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槐安

撿了個小乞丐。
悉心養了三年,他跑了。
再見時,他成了權傾天下的太子。
回宮第一件事便是將昔日棄他欺他的嫡妹帶回府。
人都說太子妃之位必是我的,帶我嫡妹回去不過爲折辱。
可我知道,他看似折磨嫡妹,其實不過是因愛生恨。
回宮月餘,他未曾詔我,甚至在我被他仇家綁架那日,他還昭告天下,立妃喧闐。
我被拋屍荒野,醒來時,已是三年後。
我成了長公主。
本想避開一切,離開京城。
可他不知爲何,驀然纏上:
「皇姐要走,帶上孤豈不更好?」

-1-
我被拋屍荒野,殘息欲絕時,旁邊幾個老農經過。
說今日太ẗú₋子立妃,大赦賜賑。
他們步伐匆匆,正是要去官衙領取銀糧。
當真熱鬧。
今日除了我,大概對所有人來說,皆是好日子。
雖未親眼所見,但我知道,那太子妃之位,除了嫡妹拾寧,無她人選了。
畢竟全京城,誰人不知,太子戚槐一回東宮就火急火燎地把嫡妹拾寧詔進東宮?
只是我不懂,那年雪夜是我救的他。
他也曾說過,會護我一輩子。
爲何一朝變回太子,會態度大轉變,對我這樣冷淡?
想起迴歸宴上,他恍若不認識我,只鳳眸含笑地望向我那早已抖若篩糠的嫡妹拾寧。
想起這整整一個月,拾寧待在他東宮一直未歸,有人說曾見他們舉止親暱,逛街遊湖。
想起賢王今日面目猙獰地拽着我的髮絲,將我狠狠往腥溼的泥地裏砸,咬牙切齒地說戚槐收到了我被劫的密信,但無動於衷,甚至遣人傳話:「要殺便速殺。」
我苦澀地扯了扯嘴角。
「別怪我心狠,是那瘋子說讓我們快些了結你,最好是死前多折磨。」
賢王癲狂的笑聲彷彿猶在耳側。
可我已生不出任何一絲怨懟,無力地沒了氣息。

-2-
本以爲這可笑一生,大概就這樣了。
沒想到,再次睜眼,有人在我耳邊喚我長公主。
喚我那人我見過,那年去太醫院尋父親時,曾遠遠見過一眼長公主。
她當時身邊就跟着這樣一位宮女。
撫雪沒有察覺我與長公主的不同,兩天裏,我問什麼她都盡心回答。
我才知,原來已經是三年後了。
我借屍還魂到了當朝長公主的身上。
而這長公主之所以會死,竟是因爲她三番四次勾引太子,太子忍無可忍暗地裏將她弄死。
說是暗地裏,其實也沒有多隱晦。
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一來沒有證據,二來,這三年裏,戚槐變了許多,行事暴戾恣睢。
連皇帝都奈何不了他。
更別說,有人會替這個不受寵的長公主討公道了。
聽撫雪的闡述,招安長公主大概是有精神疾病的,身體長期虛弱。
如今身體進了毒,我用以前跟着父親學的醫術,硬是在鳳藻宮調養了半個多月纔將將好。
闔宮上下原以爲長公主會在鳳藻宮無聲無息地凋零。
畢竟戚槐下過令,不許太醫來診治。
陡然聽聞我好了,滿宮譁然。
不過,終究無人願意分出心神來探個究竟。
我在鳳藻宮待了半個月,實在煩悶,本想出宮去瞧瞧三年後的世界。
不料剛出宮,就碰見了戚槐,以及跟在他身邊的拾寧。
真是出門不利。
聽撫雪說,這三年裏戚槐嗜殺成性。
除了他放在心尖尖上的拾寧,他不僅血洗賢王府,連以前那些僅僅只是言語羞辱過他的,他也沒放過。
那面對這個心理變態,覬覦親弟弟的長公主,他怎麼可能會放過?

-3-
「皇姐。」
本想趁他沒看到開溜,不料他叫住了我。
聲音陰惻惻的,由遠及近。
本以爲再次見到他,會怨恨又或者憤怒。
但我竟莫名發顫。
跟在他身側的拾寧亦步亦趨地跟着他,隨着他的目光也淡淡地看着我。
當初大家見拾寧入宮,還都說太子是要報復拾寧。
畢竟他流落民間失憶的那十年,曾經爲拾寧的下馬Ṫû₃奴,後被拾寧指認偷東西,喚人打得半死丟出府外。
狼狽至極。
太醫院莊御醫之女莊憶靈乃我手帕交,她初聞這事也說:
「太子妃一定是你的,他帶你妹妹回去不過爲折辱。」
雖不想承認,但起初,我確實也是這般想的。
那年雪夜,我於府邸永巷帶回被打得半死的他。
不顧闈議囂囂,將他放置在外院,親手救治。
見他功夫不錯,還讓他當了我的近身護衛。
三年裏,從無打罵,他出行體面,喫穿用度一概不愁。
甚至他不告而別,我因擔心他出事,還喚人一直尋找。
直至驚聞流落民間的太子歸朝。
我和拾寧隨父入宮赴太子歸宴,遙見他玄衣金冠,眉目如刃,坐於御座之側。
才知,原來他是太子,這才放下心來。
我自認對他不錯,他心裏對我多少有些情分。
所以在繼母讓我去東宮求情時,我立馬就答應了。
可可笑的是,他根本沒讓我進去。
我甚至被狼狽驅逐。
京中貴女嘲笑我自不量力,癡心妄想,我爲此好幾天不敢見人。
而反觀拾寧,在衆人都以爲她要更慘的時候,她卻安然無恙地待在東宮直至今日。
有人看到過好幾次,戚槐出行時,拾寧皆跟在身側。
她出行自由,根本不像是被囚禁。
這才恍然,原來太子不是要報復,而是看上了拾寧。
自始至終,小丑都只有我,洛拾安。

-4-
「孤以爲皇姐『病』了半個月,應是想清楚了,看來還是高看你了。」
憶念驟斷。
戚槐眼神帶着嘲諷,以及殺意。
我斂下眸子,趕緊表明態度:
「我想清楚了,皇弟,以後我不會再糾纏你了,你放心。」
我如今是長公主,喫穿用度一概不愁,倒也是不喫虧,何不好好享福。
「你在殿下府邸周圍轉悠了半天,這就叫不糾纏?!」
這是戚槐的住所?
他不是住東宮?
跟在戚槐身邊的隨從不悅地瞪着我,我錯愕片刻便懂了戚槐爲何眼帶殺意。
原來是以爲我又要來糾纏他。
這真是誤會。
這裏是我以前最愛逛的地方,要不是突然被殺,我原想在此置間小院,掛牌行醫來着。
誰知道戚槐有黃金屋不住,非要來這破地方住?
目光轉到跟在戚槐身邊的拾寧,心中一怔,莫不是又是爲了拾寧?
爲了遷就拾寧,所以宮裏宮外都安排了住所?
「皇姐Ţű̂ₐ既然來了,不如入府一敘。」
一股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我臉色一白,後退了一步。
「皇弟,我想起來今早上父皇讓我酉時去見他,我就先回宮了。」
我剛轉身,不知從哪兒飛來的石子打中我的腳,我受痛,摔倒在地。
「皇姐,要我扶你嗎?」
我狼狽至極,仰頭看着高高在上,神色漠然又相似的兩人:「不、不用。」
戚槐突然諷笑出聲:「父皇豈會召見於你?皇姐這藉口,用得可不太好呢。」
話落,他身後的隨從上前,一把掐住我的脖子。
一股熟悉的窒息感,和前世被賢王掐死時一樣難受。
我的臉色由白轉青,努力拍打着那隨從的手腕,一下快,兩下慢。
突然四周四箭破空,直朝戚槐胸膛。
根本沒對着拾寧,但戚槐許是太緊張了,都顧不上他自己,先一步去護了拾寧,反而因此被射中。
那隨從一驚,忙去護着戚槐。
我尋到機會,爬起來,拔腿開跑。

-5-
回到鳳藻宮時,我腿都軟了。
知道戚槐殺人乾脆,沒想到會當街就殺,這麼囂張。
還好我重生後,猜到他知道長公主沒死,會再下手,所以這半個月裏看似養病,實則偷偷聯繫了我前世豢養的暗衛。
只有四個,但是暗衛貴在厲害不在數量。
收到信物後,他們這幾日一直都在暗處跟着我。
只有我發出信號,他們纔會出手。
剛纔戚槐中的箭,箭上有毒。
是我配的,用盡我畢生功力。
藥方複雜,一般人無法解開。
即使能找到神醫解開,那也要費一番功夫。
秉着能活一日是一日的心態,我每天在鳳藻宮對天祈禱戚槐快點去死,祈禱了七天,聽聞戚槐沒死,還進宮了。
可真是命大。
我近幾日不知爲何,肩胛位置隱隱作痛,可顧不上這些,我焦急忙慌去找了皇帝。
真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我站在門外就聽到御書房裏皇帝和貴妃在談和親的事。
好像是皇帝想讓貴妃生的公主去和親。
「陛下,招安長公主也還沒有駙馬呢。」
這怎麼還扯上了「我」?
「長公主,你怎麼在這兒?」
皇帝身邊的太監突然出聲。
我很快便被「請」進御書房。
「你站外頭偷聽什麼?」
皇帝皺着眉,一臉不喜,但看起來也不像要懲罰我。
想來是覺得我是草包,聽了也沒啥大用吧。
「兒臣病癒,思及久未請安,特來拜見父皇。」
我低垂着頭,語氣乖巧。
皇帝語氣緩和了許多:「嗯,已經見過了,就先下去吧。」
果然,這皇帝不喜歡長公主,這纔多久,就要轟人了。
我現在出去,豈不是找死?
「其實,兒臣剛纔聽到了父皇和貴妃娘娘的話,父皇,三公主年齡尚小,送去和親,貴妃娘娘定然不捨,兒臣願替三公主。」
此話一出,皇帝難得一怔:「你願意去?」
貴妃似是怕皇帝拒絕,蹭的一下起身走到我跟前,握着我的手,很是親熱:
「招安現在越發明事理了。你三妹年齡尚小,確實不合適,她知道你爲她做的這些,定會很感激你的!」

-6-
三公主爲人囂張跋扈,自是不會感激的。
不僅不感激,還當晚就在御花園裏對我冷嘲熱諷。
「還真是便宜你了,要不是我讓你,你哪有那個機會去當王妃?」
我沒查過我要和親的人是誰,不過既然三公主不願意,想來不是什麼好歸宿。
明明是我幫了她,她倒也是好意思倒打一耙。
要不是借屍還魂的這個身份惹了戚槐,爲了保命,我才不願意離開住了這麼多年的地方,替她和親。
我本想息事寧人,但三公主越說越過分。
最後竟說我血統不純正,根本不是皇帝的女兒,也不知道是容妃和誰生的野種。
容妃是長公主的生母,早早就過世了。
看她說得信誓旦旦,我心生狐疑。
我以前並未關注宮裏的事,所以不知這宮闈祕事。
難不成,這長公主的身份有蹊蹺?
「三妹精力旺盛,不如讓七五帶你去玄甲營練練。」
戚槐一貫倦懶又森冷的聲音響起,我和三公主同時身體一滯。
我怕,是因爲戚槐想殺我。
三公主怕,大概是因爲玄甲營是重裝騎兵和禁衛軍的訓練地,她養尊處優慣了,受不得苦,要是去軍營,第一天就得被練死。
戚槐三兩下就走到我們跟前。
他看都沒看三公主,目光落在我身上。
幽深的神色犀利無比,比之昨日在宮外他要殺我時,還要瘮人。
主要是,太怪異了。
他在打量什麼?
我後退了一步,就被他一把拉住。
準確來說,是用力攥住手腕,力道大得恨不得捏斷我的手。
見他低頭摩挲着我的手腕,不知道在尋什麼,我憋屈地提醒:
「皇弟請放開。我不日就要去和親了,你也不想我大梁準備和親的公主在此期間出現任何意外吧?」
白日我言語小小暗示了一下皇帝,太子要殺我,皇帝就把戚槐叫去了。
想來是有跟他說過,以後不許動我的。
「皇、皇兄,皇姐說她疼,你快放開呀!」
三公主是知道大公主曾被戚槐下過毒藥的,生怕我又被戚槐弄死,到時候她就得去和親,此刻倒也是有勇氣上前阻攔。
不過戚槐沒理她,戚槐身後的人將三公主強行帶了下去。
聽他們說話那意思,這是真要把三公主弄去玄甲營?
三公主什麼時候惹着他了?懲罰這麼狠。

-7-
三公主哭得稀里嘩啦,一邊求戚槐放過,一邊使喚身邊的宮女去找貴妃。
很快,御花園裏就只剩下我和戚槐。
因爲撫雪也被帶下去了。
我拘謹地看着他:「殿下有話要說?」
「不叫我皇弟了?」
「……」
他幽幽看了我手腕往上三寸的位置許久,長公主這右手腕也不知爲何,腕間青脈紅得出奇,隔着皮膚都能看到。
我正納悶,他低笑一聲,放開了手。
我揉了揉生疼的手腕,忽聽他淡淡道:「皇姐近日氣色漸佳,不知哪位太醫調理的?」
我動作微頓。
他爲何突然問這個問題?
「許是……最近天朗氣清,有些事我也想開了,精神好了,身體自然也轉好。」
「你中的,可是毒藥,天氣好就能好?」
他毫不掩飾自己下毒的事,眸色幽深如墨,暗潮在深處翻湧,卻又被強行按捺。
分明是捕獵前的蟄伏。
不是吧,還想要尋機會殺我?
我壓制住不安:「這我倒是不知,皇弟若是實在好奇,我這便去尋御醫問個明白,我回頭告,你……」
話音未落,一陣天旋地轉襲來。
在墜入黑暗前的最後一瞬,我模糊看見戚槐的眼中,剛纔還散漫的鳳眸翻湧着可怖的歡愉。
就像孩童終於找到被藏起的糖果。
打橫抱起我的那雙手,指尖都在發顫。
耳邊似是有誰在說話,說什麼我沒聽清。

-8-
再次醒來時,頭頂是陌生的雲錦帳頂。
還沒想明白是在哪兒,陡然看到坐在牀邊的父親,我眼眶一紅:
「爹……」
瞧見父親詫異神色,我想起來什麼,神色頓時黯淡。
「洛院使。」
「長公主可還有哪裏不舒服?」
我搖頭,又問:「這是哪兒?」
父親還未開口,屋內突然傳來戚槐的聲音:「皇姐不是來過嗎,竟不知?」
我一滯,撐起身朝牀尾望去。
戚槐怎麼在這兒?
他何時在這兒的?
「皇姐怎麼這般看着我?」
戚槐斜倚在牀尾陰影裏。
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叩着牀柱,檀木發出的悶響與我不甚平穩的呼吸微妙共振。
「皇弟,我先前怎麼會突然——」
話說到半驟然凝滯,因爲戚槐手中正把玩着我一直帶在身上的青緞錦囊。
那裏面裝着我親手調製的各色毒劑與解方。
最重要的是,其中就有我先前塗在那支射穿他肩胛的弩箭上的毒藥……
我慘白的臉色,他恍若不知,打發走我父親之後,坐到剛纔我父親的位置。
傾身拾起我的一綹頭髮纏繞把玩:
「姐姐的頭髮,比三年前,更滑了。」
「……」
我知曉戚槐這些年變化很大,但沒想過這麼大。
怎麼跟鬼魅似的,如此嚇人。
三年前?
三年前他剛回到東宮,就碰過長公主的頭髮?
我不認爲他是認出了我,畢竟借屍還魂這種事,哪會輕易想到?
就算想到,又怎麼可能會短短半月,就鎖定了身份呢?
除非……
「皇姐,我以後不會對你動手了,別躲着我了可好?」
戚槐突然變溫柔的神色,以及一口一個「我」,也不再自稱「孤」。
我狐疑一驚,剛纔的思緒也斷了,顧不上去想各種奇怪之處,只看着他:
「你原諒我先前做的那些事了?」
「皇姐願意原諒我嗎?」
他不答反問,眸Ṫṻ₎光專注,帶着一絲忐忑的期盼。
我皺眉,雖然內心裏很想說不原諒,如果可以回到過去,我選擇在那個雪夜裏直接捅死他。
但如今對方權勢滔天,我這個身份又是個繡花枕頭。
忍了忍,我答:「以後我們就和平共處吧。」
他脣角輕揚,突然將我鎖入懷中:
「應了我,可就不能反悔了。」
突然被他抱住,我周身血液彷彿瞬間凝凍。
那錦囊別在他腰後,我猶豫着要不要現在趁機給他下毒。
可探出的手,還未碰到,戚槐又開口:
「鳳藻宮偏遠冷清,以後皇姐就住這兒吧。」
他眼眸中是不容拒絕地強勢。
我嘴巴張了張,最終還是沒說話。
只是我沒想到,他安置我的地方,竟然是拾寧的住處。
當我出門撞見站在院中的拾寧時,心中分外彆扭。
有一種自己鳩佔鵲巢了的愧疚感。
「拾寧。」
我是公主,自然可以直喚她名字。
可拾寧神色麻木,呆呆抬頭看着我:
「長公主。」
她有些不對勁。
這次我確認了。
前些日子見到她,就覺得她不像個活人,倒像個木偶。
「你怎麼了?」
我剛要觸碰她,她就後退了一步。
「長公主。」
我心中怪異感更深了。
拾寧素來活潑驕縱,即便再如何收斂,也絕不該是這般木偶似的呆滯模樣。
我強行拉住她的手搭脈。
身後忽地傳來戚槐的嗓音:
「皇姐,你們在聊什麼?」
「恰巧遇見太子妃,寒暄兩句罷了。」
戚槐臉色陡然變冷:「她不是孤的太子妃。」
我心頭微妙。
記得三年前,我臨死前,賢王明明說太子立了太子妃。
而撫雪也說太子去哪兒都帶着拾寧,這些年獨獨對拾寧最特別。
我便默認拾寧是太子妃,重生以來並未查探。
難道,事實和我想得有異?
想起剛纔觸到拾寧手腕的瞬間,她脈țũ̂₅搏與呼吸同頻。
我心中微沉。
這是……
傀儡蠱。
誰給拾寧下的?

-9-
「她不過是府中下人,皇姐何必碰髒東西。」
戚槐拉着我的手,將我帶回屋裏。
我回頭去看拾寧,拾寧睫毛微顫,可到底也沒有其他動作。
心中不解,進了屋我斟酌開口:
「皇弟上次不是還爲了洛姑娘,不顧自己性命也要救她?」
戚槐面色一僵:
「那事另有隱情,我救她不是因爲她。」
目光在掃過我仍定定地注視着他的眸子時,閃過一絲慌亂:
「皇姐,這件事說來話長,但我和她沒有任何不當關係。」
「皇弟不必與我解釋,我就是隨口一問。」
前日還欲取我性命的人,此刻突然戰戰兢兢和我解釋。
這樣反覆,詭異得令人脊背生寒。
記得三年前他也是這般,消失前夜,深夜不顧禮教,來叩我軒窗,說些什麼「不會讓我嫁給梁霄,心悅於我」之類出格的以下犯上的話。
可後來再見,他跟不認識我似的,滿眼只看得到拾寧,恨不得讓全京城人都知道他愛的是誰。
說起來長公主腦子有病,賢王也有病,他莫不是也和長公主、賢王一樣,血脈裏也淌着瘋病?
「以後皇姐想知道什麼,我都會告知於你。」
戚槐又將我摟進懷裏。
我確信,這人「瘋」了。
不知他在打什麼主意,但當晚我一人在屋裏思索許久,袖中手扣着手已然生熱,還是遲遲未發出信號。
我原打算讓暗衛潛入禁宮去尋撫雪,讓撫雪去找皇帝來解救我。
可今日見拾寧那副模樣……
瞳光渙散,脣色灰敗,活似被抽了魂的紙偶。
雖非一母同胞,可畢竟是唯一的妹妹。
我若袖手旁觀,終良心不安。
好在戚槐表面功夫做得很到位,在他府邸這幾日,我出行自由。
他似乎囑咐府邸上下,見到我要恭敬。
所以,我順利地在府裏打聽到了許多事。
比如拾寧這三年裏確實被戚槐保護着,但拾寧從未進過戚槐的院子。
「說是保護,但好像也只是在意洛姑娘有沒有死罷了。洛姑娘在府裏三年,平日裏也沒什麼人伺候,那屋子都破舊成什麼樣了,殿下也不叫人修繕。」
許是聽聞「我」這個變態長公主覬覦自己弟弟,肯定愛聽這個,幾個下人爭先恐後地和我說拾寧這三年有多慘多慘。
我越聽,眉頭皺得越緊。
而他們又開始說起另一件事。
「長公主,上次那事您不必太過介懷,聽聞殿下對那場儀式分外上心呢,這三年裏一直在爲那天準備,所以您突然闖入打斷了儀式,他氣急上頭了,纔會對您如此。他還是很在意您的。」
「對啊,我從未見過殿下臉色那樣嚇人,說是生氣吧,眼睛都紅了,我覺得像是哭。」
哭?
什麼儀式這麼重要,竟然還哭?
「什麼儀式?」
衆人茫然搖頭。
「這奴婢們倒是不知。」
我狐疑。
原來長公主之所以惹得戚槐下毒手,不是因爲勾引他,他忍無可忍?
真是越發看不懂這人。
但按照下人們說的,我當晚沒忍住好奇,偷偷去了他們說的舉行儀式的那地方。
那地方離戚槐住處雖近,但我白日裏趁着他靠近我時,給他放了點我自制的嗜睡藥。
想來此刻睡得正香。
也許是死過一次,多少算半隻鬼,剛靠近那入口,我就感覺到一股濃濃的陰氣。
地面鋪設黑曜石,打磨如鏡,在月光的映照下,倒映着位於中間的祭壇。
祭壇的西北角有一個水池,無水,但上面留下的痕跡能看出這是一個血池。
血池旁邊有一把刀,刀刃有血槽,刀柄鑲着一枚熟悉的貼身玉佩。
那是我曾經送給戚槐的。
我雖不懂這種民間巫蠱,宗教玄門之術,但看這四周石階階面刻滿故意倒序排列的《往生咒》,以及逆五行的佈局。
一個詭異的想法突然劃入腦海中——
逆天而行。
…戚槐到底想做什麼?

-10-
「皇姐深夜至此,可是……」
戚槐的嗓音忽地自身後傳來,我剛好站在臺階上,驚得我一個踉蹌,往身後跌去。
沒想到他一個疾步過來,攬住我的腰肢,輕笑了一聲:
「可是夢遊?」
他語氣揶揄,我顧不上問他爲什麼中了嗜睡藥,還會在這兒。
上次長公主闖入這裏,就被他弄死。
如今我再次被抓包,搞不起還真的要死……
「皇弟,如果我說……我就是夢遊,你信嗎?」
「信啊。」
唉?我愣住,不解。
他從容地替我拂開黏在脣邊的髮絲:「安安說是什麼便是什麼。」
……安安?
心口突地一跳,我惶然抬眸。
見我神色,他頓了片刻,忽而笑了一下,放了我,退開一步:
「皇姐與我年歲相近,不若以後你喚我名字,我也喚你名字,可好?」
長公主的名字叫招安,所以他剛纔喊我「安安」,是招安的「安」,而不是拾安的「安」?
擅闖他禁地被抓,我不好激怒他,只能順從點頭:
「皇弟說好便好。」
「還叫我皇弟?」
「……戚槐。」
他勾起脣角,似是滿意。
幽幽看着我,緩緩啓脣:「安安。」
也許是這裏陰氣太重,連帶着,我覺得戚槐的眉眼都染上幾分陰森。
當晚直接做了個噩夢。
夢裏,戚槐站在那個祭壇中央。
一瓷碗碎地,灑了滿地的黑血
他癱坐在地上,旁邊丟着那把鑲着他貼身玉佩的刀,手腕的傷口仍血流不止,可他發冠盡散,玄衣浴血,抱着那具未能甦醒的靈軀竟在笑。
「還是失敗了……」
他眼底猩紅一片,「她不會再醒過來了……」
我硬着頭皮湊上去,去看那屍體是誰。
在看到那張臉的那一刻,我猛地驚醒。
「長公主!」
門外有人在高聲呼喊。
但被人攔着,進不來。
我起身開門,就看到皇帝身邊的那位公公。
那公公見到我,鬆了一口氣:
「長公主,您沒事吧,陛下要見你。」
我還未開口,從外頭走進來的戚槐就打斷:
「她在孤這兒,能有什麼事?」
公公嘴角抽了抽,好像在說「在你這兒才更會出事」。
但到底也不敢討論這個事,只道:「殿下,來迎親的使者已經到了,他們想要見長公主。」
「她不去,父皇若問罪,孤擔着。那等蠻夷之地,也配讓我國公主下嫁?他們若不滿,可以試試是北疆的狼騎來得快,還是我殺盡使團的速度快。」
公公臉色爲難。
戚槐的狠辣,滿朝文武早已領教過。
三年前他先斬後奏,血洗賢王府後才說賢王謀刺儲君,當誅。
過了不久,七皇子又因一場「高熱」燒壞了腦子,如今只會對着宮婢癡笑。
皇帝老了,身體也不好,雖知他行爲不妥,可也別無他法。
就剩這一個可擔大任的皇子了。

-11-
公公心不甘情不願地走了。
我看着臉色依舊不太好的戚槐。
想起昨晚那個夢。
夢中那屍體和我一般無二的臉,心情複雜。
我覺得那也許不是夢。
我借屍還魂,或許與戚槐有關。
可爲何呢?
他之前不是和賢王說「要說便速殺嗎」?
太多的疑惑,我想,也許只有拾寧醒了才能解答了。
好在這段時間,我一直偷偷地給她施針壓制蠱蟲。
今晚再去一次,說不準就能清醒了。
不過戚槐真是難纏,以往在我這兒用完晚膳就會去忙公事了。
可今日,也不知怎的,他沒走。
還一直看着我。
我心虛,莫不是他知道我暗中做的事了?
「安安。」
「怎、怎麼了?」
每次聽他這麼喊,我都覺得不像是在喊長公主。
他是不是知道我是誰了?
「我不會讓你去和親的。」
「我不會讓你嫁給梁霄的。」
過去和現在,兩道聲音重合到一起,我有些恍惚。
而他握住我的手:「一輩子待在我身邊吧,好不好?」
我驚駭,這是什麼話!
「殿…殿下,我是長公主,您…是太子。」
我試圖提醒我們的姐弟關係。
他忽地俯身逼近:「安安之前不是說……」
眸光幽深,冰涼指尖劃過我頸側跳動的血脈:「喜歡我嗎?難道,是騙我的?」
「……」不是,這麼威脅人,我能說是嗎。
「我……當然喜歡你。但是,生了一場病,我想了想,我們畢竟是親姐弟,這不好吧?」
「安安若是擔心這個大可不必,我和你並無血緣關係。」
所以長公主果然不是皇帝的孩子?!
戚槐揉捏着我的手心,語氣不徐不疾:「容妃是被父皇強搶進宮的,進宮前已嫁爲人婦,懷着孕。」
「可即使沒有血緣,我們明面上還是——」
「誰敢多說,我便割了他舌頭。」
語氣狠戾,他拇指摁住我的脣,止住我的話。
我想了想等會兒還要出去,就暫時不和他理論這個話題了。
於是我敷衍地點頭。

-12-
他滿意地勾起脣,然而摁在我脣上的手微微摩挲着卻也沒放開。
見他眼眸逐漸深沉,我不安地打斷:「戚槐,我困了。」
好在他不是那種強來的性子,鬆開了手。
看着我躺在牀上,才替我合上門出去。
他剛走,我就出了門。
可今日,意外不是一般的多。
拾寧的院子裏,今晚多了一個人。
梁霄?
「你怎麼在這兒?」
見到我,梁霄警惕地立即拔刀,眸中帶着殺意,看着我,又看着我空蕩蕩的身後:「長公主?」
「我對你們沒有惡意。」
「梁霄,長公主對我確實沒惡意。」
拾寧突然說話,我詫異看過去:「你清醒了?」
拾寧點頭:「謝謝長公主。」
三年了,她性子似乎沉穩了不少。
三言兩語就和梁霄說清楚了近段時間我給她施針的事。
我也才知道,原來拾寧不是沒有這三年的記憶,只是她的意識被困,身體只能做出戚槐要求她做出的事。
她是清醒地被迫說話和行動。
這三年,她過得也不比我好多少。
「可施針只能暫時清醒,無法徹底解除。」
梁霄一臉擔心地握着拾寧的手,拾寧遲疑地抗拒,也不知道是在顧慮什麼。
我看着他們熟稔的狀態,心中生出幾絲怪異。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梁霄……是我的未婚夫吧?
雖然還沒有公開,但當時已經相看得差不多了的。
要不是戚槐突然走,後來又成了太子,我又被殺,說不準早都成婚了。
這兩人是怎麼回事?
「長公主,您救我,是有什麼需要我做的嗎?」
拾寧開口,拉回我的思緒。
我還沒開口,梁霄先打斷:「長公主,拾寧如今都這樣了,還有什麼能被你們壓榨的,你們別欺人太甚!」
「梁霄,你別衝動。」
「她的爲人全京城誰不知道?無緣無故救你,能是什麼好心?她對太子做的那些齷齪事,大家雖然不提,但誰人不知?!說不準是她嫉妒你跟在太子身邊,所以想把你弄死。」
我無語,以前沒發覺這人這麼蠢的啊。
「我能不能問一句,你們什麼時候在一起的?」
我純粹好奇。
可這問題一出,就見兩人都尷尬地無所適從,也不牽手攙扶了。
「長公主,我和梁霄只是朋友。我只當他是哥哥。」拾寧有些窘迫。
我聳了聳肩:「什麼哥都行,和我無關,我就隨口一問。」
我真正要問的,是三年前的事。

-13-
「當時太子把我叫進府,我還以爲他要報復我,可他很反常地,對我特別好。」
拾寧陷入了回憶。
「我以爲他是喜歡我姐姐的,可每次我一提起姐姐,他就表情很不耐煩,很厭惡。我不明白,但……」
頓了頓,她表情有些難以啓齒,「我想着,如果他喜歡我的話,也沒什麼可拒絕的,姐姐本來就議親了,也成不了太子妃,不如我來ṱŭ̀⁼當,這樣也能扶持我們家。」
原來這就是她當年沒有被限制自由,但是卻在知道我被阻攔在外時沒有出府見我的原因?
因爲心虛和愧疚。
「可是,後來我漸漸察覺不對勁。他說我最愛鑽研醫術鍼灸,可那分明是姐姐的喜好,還說我喜辛辣,可我明明嗜甜啊。他甚至還在這兒置辦房產,說我曾提過要開醫館。荒謬,且不說我從未有過這種想法,即便真有,又怎會與他說?對於當時的我來說,他不過是個下馬奴……」
發覺扯遠了,頓了頓,她又道:
「所以我懷疑他在戲弄我。有一次,他抱了我,可卻說我的氣味不對,一直問我爲什麼味道這麼難聞,我難堪,也不懂他在說什麼,那是他第一次與我那樣親近,我以爲他是不喜歡我身上的味道,於是第二天換了味道,可他再也沒像之前那樣了。雖然依舊對我好,但是他溫柔的神色總是很矛盾。」
「他說的那些關於姐姐的事,那麼細緻,我想着也許他還是喜歡姐姐的。於是找了個理由,和他出府,讓他見到了姐姐。可是他看到姐姐,好像態度也沒有很好。」
拾寧沉靜的眸子說到這兒,滿是疑惑和不解。
梁霄插進話:「這個我知道,那次我和你姐姐一起,你姐姐還打了他。」
我的思緒被梁霄這句話拉回三年前。
那時,我因爲上門被趕,被京中貴女嘲笑了好久。
正好對上元節,父親和繼母爲了讓我心情好點,特意把梁霄叫來,約我出去逛街。
沒想到戚槐突然竄出來,對着我就是一陣冷嘲熱諷。
什麼品位差,俗不可耐噼裏啪啦的難聽的話,從來只有我罵他的份,什麼時候他能罵我了。
我本就生着氣,沒忍住抬手打了他一巴掌。
我還以爲他會報復回來,沒想到他不說話了,看了我許久,走了。
「自那天后,他就再也沒有來找過我了。再後來,我看府裏的人上上下下,好像很緊張忙碌的樣子,打探了一番,才知,他受傷了。」
「受傷?」我眯起眼,「什麼時候的事?」
「大概是在我姐姐出事前的幾天。他一連躺了好幾天,也不讓我探望。醒來後,就急急忙忙說要立太子妃,還要大肆昭告天下。他親自帶聖旨浩浩蕩蕩前往我家,結果還沒到,中途就騎馬跑了,再後來,他回來看我的眼神就帶上了嫌惡,不光殺了賢王,還給我下蠱。」
賢王是他對頭,我能理解戚槐殺了賢王。
但是。
「他爲什麼給你下蠱?」
拾寧眼神落寞下去:「爲了姐姐。」
我挑眉,不解。
「他說我給他下了蠱,讓他認錯了人,本該死的人是我,想要我以命換命。」
我的注意力只在後面的那句「以命換命」,沒注意前面:
「如何以命換命?」
「這我不知,可是我真的沒有給他下蠱啊!我這輩子別說蠱蟲了,簡單醫術我都不會。」
這我倒是信。
拾寧從小就不愛這些。

-14-
在拾寧的院子裏待了兩個時辰。
直到她清醒時間結束,重新恢復呆滯,我和梁霄才一前一後離開。
「你爲什麼要幫我們?」梁霄仍然警惕地看着我。
我挑眉,不問反答:「那你先說說,你什麼時候喜歡拾寧的?你之前不是和拾寧的姐姐談婚論嫁了嗎?怎麼會和她妹妹也這麼熟?」
梁霄輕咳了一聲,有些惱羞成怒:「我和洛拾安根本沒有什麼感情基礎,那是兩家父母的選擇,我本來想說我喜歡拾寧的,可是長輩不允……再加上後來大家都說拾寧要成爲太子妃了,我就想着,和洛拾安在一起也不錯。」
什麼叫和我在一起也不錯……
我忍住想罵人的衝動,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所以呢,你現在想要救拾寧出來,和她在一起?」
「拾寧不接受我,說不喜歡我。」頓了頓,他話題一轉,「長公主,你之所以做這一切,應該也是想和太子在一起吧?你和我一起救拾寧,也是爲了你自己,那我們乾脆合作啊。」
我一個人也能救,要你這沒用的男人有啥用。
我翻了個白眼,沒應他話,自行回了自己的住處。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總有種背脊發涼的感覺。
好像有雙眼睛在盯着我。
關門前,我忘了眼外頭漆黑的夜空,頓了頓,試探:
「我知道你在,出來吧。」
等了許久,沒人出來。
我鬆了一口氣。
然而剛關門,就看到了戚槐。
我嚇得心臟差點驟停,但仍是試圖掩藏:
「我睡不着出去散散步,你怎麼在我屋裏?」
「散步需要帶着你的前未婚夫嗎?」
這句「前」他咬得很重,黑暗中眸光也犀利得不可忽視。
一步一步朝我逼近,將我抵在門上,呼吸灼熱:
「洛拾安,你還喜歡他?」
只這一句,便如銀針入穴,封死了我所有退路。
他果然就是知道了我的身份。
「……你何時知道的?」
本以爲我會很害怕,沒想到竟能如此平靜。
「你派人刺殺我那天。」
「你怎麼知道是……」
我下意識脫口而出,想起什麼,又趕忙閉嘴。
他也不在意,指腹碾着我腕間發紅的青筋,忽然低笑:
「這裏淌的……是我的血呢,安安。」
語氣溫柔得近乎悚然,彷彿在說一樁蜜糖裹砒霜的情話。
那個夢雖然沒頭沒尾,但是結合我那晚去看的,其實也能猜到一點原委。
我借屍還魂,和戚槐有關。
他找到了我的屍身,用他和我的血做了還魂祭壇……
那個夢裏,其實我還看到了站在一旁愣神的拾寧。
所以說,拾寧其實是他爲我找的新身體。
只是沒想到那天的中途,長公主闖入,破壞了法事。
陰差陽錯地,帶走了我的魂魄。
後來戚槐毒死她,我剛好佔據身體……
「安安這麼久一直沒有主動和我坦白,是還在記恨我,對嗎?」
見我許久不說話,戚槐再次開口。
我尚未反應過來,他忽然牽着我的手往門外走。
「沒事,是我的錯,我現在就讓你報復回來。」
我不懂他要帶我去哪兒,可他步伐匆匆,最後見我走累了,竟將我打橫抱起,疾步穿過幽暗迴廊。
「我們要去哪兒?」我攥緊他衣襟。
他垂眸看我,眼底掠過一抹血色:「讓你親手了結傷害你的人。」

-15-
戚槐說的人,竟是賢王。
「他沒死?」
當密室鐵門轟然打開,賢王被鐵鏈鎖在刑架上的身影映入眼簾。
我呼吸驟停。
而戚槐低笑着從身後摟住我,慢條斯理地爲我戴上手套:
「他當年如何傷你,如今便如何還他。」
他將一把匕首塞進我掌心:「死了……也算我的。」
我怔然望着刑架上奄奄一息的賢王。
震驚於戚槐竟然一直沒殺賢王,而是等着我回來報仇。
他怎麼就確定我一定能回來呢。
……如果回不來呢?
他會如何?
我回頭望着他,素來噙着譏誚的鳳眸,此刻竟凝着化不開的晦暗,像雪夜孤燈將燼時最後那抹掙扎的光……
Ťū́⁵心底某處忽然刺痛起來。
有件事,我一直沒對任何人說過。
那年雪夜撿他回府,並非我心善。
而是我早就知道了他的身份……
他從出生到每次生病,都是父親去看的,父親說太子的後背上有一道桃花胎記,那次他又被妹妹的人打了,衣服都破了,我偶然撞見,心慌不已。
不敢把人交出去,那樣我全家就都完了。
可繼續讓妹妹折磨他,卻也是不行。
必須得把人要過來,好好對待,這樣將來即使他恢復記憶,迴歸太子身份,我們家也不至於太慘。
所以我陷害他偷盜,讓妹妹把她趕出去,再假裝心善救了他。
那三年,我對他所有的好,都是帶着目的的。
雖然其中漸漸也摻雜着真心,但那點真心,如何比得上我家人?
正如此刻,我泄憤地對賢王進行了好長的「報復行爲」,他氣息盡了之後,戚槐握着我的手,將那把刀抵在他胸口上,說他也是傷害了我的人,讓我盡情報復。
而我,真的紮了進去……
拾寧的蠱,僅靠扎針只能暫時清醒,要想讓她徹底好,必須拿到下蠱人的心頭血。
下蠱人,是戚槐。
我不敢賭和他說了以後他會不會救拾寧,我只能這麼做。
雖說拾寧曾一時糊塗,起了替代之心,沒有告知我戚槐是因爲蠱蟲才錯認了人。
可是,原本她可以不牽扯進這些事端的,都是因爲我。
如果當時戚槐死在了那個雪夜,拾寧不會有這三年的折磨……

-16-
血珠順着刀刃滾落,滴在我手背上,燙得驚人。
戚槐悶哼着,卻仍緊握着我的手不放,指節因失血而泛白,脣邊卻緩緩勾起一抹笑:
「大小姐,你還真下得去手啊……」
許久沒有聽到他這樣喊我了,這樣久違的稱呼,竟然已經是上輩子了。
我有些恍惚。
而他嗓音低啞,帶着幾分虛弱的氣音:
「我說讓你捅我,你還真捅,就不怕我真的死了?」
「可惜,我不能死。」
他真是傷得越重,話越多,像是不一次性說完,就沒機會說了。
我指尖發顫,卻強撐着冷笑:「怎麼,你怕死?」
其實我的醫術還不錯,捅的位置還是蠻準的。
我只是要一點心頭血,並不想要他死。
但是,既然都這樣做了,那便讓他恨我吧。
最好是恨到再也不想見到我。
「不怕……」
他喘息着輕笑:「可你是我用我的血回來的。我死了,你也就死了。」
他的呼吸漸漸沉重,卻仍固執地望着我:
「而我,不想讓你死。」
溫熱的血順着指縫蜿蜒而下,在玄色衣袍上洇開暗痕。
「安安,我要你長命百歲。」
他說。
最後的話,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17-
戚槐重傷的事,沒有被外人知道。
他事先吩咐了他的人,不準對我動手。
所以那些暗衛只能怨恨地瞪着我,然後看我給戚槐施救。
「你到底行不行啊,不行我們找其他人啊!」
我瞪了他們一眼:「安靜點。」
他們不服氣,但也不敢多說什麼。
施救一直進行了一天一夜。
直到戚槐退燒,我纔拿着心頭血去找拾寧。
「這女人,可真狠心啊,殿下傷這麼重,她這就走了?」
身後的討伐聲不絕於耳,我沒有停留。
可有一人忽然道:
「對啊,當年殿下爲了她明明都恢復記憶了,卻寧願留下來當那什麼護衛,都不想跟我們回東宮呢,結果她呢,竟然要嫁給別人。」
「殿下當時那麼急匆匆回來,三個月不休息不睡覺地解決所有事,高調回宮,說不準就是爲了她呢。」
是這樣嗎?
我步伐頓住。
可他現在,醒來應該也不想見到我了吧。
我因戚槐,被賢王所殺。
又因戚槐,借屍還魂。
雖捅了他一刀,但也是他先給拾寧下蠱的。
如今他沒有性命之憂,我們也算兩不相欠。

-18-
拾寧解了蠱,好得比戚槐還快。
她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就跑回家了。
父親和繼母看到她,都哭成淚人。
然而哭完了又開始打她。
「你這些年失心瘋了不成,沒名沒分地賴在太子身邊,怎麼叫也不回來!」
罵完,纔看到我。
父親有些拘謹:「長公主。」
語氣是疏離的。
可能是因爲我是和親公主吧,還多了一絲恭敬。
「長公主過來是有什麼事吩咐嗎?」
繼母也跟着恭敬地問。
我看着他們疏離生疏的眼神,忍住酸澀,笑道:「我和拾寧一見如故,來她家玩。」
這次從此再也不是我家了。
二人愣了愣,有些不解。
拾寧走過來摟住我的手臂:「爹,娘,我和長公主情同姐妹,你們不用太過拘束。」
我垂眸瞥了一眼她挽着我手臂的手,以前,我還是拾安的時候,她也是這樣挽着我的。
總是嬌憨憨地見到我就湊上來掛我身上,喊我姐姐。
而如今……
抬眸,對視上她亮晶晶的眸子。
一剎那,有什麼劃過腦海中,我怔住。
「長公主,以後我私下裏,可以喊你姐姐嗎?」
果然,她猜到了。
我嫣然一笑:「可以。」

-19-
得知太子「生病」了,皇帝趕忙召我回宮。
和親的日子快到了。
實在容不得耽誤。
我沒有拒絕,本就在計劃之中。
老實地待在宮裏,等着出發的日子。
作爲和親的公主,出發前,還需調養好身子。
那天,太醫院的人來鳳藻宮給我診脈,我碰到了莊憶靈。
她和拾寧發生了爭執。
向來在我面前很溫和的一個人,在拾寧面前,竟然尖酸刻薄:
「被人玩爛了就丟回來的蕩婦,你怎麼還有臉到處轉悠啊?要我就去死了,你臉皮可真夠厚的。」
拾寧被她氣得都說不出話來。
而她似乎還嫌不夠,繼續說:
「在太子身邊待了三年,很得意吧,你以爲太子是真的喜歡你嗎?你不過是沾了你姐姐的光,你不過是個替身,太子纔不喜歡你!」
也不知怎的,這句話瞬間就讓我眉頭一緊。
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快得抓不住。
直到我出發和親那日,我猛地想起來哪裏不對勁。
那年,也就是戚槐準備離開的那幾天,莊憶靈來找過我。
她問我戚槐有家人嗎,是在哪裏撿到的。
又問我和戚槐那三年相處的細節。
我因她是我的手帕交,所以全都一一告知。
只除了戚槐太子的身份。
可如果莊憶靈本來就知道了呢?
「安安,你說有沒有那種能讓人移情別戀的藥啊?」
「有一種蠱,聽說被服下的人,會將看到的第一位異性認成自己的心上人。算不算你說的移情別戀?」
「哇,也太神奇了吧!我想看!哪裏能看到?」那年莊憶靈激動驚奇的聲音還猶在耳畔。
我隨口說了地址。
她問我:「是什麼蠱這麼神奇?」
「相思子。」
當時我說此蠱陰毒,不建議她買。
但如果她當時去買了。
如果相思子,是莊憶靈下的呢……?
不管是不是,這種虧可不能喫。
得搞清楚。

-20-
十月初九。
和Ťû⁾親隊伍行至城外十里亭時,四匹黑馬衝破羽林軍防線,將和親公主帶走。
等羽林軍的人找到人時,只看到河裏一塊染血的破爛嫁衣。
人都說,長公主在和親路上死了。
畢竟是不受寵的長公主,死了也就死了,沒有人會過多關注。
沒多久,三公主成了新的和親公主,哭得要死要活地被送上了轎子。
那時,已經是五日後。
而本該作爲和親公主的我,坐在城外破廟裏,身邊跟着我的四個暗衛。
以戚槐的能力,我的暗衛按理說在那次刺殺中應該是要受傷的,但四個人都毫髮無損,如今看來,是他手下留情,刻意爲之。
「有什麼就交代吧。」我說。
在我面前的,正是莊憶靈。
在一番「詢問」之下,她鼻青臉腫地交代了當年之事。
「那時,我去找拾安,碰到了太子和兩個人講話,他們勸他回去,他說不想當太子。我這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
「所以,你就給他下了相思子?」
說到這兒,莊憶靈很是氣惱:「都怪那洛拾寧!本來殿下應該看到的人是我的!她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殿下醒來先看到的是她!」
見她不知悔改,還又開始辱罵起拾寧,我一腳踢在她的嘴上,牙都掉了一顆。
「還有什麼沒有交代的?快說,不然殺了你!」
這段時間和戚槐周旋,我現在還真是變得狠心了一點。
莊憶靈就是個怕死的,也許是覺得這件事和「長公主」沒什麼關係吧,所以倒也是不避諱:
「相思子要想接觸,有兩個法子,一個是中蠱者的心上人死亡,一個是以銀針刺入中蠱者心口三寸,逼蠱蟲現形。待蠱蟲鑽出血管時,用燒紅的鐵鉗夾住,活活燒死。但後者的代價是,中蠱者心脈受損,餘生每逢陰雨天則心痛如絞。施術者若手法不穩,可能直接要了中蠱者的命。」
聽到這兒,想起拾寧曾經說過戚槐受傷躺了好幾天的事,我不由皺眉。
莫不是戚槐在我死前就已經解蠱?
「還有呢?」
一想到是她給戚槐下的蠱,我憋着一股火又踹了她一腳。
她哭着全交代了:「拾寧搶了我的相思子,我怎麼可能讓他獲得太子的寵愛!」
「所以你和賢王泄露洛拾安的行蹤,讓他殺了洛拾安?只要洛拾安死,相思子便解除?」
莊憶靈愣住:「你怎麼知道?」
我冷笑,還真的是啊。
可是我就不明白了。
「洛拾安不是你好姐妹嗎,你怎麼下得去手?」
「什麼好姐妹,她明知道戚槐是太子,還不告訴我,她打的什麼主意,我還不知道?」
我一怔,沒想到她連這個也知道?
「我時常去找她,我和她認識這麼多年,我對她多少也有點了解,她對待侍從雖然向來寬厚,但絕沒有像對戚槐那樣,帶着小心翼翼,看似打罵,實則勾引,下賤得很。」
「……」小心翼翼倒是有,說我勾引?
我不承認,頂多是討好。
「你說誰下賤?」
還想要說什麼,門外忽然傳來戚槐的聲音。
冷森森的。
我下意識想跑, 可左右看了看, 沒別的路。
正慌亂間,眼前忽地一暗, 戚槐竟推門而入, 一把將我扣進懷裏。
「你沒死……」
他的手臂勒得我生疼, 胸膛劇烈起伏, 連呼吸都帶着顫:
「安安,你果然沒死……」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他瞥了眼我放在一旁的包袱:
「安安,你要走,帶上我可好?」
語氣帶着祈求。
我還未回答,莊憶靈的精神狀態早就被我折磨得有點「瘋了」, 聽到戚槐喊安安,她立馬激動起來:
「洛拾安?是你?你沒死?你回來了?」
她突然開始扯着我的腳:「安安,你別殺我, 我錯了, 我可是你唯一的好姐妹,你不會讓殿下殺我的對不對……」
話多得惹人煩躁, 後面的話我都懶得聽, 一腳踹開她:
「我唯一的姐妹只有拾寧,你算個什麼東西。」
先不說拾寧沒有起過害我的心思, 即使真做了什麼對不起我的事,那也是我的家人, 輪不着外人詆譭。

-21-
戚槐說不想弄髒我的手,便讓人將莊憶靈拖了下去。
破廟裏一時寂靜,只剩殘破的佛像垂眸望着我們。
我盯着他,想起方纔莊憶靈的話,喉嚨發緊:
「你剛纔應該也聽到她說——」
「我知道」
他突然一把將我攬進懷裏,可動作溫柔得讓我身體發軟。
「我知道的, 你不用說。」
我怔住, 指尖無意識地攥緊他的衣襟:「……你知道?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嗎?」
他低嘆一聲, 溫熱的氣息拂過我耳畔:
「安安, 別因爲這種不重要的理由推開我。」
「你又怎麼知道……」他稍稍退開,眸光如深潭,映着我惶然的臉, 「不是我故意讓你發現身份的呢?」
我呼吸猛然滯住。
他的指腹輕輕蹭過我的脣角, 呼吸漸漸靠近,也許是因爲尷尬,我下意識別開臉,悶聲道:
「……我現在是長公主的身體,你親別的女人, 不彆扭嗎?」
他動作一頓,表情罕見地僵住, 竟露出一絲喫癟的神色。
我看着他,忽然忍不住笑出聲。
原來運籌帷幄的太子殿下, 也會爲這種事犯難。
「皇姐, 孤的身手還不錯, 考慮一下帶上孤一起走?」
見我笑他,他也不惱,只是看我開心, 趁機提要求。
我看着他,良久,淺淺勾起脣角:
「好吧。」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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