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頭繩

家窮,爹孃將我賣給別家做童養媳。
我係着紅頭繩,揹着小藍花布包,跋山涉水走了三日。
終於到了他們門口。
塞北殘陽下,媒婆推開院門,裏頭坐着一大一小兩個男人。
大的健壯,面黑。
小的清秀,白皮。
「他們兄弟倆一共湊了五兩銀子,娶一個媳婦。你家裏都知曉的,可別跑,安安心心過。」

-1-
媒婆走了。
我抓着包袱,站在門口。
三個人對望,沒有一個人好意思說話。
這樣的事,我從前也聽過。
可萬沒想到會發生在我自己身上。
一個女人,嫁給兩兄弟做妻子,那我成什麼了呢?
「你先進來吧。」
小些的男子終於是放下了手裏的菜葉,他問我叫什麼名字。
「陳小蘭。」
兄弟二人交換了眼神,弟弟小聲和我解釋:
「我阿達前年上山被大蟲咬死了,我哥是獵戶,大成。我在家種地,你叫我小成就行。」
「哦。」
大成沉默,一個字也沒說,轉身給我倒了一碗水。
「你要是一時接受不了,我們兄弟可以等。」
小成又說道。
我沒說話,不知道說什麼。
就算我接受不了,也不能轉身走。
我沒有錢。
說到底,我就是個貨物,哪能自己做主。
我喝了水,潤了潤乾燥的嗓子。
「我都聽你們的。」
大成擦了把臉上不存在的汗,站在原地傻笑。
小成提醒他去拿爆竹,他纔想起來,趕忙復又進屋拿出一掛爆竹給點燃了。
大紅爆竹在門口炸開,青天之下,滿是赤色碎屑。
山頭太陽高照,驚鳥高鳴。
我迎風站着,大抵是風沙吹迷了眼,落下兩行眼淚來。
小成用指腹幫我擦去眼淚,他講:
「小蘭,你別哭。我們會對你好的。」

-2-
小成繼續坐下去摘菜葉,大成則起鍋燒油。
今日是喜宴,山頭的人家都會過來喫飯。
院子裏頭攤着半扇豬,肉還是新鮮的,我看到豬蹄上還有青泥,和我腳上的差不離。
我將包袱擱到屋裏頭,把頭髮挽起來。
「我來吧。」
我推開小成,他摘菜摘得粗糙,太浪費了。
「你去幫你哥哥。」
我幹活快,因爲我是家裏頭最大的。
打五歲開始我就給全家做飯了,那時我還沒有竈臺高。
「小蘭,你摘得真乾淨。」
大成臉上灰撲撲的,朝我笑的時候露出一口大白牙來。
我覺得他好笑,卻又覺得自己這樣的境遇不大應該笑。
故而只是抽了抽嘴角。
可能是被大成看出我的窘迫來,他背過身不再同我說話。
我將切好的豬肉倒進鍋中,油滋啦滋啦作響。
柴房光線昏暗,只有頭頂上頭的破瓦投射進來一片鮮亮的陽光。
青灰的煙伴着肉香漸漸升起來,在光下擠着密密麻麻的塵土,這裏以後就是我的家了。

-3-
外頭的人喫飯,吵吵嚷嚷。
我坐在炕頭上,昏昏欲睡。
在開始喫飯之前,大成就幫我盛了新鮮的一大碗飯菜,叫我先喫了。
我很久沒有喫得那樣飽。
我困,想睡覺。
可門卻被人打開一條縫,我看過去,只瞧見兩三雙稚嫩的眼睛。
她們盯着我,歪着腦袋。
「你就是新娘子。」
「一個人嫁給兩兄弟的新娘子?」
我點頭,朝她們招手。
三個小丫頭瘦瘦的,怯生生地擠進來。
我將手邊的花生桂圓遞給她們喫。
「新娘子,你是外鄉人?」
「是啊。」
「你爲什麼要嫁給兩個人,我媽說這樣的女子……」
小丫頭被花生卡住了,她艱難地嚥下去,方纔說:
「這樣的女子最下賤。」
三個小丫頭好奇地盯着我,她們問我爲什麼要做下賤的女人。
我穿着紅衣裳,頭上還簪着大紅的鮮花。
從她們澄澈的眼睛裏,我看到了自己的臉。
慘白的,像一朵喪事上孝子胸口的紙花。
我衝她們苦笑。「你們不懂。」
其實我比她們大不了幾歲,我也不懂。
十歲那年,隔壁堂姐嫁人了。
她走之前笑得高興,拉着我的手說:
「他們家有三間大瓦房,我去了都不用下地。」
堂姐的彩禮是六兩銀子,嫁出去的時候吹吹打打,很風光。
阿孃講:「她出去是過好日子的,竈臺都不用靠。」
那時候的我正在刷碗,洗碗水髒兮兮的,倒映出我半分骯髒的側影。
「真的嗎?」
嫁人真的有這麼好啊?
我憧憬着嫁人,想着等嫁出去了就不用做那麼多的家務。
不用揹着弟弟,牽着妹妹,去地裏給阿爹送飯送水了。
可我沒想到,我會嫁給兩兄弟。
變成了一個下賤的婦人,這是我遠遠不曾料想到的。

-4-
喜宴罷了,院子裏頭的人卻還沒有散。
幾個喝醉了酒的爺們趴在門窗上,一個勁地說要看看五兩買的新娘子有多俊。
窗戶紙被捅破一個眼,很多隻眼睛晃來晃去。
「外鄉的女子,還真是不一般。」
「你們兩兄弟有福氣咯,晚上打算怎麼睡?」
「是一起嗎哈哈哈哈哈哈!」
大成大吼着將那些吵嚷的人都趕走,只是笑聲總是還在我耳邊。
不多時,外頭傳來水聲。
燈火輕晃,大成穿着短打裏衣走進來。
他這樣黑的臉居然透出幾分憨厚的紅暈,坐到我身邊,大成深深吸了一口氣。
「俺弟叫我先來。
「你不要怕,我們不折騰你。」
大成捧着我的臉,他的手上有厚厚的老繭,擦得我的臉有些發癢。
他眼睛渾圓,藉着昏暗的燭火輕輕地看着我。
他慢慢挪到我面前,我的身體僵硬得不像話。
「你知道要怎麼睡覺嗎?」
我搖頭,在這之前從沒人和我說過這個。
大成身上皂莢的香味清淡,他試探性地把我往胸前拉了拉。
我聽到暴雨前的雷聲,咚!咚!咚!
大成的身體又熱又燙,他支撐着胳膊,親我的臉。
「小蘭,你真俊。」
渾濁的氣息卷在我的髮間,我扭頭,燭火將我們兩個的影子照在泥牆上。
我的影子被大成的影子佔在一處,單薄得像紙。

-5-
後半夜,小成進來。
他清俊的臉憋得通紅,看見我躺在牀上,伸手幫我取下那朵紅花。
我沒忍住又哭了,他慌了神。
「你別哭了。」
他緊張地搖頭,沒睡到我身邊。
「你若是怕,我就不和你睡。」
小成從背後抱着我,他果然不動。
「這樣會不會不好?」
我卻莫名有點羞愧,畢竟當初我爹孃收的是五兩銀子。
他們兄弟兩個一人半夜。
可若是真的叫我同時和他們兩個睡覺,我這心裏卻又過不去。
我老想起那三個丫頭大大的眼睛,盯着我,把我的骨肉血皮都嚇得長出大包。
「沒事,我還年輕,我可以等你。」
小成搖頭,他離我很遠,呼吸聲也近乎聽不見。
一開始,我ṭŭ̀₌睡不着覺。
可時間一久,我就熬不動了。
再加上小成果真不學他哥哥,我也就漸漸放鬆了心思。
這幾個月,小成和我講了不少話。
他們家原本有錢,卻因爲阿孃害病將家中的錢都花完了。
可人仍舊不好,阿達就上山去打老虎,指望着靠老虎的懸賞買人蔘。
但一個老漢怎麼可能打得過老虎。
「我們去山上只看到了一截腿,大概是大蟲喫不下落在那裏的。」
小成說起這些話來,嗓子仍舊在抖。
他們兄弟兩個抱着阿達的腿回家,當天夜裏,娘就哭號着走了。
「娘走之前沒和我們說別的。
「只說了一句,沒能看見我們兄弟兩個娶妻生子,她對不起列祖列宗。」
小成拉着我的手,他溫柔地看着我。
「你一定要給我們生一個大胖娃娃啊。」
我被確診懷孕那天吐個不停,小成走了二里路請大夫,大成則留在屋裏照顧我。
他胳膊粗壯,被我全抓紅了。
我難受得厲害,大成着急得恨不得將我抱起來。
隔壁陳嬸瞧見了,斜着眼睛說:
「你福氣好ťũ̂⁸,兩個相公都把你當寶貝。這兩個男人就是行,這麼快嘖嘖嘖。」
我沒有,我想反駁她。
可又怕他們瞧不起小成,村裏頭的閒言碎語,足夠將人說得骨頭直不起來。
大夫終於趕着驢來了,一下地,瞧見我被兄弟倆圍着,這大夫臉上的笑容更深了。
「你們先出去等着,我把脈要清靜。」
大夫和我爹差不多歲數,卻不摸我的手腕,反而叫我敞開衣裳。
「我得摸你的肚子啊,否則怎麼曉得你是什麼毛病。」
我沒力氣,也不知道旁人是否都這麼看病。
只好任由他對我動手。
直到他摸到了不該碰的地方,我忍着噁心一把推開。
「你幹什麼!」
大夫沉下臉。
「你真當我看不出來你是什麼女子?一個女人嫁給兩兄弟,能是好的?
「都這麼下賤了,給我摸一下怕什麼?摸一下不要你的診金行不行?」
他伸手還要再來,我趕緊大聲喊人。
大成衝得很快,瞧見我衣裳亂了,不顧勸阻打了大夫一拳。
「畜生!
「你們裝什麼,兄弟兩個睡一個女子,我還嫌髒嘞。」
大夫收起藥箱,捂着臉跑了。
地上躺着一顆帶血的牙。
我沒忍住,又吐出一大灘來。

-6-
大夫不靠譜,兄弟倆見我這麼吐不是辦法,只好去找村裏的女巫醫。
女巫醫原本不想來,他們跪了半天方纔願意過來。
我懷孕後喫不下飯,眼瞧着瘦了快有十斤。
女巫醫是個看起來六七十歲的老太太,拄着柺杖,眼睛有一隻瞎了,烏白烏白的。
她讓我張嘴,看了我的牙齒。
「本來這種傷風敗俗的事,我是不能管的。」
她展開衣袖,像高傲的灰鶴坐在家裏唯一的圈椅上。
「但是既然你們求上門了,我也只能看在你們孃老子的分上,幫一幫。」
大成小成站在原地,四隻眼睛都愣愣的。
「你可知道你爲什麼這麼受罪,比別的女人懷得艱難嗎?」
我搖頭,虔誠地望着她。
她的聲音變得尖厲,剩下的好眼睛眯成一條縫。
「因爲你同時跟了兩個男人!你肚子裏的娃他不純!
「是地獄裏來的惡鬼,他要害死你。
「不守貞潔的女人就是你這種下場,現在只是吐,以後就要把心肝臟腑全都吐出來,腸子也吐出來,吐得裏頭空了,你才能死。」
大成聽到這話,撲通一下就跪到地上了。
我摟着胳膊,Ŧü⁽可是我和小成並沒有發生什麼。
我抬眸去看小成,他看起來也疑惑。
「可是……」
我想說話,可小成卻對我搖了搖頭。
他不能讓別人和哥哥知道,我們兩個什麼也沒有。
否則以大成的性格,肯定會愧疚死。
那五兩銀子是他們全家的積蓄,以他們目前的收入,十年恐怕都賺不到這麼多。
小成不想讓哥哥有負擔。
「你還要狡辯什麼?」
巫醫伸出長指甲指着我。
我低下頭,再也不敢說話。
「婆婆,你千萬要救救她啊。」
大成急得快要哭。
巫醫嘆了口氣,她很爲難地搖頭。
「不好救,就算是我都要耗很大的力氣。」
大成翻出一串銅錢,拉着弟弟又狠狠磕了三個頭。
「看在你們兩個是我從小看大的分上,我盡力吧。」
她伸出長而彎曲的黃灰指甲將那些銅錢掐起來,塞進懷裏。

-7-
我搬到了女巫醫家裏。
每天早上起來喫一包觀音土,中午不喫飯,晚上喝棒子粥。
女巫醫的堂屋裏供奉了一尊狐仙,我每天都要給仙家磕頭上香。
大成每日交十文錢當作我的飯錢。
住過來後,我果然不吐了。
但也沒了力氣,每天只能坐在地上不動。
巫醫每天都會罵我。
「知不知錯?你是不是賤女人?你該不該贖罪?」
一開始,我嘴上回答着是,可心裏卻不信。
但時間一天一天過去,我望着巫醫的臉,眼神渙散,居然將她看成了案上的狐仙娘娘。
狐仙娘娘聲色俱厲,質問我爲何要嫁給兩個男子。
我忙着說自己不知情,是被逼的。
家中無銀錢,又發了旱災。
阿弟要上學,阿爹要喝酒,阿孃想去買她心心念唸的銀鐲子。
媒婆模樣溫和,拉着我的手,拍着胸脯保證:定會給咱們家大丫頭尋一個好婆家。
我滿心滿意,將自己賣了個好價錢,擺脫了那個昏暗無天光的家。
「難道你沒點頭?」
狐仙娘娘又問。
我愣住了。
我點了頭,我還專門求娘給我做了雙新鞋。
因爲媒婆說婆家路途遙遠,我怕自己的破鞋走不到。
那雙新鞋鮮紅鮮紅的,是我活這麼大以來穿的唯一一雙新鞋,它很舒服很合腳。
目下還穿在我腳上,卻成了我放蕩下賤的證據。
我開始真心地覺得自己有錯,自己是下賤的女人,所以纔會受苦。
這是仙家的懲罰,對我失去了貞操的懲罰。
誰讓我嫁給了兩個男人。
即便我事先並不知情,可也都是我該受的。
於是我每日虔誠地磕頭,將額前的皮磕破了一層又一層。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何時才能贖罪,直到這天早上,我喫下觀音土後小腹一陣絞痛,腿間見了紅。
「成了!你這邪祟驅走了。」
巫醫冷眼看我在地上抽搐,撒了兩把糯米扔在我臉上。
「往後你只要安安分分地過日子,一定會再有一個好娃。」
她通知大成小成來接我回家,兄弟兩個興高采烈地過來,沒想到卻看到了我癟下去的肚子。
「婆婆,娃呢。」
巫醫斜着眼,吐出一口水煙。
「什麼娃?那是邪祟,已經被我驅走了。」
大成臉色發白,牢牢把我抱在懷裏。
「這女人肚子裏的娃是邪祟,只有除了它,你們纔會有健康的娃。小娃家傢什麼也不懂,快帶回去洗乾淨。
「把我家弄髒了,我都沒找你們要錢呢。」

-8-
「好疼。」
我縮在牀上,按着自己的肚子。
「娘,好疼啊,娘!」
大成沉默地守在我身邊,小成在院子裏蹲着哭。
我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一陣一陣地抽搐。
我原本以爲人疼多了就會麻木,也就忘了疼。
卻沒想到,總是忘不掉,總是扯着我的腦門。
像一把鐮刀,一刀一刀劃開我的底下,剮幹我的肚子。
我想起我娘來。
此刻我忘了娘有多嫌棄我,得知我可以賣錢後,第二日便將我推出了房門。
我只想起小時候她抱着我,幫我扎頭髮,用小拇指長短的小紅繩繫着。
娘笑着誇我的頭髮長得好,臉也長得標緻。
娘身上有米湯香,孃的胳膊是軟的,比這牀被子要軟。
娘,我好疼啊,你能不能再抱一抱我。
我想讓你再抱抱我。
我乾號了一夜,能感覺到自己身子底下的東西排幹了,有什麼別的東西好像也流盡了一樣。
「小蘭。」
大成握住我的手,他小聲喊我,把我從昏厥中喊醒。
我抬眼看他,我有很多話想要說。
我覺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但是我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是我們害了你,我們不知道原來女子嫁兩個男人會不乾淨。都是我們的錯。
「不過從今往後就好了啊,你乾淨了,以後就可以生出健康的娃了。」
大成碎碎念着,不知道是在勸慰我,還是說服他自己。
「水。」
我閉上眼睛,眼淚從縫隙中鑽出去,冰涼冰涼ţũ₎地滑過我的臉。
「我想喝水。」
大成端過來一碗紅糖水,還是熱的。
在我們老家,只有生了娃的婦人才有資格喝紅糖水,喫一個雞蛋。
大成幫我剝開雞蛋,他給我喫。
我嘴巴里的紅糖水卻很苦,叫我咽不下這顆雞蛋。
窗戶外,那三個小女孩又來了,她們都是陳嬸生的。
「她死了嗎?」
「好像沒有。」
「我娘說了,巫醫的法子也沒用的,這樣的女人非要死了才幹淨。」

-9-
我沒死。
可能是命硬。
在牀上躺了三四個月,竟養好了。
卻落下體虛的毛病,吹不得風下不了地。
爲了不叫我再生病,兄弟兩個對我很貼心,什麼事都不許我做。
因爲胃疼的毛病,我不能喫大餅,只能喫細嫩的小米粥。
大成特意打了不少野雞去換小米。
小米扛回來的時候,隔壁陳嬸靠在門口,冷冷地盯着我。
她的眼睛讓我覺得後背發涼,我不敢去和她對視。
「外鄉的女子就是金貴啊,沒了娃,居然都坐起月子了,還坐得沒完沒了。
「你怎麼這麼好命?男人們都對你好。
「不就是長得漂亮些,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也是一樣。」
陳嬸腰身很圓,她已經生了三個女兒,聽說又懷上了。
我張了張嘴:「沒有,我身體不舒服。」
「難道誰舒服嗎!」
陳嬸怒聲呵斥道。
我不明白她爲何要跑來對我撒氣,我同她平時並無交集。
「好了,嬸子!來我們家鬧什麼!」
大成走到門口,「啪」的一聲關上院門,把那道陰冷的目光關在了門外。
「你別理她,她日子過得不順,所以看誰都妒忌。」
「是啊。」
小成接過話頭。
「嫁過來五年,生了三個女兒。他那口子,喝多了Ṫū³就打她,罵她是個不會下蛋的母雞。如今又要再生了。」
大成小成兄弟兩個交換了一個眼神。
「聽劉哥說,這回要再是女兒,就把陳嬸賣了。」
我好像又感受到了那道陰冷的光,我低眸摸着自己的肚子。
要是我生不出來,眼前這兩個好男人,會不會也這麼對我。
1Ŧû⁴0
快到正月了,山頭的風吹得越來越冷。
年前就開始下雪,黃土地很快白茫茫一片,腳踩下去,雪恨不得埋了整條小腿。
大成近日進山的時間越來越長,趁着大雪封山前,他要多打些獵物屯着,好過年。
小成地裏的菜已經收了,不多,貧瘠得很。
我們兩個在家裏糊燈籠,大紅的燈籠,把堂屋照得亮亮的。
「隔壁在吵什麼?」
小成哦了一聲,壓低聲音說:
「陳嬸要生了。」
陳嬸生了快五個時辰,等我們兩個都吹燈睡覺的時候,外頭還在吵嚷。
我聽了心裏難受,想推小成去看看。
可他睡得太熟,我叫不醒。
我只好自己穿上鞋襪,裹着衣裳走出去。
院子裏有一個狗洞,趴着就可以看到隔壁。
他們家燈火通明,院子裏站着很多老人。
中間卻把一個人按在石頭上,那個人像案板上的魚,不停地掙扎。
她頭髮凌亂,全鋪在臉上。
我只能靠那個鼓起的大肚子,認出她是誰。
陳嬸。
怎麼生孩子不在屋裏生。
冰天雪地的,要凍死人嗎?

-11-
西北風吹起來,吹起她們院子裏的紅布。
我聽到陳嬸發出痛苦的哀號,便有人上前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
打她的人是女巫醫。
「邪祟還敢開口。」
她將一道血符拍在陳嬸的肚皮上又將一碗渾濁的水往她肚子裏灌。
「這娃遲遲生不出來,就是因爲有邪祟入體。
「女子生娃本來就有血露之罪,娃越難生,證明孃的罪越深。」
女巫醫的指甲掐進陳嬸的肉裏。
我捂住嘴,不敢發出聲音,被女巫醫掐的地方隱隱作痛。
「那咱們該怎麼辦呢,您不是說這一胎是男娃嗎!」
陳嬸的丈夫,劉哥,急得團團轉。
「你放心,有我在一定叫她生出來。念血盆經,再加符咒催化,不怕生不出。」
女巫醫手拿一柄銅鈴,示意周圍的老婆婆們按住陳嬸。
她圍着陳嬸轉,嘴裏唸唸有詞。
「只見許多女人受此苦痛。獄主答師言。不關丈夫之事。只是女人產下血露。污觸地神。」
陳嬸不動了,她好像沒了呼吸,就連胸脯也平靜。
女巫醫仍舊在唸着血盆經,她不停地繞圈,好像一張大網。
「諸大菩薩。及目連尊者。啓吿奉勸。南閻浮提善男信女。早覺修取大辦前程。莫教失手萬劫難復。】
大雪下了起來,把女巫醫的頭髮染成花白。
將地上的血蓋住,又是潔白無瑕。
陳嬸突然掙脫開所有人的束縛坐了起來。
周圍人包括女巫醫都嚇得往後退了半步。
可她只是大聲喊了句娘。
就一個字,便又倒下了。
她倒在石頭上,後腦勺流出一行鮮血,把雪融化,把水染紅。
我聽到一聲嬰兒的啼哭。
「生了!果然生了!」
女巫醫停下,她伸手摸了摸陳嬸的鼻息。
隨後將手背在身後,嘆了口氣。
「生的可是男娃?」
「是啊!真的是男娃!我們老劉家有後啦!」
我盯着劉哥的臉,不知爲何,覺得他青口獠牙,像是要喫人。
陳嬸的眼睛似乎又看向了我,陰冷遲遲不散。
漸漸地,她的眼珠子掉了下來,連着一根烏黑的筋肉。
她的三個女兒捧着眼珠子,想給娘塞回去,滿手的血。
我眼前一黑,往後倒去。
死人了,她死了。
陳嬸死了!!!

-12-
我是在大成的懷裏醒過來的。
他手上也有血,我嚇得尖叫,他連忙解釋那只是鹿血。
他獵了一頭好大的鹿回來,可以換不少錢。
大成不知道我爲什麼暈倒,他溫柔地問我爲何無緣無故去了院子裏。
「陳嬸死了。」
我小聲唸叨,抓着大成的胳膊。
大成嘆了口氣,摸着我的額頭,小聲唸叨着發熱了。
「你瞧見了嗎?」
我點頭,害怕得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
「大成,陳嬸是生孩子死的。」
大成欲言又止,此時此刻隔壁正在敲鑼打鼓,慶祝着他們劉家有了根。
「我也會死的,我差點就死了。」
大成一個勁說不會的。「不要多想,別多想。」
「我不想生了。」
我帶着哭腔,雙目無神地看着東南的方向。
那是家的方向,我想回家。
我寧願一輩子在家伺候他們五個人,我也不想嫁人了。
「我能不能不生,我害怕,求求你了。」
大成沒說話,反而是一直沒吱聲的小成走上前。
「小蘭,你只是被嚇到了而已。不是所有人都會死的,你不要哭了。」
他想碰我,卻被大成推開。
「好,都依你。」
大成給我擦眼淚,他眼裏也含着淚。
「你要是不想生,我們就不生。」
「可是大哥!」
大成拉着小成出去了。
兄弟兩個在外面說話,聲音很小,卻順着門縫飄到我耳朵裏。
「我們家不能沒兒子,否則爹孃在九泉之下不能安息。」
「可是小蘭的身體已經很差了,如果讓她生,我怕真的活不下來。」
「那怎麼辦!」
「前兒我在山裏,看到那隻大蟲了。」
小成突然緊張起來。
「我傷了它一條腿,今天我再進去,一定能把它打死給咱爹報仇。那大蟲的賞銀有三十兩,到時候全給你拿去娶媳婦。」
大成說完,咳嗽了一下。
「你別以爲我不知道,你壓根沒碰小蘭。她是我一個人的媳婦,我心疼。」
「不行,大哥,風險太大了!」
小成不同意。
可是大成是大哥,長兄如父,說出的話不可能更改。
他拍了拍小成的肩膀。
「你放心,就算沒有這回事,我也一定要殺了那大蟲。殺父之仇,不得不報。」
他說這話時,聲音低了不少。
「你照顧好小蘭,等我回來。」
大成轉身打開門,走到我身邊。
他給我熬了一帖退熱的藥,一口一口餵給我喝。
「小蘭,我答應你,我們不生了。」

-13-
休整兩天後,大成就帶着弓箭和乾糧進了山。
小成和我不再像從前那般親近,他對我,有了一些埋怨。
我問他隔壁陳嬸埋在了哪裏。
「沒埋,好像還沒下葬吧。」
「爲什麼?」
「好像要拿去結陰親,還能再賺點錢。」
小成坐在屋檐下搓麻繩,手心裏搓得全是泡。
我震驚到不知道該說什麼,呆呆地望着小成。
可小成卻笑了一下,大雪照得他的臉越發白淨。
「小蘭,你看我們對你是不是很好。比劉哥強多了。」
我衝他扯起一絲苦笑。
「可惜你怎麼這麼不知足,非要讓我哥冒這麼大的風險。」
小成最心疼的還是他哥。
「算了,誰叫我哥喜歡你呢。等我哥回來,你們好好過。傳宗接代的事交給我吧。」
可大成沒回來。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都沒有大成的消息。
半個月後,另外一家獵戶在山坳裏頭找到了大成的屍體,他懷裏牢牢拽着的還有一條虎腿。
至於那隻老虎去了何處,沒有人知曉。
大成送回來的時候,身體都凍僵了。
因爲路上顛簸,他的手指頭摔斷了兩根。
我和小成去認屍體,小成當場崩潰,跪在地上失去了理智。
我撿起大成的手指頭,想幫他放回去。
我對這個男人並沒有多少情感,可他是真心對我好的。
他怎麼就死了,他死了我怎麼辦。

-14-
大成的葬禮辦得很草率,因爲家裏沒有一個可以主事的人。
來喫席的村民們眼睛不斷地在我和小成身上掃視,其中一個喝醉酒的開口道:
「這下好了,小成,你獨佔一個媳婦咯。
「這女子也輕鬆了,不用伺候兩個相公!」
小成怒目瞪着他。
可他沒有大成強壯,他打不贏。
衝上去沒兩下就被按在地上,臉上被打得青一塊紫一塊的。
我去攔,身上也捱了幾下。
有人勸架,說別打死人,鬧大了可不好。
動手的方纔散了,也沒人再喫飯,院子裏頓時冷冷清清。
小成臉上被打得全是血,他哭着抱住我。
「小蘭!我沒有哥哥了!」
我將他抱在懷裏,眼睛裏也蓄滿了淚水。
我學着做孃的樣子輕輕拍打他的後背,讓他不要傷心。
不管怎樣,活着的人還要繼續過。

-15-
小成頹廢了一陣子,家裏越來越窮。
全靠着當初大成留下來的錢ţů⁼過日子。
小成一直喝酒,喝醉了就會罵人。
我不敢說話,看見他這樣,就像看見了我醉酒的爹。
可小成卻開始罵我。
「要不是你,我哥不會進山打大蟲!是你害死了我哥。」
他撿起手邊的東西朝我身上砸。
我疼得不敢吱聲,只是抱着腦袋。
身上被打得全是淤血,新傷疊舊傷。
小成把家裏的地賣了,換酒喝。
我勸他要振作起來,不能這麼稀裏糊塗地過。
他一張嘴,全是酒味。他衝着我笑。
「好啊,那咱們過正經日子,你當我媳婦,給我生小子。」
小成把我按在坑上。
「你本來就有我的一半,老子之前是怕哥不高興纔沒碰你。你現在裝什麼貞潔烈女,哥沒了,你不就是我的?你害死了我哥,就要給我們家傳宗接代!
「我娘臨死前說了,我們一定要生兒子!」
他撕開我的衣裳,將我按得死死的。
小成從前的那些貼心都是假的。
只有我願意給他們家生兒子,他纔會對我好。
否則,他就會像他們對付陳嬸一樣對付我。
我眼前閃過陳嬸掉下來的眼珠子,她那雙到死都陰冷的眼珠子。
我不要做下一個陳嬸。
我伸手從枕頭下摸出做女工的剪刀,往小成後背狠狠地插上去。
幾乎是一瞬間,小成整個人都僵硬了。
我把他狠狠推開,剪刀尖從他的胸腔刺出來了。
我用了很大的力氣,全身所有的力氣。
「你怎麼!」
小成往後倒,倒在地上的時候,剪刀刺得更深了。
我聽到了骨頭咯吱咯吱碎裂的聲音。
我等了很久,等待懲罰。
畢竟我剛殺了我的相公,邪祟應該會找上我吧。
這次他會讓我哪裏疼呢,是肚子,還是腦袋。
可我坐在牀頭等了好久,等到日頭升起,我身上都沒有一點動靜。
我望着山頭高林最上頭的一抹天光,鳥兒在樹梢上啼哭,聲聲泣血。
我低眸,手裏的血已經凝固,寒氣漸漸入了骨頭。
什麼有罪,什麼邪祟。
原來是假的,是騙我的。

-16-
我跑去女巫醫家,卻看見女巫醫正在給一個小姑娘喂觀音土。
她強迫那丫頭喫下去,左右開弓扇了她幾耳光。
「你身爲女人懷不了孩子,我看你就是該死!」
一轉身,她又去打另一個。
「你生的全是丫頭,也下賤!
「還有你,自己的孩子都養不活,你更有罪!」
她們每一個都神情迷茫,看起來羞愧難當。
我推開門,手上有țû₊血,染紅了門框。
女巫醫看見是我,還有些詫異。
「你來做什麼?」
「我來認罪。」
女巫醫皺眉,表示我的兩個相公已經死了一個,我已經無罪了。
「我剛殺了我的相公,巫醫,我的罪是不是很大?」
女巫醫驚恐地後退。「你瘋了!」
她退得快,我逼近得更快。
我壓着她瘦骨嶙峋的身體,把她壓到狐仙娘娘的案臺邊上。
「我這次要喫多少觀音土,磕多少頭纔行啊。」
女巫醫一個勁地掙扎,她不停揮舞着她那雙手。
我不小心弄斷了她的長指甲,她痛到尖叫。
「爲什麼在你嘴裏,我們做什麼都有罪呢。總是要贖罪,生來就該死。」
女巫醫仍舊不回答我的話,只是一個勁地罵我是瘋子,殺人犯。
「你也是殺人犯,你殺了陳嬸,還差點殺了我,和她們!」
被我指着的女人們全都瞪大眼睛,她們都和我一樣年輕,看起來十幾歲大小。
其實就連死去的陳嬸也只有二十出頭。
我們只是沒辦法選擇自己的人生,爲什麼有罪。
爲什麼就該受懲罰。
就因爲我們是女人嗎?
可是巫醫,你不也是女人嗎?
我拿起案臺上供奉的香爐,在女巫醫的哀號中,一下又一下砸爛了她的臉。
直到她失去掙扎能力,胸口也平靜,我才停手。
原來只要讓她們閉嘴就可以了。
她們閉上嘴,我就不會有罪了。
「你們回家去吧, 不要相信她們的話,都是嚇唬人的把戲,紙糊的老虎。」
我沒力氣了, 就地坐下。
案臺上的貢品散落一地,就連狐仙娘娘的泥塑也倒了。
我撿起來看, 這才發現這捏的哪裏是狐仙, 分明是個惡鬼。

-17-
我被官兵抓住的時候, 已經是兩天後了。
逃走的那三個女人沒有供出我, 是女巫醫的男人報的官。
被抓進去的時候,獄卒們將我雙手捆起來, 腳上也纏上了鐵鏈。
我經過一座又一座的貞節牌坊,北風凜冽, 自我來到這裏,就不曾見過春天。
周圍的人不敢站得太近, 卻敢高聲議論我。
「知道嗎?這是山裏頭那獵戶家買過來的外鄉媳婦。剋死了大的, 殺死了小的。」
「還把他們山裏頭的女仙家也殺了。」
「真是嚇人, 看起來文文弱弱,居然是個天煞孤星。」
我轉眸看向他們, 想看清楚他們的臉, 卻發覺他們全都長得一樣。
青面獠牙,白沫橫飛。
我同一頂喜轎擦肩而過,轎簾吹開, 露出一張我熟悉的臉。
是陳嬸最大的丫頭, 聽小成說她也被賣了。賣給兩兄弟,也是五兩銀子。
她驚恐地看着我, 黑眼圈極大。
「都是假的!你可千萬別信!妮兒, 你別信!」
我大聲告訴她, 我不知道她有沒有聽到。
喜轎越來越遠, 我扭着脖子還想再喊, 卻被獄卒踹了兩腳。
「老實點。」
我被判了死刑。
還不是一般的砍頭, 而是水刑。
渾身掛滿石頭沉入水底, 活活淹死。
類似於我老家的浸豬籠。
我在牢獄裏喫了最後一頓斷頭飯,居然很好喫。
可喫完我卻看見娘一個人走過來,手裏頭還拿着紅頭繩。
「娘,你怎麼來了, 你是怎麼知道我的事的?」
娘捂着臉搖頭。
她幫我梳頭, 把臉收拾乾淨。
「娘,我有句話想問你。」
娘停下手, 聽我說。
「你知不知道一個女人嫁給兩個男人是下賤的,會下地獄。」
孃的手在發抖, 她突然開始哭起來。
她的眼淚把我淹沒, 叫我喘不過氣。
我着急地抓住她的胳膊,我喊道:
「娘,你是不是也知道!你知道的話爲什麼還要賣我!
「你信這些嗎?你是不是也相信這些!
「你爲什麼!」
可等我睜開眼, 哪裏有娘, 只剩下黑漆漆的河水。
我往下沉去,沒有任何力氣反抗。
我這時候才意識到,我很早很早就沒有娘疼了。
紅頭繩浮上水面, 太陽光打在上頭,這時纔有人瞧見這哪是紅頭繩。
分明是一根血帶子。
飄啊飄,飄回家了。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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