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我是在一個賣大閘蟹的小販那裏聽到這個故事的。
【1】
副掌門還不是副掌門的時候,只是青城山上外室弟子。
他出生鄉野。八歲那年家鄉發了大澇,舉家流離,在京城惡臭的巷弄裏死了爹孃,成了一個孤兒。從此遊蕩在街頭小巷,學會了坑蒙拐騙。
十一歲那年,因爲摸了個錢袋子心情甚好,隨手救了一位傷重之人,將他藏在了自己棲身的巷弄裏。那人捱了幾日竟活了過來,臨走時虛弱地說要回來接他。
他也沒有很期待。
結果那人真的回來了。
那天,他正因爲撿地上的甘蔗皮驚了官家的馬,被圍着暴打。那人突然從天而降,將他護在了身後。這一回,那人鮮衣怒馬,倚天仗劍,站在他身前睥睨衆生,天不怕地不怕。
原是個名滿天下的大俠。
他被大俠帶回了青城山,洗下了滿頭滿臉的髒污,穿上了青城派弟子的服飾,布料柔軟得他都不敢碰自己。他看着鏡子裏的漂亮小公子笑了一下,鏡子裏的漂亮小公子也對着他笑了一下。
他的命似乎一下子變好了。
【2】
他在青城山上練劍很努力。
他剛入門,用的是一把小木劍,每晚臨睡前都用衣襟細細擦拭它,彷彿在擦拭絕世之鋒。
那位大俠成了他的師叔。
他從別人口中得知師叔的劍術有多麼高絕,在江湖上多有威望,他的敵人是如何險惡,而每一次他都能決勝歸來。
他不知道有多崇拜他。
他也想做個大俠。誰撿甘蔗皮被人暴打,他就挺身而出,倚天仗劍,睥睨衆生,天不怕地不怕。
師叔回來的那天,他抱着自己的小木劍跑去看他,想把自己新近學的劍招演給他看。
院子裏,師叔正和師父說話。
師叔說:「思齊那孩子,學得怎麼樣?」
師父嘆了口氣:「他的年紀太大ẗų₂了,左腿又被人打斷過,習武強身健體可以,要在武學上有所造詣,卻是癡心妄想。更何況,他的根骨很差,你我心裏都有數。」
師叔沒有說話。
師父道:「我知道他救ṭū́₅了你的命,你心裏感激他、憐憫他,想報答他。可小孩子的心願,終究是小孩子的心願。他今天想做大俠,說不定明天就不想做了。他在青城山上喫得飽、穿得暖,你不必再自責。」
師叔嘆了口氣:「也只能這樣了。」
師父見師叔沮喪,又多誇了他幾句,說他算學、文章都學得又快又好,從不搗亂生事。嘴巴又甜,與同輩都交善,師兄師姐們也都喜歡他。
說着說着,想起一樁事來:「前日裏我過壽,他去後山找了棵驅蚊的香樟,動手打磨了一副棋子孝敬我,只因我說下棋的時候被蚊蟲叮了好幾個包。」師父笑着搖了搖頭,多有無奈,「所以窮人家的孩子,心眼多着吶。心眼多,哪能專心習武,繼承你我的衣鉢?不過只要不走歧路,也不會過得太差,你就不要再擔心了。」
師叔低聲應了句是。
師父道:「子期最近將玉嵐劍法練到了第六層。」
師叔喜笑顏開:「是麼?」
師父一捋鬍鬚,哈哈一笑。
後面的話,他沒有聽下去了,他抱着木劍悄悄溜走了。
洛子期是掌門弟子,他見過一面的。師父與師叔要誇獎他的話,他已經聽過一百遍了。
【3】
他第一回見到洛子期,是與師弟們踢蹴鞠,一不小心將蹴鞠踢到師父院子裏去了,掛在樹枝上。
他雖然是師兄,但入門最晚、家境最差,被差使的總是他,於是跛着一條腿翻牆去撿。
牆裏有個白衣如雪的少俠在練劍。
他只看了一眼,就看癡了。醒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竟然在哭。
他那時候已經看得出劍術的好壞了。他隱隱知道他不可能練成這樣,一輩子都不可能練成這樣,頓時有一種無邊無際的悲涼之感。
但是除了嫉妒以外,他又懷着一種更深厚的慶幸:「我雖然練不到,但這世上有人練到了。我親眼所見。」
底下少俠收劍,抬頭盯着他瞧。他有一雙很安靜也很清澈的眼睛,映着桃花與天晴。
他被少俠瞧見,侷促地騎在牆頭給他鼓掌,兩手之間的蹴鞠就掉下去了。
少俠撿去蹴鞠撣了撣,遞上來。
他一邊伸手去接,一邊說:「你好,我叫……」
「子期。」不遠處的遊廊裏走來一羣衣袂飄飄的少男少女,他們的白衣上鑲着精緻的藍邊,手上握着鋒利的寶劍,和少俠一式一樣。
「走了!」他們大聲招呼他。
「來了。」少俠把蹴鞠遞到他手裏,轉身離開。
他沒來得及做自我介紹。
爬下牆來,師弟們以手撫膺,連連問他有沒有被人撞見:「要是被掌門知道,非得罵死我們不可!」
「掌門倒是沒有,就是有人在練劍。」
他把牆裏的事告訴師弟們,師弟們互相使了個眼色,一副心領神會的模樣:「哦,洛子期嘛。」
他問洛子期是誰,師弟們都撇撇嘴,臉上掛滿了羨慕嫉妒恨。
「這些掌門弟子跟我們不一樣的啦。」師弟們最後言簡意賅道,「我們管掌門叫師父,只是掛名而已。他們是真的一招一式都傳承自大家的啦。不像我們,用破木劍。」
【4】
接下來他有意無意打聽了洛子期的很多事。
出生名門,根骨奇佳,年方十三歲已是門中翹楚,連老一輩中都只有師父與師叔能與他論劍過招。加之品性端方,已被指認爲下一任青城山掌門,眼見要長成江湖上又一個傳奇。
沒有人敢說,但所有人都在等,等洛子期長大,成爲天下第一。
他聽說了以後連嫉妒都嫉妒不起來,只愣坐在那裏,覺得「這纔是人生」。
他想要的人生。
他對洛子期產生了一種奇異的關照:他覺得洛子期是這世上另一個他,一個沒有遭受任何不幸的他。他投了個好胎,天賦卓絕而家境殷實,沒有被打斷腿,沒有捱過餓,有良師益友,有貴人伯樂,彷彿天地間一切的一切都在幫他,沒有任何東西阻擋他站上武林的頂峯。
他突然頓悟了自己爲什麼要受這許多苦。他戰戰兢兢覺得這個世道是公平的,洛子期的命太好了,所以這個世界上另一個他倒黴了,就像鏡子的兩面。
他覺得這樣挺好的。
「如果要倒黴,就倒黴我好了。」他給祖師爺添香油的時候跪在地上偷偷許了個願,「洛子期要平平安安,順順遂遂,成爲天下第一。」
他做不到的事,他祈禱洛子期可以做到。
洛子期身上有他一切的想往。
【5】
在又遠遠觀看了一次師叔與洛子期論劍之後,他對師父說,他不習武了。
他雖然是掛名弟子,但因了師叔的緣故,還是能與師父說上話的。
師父問:「那你想幹什麼?」
他道:「我胸無大志,只想照顧師父的飲食起居,給師父盡孝。」
師父嘆了口氣,順了他的意。
開始時的確是照顧飲食起居,他洗手作羹湯,替掌門跑腿送信。偌大的門派,每一個人都認識他,他卻清楚每一個人的底細。
隨後漸漸開始出入庫房。今天鑄鐵用了多少錢,明天田莊裏收了多少租。師父說:「你算賬好使,眼神也好使。」就允他出入密院,整理謄抄武功祕籍。
再然後,陪掌門出門見客。
都是江湖上有頭有臉的前輩,笑吟吟地當着師父的面誇獎洛子期。
這幾年,洛子期出門在外,跟着師叔在江湖上游歷,聲名鵲起。
從牆裏香到了牆外。
他心裏有一種隱祕的高興。
我家有子初長成,青城山上洛子期。
【6】
洛子期十八歲的時候終於回了一趟青城山。
他興奮已極,偷偷用庫房裏新收的雲錦替他裁了一套新衣。還有些邊角料,給自己做了一條腰帶。他穿不上掌門弟子的衣袍,就沾一點洛子期的喜氣。
他還準備了一壺酒,想趁着人多,熱鬧,敬一敬他。
這一回他一定不能像十三歲時那麼荒唐,他要鄭重地告訴他自己的名字,道一聲久仰大名。
然而門派中卻突然出了樁事。
洛子期點名要的內功心法,竟有幾頁是瞎編的。幸虧臨出密院他翻了一眼,他曾經謄抄過這本心法,過目不忘。
密院中沒有別的副本,他當即連夜謄抄了一份,第二天一早差人送出去,然後暗地裏將碰過心法的人排查一遍,抓住了內奸。
洛子期來密院中相謝的時候,他正握着長鞭,嚴刑拷打。
洛子期隔着房門說:「多謝掌院。」
這是洛子期第一次跟他說話,但他沒出聲。
洛子期很快就走了。不遠處歌舞昇平,是爲他接風洗塵。
那天晚上,他一個人喝了一罈酒,看着那白腰帶上沾上的血跡,遺憾。
遺憾之餘,他又悟了:洛子期是光,他是影,既然道不同,還是不要認識了。
他在底下看着他光芒萬丈就好。
【7】
他暗地裏除掉幾個內奸的事,師父不置可否。師父年紀大了,正準備傳位於洛子期,沒有心思對付這種小事。
只是幾個月後的某一天,師父突然把他叫去。
他到了以後,發現還有兩位同儕等在院中。
一位是世家名門,經常跟着師父出門交遊;一位是巨賈之後,家財萬貫,精通理財。
三人經常在一起做事,此時面面相覷,不知師父是何用意。
過不了多久,他聽聞有兩人的腳步聲從堂前傳來。
一抬頭,洛子期白衣佩劍,立在堂上如長劍在鞘,掩不住的肅殺之意。
他個子長高了,臉也長開了,只是那雙眼一如五年前,安靜又清澈。
他與他目光一碰,連忙低下了頭。
後來師父說了什麼話,他都沒心思聽,幸好師父不久就打發他們離去了。
師父回頭對洛子期道:「這三人,一個長袖善舞,一個善於理財。」
「還有一個呢?」
師父意味深長:「他什麼都肯做。」
師父叫他選。
洛子期拿起一支青竹籤,往窗外看了一眼,寫了三個字。
【8】
洛子期做掌門的那天,他做了副掌門。
洛子期微微頷首:「副掌門。」
他誠惶誠恐,受寵若驚,一拜到底:「掌門。」
外室弟子憤憤不平:「洛子期算哪根蔥?武功好了不起麼?!」
於是居心叵測地挑撥離間:「師兄,門中事務都是你在管,掌門卻是他做的,這世上竟然還有這麼好的事!」
而他站在洛子期身邊,看着他倆的衣袍一水的白衣飄飄,除了洛子期的袖口與襟口滾着藍邊,他沒有,心中也道:這世上竟然還有這麼好的事?!
幹起俗務來越發起勁了。
時間一長,衆人都漸漸忘記了他的名字。
只道他叫「副掌門」。
【9】
掌門不在青城山,十有八九。
每回他出門遠行,副掌門都要忙上半個月。
副掌門:「馬上就入冬了,那件貂毛大氅給他帶上。」
副掌門:「帳篷也要帶的,出門在外,找不到宿頭怎麼辦?」
副掌門:「金瘡藥帶一點金瘡藥,還有安神香,點上一支不怕宵小吹迷煙。」
副掌門:「馬紮拴馬上沒有?不能叫他隨地亂坐,要進寒氣。」
副掌門:「油鹽醬醋給他備着,就備一點點,不用多,荒郊野嶺自己烤東西喫的時候可以入入味。」
副掌門:「再備點酒驅驅寒?」
門人終於受不了了:「掌門是去行走江湖,又不是去野營的。」
副掌門:「喫不好喝不好怎麼行走江湖啊?!」
轉念又一想,打開了新思路:「東西帶不齊,倒是可以外面買,所以錢要備齊。」
當下捏着賬本,看看哪裏可以儉省,都給他打錢莊裏,供他取用。
待副掌門都安排好了,叫人把東西給掌門送去,卻沒有門人敢去。
門人看着那小山似的包袱:「我覺得掌門是要罵人的。副掌門,你自己去吧。」
副掌門就揹着手梗着脖子把臉漲得通紅:「我不去!我給他送?我纔不給他送!我不去!」
後來還是差了個資歷最輕的小弟子送。
小弟子戰戰兢兢地去,蹦蹦跳跳地來。
副掌門:「掌門怎麼說掌門怎麼說?」
小弟子道:「掌門什麼也沒說,不過好像挺高興的,還把酒分給他的朋友,一起下山了。」
副掌門鬆了口氣,隨即又提心吊膽:「大當家的帶這麼多東西,也着實不便,與朋友出行,還要被人取笑。」
於是副掌門便在各地瘋狂購置地產,開起了分壇。
一時間青城派鋪得到處都是。
其他門派私底下言語:「青城派野心很大啊。」
副掌門私底下道:「住客棧多不乾淨啊,讓掌門最好住分壇,自家地方的毛巾都是燙過的。」
【10】
掌門偶爾寄些書信回來,Ţü₆是桃花箋裏江南好。
副掌門戰戰兢兢回信,俱是柴米油鹽醬醋茶。
掌門便改寄土特產。
副掌門最愛洞庭秋蟹。
青城山上便年年都有洞庭秋蟹。
【11】
掌門年紀輕輕,玉嵐劍法出神入化,江湖中找他挑戰的人就多。
副掌門應對這種決鬥,是有處理辦法的。
他要請人去觀看他們鬥劍,爲掌門舉牌,爲掌門歡呼,不管結果如何,造勢先造起來。
而掌門一般是不會輸的。
副掌門早就請才子吟好了詩,作好了賦,再請樂師鋪個小調,在鄉野傳唱,在市井傳唱,一時間,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青城山上洛子期又打贏了哪個不自量力的倒黴蛋。以掌門爲主角的俠奇小說,一個地攤上能鋪幾十本。
掌門的名聲越來越大,找他挑戰的高手越來越少。
最後,月圓之夜,紫禁之巔,掌門挑戰天下第一。
他戰了三天三夜,副掌門在遙遠的青城山上,跪了祖師爺三天三夜。
贏了。
掌門在下一次武林大會上,高票當選了武林盟主。
【12】
青城山在洛陽開了百花會,做東宴請武林同道。
掌門端立在門前迎客,副掌門忙得腳不沾地。
請什麼人,上什麼菜,租哪裏的房子,房樑上掛多少尺紅布,來人送什麼禮,怎麼排座次,這鰷魚在東市買和西市買差多少錢,少林和武當的弟子們捱得太近打起來了……這些事都得他管。他新做了一身白衣,沒等過一個時辰就被潑上了酒水,少林武僧乾的。
好不容易平息了兩家的怒火,衆人已經坐定,掌門已經上臺。副掌門正豎着耳朵聽他作爲武林盟主發表第一次演講,後院突然起火。他整個人都炸了,跑去後院擼起袖子跟門人一道撲火。
他正灰頭土臉地拎着一桶水,聽聞前院裏,掌門朗聲道:「首先,我要感謝副掌門。」
他一愣。
「再次,我要感謝副掌門。」
他愣得更久了。
「最後,我要感謝副掌門。」
副掌門被後面的人撞了一下,新衣全然泡了湯。
掌門作爲武林盟主的第一次發言還如此亂七八糟搞七捻三。
但是他心裏卻高興。
他在掌門看不到的後院裏,用大碗舀了一杯水,權當是酒,一飲而盡。
敬他武林盟主、天下第一。
這一刻的榮光是他們兩個人的,即使他沒能站在臺上,他沒有姓名,甚至天底下除了他沒有人知道,這一刻的榮光卻真真正正是他們兩個人的。
他從十三歲見他,就在等今天這一日。
他沒有親眼見過這江湖,但掌門的江湖背後有他盡了全力。
待他換了身衣服,進到前廳,要應付一羣敬酒的人:「你這副掌門做的真是運氣啊!掌門聲威浩蕩,大樹底下乘了涼,他還給足了你面子!」
「那是,那是!」他笑道。
他喝酒是很厲害的。門派中的往來應對都是他,江湖中人喝酒論碗,他從喝一口便吐,到現在一口氣十好幾壇不帶停。
後來的事他記得不是很清楚。只記得掌門好像過來,幫他擋了酒。
第二天起來的時候,掌門已經帶着武林中人討伐魔教去了。
【13】
這一回掌門去了很久。
副掌門在青城山上如坐鍼氈。
可是他不能一起去,掌門不在,他是青城派的定心丸。他再是心急,也要安慰一衆弟子,沒事的,我們掌門穩贏!
贏,確實是贏了,但別人都回來了,掌門沒有回來。
他們說盟主和教主大戰三天三夜,然後一同跌下懸崖,再沒有上來。
一時間青城山上愁雲慘淡。
只有副掌門笑着說:「那他肯定是在懸崖底下遇到了絕世高手,傳他畢生武功了。」
說罷進門打包行李,眼淚噼裏啪啦往下掉。
出了門,把門中事務安排好,請來了神醫,帶着人連日連夜趕去了西域。爬了雪山,編了藤繩,下了千丈崖。
誰也不知道他怎麼把掌門背上來的。
下了山,在村民那裏借住,衣不解帶地守了半個月。
掌門的高燒終於退了。
這時傳來消息說門中外室弟子叛亂,副掌門又馬不停蹄要走。
門人道:「掌門這幾日就醒了,待他養好了身體,一同回去不好麼?」
副掌門沉下了臉:「這件事千萬別叫他知道。如果他問起我爲何突然回去……算了算了你們別告訴他我來過。」
副掌門雖然八面玲瓏,長袖善舞,可以說一晚上嘴裏不帶一句真話,但在掌門面前,他從來不說謊。
那就索性不說了。
【14】
副掌門在青城山上做了一次大清洗,殺了好些人。他們指着鼻子罵他冷酷無情、手段狠辣,副掌門心道你們何嘗不冷酷無情。
都是同門師兄弟,一起安生日子不過,要手足相殘。
副掌門嘴上不說,心裏是很Ṭŭ₅難受的。他還懷念當年一起踢蹴鞠的日子,可那些青梅竹馬,全都被他親手殺死了。
以至於掌門回來,他都沒有前去迎接。
就像是很多年前密院那一晚,手上沾了血,便有些自卑與愧對。
這一次事情鬧得這樣大,掌門也一定知道了他的手腕。
他這裏惴惴不安,掌門卻心情大好。他聽人說,掌門從西域帶回來一位知己。那位年輕的劍客救了他一命,兩人惺惺相惜,暢談劍道。抵足夜談,七天沒有出門。
副掌門鬆了口氣。幸虧掌門什麼事也不管,想來對他的所作所爲,不甚關心。
但隨即而來的就是淡淡的失落。
他其實也沒想跟掌門抵足夜談什麼的。他對武學,沒有研究,坐而論道這種事情不適合他。他每天晚上就是坐在房間裏是打打算盤,看這個月花了多少錢,下個月哪裏還可以儉省儉省,多給他添幾件新衣。叫掌門看到,也要見笑的。
掌門高不可攀,他沒有親近的意思。
只是突然想到十幾年前,他初見掌門的時候,沒說完的那半句話。
「你好,我是趙思齊。」
他一個人坐在廊下,看着那株桃花,心裏狐疑着:掌門……他知不知道我叫什麼啊?
【15】
劍客與掌門日日論劍,青城山上塵囂四起。
說劍客是名門之後,劍術高超,加之英俊瀟灑,實乃人中龍鳳。掌門屬意他攜手江湖,要以副掌門之位留他。
副掌門這些年處理偌大的門派,得罪了不少人,加上先前處置了門中叛亂,名聲更加不好了。這風聲一出,底下蠢蠢欲動,他做事都不如往常順暢。
副掌門有些心神不寧。
他其實是很能理解掌門的。掌門欣賞與結交的,從來都是豪俠。劍客與他才更像是一對雙生子,掌門想留他在身邊,也實屬正常。
於是他慢吞吞整理起自己的貼身事物,發現這麼多年,他給自己添置的東西少得可憐。
只箱底裏,翻出了那隻蹴鞠。
突然就難過了起來。
原來兜兜轉轉那麼多年,他與那個騎在牆頭偷眼看的小子,沒有兩樣。
【16】
第二天他去庫房盤點炭火,正遇到劍客閒庭信步。
兩人擦肩而過 ,劍客笑道:「不過爾爾。」
【17】
副掌門第三天起來,發現門派裏清淨了不少。底下人畢恭畢敬的,他吩咐的事,沒有人再給他掣肘。
他叫來人一問,原來是昨天半夜裏,掌門不知哪裏聽說了那句「不過爾爾」,當場將劍客請下山了。
掌門說:「閣下在青城山做客,我副掌門不知哪裏得罪了,我替他道個不是。」
掌門又說:「江湖門派不拘小節,照顧不周,閣下還是另覓他處。來人,送客。」
副掌門聽完,悶坐了半晌,搔了搔臉:「這怎麼好!」
站起來在屋子裏團團轉。
轉完了,眼Ṫṻ⁰睛亮亮地問:「掌門喫了沒?」
門人道:「掌門閉關了。」
副掌門有些失落,但還是馬上鼓足了勁:「他這是要突破第八層啊!我們青城山開山立派以來,都沒有人練到過!快快快快給他加雞腿。」
掌門閉關那兩年,副掌門學了藥膳。
天天給他煲湯,加雞腿。
他發現掌門不愛喫香菇。湯裏飄着的一片香菇去時什麼樣,來時什麼樣。
「不要挑食啊!」副掌門這一回悄悄放了兩片。
再端回來的時候,香菇就喫完了。
副掌門心中懷着巨大又隱祕的歡喜。
他覺得在這蒼茫的人世上,他與掌門之間的確存在某種關聯。他們彼此分享了一些祕密,雖然這些祕密極其微小,但是這讓他確認,他與掌門之間有一種不言自明的默契。
他是光,我是影,他是不是也明白?
所以在他心裏,自己是不一樣的。
【18】
副掌門自認是與掌門很有默契。掌門就該潛心武學,做他的天下第一,其他瑣事,他來操辦就好。
所以趁着他即將出關,副掌門蒐羅了各家美人的畫像,給掌門送進去了。
他的意思是:你先挑一挑,挑好了,我去下聘,等你出關正好能成親。
送了兩年飯的小弟子戰戰兢兢道,畫像都被扔出來了。
副掌門跟掌門雖然見面極少,但卻是十幾年的老相識了,這人還從沒見他發過火。
副掌門想到他正在緊要關頭,不僅十分自責,跑去掌門門前磕頭認錯。末了又走到門前,貼着那窗紙道:「你說不娶,咱們就不娶,你不要生氣,一會兒走火入魔了要。」
門裏不聲不響。
那天晚上,副掌門沒有給他放香菇。
掌門得寸進尺,半個月沒喫苦瓜。
【19】
掌門遲了半年出關,八方恭迎。他沒休息幾日就重出江湖,行俠仗義去了。
副掌門誒了一聲,疊着他的衣服,沒說什麼。
聲名在外,便蒼生在肩,這麼多雙眼睛都看着吶。
也許等兩人年紀都大了,掌門找到一個同樣天子卓絕的徒弟,他自己找到一個同樣心思縝密的守財奴,兩人就可以閒下來喝口酒,聊聊天。
【20】
掌門未歸,江湖生變。
青城派樹大招風,遭人暗算。
對手一環扣一環,來勢洶洶,勢必要將掌門打成魔頭。
他調用了所有的關係,所有的手段,都解不了這個局。
他沒有辦法,只好對所有人俯首認罪:「是我做的,我與魔教有關係,我纔是那個魔頭。」
他深知十個大俠裏面有九個都不是死在魔教手裏,而是死在江湖裏。這不是掌門的戰場,是他的戰場。他被人算計,是他技不如人,他認輸。但掌門不能輸。掌門身上是他一切的想往。
他解下了副掌門的衣袍。
當年這一身白衣,跟掌門一式一樣, 只是掌門的袖口與襟口有藍邊,他的沒有。他們站在一起, 就如同一對雙生子。
他想, 這樣的並肩, 從此都不會再有了。現在想來,卻是一生一次。
【21】
他被毒瞎了雙眼,打斷了手腳, 受了重刑,體無完膚。
但是他一口咬定跟掌門沒有關係,武林中人也不過得到一句「是我做的」。
他們要他公開受刑。在衆目睽睽誅殺副掌門, 也算是給青城派一個耳光。
沒有人想到,那一天,掌門來了。
一個人來的。
他風塵僕僕,不知經了多少場打鬥。
但當天下第一的洛子期屋檐上站起來的時候,所有人都怯懦了。
沒有人料到他會劫法場。
副掌門拼得一死,只求棄車保帥,他卻來劫法場。
副掌門被壓跪在地, 聽着周圍剎那間靜得什麼聲音都沒有,腦海裏突然想到很多年前的那幅畫面。
那人挺身而出,擋在自己身前,倚天仗劍, 睥睨衆生,天不怕地不怕。
【22】
「後來呢?」我問。
小販熟練地撿着大閘蟹丟進破鐵盆裏,稱着斤兩:「天下第一可不是吹的。掌門以一敵萬, 不知殺了多少人,把人救了出來。身後人說:『洛子期, 枉你是武林盟主!枉你是天下第一!你還算是個俠客麼?』洛子期當即丟下了他那把不可一世的名劍, 然後隨手拉了匹馬,抱着副掌門轉頭就走。從此再也沒有在江湖上露過面。」
我想象那個腥風血雨的日子裏, 掌門丟下了背後那個血流成河的江湖, 身前卻是滿懷春風。
他們逃出很遠, 掌門勒馬, 副掌門失聲痛哭。他失去了他隱忍打拼出來的關於兩人的一切, 但第一次聽到那個人急促的呼吸, 觸摸到他的體溫。
他突然放聲大哭:「我叫趙思齊!」
洛子期的聲音聽起來很平靜:「嗯,思齊。」
他哭得更兇了:「我叫趙思齊!」
洛子期道:「嗯,思齊。」
對於洛子期來說,那是十八年前,他寫在竹籤上的那三個字。
對於趙思齊來說, 那卻是念念不忘,必有迴響。
【終章】
故事好聽,但我沒有忽視更要緊的事:「誒誒誒你怎麼缺斤少兩啊!」
小販比我還雄赳赳氣昂昂:「我看不見!你眼瞎啊!」
我這才發現, 這小販眼中神采奕奕,卻沒有焦距。
他身邊的男人一直坐在小馬紮上用繩子捆螃蟹, 此時抬起頭來, 從容地把一隻螃蟹丟進我的籮筐裏。
氣質凜冽, 像個高手。
「你怎麼給他補了二兩的螃蟹?日子過不過了啊?!柴米油鹽要錢伐!屋頂又漏雨了你知不知道!」小販喋喋不休地數落着。
我也很不滿意:「再多給幾個吧,我又不是不付錢。」
「我們自己留着喫的。」男人說完牽起小販的手,抓着兩個馬紮和一桶螃蟹, 收攤回家了。
「好不容易治好了,以後不要再裝瞎了。」男人安靜道。
「生意做不做了啊!」
我想,他們大概是一輩子的拍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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