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骨天燈

姐姐得了花吐症。
要想活命,唯有和心上人夜夜溫存。
可姐夫早已戰死沙場。
爹孃束手無策之際。
姐姐望見了我夫君,吐出滿地的芍藥花瓣。
太醫喜出望外:
「太好了,他就是現成的解藥!」
爹孃欲言又止,兒子滿眼歡喜。
夫君嘴上斥着荒謬,垂在身側的手卻攥得指節發白。
前世,我並未答應。
卻爲自己寫下了死局。
重來一世,我莞爾一笑。
「姐姐性命重要,夫君就捨身相救吧!」
正巧摘星閣的男花魁今日梳攏。
可別誤了我去點天燈。

-1-
我重生在姐姐宋望瑾回京那日。
戍守邊疆的姐夫鄭炘戰死。
服喪半年的姐姐跟着隨軍太醫一同返京。
白衣素縞,面若金紙。
曾經豔絕京城的她瘦成了一枝枯荷。
爹孃看她這個樣子,頃刻間紅了眼眶。
我那三歲的兒子宋暄不懂這些。
歡喜地撲了上去,抱住姐姐的裙角。
「瑾姨,你終於回來了!」
就連我身側的夫君孟懷謙,也斂了神色,不動聲色地打量。
姐姐站定。
目光落在爹孃身上。
「爹,娘,瑾兒不孝。
「婚後多年不能承歡膝下,如今時日無多,只想趕在死前回來再見見爹孃一面。」
我娘剛拭乾眼淚,猛不丁地聽到了宋望瑾的話。
直直愣在原地。
顫抖着聲音,「瑾兒,你這是說的什麼話?」
宋望瑾卻不再應答。
只是捂住胸口,垂眸不語。
我娘更慌了,摟着她一疊聲「心肝」地叫喚。
身後的徐太醫上前一步。
面帶惋惜,「老夫人有所不知,鄭夫人身患奇病,以前尚有鄭將軍相伴,如今將軍不在,鄭夫人的病怕是難……」
素來波瀾不驚的孟懷謙蹙起眉。
「哪有夫君去了娘子也必須跟着去的病?」
他聲音裏的急切太明顯。
低着頭的宋望瑾也不禁看了一眼。
就是這一眼。
她突然捂住脣角,然後嘔出桃粉色的芍藥花瓣。
周遭的人都怔在原地。
徐太醫卻忽然撫掌而笑。
「太好了!
「鄭夫人有救了!」
他解釋道:
「鄭夫人這病名曰『花吐症』,見到心悅之人,會吐出花瓣。」
此病乃世間奇症,無藥可醫。
要想活命,唯有和心上人夜夜溫存。
「眼下鄭夫人又有了心悅之人,便是有救了。」
他目光灼灼,看向孟懷謙。
「只需要你與鄭夫人日夜相伴,便可爲其續命。」

-2-
徐太醫臉上的喜色感染了旁人。
我爹孃交換了個眼神,不約而同看向了我。
「瑜兒,我們知道懷謙是你夫君,讓他救人有些過分。」
「可那是你的親姐姐,你總不能看着她去死……」
宋暄好像也聽懂了。
折返回來,扯住我的袖子。
奶聲奶氣地說:
「娘,你就救救瑾姨吧!
「暄兒喜歡瑾姨,不想讓她死。」
我尚未來得及出聲。
孟懷謙一拂袖,臉上浮現怒色。
「荒謬!
「哪有妹夫與姐姐日夜相伴的道理?」
他滿嘴不願。
可說這話時,垂在身側的手卻攥得指節發白。
眼角餘光也落在姐姐手中那幾瓣芍藥上。
一時之間。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臉上。
包括我那新寡的姐姐。
須臾。
我莞爾一笑。
「姐姐性命重要,夫君就捨身相救吧!
「這可是救人性命的大事,自然是不拘小節。」
孟懷謙不料我會這麼說。
他漲紅了臉。
「浣瑜,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我可是你夫君,怎可罔顧禮法爲你姐姐……」
前世,我並沒有答應。
孟懷謙是我夫君。
怎可以身爲藥,與我親姐姐夜夜溫存?
哪怕爹孃跪地求我。
我也沒有鬆口。
孟懷謙躲在我身後,深以爲然。
可我忽視了他攥得發白的手指和眼中深切的不捨。
也爲自己寫下了死局。
如今我認真審視,他那與前世一樣的神態。
分明全是心疼與不捨。
我深吸口氣,將他推到宋望瑾身旁。
「夫君,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更何況,我姐姐也算得是你姐姐,都是一家人。」
宋望瑾眼中含淚,盈盈細腰微彎。
聲音哀婉。
「妹妹何苦如此?
「索性我是個不祥之人,夫君身故而無後,我徒留在這世間只餘難過罷了,倒不如跟着你姐夫一同去了!」
無後?
這還不簡單。
我擰過宋暄的衣領。
「姐姐既然憂心無後,那我兒子便是你兒子。
「從今日起,暄兒便跟着你了。」

-3-
上一世,宋望瑾對我的見死不救懷恨在心。
機緣巧合攀得高枝後。
她求助貴人毀掉我一手建立的商行,害我受盡磋磨。
我本以爲。
哪怕失了財物,我尚有夫有子可以依靠。
可孟懷謙卻將我打斷了手腳,送去莊子上。
那時他面目猙獰,恨意森然。
「望瑾本該是我的,卻被你毀了。」
「如今她受了貴人庇佑,今生再與我無可能,你可滿意了?」
而我兒宋暄在一旁看着我受辱。
卻不爲我發聲,反而支持他父親。
「姨姨這麼好,孃親見死不救,根本不配做我娘!」
後來,我被關在柴房裏,飽受折磨。
瀕死之際。
我聽到孟懷謙的安排。
「等宋浣瑜斷了氣,就將她漚成花肥,澆灌望瑾最喜歡的那株芍藥。
「待花開了,再以少爺的名義送去望瑾府上。
「她定會喜歡的。」
我恨得咬碎了牙。
又覺得這人十分可笑。
他明明心悅宋望瑾,卻怕違揹人倫綱常受人恥笑。
硬是故作姿態,滿嘴禮法道德。
等我爲他承擔罵名。
他反倒要將這得不到心上人的怒火撒我身上。
真是何等的懦弱無能。
好在。
如今重活一遭,我擁有了改寫命運的機會。
這些對我毫無愛意的家人。
我會讓他們逐一付出代價!
宋暄被我一提溜,慌了神。
短短的腿在空中蹬了蹬,連扭了好幾下。
「娘,你纔是我娘。」
「別把我送給瑾姨。」
我耐着性子哄他。
「你的瑾姨生病了,你不認她做娘,她會病重的。」
我將他同孟懷謙一起推了過去。
「救人要緊。
「男子漢大丈夫,唧唧歪歪地做什麼?」
孟懷謙僵在原地。
眼角眉梢掛上一絲茫然。
倒是一旁的我娘生怕我反悔。
慌忙上前勸道:
「懷謙啊,你救救瑾兒。
「要不是造化弄人,她本來也該是你的妻子的。」
孟懷謙神情一滯。
呆呆地望向宋望瑾。
直看得宋望瑾紅了臉。
呵。
我怎麼忘了,他倆可是很有些羈絆的。
孟懷謙本是我父親的學生。
家境貧寒。
憑着相貌與才學入了父親青眼。
父親生了招他爲贅婿的心思。
他與宋望瑾時常相見,互生情愫。
很快就定下婚約。
可是成婚那日,宋望瑾不見了。
她意外結識了世家出身的鄭炘。
年紀輕輕已是立下兩次戰功的小將軍。
前途不可限量。
宋望瑾不惜逃婚,與他共赴邊關。
簇新的嫁衣旁。
只留下一紙道歉信。
迎親的花轎已然到了家。
爹爹氣了個仰倒。
可他這個教書先生,最是好面子。
女兒逃婚,他承擔不起。
當即想出了妹妹代嫁的法子。

-4-
我就這樣成了孟懷謙的妻。
說來好笑,我情竇初開時就喜歡了孟懷謙。
卻眼睜睜看着他與姐姐攜手訴衷情。
苦澀的愛戀被我藏進心裏。
明知他不愛我。
可機會來時,我還是沒能禁住誘惑,想要爲自己爭取一次。
好在我賭對了。
婚後孟懷謙確實待我極好。
他因逃婚的事,恨極了宋望瑾。
哪怕後來宋望瑾婚後回京探親。
他也沒個好臉色。
卻對我格外放縱與偏愛。
我沉溺在這份虛僞的溫柔裏。
以爲他真的知道了我的好。
直到臨死時我纔想通。
孟懷謙從未放下宋望瑾。
他只是不甘心曾經被拋棄,故意拿我氣宋望瑾。
此刻兩人眼角含情,羞澀對望。
我還有什麼看不明白的?
「天色不早了。」
「夫君今日就搬去客房,爲姐姐治病吧!」
孟懷謙臉上浮現出一絲詫異。
探究的視線落在我身上。
「這麼快?」
「浣瑜,你可是賭氣才讓我與你姐姐同房?」
我搖搖頭,神色如常。
「早治早好,我只是擔心,萬一拖久了姐姐病情加重……」
聽了我這話。
怕我反悔的爹孃立馬接話。
「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
「你們是爲了治病,行得端坐得正,莫要害怕。」

-5-
西側廂房的燈燭很快亮了。
屋內女子婉轉低吟,一陣接着一陣。
夾雜着男人的悶哼聲,曖昧地散在風裏。
廊下的丫鬟婆子們都紅了臉。
「這大小姐看着端莊,倒是很有些手段。」
「二姑爺也是急切得很吶,水都等不及就又開始了。」
「要我說啊,這倆人不像治病的,倒像是偷情的!」
窸窸窣窣的議論聲傳進我的耳朵。
孃親面紅耳赤,終於有些愧疚。
「瑜兒,娘知道委屈了你。
「可是你和你姐姐都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要娘看着你姐姐去死,娘實在捨不得啊!
「你放心,等她好了,我就把她送走,絕不會影響你和懷謙的感情。」
爹爹也走了過來。
「這只是權宜之計。
「你們都是我的女兒,萬萬沒有委屈你的道理。」
兩人言辭昭昭。
可我想起的卻是前世。
爹爹是個兩袖清風的教書先生。
宋望瑾讀書識字,只願做不沾銅臭味的才女。
家中全靠祖父留下的家產度日。
日子久了,清貧如洗。
稍大一些。
就靠我賺錢貼補。
從餛飩攤子慢慢開到宋氏商行。
我賺回的銀子越來越多。
宋望瑾逃婚後。
我終於成了爹孃的倚仗和驕傲。
那時我以爲,我得到了他們的愛。
可商行倒了後。
不到半日,爹孃立時與我斷絕關係。
將我趕了出去。
我才驚覺,幼時他們端不平的水。
再過百年,也還是不平。
原因無他。
心就是偏的。
如今他們這些虛假的勸慰,再也打動不了我了。
我擺擺手,徑直往外走。
「無妨。
「救姐姐重要。」
「那你去哪裏?」
「夜深了,我要早些歇息。」
騙你們的。
當然是去摘星閣點天燈,拍下男花魁梳攏夜。
我對別人用過的男人可沒興趣。
要用。
就得用新鮮的。
更何況,這可是宋望瑾前世攀上的貴人。
如今,歸我了。

-6-
我到的時候,摘星閣已開始競價了。
豔絕京城的男花魁梳攏夜。
陣仗很大。
連入場都需要百兩銀子。
丫鬟春尋滿臉心疼地看我掏出銀票。
「小姐,你今日怎麼如此大方?
「上次你喜歡的那套裙衫要 20 兩銀子,你都不捨得買!」
放在從前。
我是捨不得爲自己花這些錢的。
雖歷經數年積累,攢下了偌大的宋氏商行。
銀錢富足。
但家中衆人開銷甚大。
爹愛書畫,娘喜首飾。
孟懷謙在翰林院任修撰,官從六品。
他總想着升職,自然需要需要銀錢時時打點。
我素來勤儉度日。
花在自己身上的銀錢少之又少。
哪承想,到頭來養出一堆狼心狗肺的家人。
還不如早早給自己享用了。
我摸了摸荷包。
「不過百兩,你姐小姐還是能賺得的。
「今日就帶你見見世面。」
梨雲香嫋嫋,汝窯龍井香。
金絲楠木的樑柱上纏繞着層層疊疊的緋色紗幔。
當中撫琴的男子懸腕撥絃,琴聲清雅。
正是今日拍賣梳攏夜的男花魁——
楚聽瀾。
春尋驚呼一聲。
「小姐,他竟然比姑爺長得還好看!」
我凝神細看。
他素白廣袖垂落,身形如竹。
眼簾半垂,長睫投下兩彎月牙形的影。
眼角淚痣在眼尾陰影裏浮沉。
如同雪覆Ŧúⁿ青玉。
說起來,我夫君孟懷謙已是難得一見的俊秀。
可楚聽瀾比他還要更勝三分。
我思緒萬千。
卻不只是因爲他的長相。
而是因爲楚聽瀾這人,是我前世悲慘命運裏重要一環。

-7-
那時我不願讓夫救姐。
宋望瑾一氣之下,來摘星樓找男倌。
正逢楚聽瀾的梳攏夜。
他被城西的紈絝柳七瞧上。
那柳七葷素不忌,手段陰毒。
慣有些調教人的法子。
上一個被柳七拍下的男倌,被折磨得沒了人形。
最後連那話兒都被切掉,竟未能留下個全屍。
宋望瑾自詡善良。
不能眼睜睜看着楚聽瀾落入苦海。
她頭腦一熱。
以三千金的高價搶得榜首。
比出手闊綽的柳七還多出一倍。
當時人人都讚歎她人美心善。
可無人知道,她囊中羞澀。
連百兩銀子都掏不出。
這三千金的開支,到頭來還是落在我頭上。
商行短期抽調這麼多的資金。
元氣大傷。
那柳七又是花行掌舵柳春的老來子。
被宋望瑾搶了風頭,失了顏面。
柳春怒極。
很是針對了我一陣子。
攪得我不得安寧。
我親自提酒上門致歉,又高價買了他一批花,才讓他消了氣。
好容易消停。
我尚未來得及鬆口氣。
就聽說楚聽瀾被家人認了回去,成了高高在上的貴人。
可他只當宋望瑾是恩人。
在宋望瑾的祈求下,狠狠打壓宋氏商行。
我那資金週轉不開的商行越發日暮西山。
他不知道。
要算起來,他那救命錢是我出的。
我纔是他楚聽瀾的救命恩人。
後來,我曾想盡法子去找他說明真相。
卻被他的侍衛們攔着。
不曾有機會。
直至商行分崩離析,我也慘死莊子上。

-8-
前世楚聽瀾沒有親手害我。
可我,卻實實在在因他推波助瀾而死。
此刻看着他這張魅惑衆生的臉。
Ťûₗ我心情很是複雜。
良久。
我才收回思緒。
恨不恨他已經不重要了。
當務之急,是成爲他這世的恩人。
臺下響起了此起彼伏的競價聲。
「二百兩銀子!」
「我比秦小姐加一百。」
「那我出四百兩!」
鴇母興奮地上前。
「今日不拘身份,價高者得。」
「各位客官,還有出價更高的嗎?」
我戴着面紗,托腮等了許久。
終於聽到柳七嘶啞的聲音。
「我出一千兩金!」
「都說這聽瀾公子乃是千年一遇的絕色,我倒要嚐嚐滋味如何。」
「可是比我那ŧü₎些美人兒好些?」
此言一出,周遭瞬間安靜下來。
「一千兩金也太貴了。」
「又是柳七這紈絝,我看這聽瀾公子凶多吉少。」
「對啊,落他手上少不得喫苦頭……」
柳七站直身子,淫邪的目光落在楚聽瀾身上。
他常年尋花問柳。
早被酒色掏空了身子。
昔日一副好皮囊如今也頹了三分。
眼下青黑,面色暗黃。
此刻拂扇晃首,強作出一副翩翩公子樣。
看起來很是滑稽。
楚聽瀾薄脣緊抿。
那雙眼睛黑沉如淬過冰的墨玉,攏着寒氣。
對柳七很厭惡的樣子。
可他身在風塵。
也只能看着柳七一步步走近,毫無辦法。
「美人兒,今夜你可是歸我了。」
就在柳七的手即將摸上楚聽瀾的臉時。
我舉了牌。
「今日怕是要讓柳七少爺失望了。
「——我要點天燈!」
柳七有一瞬的詫異。
「你一個婦人跟我搶男人?」
他眼珠子一轉,露出不懷好意的笑。
「怎麼,你男人滿足不了你?
「竟然你如此慾求不滿,要來摘星閣找男人!」
春尋氣得面色通紅。
「你胡說什……」
我按住她的肩膀。
「摘星閣這個銷金窟,不就是散盡千金圖一樂?
「柳公子何必當真。」
我抬首對上柳七的眼睛,遞過茶水。
「倒是我覺得這摘星樓的茶水,比不上城南書齋老闆娘親手泡的茶。
「柳公子覺得呢?」
柳七臉上倏地一白。
眯了眯眼,好似想要透過面紗辨認出我是誰。
「你是何人……算了,我突然有些頭暈,想回家休息了。
「書齋可不是我去的地兒,這茶水我比不出來。
「既然這位娘子看上了聽瀾公子,那我今日便成人之美吧!」
他仰頭喝光了茶。
杯子一丟,大步地走了出去。
尋春死死攥着手帕,已做好了和他爭吵的準備。
見他如此輕易放棄了。
不免詫異。
「小姐,這柳七怎麼今日如此好說話?
「我還以爲他會再加價呢!」
我不動聲色。
「許是他有事要忙。」
外人不知。
柳七是城南書齋老闆娘的姘頭。
花心紈絝與清雅才女,看着八竿子打不着。
卻是對真心相愛被棒打的鴛鴦。
前世在我死前,老闆娘那參軍回來的夫君將這二人捉姦在牀。
直鬧得滿城風雨。
倒是讓我平白撿了個把柄。
逼得今日柳七主動退讓。

-9-
柳七走後。
我替楚聽瀾贖了身。
前世宋望瑾花費三千金,才享有他的梳攏夜。
她實在不懂這世道賺錢的艱辛。
而我不過與鴇母談了談。
只需要兩千金。
就直接拿回了楚聽瀾的賣身契,將他帶離了摘星樓。
夜色已深。
我將他安置在早年置下的杏花巷內一進小院。
楚聽瀾跪在地上向我行禮。
「多謝恩人救我。」
「雖不知爲何,但你願意救我出泥潭,這份救命之恩我牢牢謹記,他日我定……」
他聲如清泉。
說話時一縷青絲滑落,垂在淚痣旁。
燭火一晃。
這痣便如雪地裏綻放的紅梅,襯得他有種驚心動魄的豔色。
我本來只想着搶了宋望瑾的恩人。
等着日後他認祖歸宗,身份水漲船高。
我也好借他的勢將商行做大做強。
可如今,我改了主意。
買了男人來。
自然是要用的。
我摘下面紗。
伸出手指,按在他的脣上。
「可我現在就想要你報恩。
「不如你,以身相許?」
楚聽瀾微微一怔,臉上浮現紅雲。
旋即羞澀地含住了我的手指。
「恩人想要我如何,我便如何。」
他遠比孟懷謙年輕。
有些生澀,但勝在用不完的力氣。
又很是虛心好學。
比自詡文人清流的孟懷謙在榻上好用得多。
天色將明時分。
牀畔紗帷已晃了三回。
我腰痠腿軟,好似夜行百里。
又覺得神清氣爽。
這兩千金,花得倒也不虧。

-10-
翌日,我從杏花巷直接去了商行。
孟懷謙竟已在商行等我。
他身旁還跟着宋暄。
看見我。
宋暄撲了過來。
「孃親,我和爹爹等了你許久。
「春尋姐姐說你早來了商行,怎麼不在?」
我摸了摸頸側,將衣領正了正。
早起時楚聽瀾精神得很。
癡纏着我,硬是鬧了一回才罷休。
美色誤人。
也誤時辰。
我清了清嗓子,面不改色地撒謊。
「方纔去酒樓定了新菜式。」
宋暄這才消停。
「我和爹爹去巷口買了你最愛喫的蝦餅。」
「還有槐花糕,我特地讓阿婆多加了蜂蜜呢!」
我這才瞧見孟懷謙手中的食盒。
前世今生。
這還是他第一次主動爲我送喫的。
可偏偏,是他在與宋望瑾同房後。
我實在生不出一絲感動。
孟懷謙將食物擺到桌子上。
又給我夾了最飽滿的蝦餅出來。
「浣瑜,這個給你。」
他手指纖長。
做這些動作很是賞心悅目。
那張我曾經數次心動過的臉,也還是從前模樣。
可我突然就覺得,膩了。
「方纔我已在外面喫過……」
「懷謙,暄兒!
「原來你們在這裏。」
宋望瑾人未到,聲先到。
她匆匆跑過來。
眼睛眨也不眨地落在孟懷謙臉上。
臉色潮紅,帶着微微的汗意。
高聳的胸脯起伏不定。
孟懷謙看了一眼,就慌忙別開了眼。
可喉結卻誠實地動了下。
宋暄抱着她的手臂,糯糯地說:
「瑾姨,我去找你了,爹爹說你還在睡。」
宋望瑾像是纔看到我。
她有些拘謹地後退了一步。
「浣瑜,我不知道你也在這裏。
「若是知道,我就不來打擾你們了……」
我沒應聲。
只是看着她髮髻上的芍藥花簪。
那是我有孕時,孟懷謙送給我的。
宋望瑾順着我的視線摸了摸頭髮。
有些羞赧。
「浣瑜,我歸家時行李丟了,只能借用下你的簪子。
「我問了懷謙,他說可以的。
「你,你不會介意……」
話未說完。
她身子一歪,直直倒了下去。
孟懷謙猛地推開我。
上前將她攬進了自己的懷抱。
「不過一支髮簪,慌什麼?」
「我帶你去看大夫。」
我猝不及防,撞在桌角。
丫鬟秋吟趕忙扶起我。
「東家,撞到哪裏了?疼不疼?」
宋望瑾窩在孟懷謙懷裏,掙扎着要起身。
「我這是老毛病了,喫過飯就好了。」
「對不起啊浣瑜,方纔懷謙也是關心則亂,你沒事吧?」
孟懷謙看了我一眼。
眼裏飛快地浮現一絲愧疚。
「浣瑜,我沒想到你ŧũ₋沒站穩。」
「我只是一時心急罷了。」
我看向他仍將宋望瑾圈在懷裏的手,「無事。」
「你快帶姐姐去看大夫吧,總暈倒可不好!」
宋望瑾咬了咬脣。
「浣瑜,你的簪子我會盡早還給你的……」
「瑾姨,我娘簪子多得是。」
宋暄焦急道。
「你要用就用,她不會這麼小氣的。」
「是吧,娘?」
我垂睫,「是的。」
「你喜歡,就拿去。」

-11-
這三人一同離開時。
背影像極了一家人。
秋吟咬牙,恨聲道:
「小姐,他們太過分了。」
「姑爺明明是你夫君,卻爲了扶她推你。」
「暄兒少爺也是心大的,不知道向着自己孃親。」
「還有這個宋大小姐,爲了治病跟妹夫……就算了,竟還不知恥地追到商行來……」
她活像個炮仗。
倒豆子似的將這幾人挨個數落一遍。
末了。
她覷了眼我的臉色。
「小姐,奴婢不是要挑撥你們姐妹關係。」
「只是看不慣他們這般磋磨你!」
我拽了她的手。
「秋吟,我當然知道你是爲我好。」
與我發家後買來的丫鬟春尋不同。
秋吟是我擺餛飩攤時,在路邊買下的孤女。
與我從微時一路相依。
熱時聞暑,冷時沐雪。
我一路走來的苦楚,只有她最能體味。
她名爲丫鬟。
實則比宋望瑾更像是我的親姐妹。
而且她自幼孤苦伶仃。
遠比我聰慧。
前世也是她早早看出孟懷謙的心思,悄悄勸我注意。
可那時,我沉浸在幸福的假象裏。
還勸她對孟懷謙放下芥蒂。
後來她因不許我爹孃胡亂支取銀兩,得罪了兩人。
在我遠行談生意時,被我爹孃嫁了出去。
我回來後找了許久。
可她夫君已經帶着她搬了家。
終是無果。
後來商行倒了。
她竟然得了消息,跑來接我。
那時她過得不好。
身上青青紫紫。
全是那個夫君打的痕跡。
可我還未清醒,說我還有夫君和兒子。
我有處可去。
她失望地離開。
哪承想,她句句成真。
今日見到這般鮮活的她,我一瞬就紅了眼睛。
這世,我想和她都有好的未來。
「秋吟,你可願爲我做件大事?」
本朝重孝道,甚至進了律法。
我是宋家女。
有這層血緣關係。
宋家人就能一直吸我的血。
更致命的是,從前我沒有心眼。
宋氏商行的文書都是我爹署名。
若是與他們翻臉。
我會一無所有。
不如早做打算,將商行架空。
日後起了爭執。
也是給他們留下個空殼子。
這世的宋望瑾沒有貴人。
可她這人奢靡慣了,花錢如流水。
加上我那對偏心的爹孃。
還有清風皓月的夫君和兒子。
全都不食人間煙火。
一面嫌棄我經商,滿身銅臭。
一面又揮霍無度,一擲千金。
我倒想看看。
沒有我這個掉進錢眼裏的人支撐。
他們這些厭惡銅臭味的謫仙們又該如何?

-12-
孟懷謙接連宿在宋望瑾院中。
我也不虧待自己。
他一走,我就去杏花巷。
楚聽瀾很是乖巧。
不知是爲了討好我,還是報答我。
他看了許多話本子。
學了許多我從未體驗過的姿態。
簡直比我成婚數年還要過得精彩。
秋吟知道了這事。
細細打量我一番。
「看來這男人還是得用年輕的。」
「小姐,你如今面若芙蓉,越發嬌俏了。」
我回家時特地看了看在我面前晃悠的宋望瑾。
果然臉色沒我的亮。
看來,她沒我喫得好。
也不奇怪。
孟懷謙本事確實比楚聽瀾差了些。
但宋望瑾許是沒喫過好的。
她已然很滿意。
在家中擺足了女主人姿態。
處處與我作對。
我讓宋暄每日早起跟着開蒙老師讀書。
她說:
「孩子太小,不必喫苦。」
我要孟懷謙撰書時收斂鋒芒。
不要次次都在人前直指上峯錯處。
她說:
「文人本應高潔。
「如果只想着討好上峯,豈不是辱沒了文人風骨?」
爹總跟學院裏旁的先生攀比。
娘也喜歡跟巷子裏的鄰居們較勁。
我勸他們不要計較這些瑣事。
她說:
「爹爹才高八斗,桃李天下,打的就是那些人的臉。」
「孃親有主母風範,豈是那些小門戶婦人可以相比的?」
「本就出衆,何苦硬要藏鋒,讓那些俗人小人得志?」
她這些話說進了這幾人的心坎裏。
被高高捧着。
爲她治病成了全家最重要的事。
孟懷謙不再勤勉讀書。
惦記着每日給宋望瑾治病。
可宋望瑾病沒養好,卻養出了個孩子。

-13-
她孕相不好,格外謹慎。
孟懷謙生怕我容不下這個孩子。
親自來勸我。
眉宇間都是對於孩子的嚮往。
「浣瑜,成婚前我便答應入贅,暄兒姓宋我沒有半點不願。
「可望瑾她說了,這個孩子可以隨我姓。
「求求你,讓我給孟家留個後吧!」
若我還愛他。
他這般期盼姐姐爲他生孩子,我定然難過。
țŭ̀ₐ可如今我心裏竟無半絲波瀾。
年少時我對他的那些感情。
早被前世今生他所作所爲消磨殆盡。
我輕笑。
「孟懷謙,這個孩子生下,他又該如何自處?
「你給他何種身份呢?」
孟懷謙額角跳了跳。
理所當然地說:「孩子會抱過來,養在你名下。
「你與望瑾是親姐妹,定不會待孩子不好。」
我沒再說話。
他只當我是默許了。
卻沒注意到牆後青色的裙角。
他不懂。
若非心死,沒有一個孃親會心甘情願將孩子交到別人手上。

-14-
爹孃千瞞萬瞞,可宋望瑾懷孕的事還是傳了出去。
她不是一般的孕婦。
她是個寡婦。
鄭家很快來了人。
是跟在鄭家主母身側的邱嬤嬤。
兩道濃眉斜飛入鬢,眉下眼睛銳利如鷹隼。
面色冷峻,字字如釘。
「當日少夫人說多年離家,夫君戰死只想侍奉在雙親身側盡孝。」
「可如今我們少爺屍骨未寒,少夫人卻有了身孕。」
「這也未免太荒謬了!」
宋望瑾臉色慘白,兩股戰戰。
像是要隨時暈倒。
聲音裏都帶了哭腔。
「邱嬤嬤,你是知道的,我身患怪病。」
「這孩子實是爲了治病才……」
邱嬤嬤冷哼一聲。
「主母心善,你無婚約卻與少爺私奔,還是給你正妻之位。
「當日知你得病,也允了你祕密回家治病。
「但你鬧出這事,我們鄭家豈不是顏面掃地。
「這孩子,萬萬不可留。」
她拿出一包藥材。
「這是皇室御用的墮子祕方。
「一劑藥下去,少夫人再如何治病也無後顧之憂。」
竟是要宋望瑾墮了胎,再也不孕。
我娘聽了這話,臉色一沉。
「嬤嬤這是什麼話?
「那小鄭將軍都死了,要我瑾兒爲他搭上一輩子嗎?」
邱嬤嬤不慌不忙。
「按照律例,寡居通姦是要杖責一百流放三千里的。」
我娘大驚失色。
重重跌坐在椅子上。
「不行的,這不是要我瑾兒的命嗎?」
宋望瑾嘔出一口血。
淚眼婆娑地看向一旁的孟懷謙。
良久。
孟懷謙嘆了口氣,走上前。
「嬤嬤言重了,宋望瑾已嫁與我爲妻。
「她腹中胎兒並非通姦得來,而是名正言順。」
「可我並未聽說少夫人再次婚配。」
孟懷謙看我一眼。
微微蹙眉,嗓音越發堅定。
「望瑾身體不好,我們這才延誤了婚期。
「婚禮就定在半月後。
「嬤嬤不嫌,屆時可來喝杯喜酒。」

-15-
打發了邱嬤嬤。
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了我臉上。
我輕聲道:
「我怎麼不知,你何時休了我又迎娶了姐姐?」
孟懷謙素來平靜無波的臉上,浮現幾許煩躁。
眼神遊離。
「浣瑜,我這是迫不得已。
「總不能眼睜睜看着望瑾和我們的孩子去死!」
宋望瑾重重跪下。
涕泗橫流。
「浣瑜,我成婚多年無所出,大夫曾言我此生無子。」
「你就讓我生下他吧!」
我娘心疼地扶起她。
「瑾兒,不用跪她。」
「一個不知廉恥的東西,若不是家醜不可外揚,我早就教訓她了。」
「今日我就讓懷謙休了她,與你成婚。」
她身後一個婆子上前,舉起手中帕子。
右下角赫然繡着「瑜」字。
我一眼認出。
正是我與楚聽瀾喫蟹釀橙那晚弄髒的。
他親自浣洗。
可後來獨獨丟了這張帕子。
「稟各位主子,二小姐在杏花巷養了個外室,奴婢親眼所見。」
「老夫人不忍傷姑爺顏面,才瞞着的。」
我爹重重拍桌。
「宋浣瑜,你好大的膽子!」
「我們宋家怎麼出了你這個傷風敗俗的玩意?」
我只覺得好笑。
「我養外室就是傷風敗俗。」
「那我的姐姐和自己妹夫夜夜歡愉,還珠胎暗結,這算什麼?」
「你!」
不料我會這麼直白。
我娘氣急,舉起手就要給我一耳光。
卻被我反手握住。
「我要與孟懷謙和離。
「往後他與宋望瑾如何,我都不會多說一句話。
「你們若是不同意,我就去找鄭家人說出真相!」
一直愣在原地的孟懷謙身形猛地一震。
眼底墨色翻湧。
「浣瑜,你竟如此迫不及待要與我和離?」
「你養外室是不是刻意報復我?難道你真的對我沒有一絲一毫的不捨嗎?」
我一字一頓。
「你想多了。」
「孟懷謙,我只是心裏沒了你而已。」

-16-
在我爹孃的叱罵中,我拿到了和離書。
隨意收拾了些貴重首飾。
我便帶着春尋離開。
其實這些首飾我也不會再用了。
只是不想便宜這些人。
宋暄送我到了大門口。
他眼中有不捨,但更多的是氣憤。
「娘,你爲何要做對不起爹爹的事?」
我頓了頓。
「那你爹爹這樣,對得起孃親嗎?」
他理直氣壯地。
「祖母說,男子都是這樣的。
「再說了,瑾姨也是家人。
「娘,是你太自私了。」
我簡直被氣笑了。
「那日後你就不會再有我這個自私的孃親了。」
春尋跟着我大步向前。
神色有些迷茫。
「小姐,老夫人說的是真的嗎?
「宋氏商行跟我們沒關係,那你日後怎麼辦?」
她還在心憂宋氏商行被奪走的事。
但我早已料到。
還趁早做了打算的。
我摸了摸她的頭。
「別慌,我都安排好了。」
才走出幾步。
就見巷口停着一輛馬車。
車外一人,長身玉立。
眉眼熠熠地看着我。
不是楚聽瀾,又是誰?
他伸手接過我與春尋手中的行囊。
「浣瑜,我來接你。」
我對他沒個好臉色。
推開他,徑直上了馬車。
楚聽瀾摸了摸鼻子。
跟着上來。
「我錯了。」
他像是小狗一樣,環抱着我的腰。
聲音也黏糊糊的。
「你怎麼知道是我做的?」
我狠狠推開他。
「我娘身邊的那個婆子來了杏花巷好幾次,不是你特意引來的又是誰?
「以宋望瑾的本事,也不可能驅使得動邱嬤嬤來幫她逼婚。
「這一環扣一環,逼着我和離。」
「除開你這個手眼通天的祈王世子,還有誰?」
楚țů₂聽瀾被我拆穿。
也不生氣。
反倒扣住我手腕,靠在我頸側。
「浣瑜,別生氣了。
「我只是想讓你早些和離罷了。
「更何況,我都是順着你的安排順水推舟,沒有壞你的事。
「商行那邊我也讓人做了些手腳,宋家人搶了去,有得他們忙的。」
修長手指勾住我的衣帶繞了繞。
偏生他那張霽月清風的臉浮起薄紅,眼角淚痣豔得動人。
我心中五味雜陳。
初初將他贖回時,我其實是怪他的。
每次留宿在他那裏,毫不憐惜。
很有些辣手摧花的報復之心。
可他逆來順受。
還爲了我精進技藝,服侍得我食髓知味。
又每每學做不同的菜式。
連我的胃腸也伺候妥帖。
時日久了。
我好像對他也有了些莫名的情愫。

-17-
雖然有些動了心。
但我不說。
唬得楚聽瀾以爲我生了氣,成日裏忙着討好我。
我早早給自己買好了醍醐巷一個三進宅子。
他竟將隔壁一戶買下了。
早晚準時給我送餐。
菜式稀奇,味道鮮美。
氣得我新招的廚娘每日裏與他較勁。
白日裏我去秋吟張羅着的瑜記商行。
他就在對面的茶樓飲茶。
秋吟觀察數日。
像是被他打動了。
「這聽瀾公子如今身份高貴,還這般看重你,也算難得。」
「要我說,比那個姓孟的好多了。」
「別說爲你下廚做飯,就連送飯也不過三兩次。」
說到這裏,她掩了嘴。
小聲譏諷道:
「你一和離,我就將宋氏的大主顧都搶了。」
「你那姐姐挺着大肚子非要掌管商行,直弄得一團糟。」
「已關了好幾家鋪子,我託了人去低價買下。」
自我和離不過半月。
當初我一手建起的宋氏商行竟已日暮西山。
哪怕是我與秋吟親手打壓。
瑜記也是勢頭大好。
我還是有些難受。
「有店中老人願意留下的,就都留下吧。
「不願意留的,就多給銀錢。」
秋吟掩脣一笑。
「我早與商行夥計們打過招呼。」
「撐過這一段,等我們把鋪子盤下來,就還跟以前一樣。」
「連這段時間的工錢,都照補。」
她說着說着,翻出來一個帖子。
一拍腦門。
「我都給忘了,你那姐姐今日要大婚!
「早早給同行們下了帖子。」
我放下賬簿,擦了擦手。
「那我去吧。」
秋吟拍了拍手。
「我也去。
「我都迫不及待看到他們知道瑜記商行東家是你的臉色,肯定很精彩!」

-18-
宋望瑾的婚禮很隆重。
整整半月。
她都在大張旗鼓地張羅。
東市買嫁衣,西市訂頭面。
南市購鮮花,北市尋鮮果。
她看不懂賬目。
不曉得我留給他們的商行只是個空殼子。
欠了許多貨款。
賬面的銀子也就夠夥計們的工錢。
她只認得賬面上結餘的數字。
將這些銀子都支取了。
盡數花掉。
她以爲偌大的宋氏商行能讓他們有用之不盡的銀錢。
奢靡得驚人。
我娘也有意幫宋望瑾融入京城的婦人圈子。
親自下帖子,邀請了衆多有所往來的夫人。
就連孟懷謙上峯鴻臚寺少卿家的林夫人,也被邀了來。
即便二婚從簡。
女賓這邊仍是擺了六桌席面。
還請了戲班子來表演。
我娘站在門口迎客。
看到我時,滿臉不可置信。
「瑜兒,你怎麼來了?」
我拿出帖子,露出上面的瑜記商行。
她眼珠子瞪得溜圓。
「你……你竟然是瑜記……」
她恍然大悟,「瑜,怪不得。
「我早該想到的。」
「瑜兒,你當日可是答應了的,不會說你姐姐與懷謙的事……」
我點了點頭,遞上賀禮。
「放心。
「今日我只是來沾沾喜氣。」
她這才鬆了口氣。

-19-
賓客一堂,很是熱鬧。
我娘遊走其中,言笑晏晏。
但很快。
她就笑不出來了。
宋望瑾精心準備許久的席面亂七八糟。
先上的八個冷盤,看着盤子極大。
但留白很多。
細看下來,比尋常的席面菜量要少許多。
根本不夠桌上的人喫。
接着端上來的熱菜,連一味珍稀食材都沒有。
全是些便宜的菜式。
當中甚至出現了兩道下水。
且都是分量極少,堪堪遮住盤底。
在座的夫人們即使見多識廣,也還是露出爲難神色。
「宋老夫人,您家菜式挺別緻的。」
「這種擺盤我還是頭一遭遇到。」
她再遲鈍,也發現了不對。
忙着給我使眼色。
我假作不知。
她只好自己上前,紅着臉解釋。
「瑾兒在邊關久了,總想着那邊的菜式。」
「各位嚐嚐,與京城風味不同呢!」
可菜量太小。
客人們夾了幾筷子就見了底。
她又慌慌張張地讓丫鬟取了自己愛的蜜餞乾果湊盤子。
好容易給夫人們填飽了肚子。
又將她們引到後院賞荷。
也難得這些夫人們脾氣好,沉得住氣。
好些都是與我熟識的。
她們尋了機會與我說話。
「浣瑜,那孟懷謙不是你夫君嗎,怎麼就與你姐姐成婚了?」
「若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們今日纔不會來。」
「宋氏商行乃你創建,怎麼就與你沒了關係?」
「你這個姐姐是怎麼回事,行事竟如此上不得檯面!」
我斂了神色。
作出傷心欲絕的樣子。
「家事雜亂,倒是讓你們看了笑話。
「當中一言難盡,只是我與宋家已斷了關係,和孟懷謙也已和離。
「宋氏商行與我再無干系。」
在場的都是人精。
很快就明白了,忙着一同安慰我。
「放心,我們做生意多年,認得是你。」
「宋氏還是瑜記,都一樣。」
……
聊着聊着,突然有位夫人捂着喉嚨呻吟起來。
緊接着所有人都跟着哀嚎。
「我好像中毒了!」
「肚子好疼,嗓子也在燒。」

-20-
這場婚宴亂成了一團。
做客的女賓們不是富商夫人就是如林夫人這般的官眷。
如今個個儀態全無。
捂着嗓子抱着肚子,大叫救命。
男賓那邊很快也傳出了叫喊聲。
好在大夫查看得很快。
「中毒。」
他拿着後廚發黴的菜。
還有那筐乾果。
「這菜都是不新鮮的,喫了輕則腹瀉,重則致命。」
「還有這些乾果,其實都是陳年舊貨,用硫磺燻蒸了纔看起來新鮮,都是有毒的。」
原來宋望瑾爲了婚禮奢華,處處燒錢。
光是自己的嫁衣與頭面就花費不菲。
還有家中裝飾,也是極盡奢靡。
剛巧宋氏商行落在她手上,經營不善,貨款雜亂。
即便她拆東牆補西牆。
低價賣了幾處商鋪,也還是不夠。
甚至連席面的菜錢都沒留出來。
但她不肯捨棄別的。
就將席面的錢一減再減。
最終搞出來這樣一攤子爛事。
秋吟目瞪口呆。
「東家,你這個姐姐可真是個人物。」
這事鬧得太大。
且是以商行的名義發帖子。
我爹作爲宋氏商行的東家。
當場被官差帶走。
我娘嚇得六神無主,暈了過去。
宋望瑾有孕。
哪怕惹了禍事,也可以躲得遠遠的。
只剩孟懷謙一人出面處理。
他的上峯林少卿吐了一地,十分狼狽。
帶着夫人匆匆離開。
臨走拋下狠話:
「孟懷謙,就你這般眼皮淺的行事,還想晉升?」
「我告訴你,絕無可能!」
身着紅衣的孟懷謙愣在原地。
臉色比衣裳還紅,眼神裏全是迷茫。

-21-
宋望瑾沒錢給賓客們賠償藥費和診金。
只能將商行的鋪子盡數變賣。
好不容易纔將我爹從大牢撈了出來。
人卻老了十歲不止。
而我娘那日驚嚇過度,中了風。
癱倒在牀。
我和秋吟趁火打劫,低價購入宋氏鋪面。
還截胡了許多單子。
直賺得盆滿鉢滿。
秋吟心情很是暢快,時常跟我聊些八卦。
「你那姐姐新婚夜與那姓孟的吵架,不小心摔了一跤卻沒有流血。
你猜怎麼着,說她壓根就沒懷孕。
「倒是那姓孟的,得罪了上峯,休妻再娶,前程盡毀。」
宋家這事,鬧得滿城風雨。
我不用刻意問,也聽了滿耳朵。
但秋吟記恨着他們個個欺負我,對這些格外在意。
我便聽她說了許多遍。
她像是歡欣的雀。
沒有半分前世的悽苦。
我看着她這樣,很是慶幸。
這一世,我們都很好。
宋家人賣光了鋪子。
終於賣到了住的那套宅子。
這日,孟懷謙帶着宋暄找到了我。
宋暄長高了些。
臉上的軟肉卻少了。
他哭着來拉我的手。
「娘,家被賣了,暄兒想跟着你。」
可我卻想起前世,他在我死前都沒有半分不捨的冷漠神情。
小孩子是很通透的。
他知道爹孃偏愛宋望瑾。
便跟着他們站隊,處處逼我退讓。
可他從沒體諒過我。
我懷他時還要擺攤賺錢,挺着大肚子早出晚歸。
他幼時認牀。
我便摟着他一夜一夜地扭。
將他養大,最苦的是我。
可他最辜負的,也是我。
「娘,我不想跟着瑾姨,你快回來跟我和爹爹一起吧!」
我後退一步。
冷靜開口。
「我會每月給你一筆銀子,直至你及笄。
「旁的,我就再無法相助了。」
孟懷謙神情一震,苦澀地Ṭŭ⁷說:
「浣瑜,我知道是我們對不住你,傷了你的心。
「可暄兒還小,他需要母親,近來他夜夜哭啼,很是想你。」
他聲音越發低沉。
像是砸進了地面。
「還有我……
「我如今才知道自己錯得離譜,其實這些年相互依偎,我早已愛上了你。
「只是我不甘年少時被拋棄,想要證明自己……」
不等他說完。
我就冷冷開了口。
「這都與我無關。
「孟懷謙,我不會永遠是你最後的選擇。」

-22-
拒絕了這兩人,我的心情也不算暢快。
楚聽瀾來接我回去。
我不冷不熱的。
他突然從背後貼上來,清冽氣息混着幾分委屈。
「離他們遠點,他們都對你不好。」
我:「呵。」
前世,你也沒比他們好到哪裏去。
楚聽瀾費盡心機,纏了我整晚。
他大抵是慌了。
把學到的技巧都展示了一遍。
我筋疲力竭,昏昏睡去。ẗū⁾
再睜眼。
房中擺滿箱奩, 一路擺到了院子裏。
楚聽瀾耳尖泛紅,冷清的眼眸漾着水光。
「浣瑜,這是我的聘禮。」
「嫁給我吧!」
我纔不喫這一套。
大力將他推開。
「再說吧。
「不過,我倒是有筆生意要與你談。」
前世, 明年南方將有水患。
好些貨物價格暴漲。
我可不能錯過這樣的機會,必須提前囤貨。
楚聽瀾垂頭喪氣地聽了我的話。
倏然笑了。
「好,都聽你安排。」
「我出銀子。」
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忙着擴大瑜記的規模。
去了好多不同的地方。
摸索找尋新的賺錢機遇。
再回京時。
竟聽到了爹孃的死訊。
原是宋望瑾總是拿家中銀子出去, 被孟懷謙發現。
他數次跟隨,才知曉真相。
宋望瑾的花吐症是假的。
她回京路上,與徐太醫達成交易,承諾往後每月給他百兩銀子。
以往家中有錢, 並未引人注意。
可後來他們全靠孟懷謙的俸祿養着。
這筆支出太明顯。
孟懷謙要休妻。
可我爹不讓。
「孟懷謙, 就憑你的出身,沒有我們全家供養, 你現在什麼也不是。」
「而且你禍害了我兩個閨女,如今一切你都該受着!」
仕途失意的孟懷謙最恨別人瞧不起他。
震怒之下,失手捅死了我爹。
我那中風的娘目睹全程,生生嚇死。
秋吟有些擔憂地說:
「那時你剛剛啓程, 我就自己做主爲二老收了屍。」
「孟懷謙關入了大牢, 你要去看嗎?」
我搖了搖頭。
我已不想與他再有牽扯。
倒是宋暄, 被秋吟送到了一處寄宿書院。
我去看了他。
他瘦得如同抽條的竹。
「娘,我知道錯了。
「那時你叫我好好讀書, 我卻聽瑾姨的只顧玩樂,來了這裏才發覺我像個草包。
「不過你放心,我會好好讀書的,往後我自己也可以立起來。」
宋家支離破碎後,他突然長大了。
我沒有心疼, 只覺得唏噓。

-23-
宋望瑾在孟懷謙入獄後就消失了。
捲走了全部的錢。
甚至不願意爲慘死的爹孃收屍。
可她也沒能跑得太遠。
她被徐太醫的弟弟盯上。
剛出城, 就被搶光了錢。
她爲了去追。
不小心跌落山崖。
好幾日才被發現,連屍骨都被荒野的獸類啃了。
她百般算計。
最後這個下場,也不比我前世好上多少。
倒讓我解了口氣。
重活這一遭。
我成功改寫了自己的命運。
不過三年, 我與秋吟就將瑜記開遍大江南北。
她爲自己尋摸了一個書生當如意郎君。
「哎,我從前總覺得讀書人都蔫壞。
「可是他對我實在太好了,我想着試試。」
大大咧咧的她, 突然靦腆了起來。
「這是除你之外, 第一個對我這麼好的人。」
「我賭一賭,若是錯了,我也認了。」
她成婚那晚。
我重生後第一次喝醉。
做了一場逼真的夢。
夢裏看到一個白衣男子, 跪在佛前祈禱。
「我今日才知找錯了恩人。
「可惜恩人卻因我而死,只能抱憾而歸。
「願以我今生,換恩人來世順遂。」
他腕間紅繩, 懸着一截青玉。
分外眼熟。
半夢半醒間, 我聽到楚聽瀾的聲音。
「來,把這醒酒湯喝了。」
「秋吟都成婚了,你還不願給我一個名分。」
他修長手指拿着湯匙,腕間紅繩微晃。
我眯了眯眼睛。
「楚聽瀾, 你求求我。」
「我就給你一個名分。」
頃刻,我就聽到了那人無奈的笑。
「求求你了。」
「明天醒來,你可一定要記得你說過的話。」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0 分享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