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蕾

我交女朋友後,怪事不斷。
先是每晚都能夢見她來找我,後來又有同班女生接連離奇死去。
我媽神色大變:你的女朋友不是人,找個機會,咬下她的鎖骨。

-1-
十歲那年,我遭遇了邪術「生魂借壽」。
最終在四姥爺幫助下僥倖逃脫,可留了病根。
陽命無礙,傷了陰命。
說是半截入土可能有點誇張,但要說是半隻腿踏進了棺材裏,屬實算樂觀表達了。
身體差,運勢差,這還不算啥。
最可怕的是,我逐漸能看見很多「仁兄」。
那個字我不能講,懂的都懂。
看見仁兄倒也不算啥,可我還不能說,不能想,更不能和別人講。
因爲一旦有所反應,我就算是和那些東西結了緣。
一結緣,我這一隻腳就算是徹底踏進了「那個世界」。
四姥爺特意把他最珍貴的護身符給了我,說只要能保我安然無恙到成年,以後就好辦了。
從那以後,我逐漸養成了一張冷漠面癱臉。
無論多恐怖邪乎的仁兄,我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忍住和其溝通的衝動。
一直忍。
一直忍。
忍到十七歲……
沒忍住。
沒忍住的原因,是因爲我的死黨陳偉。
他談戀愛時一時衝動,招了邪。
四姥爺得知後苦笑一聲:
「日防夜防,桃花難防,金角,該着你這場劫數。」
2001 年,我高三,17 歲,和陳偉來大豐畫室學畫畫。
大豐畫室在一間廢棄的廠房內,上下兩層,共有十多個房間。
雖然地處偏僻,但升學率高,是當時市裏最大的畫室。
第一天去,我倆都震驚了。
那時候學畫畫是考大學的捷徑,很多高中生半路轉了美術。
但沒想到,全市有這麼多美術生。
更沒想到,學美術的女生裏,有那麼多好看的。
我辭藻貧瘠,只會在心裏說一句:美女如雲!
陳偉一臉嚴肅地碰碰我:
「別想沒用的,咱可就剩倆月了。」
當時是 11 月份,元旦過後,很多院校就開始考專業了,時間很緊。
我連忙收起了不該有的心思,說:
「嗯,趕緊畫畫。」
「我是說找對象!」陳偉更嚴肅。
「啥?」
陳偉用班主任看差生的目光看着我,沉痛地說:
「過了元旦你就十八,再找不着對象,這輩子算是沒有早戀了,你怎麼一點都不着急呢!」
頓了一下,又語重心長地說:
「金角,人可以不結婚,但不能沒早戀啊。」
「有這說法?」
「這不廢話嗎!」
這是陳偉的口頭禪。任何質疑他觀點的話,在他眼裏都是廢話,又說:
「你看社會上那麼多有錢的老頭子爲啥要找高中生啊?真以爲圖年輕嗎?」
我說難道不是嗎?
他說屁!
「他們就是想彌補青春期沒有早戀的遺憾!但這遺憾花多少錢都補不上,錯過就永遠錯過了。」
我當時才 17,純潔得很,就覺得陳偉在胡扯。
很多年後,我看到一個白手起家的中年富豪竟然娶了個網紅校花,才發現陳偉所言非虛。
就在我和他商量要去畫靜物還是頭像的時候。
陳偉又急了:
「這不廢話嗎?當然是選女生多的!」
看着他那猴急又猥瑣的背影,我很鄙視,嘴裏就嘀咕了一句:
「你這要能找到對象,那可真是見了鬼了。」
事後,我很後悔當時說了這句話。
甚至一直想不明白:
我永遠永遠都不應該提的那個字,那天爲什麼突然就從嘴裏冒出來了?
或許真就是四姥爺跟我說過的那樣:
世間福禍,皆有兆頭,這叫緣起。

-2-
當晚放學時,我去叫陳偉一起回家,發現他正在和一個穿紅羽絨服的長髮女孩打鬧。
女孩戴着眼鏡,臉很白淨,一雙大長腿格外引人注目,長得很漂亮。
陳偉不忘衝我使個得意的神色。
我當時還在羨慕,心想這也太厲害了吧?早戀果然是門技術。
愣神的工夫,女孩突然扭頭看了我一眼。
不知是不是因爲燈光原因,我就感覺她的臉色突然暗了一下。
「嘿嘿嘿……」
她沒張嘴,身上卻發出一陣細微的笑聲。
又尖又銳。
這表情和笑聲轉瞬即逝。
待我反應過來,陳偉已跟女孩打打鬧鬧下樓去了。
當時下課人多,我擔心自己看岔了,連忙也下樓。
擠過人羣,我在畫室門口追上了陳偉和那女孩,擋在面前說:
「一起走啊!」
這燈泡當得突然,陳偉一臉嫌棄地看着我,不知道該說啥。
女孩沒吭聲,已悄無聲息站在陳偉身後。
她低着頭,頭髮很長,整張臉都淹沒在黑暗中,看不出什麼表情。
但我知道,她在看我。
「嘿嘿嘿……」
那聲音又來了。
陳偉毫無察覺,又回頭看了眼女孩,意思是要徵詢她的意見。
女孩一抬頭,瞬間露出一副燦爛的笑容。
表情轉換之快,令人毛骨悚然。
「好呀好呀!」
她聲音原來很好聽,和剛纔笑聲相比,判若兩人。
陳偉撓撓頭,說自己車子停在外面,我們在院子門口見。
當時人多,陳偉和女孩順着人潮就出去了,我連忙也去找自己的車子。
當時心裏有點慌,就覺得,今晚一定要跟他一起回家。
走了兩步,感覺身後有些發涼,我就回頭去看。
人羣裏,那女孩也正回頭看着我。
「嘿嘿嘿……」
女孩轉過身,又去追陳偉。
我身上只覺得渾身上下嗖嗖過涼氣。
畫室人多,車子也多,停得亂七八糟,我急忙推出車子,騎車去了門口。
我在門口沒看到陳偉和那女孩。
又等了一會,畫室的人已走得差不多,我才猛然反應過來:
這對狗男女竟然撇下我跑了!

-3-
我一路猛蹬,順着光明路就追了過去。
這是我們平時一起回家的那條路。
一連追過幾個路口,卻沒看到陳偉的身影。
估計他是跟那個女孩走了別的路,可到底是哪條路,我也不知道。
我暗罵陳偉見色忘義。
可又覺得,這小子雖然重色輕友,但以我倆的關係,還不至於騙我吧?
轉念又一想,他以前沒有騙我,可能只是因爲色還不夠重。
我暗自祈禱,希望剛纔是一時眼花,看走了眼。
那是週五晚上發生的事。
第二天白天,陳偉和那個女生沒來畫室。
我心裏有些不安,編了個理由打電話去問。
接電話的是陳偉爸爸,說陳偉有事出去了。
掛了電話,我又安慰自己,沒準他是週末約女生出去玩了,這小子果然有手段。
週一我回學校上文化課,陳偉也沒來。
我又打電話去問,依然是陳偉爸爸接的,只說陳偉病了,過兩天就回學校。
陳叔叔語氣平淡,可我總覺得,似乎沒那麼簡單。
接下來一週,陳偉都沒來上課。
又到了週一,陳叔叔一個人來了。
陳叔叔向我打聽了陳偉的座位,然後把上面的複習資料都收拾起來裝走,全程低着頭沒說話,臉色不太好看。
我幫着陳叔叔收拾,又送他下樓。
出了校門口,我問:
「叔叔,陳偉還來嗎?」
陳叔叔沒說話,低頭走了。
走了幾步,他又轉過來,猶豫片刻,終於鼓起勇氣說:
「金角,小偉一直把你當最好的朋友,你要是有空,去看看他吧。」

-4-
再次見到陳偉時,我險些沒認出來。
他臉色煞白,頂着兩個黑眼圈,頭油油的,蓋着被子,氣若游絲躺在自家牀上,幾乎已脫了ťű⁹相。
旁邊桌上還亂七八糟擺着一堆藥,屋裏瀰漫着奇怪的味道。
陳叔叔帶我進來後,湊到陳偉耳邊說:
「金角來看你了。」
說完,陳叔叔出去把門關上,屋裏只剩下我們倆。
陳偉半睡半醒,慢慢睜開眼睛,認了一會,微閉的眼睛突然圓睜。
驚恐,不安,還有一絲怨氣。
我從沒見過陳偉這樣,竟有些害怕。
陳偉冷笑一聲:
「家裏人都覺得我瘋了。」
我心裏咯噔一聲,自己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陳偉雙手從被子裏伸出來,我頓時呆住。
他的手上滿是傷痕,還被繩子捆得結結實實。
「現在啊,只有你能證明我沒瘋。」
我跟陳偉太熟了,當然知道他沒瘋,連忙上前查看他的傷口。
陳偉立刻躲開,不讓我碰他,用滿是血絲的眼睛盯着我問:
「那天晚上你看見啥了?」
「我……」
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他解釋。
「你當時沒看到什麼東西嗎?」陳偉又問。
「什麼看見什麼?」我現在只能先裝傻。
「哼……」
陳偉冷笑一聲,突然連珠炮一樣說道:
「上個月咱倆去舊書攤淘漫畫,你拿了本《天子傳奇》剛一打開,嗷一聲就給丟了。」
「還有咱們那回坐公交車,你剛坐下去,捂着屁股又躥起來。」
「軍訓的時候,教官沒下命令,你一個人突然正步走。」
陳偉一口氣講完這些事,我一時也說不出話來。
那幾次,確實是我撞到東西了。
雖然我對很多仁兄已司空見慣,但總有些別出心裁的仁兄用別出心裁的樣子搗亂,令我防不勝防。
就比如軍訓那次,誰能想到大白天有個教官樣子的仁兄突然衝我們發號施令?我又沒看到他腦袋後面的窟窿。
我當時以爲糊弄過去了,沒想到陳偉都看在眼裏。
陳偉沒說話,只是冷冷看着我,怨恨中帶着失望。
這目光讓我很難受。
可這些事我真不能講,甚至現在想都不該去想。
陳偉突然笑了,說:
「我爸要送我去安定醫院,牀位都安排好了。」
安定醫院,是我們當地的精神病院。
陳偉平時開玩笑,最愛說的就是:你是剛從安定醫院跑出來的吧?
沒想到有一天,他要被送進去。
我們都沒說話,就這麼沉默着。
那是我最難熬的幾分鐘。
自從十歲那年遇了借壽的邪事,我就陰命有損。尋常人和我一接觸,都會不舒服。
因爲敏感的人能感覺到,我身上有股子喪氣,而且腦子不靈光,傻里傻氣。所以我沒朋友,哪怕學習還成,老師也對我愛搭不理。
但陳偉不一樣,就像是看上了我,第一天報到的時候就主動跟我搭話,沒事老找我玩,莫名其妙成了死黨,是我高中唯一的朋友。
他不知道,每次我們一起玩的時候,身邊都是仁兄環繞。
那天Ṱü₇晚上的事,搞不好是因我而起。
從十歲起我就再沒講過的那個字,竟然能脫口而出,就邪門。
我不能再視而不見了。
於是對陳偉說:
「先說說你那天晚上遇到了什麼?」
陳偉似乎很不願意回憶當時的情形,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旁邊的藥瓶。
我從裏面拿出兩粒藥,幫着他喫下去。
喫了藥,陳偉開始跟我講述當晚的事,臉上逐漸出現驚恐的神色。

-5-
陳偉那天在畫室認識的女孩叫劉小惠。
兩人可以說是一見鍾情。
我當時非要一起走,這一燈泡行爲引起了他們兩人心照不宣的反感。
看我進去推車子的時候,他們就跑了。
陳偉還使了點小花招。
說是幫劉小惠推車子,趁機卻拿美工刀紮了車帶。
於是順利創造了更進一步的條件:騎車帶她回家。
說到這,陳偉還要替自己解釋一下。
他說他這也是沒辦法,因爲兩人順路的距離很短,要想初次見面就加深印象,那就得製造點小意外。
他也不知道,那天怎麼會使用這樣的招式。
更沒想到,這點小意外令他終生難忘。

-6-
劉小惠剛跳上車,一隻手就自然地摟在陳偉的腰上。
陳偉當時就美得不行。
那晚他們走的是曙光路,出名的一條破路。
兩邊的路燈壞得沒剩幾個,路面也坑坑窪窪。
陳偉騎車的時候還故意搖搖晃晃,引得劉小惠在後座上又叫又笑,手摟得更緊了。
騎了一會,逐漸聽到前後車輪上好像蹭着什麼東西。
噠……
噠噠噠……
噠噠噠噠……
聲音不大,陳偉以爲是掛了什麼小樹枝或者塑料袋,也沒在意。
又騎了一會,就感覺不對了。
這路他本來也熟,但今天晚上怎麼這麼長?
越往前騎,兩邊壞了的路燈越多,隔好遠纔有一點光亮。
前面看不到頭,後面也看不到尾。
身後的劉小惠似乎也變得越來越重。
陳偉練過兩年自行車,自詡體力過人車技了得,也已開始喘了。
劉小惠在後面一遍遍問,怎麼還沒到和平路呀?
陳偉吭哧吭哧邊蹬邊喘,說馬上就到了。
劉小惠說你加油呀。
陳偉頓時像是充了電,動力猛增。
騎了一會,路上總算有了點變化。
眼前出現一座橋。
劉小惠一見,笑了,說過了這和平橋,馬上就是她家了。
陳偉慢慢就往橋上騎,是個緩坡,騎得慢,眼看騎不動了,劉小惠在後面悄悄說:
「快呀……」
劉小惠的嘴脣幾乎已捱到陳偉的脖子,還開始吹氣。
呼——
呼——
陳偉頓時臉紅心跳,心說這小惠,可太會了。
但興奮勁沒持續太久,就覺得不對。
人嘴裏吹出的氣,怎麼比冰還涼?
雖說已經是 11 月份,但也不該這麼冷。
陳偉的後脖頸頓時就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劉小惠還在後面一遍遍悄悄說:
「快呀!」
「快呀!」
「快呀……」
「你倒是快呀快呀快呀快呀!!!」
那聲音雖低,但越來越快,越來越不耐煩,越來越可怕。
而且……
一個人怎麼可能一邊吹氣一邊說話?
陳偉此時已騎到了橋中間,一隻腳踩在地上,就想從車上下來。
可還沒等自己站穩。
——嗡地一聲!
自行車突然猛地向前一衝。
陳偉還想捏閘,可嘎嘣嘎嘣兩聲,前後車閘都壞了。
車子不僅沒有減慢,反而飛一樣躥了出去。
陳偉嚇得喊都喊不出來,兩手緊緊抓着車把,任憑自行車帶着自己一路猛衝。
聽到這,我就感覺不對。
陳偉練過自行車,這種情況拿腳也能剎住吧。
一個自行車能有多快?
陳偉激動地看着我。
「我摩托騎到 90 都不帶害怕的,可那天的自行車……」
說到這,陳偉似乎又回憶起當晚的情形,渾身開始發抖。
「最少 100!稍不注意我就得摔死!」
陳偉有一回騎摩托帶我,開到 50,我就已經嚇得要死,抱着他一路求饒。
我簡直想象不出跑 100 的自行車有多嚇人。
但那晚最可怕的根本不是這個瘋了一樣的自行車,而是劉小惠。
她先是在後座上大叫,叫着叫着又笑起來。
正常人就算笑得再瘋狂,總要喘氣,可她不是,就這麼一路狂笑。
越笑越瘋狂,最後已分不清那到底是笑,是哭,還是吼叫。
那聲音尖寒而淒厲。
不像是人能發出來的。
陳偉感覺自己耳膜都要被震破。
可他既不敢回頭看,也不敢撒開車把。
車輪上噠噠噠的聲音也越來越大。
黑暗中好像有灑水車噴了他一臉的水,他不敢動,只用舌頭舔了一下。
又腥又臭。
全是血。

-7-
「後來呢?」我問。
陳偉看着我,本來是驚恐的臉上逐漸滿是委屈,突然大喊:
「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對小惠什麼都沒做!可你們就是不信!就是不信!啊啊啊啊啊!」
陳叔叔聽到動靜,連忙進來按住他,我也在旁邊幫忙。
陳叔叔一手去拿藥瓶,又要給他喫藥。
陳偉一把打翻了他爸手上的藥瓶,白色的藥片飛得哪都是。
「我沒瘋!我沒瘋!我就是撞鬼了!你們怎麼就不相信我說的話!」
我連忙安撫陳偉,又讓陳叔叔先出去。
陳叔叔走到門口,眼裏含着眼。
「金角,拜託了,他就聽你的話。」
我坐下後,陳偉又說:
「他們說我對劉小惠圖謀不軌,還要起訴我,家裏還要送我去安定,金角,我今天就要你一句話……」
陳偉眼裏已滿是淚水,說
「我是瘋了,還是撞鬼了?」
我猶豫了一會,說:
「放心,你沒瘋。」
「那當時你在小惠身上看見啥了?」
「也沒啥,就一隻手。」
我第一眼看到劉小惠的時候,就看到劉小惠肩膀上搭着一隻慘白髮藍的手。
指甲很長,手指挨個抬起又落下,就像在彈鋼琴,很優雅。
陳偉一聽,哭了,好像天大的委屈被人理解了。
「我就知道是一隻手……」
「你看見了?」
「我沒看見,但劉小惠當時在後座上拍我肩膀的時候我才知道——」
陳偉瞪大了眼睛,那晚帶給他的恐懼依然還沒消散。
「——從頭到尾,她根本就沒摟過我,摟着我的……是別的東西!」

-8-
陳偉抓起窗邊的藥瓶丟在地上,一遍遍喊着:
「我沒瘋!我沒瘋!」
看着陳偉激動的樣子,我連忙說啊對對對。
但我其實沒跟他說……
我第一眼看劉小惠的時候,她肩頭上確實是有一隻手。
但當她下樓的時候,後背、肩膀、腰上、腿上……
一共有六七隻慘白髮藍的手。
手的指甲很長,一邊流着血,一邊在劉小惠身上撕扯着什麼,像是充滿了無盡的恨意。
至於他騎車時聽到的那些噠噠聲。
我沒猜錯的話,應該是手指頭被車輪輻條切斷的聲音。
這些我都沒告訴他。
只要陳偉知道我也看見了那隻手,他就放心了。
至少可以說明他沒瘋,他只是撞見了什麼東西。
「那東西把你和小惠都迷了。」我說。
「迷了?什麼意思?」
我就跟陳偉說,那東西有三技:迷、遮、嚇。
所謂迷,就是迷惑。
身上有啥感覺啦,聽到有人在耳邊說話啦,莫名憤怒或者興奮恐懼啦,都算。
當然最厲害的是迷了心竅,人會下意識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來。
然後是遮,就是讓一些你本來能感覺、聽到、看到的東西,都感受不到了。
最後是嚇,無非就是變個樣子嚇唬人。
總之,都是些心理或者感受層面的攻擊,你不用太在意,就沒事,都是幻覺。
陳偉瞪着我說:
「幻覺?你知道我醒來是在哪嗎?都到磁縣啦,自行車倆車輪胎都燒焦了!什麼鬼能把我迷成那樣?」
我心裏暗自一驚。
我知道陳偉是撞了東西,沒想到撞了這麼可怕的東西。
尋常仁兄,不可能有這本事。
陳偉看我表情有些不對,又緊張了,摸着自己渾身上下。
「你是不是在我身上看到啥了?」
我沒吭聲。
那些手當然早已不在陳偉身上了,但他家裏……
擠滿了仁兄。
有個穿黃色裙子的女人正盤腿坐在櫃子上,舌頭都快伸到陳偉頭上了,哈喇子一直滴滴答答往下落。
有個小孩一直在我旁邊拍皮球,那皮球其實就是自己的頭,一邊拍還一邊數數,我早都要被這翻白眼的熊孩子煩死了。
還有一幫十幾歲的小混混,拿着西瓜刀砍來砍去,死了一遍又一遍,腸子都能絆倒人。
最初不過是這幾個,等我坐久了,擠進來的就越來越多,比春運時綠皮車廂裏的人都多。
自從我在畫室裏說出那個字以後,這些東西就察覺到了我。
他們奈何不了我,現在開始對我身邊的人搗亂。
我要是不出手,陳偉很可能會因爲這些東西而崩潰。
有些事,當你察覺到的時候,其實早就已經開始了。

-9-
我讓陳偉拿出撞見仁兄時所穿的鞋。
是雙全新的阿迪,陳偉 17 歲時的生日禮物。他剛穿上的時候,好好在我面前炫耀了一番。
那天去畫室的時候,他也早有目的,所以特意穿的這個。
我拿着這雙鞋翻看着,是不錯。
「對不住了。」我說。
「你要幹啥?」
陳偉感覺不妙,這可是他的寶貝。
「用這雙鞋,換你清淨。」
我先拆下左邊鞋子上的鞋帶,拿紙條寫了陳偉的生辰八字,塞進鞋墊後,從衣領裏摸出四姥爺送我的護身符。
這是一截白虎的指骨,裏面藏有血書祕符,經過上百年佩戴,早已變得像是一截溫潤的紅玉。
我把護身符含在嘴裏,開始唸誦真言。唸誦時,感覺護身符也跟着微微顫動,同時用一根紅繩重新穿上鞋帶繫個死結。
咒畢,我拿着鞋子出去,在外面找了個空地,鞋尖衝着西方,用柏樹枝把鞋子燒了。
這是四姥爺教我的鞋遁法,尋常仁兄,都能送走。
燒鞋的時候,我和陳偉都聽到了煙霧裏吱吱叫的聲音,還有一股股腥臭的味道。
「好,接下來再不會有事了。」
但我還給陳偉提了兩個要求:
第一個,近期不要偷看那種 VCD 了,你現在這身子骨扛不住。
陳偉保證說絕對不看。
第二,把我以前給他的東西,其實也就是幾本漫畫,全部還給我,也燒了。
「這又爲啥?」
我沒跟他說爲啥,總之,近期咱們也別見面了,對我們都好。
陳偉回家後,頓時就覺得屋裏清爽了許多,陳叔叔看他的樣子,也很開心。
陳偉頗爲感慨地對我說:
「真想不到,你這人平時看着慫,做這種事的時候,還真有點鬼神莫犯的勁。」
我突然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成就感。
之前聽說陳偉家有些警校的關係,如果可以的話,我建議他去上警校,那裏適合他。
離開前,陳偉突然說:
「金角,別去大豐畫室了,我就感覺,那地方不對勁。」
「好,我這就去其他畫室看看情況。」
但我當時已交了兩個月的學費,再要回來挺麻煩的,而且大豐的升學率很高,就想先畫着再說。
畢竟這是有好幾百人的大畫室,大白天還能有仁兄出沒不成?
我最不稀罕的就是這個。
從陳偉家出來後,我頓時覺得一陣輕鬆,好像壓抑多年的情緒得到了釋放。
以前每年假期我都回老家,跟着四姥爺學一些這種手藝,但每次他都叮囑,這要等我成年後才能使用。
眼看我也要成年了,試驗了一下應該也沒事。
我跨上自行車準備走,脖子位置突然傳來一聲清脆的斷裂聲。
我摘下四姥爺送我的護身符,發現上面出現一道細微的紅色裂痕,隱約還有呲呲的泄氣聲。

-10-
我繼續在大豐畫畫。
當時我們班來了六個人,陳偉退學後,只剩我一個男的,剩下四個都是女生。
一開始我和她們四個一起畫畫,一起順路回家。
沒過幾天,她們一個個都名花有主,和男朋友出雙入對去了,都是怎麼好上的,我完全沒察覺。
我又成了一個人。
看着畫室裏的來來往往的人,感覺這裏和自然界裏的動物種羣也差不多。
在這即將成熟的年紀,他們一個個找到了配偶,親密地在一起學習、畫畫、生活、約會,暢想未來。
只有我還單着。
以前有陳偉在身邊,還感覺不到什麼,現在陳偉也不來了,我才感受到孤獨。
我不是不想談戀愛。
但面對有好感的女生時,我既不知道怎麼交流,也搞不懂女生心裏想的啥,一說話就緊張,更別提跟女生對視了。
當時還沒有「直男」這個詞,但現在回憶起來,我之所以一直單身,很大原因就是因爲,我是直男。
那天晚上,我一個人準備去畫靜物。
支好畫架後,看有個凳子空着,就坐下了。
「這有人了。」
這是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我一轉身,看到了她。
她個子不高,穿一件紅色的羽絨服,瘦瘦的,齊肩發又黑又密,眼睛很大,但眉毛的線條有些硬,臉色又白又冷,看上去不太好惹。
我連忙起身,又拿了個凳子坐在右邊。
可這麼一來,我的位子就太偏了,看到的靜物幾乎只剩陰影部分。
她坐下後,瞥了我一眼。
當時我們倆的距離差不多有一米遠。
「還有地兒。」她說。
我小心地把凳子往她那邊挪了挪,距離縮短到了半米。
她就一臉無語地看着我,似乎還翻了個白眼。
我頓時好像獲得了一點勇氣,又往她那邊挪了挪。
最後,我倆的距離差不多是 15 釐米。
我開始畫畫。
偶爾也用餘光去看她。
她的頭髮幾乎遮住了側臉,看不太清,每畫一會就會停下,然後拿出一個隨身聽。
她把隨身聽的磁帶拿出來,用鉛筆插進磁帶口裏轉着倒帶,倒了一會,又把磁帶放進去繼續聽。
隨身聽有本來有倒帶功能,但據說經常使用這個功能會傷磁頭,所以我們一般都習慣用鉛筆手動倒帶。
我低頭調着顏料,隨口問了一句:
「聽的什麼啊?」
她看了我一眼,沒吭聲,又把磁帶放進去,按下按鈕繼續聽。
我有些尷尬,就當自己沒說話,繼續畫畫,連餘光也不敢看她了。
「嗯。」
她衝我說。
我扭過頭,看到她正拿着一個耳機給我。
她的手很小,手指細細長長,又白,像是工筆畫裏侍女的手,很好看。
我一時愣住了。
從小到大,還是頭一回有女生給我耳機。
我看了她一眼,依舊是冷冷的表情,又看了看她手上的耳機,小心接過來,慢慢放進左邊的耳朵裏。
感覺耳機有點熱。
是她的溫度。
這熱很快也傳到了我的耳朵。
難以忘記初次見你
一雙迷人的眼睛
在我腦海裏你的身影
揮散不去
握你的雙手感覺你的溫柔
真的有點透不過氣
是《情非得已》。
那年流星花園爆火,這首歌也跟着成了當紅歌曲,我聽了無數遍。
但都沒這回聽到的好聽。
就感覺這耳機似乎通了電。
電流在我身上嗖嗖地過了一遍又一遍。
「好聽吧?」她突然問。
「啊……」我說。
然後就沒話了,我們繼續各自畫畫,一起聽歌。
快下課的時候,我看到她在畫的右下角署名。
三個清秀的小字:陸小蕾。
原來她叫小蕾。
小蕾在我臉上瞥了一眼,又在我的畫上瞥了一眼。
我明白了,連忙也在畫的右下角寫上:金角。
小蕾一愣,以爲看錯了,又湊過來看。
「金角?」
「嗯……」
小蕾的臉色依然冷,但有些冷不下去了。
她抿着嘴,明顯在憋笑,又問我:
「藝名?」
「本名,我四姥爺起的,鄉下人嘛……」
小蕾臉上出現一抹紅暈,終於繃不住了,捂着嘴在凳子上笑得前仰後合。
我看着她這樣子一時也傻了,不明白這人怎麼能有這麼大的反差。
笑過之後,小蕾撫着胸口,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紅着臉說:
「嗯,這名其實挺好的,金角……哈哈哈哈金角大王……」
她又開始笑。
從小到大,因爲這名字我沒少被人取笑。
但我沒生小蕾的氣。
因爲她真的很努力在忍笑。
只是沒忍住。
笑過之後,她又問:
「明天晚上來嗎?金角。」
「嗯。」

-11-
喫飯的時候,我媽看着我,突然說:
「花錢給你報畫班是去畫畫,不是讓你搞對象!」
我就有點怕,心怦怦跳。
在人生的頭十幾年裏,我就感覺我媽有神通。
明明是我偷偷摸摸做的事,她好像總能知道,甚至有時候我沒張嘴,她都知道我要說啥。
我連忙裝傻,說:
「啥搞對象?」
我媽眼睛一翻,看都懶得看我,說:
「不搞對象,剛纔你笑啥?」
我更怕,因爲我剛纔確實在想小蕾。
我家是個毫無浪漫氛圍的家庭。
爸媽年輕的時候都沒談過戀愛,年齡一到,經人介紹後就結婚了。
日子過得乏味,偶爾吵吵鬧鬧雞飛狗跳。
什麼愛情,什麼浪漫,我們家不興這個。
但沒想到,我媽的感覺竟這麼靈。
那時候我和小蕾雖然每天在一起,但也只是一起聽歌,偶爾說上兩句話,至於其他,我最多也只是想想。
而且也沒敢想得太誇張。
今天突然被我媽這麼一說,心裏反而竊喜,有點被定性的意思。
原來我這就算是搞對象啦?
我爸在一旁看着我媽嚴陣以待的樣子,笑了,覺得兒子都快成年了,沒點想法纔不正常。
可我媽不依不饒,說就我這腦袋,戀愛和學習只能放進去一個。
又說,現在市裏那些女的都瘋,指不定鬧出什麼事呢,總之不準談。
我頭搖得像撥浪鼓,一口咬定說根本就沒談,不用操心。
看我媽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我爸半開玩笑說:
「你這是回老家給他算命了咋的?桃花要來啊?」
我媽哼了一聲。
「這還用算嗎?就金角那命……」
我媽又看了我一眼。
「你自己心裏沒點數嗎?」
「我怎麼沒數了?」
我知道我媽說的Ṭü⁻是那件事,可這些年來,我見過不少仁兄,嚇是嚇到過我,但也僅此而已,後來又跟着四姥爺學了些簡單的手藝,就更不怕了。
相比這些仁兄,我更怕學校裏的混混。
我媽也懶得跟我講,直接斷了我的零花錢。
「這關我零花錢啥事?」
從小到大,我的任何事情,她總能扯到錢上面。
我媽冷笑一聲。
「到時候你連個買汽水的錢都拿不出來,我就不信你還能搞對象?」
我用求助的眼神看着我爸,誰知他也跟着說:
「也行,早點讓你喫些愛情的苦。」
我當時就更氣。
你們這倆俗人,自己把日子過成這樣,覺得我也一樣是吧?
我還就偏偏要給你們證明證明。
我的愛情,和錢沒關係。

-12-
談戀愛其實很簡單,就是找準時機,捅破那層窗戶紙。
這是賤人情聖陳偉對我傳授過的經驗。
我剛覺得簡單,他又說:
早了晚了都不行。
一招不慎,滿盤皆輸。
「那到底要怎麼做呢?」
「見機行事!」
那時我不懂,現在算是體會到了。
我研究了好幾天該怎麼表白,都沒有主意。
就感覺小蕾這人,忽遠忽近,忽冷忽熱。
我們之間,似乎隔着點什麼。
到底隔着什麼呢?
我也說不清。
在直男眼裏,男女間的那層窗戶紙,就是鋼板。
但沒想到,我和小蕾間的鋼板,竟是以一種我完全想不到的方式捅破的。

-13-
那天晚上畫靜物。
當時的靜物練習有兩種,一種是當天畫完,還有一種是畫三個晚上的長期作業。
那天是長期作業的第二天。
我一早來到畫室,發現自己的凳子和畫板被人丟到一邊去了。
我和小蕾的位子被大龍和他對象給佔了。
大龍和我是一個學校的,但不是一個班,身高一米八,小眼睛,一臉粉刺。
他在學校裏打過幾次架,有些校外的混子朋友,在這裏也算小有名氣,沒人敢惹。
那時候考美術算是升學的捷徑,所以有不少他這樣的差生中途改學畫畫。
我看着他,有些怕,但還是走過去了,擠出笑,小聲跟他說:
「龍哥,我……我這前邊都坐不下了。」
大龍正在跟新處的對象打鬧,頭都沒回。
「挪挪唄。」
我拿起自己畫的水粉給他看。
「挪了角度就變了……」
「那你就往後坐!」
「對呀,別往我們這擠了。」大龍對象也跟着幫腔。
我如果往後坐,大龍一米八的大個,把靜物遮得嚴嚴實實,我根本看不見。
我嘆口氣,卻不知道該怎麼跟大龍說。
一抬頭,看到小蕾站在旁邊看着我。
她也明白了,我們倆的位子被大龍和他對象給佔了。
看着小蕾的表情,我又走到大龍旁邊,說:
「要不你們往後稍挪挪,我們坐前邊也行。」
大龍本來嬉皮笑臉跟對象說話,突然扭過頭,指着我的鼻子說:
「哎?你說我今天怎麼想抽你呢?」
說實話,我當時有點怕,可看着旁邊的小蕾,我不知哪來的勇氣,猛地也提高了嗓門說:
「這本來就是我的位子!」
大龍蹭地站起來。
「再說?再說?」
「趕緊走吧,磨磨唧唧地煩不煩……」大龍對象也在旁邊一臉厭惡地看着我。
「這本來就是我的地兒,憑啥我走?」我又提高了音量。
旁邊幾個同學也看着我們這邊。
大龍突然踢開凳子,一把扯住我的衣領。
我就有些怕,使勁推,但根本推不開。
我感覺自己手腳都在抖,呼吸急促,但臉上依然是憤怒的表情,大喊:
「你想幹嗎!」
其他同學見了,連忙上前攔,都說算了算了。
大龍鬆開我,笑了一聲,突然轉過身,把我和小蕾的畫架、凳子全都踢翻了,顏料畫筆撒了一地。
然後拿出美工刀,推出刀片指着我。
「我敢把你眼珠子挖出來送你家裏,信不信?」
不知道是氣得還是嚇得,我當時站在原地直髮抖。
小蕾連忙走上來,站在前面護着我。
我心裏突然一暖,隨後卻生出更大的憤怒,也從地上抓起美工刀,對着大龍吼道:
「你來!」
大龍罵罵咧咧,抓起凳子要朝我丟過來。
我看他的架勢嚇人,連忙護着小蕾就走。
助教聽到聲音,跑過來了,指着大龍要他把凳子放下來。
大龍一看,立馬嬉皮笑臉,沒事人一樣又坐下了。
「哎呀我和金角鬧着玩呢,是不是?」
我護着小蕾站在旁邊,看着大龍賴皮的樣子,氣得不行,呼哧呼哧喘着氣,感覺又害怕,又羞辱。
小蕾沒說話,蹲在地上收拾我們的顏料和畫架。
「金角,咱不在這屋畫了。」
我站在原地沒動,突然感覺手一熱,她抓住了我的手,衝我一笑:
「陪我去畫頭像。」
我心裏的不快在這一瞬間都沒了,跟着小蕾換了房間去畫頭像。
放學了,我收拾好東西準備下樓,大龍摟着他對象從畫室門口走過。
大龍把頭探進去,衝我笑了笑。
「金角,我在門口等你。」

-14-
一股涼氣從我背脊擴散,瞬間傳遍了全身。
我見過大龍打架。
他曾在放學後用凳子腿把一個高一男生打得滿頭滿手都是血。
最可怕的還不是這個,而是幾天後。
那個捱打的人還請大龍和幾個混子朋友喫了頓飯,又是鞠躬又是敬酒,就算是和解了。
最後大龍什麼處分都沒有,事情就這麼過去了。
我有些害怕。
陳偉沒在身邊,我畫室裏根本就沒朋友,老齊也已經走了,就算他不走,畫室外哪怕殺了人,這事也和他無關。
我待在原地,不知道該怎麼辦。
很後悔。
後悔自己低估了大龍的壞,後悔剛纔就該趕緊回家。
我可不想自己捱打的樣子被小蕾看到。
於是慢騰騰收拾東西,心裏盤算着一會該怎麼跟大龍說話。
小蕾看出我的驚慌,說:
「沒事,我去跟他說說。」
「別!」我連忙說。
大龍曾經打過一名舞蹈生,險些把那個女生打暈過去。
只是因爲他摸那女生屁股的時候,被女生罵了一句流氓。
我絕不能讓小蕾受到傷害,但也不想讓她看到我對着大龍求饒的樣子。
可又實在想不出什麼辦法。
小蕾輕輕拍了拍我,湊到我耳邊悄悄說:
「他在大門等着你,咱們可以翻牆出去。」
這確實是個好主意。
小蕾拉着我,跟着人羣一起下樓。
我們還是第一次在這麼多人面前拉手。
一面怕得要死,一面又覺得很安心。
我剛走沒幾步,就看到大龍摟着對象在前面走,他個子高,一眼就能看着。
我連忙貓腰躲在一邊,想等着大龍先出去。
小蕾卻突然鬆開我的手,自己先走了。
我想攔,可又不敢喊。
眨眼間,小蕾已三步兩步走到大龍身後。
她個子本來就小,很快我就看不清她的背影,我正要上去看,人羣裏突然傳來女生尖叫,同時還有咕咚咕咚的聲音。
樓道里一通騷亂,樓下又有更多女生尖叫起來。
我感覺不妙,顧不得害怕,連忙跑下樓。
擠開人羣后,我立刻嚇傻了。
大龍正趴在一樓的樓梯口。
他的姿勢怪異,臉側着貼在地上,身子還在臺階上,屁股高高撅着,兩腿以常人做不出的姿勢扭曲着擰在一邊,還丟了一隻鞋,就像一直炸壞了的大蝦。
「啊……啊……啊……」
大龍嘴裏還在喘氣,似乎想爬起來,但他拼盡力氣,也只是微微蠕動。
大龍對象在旁邊嗷嗷叫着,想去扶起大龍,一個助教連忙阻止。
「別動別動,可能骨折了,咱們不能亂動,趕緊去叫救護車。」
其他人看了一會,該回家的都回家了,就剩兩個助教、大龍對象、還有幾個跟大龍關係不錯的同學守在一旁。
我趁機溜出門口,躲在樹後面遠遠看着大龍的樣子,心裏一直狂跳,打算先跑。
一隻手拉住我。
小蕾不知什麼時候又出現在我身邊。
「別走。」
小蕾抬起頭,乖巧地看着我,一雙大眼睛顯得格外黑。
「剛纔你不是生氣嗎?」她問我。
「嗯。」
「那就看一會。」
我沒動,看着大龍的臉就這麼貼在地上,嘴裏一邊冒着熱氣,一邊口吐白沫,褲襠位置漸漸出現一個水印,應該是大小便失禁了。
「現在還生他的氣嗎?」小蕾問。
「啊?」
我剛纔被大龍的樣子嚇住了,沒注意到小蕾在問我,反應過來後,連忙搖頭。
「不氣了,不氣了。」
「可我現在看你還是不開心。」小蕾皺眉看着我。
我心想我嚇都嚇死了,還有心情開心?
小蕾摟着我胳膊慢慢晃着,歪頭看着我說:
「金角,別克制,這裏沒別人。」
我心裏怦怦跳着,不知小蕾什麼意思。
小蕾看着我的眼睛,慢慢說:
「你可以幸災樂禍。」
「啊?」
我心裏好像有個東西被激活了。
是啊,像大龍這種人,我剛纔心裏早就無數次咒他去死了。
可他真變成這副樣子後,我卻開始可憐他了。
他有什麼好可憐的呢?
他如果站起來了,會因爲剛纔我對他的可憐而不揍我嗎?
我看着大龍狼狽的樣子,心裏逐漸有股解氣的感覺。
「活該!」

-15-
外面開進來一輛救護車,紅色藍色的光一閃一閃照在我們的臉上。
兩名醫生把大龍抬上擔架,大龍對象在旁邊殺豬一樣哀嚎。
看着救護車開走了,我又緊張起來,對小蕾說:
「下次別這樣了。」
「放心吧,他不會有下次了。」
小蕾說這話的時候,有點嚇人。
但我好喜歡。
我打算回家,小蕾又抓着我的手。
「金角,不是說了嗎?要誠實面對真實的自己。」
我一愣,不知道她什麼意思。
小蕾沒再說話,只是眨着眼睛看着我。
我的心又劇烈跳動起來,似乎猜到她的意思了。
我鼓起勇氣,鄭重地說:
「小蕾,我喜歡你。」
「只是喜歡嗎?」
「我……愛你。」
「金角。」小蕾皺眉看着我。
「能說個完整話嗎?」
我提高音量:
「小蕾,我愛你。」
話音未落,她已抱住了我。
「你是豬啊現在才說……不過我原諒你啦。」
這是我們第一次擁抱,我們兩人的心都跳得好快。
而且,她好瘦。
「有多愛?」小蕾又問。
「嗯……非常愛。」
小蕾歪頭看着我,似乎不滿意。
我也有些慌,感覺這回答不咋地。
之前一直在爲表白做準備,沒想到突然就跳到這一步,屬實超綱了。我完全沒準備,突然又想起陳偉跟我說過的情話,就說:
「我……我可以爲你做任何事!」
小蕾歪頭看着我。
「那你會爲我而死嗎?」
我愣了一下,隨即說:
「會。」
小蕾立刻笑了,又摟着我。
「逗你的,怎麼捨得?」
小蕾突然又哭了。
「好害怕……」
「怕什麼?」
「怕失去你。」
「不會的,剛在一起,你怎麼就想到這個?」
小蕾又笑了。
「是我想多了,金角現在是我的,任何人都別想從我手裏搶走,任何人……」
「嗯。」
小蕾踮起腳尖,我感覺好像是花叢裏吹來一陣微風。
如果不算雜誌上的王祖賢,這應該是我的初吻,人生路上的里程碑時刻。
舌尖突然傳來一下刺痛。
我捂着嘴說不出話,滿嘴的血腥味。
小蕾歪頭看着我,委屈巴巴。
「對不起……」
「嗯嗯……沒事。」
我嚥下嘴裏的血,舌尖火辣辣疼。
「不過這樣一來……」小蕾面帶羞澀,「金角就永遠不會忘記,我們的初吻。」
小蕾又說:
「我們要永遠、永遠、永遠在一起。」
「嗯,永遠永遠,在一起。」
那年我即將十八歲,根本還不懂,永遠代表着什麼。

-16-
或許是因爲表白過後如釋重負,也或許是因爲大龍的事情太過緊張,回家後,我覺得渾身都沒了力氣。
喫完飯,一頭栽倒在牀上就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間,房門開了。
「金角……」
我睜開眼,看到一個人影站在牀前,剛開始還以爲是我媽,可我媽比這人胖多了,又看了一下,險些喊出來。
「小蕾?」
小蕾笑盈盈從陰影裏走了出來,蹲在牀頭,兩手托腮看着我。
我呆呆看着她。
「你怎麼來了?」
「不是剛說過嗎?我們要永遠在一起啊。」
小蕾又說:
「金角,別說你沒想我。」
黑夜裏,她的眼睛格外亮。
我不知說什麼好,之前表白的時候都詞窮,別說這種時候了,最後只好說:
「我也想你。」
小蕾又是一笑。
我是被我媽連喊帶打叫起來的。
我睜眼一看,天已大亮,上學都遲到了。
我媽還在大喊:
「喊了幾遍起牀起牀,光嘴裏嗯嗯,也沒見你起啊!」
我突然一激靈反應過來,嚇得連忙四下尋找,發現屋裏除了我和我媽,也沒別人。
被窩裏都是潮的,我昨晚出了一身的汗。
昨晚的事……是夢?
只有舌尖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一跳一跳。
我媽看着牀上,也覺得不對勁,問:
「昨晚幹啥了?」
我哈欠一個連着一個。
「睡覺啊,還能幹啥?」

-17-
白天在學校上文化課的時候,我感覺自己就像是喫了安眠藥。
接連坐着睡着了四五回,有一回還險些摔倒。
但一放學,我馬上又精神了。
因爲要去畫室見小蕾。
今晚畫頭像寫生,老齊親自出來上大課。
老齊年紀還不到四十,卻有股子老畫家的氣質,留着長頭髮,講畫的時候激情四射,挺有魅力。
開始畫之前,老齊拿着激光筆,對着投影上文藝復興時的幾張素描作品挨個講述。
越講越興奮,臉都紅了,衝我們講:
「所以畫畫最重要的是什麼?是感受!是愛!你的對象,就是你的作品!帶着愛去畫!」
我聽到老齊的話,不覺去看旁邊的小蕾。
小蕾也正扭頭看我。
我們都笑了。
做模特的是王豔。
王豔是畫室裏的美女,好幾個男生對她有意思,一看是她做模特,靜物前面都空了。
老齊在王豔腦袋上比畫着講解頭部結構,講完後又提醒大家要把王豔的頭髮質感、大眼睛的結構和鼻尖下巴線條畫好,抓模特特點。
男生們都跟着點頭,眼巴巴看着王豔。
王豔很享受這感覺,全程都是一副傲人的微笑模樣。
中間休息的時候,五個男生跑出去給她買奶茶。
王豔好像女王巡視一般,挨個看着大家的畫,走到我這時,停住了。
不謙虛地講,我的素描水平還不錯,尤其是畫女孩。在沒有智能手機的年代,我的頭像已領先時代畫出了美顏效果。
王豔看了一會,似乎挺滿意,就是覺得下巴上的肉有點多,於是把臉一揚給我看。
「金角,我臉有那麼多肉麼?」
我看她湊得太近,連忙往後退了退。
「沒有沒有……」
「那你給我畫成這樣?」
王豔撅着嘴,說是生氣,但更像是撒嬌,一手搭在我肩膀上,說:
「畫完送我好不好?我請你喝奶茶,金角哥哥。」
「不用不用……」
話說一半,我就感覺旁邊氣氛不對。
小蕾正看着我,眼神格外冷。
我有些害怕,隨後又發現,小蕾看的不是我,而是王豔。
王豔看着小蕾的樣子,似乎猜出了我們倆的關係,笑了笑,回去了。
又開始畫畫,我低着頭,沒敢吭聲,但我知道小蕾在看我。
「我是不是要失去你了……」小蕾小聲說道。
我轉過臉,看到小蕾眼裏含着淚,連忙解釋:
「沒有沒有,就是說了兩句話。」
「一句都不行。」
「……好。」
我低頭畫了兩筆,又抬頭去看王豔,擔心小蕾不開心,乾脆悶頭畫。
爲了避免小蕾誤會,我乾脆加強結構,不放過任何一塊骨骼肌肉的結構,把好端端一張女生頭像畫得好像煤雕的大媽。
我去看小蕾,她依然冷着臉,在自己的畫上一遍遍描着。
沙沙沙……
沙沙沙沙……
我看她排線的動作有些怪,就向後仰着,偷眼看她的畫,嚇得險些仰到後面去。
小蕾畫的確實是張頭像,但只有角度和王豔一樣。
她畫的只有頭骨和肌肉。
王豔那引以爲傲的長髮、大眼睛、鼻尖下巴的曲線,全都沒有。
只是一具沒有皮的人頭。
兩個黑洞洞的眼眶裏沒有眼球,只剩下幾條牽動眼球的肌肉和血管耷拉在外面,嘴角還在微笑,說不出的詭異。
下課後,王豔又走了過來,撒着嬌說道:
「金角……」
等王豔轉到我這邊看到頭像後,立刻傻了。
我也有些尷尬,就沒看她。
王豔哼了一聲,瞥了一眼小蕾,直接走了。
嘴裏還嘀咕了一聲:
「有病吧這倆人。」
我還想跟小蕾說話,她看都沒看我,直接收好畫夾,從我耳朵裏拔出耳機,轉身走了。
我起身去追。
樓道里卻沒了她的身影。
我有些頭疼,實在搞不明白,女人的心思怎麼變得這麼快?
當天晚上,王豔消失在回家的路上。
那條路很黑。

-18-
畫室裏有好幾個男生對王豔都有意思。
但王豔一直沒有確定的對象,跟好幾個人若即若離。
每天晚上回家,都有五六個自稱順路的男生跟她一起走,浩浩蕩蕩,爭風喫醋。
王豔家離畫室很遠,到最後幾百米的時候,男生們都陸陸續續到家了,就剩她一個人。
也有男生想送她回去,但王豔沒同意。
在這種事情上,她永遠要佔據主動權。
王豔就這樣,一個人消失在那條黑暗的馬路上。
兩天後,她的屍體出現在郊區。
據說是出於對死者家屬的保護,也爲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社會恐慌,當時沒有公佈具體情況。
但說什麼的都有。
有說是被人拿皮帶勒死的,有說發現時渾身沒穿衣服的。
還有的說得更嚇人,說屍體的頭髮、臉皮、下頜骨,都被人切走了。
現場嚇暈了兩個人。
畫室裏那幫正在追王豔的男生們聽了全都後怕,慶幸沒有送她回家。
我當時聽了也怕,偷偷看了小蕾一眼。
小蕾正託着腮,含情脈脈看着我,也不知看了多久。
我連忙又把頭轉了過去。
但我能感覺到,她還在看我。
後來不知從哪又出現傳言,說是警察在現場調查的時候,發現路上留下一條長長的自行車輪胎痕跡。
這痕跡是王豔的自行車留下來的。
當時就好像是被什麼東西拉着,瘋了一樣向前衝。
我心裏暗叫不妙。
到底是什麼樣的仁兄,能有這本事呢?
咔……
我脖子上又傳來一聲細微的開裂聲。
虎骨護身符上,又多了一道裂痕。

-19-
「仁兄搭車」的傳說很快在我們市裏流傳開來。
有的說那東西專找長頭髮女生,有的說專找穿紅色羽絨服的女生,甚至還有說,專找騎車時聽隨身聽不看路況的。
雖是沒頭沒尾的傳言,但沒幾天,畫室很多留長頭髮的女生剪了短髮,沒人再穿紅色羽絨服,很多女生家長都來畫室接孩子回家。
放學後,我送小蕾回家。
她是魏縣人,和幾個老鄉一起來的,合夥在旁邊居民樓裏租了兩套房間,那小區雖然破,但還算安全。
我推着車,和小蕾並排走在路上,路燈把我們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害怕了?」小蕾問。
「怕……什麼?」
「不用怕。」小蕾挽着我的臂彎,「任何時候,你都不會有危險……」
這話聽着有點怪。
昏暗的路燈下,小蕾的臉格外白,眼睛格外亮。
「——因爲你是男的!」
說完,她又哈哈笑了。
「那也不用這麼笑吧!」我突然吼道。
這是我第一次衝小蕾發火。
小蕾停下腳步看着我。
「你是不是覺得我冷血?」
我沒說,但也算默認了。
那天晚上,她第一次把家裏的情況告訴了我。
小蕾的母親很早就死了,父親再婚,後媽還帶了個兒子。
後媽反對小蕾學畫畫,說沒用,要把錢都留給兒子讀大學娶媳婦買房,雖然兒子現在才八歲。
小蕾憋着一股氣,就想考個好學校,早點離開那個家,早點開始掙錢。
我突然有些慚愧。
在我的世界裏,我從未想過以後生存的事情。
似乎只要考上大學,以後就可以按部就班開始生活。
「金角,如果你經歷過我的生活,你會明白,人生苦短,沒必要把感情用在不相干的事情上。」
小蕾說:
「我現在只有你,也只關心你,你懂了嗎?」
「嗯。」
小蕾憐惜地摸着我的嘴脣。
「還疼嗎?」
「好多了。」
小蕾踮起腳尖。
我的舌尖又是一疼。
「你……」我一手捂着嘴,一手指着她,「怎麼又來?」
「嘻嘻嘻……疼,你纔會記得我。」

-20-
回到家,我已精疲力盡。
迷迷糊糊剛要睡着,小蕾又進來了。
她並沒有往我這邊走,而是倚在門邊看着我。
「嘿,金角……」
「你……你怎麼又來了?」
小蕾慢慢朝我走來。
「睡不着,來看看你。」
沒等我反應過來,迎面吹進一陣冷風。
我頓時渾身打了個哆嗦,不知是因爲冷得,還是激動。
她身上冒着涼氣,就像是剛從冰箱裏拿出來的一條蛇。
小蕾看我緊張的樣子,哈哈笑了起來,笑過後,又沉默了,打開隨身聽,又拿出一隻耳機給我。
我聽着歌,漸漸睡着。
周杰倫的《簡單愛》在我耳邊忽遠忽近。
河邊的風 在吹着頭髮飄動
牽着你的手 一陣莫名感動
我想帶你
回我的外婆家
一起看着日落
一直到我們都睡着
我想就這樣牽着你的手不放開
愛能不能夠永遠單純沒有悲哀
……

-21-
那幾年治安不像現在這麼好,隔三岔五就有命案。
王豔的事情很快就過去了。
但我一直很注意,不跟女生說話,安心畫畫。
這天我提着水桶去水房換水的時候,周琳突然走了過來,笑着上前挽住我的胳膊。
「金角,放學一起走?」
周琳和我是同班同學,我們當初一起來這學畫。
雖然同學兩年多,但我和她一直不算太熟。
今天看她突然對我這麼熱情,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
周琳晃着我胳膊撒嬌。
「好不好嘛?」
我當時都懵了,心想難道我最近真像我爸說的,桃花要來嗎?
說實話,周琳長得好看,算是班花,但很傲。
我和她一直不太熟,不明白爲什麼她今天爲什麼這樣。
我連忙掙開,說不行,因爲我有對象了。
周琳突然笑了起來。
「什麼時候的事?我怎麼不知道,那叫上你對象一起走?」
我說她不順路。
周琳對着我又是一通撒嬌要我陪她走,就在我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發現小蕾不知什麼時候站在周琳身後。
周琳看我表情不對,也回頭去看,瞥了一眼小蕾,似笑非笑地問我:
「你對象?」
「嗯。」
周琳笑了,在我肩上拍了一下。
「行啊金角,都找着對象了?」
然後又看了小蕾一眼。
「哪的?磁縣?涉縣?肥鄉?」
我看小蕾的表情冷冷的,有些害怕,連忙拉着她走了。
身後傳來周琳哼的一聲。
我和小蕾坐下來畫畫,看氣氛緩和些了,連忙解釋:
「我沒跟她說話,是她找我的。」
小蕾扭過臉,依然冷冷看着我。
「那她爲什麼找你?」
「這我哪知道?可能是因爲同班……」
我突然明白爲什麼小蕾會擔心了,連忙說:
「我在學校跟她也不熟。」
「我不是怪你這個。」
小蕾一邊用美工刀削鉛筆一邊說:
「她最近跟四中一個男生搞對象,今天鬧彆扭了,所以拿你來氣他。」
「啊?」
這我可完全沒想到,更沒想到的是,她竟然一眼看出來了。
小蕾略帶無奈地看着我。
「那麼多人不找,爲什麼要找你呢?」
「嗯……」這我真不知道。
「因爲你給人一種一看就很好說話的樣子。」
我不吭聲了,好像真就是這樣。
總有同學找我幫忙,我每次都不會拒絕,雖然幫了別人很多忙,但除了陳偉,好像一直也沒什麼朋友。
小蕾說:
「就這腦袋,我以後怎麼放心你在社會上生存啊?」
雖是一句抱怨,但這話讓我心裏很甜。
「嗯,下次一定注意。」
「金角啊,你真是啥也不懂。」
看小蕾的臉色緩和些了,我小心地對她說:
「你……沒有生氣吧?」
小蕾微笑看着我。
「早跟你說過了,我的感情有限,不會用在不相干的地方。」
周琳的死和王豔很像。
同樣是第二天白天被人發現屍體,同樣在郊外。
據說死得很慘,臉皮都被割走了。
更詭異的是,周琳的自行車也在路上突然加速,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躥到了郊區。
消息傳到畫室,又是一陣騷動。
我坐在畫架前,對着空白的素描紙,心煩意亂。
有點後悔那天沒有陪她回家。
咔——
衣領裏發出一聲細微的脆響。
我拿出虎骨護身符看了一眼,上面又多了一道裂痕。
一隻手悄無聲息繞到我脖子後面,塞進一隻耳機。
「別想沒用的,畫畫吧。」

-22-
課間休息的時候,我拉着小蕾去了樓頂天台。
她本來一副沒事人的樣子,看我在天台上繃着臉,也不吭聲了。
小蕾在我身後幽幽地說:
「我早就跟你說過了,不要和她們說話,你就是不聽……」
我猛地掙開小蕾,轉身看着她。
「就正常說幾句話都不行嗎?」
「一句都不行,你答應過我的。」
「那她們就該死嗎!」
小蕾的雙眼有東西在閃,淚珠落了下來。
「是你先答應我的,不和她們說話。」
「好。」我冷冷看着她,問:
「小蕾,你愛我嗎?」
「愛。」
「那我們之間,是不是不該有欺騙?」
「嗯。」
我鼓起勇氣,看着小蕾的眼睛,問:
「那她們的死,和你有關嗎?」
我看到小蕾的瞳孔似乎動了一下,她的眼神第一次開始躲避。
我依然看着她,不依不饒。
小蕾低着頭,抿着嘴不說話,許久之後,抱着我微微啜泣。
「我不想失去你……」
小蕾每次說話總能讓我心軟,但這次,我卻只感覺渾身發涼。
她的雙手在我後背,像兩條冰涼的魚。
而且,一隻手上還攥着美工刀。
這是我的初戀。
可我到底是招惹了個什麼樣的人啊……

-23-
我失眠了。
睜着眼睛躺了好久,中間起牀看了會書,五點多的時候才躺下去睡。
迷迷糊糊剛睡着,發現小蕾正躺在旁邊。
她背對着我,肩膀微微動着,似乎在哭。
看她這樣子,我又心軟了,可又實在不知道跟她說什麼好。
「嗚嗚嗚咿咿咿咿……」
小蕾哭得越來越厲害,嗓子似乎都啞了,聲音聽着怪異,整個人幾乎都要蜷縮在一起。
我輕輕拍了拍她肩膀。
「別哭了。」
小蕾轉過身來,撕心裂肺哭了起來。
「金角,我改,你說什麼我都改,不要離開我好不好……」
「好好好,你先別哭。」
小蕾哭累了,不再說話,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我感覺有人在晃我的頭。
我睜開眼睛,看到我爸和我媽都站在旁邊。
我嚇得一激靈,連忙去找小蕾,發現她早已不見了。
我整個人蜷縮在被窩裏,只露個腦袋出來,看着我爸媽。
「咋了?」
我爸和我媽互相對視了一眼,我媽關好門出去了,只留下我爸。
「先起來。」我爸說。
我準備起牀,剛一動,就感覺腰痠腿軟,身上比以前考體能訓練時都累,剛撐着坐起來,就覺得眼冒金星,眼前一陣一陣發黑。
我爸讓我裹着被子靠在牀頭,說聊聊天,今天在家休息,就不去畫室了。
說完要聊天,我爸又不說話了。
我就感覺今天氣氛有點怪。
說實話,我平時也很少單獨跟我爸聊天,根本就沒啥話,今天看他這樣,我就更不知道要聊什麼了。
「咳咳——」
門外傳來我媽咳嗽聲,然後她又在外面喊:
「我去買菜了。」
我媽又出門了。
這是什麼情況?怎麼感覺今天他倆有點怪?
我爸臉上還是不自ţù²然,吭吭了幾聲後,問我最近在畫室怎麼樣?
我就說挺好。
我爸又說,咋看你最近沒啥精神?
我撓着頭,發現頭髮油油的,就說昨晚沒睡好。
我爸說,雖然是高三,但也不能把全部時間都拿來學習,適當運動運動,偶爾看看漫畫,轉移轉移注意力,對減輕壓力有好處。
我心裏就感覺不對,但也跟着點頭。
我爸看我理解了,如釋重負,立刻站起來。
「你知道就行。」
我就一個人去洗臉。
看着鏡子裏的自己,嚇了一跳。
我現在臉色發黃,顴骨下面都凹陷了下去,雙眼無神,還頂着兩個黑眼圈。
我什麼時候成這樣了?
而且還感覺,腦子裏渾渾噩噩,夢境現實都有些分不清。

-24-
中午我媽做了一桌的菜。
還特意炒了一盤騷氣的腰花。
我爸問我過年後考專業的事情。
當時的專業課一部分去石家莊考,還有一部分要去外地,需要好好規劃。
我猶猶豫豫,說還沒想好。
我媽看我這心不在焉的樣子,就突然問:
「鬧分手了?」
「嗯。」
不知爲什麼,我當時隨口就應了一聲。
反應過來後,又連忙搖頭。
從小到大我媽總是這樣,有點啥事不直接問,老是詐我,還回回得逞。
令我防不勝防。
我本來心情就差,當時就氣,連忙不耐煩地說沒談沒談。
「沒談你急啥?」
她這麼一說,我又不吭聲了。
「沒談就好。」我媽說,「你看之前死的那個大二女生,多嚇人。」
這事我也知道。
今年秋天,礦院有個大二女生因爲失戀,跳河自殺了。
那女生說起來也可憐,之前沒談過戀愛,上大學後也沒打算談,就要一心考研。
班裏一個男生看上她了,追了一個學期,女生終於被打動。
結果沒幾天,那男的移情別戀,又看上一個學妹。
大二女生無法接受,就跳河了。
屍體找了好久才發現,都在水裏泡發了。
女生家屬啥都不要,就要那個男的償命,那個男的後來嚇得回老家躲了一個月。
這事早已過去了,沒想到我媽今天又提起來。
我爸也跟着說:
「老話講人爲財死鳥爲食亡,其實每年兇殺案裏,情殺佔了一半,然後才輪得着財殺仇殺。」
我媽就像是相聲裏的捧哏,連忙說:
「唉,人爲情死啊,爲啥呢?」
「談戀愛可得注意,這個年紀本來就性格偏激容易衝動,佔有慾還強,一旦有了矛盾,就容易走極端。」
我心裏暗自對照,偏激、初戀、佔有慾強……
這些特質小蕾都沾點邊。
何止是沾邊,她簡直就是課代表。
「我們要永遠在一起……」
一想到她對我說的那句話,我就更緊張了。
我媽看我突然心事重重,也緊張了,小心地問:
「你不是胡搞讓人家有了吧?」
我當時根本都沒反應過來,等了一會才知道啥意思,連忙跟我媽吵吵:
「怎麼可能?」
「有啥不可能?你叔叔家那個老二不是讓人家懷上了?最後鬧多大?」
「我們就牽了個手!」
「那你說你沒談!」
我頓時啞火,低頭不吭聲了。
我媽臉色和緩了些,問:
「老實說,因爲啥要分手?她是看不起咱?還是有了第三者?」
我一口稀飯險些噴了出來。
啥事讓她一說,咋就變得那麼沒意思呢?
可我又不能說,我懷疑自己談的對象是個變態殺人犯。
支支吾吾了半天,我說:
「算不上鬧分手,我就是……有點摸不透她什麼性格。」
「怕她?」
我心裏又是一驚。
我媽看她又說中了,無奈地看着我爸,說:
「我說啥來着?就咱金角這腦子,工作了能正常有個對象就不錯了,還想早戀?」
我爸也有些無奈,就問我:
「要不你哪天讓人家來咱家玩,讓我們也看看。」
「別別別……」
我嚇得連忙搖頭。
我媽一看,更加確定是我怕女朋友,衝我一嘆氣。
「哎,我說這幾天咋不美了?現在知道了吧?請神容易送神難!」

-25-
我媽最後給了我以下建議:
1:在這個節骨眼上,別提分手的事,免得影響兩人考試。
2:不准我再去大豐畫室學畫畫,以後專業課就在學校裏上,以後考專業課的時候,也不許和女朋友結伴出去。
3:我媽準備了一盒餅乾和一條圍脖,讓我送給女朋友。
我媽說,就你們現在這個年紀談戀愛,一旦有人攔着,反而來勁了,還不如這樣冷處理。
不是分手,勝似分手。
而且特意提醒,最後走的時候,別再回頭看她。
我來到畫室,先去找老齊說我下個月不來的事。
然後去收拾自己東西。
畫室裏還是老樣子,來得早的同學正忙着畫畫,畫架和凳子擺得到處都是,空氣裏瀰漫着一股水粉顏料的味。
我下意識地四處瞅了瞅,一眼就看見了小蕾的畫架。
她在上面寫着自己名字,還貼了 F4 的貼紙。
旁邊也擺着畫架和凳子,連水粉紙都替我準備好了。
我看着並排的兩個凳子發呆,小蕾提着水桶進來,放在我們兩人的凳子間,用抹布擦過凳子後,又開始整理顏料。
看着她的背影,我有些恍惚。
如果我們真結婚了,她應該很會過日子吧。
小蕾收拾完起身,看我來了,馬上笑着走上來,在我胸口一捶。
「昨天怎麼沒來?」
「嗯……有點事。」
我有點不敢看她,和她一起坐在凳子上,從塑料袋裏拿出一盒餅乾和一條紅圍脖。
「送你的。」
小蕾愣了一下,立刻笑了。
「哇,謝謝!」
小蕾雙手接過圍脖,立刻就掛脖子上了,是真喜歡。然後拿過餅乾盒,打開,拿出一塊遞到我嘴邊。
我喫了一塊,小蕾也拿起一塊喫着,打開隨身聽,照例把左邊的耳機塞進我耳朵裏,說:
「畫畫。」
我嚼着餅乾,感覺像是嚼着一嘴的鋸末,木然地畫着靜物草圖。
耳機裏的歌聽了一首又一首。
《星語心願》《一生有你》《開始懂了》……
這些歌我曾聽了一遍又一遍,但今天再聽的時候,好像每一首唱的都是自己。
磁帶轉到最後停下了,我這才發現,小蕾的畫面是空白的,她一直低着頭沒動。
我轉過臉看,才發現她滿臉都是淚水,鼻子紅紅的,臉蛋和眼睛也紅紅的。
我嚇壞了,一時手足無措。
小蕾抬起頭,鼻子一抽一抽,問我:
「你以後還會來這嗎?」
「我……」
我真的是怕了。
在我媽面前,在小蕾面前,我心裏想的啥,她們好像一眼就看出來了。
我可能真的不適合搞對象。
我手忙腳亂,想上手給她擦眼淚,可不知道該怎麼擦,又想起小蕾口袋裏好像有紙巾,連忙去摸,好不容易拿出紙巾,小蕾一把奪過,自己抽出一張擦着眼淚。
我在旁邊一動沒動。
小蕾擦完眼淚,長長嘆了口氣,又是許久沒說話,
再轉過來看我的時候,像是換了一個人,又恢復成我第一次見她時的樣子,眼神漠然,表情冷冷的。
「金角,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我怕她情緒激動,帶她去天台上聊,說我們學校現在也安排了晚自習突擊專業,所以我暫時不能來了。
小蕾沒說話,打開隨身聽,把磁帶翻了個面,又把一隻耳機塞我耳朵裏,拉着我的手。
「陪我聽完這面磁帶吧。」

-26-
小蕾送我走到畫室的院外。
她一路都低着頭,整個臉縮在我送她的紅圍脖裏,一路都在說話,從沒這麼絮叨過。
「你白襯布總是畫不好,記得多練練,現在天冷,別喝涼飲料了,也別喝酒,我聽人說喝多了腦子會傻,ŧŭ̀⁴睡前別再偷看漫畫了,早點睡覺,網吧上有報考資料,你有空可以去看看,多比較比較,出去考試的時候多準備套衣服,別住那種便宜的小招待所,不安全,也別在路邊攤喫飯,小心考試時候拉肚子……」
她一直說個不停,就好像一停下來,我就消失了一樣。
我努力讓自己笑着,幫她整了一下圍脖。
「我知道了。」
「嗯。」
我騎車出了院門口,好幾次我想回頭再看她一眼,但忍ṱű̂⁵住了。
冷風吹在臉上,生疼。
我才發現自己也哭了。

-27-
早上醒來,我努力回想昨晚的夢,迷迷糊糊,什麼也想不起來。
從那之後,晚上再沒有夢到小蕾。
我以爲我至少也能夢見她一面,但一次都沒有。
白天在學校上課的時候,我時常會想起小蕾,她現在可能是一個人在聽歌、喫飯的時候,我也會想,她現在可能去了那家餛飩店。
晚自習在學校畫畫,總覺得旁邊空落落的,也有同學拿隨身聽公放音樂,但我只覺得吵。
放學後,我獨自騎車出了校門,路邊陰影裏飄出一個人來。
我嚇了一跳,再看,是小蕾。
她依然穿着那件紅色的羽絨服,脖子上圍着我送她的圍脖,默不作聲看着我,也不知道在這等了多久,臉都凍紅了。
「你……你怎麼來了?」
我一時有些不知道說什麼好。
「看看你。」
等了一會,又說:
「剛纔一路過來,才發現你們學校這條路也黑。」
她拿出一個手電,來到我面前,用一截鐵絲把手電綁在我的車把上面,然後按下手電開關。
我面前頓時出現一截黃色的光柱。
「這樣就能看清路了。」
「謝謝。」
「嗯,趕緊回去了,晚了你媽又該擔心了。」
「嗯?」
我有些尷尬,以爲小蕾還要跟我說會話,但她比我預想的還乾脆,就是催我趕緊回家。我一條腿跨上車子剛要走,小蕾又站在我面前,一副委屈的樣子,抬頭看着我。
「金角……」
我從車子上下來,小蕾又說:
「能抱抱我嗎?」
我抱了抱她。
她好輕,好像我抱着的只是一件羽絨服。
「你以前說的話,還算數嗎?」小蕾問。
這句話說完,已是抽泣了。
「算數算數。」
不知抱了多久,小蕾自己分開了,我們兩個面對面站着抹淚。
我騎車走了老遠,拐彎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小蕾還在校門口昏黃的路燈下站着。
她看我回頭,似乎很興奮,跳着衝我招手。
回家的路上,四下漆黑,只有小蕾送我的手電射一截黃色的暖光,在我面前晃來晃去。

-28-
從那天起,我每天照常去學校上課,晚自習留下來畫畫。
我們年級一共十幾個美術生,全都湊在一起上課,熟悉之後,氣氛倒也融洽。
一班的吳俊麗之前去石家莊畫室學了段時間,據說學到很多先進的加分技巧。
畫頭像的時候我和她坐在一起。我就跟她聊天說起畫畫的事,話說到一半,就感覺有點不對勁,環顧教室,也沒看到什麼。
但我就是覺得有點不對勁,那種曾經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了。
我左右張望,透過窗戶看外面,頓時呆住了。
我們教學樓是個四方環形,放學後校園裏關了燈,都是黑的。
隔着教室窗戶,我看到對面二樓有人在遠遠看着我。
雖然距離很遠,但我依然能感覺到,那個人的眼神很可怕。
紅色的羽絨服,紅色的圍脖。
我連忙從教室裏跑出去,再去看的時候,對面的人已經不見了。
我在整個校園裏轉了一圈,都沒看到小蕾的身影。
回到教室,裝作什麼都沒發生,坐下來繼續畫畫。
吳俊麗還想跟我聊頭髮的畫法,我沒敢搭話。
又想起王豔和周琳的事情,我更怕,悄悄在速寫本上寫下一句話:晚上一起回家。
然後把本給吳俊麗看。
吳俊麗看了一眼上面的字,低聲說:你有病吧?
我這纔想起來,吳俊麗住校,宿舍裏好幾個人,根本不需要回家。

-29-
放學後,我在女生宿舍外面蹲着等了一會,估計沒啥事,就回家了。
路上光線更差,偶爾有摩托車騎車從我身後超過,好像還有些黑影在後面晃,我回身瞅,什麼都看不見,可就是覺得黑暗裏藏着什麼東西,在默默看着我。
我有些怕,一路猛蹬往家裏趕。
接下來幾天,這種感覺越來越強。
無論我是上學、喫飯、畫畫、回家。
總感覺遠處有一雙眼睛在注視着我。
視線這種東西真的很奇怪,明明看不見摸不着,可如果被人盯着,就是能感覺到。
我有時候會突然扭頭去看眼神射來的方向,可什麼都沒有。
幾次下來,周圍同學都覺得我多少有點毛病。
爲了掩蓋這一行爲,我每次突然扭脖子後,又趕緊揉揉脖頸,裝出一副脖子不舒服的樣子。
本來只是在學校是這樣。
沒想到接下來在家也開始不對勁。
我一個人在房間裏開着檯燈寫作業的時候,也感覺身後站着一個人。
雖然我媽也經常這麼幹,但我敢保證,那人絕對不是我媽,因爲氣氛完全不同。
有時我甚至能感覺到,那個人就貼在我身後,因爲我分明感受到了微涼的鼻息吹在我的後脖頸上。

-30-
睡的時候,感覺被子在動,似乎有東西在扯。
「金角……」
「金角……」
半睡半醒間,我似乎聽到小蕾在叫我。
「嗯……」
我想說話,卻逐漸喘不過氣,腦袋一陣陣眩暈。
咯咯咯咯……
書桌上傳來一陣清脆的敲擊聲。
我的腦袋似乎清醒了些,努力睜開了眼睛。
胸口依然很悶。
有個人壓在我胸口,我有些喘不過氣來。
因爲距離太近,我反而看不清這個人的臉。
只覺得很白,眼睛很大,但全是黑的,頭髮披散着,把我的腦袋都遮住了。
舌頭傳來一陣陣撕扯的疼痛,還聞到一股又涼又腥的味道,就像是冰箱裏放久了的凍魚。
我想動,卻發現兩手被人按着。
不是一隻手,至少有四五隻。
另外還有四五隻手按着我的雙腳。
我也算見仁兄無數,可這麼讓我難受的,還是頭一回。
「嗚嗚嗚……」
我使勁想要掙脫,卻根本使不上勁。
想起四姥爺教我的招式,我猛地一收小腹,心裏想着丹田裏有股氣猛地從嘴裏衝出來,嘴裏跟着喊:
「呸呸呸呸呸!」
時至今日,村裏人要是不小心聽到有人烏鴉嘴,或者遇到怪異之事,都會喊呸呸呸。
最初我以爲這不過是孩子氣的反擊,後來接觸的東西多了,才知道這是唐密中穢跡金剛咒的部分內容,辟邪有奇效。
喊完這五個字,牀上立刻傳來一陣耗子般的吱喳亂叫。
我身上突然一輕,腦子也醒了過來,翻身推開身上的東西,跌跌撞撞開了燈。
但屋內並沒什麼異樣。
我不放心,又四下去看,發現護身符掉地上了,剛纔叫醒我的吱喳聲,原來是護身符在桌子上跳。
我媽聽到響動,立刻推門進來。
「咋啦?」
我眯着眼睛,還有些沒適應屋裏的亮光,剛要說話,突然脖子猛地向前一伸。
「嘔——」
嘩地一聲,我吐出一大口又涼又腥的黑水,嘴裏還有東西牽牽絆絆的,拿手一扯,全是粘在一起的長頭髮。
再一扯,嗓子眼裏還有。

-31-
收拾好屋裏吐的東西后,我媽問:
「撞見了?」
我頭依然暈暈的,努力回想剛纔的事情,好像被撞着了,又好像不是。
我的腮幫子、嘴巴和舌頭還在發酸,也不像是魘着了。
「那你再看看,屋裏還有什麼嗎?」
我說現在一切正常,沒有那些東西。
我媽想了想,就去陽臺裏翻,從一堆準備賣廢品的紙板箱下面掏出一個木盒子,打開,裏面是幾摞紙符。
我媽仔細辨認了一會,拿出一摞,在我屋裏點着了,像是在燻什麼,對着各個角落晃來晃去。
這符的火不大,煙卻多,而且還是紅色的,不一會就散了一屋子。
我爸在旁邊嗆得直咳嗽,捂着嘴問:
「你這啥玩意?別有硃砂吧?到可要全家汞中毒啦。」
「怕就出去!」
我媽在臥室裏燻了一圈,最後把符往空中一扔,這些符上的火焰突然猛地一驚,晃得我眼前一白。
但當眼睛逐漸適應後,我和我爸都看傻了。
牆上——
地上——
屋頂——
書架桌子上——
全是凌亂的黑色手印腳印。
層層疊疊,看着令人頭皮發麻。
就像是有無數仁兄光着腳在我屋裏爬來爬去留下的痕跡,而且速度極快,簡直詭異。
紅煙逐漸消散,這些黑色的印記也都跟着消散了。
「就是這些東西嗎?」我問。
「不,這是咱家的宅神。」
所謂宅神,其實也是仁兄,也就是家鬼。
這些仁兄比我們更早住在這裏,平日裏不僅相安無事,只要住戶不犯忌,他們還能庇佑家人。
所以有句老話說:無鬼之宅人難安。
出於尊重,要叫他們一聲「宅神」。
早就聽四姥爺說過這些,這回算是親眼見到了,只是有點失望。
「宅神……就這樣嗎?」我問。
「平時也沒這樣啊……」我媽也覺得不對勁。
窗簾後面吹來一陣冷風,我媽一看,窗戶開了一寸多寬的縫。
當時都快到元旦了,正是冷的時候,臥室窗戶除了早晨開一會,平時根本不可能打開。
我媽還以爲這窗戶是我開的,我說不是,睡前就關了,就跟我媽一起來看。
窗戶不僅開了,豎着的窗沿上還有些黑色痕跡。
湊近後看了一會,逐漸分辨出來了。
是幾隻手印腳印,看樣子,這東西從窗戶爬進來後,又出去了。
「哎呦……」我媽臉上一副痛苦神色,指着窗戶沿上的手印。
我很少看到我媽這副害怕的樣子,感覺這次的事情不妙,就問:
「到底咋啦?」
「咱屋裏的宅神,是被這外鬼給嚇着了。」
說完,我媽又回頭看着我。
「你到底招惹了個啥?」

-32-
第二天是星期六,我跟老師打電話請假,說是着涼病了,其實是要留在家裏淨宅。
這本來是個特別簡單常見的儀式,一般是搬新家的時候舉行,但如果住過一陣子又要淨宅,那就麻煩了。
原因不外乎兩種:
家裏出了凶事。
或者進了比宅神兇險得多的外鬼。
我沒敢再問我媽具體情況,就開始低頭準備。
首先是大米、小米、高粱、綠豆、黑豆這五色雜糧各三兩,又準備了淨水白酒香燭紅紙。
我媽一早把我爸支出去,關閉門窗拉好窗簾,開始設壇。
香燭燒完後,我和我媽抓着法壇上的五色雜糧,往屋裏各個地方開始丟,嘴裏還要念叨着:
「此宅有主,敬高四方,該離須離,當往則往,五穀雜糧,世代供養,宅神歸位,閒雜避讓。」
五穀撒在地上,聲音和平時不太一樣,彈起來的比平時高,再落下去的時候,速度明顯加快,好像是被什麼力量吸了下去。
屋裏到處是急促的沙沙聲,聽得我渾身起雞皮疙瘩。
又撒了一陣,聲音總算恢復正常。
禮畢收壇後,我問:
「剛纔那聲音咋回事?」
我媽一臉憐憫地說:
「宅神們昨晚都被嚇壞了,哭了一宿,鬧着要走,現在好歹給留下了。」
「啥?」
我真以爲我聽錯了,還以爲淨宅能指望指望他們,沒想只是安撫,就說:
「我都沒哭,他們咋還哭了?」
「咋跟宅神說話呢?」
我媽一副要打我的架勢,指着我說:
「你沒哭是因爲你沒看到那東西的樣,你要看着了,得尿!」

-33-
當時我不懂爲啥宅神會怕外面的仁兄。
後來進入社會工作後,明白了。
宅神,給他面子喊一聲神,不給面子,那就是個蹭喫蹭住的孤魂野鬼,偶爾充當保安。
保安要是遇到變態黑社會,被嚇哭了很正常,而且還有點可憐。
我以爲只有人間纔有恃強凌弱的不平事,我媽說,不管是神鬼仙妖怪,還是魑魅魍魎精,你沒本事沒背景,在哪都要受氣。
我媽現在就想知道,我招惹啥了。
可想來想去,我也不知道。
這些年裏,我早已對那些東西越來越熟悉,如果真的招惹到了,肯定能察覺。
我最近一次看到仁兄,還是在劉小惠身上。
後來的王豔、周琳,都曾遇到相同的事。
這位仁兄,到底是想做什麼呢?
我媽又從書櫃裏拿出幾本經文,讓我早晚念念,其他事情少想。
「29,30,31……」
我媽掐着手指頭算日子。
「就兩天半,這兩天半不出事,你以後一輩子都好。」
我說好。
第二天,我安心在家誦經。
《清淨經》
《北斗經》
《度人經》
《毛選》第一卷……
「媽,前幾個我懂,這毛選第一卷啥意思?」
我媽不識字,也不懂,就說這都是你四姥爺要求的,又說:
「你四姥爺專門讓我提醒你,不管你以後念啥經修啥法,心裏沒有衆生,沒有正氣,都是旁門左道。」
我一向覺得經文拗口,本來就不喜歡,連忙放下,順手翻開毛選,是《反對本本主義》。
「你對於那個問題不能解決嗎?那末,你就去調查那個問題的現狀和它的歷史吧!你完完全全調查明白了,你對那個問題就有解決的辦法了。」
深奧的道理,淺白的文筆,我突然感覺這個纔是真好。
正念着,客廳電話突然響了,鈴聲一陣接着一陣,那聲音令人心慌。
我媽去接電話,聽了一會,讓我過去,說是陳偉家打來的。
看我媽臉色不太好看,我就感覺是出了什麼事。
接過電話後,那邊沒說話,只是些呼哧呼哧的噪音,不像是陳偉,我就問是誰。
對面哽咽說道:
「金角,我是陳偉媽,陳偉他……嗚嗚嗚……」
我連忙勸阿姨別哭,我媽又走過來,按了免提,也在旁邊安慰,說有事慢慢說。
阿姨在那邊就說:
「陳偉他上吊了……」
我和我媽都驚了,連忙問怎麼回事,電話那邊邊哭邊講,說了一會,我大概聽明白了:
早晨時陳偉突然上吊自殺,陳叔叔看到後去救,也摔傷了,父子倆現在都在醫院。
陳偉之所以上吊,是因爲劉小惠。
我這才知道,陳偉上警校後,又和劉小惠聯繫上了,兩人一直在談戀愛。
前幾天劉小惠出車禍死了,陳偉接受不了,一直說劉小惠在叫他過去,所以才上吊自殺。
最後,陳偉媽媽又說:
「金角,我看他是被那個小惠給纏上了,就當阿姨求求你了,你過來看看吧……」
「我……」
我心裏一陣慌亂。
這已經是 12 月 30 號了,就差兩天,兩天!爲啥還要出這事?
我深呼吸了幾下,說,
「阿姨……我……我……」
我看了一眼我媽,不知道該怎麼編理由。
我媽拍拍我,湊到電話前,說:
「不急不急,是哪個醫院?你說下房號,我們這就過去。」
掛斷電話,我呆呆看着我媽,她這次可真反常。
我媽嘆口氣,看着我。
「你高中就交了這一個人,去吧。」
「那……」
「你四姥爺早跟我說了,這回的劫數要是躲不過,就去應,去吧,剩下的經文你爸回來替你念。」

-34-
我剛走到陳偉所在的病房門口,就聽到裏面在喊:
「放開我!我要去見小惠!小惠還在等着我。」
門外聚集了十多個人,都探着頭往裏看,有個拄拐的大爺,硬是扶着牆單腿擠了進去,也要看這個熱鬧。
我走進去,就看到三個護士正把陳偉往牀上按,陳偉媽已經坐在地上了,兩手死死抱着他的腿不放。
「小偉!小偉!你先躺下……」
陳偉媽媽茫然無助四處瞅着,看我進來了,連忙喊:
「金角你可來了,快勸勸他吧!」
一個護士又從外面跑了進來,後面還跟着個男醫生。
男醫生看了看陳偉的狀態,衝護士說:
「鎮靜劑。」
護士拿出針管,乾淨利落抽好藥,正要過去扎,陳偉張牙舞爪,嚇得護士不敢往前。
男醫生接過針管,指揮女護士:
「按着按着。」
我和護士繞到陳偉後面,兩手按着他胳膊,沒想到他現在力氣這麼大,連我帶四個護士都壓不住。
我就衝醫生喊:
「來倆男的吧!這一幫護士也按不住啊!」
我一說完,旁邊的護士呆呆看了我一眼,陳偉媽媽也疑惑地看着我。
我感覺不對,轉臉一看,壓着陳偉的只有我和旁邊一個護士,算不得一幫人。
一進門就看到的那三個人根本就不是護士,而是三個白衣女仁兄……
她們也不是在按着陳偉。
而是死命把他往起扯,就像是在擺弄一個木偶。
三個女鬼似乎察覺到我能看見她們,立刻衝我齜牙咧嘴,臉色發黑,青筋暴起,嘴脣塗得像血,衝我嗷嗷叫着。
我一臉懊惱,懷疑自己最近腦子是不是迷糊了,這都沒看出來。
她們三個攙扶起神志不清的陳偉,準備要揍我。
我左手抄過一條毛巾蓋在手上,兩手暗中結成金剛拳印,衝陳偉腦門印堂位置一推,三個女鬼立刻叫喚着摔在地上,難以置信看着我。
牆角里又冒出些仁兄出來,樣子一個比一個寒磣,有找替身的、有催命的、還有就是瞧樂子的,嘰嘰喳喳縮在病房角落裏看着我。
我扯出脖子上掛的虎骨護身符咬在嘴裏,這幫東西一看,就像是人見到了鬼一樣,屁滾尿流般鑽進牆縫不見了。
陳偉也不折騰了,坐在病牀上茫然看着周圍。
男醫生手拿針管看着陳偉的樣子,笑了。
「我就說吧,好多患者一聽說要打鎮靜劑,馬上就鎮定了。」

-35-
陳叔叔摔壞了腿,就在隔壁,我讓陳偉媽媽先去照顧陳叔叔,陳偉的事情交給我。
醫院本來就容易招惹亂七八糟的東西,引得人精神也不穩定,我和陳偉先離開醫院,去外面的廣場上散步。
那幾年市裏鋼廠效益好,周邊還有好多煤礦,每年冬天幾乎都是霧霾天,一天到晚灰濛濛。
今天的霧霾格外重,不時有人影從霧氣中悄然出現,又悄然消失。
我沒着急問陳偉什麼,只是默默跟他走着。
走了一會,陳偉突然說:
「我好傻。」
我見過好幾個自殺未遂的,獲救後的第一句都是這個。
這些人都是之前是被什麼東西迷了,現在多少清醒了些。
只要說了這話,短期內就不太會有什麼問題。
我心裏剛輕鬆了些,陳偉又說:
「可我真的要見小惠,小惠……」
說着眼眶又紅了。
霧霾中悄然出現幾個影子,無聲無息趴在陳偉肩上,在他耳邊喃喃低語,聲音雖低,但嘴動得很快,嘴角上滿是恨意。
「閉嘴!」
我衝着陳偉肩膀一頓拍打,那些東西立刻跑了。
陳偉看我兩手搭在他肩膀上,愣了一下,突然往我面前一撲,抱着我嚎啕大哭。
「我不管!小惠!小惠啊!你就不能跟我說句話嘛啊啊啊啊啊……」
陳偉的哭聲越來越大,我僵硬當場,不知如何是好。
廣場上的人來來回回,都看着我倆。
搞不好還以爲我叫小惠。
「別別別……」
我連忙拍着陳偉後背,但他根本不管,最後乾脆把臉貼我肩膀上了。
陳偉平日裏是個隨身帶小鏡子整理髮型的人,一向注重形象,向來都是給我當人生導師,從沒在我面前這麼失態過。
我有些慚愧。
我們在一起玩得太久,他從我身上沾染了太多陰氣,小惠現在已成了他的心魔,只要想着她,就會有仁兄出現,勾引他自殺。
我在他耳邊說:
「行行行,咱先換個地兒說,都看着呢。」
我摟着陳偉,逃一樣從廣場走了,身後還傳來吹哨聲,也不知道瞎起什麼哄。
我們在新世紀商場裏找了個沒什麼人的餐廳,要了兩瓶啤酒和一些烤串。
一杯啤酒下肚後,陳偉情緒逐漸穩定了些,低着頭說:
「其實,是我害死的小惠。」

-36-
陳偉和劉小惠認識的當晚,就撞見了仁兄。
兩家當時鬧得差點要打官司,沒想到陳偉去醫院看望劉小惠後,兩人又在一起了。
用陳偉的話說,真就是一見鍾情,天生一對。
最初很甜蜜,但逐漸地,陳偉就察覺不對勁。
兩人有時候逛街,劉小惠神色間好像總在擔心什麼,有時候會突然回頭看,或者對着旁邊的人羣張望,好像在怕什麼。
聽陳偉這麼一講,我心裏有些擔心,小惠這種狀態,我再熟悉不過了,就問:
「小惠也能看見那些東西?」
「不可能,她要是有這能力,那天晚上我們也不能遇見那事。」
陳偉也問過她,到底在看什麼?
但劉小惠總是把話題扯開,說自己沒事。
越這麼說,陳偉越擔心。
又過了一陣子,小惠似乎是真害怕了,對陳偉說,懷疑有人跟蹤自己。
陳偉爲此還專門接送過她幾次,也沒看到什麼奇怪的事情,但劉小惠就是怕。
陳偉就覺得,劉小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着自己。
但每次都是一問三不知,問急了就吵。
陳偉也煩了,那天又因爲這事吵了一架,劉小惠最後哭了,說要分手。
以往都陳偉馬上服軟開始勸,但那天他實在忍不下去了,說分就分。
回家後,陳偉覺得衝動了,就想等聖誕的時候再去找她。
但沒想到,小惠在回家的路上出了車禍。
「早知道那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我跟她吵什麼啊?」
陳偉從包裏拿出一副針織的手套給我。
「這是小惠當時戴的手套,還有頭髮,生辰八字,你還需要什麼?我都給你去找!」
「別別……」
看着陳偉的眼神,我有些害怕。
終於理解四姥爺叮囑過我的,見鬼的事不能跟別人講,一旦開了口,事就全來了。
最終會身不由己,越陷越深。
陳偉還在眼巴巴看着我。
在他身後,又有幾位仁兄目露貪婪的神色湊了過來。
無論我出不出手,這一次都是麻煩。
我對陳偉說:
「這事很危險。」
「可不見她一面,我一輩子不安心。」

-37-
初中時,每年暑假我都回姥姥家裏住一陣子。
經過十歲那年借壽的事情後,我和四姥爺的關係親密了起來,有時候也去廟裏面幫忙,順便學了些淺顯的東西。
關於見鬼方式,一直以來有很多說法。
但整體上來說,無非兩種:
一種是這個人天賦異稟,農村裏俗稱陰陽眼的。
或者是這個人的身體或者精神出了嚴重問題,聲稱見到了或真或假的鬼,也算。
第二種是使用特殊方法。
有的是用催眠、致幻劑一類,屬於幻覺。
還有就是使用民間方術。
比如什麼叉開腿把臉伸下去、半夜照鏡子、把牛眼淚塗在眼睛上,但大多是以訛傳訛,真要這麼容易,那鬼簡直無處可藏了。
四姥爺當時說要教我一個最簡單入門的見鬼方法,我說不用,我只要睜着眼,不想見都能見。
四姥爺說,你見的主要都是能量低微的孤魂野鬼,就好比收音機,也就能收個中央臺河北臺,我教你這招,直接就能收聽敵臺。
我一聽連忙點頭,說學。
四姥爺教我的法子是這樣:
找一隻活夠六十年以上的老烏鴉,閉上眼睛吞下烏鴉的雙眼,再睜開眼的時候,就能看到眼前的仁兄,效果好的能持續好幾分鐘。
這方法雖簡單,但六十歲的烏鴉不好找,後來他結合了其他一些法術,做了改良。
我問,法術還能改良?
四姥爺說,法術這東西,說起來其實和魔術是一樣的,只要你懂了原理,自己就能組合搭配玩出新花樣來,那些開宗立派的祖師們,大多就是這樣的人。
今天我打算用一次四姥爺教我的改良方法,就對陳偉說:
「辦法倒是有,就是不知道你能不能受這個罪。」
「你說。」
「首先我需要你身上一塊肉。」
陳偉一愣,頓時不說話了。
我拿着羊肉串在他身上比畫着:
「也不多,估摸着……一條刀削麪大小。」
以前看香港電影,道士們驅邪的時候會突然咬破中指畫符,當時只覺得帥。
後來我也學過一次,才知道有多難。
光是一口把中指咬出血,就很需要技術和毅力。
我不僅咬不破,還疼得哇哇叫。
這才明白,光憑咬手指這個狠勁,就夠把鬼嚇跑了。
做啥事,起碼得先有魄力,魄力能驅邪。
我看陳偉不吭聲了,就說:
「真不是我難爲你,這是我知道最簡單的法子。」
其實是不是最簡單的法子我也不確定,但絕對是最勸退的法子。
陳偉又喝了杯啤酒,沒說話,說去買包煙。
看他那臉色,估計是怕了,我打算等他回來後,勸他放棄見小惠的想法。
等了好一會,陳偉跌跌撞撞回來了,咬着牙,臉煞白,哆嗦着把一個帶血的紙包丟在桌上。
紙包裏是條肉。
我看陳偉手裏還抓着把帶血的美工刀,他剛纔是去買刀割肉了。
「夠不夠?」陳偉嘴脣發抖問我。
我氣得差點喊出來:
「你打個麻藥啊!」
陳偉也傻了,睜大眼睛看着我:
「能打麻藥?」
「好像也沒說不能啊……」
「你大爺的不早說!」

-38-
我先帶陳偉去診所包紮了傷口,又去菜市場買了半斤肉餡,一起來到劉小惠出事的十字路口。
「小惠現在還在這嗎?」陳偉問。
「鬼瞬息千里,沒有固定地方,但在這最容易找到她。」
說實話,心裏有點慌。
這是我頭一次用這法子,要是不靈,陳偉鐵定削了我。
我告訴陳偉,先把你的肉切碎了,混着肉餡放在路邊等烏鴉來喫,喫到一半的時候,趕走烏鴉,咱們把剩下的一半喫下去,然後唸誦咒語,借烏鴉的眼,就能看見了,時間能持續三十秒到一分鐘,到時候要說什麼話,一定抓緊時間。
切記,千萬別哭,眼淚一遮,陰陽兩隔,聯繫就斷了。
陳偉照做,把肉餡放在路口,我們兩個蹲在路邊草地上等着。
陳偉往我跟前湊了湊,說:
「金角,你這些都哪學來的?」
「別想了,這事下不爲例,哪天你當了警察,可別找我整這個。」
「哪能呢?你當刑警隊那麼好進呢?」
陳偉突然想起什麼,又問:
「不對啊……這市裏面有烏鴉嗎?」
「你放心,只要烏鴉還沒在咱們地區滅絕,就能來。」
我開始輕輕吹着口哨。
口哨聲音很難聽,但穿透力強,能傳出去很遠,名爲鳳凰哨,專門喚鳥用的。
沒一會,周圍林子的麻雀和藍尾喜鵲陸陸續續都來了,還停了只貓頭鷹,又等了一會,飛來只黑色的大鳥。
陳偉當時就興奮了。
「烏鴉!」
烏鴉似乎聞到了什麼味,在樹杈上東瞅西瞅,終於看到路口的那包肉餡,飛下來,開始喫。
眼看烏鴉喫差不多了,我和陳偉立刻衝了過去。
烏鴉一看來人了,咬着塑料袋想跑,我和陳偉嚇壞了,沒想到它還知道打包,這要帶走了我們可就白忙了。
陳偉撿起小石頭丟過去,烏鴉看有人攻擊,有些慌,塑料袋掉在地上,又不敢再去咬,罵罵咧咧飛走了。
我上前拿起塑料袋,先抓了一把肉餡放嘴裏,又給了陳偉一把,又腥又膩。
我們兩人立刻閉上眼睛,忍着噁心,一邊嚼着肉餡,一邊說着:
「天清地靈,陰濁陽清,借汝雙眼,聽我敕令!」
嚼夠七下後,我喊了聲:
「開!」

-39-
我和陳偉都睜開眼睛,只覺眼前一黑。
天地間似乎都粘連在一起,陳偉嚇得抓着我的手。
我輕拍他的手背,示意別慌。
等了一會,眼前好像底片顯影一樣,逐漸看清楚了。
居高臨下,我們從路燈下看着十字路口。
這是烏鴉的視線,它一直盯着下面看,還在衝着我和陳偉罵罵咧咧。
「劉小惠……劉小惠……」陳偉輕輕叫着。
我看到一個女孩騎車過來,正是劉小惠。
她一邊騎車一邊抹淚,車子也騎得搖搖晃晃的。
「小惠!小惠!」
陳偉張嘴大喊。
我突然發現不對勁。
劉小惠雖然死在這,但應該只是在這一帶徘徊,身上的衣服也應該是入殮時穿的那套,不該是眼前的樣子啊。
我拉着陳偉的手,要他先別激動。
果然,劉小惠似乎沒聽到我們的聲音,直接騎車過去了。
「小惠!小惠!」陳偉還在喊。
旁邊路口突然轟鳴着開過來一輛貨車。
劉小惠看貨車來了,車把卻突然一拐,猛地加速,衝到了貨車輪胎下面。
隨着一陣刺耳的剎車聲,整條路都變成了紅色。
我和陳偉只是藉助烏鴉的視角在路燈上面看着,什麼都做不了,眼睜睜看着劉小惠捲進車輪。
「小惠!小惠!」陳偉喊得撕心裂肺。
血泊中的小惠似乎也聽到聲音,艱難地抬起頭,四下尋找後,看到了我們。
「陳偉?」
陳偉看到小惠在和自己說話,連忙大喊:
「小惠!對不起!我愛你!」
小惠臉上半邊都是血,努力做出一副笑容:
「我也愛你!」
小惠的嘴裏開始大口大口冒血,她似乎反應過來了,努力撐着,衝我們喊:
「陳偉!別查我的事!」
「小惠!」
我感覺眼前視線晃動,烏鴉已飛走了。
陳偉閉着眼睛還在大喊:
「小惠!小惠!」
他的臉上滿是眼淚,眼淚一出來,法立刻就破了。
但我還能看見。
我看到霧霾中又出現了小惠的身影,她騎着自行車慢慢行駛過來,看到路口貨車後,再次拐了過去,又一次死在車輪下。
這影像越來越淡,但我知道,劉小惠正在一遍遍重複這件事。
陳偉癱坐在路邊,臉上滿是淚痕。
突然挽起袖子,又從口袋裏掏出美工刀放在胳膊上。
「你瘋啦!」我一把奪過美工刀。
「我要見小惠!我要見小惠!」
我扯着他的領子說:
「我說過,這法子只能用一次,下不爲例!」
陳偉低着頭,喘着粗氣不說話。
「陳偉我警告你!就算你自殺了,你也見不到他,那個世界很複雜!」
陳偉一愣,嘴裏喃喃自語:
「爲什麼小惠又把那天的事演了一遍?」
陳偉突然反應過來,抬起頭看着我。
「她是不是——」
我知道這件事瞞不住了,可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他解釋,早知道是這樣,就不該讓他見到這些事情。
「她是不是要一遍遍遭受這個?」陳偉問我。
我微微點了點頭,都不敢看他的眼睛。
「啊啊啊啊啊……」
陳偉痛苦地抓着頭髮蹲在地上。
「她爲什麼啊!」
陳偉瘋了一樣抓着我的衣領喊:
「你救救她!你救救她!」
「你先別急。」我連忙安撫陳偉,「小惠雖然會重複自殺前的事情,但每次做完後就會忘,沒有你想象的那麼痛苦,我會找人過來幫小惠解脫,你放心。」
又說:
「而且你也看見了,小惠的死不是因爲你,她依然愛着你。」
陳偉瞪着眼睛看着我。
「那是因爲誰?她說不讓我調查這件事,到底是什麼事?她到底是被什麼東西害死的?」

-40-
我和陳偉坐在馬路上,一時想不出頭緒。
陳偉懷疑小惠的死和之前他們騎車撞鬼有關係。
劉小惠之前總是疑神疑鬼,肯定是察覺到了什麼。
她不敢對陳偉講,或許是因爲,這件事情別人根本幫不上她,只會帶來危險。
陳偉突然問我:
「遇到壞人可以找警察,遇到這種事情,找誰呢?」
「動物世界裏面,獅子喫了羊,羊會找誰呢?」
「難道沒有公道嗎?就像書上說的,因果報應?」
我無奈地笑笑:
「人間有句話,叫善惡到頭終有報,但還有句話,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屍骸。」
陳偉頓時不吭聲了,他在警校讀書,想必也聽過很多不公的事情。
我又說:
「秩序只在同一族羣內有用,外面的世界都是弱肉強食,我看過一些法本,害人的,騙鬼的,賄賂神明的,哪裏有什麼懲惡揚善……」
陳偉默不作聲。
我拍拍他的肩膀。
「但我想試試。」
陳偉眼睛頓時亮了一些,馬上就要站起來,我提醒他:
「先說好了,下不爲例!」
「放心!」
多年後我才發現,所有下不爲例的事情,有了第一次,就再也停不下來了。

-41-
紅燈亮的時候,我跑到路口蹲下來看,陳偉也跟了過來。
這裏是劉小惠當時出車禍的地方,地上的血跡已被打掃得差不多,又經過路人來來回回走,根本看不出什麼痕跡。
「自行車呢?小惠出事時騎的那個自行車?」我問。
「早軋爛了,後來小惠爸爸拿去燒了,有用?」
「我就感覺,小惠撞向貨車的時候,表情不對勁,有一瞬間好像很恐懼,就像是看見什麼東西了……」
我突然想起,陳偉還留着小惠的手套,連忙要他拿給我看。
我拿着手套,走到一家十元店門口,就着裏面的燈光仔細看着,陳偉也湊過來看。
這是一雙很常見的針織手套,沾了一點血,上面還有一些黑色的痕跡。
我聞了聞,有股紙灰的味道,有些熟悉,就感覺不對。
擺弄幾次後,終於看清了上面的痕跡。
是兩隻手的印記。
小惠被貨車撞死的時候,是被這兩隻手按着手拐彎的。
自殺有兩種,一種是當事人真的不想活了。
還有一種,是被迷了,莫名其妙就想自殺,陳偉之前遇到的就是這種情況。
劉小惠的自殺,是因爲這個?
「怎麼了?看見什麼了?這上面的黑灰是什麼?」陳偉急切地問個不停。
但我腦子已亂了,根本沒聽他說話,只是看着手套上的黑色手印。
這手印我看着熟悉。
可我不明白的是:
出現在我家窗臺上的手印,爲什麼在這裏也有?
對王豔周琳下手我能理解,爲什麼她還要害劉小惠啊?
我把手套裝在大衣兜裏,讓陳偉先回家。
看我的神情,陳偉更覺得事情嚴重,說:
「需要我做什麼你儘管說,我學了一個月散打呢。」
「不,現在這事,你的散打搞不定。」
我讓陳偉先回去,剩下的事我來,但臨走前,又叮囑他:
「之前你最大的念頭就是想見劉小惠,現在呢?」
「調查真相,給她報仇。」
「好,保持,只要你有這心思,什麼東西也沒法勾引你去尋短見了。」
「你到底要去幹嗎?」陳偉又問我。
「找人打聽點事。」
跨上車子後,我又扭過頭問他:
「是不是初戀都沒有好結果?」
陳偉想了想,說:
「不一定,事在人爲。」

-42-
天已黑了。
我騎車去大豐畫室。
畫室裏依然有不少人,我進來後在裏面找了一圈,沒找到小蕾。
又找同學問,一連問了幾個人,都對小蕾沒什麼印象,我心裏更慌,助教老師總算對她有點印象,問我:
「是那個每次畫畫都坐在牆根,聽歌不說話的女生嗎?」
我那顆懸着的心總算落下來,連忙點頭說:
「對對對,最近看到她了嗎?」
助教說已經好些天沒看到她來了。
我算了一下時間,自從我不在畫室後,小蕾也不來了。
我想起小蕾和幾個老鄉一起在旁邊小區裏租房,就找了幾個魏縣來的同學問,他們想了想,記得似乎是有這麼個老鄉,但並沒有一起租房住,他們也很少和她說話。
我跑了出去,沿着以前送小蕾回家的路上尋找,每次和她分別的時候,她都是走進這個小區。
她沒有和老鄉一起租房住,又會住在哪呢?
我突然很後悔,爲什麼每次送她回去,不找個理由去她屋裏坐坐呢?
我在小區裏轉了一圈,懷疑小蕾會不會已經離開這裏了,可又有一種強烈的感覺,這就是她棲身的地方。
我又找,路過車棚的時候,感覺陰氣很重。
簌簌簌……
脖子裏的護身符似乎稍微動了一下。
我又朝車棚走了兩步,護身符抖動得更厲害。
車棚裏停着十多輛自行車,角落裏還有兩個破櫃子和沙發,上面落滿塵土,除此之外,並沒別的什麼東西。
看着櫃子,我心裏突然有股異樣的感覺。
我走過去,發現櫃門把手上塵土不多。
我蹲在櫃子前猶豫了一會,小心地打開櫃門。
裏面堆着幾本老掛曆,已經受潮發黴,我翻了翻,看到掛曆下有個墨綠色的舊畫夾。
我的心立刻咚咚咚跳了起來。
是小蕾的畫夾。
但又比我印象裏要舊得多,裏面放着不少畫,沉甸甸的。
我拿着小蕾送我的手電,看着畫夾裏的畫。
前面幾張水粉靜物我都有印象,都是我們一起畫的,後面還有些素描頭像,紙很黃,有不少水漬,我仔細辨認了一下落款。
有些是去年的,有些是前年的,還有大前年的,翻到最後,竟然還有 97 年畫的。
小蕾的畫比我強很多,就算考不上央美,但川美、魯美、南藝這些學校都不成問題,爲什麼要在這學五年?
我又看到夾層裏有個裝素描紙的塑料袋,打開後,心裏突然一熱。
是我的素描頭像,在裏面保存得很好。
她的畫一般署名陸小蕾或者小蕾,但這張不一樣,寫的是:2001.12.10,小蕾畫的金角。
看着我和她的名字挨在一起,有種暖心的感覺。
那段時間我沒做模特,這是她默寫的一張畫,上調子的方式和平時不一樣,筆觸凌亂,仔細看才發現,這些筆觸都是字。
寫的金角。
她一遍遍寫着我的名字,畫了我的頭像。
我心裏突然很感動。
但接下來看到的一張畫,又像是從頭到腳給我潑了一盆涼水。
是王豔的頭像,就是之前小蕾畫的那張,沒有面皮的肌肉頭骨素描,但這次上面卻貼了頭髮。
看着髮色和波浪的形狀,我一眼就認了出來,這是王豔的頭髮。
我手一哆嗦,裏面又掉出一張皺皺巴巴的東西,看清後,我立刻嚇得坐在地上。
那是一張從人臉上割下的皮,除了眼睛是兩個窟窿,其他都很完整。
看着嘴角的硃砂痣,我一眼就認出來了,是周琳。
我看過很多重口味畫面的仁兄,自以爲膽子算大。
但這次卻真的被嚇到了。
和那些虛無縹緲有形無質的鬼影相比,這張從人臉上割下的皮才真的讓我感受到,什麼叫恐怖。
無法想象,她是怎麼冷靜嫺熟地剝下整張麪皮,手抖都沒抖。
我連忙衝了出去。
有幾個畫室的同學正準備去上課,看見我跑出來了,連忙來問。
我有些慌,只是指着車棚裏的東西,問哪有電話,我要報警。
幾個膽子大的男生一時好奇,一起去車棚裏看,我也跟在後面,指着破櫃子旁的東西給他們看。
男生們走過去,看着地上的畫,又看看我,不明白是啥意思。
我又湊近了,指着畫給他們看。
但看着眼前的畫,我突然也愣住了。
只是幾張普通的素描習作。
頭髮、臉皮,全都不見了。
我又在旁邊找了找,什麼都沒看着。
同學看我一臉冷汗,問我怎麼了。
我茫然無措,騎車走了。

-43-
我騎着車往家走,心情沮喪到了極點。
「金角啊,你真是啥都不懂。」
我突然想起小蕾和我說過的話。
談了一場戀愛,對她一無所知。
我恍恍惚惚往前走。
這破路一年到頭在施工,可路面上永遠有坑,兩邊的路燈永遠沒幾個亮的時候,
已是晚上八九點,路上車輛少了許多,偶爾會有騎車摩托呼嘯着從我身後衝過去。
騎着騎着,我看到前面有個人也在騎車。
齊肩長髮,紅色羽絨服,背影有些熟悉,尤其是那條紅色圍脖。
我連忙蹬了兩下,想上前看,那個人的速度似乎也加快了。
看着她蹬車的背影,我更確定了,連忙喊:
「小蕾!」
那人沒回頭,騎得更快。
真是她!
我屁股離了車座,幾乎是站了起來,連續猛蹬追了過去,邊追邊喊:
「小蕾!是小蕾嗎?」
那人沒有回頭,轉彎去了南環路。
我拼命在後面追,看着是距離越來越近,卻始終隔着十幾米,騎得我兩腿發酸一身汗,可又不想放棄。
路面顛簸,車把上手電的燈柱也跟着亂晃。
我實在有些騎不動了,扯着嗓子大喊:
「小蕾你停下來!我是金角啊!」
車子咯噔咯噔一路顛簸後,突然猛地加速,一股力量把我往前扯了過去。
想起陳偉的遭遇,我嚇得喊了出來。
嗖的一聲——
伴隨着我的慘叫,整個車子躥了出去,前輪突然往下一沉,咣噹一聲,我連人帶車翻了起來。
叮鈴咣噹一陣響,黑暗中我一時辨不清上下。只感覺腦袋突然一疼,天旋地轉間失去了知覺。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恍恍惚惚間感覺後腦勺一陣陣疼,喘不過氣,還很噁心。
一陣劇烈的咳嗽後,我醒了。
我仰面躺在路邊的小樹林裏,一個人騎在我身上,正用力壓着我的胸口。
這雙手好像鐵爪子一樣,力氣極大,透着一陣陣涼氣。
我想掙開,但手抬都抬不起來,只能任憑這個人死死壓着我。
我自行車上的手電還開着,照在我旁邊。
這人的脖子和頭上煙霧繚繞,我看不清楚她的臉,但認得這條紅色圍脖。
是小蕾。

-44-
黑煙瀰漫間,我看不清她的臉,只覺得一股腥臭味撲面而來,滴滴答答的血落在我臉上。
她正張開嘴,朝我咬過來。
「啊啊啊啊啊……」
巨大的恐懼下,我拼命掙扎着,脖子裏的護身符激烈地跳着,一遍遍撞擊着我前胸。
砰的一聲,護身符突然炸裂,冒出一陣紅煙,全都噴在小蕾的臉上。
「吼——」
小蕾立刻發出一陣陣野獸般的嘶吼,翻滾着從我胸口躲開,捂着臉在草叢中打滾。
我撐着地連忙坐起來,連滾帶爬要跑,她又站了起來,身上黑煙更濃,幾乎把上半身都遮住了。
小蕾有些辨不清方向,但依然伸着雙手在周圍瘋狂地抓着什麼,長長的指甲劃在樹上,立刻留下一道道觸目驚心的痕跡。
我嚇得說不出來,捂着嘴,氣都不敢喘。
遠處有兩道光柱朝這邊晃來晃去,有人在路上衝這邊喊:
「金角!金角!」
我聽出是我爸的聲音,連忙要喊,可發出的聲音卻是:
「啊!」
有三個人影跑了過來,我爸媽拿着手電衝在前面,後面還有個人,是我四姥爺。
我知道自己有救了,連忙朝他們跑過去,沒跑兩步,腳下一軟摔倒在地。
我爸媽把我扶起來,四姥爺警惕地看着周圍,問我:
「剛纔遇到啥了?」
我的胸口好像是被重錘過一樣,張張嘴,根本說不出話,只是指着身後。
我爸媽拿手電去照,已沒了她的身影,但遠處似乎傳來一陣淒厲的叫聲,慢慢隱進霧霾裏。
四姥爺在我胸口揉了好一會,總算順過勁來,我大口大口喘着氣,茫然看着周圍。
「好點沒?」我媽又問。
我沒說話,只是看着旁邊摔變形的自行車,車把上的手電玻璃已碎了,但燈泡沒壞,孤零零冒着一截黃色光柱。
我媽看我沒事了,又開始氣:
「不讓你搞你非搞,你看看你搞了個啥東西!」

-45-
我後腦勺撞破了,流了一脖子血,趕去診所裏縫了六針,從小到大沒受過這麼重的傷。
但和我眼下的遭遇比,已是最輕的了。
我頭疼,心更疼。
回家後,我媽就一直在罵小蕾,說那個賤東西臭不要臉,死都死了還要禍害人。
「媽……」
我實在有些聽不下去,說:
「我和她真就是談戀愛……」
「你看看,這還給迷着呢!談啥戀愛?人家貪圖的是你的陽氣!」
我連忙解釋:
「我們真就是拉拉手,啥也沒幹啊!」
「你自己清楚。」
我媽又對四姥爺說:
「四叔叔,你就趕緊給那東西送一百零八道靈符讓她滾蛋!」
雖然我媽沒看過《流星花園》,但這語氣,這架勢,活脫一副道明寺他媽對待杉菜的樣子。
四姥爺在旁邊也勸:
「你也別急,金角不是那種胡搞的孩子。」
「那陽氣是咋丟的?」
四姥爺就問我:
「她是不是夢裏找過你?」
我說是。
四姥爺想了想,略微有些尷尬,用一個含蓄的方式問:
「但你……上沒上她的當?」
我想了想,明白了四姥爺的含蓄,就說:
「算是吧……」
「那到底是是還是不是?」
「嗯……但陽氣沒有跑。」
四姥爺看了看我臉色,說:
「哎,沒從下面跑,但從上面跑了。」
「啥意思?」我問。
我媽沒好氣在旁邊說:
「就是愛上她了唄!」
四姥爺也嘿嘿笑着點點頭,說:
「她的力量就來自你的念想,你念想越強,她就越厲害。」
又說:
「別以爲陽氣只從下面跑,你一個念想,那陽氣就跑她那了。」
我似乎有些明白了,小蕾爲什麼會說,要我永遠愛她,不跟任何女生說話。
爲什麼她要說,她的感情有限,不想放在任何不相干的事情上。
「可是……」事到如今,我依然有些不能相信。
「她不是人?」
「你不都看着了嗎?」
可小蕾的種種行爲,和我以前看到的仁兄都不一樣。
「那她到底是什麼?」
「鬼這玩意,形質不能俱全,但凡事都有例外,我也只是聽說有這個,從來沒見過,所以也就沒跟你講過。」
四姥爺沉默了一會,嚴肅地看着我:
「你遇見的這個稀罕物,叫生身活鬼。」

-46-
四姥爺說:
「你看西遊記,妖精有熊精魚精,怎麼能有白骨精呢?人死了就是鬼,骨頭怎麼能成精?」
這麼一說,我確實覺得白骨精和其他妖怪不一樣。
「但她有她的來歷。」四姥爺又說,「寫書的人肯定是聽說過生身活鬼,所以才這麼編的。」
所謂生身活鬼,是一種介乎鬼、怪、殭屍之間的東西,能入夢,能迷人,能隱身,善變化,怨念極重,比厲鬼更可怕。
以前曾有記載,有個小夥子在村外遇到個女人,後來每晚和她去混,時間長了,家裏覺得不對勁,就悄悄跟過去,看到小夥子晚上總往一個墳裏鑽。
小夥子家人白天打開那座墳,發現棺材裏躺着個妖豔的女人,上半身栩栩如生,下半身全是骨頭,但大腿上已新長出了很多新肉。
這個女人死後殘存一念遲遲不走,每晚用陽氣滋補,三年之內,可重得人身,但這期間不能斷,一斷就死。
這就是生身活鬼。
我頓時明白,小蕾爲什麼那麼害怕失去我,害怕我不再愛她。
「你們早就知道小蕾不是人?」我問我媽。
「嗯。」
「那你咋不早說?」
「咋早說?人家都把你整得五迷三道的,早說你能信?到時候打草驚蛇,那可真就沒轍了。」
我媽越說越氣,抓起衣服架又開始打我。
「搞啥不好你搞鬼!你搞鬼!」
四姥爺在旁邊就勸:
「這事不怨孩子。」
「還不全是他招來的!」我媽依舊不依不饒。
「嗨!」四姥爺苦笑一聲,「日防夜防,桃花難防,我那年去白府村看電影,路上還差點讓個狐狸拐跑了,鬧多大笑話?」
「以前人多單純,能跟現在比嗎?我跟他說多少回,就是不聽!沒出息。」
四姥爺也嚴肅起來,說:
「搞對象的事咱大人勸不住,你那年放羊的時候還差點跟六郎跑了,不也是這個歲數?虧你還是定了親的人!」
我媽臉一紅,不說話了。
我爸推門探頭進來,問:
「誰是六郎?」
「做飯去!」我媽一吼。
我爸又關門出去了。
四姥爺就對我媽說:
「咱家沾了這個緣,就誰也別笑話誰了。」
停了會又說:
「只是沒想到金角搞了個這麼猛的。」
我媽也跟着拍大腿:
「氣死人!馬上十八,非要整點事出來!」
我媽突然想起了什麼,又說:
「金角要是徹底把那女鬼給忘了,她是不是也活不久了?」
「難。」四姥爺搖頭,「頭幾天還行,現在成了氣候,不好對付了。」
「那四叔叔打算怎麼弄?」
「唉……」四姥爺長嘆一聲。
「這回是該着咱金角的劫數,得讓孩子自己來。」

-47-
我一驚,我媽也很不放心。
「一般事還行,這回可不敢。」
四姥爺苦笑:
「以後這事也少不了,我們做老人的,你們做父母的,還能保他一輩子?」
我這才發現,四姥爺好像老了許多,曾經聲若洪鐘,現在卻有些虛弱,兩鬢的頭髮也白了不少,眼神也不像以前那麼犀利。
四姥爺從腰間掏出一個黑布包裹的長條,打開後,是個破舊的皮劍鞘,從裏面拔出一柄棗紅色短木劍交給我。
劍上一面用硃砂畫着北斗,一面用硃砂畫着南鬥,周身烏黑油亮,顯然有不少年頭。
我媽一看這劍,有些意外。
「四叔叔,這是……這可不行!」
看我媽語氣,這把木劍似乎是件極爲重要的東西。
「該給了。」
四姥爺對我媽說:
「你勇哥不成器,咱門裏這點手藝不能斷了,總得有人要把這個傳下去。」
「這……是啥啊?」我問。
「雷擊棗木劍。」
聽四姥爺一說,我纔看到,短劍隱約有道裂痕貫穿,像是一道火焰,又像一道閃電。
「這是你太姥爺給我的,你姥爺走後傳到我這,我這傳不下去了,就給你。」
我看四姥爺說得鄭重,也恭恭敬敬站好,然後慢慢跪下,舉雙手來接。
一接棗木劍,頓時感覺兩手有微微觸電的感覺,這木劍似乎正微微發熱。
然後四姥爺又給了我一枚烏漆墨黑的鐵印,上面是個小獅子形狀,印章是用蝌蚪文寫的,我也不認識。
「好了,授了印授了劍,以後就是咱門裏的人了。」
頓了一下,四姥爺又補充:
「先說好,俺這門本來是傳男不傳女,傳內不傳外,現在給了你這個外孫,得多個規矩。」
「四姥爺您說。」
「以前咱們也能靠這個手藝稍微掙點餬口錢,但到了你這,一分錢都不能要了,就是懲惡揚善,不圖分文。」
我心裏暗叫不妙,想不到以後就要白乾了。
但一想到我這些年招惹的東西,有了這劍和印,以後也能防身。
「現在要我幹啥?」我問。
「那就簡單了,你把那個女鬼叫出來,找個機會咬她的鎖骨,然後拿這把劍殺了她。」
我一驚,手裏的劍都掉了,連忙又撿起來。
四姥爺鄭重其事看着我:
「你要是對她還有點情分,就這麼幹,對大家都好,這事只能你自己去辦。」
我媽在一旁安慰我:
「別怕,你四姥爺之前在圍脖裏放了東西,一般鬼當天就煙消雲散了,就算能撐到現在,也不剩幾口氣了。」
「啊?」
我突然一驚,這才反應過來。
我媽發現問題後,早就出手了,現在是沒辦法,才讓我上的。
那天晚上,小蕾整個上半身都在冒煙,不是因爲護身符的力量,而是那圍脖。
圍脖裏的東西那麼厲害,她幹啥還戴着?
想到這,我立刻反應過來了。
因爲這圍脖,是我送小蕾的,唯一的東西啊。

-48-
出發前,四姥爺拿出五道太上小隱符,分別貼在我的四肢和脖領子裏,說是這麼一來,殺小蕾的時候別人就看不見我了。
貼好後,我媽上下打量了一下,發現也沒啥變化,就懷疑四姥爺的符不靈。
「你當這是西遊記呢?」
四姥爺解釋說:這小隱法雖然比不上傳統的呂祖白鶴法以及唐密的摩利支天法,但卻十分簡單易行。
施法之後那就相當於站在人的盲區,周圍的人只要沒有專門去找,施法者只要默不作聲,就不會引人注意,堪稱隱身法裏的性價比之王。
唯一的要求就是,對施法者的心理素質要求比較高,別人找咱的時候不能心慌,一心慌就現形。
但我媽還是有些擔心,一遍遍說,孩子還小,孩子還小。
四姥爺在我胸口捶了兩拳。
「小啥?要擱以前,都當爹了。」
「可是……」我心裏還在猶豫。
「我、我覺得小蕾不像壞人。」
我媽急了:
「她要是個壞人那還好了,可她在鬼裏都算窮兇極惡的,忘了她想掐死你的時候了!還在這婦人之仁!鬼迷心竅了你!」
我媽能在一句話裏連用三個成語,也算罕見,可想而知有多生氣,我頓時被嚇住了。
四姥爺也安慰:
「咱和她不是一路的,斷乾淨,對誰都好。」
看我還有些捨不得,又說:
「記住,見面之後,別看她眼睛,也別跟她說話,直接動手。」
2001 年 12 月 30 日。
在我十八歲的前一天。
我要趕在午時陽氣最盛的時候,去殺了我的初戀。
突然感覺,做個成年人好難。

-49-
我揣着木劍,騎着自行車去了往日經常和小蕾一起去的地方。
餛飩店、書店、散步的街道、她住的小區。
每個地方都令我想起曾經在一起時的情形,心裏一陣陣難受,但難受了一會,又想起四姥爺的叮囑,我對她的每一次思念,都會增強她的力量。
我努力不去想她,在這些地方轉了一圈,都沒找到。
我又想到了畫室。
今天畫室裏人不多,有些是去外地考專業,有些是在家裏過元旦,只剩下幾對情侶開心地坐在一起畫畫。
一切都和之前一樣,只有我的生活變了。
我在幾個畫室裏轉悠了一圈,依然沒看見小蕾,就想走,腰間的棗木劍微微動了一下。
我轉身去看,一個紅色的人影一晃而過。
是她!
我快步跟在小蕾身後。
看她走到老齊的畫室前。
畫室裏平時都是助教在教課,老齊每天上一節大課後,都關門待在自己畫室搞創作,很少有人進去。
小蕾左右看了看,拿出鑰匙開門。
她怎麼會有老齊畫室的鑰匙?
我悄悄跟在小蕾後面,在她開門後,也跟着走了進去。
這是我頭一次進老齊的畫室,正中擺着一條很長的大畫案,牆上貼滿了他的作品,書架上亂七八糟堆着很多畫冊和速寫本,櫃子上擺着牛羊的頭骨,還有一個人體骨骼模型。     
小蕾進到畫室,似乎是要找什麼。
我躡手躡腳跟在後面,暗自佩服四姥爺的符厲害,不僅能糊弄人,還能糊弄鬼。
在我愣神的工夫,小蕾突然回頭,一看是我,當場就被嚇了一哆嗦。
她臉上的表情很複雜,又是驚訝,又是害怕,又是開心,還有些感動。
我心想壞了,她剛纔心裏一定是在想我。
她一想我,我的隱身法就破了。
「金角?」
我牢記四姥爺的叮囑,別看她眼睛,別和她說話。
小蕾又上前看着我,有些難以置信。
「你怎麼來了?」
我把臉扭過去,依然不說話。
空氣突然變得安靜,許久之後,小蕾說:
「不看我的眼睛,不和我說話,是嗎?」
我一驚,連忙又把臉扭了過去,不敢看她。
「哼……」小蕾似乎在笑,「我懂了,對不起,是我癡心妄想……」
小蕾突然抽泣起來。
我不去看她,繃着嘴不說話,但眼淚已有些繃不住了。
我感覺小蕾朝我這邊走了兩步,平靜地說:
「金角……分開前,我可以抱你一下嗎?你不用看我,也不用跟我說話。」
見我沒說話,小蕾又說:
「算我求你,抱過之後,我再也不會打擾你了。」
掙扎許久。
我點了點頭。
一股涼氣慢慢朝我瀰漫,還有紙灰的味道,這是鬼的味道。
小蕾或許真的很虛弱,連掩蓋這個味道的力量都沒了。
小蕾的眼淚像冰水一樣落在我身上,兩手抱着我。
「對不起……對不起……」
我突然感覺全身力氣像是被抽走一樣。
不對……
我猛然驚醒,打算推開她的時候,才發現已抬不起手,連話都說不出。
大意了,果然,我不該相信她。
我想起四姥爺跟我說過的話,連忙用嘴咬開小蕾的紅圍脖,朝鎖骨咬了下去——

-50-
咔……
一陣細微的骨頭斷裂聲。
她的左邊鎖骨竟被我咬了下來。
嗤——
小蕾鎖骨的位置突然噴出黑色的煙霧,還夾雜着紙灰一樣的東西。
她猛地推開我,慌忙去捂鎖骨的傷口,但已晚了。
「啊啊啊啊啊啊……」
煙霧瀰漫間,小蕾捂着傷口痛苦哀嚎,渾身上下都發出骨節碰撞的聲音,好像散架了一樣癱倒在地上。
我嘴裏還咬着她的鎖骨,嚇壞了,連忙把鎖骨拿在手心看着。
鎖骨雪白冰涼,泛着白玉一樣的溫潤光澤,沒有皮,但已長出了一條淡粉色的肉,還在微微跳着,一滴血緩緩從斷裂處滲透出來,落在地上。
「啊啊啊啊……」
小蕾在地上蜷縮着,整個人幾乎都被黑煙籠罩,她透過黑煙看着我,滿是怨恨和不甘。
「我修了三年,就在等這一天,爲什麼要這樣對我?」
我嚇得不知道說什麼好,我也不知道會這樣。
小蕾站了起來,掙扎着朝我撲過來,面色兇狠。
「我不甘心!」
我嚇得連忙後退。
小蕾站立不穩,想要扶着旁邊的書架,書架砰然倒地將她壓下面,畫冊書本散了一地,還有些小擺件摔得粉碎。
小蕾口中發出的已不是人聲,是吱喳亂叫,聽得我身上一陣陣發冷。
我心裏一團亂,把鎖骨揣進口袋,掏出木劍,準備動手。
突然被地上的一張素描吸引了過去,這張素描原本夾在畫冊裏,現在被甩了出來。
是一張少女的全身像,斜躺在沙發上,沒穿衣服,身上的線條很美。
雖然只是張背影,雖然只露出了一點側臉,但我一眼就認了出來。
「不要看!」小蕾突然在書架下面大喊。
我看到畫像下面還有一摞,翻開後,看到了更多的速寫。
都是照着小蕾畫的人體寫生。
她雖然一臉羞澀,卻又用崇拜的眼神看着作畫的人。
我的呼吸開始加速。
這些畫裏還夾着一個信封,鼓鼓囊囊塞着很多東西,我心跳得更快,拿起信封,手哆嗦得厲害,沒等打開,裏面的照片已灑了一地。
「我求求你不要看……」小蕾幾乎是聲嘶力竭在喊。
但我的視線依然被吸引過去。
照片上是小蕾。
但卻不是我熟悉的那個小蕾。
不,這絕對不是小蕾!
她是個純潔善良的女孩子,怎麼可能……會有這種照片?
我感覺心臟被一隻鐵手緊緊攥住了,攥出了血。
「啊啊啊啊……」
小蕾的指甲在水泥地面上拼命抓着,想要從書架下面爬出來,但已力不從心,只是在那裏痛苦地捶打着地面。
「你不要看!」
「啊啊啊啊!!」
我瘋了一樣把這些照片推到一邊,手指被劃出好幾道口子,血滴滴答答落在上面。
旁邊還有個更大的信封,也裝滿了照片,有很多女生,我在裏面認出了王豔、周琳、劉小惠……
每張照片後面,都有編號和記錄。
小蕾臉貼在地上,兩手抱着頭,身上的黑煙更重。
「對不起……我沒能救下她們……」
我終於明白了所有真相。
那些手、那些突然加速的自行車,都是小蕾拼盡全力在救她們。
那天晚上我摔倒後,小蕾是在救我,想殺我的,是個男人。
這個男人在照片上出現了很多次,露出充滿佔有慾的笑容,得逞的笑容,滿足的笑容,邪惡的笑容。
我難以置信地看着小蕾。
「你借我陽氣……就是爲了殺老齊?」
「對不起,我騙了你…………」
小蕾突然大聲說:
「你快走!他馬上就要上來了。」
我拼命抬起書架,把小蕾拖出來,她下半身幾乎已消散。
我爲什麼要懷疑她啊?
我抓起地上的照片。
「我去報警!」
「不要!」小蕾緊緊抓住我,「這件事要是傳出去,我爸非把我的墳刨了不可……求求你……」
小蕾眼裏滿是卑微,推了我一把,說:
「剩下的事情交給我,你快跑!」
「不行!」我抓着她的手,「陽氣……你需要陽氣是吧,都給你!」
小蕾哭着搖着頭。
「我不能再害你了,你快跑!他很可怕!」
咔噠一聲——
身後的門開了。

-51-
一個人吹着口哨開門進來,看着倒在地上的書架,嚇了一跳。
「怎麼回事?」
是老齊,他看到地上的素描和照片後,連忙關好門,警惕地看着屋內。
「誰?」
小蕾衝我做出一個噓的手勢。
老齊雖然就站在我面前,但卻對我和小蕾視而不見。
我想起來了,自己身上還貼着太上小隱符,老齊只要不想到我,就看不到我,而小蕾,有自己的隱身方式。
小蕾擺擺手,示意我站到牆根。
我抱着小蕾,貼着牆根站着。
老齊檢查了一下屋裏,確定沒人,連忙收拾地上的照片和畫。
小蕾一下下指着門,一遍遍用脣語講:
「快跑,別管我!」
但我站在原地沒動。
我呼吸越來越急促,渾身的血液都在沸騰,血氣衝得腦袋幾乎要爆炸。
我拼命不去想那些照片,但照片上的畫面一遍遍在我腦海裏重現,每重現一次,就像是在身上捅了一刀。
憤怒、痛苦、還有羞辱。
我遭受的,是一個十八歲的男生所能想象到的,最殘忍的傷害。
我要殺了這個畜生!
小蕾臉色慘白,拼命把我往門口推,但她已推不動了。
我悄悄走到畫案旁,抄起紅木鎮紙,瞄準老齊的後腦勺,用盡全身力氣砸了過去——
我要把這畜生的頭砸爛,砸出腦漿,看看他到底有多骯髒。
嗖的一聲,老齊突然扭頭閃開,鎮紙擦着他頭皮打了過去。
我一閃,險些摔倒。
老齊捂着頭轉過來,嚇了一跳。
「你什麼時候進來的?金角?」
老齊看着我,又看着地面上的照片和速寫,連忙走到櫃子旁,從裏面抽出一柄鎮宅的寶劍,衝我微微一笑。
那笑容和照片上的一樣噁心。
「這就是你找死了。」
「今天要死的是你。」
小蕾強撐着走到我面前,擋住了老齊,她也不再隱藏自己,逐漸在老齊面前現出本相。
老齊揉揉眼睛,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
小蕾側過臉,冷冷看着我。
「好吧,最後一次。」
我摟住小蕾。
恨不得把所有的悔恨,所有的愛,都通過這個擁抱告訴她。
只一瞬間,感覺渾身的力量都被抽走,我扶着牆站到一邊,有氣無力衝小蕾說:
「加油,寶貝!」
小蕾從頭到尾都是懵的,反應過來後,感激地點點頭。
然後惡狠狠看着老齊。
老齊有些沒反應過來,依然疑惑地看着小蕾。
「你……是人是鬼?」
小蕾冷笑一聲,身體像蜘蛛一樣慢慢張開,慘白的臉上青筋暴起,雙眼變成紅色,頭髮飛舞,指甲暴長。
「想不起來了?下去慢慢想。」
轟的一聲,小蕾已飛了過去——
老齊拿着鎮宅寶劍去刺,這寶劍上用硃砂畫了七星,想必也是找人開過光,但根本沒用,上來就被小蕾一巴掌拍到一邊。
小蕾把老齊撲倒在地,嘴巴大張,整個腦袋幾乎都變長了,裏面全是手指長的白色獠牙,朝老齊的脖子咬過去。
砰——
小蕾似乎受到劇烈撞擊,被什麼東西拘住了。
電光石火間,她逐漸飄了起來,周遭突然一陣電閃雷鳴轟然作響,雷擊之下,小蕾發出陣陣慘叫。
我抓起旁邊的折凳,連忙上前幫忙。
在這一瞬間,我看到小蕾扭頭看了我一眼。
眼中滿是不捨,慘然一笑,張嘴對我說——
——轟的一聲!
屋內的紙張照片亂飛,黑煙飄散後,只剩下一些紙灰的東西慢慢落在地上。
小蕾在我面前死了。
魂飛魄散,灰飛煙滅。
她甚至沒能給我留下一句話。

-52-
老齊手裏拿着個東西正對着我,一臉獰笑。
是個佛牌。
雖然看不清佛牌殼子裏是什麼,但能看出這東西冒着青色的氣,十分怪異。
我突然想到,能有這種顏色的氣,這是暹茅一派的佛牌。
暹羅降頭、茅山術、佛,明明是三個互不相干的東西,但經過上千年的融合,竟然又成了一個門派。
我當年遭人借壽,藏在幕後的邪師至今沒有線索,他們用的也是暹矛術,想不到今天又讓我遇到。
「哈哈哈!」老齊摩挲着手上的佛牌,「班大師說的沒錯,我身邊果然有髒東西,真靈啊!」
老齊獰笑看着我。
「看到沒有?只要有錢,別說黑白兩道,妖魔鬼怪,老子也能搞定!」
我氣得渾身發抖,感覺大腦一片空白,大喊一聲,拿折凳朝他打過去。
老齊側身躲開,抓起了桌上的硯臺。
咣的一聲,硯臺在我腦門碎裂。
我摔倒在地,墨汁和血沾了一臉,昨天剛捱了一下,今天又來,整個腦袋都嗡嗡的,幾乎已暈了過去。
老齊看我不動了,慌忙開始收拾地上的素描和照片,收拾到一半,突然瘋了一樣把這些東西又都丟了,一手抓着我的頭髮,一手抓着照片給我看。
照片上是小蕾,我用力把視線轉到其他地方不去看。
老齊晃着我的頭,看了一眼照片背面的文字。
「剛纔那個女鬼是不是她?小蕾?」
我嘴脣發抖喘着氣,幾乎已說不出話,瞪着他,用所有力氣說:
「老畜生……」
老齊卻完全沒在意我說什麼,只是傷心地看着照片,好像受了很大的傷害,捂着臉哭了。
「爲什麼要背叛我?你明明說過,你的一切都是我的!」
老齊抓起地上的素描看着,除了小蕾,還有王豔、周琳、劉小惠……
「騙子,女人都是騙子……說什麼只屬於我,最後還不是找了別的男人!」
老齊撕扯着這些素描和照片,然後惡狠狠看着我。
「你勾引我的女人!玷污了我的作品!」
老齊抓着我的衣領在牆上撞着,一邊撞一邊衝我怒吼:
「爲什麼要玷污我的作品!這是我用心血和她們的青春創作出來的獨一無二的作品,永遠只屬於我一個人的作品!被你這個骯髒下賤的東西給玷污了!」
我全身癱軟,被老齊抓着在牆上一下下撞着,眼睛半閉着,已說不出一句話。
老齊看我不動了,丟下我,拿過一個臉盆,把素描和照片全部丟了進去,點火開始燒,嘴裏一遍遍唸叨着:
「被玷污的作品,不能留着了……不能留着了……髒了……」
除了素描和照片,我還看到了那張貼了頭髮的素描頭像,以及周琳的麪皮,原來老齊昨天一直在跟蹤我。
烈焰滾滾,臉盆裏冒出一陣陣難聞的氣味。
老齊拿過一把美工刀,慢慢端詳着我,就像是在看一張空白的畫布。
「沒關係……我可以拿你創作出新的作品,比以前的作品更好……」
我嚇得一點一點往後蹭,老齊正要上前,門突然開了。
「什麼人?」
老齊驚訝地看着進來的人。
「齊老師,我之前來這學過畫,叫陳偉。」
就在老齊疑惑間,陳偉已走了過來,蹲下來看着我。
他穿着一件皮夾克,手裏還拿着個頭盔,看樣子是騎摩托過來的,身上冒着涼氣。
「快……」
我想讓陳偉快跑出去報警,誰知他突然蹲下,抱了過來。
別說是我,老齊都被嚇傻了。
我一動沒動,完全懵了。
但隨後,我手腳頓時有了力氣。

-53-
老齊突然反應過來了,疑惑地看着陳偉。
「你……你怎麼進來的?」
陳偉掏出鑰匙給老齊看。
「水電箱裏有備用鑰匙,你忘了?」
我看着陳偉說話的神情,有點壞,有點可愛。
心裏怦怦跳着。
「小蕾?」
不可能啊,她剛纔明明魂飛魄散了,就在我眼前。
陳偉衝我一笑。
「多虧你剛纔給我留了一手。」
我突然反應過來。
是鎖骨。
小蕾在被佛牌消滅的瞬間,逃進了自己鎖骨裏,然後又跑出去附身在陳偉身上,騎着摩托車趕到這裏,陳偉說自己能開到 100,果然是真的。
我激動地看着陳偉……不,是小蕾,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
「這身體我只能用一會,你抓緊!」小蕾衝我喊道。
說到最後突然又換了語氣,「有什麼話回頭再說,寶貝。」
老齊突然拿佛牌對着小蕾衝過來,我立刻用棗木劍護住了她。
「好的寶貝,你靠後。」
這一次,我要保護她。
小蕾慢慢站在牆根,身體已經很虛弱。
老齊微笑着,從桌子上拿過一把美工刀,獰笑看着我們。
「哈哈哈哈還把她當寶貝呢,老子幾年前就玩膩了!」
怒火再一次衝上腦門,我撲了過去,和老齊扭打在一起,我忘了疼,也忘了害怕,只想殺了這個畜生。
我和老齊在地上扭打翻滾一陣後,僵持在一起,都不動了。
我的木劍頂在他的胸口,他的美工刀頂在我肚子上。
血滴滴答答落在地上,我的肚皮上一陣陣疼。
老齊低頭看了一眼我的棗木劍,嘎嘎嘎笑了。
「金角,拿個木頭劍糊弄鬼呢?」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頓說道:
「誰說木劍扎不死人?」
老齊突然一抖,才發現劍尖已經順着他的肋骨縫紮了進去,他胸口的白襯衣上好像開了一朵紅花,漸漸蔓延開。
「呃……呃……呃……」
我拔劍站了起來,老齊捂着胸口,縮成一團說不出話。
小蕾緊張地過來看。
我手心裏攥着一截斷裂的刀片,他的美工刀剛纔就被我掰斷了。
我的肚子只是一點皮外傷。
小蕾呲着牙,朝老齊走過去,我連忙攔住她,打完之後,我頭腦冷靜了許多。
小蕾的所有怨念,皆因老齊這個人渣而起,如果不能化解仇恨,她會永遠做生身活鬼。
我要化解小蕾的仇恨。
老齊捂着胸口已無法站起來,一臉哀求看着我。
「金角金角,想不想上央美?我有關係……」
我沒看老齊,只是拉着陳偉的手問小蕾:
「還在生他的氣嗎?」
「嗯。」
老齊跪在地上開始哀求:
「金角,金角,你的人生纔剛剛開始,不要因爲個鬼一失足成千古恨,不值當啊!」
「說得也是。」小蕾對我說,「不能讓你受牽連。」
老齊一手抓着佛牌,緊張地看着我們說:
「對啊對啊,大家都是成年人了,理性一點,什麼都好商量,情緒解決不了問題……」
小蕾冷着臉,從旁邊櫃子裏拿出一個大玻璃瓶,朝老齊丟了過去。
瓶子飛在空中時,我才認出來,這是畫油畫用的松節油。
「我偏要用情緒解決問題。」
砰地一聲,瓶子碎裂,松節油淋了老齊一身。
老齊還沒反應過來時,小蕾又把臉盆踢了過去。
臉盆裏有未燃盡的照片和畫。
轟的一聲,老齊火了。
松節油的煙很重,老齊渾身冒着火焰在地上哀嚎。
「啊啊啊殺人啦!」
小蕾拉着我的手,就像當初我們看着大龍摔倒在臺階時那樣,靜靜看着,火焰照在我們兩人平靜的臉上。
無論是生身活鬼還是厲鬼,支撐他們的,全憑一股難以下嚥的怨氣,但如果報仇成功,只會增加殺業,命數終了,要受五百年鐵圍地獄之苦。
如果老齊被燒死,小蕾真就造了殺業了。
我從牆角拿出滅火器交給她。
「咱不氣了,好不好?」
小蕾沒有接滅火器,慢慢走上前看着老齊,淡淡說道:
「他現在所受的痛苦,怎麼能跟我比?」
老齊突然衝破火焰,手拿佛牌朝小蕾推過去——
咣噹!
我一滅火器砸在老齊頭上,他又哀嚎着坐在地上,佛牌已經被燒變形了,一股青煙飛走,沒了法力。
說來也是可憐,猛鬼都能擋住的暹茅佛牌,擋不住火。
小蕾面帶微笑,看着老齊被火焰燒得渾身抽搐,嘴裏還在唸叨:
「一分熟,二分熟,三分熟,四分熟……」
小蕾看了我一眼。
「五分熟,出鍋吧。」
我按下滅火器。
噗的一聲,白色的粉末蓋在老齊身上。
屋子裏瀰漫着一股韓式自助烤肉的味道。
老齊已經神智不清,用幾乎融化的手捏着佛牌衝小蕾一伸一伸。
「驅邪避兇!驅邪避兇!」
佛牌已經被燒變形,和他的手粘連在一起,再也不分開了。
小蕾漠然看着老齊,就像是看着街邊的垃圾。
「我是不氣了,但有人還在氣。」
幾隻藍色的手從地上冒出來,慢慢爬上了老齊的身體,王豔、周琳、劉小惠,還有幾個我不認識的女孩,都已化作怨鬼……
老齊看着周圍的女鬼,咧着牙笑了,露出森森白牙。
「哈哈哈哈,報仇是吧?好,實話告訴你們,老子要是死了,做鬼也比你們厲害,我供養的師父Ṫũ̂₂也會讓我在陰間享福,你們活着鬥不過我,死了也一樣!哈哈哈哈!」
老齊又狂笑看着小蕾:
「老子活的時候玩夠了,死了繼續玩你們!玩死你們!」
女鬼們立刻不敢上前。
小蕾拿過我手上的棗木劍,在老齊面前比劃着。
「你這麼懂,一定認得這把木劍了?」
老齊的眼皮都已燒化了,根本看不清楚。
小蕾冷笑看着老齊。
「我來給你介紹一下,這柄雷擊棗木劍,是用厲鬼的血澆出來的,捅過你之後,生魂力量全失,人間給你的供養也收不到,下去之後,誰都能欺負你。」
小蕾拿出陳偉隨身的小鏡子,給老齊看看他的鬼樣子。
「你最好祈禱自己能多活幾年,因爲和你死後的日子相比,此時此刻,你就像是在天堂!」
女鬼們立刻在老齊身上啃噬着,雖然無法對他的肉身產生傷害,但僅靠幻覺已足夠讓老齊驚恐。
老齊突然開始哀嚎:
「金角!金角!救救我!」
我對這些女鬼們說:
「我知道你們可憐,但怨恨只會讓你們面目全非,不要再想着報仇了。」
但女鬼們眼神發散,依舊在老齊身上啃噬不休,他已嚇得昏死過去。
我拿出四姥爺傳我的鐵印,口中念道:
「三途離長夜,五苦盡釋愆。孽海皆息浪,聞法到人天。」
咒畢,我拿着鐵印在每個女鬼身上蓋了一下,她們頓時恢復成了生前模樣,彷彿大夢方醒,隨即已知道了前因後果。
女孩們笑着衝我擺擺手,消失了。
劉小惠眼中含淚,看到了陳偉。
陳偉的身體突然一軟倒在我身上,小蕾從他的身體裏出來了,對小惠說:
「不好意思,這種時候徵用了你男朋友的身體。」
劉小惠微笑着搖搖頭,在陳偉身上抱了抱,又笑着對我說;
「謝謝你。」
說完這話,劉小惠也消散不見。
現在只剩下小蕾,她本是生身活鬼,怨念消散,肉身已失,不會留在這裏太久。
我努力笑着對她說:
「氣消了沒有?千萬不要帶着怨恨離開啊,下輩子會醜的……」
小蕾破涕而笑。
「我最初是因爲恨而利用你,但現在,我知足了,能遇到金角,真好啊……」
她微微嘆息着說:
「可我還是氣,爲什麼不能早一點遇到你呢?」
小蕾撲到我身上,但她現在只是一團殘影,兩腿隱隱有些透明,腦後有亮光,是即將投生人道的徵兆。
投胎前,神識會知道所去的人家。
我連忙問:
「你要去誰家?告訴我!」
「告訴你幹嗎?」
「我等你啊。」
小蕾眼眶紅紅的。
「下輩子我可不要早戀了,至少要等十八年,你等得起嗎?」
「我等得起!」
「別鬧了,我有入胎之迷,到時候變成花季少女還不記得你,怎麼可能看上你這個大叔?而且啊,你連怎麼追女生都不會。」
說到這,小蕾笑了。
我卻哭了,小蕾說得沒錯,從始至終,我什麼都不懂。
她永遠都是那個主動付出的人。
小蕾的身體越來越淡,此時我應該讓她心無牽掛地離開,可我卻怎麼也做不到,只是想拼命挽留她,一次次摟着她的殘影。
小蕾伸手想要給我擦淚,卻只能徒勞地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我哭得像個傻子。
「好了金角,成熟一點,咱們都美美地離開,以後回想起來,也都是好看的樣子。」
我擦着淚水,小蕾又笑着說:
「放心,以後你會遇到一個愛你的人,記得不要拿她和我比較,忘了我,好好生活。」
我先是連連點頭,又拼命搖頭,哭着說不出話來。
小蕾在我面前一點點消散,最後只剩上半身一點殘影,聲音也越來越小,眼看什麼都沒了,她突然掙扎着嚎啕大哭,鼻涕眼淚全出來了,衝着我張牙舞爪:
「金角你給我記住,老子是你初戀!永遠永遠排名第一的前任!我忘了你,你也不許忘了我!」
我被她的樣子逗笑,剛要說話,她已在我面前消失得無影無蹤。
就像從來沒有來過。

-54-
老齊的案子破了,他也瘋了,聽說他老婆連夜帶着存款消失得無影無蹤,後來還引發了很多事,但我對後續已沒什麼興趣,ẗū́ₚ反正他已經提前生活在地獄裏。
我和陳偉先去醫院躺了一天,然後去了警局,依然是渾身無力腦袋迷糊,說話前言不搭後語,幸虧陳叔叔在警局有幾個哥們,在這些叔叔大爺的幫助下,我們總算錄完口供。
此案最終按防衛過當處理,但念在我們倆是未成年,又協助破了大案,批評教育後,事情就這麼過去了。
回家後我又睡了一天,昏昏沉沉做了很多夢,似乎又聽了很久的歌,醒來後揉了揉耳朵,感覺有點脹。
打開窗簾,外面的太陽照了進來,持續多天的霧霾散了,難得遇到了個晴天。
被陽光一照,整個人心情也好了起來。
我想,過不了多久,小蕾就有了自己的新家,有爸疼,有媽愛,可以開開心心長大。
番外

-1-
後來我跟四姥爺說起那個冒青氣的暹茅佛牌,雖然裏面供的什麼不記得了,但我還記得,老齊提到的什麼班大師。
四姥爺面色凝重,要我不要再想這件事了,又要走了小蕾的鎖骨。
我攥着不放,四姥爺說人家姑娘已經走了,你留着這個也沒好處,必須要拿去處理。
我問怎麼處理,四姥爺說,當年幫你借壽的時候,在老家給你立了墓,用的是你以前的名字。這鎖骨正好也放進去,以後論起來,你和小蕾算是前世有緣。

-2-
藝考結束後,陳偉請我去喫燒烤。
又說起小惠,他還是念念不忘,想知道她現在在哪,過得好不好。
我說不用操心這個了。
人家去的地方,不是北上廣深,就是北歐澳洲美利堅,反正怎麼也不能在大河北,咱們還是多操心操心自己的前程吧。
陳偉說你這人怎麼這麼冷血呢?當初小蕾分開的時候哭得跟狗一樣。
我大驚,才發現陳偉這小子當時已經醒了。
但他做燈泡的時候,知道裝死。
等了一會,他又說,要是我和小蕾靈魂互換了,你怎麼辦?
我說滾!

-3-
和小蕾認識的第三天。
課間休息的時候,我鼓起勇氣對她說:
「出去透透氣吧?」
我們想去買炸串。
跨上車子後,我才發現小蕾沒車,心立刻怦怦跳。
想起了陳偉的教導:抓住機會!
於是我說我帶她。
我騎上車,小蕾從後面跳上來。
我一激動,車子開始搖晃,使出渾身解數,最終還是撞在電線杆上。
我沒倒,但小蕾直接翻進了路邊的溝裏。
我嚇得丟了自行車,大叫着衝下溝裏去救人。
小蕾哈哈笑着從溝裏爬了出來,沾了一身的乾草,頭上頂着片梧桐樹葉子。
我連忙幫着拍打,也跟着笑起來。
起來後,她扶起我的自行車跨了上去,回頭衝我喊:
「上!」
她騎得很穩。
我坐在後座,抬起右手想要摟着她,猶豫了半天,最後抓在車後座上。
「手不冷啊?」她問。
我連忙鬆開車後座,把手揣兜裏。
車子突然一晃,我嚇得連忙摟她的腰。
小蕾笑過後,又說:
「我衣服也有兜。」
我小心地把手放進她的口袋裏。
當時路邊有不少磁帶的,我買了一盤送她,她不要。
我說:
「算是共同財產。」
在那個重度霧霾的夜晚,小蕾一路帶我騎行,雖是 11 月份,卻感覺春風吹拂,兩邊昏黃的破路燈,也散發着浪漫的光。
我們聽着新買的磁帶。那是個雜牌的盜版帶子,什麼周杰倫王力宏 SHE 孫燕姿陶喆 F4 全都打包塞在裏面。
那是進入新世紀後的第二年,好歌一首接着一首出現,像是永遠聽不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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