀,我常常也會得到一份賞賜。
沒事的時候,我只喜歡待在自己屋子裏,哪兒也不去,儘管這不能算是我的屋子。
可阿秀不同,她喜歡在宮裏四處跑,還要求我跟着她。
我們爬過御花園的假山,摘過明月湖的荷花,我們還幫過挑水的宮女懲罰過惡毒的奴才,也救過冷宮的小鳥。
阿秀熱衷於在宮裏行俠仗義,雖然經常需要太子幫她善後,但不妨礙她把這些「光榮事蹟」說給她最愛的父皇聽。
陛下總是被逗得哈哈大笑,兩條鬍鬚抖動着,誇她是個俠女。
我的哥哥也給我講過俠女,但是我已經不記得他的俠女是什麼樣了。
我只記得,他講的時候眼裏有光,他還說,等我長大也可以做俠女,去行走四方,快意恩仇。
然後他就被娘揍了一頓。
對,我娘會揍人的,雖然從來沒揍過我。
七歲的阿秀無拘無束,像樹林裏最快樂的小鳥。
其實我沒見過樹林裏的小鳥,但是我覺得阿秀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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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秀八歲的時候,皇后生了個小公主。
整個宮裏都喜氣洋洋,皇帝皇后給小公主的封號是「安樂」,大名「雲嘉」。
並且爲她修了一個新的安樂殿,在坤寧宮旁邊。
文淵閣還是老樣子,太子每天端端正正地讀書,豫王世子依舊晚出早歸——聽說他最近撿了只貓。
只有阿秀,出奇地沉默。
傍晚的御花園,夕陽爲一切鍍上了瑰麗的顏色,包括正在假山後面哭的阿秀。
我低着頭站在旁邊遞帕子,不知道該說什麼來安慰她,只好不吭聲。
遠處,太子殿下背影匆匆,朝着坤寧宮的方向走去。
片刻後,他又折了回來。
走到我面前,站了一會兒,最終無奈地嘆了口氣。
暮色低垂,暗淡的天光裏他向來嚴肅的臉也顯得柔和起來ťù¹。
他說:「阿秀,出來吧,哥哥揹你回去。」
夕陽把大家的影子拉得很長。
我跟在太子身後,看着地上移動的影子,控制着腳步,努力不讓自己的影子和他們疊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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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太子的開導下,阿秀漸漸恢復了往日的模樣。
但是我知道,阿秀長大了。
她的字漸漸開始像模像樣,琴也彈得越來越好,就連王太傅皺眉的次數也越來越少了。
陛下偶爾會誇一誇她,這時候她眼裏就會出現以往時的光彩。
除夕宴以前是阿秀最喜歡的宴會,她可以在這一天穿最華麗的衣服,得到最多、最好的讚美。
今年的主角變成了小安樂,數不盡的溢美之詞湧向了聽不懂的小娃娃。
尚不會走路的安樂坐在帝后之間,好奇地四處張望。
最終把目光放在了她姐姐身上,小娃娃衝着阿秀一直笑。
阿秀卻低下頭,眼睛裏水光盈盈。
陛下似乎終於想起了他的大女兒,招呼阿秀坐到他旁邊去。
宴會一片其樂融融,君臣同賀。
我又開始發呆,努力回想在蜀州的除夕,卻發現我好像已經記不太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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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陽殿多了兩隻貓,是太子殿下送來的。
說是新年禮物,給阿秀做伴。
可惜阿秀不太喜歡貓,Ṱű̂ⁱ都交給我來照顧了,我有點開心。
第二天太子殿下又送了阿秀一張琴。
春日的陰雨天,我跟着阿秀從文淵閣跑回來,宮女撐着傘在後面追。
昭陽殿的杜嬤嬤看到我倆一身狼狽,不贊同地嗔怪:「兩個祖宗,怎的這般胡鬧?」
又轉頭特意對我說:「孟姑娘怎麼也跟着公主胡鬧?」
我笑了笑並不言語,畢竟胡鬧的日子不多了。
阿秀已經十三歲了,再過幾年及笄,就該成爲一個真正的公主了。
安樂六歲的時候,開始跟着哥哥姐姐一起上學。
文淵閣又添一員,年紀小的安樂坐不住,課業也常常完不成,皇后娘娘不忍心她挨罰,便每天親自送她來上學。
王夫子雪白的鬍子抖了又抖,終是嘆了口氣。
安樂特別喜歡纏着阿秀和我,甚至鬧着要搬到昭陽殿一起住。
皇后娘娘很頭疼,每天想盡辦法哄着她回坤寧宮。
安樂殿至今仍然空着,因爲皇后娘娘不放心小女兒一個人住,雖然兩宮相距不過百步。
陛下和太子殿下越來越忙,除了生辰外,很少再給阿秀特意準備禮物。
阿秀起初還很傷心,慢慢竟也習慣了。
豫王殿下從邊關回來了,大西北的風沙讓這位昔日英武的戰神滿面風霜。
豫王世子沉默了很久,終於不再晚出早歸,他的伴讀楊公子也陪着他認真上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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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和十一年的冬日,舅舅調任到上京。
一安頓下來就遞上摺子,說想接我出宮。
陛下沒有應允他的訴求,只說我可以出宮去看看他們。
我忐忑地見了舅母。
利落大方的婦人一見我就落下了淚,圓圓臉的少女上來握住我的手喊表姐。
分明第一次見,我卻覺得十分親切。舅母說,這是因爲我們是親人。
在林府,我見到了舅舅和表弟,一家人和和氣氣,待我十分親和。
一直到晚上,我依舊有些恍惚,原來和親人相處是這個感覺。
我看着滿院的月光出神,終於又一次夢到蜀州的日子。
小院裏桂花落了一地,阿孃摸了摸我的頭笑得很溫柔,哥哥舉起我轉了幾圈。
夢裏我終於落下淚,告訴他們我很想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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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和十四年,阿秀及笄。
宮裏久違地操辦起大宴,阿秀久違地再次被召去御書房。
回來時帶了一匣子畫像。
暮光裏,阿秀茫然地問我:「阿沅,你說什麼樣的男子纔算如意郎君呢?」
一身紅裙襯得她色若朝霞,十六歲的女孩子鮮活而妍麗,如同枝頭最嬌美的花朵。
我相信,所有人都會希望阿秀能一直這樣快樂下去。
所以,我答道:「能讓公主一直開心的就是如意郎君。」
阿秀陷入沉思。
公主的及笄禮很盛大,端莊美麗的阿秀走進大殿時,陛下笑得很驕傲,皇后娘娘也深色滿意。
最開心的人是安樂,她四處炫耀:「我姐姐是大昭最好看的姐姐。」
我看到阿秀眼角微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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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和十四年春闈也很是熱鬧,聽聞殿試時陛下考慮了足足一個時辰才選出誰做探花郎。
前三甲皆是相貌出衆之輩,陛下有意從中爲阿秀選駙馬。
阿秀並不知道這些,她帶着我和安樂出宮去看狀元遊街,往常這也是不被允許的,今年特殊些。
長街十里,萬人空巷。
一片鑼鼓喧天裏,玉樹臨風的青年端坐馬上,在一聲聲恭賀聲中拱手拜謝,舉手投足間意氣盡顯。
今年被擲花滿懷的不止是探花郎。
我恍惚地又想起哥哥,眼睛有些酸澀。
安樂拍手歡呼,引得衆人往上方看,我在窗邊發呆來不及後退,身後突然伸出一雙手,及時關上了窗。
是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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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些發愣,還未整理好情緒,太子目光停了一瞬。
轉而催促阿秀早點回宮,又笑着補了一句:「晚上宴上再看也不遲。」
阿秀瞬間臉紅,羞惱起來。
宴上見到了各位才俊,緋衣驚鴻,我看到阿秀悄悄紅了臉。
安樂擔心地問我:「姐姐是不是病了?」
我強忍着笑意向她解釋。
太子殿下往這邊看了一眼,我擔心是不是聲音太大擾到他了,於是更小聲地同安樂說話。
餘光看到學子們一同上前邀太子舉杯。
酒酣耳熱之際,有人仰而賦詩,一時四周應和聲起,宴會氣氛高漲。
人羣裏,我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豫王世子的伴讀——楊聞,向來不聲不響的楊聞考中二甲十七名。
楊聞是大學士的小兒子,也是王太傅的外甥。
高高瘦瘦,脾氣很是溫和,整日跟在豫王世子身後。
說起來,我和他可能是文淵閣存在感最低的兩個人了。
陛下許是多年未見如此多英才匯聚一堂,竟似也聊發了幾分少年意氣。
君臣共飲,笑語相歡。
直至尾聲,陛下突然開口召了狀元郎,笑問:
「愛卿觀我兒昭陽如何?可堪婚配?」
殿上靜了下來。
狀元郎上前撩起衣ẗű̂ₔ擺,不卑不亢道:「昭陽殿下仙人之姿,臣非良人,不堪爲配。況且微臣已有家室,不敢攀折殿下。」
陛下愣住了,阿秀也愣住了。
文英殿內忽然落針可聞。
過了一瞬,陛下笑道:「那着實可惜了。」
太子轉而說起其他話題,很快氣氛如舊。
不知爲何,我總覺得阿秀更像是鬆了口氣。
隔日陛下又差張公公送來一批畫像,阿秀突然問:
「太子哥哥可有中意人選?」
張公公聞言,苦笑着搖搖頭,兩位殿下都被催得很緊。
阿秀倒有些幸災樂禍,說不知道哪位貴女會做她的嫂嫂。
阿秀不再去文淵閣,我也就不用去了,因此多了許多時間來看書和逗貓,日子過得很輕鬆。
聽聞前朝有御史參探花郎私德不修,陛下生氣了,探花郎被外放到了偏僻的西南做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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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恰逢三年一次的夏狩,第一次去的安樂很是興奮。
但她還沒學會騎馬,於是就纏上了我。
皇后娘娘再三叮囑,才終於放我們出去。
年輕兒郎都入了深林,我只帶着安樂在安全的地方吹風。
阿秀騎射不錯,和大將軍的女兒結伴去狩獵。
誰知到了傍晚,其他人陸續提着獵物歸來,卻不見阿秀的蹤影。
太子立刻帶人去找,卻只在深林裏找到了崴了腳的李姑娘。
李姑娘聲淚俱下,說二人被野獸追散了,公主引着野豬向林子更深處去了。
直至夜半,終於在深林裏找到了阿秀,還有楊聞。
當時李姑娘摔了,阿秀慌不擇路地引着野豬進了深林,被路過的楊聞看見。
楊聞擔心之下跟了上去。
二人費盡全力,終於甩開野獸,卻在深林裏迷路了。
阿秀體力不支加上驚懼過度,便發起熱來,昏了過去。
楊聞一路揹着她往外走,遇到太子才得救。
這次楊聞終於勇敢了一回,他向陛下求娶昭陽公主。
陛下一邊召來阿秀問她願不願意,一邊下旨賜婚。
阿秀點了點頭什麼都沒說。
皇后娘娘更不會有意見。
我知道楊聞一直喜歡阿秀,平日裏他沉默寡言,宛如透明人。
但他年年藉着豫王世子的名義送阿秀的生辰禮物,都十分合阿秀的心意。
旁觀者清,我早就讀懂了他沉默的愛意。
阿秀這樣的好姑娘是很值得喜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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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開始光明正大地頻繁邀約,於是就變成了,我在亭子裏看他們遊湖泛舟,我在山腳下等他們登高共覽。
我說其實完全可以不帶我的,阿秀扯着我的袖子命令我陪着她。
阿秀近來有些異常,居然開始學着繡荷包,不過在第三次扎到手的時候放棄了。
然後又要試着做糕點,可惜與廚房好像也沒什麼緣分。
我勸她不如從她擅長的入手,想必駙馬也會很歡喜的,阿秀羞紅了臉。
她說通過近日裏的瞭解,發現楊聞似乎很喜歡她。
她和楊聞在一起也很舒心,大概這就是如意郎君吧。
很快到了阿秀出閣的日子,我們都有些恍然。
昭陽殿徹夜通明,阿秀讓我和她躺在一張牀上,她說了很多話,就像我們第一次見面時那樣。
「初見時,你就像一隻受驚的小鳥,瘦小又可憐,我甚至不敢碰你,怕你下一瞬就哭出來。」
她當時覺得我很可憐,所以一ṭű⁷直和我說話,希望我能多點回應。
可當時她才六歲,還是被寵愛長大的公主殿下,所以她並不會安慰人。
但我能感受到她的善意。
我跟在阿秀身後長大,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好像成了唯一一直陪着她的人。
皇后娘娘有了自己的女兒,阿秀不再是唯一的公主,也不再是唯一的妹妹。
我們笑着哭着說了半宿,阿秀終於睡着了,美麗的臉龐上留着淺淺的淚痕。
燭火明滅間,我輕聲地說:
「謝謝你,阿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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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秀拜別帝后的時候,陛下頗有些感慨。
他親手扶起阿秀,寬大的手掌Ṱű̂ₙ摸了摸她的頭髮:
「我的阿秀,怎麼突然長這麼大了?」
阿秀的眼淚還是落了下來,落在了陛下的手背上,陛下的眼眶也紅了。
他擺擺手說:「去吧,阿秀。」
因爲姐姐的出嫁,安樂難過了好一陣兒。
昭陽殿一下安靜了下來,我請求出宮,皇后娘娘說我年紀尚小,出了宮無人照應。
不如留下和安樂做伴,懵懂的小安樂很高興。
於是陛下讓我繼續住在昭陽殿,說等我及笄再說出宮的事兒。
小安樂和阿秀小時候一樣活潑,甚至比阿秀更能折騰,不過她很聽我的話。
又一年除夕,那兩隻貓已經長得很大了。
阿秀攜駙馬參加宴席,看得出來她很幸福。
席散後,我就回到了昭陽殿。
我在主殿前站了一會兒,庭前的花樹上覆着薄雪。
兩隻貓兒撲到我腳邊,在裙角下翻滾嬉鬧。
我笑着蹲下摸了摸它們。
突然聽到一陣腳步聲,來人一身玄色大氅,靴子之上織金的袍角若隱若現。
「它們被養得很好。」
太子溫和的聲音自頭頂傳來。
我起身恭敬地行禮:
「殿下金安。」
太子抬手讓我起身,自己則往檐廊下走去。
他的步伐穩健而緩慢,和平時不太一樣。
以往我見到的,大多是他匆匆而去的背影。
我向來不是多話的人,太子也是惜字如金。
空氣中的靜默幾乎凝爲實體,好似任強勁的北風也吹不開。
繞了昭陽殿半圈,太子停下腳步。
抬手拂了拂檐下的鈴鐺,那是多年前,他幫阿秀掛上的。
如今只是觸手可及的高度。
他的臉上似乎浮上了淺淡的笑意,目光懷念。
直到一陣猛烈的冷風再次吹來,殿下恍若突然被驚醒,怔愣一瞬,然後轉身快步朝門口走去。
臨到在門口他又停下來,但沒有回頭。
「孟沅。
「除夕安康。」
我愣了一瞬,笑着應了一句:
「殿下除夕安康。」
雪又「簌簌」落了起來,風一吹,地上沒了痕跡,只有檐角的鈴鐺兀自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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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元宵節,我又一次出宮去看望舅舅和舅母。
舅母塞給我一個鐲子,說是給我準備的及笄禮,怕不能當天交給我,只好提前給我。
她摸摸我的頭:「好孩子,我們都很愛你。」
我抱住她,貪戀她懷裏的溫度。
及笄禮是皇后娘娘操辦的,請了許多德高望重的夫人,衆人都誇讚娘娘寬厚慈愛。
小安樂卻送了我一把柄劍。
被太子殿下看到,責備她胡鬧,安樂卻偷偷對我眨眨眼。
陛下封我爲縣主,並交代皇后娘娘留意我的親事。
皇后娘娘費了一番心思,卻有些頭疼。
我是孤女,哪怕在皇宮長大,親事也是不易的。
我主動向陛下和皇后陳情,說我想陪着安樂長大,晚幾年再考慮嫁人,他們思量一番後同意了。
日子如流水,一年又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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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秀回宮帶來了好消息,她懷孕了。
楊聞待她更加小心翼翼。
安樂一下子拘束起來,手腳無處安放,顯然一下適應不了小姨這個角色。
春三月,阿秀怒氣衝衝地回宮。
和我說她要和離。
「他之前分明說事事以我爲先,我說了不想讓他去,可他非要去。」
阿秀委屈地落淚,陛下委派楊聞去西南巡邊。
西南近兩年的異動,無人不曉。
我猜測陛下選楊聞,或許是因爲他身份特殊,楊聞母親郭氏與西南總督郭達同屬一脈。
如今雙方劍拔弩張的氣勢,確實需要一個地位高但不敏感的人去。
楊聞大概也知道自己最合適,所以才答應去。
阿秀並非不懂,她只是不想讓楊聞去冒險。
何況她如今有孕在身,情緒難免容易波動。
我沒有勸阿秀,只盡量照顧她的身體。
駙馬不久後就要動身,此事已成定局。
阿秀終究捨不得與他和離,還是去爲駙馬送了行。
一向驕矜的公主仍然仰着頭Ṫūⁱ,聲音卻帶着哽咽:
「你若不回來,我便找一個更好的駙馬。」
楊聞苦笑,垂首爲她理了理披風,又撫了撫她的鬢角,語氣堅定:
「我不會放棄你和孩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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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半年過去,阿秀到了臨產期。
楊聞卻沒回來,而且消息漸無。
我看着阿秀日漸消瘦,擔憂不已。
安樂偷偷哭了好幾次,連皇后也總是到昭陽殿勸她。
陛下站門口嘆氣,問阿秀是否怨ƭū́ₕ他。
阿秀淚流滿面,撲進他懷裏。
初冬,阿秀生下一個女兒,被陛下封爲寧安郡主。
安樂已經適應了長輩的身份,直接搬來昭陽殿住。
這次皇后沒有反對。
阿秀看着小小的女兒落淚,身體卻日漸好了起來。
西南郭氏反了。
-16-
消息傳來的時候,阿秀剛出月子。
意料之中的事,大家都沒有太多驚訝。
太子請命領兵前去平亂,朝野反對聲一片。
陛下子嗣單薄,現今只有一子二女,不少大臣不同意太子冒險。
但陛下同意了。
太子出征前來看了阿秀,他抱着小寧安親了親:
「舅舅會把你爹帶回來的。」
我和安樂一起去送行,卻在隊伍裏看到了林晟。
少年人提槍打馬而來,目光裏是堅毅,沸騰的是熱血,就像我大哥當年一樣。
「表姐,若是得空,就勞煩你多去看看我娘。」
我點點頭:
「好,阿晟多保重。」
-17-
延和十九年的除夕,宮裏很安靜。
陛下和皇后娘娘來昭陽殿看了阿秀和小寧安就回去了。
風雪裏,兩個人互相攙扶着慢慢走遠。
我和安樂坐在爐子前做了許多平安結,阿秀在佛堂裏待到了黎明。
轉機出現在夏初,前線開始傳來捷報。
大家喜悅的同時卻不敢放鬆。
又到了秋風起的季節,郭氏終於兵敗如山倒。
西南戰亂徹底平息。
太子送來消息,說不日即將和楊聞一起歸來。
阿秀喜極而泣,一遍一遍地教小寧安喊爹爹。
但等了又等,直到臘月裏,落第二場雪的時候,他們纔回來。
阿秀害怕自己太憔悴,會讓他們擔心,裝扮了半日還是不滿意。
一見面發現楊聞也沒好到哪兒去。
分別兩年,一時相顧無言,只有滿面淚痕。
上京終於恢復了往日的熱鬧,林府也一片歡聲笑語。
聽說舅母高興地揍了林晟一頓。
我也出宮去看了一趟,少年曬黑了,也更結實了,舉手投足之間添了更多沉穩。
與他姐姐林菁站在一起,反倒他更像是兄長。
接風宴後,皇后提起了太子的婚事。
原定的婚期已過,找欽天監重新算了吉日,定在來年三月。
謝家小姐開始頻繁地出入宮裏。
我曾見過她幾次,在各種宮宴上。
看上去是個溫柔可親的姑娘。
太子大婚,整個上京歡慶了三日。
-18-
安樂已經十五歲,陛下和皇后娘娘打算提前爲她選駙馬。
皇后娘娘屬意她的堂侄,陸家二公子。
陸二公子陸珩才名在外,本朝並無駙馬不得入朝的傳統。
陛下也沒什麼意見,他讓安樂自己選。
可安樂喜歡的人是賀小將軍,她偷偷告訴過我的,她對賀聿一見鍾情。
皇后自然不同意,皇后希望她安安穩穩,夫君不必從武。
最後是陸珩跪在娘娘面前,說自己已有了心上人,希望皇后娘娘成全。
然後他向皇后求娶我。
娘娘一愣,但還是問了我的意見。
我拒絕了。
陸珩面露失落,不過很快就整理好情緒,平靜地離開了。
我向皇后娘娘請罪,她輕輕地嘆了口氣:
「這如何能怪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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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厥這時想要與大昭聯姻,賀小將軍急得當場求娶安樂,陛下爲他們賜了婚。
皇后娘娘無法反對,氣得病倒了。
陛下嘆口氣,勸她不必太掛心兒女的事兒。
「還記得我們剛成婚時,在蜀州的時候嗎?」
那時陛下只是蜀王,我父親孟令春是他的屬臣。
在金陵長大的皇后不適應蜀州的生活,大病一場。
陛下愧疚又心疼,日夜守着她。
後來爲了哄她開心,還專門建了個芙蓉園。
「你那時候有婚約的是人皇兄,卻自己尋了我做良人。」
三十年倏忽而逝,這一路來親人散,故人別。
風霜雪雨嚴相催,只有他們攜手並肩,相互扶持。
父母總是盡力爲子女謀劃,但是不盡然都得善果,或許他們自己的選擇才更合適。
皇后娘娘看着鏡子裏兩鬢斑白的陛下,有些怔然。
安樂最終如願嫁給了賀將軍。
-20-
豫王世子云琅自請去西北戍邊,以震懾突厥,護一方安寧,接下他父親的擔子。
陛下拍拍侄子的肩膀,對豫王說:
「我們這對老兄弟不行了,是該讓他們年輕人上場了。」
不久後,陛下稱年事已高,禪位於太子。
新帝登基,改年號爲元和。
我再一次請求出宮,金殿之上,年輕的帝王沉默許久。
我垂着頭,用目光描摹着金磚上的花紋,一遍又一遍。
陛下突然問我:
「孟沅,你想回蜀州嗎?」
他的聲音很輕,像是在說一場舊夢。
我抬起頭,對上他的目光。
「陛下,蜀州已經沒有我的家了。」
高座上的人的目光突然哀傷起來,像是過了一百年那麼久,他終於開口,語氣艱澀:
「你走吧,孟沅。」
宮門口,我看到謝皇后等在那裏。
「孟姑娘,雪要大了,撐把傘吧。」
這世上的人有很多種,譬如我阿孃不愛芙蓉偏愛桂花。
而我,更愛自由。
我要去塞北江南,去看花看海,去做哥哥說的俠女。
元和二年,我離開上京,和十七年前一樣是個大雪天。
此去山高水遠風雪重,故人再不相逢。
【太子番外】
-1-
我叫雲琛,是大昭太子,父皇唯一的兒子。
我有一個妹妹叫阿秀,是唯一的公主,父皇的後宮只有一個娘娘,是我的母后。
這是康慶二十五年之後的事兒。
在那之前我尚有兩個弟弟和三個妹妹,他們都死在了那年的動亂之中,活下來的只有我和兩歲的阿秀。
延和四年,父皇將孟家遺孤接到上京。
孟沅是個安靜膽小的姑娘,和她哥哥孟澤一點都不像,她總是跟在阿秀後面一聲不吭,安靜得像個透明人。
安樂剛出生的時候,闔宮上下都很開心,除了阿秀,因爲她不再是唯一的公主,覺得自己會被拋棄。
有一天我路過御花園,看到孟沅低頭站在假山旁。
我猜阿秀也在,我的傻妹妹肯定在哭,於是我又折返回去。
七歲的孟沅低着頭,看不清表情,但單薄的身形筆直,守着阿秀。
在暮色裏,我恍然想起了已經死去的孟澤,孟家人似乎都是這樣,倔強又忠貞。
我揹着阿秀回昭陽殿,孟沅小心翼翼地跟在後面,始終保持着距離。
她明明才七歲,卻好像沉穩得像個大人,我猜不透她在想什麼。
阿秀終於開始懂事了,不再滿宮亂跑,需要我到處收拾爛攤子了。
我明明終於可以鬆口氣了,但偶爾卻會有點失落。
不過我通常沒有時間失落,因爲我太忙了,十二歲起,我就要每天跟着父皇學習處理政務。
除夕夜宴上,孟沅依舊坐在阿秀旁邊。
宴席上的王公臣子都攜家眷出席,父皇向來和善,不拘小節,席上君臣氛圍十分融洽。
一片歡聲笑語裏,只有孟沅安靜地坐在那,孤零零一個人,彷彿周圍的熱鬧喧囂都與她無關。
我突然覺得心口發澀。
我記得蜀州的除夕夜,孟澤帶着她出門遊玩時,她笑得很開心。
第二日,我尋了兩隻貓送到昭陽殿,作爲她們的新年禮物。
我想起了上次雲琅提起他的貓時孟沅專注的神色,她大概是喜歡的。
果然,她很意外,可又不動聲色地等阿秀先挑。
我知道阿秀並不喜歡貓。
漸漸地,我更忙了。在文淵閣以外的地方,我見阿秀和孟沅的次數越來越少。
她們依舊形影不離,孟沅始終是那個沉默的影子。
阿秀及笄時,父皇就開始考慮爲她選駙馬,恰逢春闈放榜,父皇准許她出宮看狀元遊街。
我莫名其妙地跟去了, 到時正看到安樂歡呼一聲,街上來往的人都抬頭看來,孟沅愣愣地坐在窗邊發呆。
我把窗子關了。
瓊林宴上,安樂和孟沅說悄悄話。
我看到孟沅順着安樂指的方向笑意盈盈, 她們在看探花郎。
我緊了緊手中的酒杯, 突然有點煩悶。
在學子敬酒時, 多看了一眼探花郎, 他卻以爲我是格外欣賞他,湊得更近了些。
忒沒眼色。
-2-
阿秀沒能嫁給狀元郎, 因爲狀元郎已有家室, 探花更是沒戲, 因爲我查出來他有不少風流債。
父皇嘆了口氣, 開始重新考慮人選。
最後卻定下了一個意外的人選, 楊聞。
父皇母后再次開始催我選太子妃, 我推脫不過。
母后乾脆將適齡貴女的姓名整理成冊送到東宮來。
我從頭翻到尾, 雖在意料之中,還是覺得失落。
除夕夜,我不知怎麼就走到了昭陽殿。
昭陽殿裏很安靜。
孟沅在雪地裏和貓玩耍,好像只有這種時候, 她才笑得輕快些。
昭陽殿沒什麼變化,孟沅也是, 從來都是安靜恭謹的模樣。
我沿着長廊慢慢走, 心裏並不平靜。
檐下的鈴鐺已經舊了, 那是我十年前掛上的,我記得蜀州的孟府也有。
我站在雪地裏, 出神地回想這些年。
直到一陣猛烈的冷風把我吹醒,我轉頭看到細碎的雪沫沾在她的鬢角上。
我明明就站在她的身前,卻仍擋不住風雪。
我終於放棄了, 狼狽離去。
我開始認真選太子妃。
從母后給的人選裏,選了有過一面之緣的謝家姑娘, 依稀記得她是個溫柔有度的姑娘。
我成婚時舉國歡慶, 上京城十里紅妝。
晚上我站在昏黃的燭光裏恍惚。
紅綢蓋頭掀開那一刻,我看到太子妃羞澀的臉。
我知道,從此以後, 坦途或風霜, 我都只會與她攜手並肩。
我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
父皇累了,他本就無心皇位,走到這一步也是形勢所迫。
二十年來殫精竭慮,努力做一個好皇帝實在太累了。
我沉默地走上那個位置。
孟沅又一次請求出宮, 她已經二十一歲了。
我第一次在她面前提起蜀州,她目光平靜,語氣之中並沒有哀傷。
但是我卻難過得幾乎哭出來, 阿澤的妹妹和他一樣勇敢Ŧùₘ, 只有我仍被困在十七年前。
那天夕陽如火, 空氣卻很濃稠。
阿澤死死地抵着門,鮮血透過門縫流進來。
他說,又要惹妹妹哭了。
城牆上的風很大, 大雪如鵝毛般紛紛落下,落滿整個上京。
我知道這是永別,孟沅不會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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