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莊裏鬧饑荒,丈夫哄誘我做菜人。
以自身血肉爲糧,供村民飲食。
我不同意,他們便將我迷暈,吊在了祭臺上。
他們想把我當作口糧,度過饑荒。
可他們不知道,我是一個鬼魅。
食我肉者,七竅流血,爆體而亡。
-1-
「婉娘,你的一條胳膊,能救全村的人,你這麼善良,不會拒絕的吧?」
拒絕的話還未說出口,我就看見了他手裏拿着的陶碗。
下一刻,我便失去了意識。
再醒來時,已是深夜,而我正被人綁在村中的祭臺上。
而綁我的,正是我的夫君——徐良恭。
見我醒來,他的眸中閃過愧色。
但也只是一閃而過。
我動了動手腳,發現都被鐵鏈綁着。
「你什麼意思?」
這是我被迷暈以來,說的第一句話。
徐良恭似是沒想到我如此平靜,他有些意外。
再次確定綁着我的鐵鏈很牢固之後,他開了口:「你被選中做了菜人。」
以自身血肉爲口糧,供人食用,是爲菜人。
「那你知道,我是你的妻子嗎?」
聽到我的問話,徐良恭有些煩躁:「是又如何?村民們都快餓死了,總不能眼睜睜看着全村人去死吧?你就犧牲這一次,一條胳膊,你又不會死。只要村裏渡過難關,村民們就會把你供起來的。」
徐良恭綁好我之後,離開的背影毫不留戀。
「徐良恭,你真的……要喫了我嗎?」
聽到我的問話,他頓了下,揹着我,聲音決絕:「能做全村的菜人,是你的榮幸。」
-2-
徐武村,位於深山中,是一個隔絕於世的小村子,往來進出困難。
饑荒年間,餓殍遍野,徐武村卻是唯一一個能夠不死一人而躲過去的村莊。
因爲他們有自己的菜人制度。
當村長確定沒有餘糧支撐村民躲過這次饑荒時,便會推選菜人出來,充作村民的口糧。
而這一次,他們選了我。
準確地說,他們選中了徐良恭家。
而他們一家,推我出來送死而已。
因爲被選做菜人的,絕大部分會活活疼死在刀片割肉的過程中。
僥倖沒死的,也會因爲膿瘡而被折磨致死。
被選中做菜人的那一刻,就已經不算是徐武村的村民了。
綁好我之後的第二日正午,徐武村的村民全都聚集在了這裏。
村長帶領村民們,朝着我跪拜三次,每一個人都神情恭敬。
他們在跪拜他們的神,而不是我。
有些餓得瘦骨嶙峋的,已經按捺不住,開始無意識地擦拭嘴角的口水。
他們看我的眼神,宛若一頭頭餓到極致卻被困在籠子裏的兇獸,打開籠子的那一刻,就會立刻把我撕咬殆盡。
祭祀過後,村民們每個人手持火把,繞着我走一圈,意喻祛病消災。
往常與我一起洗衣的鄰居大娘拄着柺杖,顫顫巍巍地繞着我走,蒼老的臉上掛着淚珠:「婉娘,你放心,大娘就是餓死,也絕不會喫一口你的肉,咱不做那喪良心的事!」
我感動地點頭,囑咐道:「大娘,您千萬不要喫我的肉啊!」
這裏的大部分人,都是我熟悉的面孔。
有村裏的村醫,我曾爲他採過草藥,也有村裏的乞丐,我曾好心給過他銅板,還有我做的熱騰騰的飯菜。
他們每一個人過來時,臉上都帶着無盡的愧色。
而我對每個人都要問上一句:「不要喫我的肉,好不好?」
他們會惶恐,會沉默。
也會當場承諾,絕不喫一口我的肉。
輪到徐良恭時,他低着頭不肯看我。
而平時躺在牀上,彷彿不良於行,被我盡心盡力侍奉的公婆,臉上沒有絲毫愧色,看着我的神色,就像看着一個陌生人。
我還是問:「不要喫我的肉,好不好?」
婆婆冷哼:「做咱家的菜人,是你Ţũ̂⁺的榮幸,你要感恩戴德才好。」
而公公則十分冷漠:「我們會照顧好星星的,你放心去吧!」
星星是我的女兒。
來祭祀的人中沒有孩子,因爲接下來便是最血腥的割肉儀式。
村民們到底還是有些良心,不忍孩子看到如此血腥的一幕。
-3-
祭祀完畢,他們在祭祀臺的下方架了一口大鍋,鍋裏滾着開水,準備煮我的肉。
開始割肉前,村長勒令所有人都自行退至十丈開外。
他拿着一把大刀,掀開了我左臂的衣袖。
他瞧着我,臉上還掛着笑:「婉娘,準備好迎接你的公德吧!」
我彎了彎嘴角:「請村長隨意。」
我這樣坦然,彷彿沒有一分赴死的恐懼,他的臉上反而掛上了幾分怪異:「我的刀下,曾經送走數十名菜人,從來沒有一個,像你這般從容。不過這樣也好,這樣也好,到了底下別怨我就成!」
正午的太陽很烈,彷彿能讓這世間所有的黑暗與罪惡無所遁形。
大刀在陽光下泛着刺目的光。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村長將刀高高舉起,帶着近乎虔誠的神情,一寸一寸地靠近了我。
就在他準備下刀時,村民之中突然起了騷動。
星星不知何時從家裏跑了出來,她滿目恐懼,小小的身子剛剛越過人牆,便被她的父親一把撈住。
「你這孽女!誰讓你出來破壞儀式的!村長,不好意思,我這就把她關回去!」
徐良恭對着女兒時窮兇極惡,對着村長時諂媚無比。
變臉之快無人能及。
可星星又怎會乖乖聽他的話?她幼小的身軀拼命掙扎着,雙手朝向我,臉上的淚珠啪嗒啪嗒掉:「不要喫我孃親,不要喫我的孃親!星星還小,星星好喫!星星比孃親好喫!你們喫星星吧!」
掙扎間,幾聲犬吠由遠及近。
衆人的視線中很快出現一條小狗。
啊!是我在村口餵養過的流浪狗。
我給它取了名字,叫蛋黃。
它有像蛋黃的顏色一樣,性子綿軟,見我時總喜歡瞪着溼漉漉的眼睛往我身上蹭。
可如今它渾身的毛都炸了起來,兇狠地衝着我的方向吼叫。
村長的臉色頓時變了:「把這條狗給我丟出去!」
祭祀期間,除了菜人。
村子裏不能見紅,他們不敢殺蛋黃,便找了幾個膽大的村民去誘捕它。
星星掙扎得更狠了,她哭得淒厲,徐良恭只得把她的嘴堵上,扛着她走了。
而這邊誘捕蛋黃的村民們靠近它,卻被暴怒的蛋黃撕了一道口子。
最終,它被人一悶棍敲暈,嗚嗚咽咽地倒在了祭臺的前面。
沒了阻礙,村長終於能開刀了。
冰涼的刀刃觸碰到我身體的那一刻,我問:「你確定要這樣做嗎?」
村長的手頓了一下,毫不猶豫地在我左臂上割了一道深可見骨的口子。
我發出了淒厲的慘叫。
他咧着嘴笑:「你不用威脅我,我救了全村人的命,我不會遭天譴的!」
劇痛中,我笑出了聲:「你確定嗎?」
其實我沒想威脅他。
我只是想勸誡他回頭是岸。
因爲——
我不是人啊。
喫了我的肉,是會死人的。
-4-
可村長不明白,他拿着刀,將我左臂上的肉,一塊一塊地割了下來。
整座祭祀臺充斥着我的慘叫。
也有不少村民看不了如此血腥的一幕,早已經背過了身。
我看到鄰居大娘甚至直接暈了過去,被人抬走了。
鮮血順着祭祀臺滴落,而村長像是施捨一般,手裏舉着我的肉,丟進了滾着開水的鍋裏。
那一刻,人羣之中爆發出歡呼的聲音。
他們,終於、終於能喫到一口,新鮮的肉了!
我側過頭,看了一眼我的左臂。
原本完整的一條手臂,如今只剩森然白骨,而白骨上,還在向下滴着血。
村長一聲令下,所有人,都爭着搶着,他們像一羣餓狼,爭先恐後地撲到滾燙的熱鍋前。
「這是給我兒子的肉!誰也不許搶!」
「這是我先搶到的!是我的!」
有急眼的人,甚至已經開始爲了一口湯打架。
還有一位頭髮花白的老人,因爲腿腳不便,擠不進去,便顫顫巍巍的端着碗,往祭祀臺爬過來,將碗放在我的左臂下,神情癲狂:「血……血是新鮮的!可以喝……」
徐良恭和公婆去搶,卻沒搶到。
焦躁地在鍋前擠來擠去,眼見喫肉無望,便對着村長「撲騰」一聲跪下:
「村長,這點子肉,根本不夠我們喫啊!」
「您再施捨我們一點吧!」
「對啊對啊!村長,老婆子我都一把骨頭了!真的撐不下去了!」
-5-
村長憐憫地看了我一眼,卻根本不理臺下的他們。
所謂菜人,是根本不可能只丟一條胳膊或者一條腿的。
徐良恭當初的說辭,完全是欺騙。
從他們將我推出去做菜人的那一刻起,就根本沒想讓我活着。
而我被喫完了,新的菜人就會出現。
直至饑荒完全度過。
可村長卻不會一天就將我殺乾淨。
疼痛緩過去之後,我看到那一大鍋糧食,已經被村民搶得乾乾淨淨。
村長很滿意。
他像一個救世主一般,站在祭祀臺上大聲宣告今天的割肉儀式已經結束,明天繼續。
沒有喫到多少的村民原本非常絕望,聽到他的話,眼裏又迸發出希望。
驅散村民之後,他站在我面前,洋洋得意:
「一次給太多,他們不會對你感恩戴德。只有你用鮮血吊着這羣餓狼,他們纔會聽話。婉娘,你是個好人,可惜,徐武村不需要好人,需要的,是我這樣的救世主。」
村長臨走前,步履生風。
我卻有些可憐他。
因爲……他很快就會是徐武村最後一任村長。
夜幕降臨,徐武村陷入了沉寂之中。
可祭祀臺卻開始熱鬧起來。
-6-
兩道小小的身影,在月色下,堅定而緩慢地朝我奔來。
是我的星星和我的蛋黃。
星星的腿腳好像受了傷,蛋黃始終在她身邊守護着。
他們兩個艱難地走到了祭祀臺。
星星見到我,再看見我的手臂,即刻撲在了我的身上,雙手抱着我的腿,坐在了祭祀臺上。
蛋黃也圍着我們轉來轉去。
他們都在哭,可他們都沒有發出聲音。
「好星星,孃親不疼,快回去吧!」
聽到我的話,星星擦了擦淚,從懷裏掏出了什麼:
「這是村醫爺爺偷偷塞給我的藥,他說孃親喫了這個,就不疼了。」
星星想要餵我藥,可惜她因爲飢餓太過瘦小的身軀夠不到我,努力了幾次,才堪堪將藥喂到我的嘴裏。
「村長今天去了家裏,拿來了一小袋米。他說,咱們家貢獻菜人有功勞。」
「孃親,我和蛋黃偷偷溜過來時,看到好多人偷偷去村長家裏……」
她和我相似的眉眼間閃過驚懼:「他們是不是……是不是還要喫孃親啊?」
村民半夜去找村長,恐怕是想通過特殊途徑,好喫到更多的肉。
我安慰她:「星星,孃親不會死的。」
可她卻不相信,細瘦的胳膊去拽綁在我身上的鐵鏈。
蛋黃也開始哼哧哼哧用牙咬。
可他Ŧű¹們那點子力氣卻無異於蜉蝣撼樹,努力了半天,鐵鏈紋絲不動。
我此時勸她,她根本不會聽,不如讓她自己放棄。
果然,星星和蛋黃努力了許久,在他們確定弄不斷鐵鏈之後,無比絕望地摔在了地上。
一人一狗,都開始嗚嗚咽咽地哭。
我告訴他們,我不會死。
星星擦了把淚問:「真的嗎?可是爹爹說……說要把孃親丟到後山那個亂葬崗去……」
循着記憶,我問她記不記得自己的生辰。
星星耷拉着腦袋點點頭。
她的生日,是在六月十六。
民間常說,十五的月亮十六圓。
星星記不住自己的生辰,我告訴她,一年之中,月亮第六次圓的時候,便是她的生辰。
「孃親不會死,孃親會給星星過生辰的!」
「真的嗎?」
我點頭,堅定地道:「孃親從來不騙星星。」
「但你要記住,千萬不要喫孃親的肉!一定要記住!」
星星懵懵懂懂,和蛋黃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他們走之後,祭祀臺並未陷入沉寂。
而是以另一種方式,重新活躍了起來。
-7-
祭祀臺下,怨氣橫生。
沿着我的腿,逐步爬上了我周圍的各個角落。
她們,不約而同地,聚到了我只剩白骨的手臂。
「你們,想要報仇嗎?」
不過一問,怨氣瞬間怒漲,幾乎要將我完全包圍。
我聽見了她們的哭聲、慘叫聲。
怨氣將我完全包圍的那一刻,我看到了她們。
那些被挖完肉,血淋淋地死在祭祀臺上的她們。
她們是徐武村的女子。
徐武村的村民,大多是村內通婚。
兩家父母互拿東西相贈,便高興地結下這門姻親。
天下太平時,她們是被交口稱讚的好媳婦。
亂世時,她們是家裏的儲備糧食,是可以被拿來交換的物件。
僥倖熬過去的,是婆婆。
熬不過去的,是菜人。
死去的人中,有十幾歲的少女,也有婦人。
有被扒光衣服,渾身赤裸鎖在祭祀臺上的,臨死前,就連頭上戴着的用來固發的木簪都會被取走。
一個將死之人,無須這些身外之物。然後光溜溜的,變成了別人的口糧。
也有苦口婆心,拿孝道與母愛做枷鎖,層層疊疊套在她們身上。
不做菜人,便是不孝,自己的孩子便無法活下去。
還有像婉娘這般,直接被打暈了扛過來的。
更有被家人扔出去,在黑夜中拼命拍門敲打的,企圖讓家裏與自己血脈相連的親人,給自己一分憐惜。
可換來的,只有燭光熄滅後的冷寂。
徐武村的菜人制度從誕生至今,死的從來都只有女子。
一人死,ƭũ̂ₚ全村活。
村民在慶ťûₕ祝,他們安全度過了饑荒。
劫後重生的人們脈脈溫情,與家人們安心團聚。
而一個個慘死在祭臺上的菜人卻無人問津,甚至沒有人願意處理她們的屍骨。
他們心中有愧,更有恐懼。
所以菜人的屍體,有的進了沒被他們喫掉的狗的嘴裏。
有的草草埋在了亂葬崗。
她們身死,可她們的怨氣永久留在了這裏,無法消散。
而此刻這些怨氣,成了我最好的滋補品。
不到一刻鐘的時間,我只剩白骨的左臂恢復如初。
我動了動幾乎麻木的軀體,鐵鏈在沉寂的環境中叮噹作響。
像是對她們的回應。
「你們放心,害死你們的人,一個都跑不了。」
-8-
與第一日的祭祀儀式不同。
次日,村民們早早就來到了祭祀臺前,每個人的手裏都捧着碗。
有的,甚至半夜便來到了祭祀臺前苦苦等待,爲的就是能喫上一口新鮮的肉。
天大亮時,村ṱŭ₂長雙眼青黑,腳步虛浮地過來了。
次日的祭祀儀式不需要太繁瑣,他潦草做完,便拿刀朝我過來。
「今天給大夥兒多切點兒!一條大腿肉如何?」
村民們用歡呼來回應他。
我無聲地笑了。
村長志得意滿地一步步走近我。
準備掀開我的衣裳時,他像是突然打了幾個激靈,然後不可置信地,一點一點抬起了頭,把目光放到了我的左臂之上。
「啊!」
村長慘叫一聲,踉蹌着後退。
村民們的歡呼聲也逐漸停止。
大家都好奇地看着祭祀臺上的我們。
我看到村長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我的左臂。
破爛的衣裳下,是完好無損的身體。
最後,他閉了閉眼。
不知是否因爲過度激動,他臉上的肉都顫了起來。
再睜眼時,臉上爆發出狂喜。
他大踏步走到我身邊,一把撩開了覆蓋在我左臂之上的布條,露出了我恢復如初的手臂。
「大家來看!」
「顯靈了!我們的神顯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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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們逐步向我們逼近。
隨後,人羣中抽氣聲此起彼伏。
「怎麼會這樣!」
「我親眼看着村長割的!」
當一人忍不住驚歎出聲時,所有人的激動都溢於言表。
當然,也有人抖着脣問我是不是妖怪轉世,立刻被更大的聲音反駁:
「怎麼可能!妖怪怎麼會乖乖讓我們喫她的肉呢!」
「就是就是,一定是神仙顯靈,給我們徐武村送來了這麼一個祥瑞!如果婉娘當真能在割肉之後一次又一次恢復,那豈不是我們村再也不需要下一個菜人了!」
「一定是村長的英武感動了上蒼,纔給我們送來婉孃的!」
哪怕這個時候,人羣中都沒少了對村長的恭維。
他也很享受被人擁簇的感覺。
最後他出聲制止了村民的議論。
爲了確認我是不是真的能恢復如初,他這次割了我一條大腿上的肉,準備明天再慎重確認。
村民們有些不滿,因爲還是有許多人搶不到,可也無可奈何。
村長是徐武村自誕生以來首位祭司的後代,在村裏幾乎是土皇帝一般的存在。
就算他們不滿,也做不了什麼。
-9-
深夜時,祭祀臺又恢復了熱鬧。
我的大腿在怨氣的「滋養」下恢復如初。
她們顯得有些焦躁,在我身上暴走,恢復的時間更短了一些。
我安撫她們:「別急,就算報仇,也得先踢掉絆腳石。」
片刻之後,她們安靜了下來。
因爲她們察覺到了有人靠近。
藉着月色,我看到了那個鬼鬼祟祟向我靠近的黑影。
是今天沒有來搶肉的徐良恭。
他顯得有些緊張,一路過來都東張西望。
我假裝睡着,等他摸索過來後,才驚呼出聲。
他被嚇得伸手捂住了我的嘴。
「婉娘別怕,是我。」
見我安靜下來,他才鬆了口氣,開始查看我的身體。
像是真正確認了我可以恢復如初之後,他萬分激動:「婉娘,我就說你不是一般人!」
「今天爲什麼沒有來呢?」我問他。
徐良恭臉上閃過幾分不自在,我在ẗũₕ月色下ẗű⁴看得清清楚楚。
我在祭祀臺上生不如死,他們卻喫着用我的命換來的糧食。
徐良恭不會告訴我真相,他不自覺地搓了搓手:「想着就是來,怕是也搶不到,爹孃年邁體弱,就沒有帶他們過來。」
我擠了點兒眼淚出來:「如今你也看到,我怕是要成爲全村人永久的糧食,夫君,我疼啊!」
徐良恭像是下定決心一般對我說:「婉娘,你想回家嗎?」
「自然!我想念我們的家,更想念我們的星兒……」
聽到他想要的回答,徐良恭高興不已:
「你放心!我會想辦法帶你回家,我們一家人離開此處,再也不回來!」
我故作憂慮:「可是夫君,村民們……會同意嗎?」
徐良恭面色閃過陰狠:「且不說你本來就是我徐家的人,我就是要回來又如何?」
不過一激,徐良恭便在祭祀臺前許下了要帶我走的承諾。
畢竟有我這樣可以充當永久口糧的人,他們至少可以安穩地度過饑荒。
這也是徐良恭今天來尋我的原因,他們一家人知道了關於我的事情,來探虛實,如果是真,就把我搶回去,永遠離開這裏。
畢竟,誰會願意把好東西分享給其他人呢?
-10-
果然第二天晚上,徐良恭便帶着刀過來了。
他興奮得手都在抖:「婉娘,我帶你離開!」
話音剛落,周圍窸窸窣窣,無數村民從掩映的草叢中出現。
我立馬號啕大哭:「夫君,你既把我獻出來,我就是屬於全村人的,你怎可如此自私!」
哭號中,我給徐良恭定了罪。
他被這突然的變故嚇得跌坐在地。
村長怒斥:「誰準你動我們徐武村的口糧?!」
「收了全村人的米,你竟然還想獨吞我們的菜人,你徐家當真假仁假義,不配做徐武村的人!」
跟着過來的村民也義憤填膺,要求村長嚴懲。
人就是這樣,一旦涉及到自己的利益,所有人都會忘記,徐良恭,原本是貢獻菜人的人。
一時間,原本誇讚他仁義的村民,都對他口誅筆伐。
他們像一個個自詡公正的仁義之士,將所有的惡意傾倒在徐良恭身上。
更有甚者,將徐良恭從祭臺上扯下,對他拳腳相向。
村長只是冷眼瞧着,絲毫沒有要爲他說話的意思。
徐良恭的求饒喚不醒村民的人性。
他們揮舞着拳腳,將對生活所有的不滿都發泄在了他身上。
只不過一會兒的時間,徐良恭便被打得像一塊破布一樣,鼻青臉腫地倒在了地上。
村長這才假模假樣地讓人停手。
他嘆了口氣,居高臨下地看着徐良恭:「徐良恭,你半夜偷竊菜人,徐武村,已經容不下你們了。」
「這樣吧,念在菜人是你徐家貢獻出來的,我便賞你一塊肉,今夜之後,你徐家離開徐武村,自此之後,再也不許回來。」
村長從我腿上利落地剮下一塊兒肉,扔在了徐良恭面前。
徐良恭掙扎着,雙眼死死地盯着我的方向。
我衝他笑得惡意滿滿。
他被人像螻蟻一樣拖走時,才後知後覺地,顯露出恐懼來。
一片嘈雜聲中,他虛弱的聲音格外清楚地傳入了我的耳邊:
「婉……害……我!」
徐良恭被拖走,村長神情複雜地看着我:
「婉娘,你當真不願意回到徐家嗎?」
我神情落寞,恰好到處地落下淚來:「徐良恭,他心裏根本就沒有把我當作一個人。我在徐家任他們打罵,寒冬臘月,還要跑到河邊去洗衣服,誰願意回到那樣的虎狼之家呢?」
「如今上仙既賦予我責任,那我願做村民們的菜人。這樣,我也好活得有價值一些。」
我話音剛落,村長便撫掌大笑:
「好!好!婉娘一女子尚能有如此胸襟,可笑徐良恭竟自私自利,當真是徐武村的恥辱!」
今夜他會帶着人前來,只因爲我提醒他,我的血肉恢復時間不知在何時,希望他能在半夜來瞧一瞧我。
是我故意把他們引過來的。
不這樣做,怎麼讓徐良恭死呢?
處理完徐良恭,村長大跨步走了。
走之前,我讓他對星星網開一面,讓他找人教養星星。
他欣然應允。
我瞧着他的背影冷笑。
徐良恭和他,一個都跑不了。
-11-
次日,便聽說徐良恭帶着他的爹孃,狼狽地離開了徐武村。
可剛出徐武村,他與他的爹孃便倒地不起,七竅流血,離奇暴斃。
所以這日取肉時,村民們都人心惶惶,再也沒有了對食物的渴望。
他們口口聲聲議論着,不約而同地想起了徐武村的第二位村長。
徐武村菜人制度確定前,村長是有想過用牲畜代替的。
他們把周邊可以喫的牲畜全都喫得一乾二淨。
最後只剩下了看門的狗和用來耕地的牛。
可牛在種田的家中,萬分珍貴。
他們捨不得,所以便先對狗下了手。
由村長帶領村民,宰殺了第一條狗。
可當天夜裏,徐武村犬聲不斷。
參與宰殺的村民全部離奇死亡。
而持刀的第二任村長被齊聚到他家的狗撕咬得血肉淋漓,村民趕到時,村長已經只剩下骨頭了。
而喫了人肉的狗狗們個個嘴角帶血,蹲在村長的院子裏,凶神惡煞地盯着趕過來的村民們。
七日之後,聚在村長家的狗才陸續離開。
他們認爲他們屠狗的行爲惹怒了神仙,所以纔會被狗報復。
從此之後,徐武村便不敢再宰殺一條狗。
其實並不是什麼惹怒天神,而是通人性的狗狗意識到了危險,所以團聚起來對抗人。
是它們給人的下馬威而已。
徐良恭和他的爹孃離奇死亡,雖然身邊沒有狗,總歸都是離奇身亡,也讓他們想起了那一段離奇的過往,個個都忍不住恐慌起來。
狗尚且能夠團結,徐武村的人,卻連狗都不如。
-12-
眼瞧着議論聲越來越大,村長終於忍不住開口:
「婉娘可以恢復血肉的事情,便是上天給我們徐武村的賜福!徐良恭一家暴斃,那是他們企圖偷竊婉娘,斷了我們的口糧,受到了上天的譴責!」
他神情肅穆,又在祭祀臺前跪下,鄭重地磕頭。
村民們見狀,也猶猶豫豫地跟着下跪。
爲了安撫民心,村長這次割了兩條腿。
許多人都能喫到了心心念唸的肉。
大概是滿足了口腹之慾,村民們的議論聲也漸漸小了。
畢竟徐良恭死在徐武村外,或許真的如村長所說,他是受到了天譴。
村民們散去之後,村長也離開了。
臨走前留了幾個人在祭祀臺周邊看守我。
我在心底嗤笑他做賊心虛,現在村子裏幾乎所有人都知道,我的血肉有再生的功能,對於飢餓到極致的人來說,他是不會管其他人的死活的。
等到天徹底黑了之後,星星和蛋黃跑來了祭祀臺。
星星的眼睛有點兒腫,看起來哭了許久。
「孃親,你什麼時候帶我走啊……他們是壞人……」
小孩子的眼睛是純潔的,可我卻不得不讓她看到這世間的惡。
一味的善根本護不了任何人,甚至是自己。
我讓她和蛋黃靠我靠得近一點。
因爲很快,徐武村就要變天了。
「你喜歡待在村長家裏嗎?」
星星搖搖頭,有些委屈:「村長家裏每天都有好多人,我不喜歡他……」
「不喜歡,那今天晚上就待在孃親身邊。」
「好!」
星星很開心,蛋黃的尾巴搖得厲害,親暱地在我身上蹭了又蹭。
等一人一狗都在我身邊睡着以後,我身邊的怨氣開始聚集。
她們小心翼翼地避開了他們。
不過一瞬,便在我面前化作了徐良恭的模樣。
「去吧,殺個乾乾淨淨。」
-13-
村長死了。
聽說已經被埋的徐良恭死而復生,跑去找他報仇,至今還在村長的院子裏坐着。
和前去尋仇的狗狗們一樣,將村長喫了個七零八落。
衆人去時,他還叼着一隻胳膊啃得津津有味。
嚇得村民們四散而逃,有膽子大的再去之時,哪裏還有徐良恭的影子!
他們說,徐家死得慘。
而徐家的死和村長脫不了關係。
所以,徐良恭來索命來了。
徐武村失去羣頭,頓時陷入一片慌亂。
因爲在徐武村的村民心裏,什麼皇帝、什麼地方官,都比不上村長來得實在。
徐武村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經過村長協理。
所以在失去村長之後,他們羣龍無首,就連村口哪一家多打了一桶水,都要爭執起來。
所以這一天,沒有人來割我的肉。
這種事情一向都是村長在做,他們敢喫人,卻鮮少有人敢親自上手沾染血腥。
一時間,他們互相推辭。
張嘴仁義道德,閉嘴禮義廉恥。
個個都把自己包裝得如聖人一般,好似先前在鍋前大打出手的不是他們一樣。
他們爭執了一天,最後還是有人餓得不行,半夜拿着刀走了過來。
在他們來之前,我把星星和蛋黃弄暈了。
他們可以看見惡,但我不想讓他們被惡裹挾,一輩子活在陰影裏。
可我沒想到,第一個來的,卻是我曾爲他割草藥的村醫。
他以帕覆面,半夜前來,生怕我認出他來,持刀的手哆哆嗦嗦,半天下不去手,鬢邊不斷地淌汗,呼吸也逐漸急促起來。
我輕笑一聲,把他嚇了一跳。
「大伯……」
我剛開口,他拿着的刀「咣噹」掉在了地上。
「你……你認出我來了?」
「大伯習慣左手持刀……」
事已至此,他也不再裝了,伸手扯下了自己面上的帕子,我這才發現,他早已淚流滿面。
我問他:「你真的要這麼做嗎?」
他猶疑片刻,重而緩地點頭:
「你莫怪我,我……我實在是太餓了!」
我點點頭,任他從我手臂上割下一塊肉,像珍寶似的捧着走了。
村醫年邁,我曾在村醫尋草藥受傷時救助過他,自此之後偶爾也會替他尋一些耳熟能詳的草藥。
他也總會摸着鬍鬚笑眯眯地感謝我,再給我捏一把曬乾的燈芯花。
他總誇我良善,可良善之人,如今人人可欺,他也不例外。
很快,我的手臂恢復如初。
我安慰自己,沒關係的,反正總是要走到這一步的,不是嗎?
我利用村長讓徐良恭身敗名裂,讓他在被所有人針對的絕望中得到了一塊肉。
讓他去死的肉。
這是爲婉娘報仇。
又利用村長對徐良恭的愧和懼,讓他在享受自己站在頂端之時驚懼而死,讓在他手中喪命的女子們報了仇。
可害死我們的,卻不只有他們。
我沒有錯。
被怨氣包圍之時,我嘲笑自己。
你憑什麼對徐武村的人還抱有一絲幻想呢?
-14-
沒有了村長的徐武村,好像在一夜之間掙開了束縛在身上的封印。
所有人都開始爭搶,誰也不服誰,小小的村莊裏時不時傳來爭吵辱罵的聲音。
隔着老遠,都能聽到他們歇斯底里的叫喚。
吵了半日,他們終於想到了祭祀臺上的我。
當一個人邁向這裏時,全村所有的人,都不約而同地向我這裏狂奔,生怕慢了一步。
多人跑過的路揚起塵土,幾乎全村子的人都趕到了祭祀臺這裏,來的人手裏,都拿着刀。
他們的眼裏閃着不加掩飾的慾望與志在必得。
所有人沉默一瞬後,爭先恐後地朝我奔了過來。
「這塊兒肉是我的!」
「乖兒子別急,娘中午給你做肉喫!」
「別搶!別搶!」
「大腿這裏的肉多!割這裏!」
我此時已經感覺不到疼痛,任由他們宰割。
徐武村的村民,他們的手上,都沾着無辜之人的血肉。
只有村長死了,他們纔會肆無忌憚,才能夠有更多的人喫到我的肉。
對他們來說,我的肉便是穿腸毒藥。
當最後一個人捧着肉走後,怨氣將我的身體恢復如初。
我被折磨得越慘,這些由菜人們衍生出的怨氣就會越強,因爲她們對我的痛苦能夠感同身受。
我動了動手腳,正打算掙開鎖着我的鐵鏈時,我看見一個步履蹣跚的人,拄着柺杖,一瘸一拐地朝我這裏慢慢地走了過來。
——是鄰居大娘。
她手裏拿着一把小刀,顫顫巍巍地走上了祭祀臺。
我哭了,隱藏在怨氣裏的靈魂也哭了。
「大娘,不要過來,好不好?」
大娘把手裏的柺杖扔了,「噗通」一聲給我跪下:
「我孫子快要餓死了,婉娘,你既然不會死,就讓我割一塊兒吧!」
我搖頭,堅定地拒絕。
可她卻不聽我的。
站起來自顧自地朝我走近。
她離我越近,我哭得越慘:
「大娘,不要喫我的肉,好不好?」
鄰居大娘的手頓了一下,然後在我腹部下了刀。
一邊割一邊唸叨:「柱子,奶奶給你喫肉!奶奶給你喫肉!」
手裏滴着血,她回去的步伐都快了許多。
我看着她的背影安慰自己,是她自己要尋死的,不怪我。
循着記憶,我想起每次被公婆欺負後她的安慰。
有時她會替我拭淚,有時會幫我與公婆爭辯。
我洗衣服洗得慢,她會幫我洗。
可今夜過後,婉娘與她,便將通通不復存在。
-15-
是夜,原本安靜的徐武村,由遠及近,突然響起了一陣哀號。
他們像是痛到極致,發出的嘶吼聲淒厲又絕望。
有男子,有女子,有孩子,還有老人。
全村彷彿陷入了人間煉獄。
嘶吼過後,便是一陣「噗噗」聲。
那是人體爆裂的聲音。
瞬間,無數的血腥味兒充斥着鼻息。
躁動的怨氣飛舞,開始離開祭祀臺飄來飄去。
她們的大仇得報了。
我萬分輕鬆地睜開了鐵鏈,瞧了一眼睡在祭祀臺角落的星星與蛋黃。
今日是六月十六,月亮很圓。
他們睡得香甜,星星的嘴角彎着,像是做了什麼有趣的夢。
我輕輕拍着星星小小的身體,等待他們醒來。
當太陽昇起的那一刻,晨曦灑在了這個與世隔絕的小村子裏。
一切都重歸寧靜。
星星揉着惺忪的睡眼坐了起來,蛋黃也開心地跑來跑去。
我牽着她的手問:「星星,你願意跟孃親離開這裏嗎?」
星星開心地撲進我懷裏,摟着我的脖子蹭了蹭。
「我願意。」
我綁住了星星的眼睛,帶着蛋黃,穿過村子。
一路走來,村子的路上、房子裏,數不清的血與肉。
所有人都安靜地躺在地上,分不清誰是誰。
蛋黃有些害怕, 夾着尾巴緊緊蹭着我的褲腿。
星星小心翼翼地問:「孃親,爲何今日村莊如此安靜啊?」
「他們死了。」
星星安靜了。
走過徐家時,我看到了徐武村唯一的倖存者——鄰居大娘。
她神情恍惚,已然瘋癲。
懷裏抱着只剩一顆七竅流血的頭顱和一攤血肉。
那是她嘴裏的孫子。
其實他們家有糧。
他們養在後院的雞始終沒有捨得殺, 爲了讓她的孫子能喫上雞蛋。
可她的孫子吵着要喫肉,她覺得殺雞不划算。
思來想去,還是把主意打到了我身上。
反正我的肉還能再生,喫一塊兒又怎麼了呢?
別人都能喫, 爲何他們喫不得?
她從我身上割下來的肉, 一塊也沒捨得喫, 都餵給了自己的孫子。
可也因此害死了他。
我繞過她, 頭也不回地走了。
走到村頭時,我把星星放了下來。
她變得沉默了。
我問她:「娘帶你去江南,可好?」
星星點點頭, 抓住我的手。
我回頭望去,祭祀臺那裏的怨氣消散,迴歸天地, 彷彿還帶着她們釋懷的笑聲。
-16-
走在穿過村子的那條路上,我的腦海中回想起婉孃的一生。Ṭüₕ
父母早亡,接着被賣到了徐家做童養媳, 任勞任怨地伺候他們一家子,爲徐良恭生兒育女, 最後卻落了個身歸天地的結局。
其實真正的婉娘早就死了。
我生於後山的亂葬崗之中。
那裏的怨氣滋生了我這個鬼魅。
而怨氣則來自徐武村無辜慘死的人。
可以說,我生於她們, 勝於她們。
在我還未完全成形時,被一股無聲的力量拉扯, 拽到了婉孃的身體裏。
那是一個半夜,她吊死在了村裏的一棵大樹上。
我穿進她身體的那一刻,婉孃的所有記憶充斥了我的腦海。
她脖子上的傷也一瞬間恢復。
婉娘早就在徐家被選中爲菜人的那一刻, 預知了自己的命運。
爲了不使自己死得太慘,所以選擇了這種死法。
我有着婉孃的記憶,喜好也與她一致。
所以我還是回到了徐家,他們也並未認出我來。
我既得了她的身子, 自然是要爲她報仇的。
可當我被綁在祭祀臺上的那一刻,我便瞬間感知到了這裏曾發生的一切。
那些無辜慘死的菜人,她們的怨氣滯留在了那裏, 不曾消散。
報不了仇, 她們的執念不會散。
婉娘原本純善的性子影響了我,但是不多。
所以我便有了這樣的復仇計劃。
我生於怨氣,當我進入婉娘身體的那一刻, 這具身體便結成了這世間最惡的果。
我合理地利用了祭祀臺上的怨氣。
由這些怨氣恢復的血肉,食之七竅流血, 爆體而亡。
這顆由徐武村村民親自種下的惡果, 也必將由他們親口吞下。
也算是她們親自報仇了。
不曾心懷惡念,殘害別人的人,自然不會死去。
可他們不懂得迷途知返,不聽勸告, 那就怨不得我了。
既是徐武村,那便讓這裏的一切,迴歸虛無吧。
(完)
作者署名:鹿漫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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