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宮暗香浮

宮宴上,嫡姐收到一張撒金花箋。
她臉色大變,讓我幫她去折梅。
梅園偏僻無人,醉酒急色的三皇子以爲嫡姐來了,一把扯開我衣裳。
嫡姐姍姍來遲,她義憤填膺:
「齊嘉禾,你不知廉恥,竟敢勾引三皇子!」
「齊家沒有這樣的女兒,請皇上任意處置。」
我被扣上污名,當場打死。
大義滅親的嫡姐卻得了青眼,最終冠寵六宮。
重生醒來時,嫡姐正捏着花箋,目光閃爍:
「嘉禾,快去折一枝金錢綠萼梅。」

-1-
我沒動。
側過頭看嫡姐,她眉目精緻,但臉色陰沉,恰似這黑得渾濁的天幕。
上一世,就是折梅害死了我。
我暗中捏緊拳頭。
重活一世,怎能重蹈覆轍?
見我不動,嫡姐面色焦急,又咬牙道:
「鄭貴妃最喜綠梅,能討好她,你就不用嫁給年逾六十的刑部侍郎了。」
「還不快去!」
梅花開,暗香浮動。
那張花箋,是醉酒的三皇子送來的。
他要在皇宮內、梅園中,來一場天爲羅帳地爲牀的親熱,只求刺激。
嫡姐不願。
她自己惹出來的風流債,卻要騙我去做那個替死鬼。
我也不願呢。

-2-
我是慶寧伯府上最卑微的庶女——齊嘉禾。
卑微之處,在於我娘。
她讓慶寧伯府丟盡了臉。
她是一個已嫁人的船孃,後來被慶寧伯看上,強行擄進府中。她性子太烈,雖懷了孩子仍不消停,吵着鬧着要離開伯府。
生下我後,她一頭撞死在伯府的黑桐大門上。
「伯爺嫌我丟人,你強行佔我身子時,難道不覺得自己丟人麼!」
「伯爺一聲吩咐,我丈夫被地痞們亂棍打死,我家破人亡了,爛命一條,有什麼可怕的。」
烏黑的血痕衝不乾淨。
伯府的名聲也再不清白。
我就是船孃生下的孽障,卑微、該死,每活一天都是伯府的恩惠。
哪怕他們要把我嫁給一個年逾六十、虐了三房夫人的老頭,要我頂替嫡姐去成爲三皇子的親熱工具,我也得覥着笑臉畢恭畢敬地回話:
「伯府垂憐厚愛,是嘉禾之幸。」
這樣的日子,我忍了十五年。
起風了,六角宮燈墜着黃絲絛,映下斑斕搖曳的影,嫡姐臉上也忽明忽暗。
她似笑非笑:
「嘉禾,你怎麼還不去?」
「你是不是忘了,船孃骨灰,只剩最後一撮。」
我的性子隨娘,烈得很。
爲管教我,齊如意命人挖出我娘屍骨,野狗食肉、骨磨成粉,只要我不聽話,她就把那骨粉一勺一勺摻進飯食,騙我喫下,欣賞我痛不欲生的模樣。
如今,我娘屍骨,只剩下最後一勺了。
我不知道,她會摻進哪樣食物裏。
「如意十分聰慧,將來必能在後宮得寵,誕下皇子,重振我慶寧伯府。」伯爺和夫人不覺她涼薄可怕,只覺未來可期。
伯府在,我就會永遠被踩在腳下。
娘也永世不得超生。
幫他們,就是在往我自己頭上填土。
何苦呢?
所以,我笑着搖了搖頭。
拒絕嫡姐。
她滿眼戾氣。
ŧů₍我喝完一盞青梅酒,有醉意壯膽,慢慢起身跪到大殿中央,揚聲道:
「臣女揭發慶寧伯私藏武器甲冑,不忠君上,意圖謀反。」
「請皇上誅亂臣賊子。」
我願以身入局。
不惜我命。
殺父。
殺己。
覆了這骯髒富貴伯府。
一時滿殿譁然。

-3-
寶座上,老皇帝的眼眯成一道縫。
他老了。
越來越喜怒無常。
上個月,安康伯爺殿前失儀,老皇帝以此爲由抄了他家,數十萬兩金沒入私庫,用來修建新宮室。朝中大臣建議充作軍餉,也被砍了頭,自此人人自危。
我的好父親慶寧伯,面色陡然蒼白。
他驚掉手中酒杯,急匆匆跪下。
頭磕得震天響。
「臣的庶女得了失心瘋,口不擇言,請皇上恕罪。」
「臣這就將她打死,免得驚擾聖駕。」
嫡姐齊如意一腳踹在我腿彎,憤然道:
「你是不是瘋了,小蹄子!」
我不躲不閃,被踢倒在地。
猶自昂首向寶座上看去。
「皇上,臣女以性命擔保,所言句句真實。」
「慶寧伯府的京郊莊子,藏有甲冑兵戈,還有數萬黃金……」
「臣女還要揭發嫡姐齊如意禍亂後宮,勾引三皇子,意圖與其在梅園親熱,證據就藏在她袖子裏!」
「皇上,臣女一心忠於您,冒死也要說!」
外有亂臣賊子。
內有皇子無德。
這兩者若勾結在一起,風燭殘年的老皇帝,不知道哪天就會被害死在龍牀上,再也睜不開眼。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寢。
哪怕是兒子也不行。
一張撒金花箋從嫡姐袖子裏落出來,上面明晃晃蓋着三皇子私章。
帝王沉了臉。
這條老龍眼神陰鷙,一一掃過滿朝勳貴,意在殺雞儆猴:
「着令錦衣衛,嚴查不怠。」
「若屬實,滿門抄斬。」

-4-
慶寧伯府代代衰落。
傳到今天,再無男子能入朝爲官。
伯爺另闢蹊徑,把嫡姐齊如意當成唯一倚仗,教她學揚州瘦馬的本事,讓她用色相惑人。
齊如意略施小計,便釣上魯莽好色的三皇子。
伯爺這個父親,親自把女兒送到三皇子榻上,聽着兩人靡靡之音,他哈巴狗兒一樣覥着臉問:
「殿下,您看要不要賞伯府一樁差事。」
「如意會新花樣,您若喜歡,她天天陪您玩。」
「伯府不會爭名分的,您看着給。」
笑容諂媚。
三皇子卻很滿意。
他大手一揮,把採買武器甲冑一事交給了慶寧伯,順帶有一萬兩黃金的採買經費。
這些東西,就藏在伯府京郊莊子。
那裏毗鄰皇莊,沒人能想到這瞞天過海的大膽操作。
我所說,句句屬實。
錦衣衛查得很快。
三五日間,慶寧伯府就被抄了家,伯爺、夫人、嫡姐被繩子捆住,豬玀一般趕進天牢。
他們引以爲豪的尊貴和血統,在錦衣衛的鞭打呵斥下,通通成了笑話。
百年貴族。
百年蠹蟲。
皇帝饒了我一條命,他渾濁的眼球轉來轉去。
「齊家奸臣已除。」
「齊家有忠臣,朕也要賞。」
「齊嘉禾既如此忠心,入宮爲婢,伺候……鄭貴妃吧。」
老皇帝嘎嘎一笑,眼神裏充滿戲謔。
他是愛看戲的。
戲臺上看不夠,還要看女人相鬥,把六宮攪得更加波詭雲譎,爲他的殘年增點趣味。
我就是罐子裏的一隻蛐蛐兒。
我的心一下子涼了半截。
鄭貴妃是三皇子母親。
三皇子本是最有希望的太子人選,因我告發一事,他私自招兵買馬被揭穿。
老皇帝勃然大怒,褫奪他爵位、讓他終生守皇陵,永不得回京。
他和鄭貴妃,都恨毒了我。
老皇帝明面賞我,實則害我。
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賞也是罰,罰也是賞。
由不得我拒絕。
我閉眼一瞬,腦子裏記憶過得飛快,叩首,一字一頓道:
「奴婢謝主隆恩。」
「嘉禾之名,乃亂臣賊子所起,奴婢嫌髒,求聖上賜名。」
老皇帝沉吟片刻,眼神裏多了些玩味。
「燈下美人如玉。」
「日後,你名喚玉奴。」
大殿中,有一道目光落在我身上,幽深似夜。
我後背發涼。

-5-
鄭貴妃恨我。
她沒見我。
只讓我跪在碧華宮的梧桐樹下,沒有時辰。
天陰沉着,膝下是沒化的積雪,身上是不斷落下的鳥屎,梧桐樹上長滿大烏鴉,餓犬一般,嘎嘎亂叫。
黑色的羽翼帶着腐臭味,劃過我的臉頰。
鳥餓了。
它會喫人。
貴妃宮女在我臉頰上塗了鮮血,最能誘鳥。
我又冷又怕。
求老皇帝賜名,並非一時興起。
名字就是我的護身符。
齊嘉禾是亂臣賊子之女,在滿門抄斬之列,賞給鄭貴妃,她便能輕易打殺。
可玉奴不一樣。
這名字是老皇帝親賜,正如豢養貓兒狗兒,起了名,就上了心。無論是否有情誼,但總有來路。
有來路,就得有去路。
就不能隨隨便便死在鄭貴妃手裏。
弄死玉奴,得有個不弄髒手、不惹喜怒無常老皇帝的好名頭。
膝蓋凍得像刀割。
我捏緊脖子上掛的小瓷瓶,裏面裝着娘僅剩的骨灰。許是娘在天之靈保佑,我等的人很快就到了。
清瘦的玄衣男子經過我身旁,目不斜視。
回來時。
天色俱黑。
他低頭看我,眼神像夜色一樣晦暗:
「貴妃將你賜給本王,當下等宮女。」
他是貴妃養子——名聲極壞的五皇子。
傳言中,他府上擡出一具具僵硬的女人,俱折了四肢、花了臉龐。
京城勳貴,無一敢嫁女於他。
老皇帝也不讓他上朝議政。
同我這個庶女一樣,他也是皇室中最卑微陰暗之人。
貴妃曾感慨:
「教的曲子唱不得,他血裏就帶着壞呢。」
言談間,把五皇子釘死在腳底下。
貴妃也學了老皇帝那一招。
借刀殺人。

-6-
冰雪之氣侵肌裂骨。
我暈了過去。
醒來時,暖香薰人,我已躺在五皇子府中,膝蓋上敷着厚厚的熱艾草。
簾隴低垂。
男人在外間把玩一串十八子,菩提珠轉動的聲音像磨骨,伴着窗外北風呼嘯,格外刺耳。
「你醒了。」
「說吧,爲何要來本王府上?」
我撐起身子,無聲無息地笑。
賭對了。
利用前世僅窺得的記憶,我從錯綜複雜的皇家博弈裏活下來了。
五皇子的生母是早逝的虞貴妃,曾經也是犯官後代,沒入浣衣房,當一個粗使宮女。
虞貴妃青春貌美,膽子又大。
她捧着一瓶桃花,獻給途經浣衣房的皇帝。老皇帝正是壯年,被花中少女晃了神,不計較失禮一事,只垂問她姓名。
「虞有容一名,乃亂臣賊子所起,奴婢嫌髒,求聖上賜名。 」
少女笑靨如花,低眉時神情楚楚,惹人憐。
「人面桃花相映紅。」
「日後,你名喚桃奴。」
因賜名,虞姓少女逃離浣衣房,成爲六宮寵妃。她生下五皇子,寵愛到達頂峯,後又因巫術案被皇帝厭棄,病死冷宮。
改名的風流韻事,少有人知。
老皇帝知。
死去的虞貴妃知。
五皇子也知。
那天大殿中,我開口討名,重演當年事,不僅勾起老皇帝的回憶,也吸引了五皇子的目光。
桃奴在前。
玉奴在後。
都別有心思。
五皇子是個聰明人。他主動請纓,向貴妃要了我,言辭間替三哥和養母打抱不平:
「玉奴此女頗有容色,父皇也說她美人如玉,留在宮中恐生事端。」
「母妃,兒子願替您分憂。」
貴妃順理成章把我扔出來,她不想弄髒自己的手。
「讓她明白,活着比死了更難受,這就是觸怒本宮的下場。」
「母妃順了心,就去父皇那裏替你討個差事幹。」
這就是碧華宮發生的一瞬。
如今,簾櫳外,五皇子對着我冷笑連連:
「明白了嗎。本王府上也是死路,你到底想來幹嘛?」
我嘆了一口氣,幽幽道:
「殿下也是天潢貴胄,當真願意替他人受過?」
「府上擡出了那麼多女人,兇手是誰,殿下清楚,奴婢也清楚。」
「此番前來,玉奴願助殿下洗去塵埃……飛上青雲、龍翱九天。」
五皇子身影一滯。
他快步行至牀前,伸手掐住我脖子,眼神陰冷,一字一句道:
「誰派你來的?」
「本王名聲已足夠荒唐,失手掐死你也是尋常事,你說不說。」
我用力掙開他的手,抬起頭道:
「玉奴無路可走,唯有自救,殿下是我唯一能抓的稻草。」
他冷笑:
「本王是唯一軟弱可欺的?」
我搖頭:
「是唯一有仁愛之心的。」
「潛龍。」
燭火四搖,他眼神一凝,手上慢慢鬆了勁兒。
我咳嗽好一陣才緩過來,慢慢道:
「您的王府毗鄰四皇子府,聽聞四皇子素有賢名,喜讀詩書,尤愛魏晉風流,時常召集文人墨客宴飲作詩。」
「奴婢曾被許配給年逾六十的刑部侍郎,他是四皇子府上常客。他說……宴會Ṫű̂⁺中常有妙齡女子作陪,貴人們吸了五石散,神志不清,便會折磨那些女子,等清醒過來,花一般的女孩們已四肢折斷、形容悽慘,四皇子稱此景爲春雨打殘花,他會靈感大發,佳作頻出,以刀劍爲筆,以人皮爲紙,在那些女子身上揮毫潑墨……」
「因此,月月有女子死於非命。」
「四皇子殺人,想要您替他背罵名,便把死去的女子都扔進您府上。您有仁心,想要安葬這些可憐人,才把那些女人裝了棺槨,不怕忌諱,從府上側門擡出去,撒一路紙錢。」
「世人多渾噩,誤了王者仁心。」
鄭貴妃盛寵不衰。
她育有三子,三皇子、四皇子、明月公主,還養大了五皇子。
五皇子生母虞氏和鄭貴妃有血海深仇。
貴妃冷落、磋磨、陷害、打擊着五皇子,她的兒女們也有樣學樣。
四皇子尤甚,他害死無數女子,讓五皇子背了罵名。這件事遮掩得很好,貴妃和老皇帝全都不知。
五皇子呢,一貫以老實卑微面目示人,騙過了鄭貴妃一干人,就連老皇帝也以爲他就是個沒有血性的榆木疙瘩。
前世,我死後,靈魂飄蕩在深宮,得以親眼所見這些宮廷祕聞。
這一世,全都是我翻盤的先機。
我要報仇。
慶寧伯府一干人只是被打入天牢,等待夷三族,可抄斬日期未定,三皇子還在有意搭救,我怎會能讓他們如此蹦躂?
死,就得死得透透的。
活,也得活得豬狗不如。
如此,才能遂了我的願。
五皇子,就是我最好的工具。
果然,聽完我所說,他驀地坐在玫瑰圈椅上,神情落寞疏離,自嘲道:
「世間多英豪,能看透這一切的竟然只有一個小小女子。」
「殿下,休言女子非英物。」
「玉奴,你性命難保,還敢有這麼大的口氣——你可知,四皇子早就中意你嫡姐齊如意,準備用一具女屍把她從牢房換出來。齊如意還在猶豫,等她出來了,想殺你,不過一牆之隔。」
我並不怕。
我能把他們送進天牢一次,就能送進第二次、第三次。
貓兒戲鼠,纔好玩呢。
「殿下,給我三個月。」
「哦?」
「三個月,讓您洗去罵名,堂堂正正站上朝。」
五皇子沒說話,他手中菩提珠轉了很久。
一時闃寂。
室內只有燈花間歇爆開的刺啦聲,我握着懷裏的骨灰小瓶,快要沉沉睡去時,聽見他肅肅的聲線:
「三個月後,本王也得給鄭貴妃一個交代。」
他會護我三個月。
此後,若無成效,他會按照跟鄭貴妃許諾的,凌虐於我,讓鄭貴妃和三皇子出氣。
他答應就好。
我鬆口氣,終於能睡重生後的第一個好覺了。

-7-
我獻上兩條計謀。
一要消磨鄭貴妃之勢。
二要善養五皇子之勢。
鄭貴妃在,則一切不可成。
消磨其勢,刻不容緩。
我徐徐道來:
「眼下正是好時機。」
「三皇子剛愎自用,自小受貴妃寵愛,瞧不起幼弟四皇子。他困守皇陵,本來就怨貴妃明哲保身、不肯舍了一切救他出去,懷疑她偏心四皇子。如果他又得知,四皇子搶了他的女人齊如意……」
「那就是火上澆油!」
「因此,四皇子想要我嫡姐,我非但不阻攔,還要幫他們成就好事。」
五皇子眼神一亮,沉吟道:
「三哥脾氣大,疑心重,消息傳過去他未必會信……倘若他親眼看到,必然暴起而殺人,那時纔有好戲看呢。」
「只是,如何引四哥和你嫡姐過去……」
我淡然一笑:
「下個月祭拜先帝,您帶我去皇陵。」
「嫡姐恨不得殺了我。」
「我去,她一定去。」

-8-
第二天,我盛裝打扮,進天牢探監。
牢房昏暗腐臭,慶寧伯、夫人和嫡姐蜷縮在稻草堆裏。
鐵門開合聲一響,衆人神色驚恐。
門一開,錦衣衛就會提人審訊。
牆上掛了帶倒刺的長鞭、剜眼珠的刀子、夾斷手指的竹棍子、水刑用的高麗紙,血跡斑斑,伯府衆人都領略過它們的厲害。
慶寧伯在黑暗裏磕頭,聲音倉皇:
「軍爺軍爺,我手指頭都斷了,別再提審我了。您看看我女兒,年輕貌美,三皇子都喜歡得不得了,您也試試……」
齊如意被推搡到柵欄旁,一張俏臉擠得變了形。
她緊緊咬着牙,滿臉垂淚。
我輕輕笑了一聲:
「姐姐,你要的金錢綠萼梅,我帶來了。」
小玻璃油燈下。
一枝梅花幽幽盛開,香氣撲鼻,同此地的骯髒腐臭形成鮮明對比。
齊如意猛地抬起頭,滿臉猙獰喊道:
「你這個賤人,你害了全家,你還有臉來!」
「你怎麼沒死!?」
「伯府到底哪一點對不起你?」
慶寧伯和夫人也連聲跟着罵:
「賤蹄子,跟你那賤娘一樣不得好死,早就該掐死摔死在門前。」
「伯府好喫好喝供着你當了十幾年小姐,你不思回報,竟然還想着害人,沒了伯府,你以爲自己能飛上枝頭變鳳凰麼,你就是泥豬癩狗,無父無親豬狗不如的爛東西!」
「還不快想辦法,把我們救出去!」
三個人,唾沫星子亂飛,罵得臉紅脖子粗。
伯府有哪一點對得起我呢?
殺我娘。
動輒打罵侮辱我。
把我嫁給年逾六十的老頭。
想讓我當三皇子的泄慾工具。
逼我喫掉孃的骨灰。
……
凡此種種,數不勝數。
這纔是豬狗不如的人能幹出來的事兒。
落到如此境地,他們還不知悔改。
欠打。
我搖了搖頭,塞銀子給錦衣衛:
「兩個老東西,太吵了。」
錦衣衛的番子十分有眼力,他們把慶寧伯夫妻拖出來,捆在地上,拿了鉗子一顆一顆拔牙。
鮮血流了一地。
慘叫聲尖厲。
「嘉禾,救救爹爹……爹以後對你好……」
「嗚嗚嗚……」
一顆一顆的牙被扔到柵欄裏,噼裏啪啦的,打到齊如意身上,就綻開一個血花。
她的囂張氣焰漸漸熄滅,臉色慘白,死死抓着柵欄。
「你……你別太得意了。」
「你不會有好下場的!」
慶寧伯暈了過去,番子一刀扎到他腿上。
他渾身顫抖,在地上哆嗦,死魚一般撲騰着。
無力掙扎。
這就是天牢。
富貴已是昨日雲煙,痛苦屈辱纔是常態。
死了,也就是死了。
輕飄飄的,無人計較。
齊如意早就知道四皇子的惡名,那府上不如天牢安生。砍頭的日子未定,能活幾日算幾日。
所以,她一直不肯接受四皇子的好意。
她很懂欲擒故縱。
不去,她尚是伯府出身的小姐,縱使獲罪,但身份教養仍在,指不定哪一天三皇子就來接她。
前世,她確實如願以償,成了三皇子妃。
去了,那就是隱姓埋名的奴婢、妓女、玩物,任人揉圓搓扁、肆意耍弄,再也翻不了身。
我今日前來,就是用慶寧伯的慘狀告訴她,去不去,根本由不得她——我這個得志小人會時不時來探親,讓他們享受一下我娘當年的待遇。
齊如意後悔了。
她渾身發抖,嘴脣咬出血漬。
我把那枝綠梅扔到她腳下,輕蔑一笑:
「多美的花,可惜要陪着姐姐在這裏爛掉了。」
鐵門合上時,我緩步而出,身後傳來一聲怨恨至極的尖厲叫聲:
「齊嘉禾,你等着,我要報仇,我要報仇!」
「等我出去就殺了你!!!」
是齊如意的咒罵。
不逼她這一把,她還龜縮着不出來呢。
嗯,我等你——我的好姐姐。

-9-
第二天。
天牢裏死了個尋常的伯府小姐。
四皇子尋得了一匹極好的揚州瘦馬,面如海棠,腰肢似柳,牀笫間頗有風情,極受寵愛。
詩會時,那美人身着輕紗,貓兒般窩在四皇子懷裏,含了葡萄酒餵給主人。
四皇子把輕紗一層一層撥開,笑着炫耀:
「諸公且看。」
美人肩頭潔白如玉,紋了一樹含苞待放的西府海棠,豔麗嬌媚。
衆人驚歎不已。
四皇子又得意道:
「牀笫之上,美人動情,則海棠花開,滿室春光。」
衆人哈哈大笑,引以爲風流韻事。
有幾個服了五石散的文人,伸手去摸那海棠花,大膽調笑道:
「皮肉真嫩,不似那些民間女子,糙得很。」
「有如此好的人皮紙、美人血,殿下又可詩興大發了。」
有人好奇:
「這美人……怎麼瞧着有些眼熟……」
四皇子饒有興致地托起那張美人臉,鑲了寶石的匕首貼面而過,寒意襲人。
「媚娃,你自己說說,你是誰?」
齊如意……不,如今是四皇子珍愛的媚娃了,她屈辱地低下頭,婉轉道:
「奴喚媚娃,出身揚州,得殿下垂憐,纔有幸踏足貴寶地。」
哪裏還有勳貴之女的桀驁不馴。
滿是被馴化的乖巧順從。
四皇子滿意地摟住她:
「天下美人俱是兩眼一鼻一嘴,哪有不相似的呢,只有媚娃深得本王之心。」
衆人起鬨,遞了長短不一的刀子過來:
「殿下,用媚娃的皮寫什麼詩,詠海棠可好?」
四皇子卻搖頭,滿眼憐愛:
「好的人皮紙易得,媚娃卻只有一個。」
「本王,得留着她。」
這麼多年,四皇子一直被三皇子壓制,動輒打罵,鄭貴妃也不甚在意。
在齊如意身上,他才贏了三哥一回。
讓他揚眉吐氣的媚娃,他捨不得殺。
齊如意成了四皇子府上活得最久的女人。
皇陵祭祖那天,四皇子已經離不開她,把她打扮成小太監,悄悄帶進隨行隊伍。
明黃色的儀仗下。
她轉頭,瞥見了同樣一身太監裝扮的我。
我抿脣一笑,如她往日最愛作的模樣一般,滿是高人一等的雲淡風輕。
同爲喬裝打扮。
我一身青衣,整齊乾淨。
她卻一身緋衣,衣衫不整。
齊如意咬緊牙關,眸中恨意滔天。
她受到的一切屈辱,都是我造成的。
她要親手殺我。

-10-
大周立國一百三十載,傳到今天,皇室子弟已非馬背上驍勇善戰的好男兒,俱是驕奢淫逸、貪花好色之輩。
三皇子被貶皇陵,還過着花天酒地的日子。
今日要美人。
明日要美酒。
無一日安心思過。
「母妃偏心老四,不肯救本王,她總有一日會後悔的,老四是個什麼逑東西,五石散都喝傻了,也配角逐大位?」
其實,鄭貴妃最疼三皇子,她讓三皇子耐心等待,等老皇帝消消氣,就把他救出來。
這段時間,她往皇陵裏送金銀珠寶,派宮女太監時不時探望,就連她的碧華宮做了新點心,也遠遠送過來讓兒子嘗一口。
唯獨斷了他的美人、美酒。
她讓三皇子安心扮演一個爲父祈福的孝順兒子,齋戒、茹素,跪着誦經,纔有誠意。
三皇子性子偏執。
他一天都等不了。
母親良言,在他耳朵裏變了味,句句都是推諉。
他當即翻臉,刺死貴妃宮裏送點心的大宮女,冷言道:
「母妃不救我,日後就別再來。」
「來一個,我砍一個。」
鄭貴妃氣了個倒仰。
她臥病在牀,無法時時事事關心這個長不大的兒子,只能讓四皇子多照看他三哥。
兩個兒子自來不和睦。
鄭貴妃眼裏只有三皇子,根本沒注意過四皇子的陰險毒辣。
四皇子嘴上應了,實則什麼也不幹。
三哥在他頭上作威作福那麼些年,如今落了難,在他手下討飯喫,活該。
他不再往皇陵送錢送物,反倒吩咐太監宮女們,給自己三哥使點絆子。
飯菜餿了。
衣服少了。
房屋漏風。
野狗咬人。
三皇子被折磨得狼狽不堪,他憤怒,持劍在皇陵裏赤腳奔跑,刺傷無數太監宮女。
世態炎涼。
不過如此。
連親兄弟也翻臉不認人。
只有五皇子,這個一向不被放在眼裏的弟弟,還眼巴巴地趕來給三皇子送美酒。
上好的十州春色,酒色如春水,瑩瑩一綠間。
患難見真情。
三皇子捧着罈子,喝得紅了眼。
「老四雖是我一母同胞,但着實不是個東西。」
「母妃嘴上說疼我,竟真的放了手,讓老四如此害我。」
「明月更是明哲保身,安心當她的大公主,一次都沒來看過我。」
「只有你……老五,你老五還是個人……心裏還念着三哥……」
「往日是三哥對不起你,日後,三哥出去了,一定拉你一把。」
我打扮成隨行小太監,跟在兩人身後倒酒。
五皇子恰到好處紅了眼,慷慨道:
「三哥,往事不再提,一切都在酒中。」
「幹了。」
三皇子已喝了整整一罈酒。
他面紅耳赤,拔出佩劍,踉踉蹌蹌在大殿中耍起酒瘋,佩劍把博物架上的玉瓶打個粉碎。
「母妃只會給我送這些無用東西,她從不管教老四,一顆心總是那麼偏。」
五皇子跟着嘆氣:
「三哥,實話跟您說了,您可別氣。」
「慶寧伯府齊如意姑娘,已委身四哥,得名媚娃……」
三皇子砸了酒罈子,怒氣衝衝:
「老四這個混賬玩意兒,是不是他逼迫如意,他怎麼敢動哥哥的女人?他是打量我會老死皇陵,再也出不去了麼!!!」
酒勁上來,他提着佩劍就要往外衝。
「害我不夠,還要玷污如意,我殺了老四這個孽畜!」
三皇子雖暴躁莽撞,還算是個男人。
他對嫡姐,是有幾分真心的。
五皇子一把抱住他,哀懇懇道:
「三哥,你別衝動,今日是祭祖大典,父皇和一衆皇子都在,您別誤傷他人。」
「四哥和您一母同胞,怎會害您呢,中間或許有什麼誤會,不如咱親自去問問四哥和如意姑娘。」
好說歹說。
三皇子終於扔了佩劍,與五皇子一同前去。

-11-
這個時候,四皇子住處文竹苑已點起迷迭香。
此香助興。
這是五皇子討好四哥送來的。
嫡姐和四皇子纏在榻上,像兩條白蛇。情濃之處,春色滿屋。
四皇子纏綿道:
「三哥和我,誰更厲害?」
嫡姐嬌滴滴的聲音從菱花窗裏傳來:
「當然是您了。三皇子,呵,銀樣鑞槍頭一個……」
窗欞下。
冷風一吹。
三皇子的酒醒了很多。
他滿臉不敢置信。
越聽,臉上寒霜越重。
他終於握緊拳頭,眼中仇恨幾欲噬人。
這就是害他落魄今日的女人。
虛情假意。
枉費他日日牽掛。
齊如意還在討好:
「不光奴家愛您敬您,比起三皇子這個莽夫,貴妃娘娘和聖上也更中意您,您呀,是衆望所歸。」
三皇子喘着粗氣,被氣得不輕。
這個賤人哪有什麼苦衷。
她就是犯賤,上趕着讓老四作弄,一點大家閨秀的氣節都沒有。
哪有人知道,嫡姐如此賣力討好四皇子,只是想借他之手殺了我。
三皇子更不會知道。
這無關情愛。
唯有恨意。
他只想進去殺人。
沒帶佩刀。
他掏出一把匕首。
五皇子及時伸手拉住他,連連擺眼色:
「噓。」
「三哥,回去再說。」
他雖清癯,力氣卻大,把三皇子的手捏得牢牢的,一動不動。
如果沒猜錯,五皇子是個練家子。
他會拳腳功夫。
平時的弱不禁風都是裝的。

-12-
好不容易回到大殿。
門窗關好。
三皇子把殿裏東西都砸了個乾淨,酒罈、瓷瓶,碎碴子亂飛,就連帷幔也被他扯下來,打成一個死結。
他胸膛起伏。
「老五,你不該攔我,讓我殺了那對狗男女。」
「你以爲,三哥是懦夫麼?」
五皇子給他沏了茶,按照我教他的,語重心長道:
「三哥,殺他們固然暢快,可巍巍皇城你就再也回不去了。」
「父皇有七個兒子,此番爭鬥,又將爲誰做了嫁衣裳。」
「三哥出身高貴,素有文韜武略,弟不忍見您之大業葬送於此。」
「未來的路還長着呢。」
聞言,三皇子頗爲感動。
兩人以茶代酒,結下同盟之契約。
「五弟,有三哥一口肉,就有你一口湯,三哥永不害你。」
趁此時,我悄悄找來一個小太監,着急道:
「三皇子吩咐,文竹苑進了生人,恐怕是刺客,請錦衣衛立刻探查,免得傷了聖駕。」
小太監不疑有他。
急匆匆而去。
我沿着湖邊,慢慢撒下一圈魚乾兒,低低喚了兩聲,幾隻貓從綠草裏探頭探腦,咪呀咪呀叫了一聲,才撲騰着短腿跑過來喫食。
灌木叢後閃過一瞬雪白的衣角。
是一個女子。
她也是來喂貓的。
她不想遇見旁人。
我見狀,摸了摸貓咪肥圓的腦袋,滿意而去。
文竹苑內,暖香襲人。齊如意和四皇子還在纏綿,她軟磨硬泡,終於借到幾個侍衛。
她等不及要來殺我。
還沒起身,就被突然闖入的錦衣衛抓了個正着。
兩人狼狽不堪。
老皇帝勃然大怒。
他極重顏面。
有些事,他不是不知道,沒捅破則各方安好。捅到檯面上,就得有說法,有懲戒。
否則,這朝堂就亂了套。
他不討厭鄭氏和兩個兒子,只是厭惡他們頻頻惹事,讓他費心收拾殘局。
讓滿朝臣工都看了皇家笑話。
「鄭氏生得好兒子,一個爲了女人意圖謀反,一個祭祖時還要花天酒地,醜態畢露,俱是不忠不孝的東西。」
「革去老四朝堂職務,讓他閉門思過,什麼時候清醒了,什麼時候再出來。」
正當時。
三皇子捧着一摞厚厚的經書,膝行到龍椅前,叩首垂淚:
「父皇,兒臣不孝,這個月日日茹素,手抄經書,爲您祈福,願我皇威加四海,願我父福壽安康。」
「兒子願折壽相抵。」
「兒子不求您消氣,只求您別因爲我們兄弟們不懂事而氣壞龍體。」
話說得極爲熨帖。
一個桀驁不馴的兒子,一月間變得如此孝順懂事。
老皇帝也有了欣慰。
他沒說話,只讓太監接過經書,算是領了兒子心意。
三皇子又狀若無意補充:
「四弟年幼,同兒臣一樣,此番也是被齊家女所誘惑,斷無不忠不孝之心。」
老皇帝沉吟道:
「齊家女……一個入宮爲奴,一個打入了天牢。」
「四弟把齊家嫡女從天牢換了出來……」
老皇帝面沉如水,陰森森道:
「好大的狗膽,是朕將齊家送進天牢,連朕的旨意都不放在眼裏,肆意欺瞞。」
「老四……呵……鄭氏的好兒子。 」
「他還有什麼不敢做的!?」
皇帝老了。
他怕老怕死,只有把權力抓得緊緊的,才能感覺到這世道最後的鮮活和樂趣。
不容任何人挑釁。
除此之外,天家親情,虛無縹緲。
老四,惹怒的不是父,而是操着生殺大權的君。
「四皇子,褫奪爵位,禁閉於府。」
三皇子低頭懇求,脣角卻有一絲壓不住的笑。
老四啊老四。
你自小就差,什麼時候都不能騎到三哥頭上拉屎。
哪怕是落難,也得親兄弟一起落。
至於我的嫡姐齊如意,被打一頓後,重新扔回天牢。
她所有的美夢,至此終於破碎。
一個落過難的罪臣之女並不可怕,像虞氏,靠着青春貌美還能冠寵後宮。
可是一個沒了貞節、多次易主的女子,比最低等的妓還不如,人人都想狠狠踩她一腳,獲得踐踏貴族的尊嚴和快感。
世人對女子多苛刻。
一個落難男子,往往不講名節,人們只會誇讚他能屈能伸、臥薪嚐膽,是世人典範。
一個落難女子,名節就是套在脖子上的白綾。
我抓住了齊如意脖子上的白綾,將她碾作塵埃。
我本該感到快意。
可卻驀地升起一種兔死狐悲之感。
哀天下女子。

-13-
鄭貴妃的兩個兒子,彼此明爭暗鬥,甚至爲打落對方而沾沾自喜。
三皇子添油加醋把四弟扯下馬。
四皇子也不甘示弱,直接指出三哥的祈福經書都是太監代寫,實則天天酗酒,是蓄意欺瞞、目無君父。
三皇子回擊:
「四弟長年服用五石散,早已不能人道。」
「不孝有三,無後爲大。論起不忠不孝,四弟無人能及。」
四皇子昏了頭,破口大罵:
「齊如意說你還不如我,你狗叫什麼?」
兄弟倆天天上奏摺,雞飛狗跳,成了京師笑柄。
老皇帝累了,他把祈福經書摔到鄭貴妃臉上:
「朕再也不想聽到這兩個孽障的消息!」
「鄭氏,好自爲之吧。」
這些經書,都是鄭貴妃找人替三皇子抄的。
換言之,她一開始就想騙老皇帝。
此事被揭發。
鄭貴妃跌坐在地上,面如土色。
她的兩個兒子都廢了,身陷囹圄,如何是好。
她手中唯一能用的,只有女兒明月公主和養子五皇子。
女兒自小嬌寵,只知情情愛愛,一顆心只想着取悅駙馬,見了父皇都瑟瑟發抖,讓人喜歡不起來。
「母妃,駙馬他今日又多看了一眼別人,女兒氣死啦。」
「母妃,能不能讓五哥去見父皇啊……一想起父皇提着帶血的劍殺人……女兒……實在怕他。」
鄭貴妃嘆了口氣。
明月這個女兒,學到了她的明哲保身。事不關己,高高掛起,連自己的親哥哥也不想幫。
不過,還有一個養子五皇子。
總歸是個拿得上朝堂的男子。
多年來,他又老老實實,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老三來信,覺得老五隻是嘴笨,心卻誠,比老四還中用些。
上了朝,就能議政,就能培植黨羽,就能撼動皇上心思,就能……讓老三東山再起,讓老四好好醫治。
鄭貴妃下了決定。
她把一直培養的朝堂勢力,慢慢移交給五皇子。
不到三個月,五皇子就堂堂正正站上了朝堂。
他領了刑部差事。

-14-
上朝那天。
天邊蟹殼青中已生出一抹紅。
五皇子的嶄新朝服鋒棱畢現,陰鷙的眉目間已多了一絲異樣的驕矜。
「玉奴,本王辦到了。」
「日後,你安心待在王府後宅,鄭氏不敢動你。」
「本王會給你個名分。」
他看人時,不再低眉深望,而是昂着頭,露出冷峻的下巴頦。
瞧瞧,皇家男兒個個薄倖。
甫一得勢,就要把我軟禁在後宅,當一個以色侍人的奴婢。
我低頭應下。
大仇得報,慶寧伯府馬上就要死得透透的,再也翻騰不動。
我別無所求。
朝堂事多。
五皇子越來越忙。
我去求見他,屢屢被拒之門外。
他的貼身太監洛無奇抱着拂塵,一抽一掃,冷了聲色:
「玉奴,你只是個奴婢,記得你自己的身份。」
「殿下願意庇佑你,這就夠了。」
「不要肖想太多。」
「你瞧見門房上那些夫人了麼,都是來送女兒的,那麼多名門閨秀,殿下都不放在眼裏,獨獨留着你,哪怕讓你當個侍妾呢,你也得知足。」
其實,我求見五皇子,不爲名分一事。
「洛公公,煩您替我問一問殿下,他掌管刑部,可定下慶寧伯府抄斬日期了?」
「我的嫡姐齊如意,又關押在何處,昨兒去探監,我並未見到她。」
洛無奇神色異樣。
他下意識看了看緊閉的房門。
「玉奴,慶寧伯府總歸是你血親,你都把他們搞得那麼慘了,何必咄咄逼人?」
「一個姑娘家,心不能太狠,會把路走絕了。」
我心中冷笑不止。
洛無奇能這麼說,必然受了五皇子之意。
他不準備殺掉慶寧伯府一干人。
他還帶走了齊如意。
他到底想幹什麼?
緊閉的黃花梨門裏,傳來一聲女子嚶嚀。
那是齊如意的聲音。
洛無奇拂塵一掃,打在我臉上,臉頰生疼如針扎,可見他力道之大。
「滾吧。」
我捂着臉,輕呵一聲。
大周皇室果然糜爛。
五皇子是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
困住三皇子。
臭了四皇子。
他洋洋得意。
難道他真的就能高枕無憂了麼?
皇權之路,也是黃泉之路,稍有行差踏錯,就是上下九重天,這才哪到哪。
他呀,和四皇子一樣,被童年陰影困住了,一心只想從齊如意身上獲得戰勝三哥的快感。
這快感如此廉價,像五石散,不得長久。
我不再多言。
斂袖告退。
下一次,就是他來主動求我了。

-15-
一連幾日,我都準時出門踏青。
春日陰寒,湖邊青苔漸生,一片滑膩。
第三天,一個女子落了水。
一個男人一臉如釋重負地逃離湖邊。
無人施救,女子漸漸沉入湖底。
我及時救她。
「春天到了,好好活着。」
她蒼白着臉,說要報答我。

-16-
春日熏熏,歇腳檐上的雪被太陽融化,澆到廊下,澆出一片綠草茵茵。
野草幾日間,躥到人腰高。
小廝彎腰,罵罵咧咧:
「格老子的,長這麼快,叫殿下看見還以爲我偷懶了。」
五皇子在朝堂上春風得意,王府客來客往,門檻都被踏得矮了一寸。流水般的金銀珠寶,一米高的珍貴紅珊瑚,都被抬進大門。
如此良辰,他看什麼都生不起惱,只隨意一揮手:
「不用拔。」
「木秀於林,本就是它的本事,天不佑他,本王願爲他保駕護航。」
一個女子從他身後緩緩走出,滿眼崇拜:
「殿下真是君子器量,有了您,以後滿朝文武都要誇您王者仁心,如意佩服。」
「如意也是一棵夾縫裏的小草,多虧您保駕護航,才能活下來。您的大恩大德,如意永世不忘。」
「這小草呀,快快長,也記得您的恩德。」
五皇子抿脣一笑,十分受用地牽住她手。
嫡姐順勢倚在他懷裏。
我推開菱花窗時,正看見這你儂我儂的場景。
揚州瘦馬,京師少有,皇家男兒一個一個都抵不住誘惑。
可是,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五皇子庇護野草,他不想想,誰會庇護他呢?

-17-
五皇子今天是來當和事佬的。
他勸我:
「玉奴,你和如意總歸是親姐妹,打斷骨頭還連着筋。如意是姐姐,她願意跟你和好,以往的事情既往不咎,只要是低頭認個錯,你還是慶寧伯府二小姐。」
我擰眉。
荒唐。
齊如意給他灌了什麼迷魂湯,讓他以爲自己是什麼人物,一句話就能消弭了血海深仇。
我低頭認錯?
簡直倒反天罡。
慶寧伯府的門匾都被當柴火燒成了灰,滿府都是戴罪之人,擺什麼臭架子。
還既往不咎。
不死不休還差不多。
三次易主,齊如意的性子圓融很多。
她把對我的恨意深藏在眼角,扯了扯五皇子袖子,柔弱可憐:
「殿下,她不願就算了,伯府是永遠支持您的,不會因爲她一個人而動搖……我……臣女……的心也永遠屬於您……」
原來如此。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慶寧伯府用最後的傢俬,承諾忠於五皇子,成爲他麾下第一個投誠的世家。
千金買馬骨也好,美色誘人也好。
五皇子不會再處置慶寧伯府。
他會想方設法恢復伯府榮光,讓滿朝文武看看認他爲主的好處。
美人垂淚。
英雄一怒。
五皇子被激起性子,他板着臉道:
「玉奴,本王是來通知你,不是來徵求你的意見。你姐姐已做出如此讓步,你不要不知悔改,如此欺辱她一個弱女子。」
「古有娥皇女英,今有你們齊家姐妹,你若願意成就這段佳話,本王就讓你當側妃、你姐姐失了名節,只能當侍妾,如果不願意,你就滾回鄭貴妃那裏,等着被她打死吧。」
齊如意仰起頭,楚楚可憐:
「殿下,您太心善了,我若是像妹妹一樣一開始就遇到您,斷不會如此……忘恩負義,只會感恩上天……」
我聽煩了。
直接拎出一個包裹,恭敬行禮:
「殿下,玉奴回宮了。」
「來日再見。」
腳步匆匆,轉過山水緙絲屏風,我一點也不拖泥帶水、欲擒故縱。
說走就走。
五皇子一臉驚愕,結結巴巴:
「你——你——不知好歹!」
嫡姐脣角彎成一朵花:
「那就讓她去死吧!」
「女人呀,最喜歡玩欲擒故縱這一套,她以爲殿下您離不開她。」
「不在閻王殿裏走一遭,怎麼知道殿下您的慈悲呢?」
齊如意聲音悅耳,沒有男兒不愛聽這樣的恭維。
我又感到一陣悲哀。
女子間的對決,向來不能大開大合、堂堂正正,只能周旋在男人間,老鼠一般,偷些權力的渣滓。
要麼當籠中鳥。
要麼當暗室鼠。
齊如意的柔媚婉轉。
慶寧伯府也教過我,我不願用。
我要撞得頭破血流,來告訴世人,女子也能走大路,堂堂正正把權力之柄握在手中。
權謀之道,風月無邊。
寇可往。
我亦可往。

-18-
世上能走的路很多,我從來不會把自己困死在一條道上。
沒有永遠的敵人。
只有永遠的利益。
皇室多欲念,豈止五皇子一人有弱點?
我走得乾淨利落。
宮門前,一輛翠幄青綢馬車靜靜等着。
來接我的正是鄭貴妃之女——明月公主。
皇陵祭祖那日,喂貓女子是她。
落水女子也是她。
鄭貴妃不是個合格母親。
她有二子一女,正如十指有長短,她的母愛也分得清楚明白,三皇子獨佔十分之八,四皇子佔十分之一,剩下十分之一,扣去對她母家子弟的偏愛,零零碎碎的,纔會給明月這個女兒。
明月不得母親喜歡,兩個哥哥也欺負她。
三皇子曾把她的小貓從城牆扔下,只爲看看貓是否有九條命。
鮮血一地。
公主哭得撕心裂肺,卻被貴妃訓斥:
「哭什麼哭,你哥哥還不如一個畜生重要嗎?」
四皇子曾往她頭上扔毛毛蟲,以此發泄被三哥欺負的怒氣。
「你再敢哭,四哥就把你像小貓一樣,拎着扔下城樓嘿嘿。」
鄭貴妃只會笑罵這個女兒蠢笨。
所有人都告訴明月——你不重要、你都是公主了還有什麼不滿足的、你就應該爲母妃和哥哥奉獻……
她恨母親和哥哥。
她渴望關心關愛。
可她性子軟弱,只會躲起來獨自哭泣。
十五歲時,駙馬給她遞了一張擦淚的帕子,幫她摘下頭上的大青蟲。這一點點善意,就讓她以爲得到了愛。
自此,她嫁了過去,死心塌地守着駙馬,要錢給錢,要妾就納,一個公主活成了老媽子和妾室。
駙馬還要納一個青樓女子。
明月不同意,爭吵間,她落了水。
駙馬袖手而去。
她絕望等死時。
我奮不顧身救了她。
許是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堅定地被選擇,第一次感受到自己也是重要的,明月很感動,她寧願違背鄭貴妃命令,也要報答我。
「在本宮府上,你不是奴婢,你就是伯府小姐齊嘉禾。」
「你救了本宮,當得起整個公主府的敬重。」
她握住我的手,興奮地介紹起她準備的東西。
綾羅綢緞。
珠寶首飾。
精緻的點心擺了一盤又一盤。
甚至還有四個伺候的丫鬟。
我悄悄嘆了口氣。
皇家的大公主,天底下最尊貴的金枝玉葉,想要的不過是一點點關愛和重視。
如此卑微。
此時,她是一匹亟待被發現的千里馬,我就是她唯一的伯樂。
她之盛情,比之五皇子,要真心實意得多。

-19-
談笑間。
明月公主突然蹙眉:
「博古架上的玉壺春瓶呢,本宮特意從嫁妝裏選的,怎麼不見了?」
婢女支支吾吾:
「芳姨娘喜歡,她搬走了……」
公主面色不愉:
「她是哪門的主子,本宮的嫁妝也敢偷?」
她身邊的魚嬤嬤趕忙插嘴:
「公主啊,駙馬喜歡芳姨娘,您順了她的意,就是順了駙馬的意,何愁駙馬不回心轉意愛您敬您呢?」
公主性格軟弱,本能告訴她這件事不對。
可身邊全是糊弄她的奴才,就連這個嬤嬤也是駙馬的奶孃、芳姨娘的姑姑。
公主根本無法分辨惡意。
「既如此……那就……」
她極爲喜愛那玉壺春瓶,嘴邊猶豫着,不肯說出口。
魚嬤嬤又唸叨:
「駙馬是奴婢餵養長大的,他是什麼人,沒人比奴婢我更清楚了。公主您不信,等着他冷落您吧!」
說到最後,已帶威脅。
奴大欺主。
公主之境況,和我在慶寧伯府差不多。
我捏了捏她手腕,不緊不慢地開口:
「魚嬤嬤,玉壺春瓶既是公主嫁妝,那就是皇宮內務府登記造冊的東西,一一各有編號。倘若摔了丟了,都是大罪。前安康伯被抄家問罪,其中一項罪名就是偷賣皇家器物,經手的奴婢死得可慘了……」
「聽說啊,天牢裏嚴刑拷打,那奴婢的血跟開閘放水一樣,都放幹了……」
芳姨娘一個妾室,自然比不上安康伯身份。
魚嬤嬤打了個顫,擰着嘴道:
「既如此,那就還給公主吧。」
「芳姨娘用不起的貴重東西,齊小姐您也悠着點,本來就是罪人,摔了碰了那瓶子,又得罪加一等了。」
她氣沖沖抱回了玉壺春瓶。

-20-
殿中再無旁人。
公主摸着那瓶子,滿眼都是失而復得的喜悅。
她一面謝我:
「嘉禾,多虧你來了。魚嬤嬤從來不聽我的話,她又是駙馬奶孃,我不敢管她和芳姨țŭ₂娘,生怕遭駙馬厭棄。」
一面憂心忡忡:
「魚嬤嬤和芳姨娘器量小,日後恐怕會爲難你,都怪我不好,一個瓶子,拿了也就拿了,偏偏割捨不下,她高興,駙馬也高興,上下都滿意。是我自己器量太狹小……怨不得底下奴婢們也器量小……」
自小被衆人否定,她的自怨自艾已深入骨髓。
我柔聲安慰她:
「公主,芳姨娘偷拿您的東西,想必也不是一次兩次了,魚嬤嬤說芳姨娘順心、駙馬就順心,我斗膽一問,既然駙馬順了心,那天爲什麼要把您推下水呢?」
明月身子一震,臉色更加蒼白。
她臉上滑過兩行淚,哀哀道:
「我知道是他推了我,我本不願相信……可是可是,你都看見了……我還在自欺欺人。」
「他對我這麼好,我是不是不應該怨他,他說我太纏着他了,他十分厭煩,他恨不得我原地消失……他是愛我的,一心爲我好,我應該改正。」
她被洗腦了。
鄭貴妃只知道嫌她軟弱,厭她愚蠢,卻不肯把女兒從泥潭裏拉出來。
她真心待我。
世間女子多深陷泥潭而不自知,那我來拉她。
「公主,這不是愛,這是打壓和控制。」
「真正的愛是如其所是,虛假的愛是如他所願,你問問自己你爲他改變了多少,他又爲你改變了多少。」
「真正的愛使你快樂,公主快樂麼,你問問自己流了多少淚?」
「真正的愛是雙向奔赴、一起付出,你爲他卑微如婢,處處遷就,他不領情,處處逼人,一氣之下就要把你推進水裏害命。」
「那天倘若我不在,你就真溺死了。駙馬等你死,好給新人騰地方。這是愛麼?」
「愛無定形。」
「但從沒有一種愛是讓愛人死。」
明月公主怔怔地倚在廊柱上。
我每說一句,她的身子就下滑一寸,彷彿被這尖銳的真相打碎了骨頭。
沉痾還需猛藥醫。
她真的痛了,纔會有所醒悟。
廊下唯有無聲地流淚。
我靜靜側身,替她擋住廊外飄雨。
良久。
她沒了力氣,從淚水中掙扎着開口,聲音嘶啞:
「嘉禾,可是除了他……沒人愛我。」
「父皇不愛我,母妃不愛我,哥哥們也不愛……我想要愛……」
我輕輕抱住她,安慰嬰兒一般拍打她後背。
「公主,他人之愛不恆久,唯有自愛。」
「如今,你還有我。」
廊下飄雨,剛被花匠翻起了土,泛出一種花草的腐爛味。
Ṱŭ̀ₙ那是深埋一冬的污穢。
化作春泥更護花。
無它。
則無花兒重開日。
明月公主也需要一場春日涅槃。
豪雨瓢潑,六角宮燈裏的燭光也迷迷蕩蕩的,她緊緊抓住我的胳膊,手上青筋暴出,低低喚道:
「我不想再人不人鬼不鬼了。」
「幫我。」

-21-
聽我所勸。
明月公主開始裝病。
她要「死一次」,看那薄情駙馬如何對她。
我守在她身旁伺候,愁眉苦臉:
「落水後,公主發起高燒,連日不退,太醫也沒辦法。」
魚嬤嬤趾高氣揚地視察一圈,來去匆匆。
芳姨娘扭着腰肢來了,順走幾隻白玉碗。
不多時,半個月沒出現的駙馬也出現了。
他身量高大,一表人才,只是掛着兩個大大的烏眼青,腳步虛浮。
冷情冷性。
「明月,你別裝病了,這個招數不好使。不管你同不同意,我都要迎香香兒入府,這是我許諾她的。」
公主緊閉的雙眼一顫。
她在傷心。
我連忙按住她的手,起身回話:
「公主已經昏迷了,香香兒姑娘的事,全聽駙馬爺安排,公主不會再插手。」
駙馬哼了一聲:
「早知如此,鬧什麼鬧。一個公主,跟怨婦一樣。」
他毫不留情離去,問都沒問公主病情。
明月公主睜開眼,睫毛上掛滿淚珠。
「他好狠的心啊……」
我勸她:
「小不忍則亂大謀,您這病啊,得繼續下去,才能看清他的狼心狗肺。」

-22-
這幾日,我帶着公主悄悄出府,喬裝打扮去了城南。
那裏住着很多平民百姓。
沒有紙醉金迷的權力加持,一切七情六慾都更加清楚。
有打魚拉縴的,被繮繩卡斷了骨頭,仍然挑着擔子賣魚兒。他娘子來送飯,剝開一條鹹魚,你一口我一口,比玉粒金蓴還香。
公主問:
「這就是愛麼?」
賣魚人羞澀一笑,從籃子裏撿了條新的鹹魚,問公主喫不喫,他娘子手藝可好哩!
有賣餛飩的小廚娘,歷盡千辛萬苦從青樓逃出,臉上落了幾道傷疤,沒人願意娶她。她根本不在意,餛飩皮薄餡足,像白魚一樣遊弋在水中,綻出水花,她也跟着笑開花。
公主問:
「沒人娶你……你不需要愛麼……」
餛飩娘子爽朗笑了:
「曾經所有男人都說愛我,可我不幸福。如今沒人再這麼說,我反倒自由又快樂,可見愛啊是騙人的枷鎖~」
「小娘子,我看你還年輕,千萬別自誤了,什麼愛都不及愛自己重要。」
有丈夫死在疆場的寡婦,一人拉扯着三個孩子,二十歲的人已滿頭白髮,爲求生計,她捧着牌位嫁了亡夫同僚,兩人恩愛如少年夫妻。
公主問:
「你……到底愛誰?」
那娘子捧着丈夫摘下的荷花,笑得滿足:
「這重要麼?」
「我得活着呀,我想過安穩平靜的日子,我愛這命沒有虧待我,我愛我從苦日子裏堅持下來,纔等到今天。」
公主神情恍惚了好幾天。
南城的那個小巷子,狹小骯髒,一口一口的天井裏裝着一家一家的下等人,喫不起、穿不起,也不懂文人墨客的高雅。
公主從未正眼瞧過他們。
可今日一看,他們什麼都沒有,卻又擁有一切。他們什麼都不懂,卻又明白一切感情。
活着。
是人存於世最簡單最本能的道理。
背離這一道路的,根本不是愛。
公主漸漸悟了。

-23-
駙馬還沒作惡。
沒想到,最先被看穿狠辣心腸的人是鄭貴妃。
三皇子、四皇子接連被廢,她一手扶持的五皇子又漸漸囂張,不聽她話,非要拉攏慶寧伯府,一時間焦頭爛額。
明月公主高燒一月,驚動了老皇帝。
他對大女兒有幾分掛念,親自詢問鄭貴妃。
這是皇陵事件後,皇帝第一次見鄭氏。
燭火昏黃,兩人彷彿民間夫妻,關切起膝下小兒女。
再硬的心腸,也有軟的時候。
「朕老了,一時之間照看不到孩子們,老三老四如今這樣,明月又生了病,朕總是想起他們小時候……韶華易逝,光陰不再,珍惜眼前人啊!」
他不荒唐之前,是個很慈愛的父親。
鄭貴妃一面跟着掉淚,一面靈機一動,想出了好主意。
明月病了,皇上關心,不僅解了碧華宮的禁足,還掛念起老三老四。
明月要是病重……或者直接死了,皇上悲痛之餘,是不是會可憐於她,直接赦免老三老四!
鄭貴妃心狠又聰明。
第二天,她派人給公主送來熬好的藥。
「可憐天下慈母心,貴妃娘娘親自熬了湯藥,公主全喝完吧。」
女官看着碗裏一滴不剩,纔回去覆命。
我請了遊方郎中查看藥渣。
「這是大補之藥,康健之人用了,如虎添翼,但病重之人用了,非但沒有助益,還會漸漸血脈壅塞,難逃一死。」
人盡皆知,明月公主病重。
鄭貴妃送來的,分明是要她命的毒藥。
「母妃竟如此狠心……」
「我可是她的親女兒,她要親手害死我,來給兩個哥哥鋪路……原來在她心裏,我一絲一毫都比不上兒子。」

-24-
南城一遊,公主心性堅強了很多。
她見識了什麼是愛,什麼是騙,什麼是自愛着努力活下去。
天地廣闊,人生多路。
各人有各人的緣法。
變則通。
她沒有再自怨自艾,只是很悵惘。
「此藥一喝,權當鄭貴妃女兒死了吧,今日方知我是我,愛呀,確實是騙人的枷鎖。」
連喝半個月,她已「病得」下不了牀。
十里紅妝,駙馬迎香香兒入了府。府中鞭炮齊鳴,一點不顧及公主需要靜養。
是夜。
駙馬醉醺醺摟着一個豔麗女子,跌跌撞撞進了門。
「香香兒,你看,爺沒騙你吧,牀上躺的是快死的公主,她一死,你就是府上女主人!」
香香兒沒笑,她眼中有一絲悲哀。
「爺,別擾了公主休息,咱們出去吧。」
駙馬愈發囂張,他扯開外衫,挺起肚子:
「爺都煩死她了,天天纏着我噓寒問暖,比老媽子還囉嗦。死了死了,耳根子終於清淨了。」
「爺願意娶她,真是她八輩子修來的福氣。」
「香香兒,你這個烈性女子,也有福……只有爺降服得了……」
「額——」
說着說着,他口中鮮血直流,不敢置信地低下頭。
肚子上被插了兩把匕首。
一把,是公主扔過去的。早年間,她擅長騎射,鄭貴妃怕她搶了三哥風頭,再不讓她碰分毫。
一把,是青樓女子香香兒插進去的。
她抿脣一笑:
「我生平最恨負心漢,爺是知道的。如今爺死在兩個最愛的女人手中,也是八輩子修來的福氣了。」
駙馬的嘴大張着,已說不出什麼。
無人施救。
他很快血流而亡。
香香兒跪在地上:
「奴本非青樓女,是駙馬爺看中奴,設計使我家破人亡,被賣進青樓。如今他一死,奴大仇得報,甘願一死,請公主降罪。」
明月從榻上起來,看了駙馬一會兒。
那麼偉岸的男子,一旦倒下,已像一座爛了臭了的肉山,沒有她想象中那麼英武雄壯、人品高潔。
她愛他的一切,竟都是自己想象出來的。
她愛上的,只有自己。
多麼可笑。
死得好。
明月臉上掛着如釋重負的笑。
「本宮罰你,留在府裏當女官吧!」
香香兒流了淚。
「多謝公主,您的大恩大德,香香兒永世不忘。」
「不用謝我,該謝你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拯救自己於水火,從不曾放棄,才走到今天。」
我喚來了魚嬤嬤和芳姨娘。
隔日,京中傳遍消息——兩人想要傷害公主,往藥裏投毒,結果誤殺駙馬,被錦衣衛就地格殺。
公主的病好了。
她最感謝父皇:
「沉睡中有龍吟引路,女兒才能從混沌中走出來,是父皇真龍之氣保佑。」
老皇帝聽了高興,封賞她一萬食邑和衛隊,保護她平平安安。
明月趁機誇了我:
「您賜名的玉奴,女兒很喜歡,多虧她衣不解帶照顧才醒過來。」
「父皇,還是您挑的奴婢好~」
老皇帝直接把我賞給明月,任她安排。
只有鄭貴妃,氣得頭風發作,再次暈厥過去。

-25-
心結已解,明月又撿起了她愛的騎射功夫。
紅色箭袖,紫色玉冠。
她在馬背上飛來飛去,像一隻蝴蝶翩躚,自由又快意。
她在南城開了一個騎射苑,專門教各家小孩子們騎馬、練武、射箭。
不收費用。
每月補貼一兩銀子。
不拘男女。
「嘉禾,你有大學問,你來教他們讀書識字、待人接物好不好?」
我笑着答應,又提議讓香香兒也來,教女孩子琴棋書畫和女工。
騎射苑開門那天,南城的小孩子們擠在門口,眼巴巴地看着。
明月憐愛之心大發,扛着一大串糖葫蘆,一個一個,把孩子們引進了門。
她衣着不華麗,一身天青色的棉衣,鬢上更是隻有一根珠釵,是米珠,泛着小小的瑩白的柔光。
我想起一句詩。
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
鄭貴妃一碗藥,藥死了那株病懨懨的牡丹。
從腐爛的根系裏,生出來一朵小小的苔花,她微小如米卻蓬蓬勃勃,盡情地開放在陽光下。
多美呀!
明月真正地活着了。
我也該騰出時間,關照一下五皇子了。

-26-
老皇帝骨子裏是個薄情人。
他可以疼愛明月,因她是個女兒,天生就在閨閣裏打轉轉,像小狗伏在主人腳下,搖尾乞憐。
他無法那樣疼愛任何一個成年的兒子。
成年的兒子,他們是長大的烈性犬,齜着牙流口水,虎視眈眈盯着日漸老邁、揮不動鞭子的老父親。
老皇帝下手又快又狠。
他曾因屬相相剋,親手殺了先皇后所生的大皇子,暴屍荒野,不準其入皇陵。
後又因壽禮不滿,貶黜了素有賢名的二皇子,將他過繼給分支別姓,使其喪失皇位繼承資格。
本朝一直是嫡長子繼承製。
無嫡立長。
無長立嫡。
老皇帝把任何有可能上位ŧú⁶的兒子全都貶黜,他太瞭解自己兒子們的薄情寡義,太怕自己跌落神壇了。
三皇子被困皇陵。
四皇子幽禁府中。
五皇子在朝堂嶄露頭角……他以爲自己是天邊最亮的一顆星,讓衆人臣服,讓父皇滿意,讓齊如意這樣的女人仰望,殊不知——他已成爲那根長得過高的雜草。
鄭貴妃已生怨懟。
她授意麾下朝臣,離五皇子而去。朝臣故意辦錯差事,留下把柄,梗着脖子說都是五皇子的主意。
五皇子又給三哥送酒,求他在貴妃面前周旋。
三皇子冷笑,一把抓住他衣領:
「你身上有零陵香的味道。」
「你跟老四一樣,也給三哥戴了綠帽子是吧?」
「滾!」
三皇子收回了所有扶持。
一時之間,朝臣埋下的雷被引爆,御史們紛紛彈劾五皇子在案件中以權謀私、打壓異己、不忠於上。
爲首揭發他的,正是年逾六十的刑部侍郎——慶寧伯府曾爲我選的未婚夫。
我跟五皇子說過,此人陰險毒辣,極好殺生,不是好人。
他那時洋洋得意:
「本王身份尊貴,他不敢如此行事,再有主意也得憋着。」
好,最後憋了個大的。
老皇帝賜下旨意。
奪五皇子差事。
沒幽閉,但口氣不善:
「靜坐常思己過,閒談莫論他人。」
五皇子面色煞白。
思過。
思過。
父皇是在指着鼻子罵他結黨營私、上躥下跳,像只猴子。
一時間,牆倒衆人推。
五皇子本就沒有母家支撐,自己培育的勢力大多來自三皇子和鄭貴妃,也非他所有。
不過一月,門庭若市變得門可羅雀。
有人覥着臉上門,要回曾經送禮的珍貴珊瑚樹,說那是傳家寶。
珊瑚樹在齊如意屋裏,她不願還,照常撒嬌:
「殿下,哪有送了又還的道理,這人分明是來羞辱您的,晾他幾天就是了。」
晾了幾天,那人非但沒消停,反而用板車拉了一副棺材,在五皇子府門口哭喪:
「這是我可憐的祖母。」
「珊瑚樹不歸,她死都不瞑目啊!」
夏日炎熱,府門前很快蠅蟲亂飛、臭不可聞。
五皇子成了京中笑談。
他扔出珊瑚樹,打了齊如意一巴掌,紅着眼吼道:
「都是你誤事!」
「三哥因你生氣,我因你成了笑柄,你就是禍害。」
一怒之下,他剪了齊如意的頭髮,強行把她送回天牢。

-27-
聽到五皇子笑話時,我正在騎射苑曬太陽。
曾經捧荷花的林娘子一邊笑,一邊嗑葵花籽。
「我前頭那個夫君,常說五皇子有仁愛之心,將來必成大器。他去了黃泉,顧念着我們娘四個,恐怕也掛念着五皇子,不行,我得去燒紙告訴他!」
明月笑得前仰後合。
「世上最關心我五哥的人,除了威遠侯,恐怕就是你亡夫了。」
香香兒好奇:
「威遠侯是誰?」
「他常駐邊關燕鎮。當年我們兄妹幾個的騎射功夫都是他教的,大家都稱他一聲蕭大哥。他說我有靈氣,說五哥最認真了,將來必成大器。」
我把一顆葵花籽扔進嘴裏。
上下牙輕輕一碰。
飽滿的瓜子仁落下。
脣齒生香。
京城越來越熱鬧了。
正說着話,有人來找林娘子:
「外面來了個騎高頭大馬的男人,說找林墨煙,看着像你亡夫?」
林娘子驚愕一笑,將養了一年,已能看出她的美貌和英氣。
「別拿我尋開心。」
她回去了,一連幾天都沒來曬太陽。
我託人給她送去一包葵花籽,告訴她——遇到什麼難事都別怕,大家會幫你想辦法。
她送來一包乾荷花。
「夫君送我的荷花,一輩子也不會丟。」
她作了決定。
那高頭大馬的男人留下銀錢,再沒出現。

-28-
秋高氣爽時,雁南飛。
五皇子也策馬找到了南城。
蓬門蓽戶,深柳讀書堂。
彼時我正在教孩子們唸詩: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
「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童音清脆。
一直等我下課,五皇子才慢慢走過來。
同一年前相比,他臉上少了稚氣、多了風霜,只有陰鬱還堆在眉梢眼角,一如深宮歲月難捱。
我請他喝茶。
他沉默着站了一會,看四周童趣橫生,又是一副好光景。
齊嘉禾總能絕處逢生。
走到哪,就讓哪兒生機勃勃。
讓他嚐到權力滋味。
讓明月起死回生。
讓這羣孩子有了希望。
他受到感染,笑了起來,然後躬身作揖:
「薛兆陽請嘉禾姑娘相助。」
「某願以國士之禮相待。」
「若違誓言,某天打雷劈、不得好死。」Ṱŭ̀₎
他又補充:
「某離開刑部前,已將慶寧伯府抄斬日期定在今年十月十九,祭奠嘉禾姑娘之母。」
那是我母親一頭撞死在伯府門前的日子。
他有心了。
給出了足夠的尊重和重視。
只是,這還不夠。
我在斟酌。
他臉上帶了急:
「某之前如此失禮,做兔死狗烹之事,某願給姑娘道歉,姑娘大人大量。」
「殿下誠意,嘉禾已經感受到了。」
「嘉禾還想討要一物。」
「我會竭盡全力爲姑娘辦到。」
「王妃之位。」
我一說完,五皇子反倒鬆了口氣。
他一個無權無勢被君父呵斥的皇子,什麼都沒有,更無勳貴願意嫁女,小門小戶他又瞧不上。
「想問姑娘爲何願意……」
「我心悅殿下。」
五皇子一怔,面露喜色,臉色紅了一片。
我清朗一笑,抬頭看向天空。
天格外高遠。
我心悅的東西,也那麼高遠。
需要以王妃之位爲跳板,一步一步躍上去。

-29-
明月認真問我:
「你當真心悅五哥麼?」
「他這個人只可共患難,不可同享福。」
「嘉禾,你別被他騙了,就像當初駙馬騙我一樣。」
看着眼神乾淨如水的女孩子,一心爲我着想,我心裏生暖。
明月真的走出來了。
我爲她自救成功而驕傲。
世間女子所求甚少,一點點的愛就能支撐她們走出泥潭,掙扎着開出花來。
「明月,別擔心我,我不能一直以罪臣之女的奴婢身份活下去。五皇子有仁心,雖不多,但足以給我想要的東西。」
「我會和你一起,並肩走下去的。」
明月緊緊握住我的手。
「我幫你。」

-30-
明月進宮探望鄭貴妃,又是噓寒問暖,又是許諾去父皇面前爲兩個哥哥求情。
鄭貴妃也漸漸消氣。
她以爲女兒軟弱蠢笨,終歸還是得依靠他們。
根本想不到明月的成長。
「母妃,女兒想到一個懲罰五哥的好辦法。」
「他不是正想娶英國公之女嘛,英國公掌兵權,萬萬不可使之成爲姻親。不如,把女兒跟前的玉奴嫁給他吧。」
「玉奴雖是罪臣之女,但父皇金口玉言,赦她無罪,只是沒想好如何安置,才放到咱們碧華宮來。」
「您去跟父皇說和一下,一則表示對父皇服軟,幫他想了妥善之法,二則絕了五哥的狼子野心。三嘛,三哥四哥都沒成親呢,這婚事一起,父皇怎麼也得把他們放出來先成親。」
「三全其美。」
鄭貴妃十分意動。
只要老三能出來。
她幹什麼都行。
在鄭貴妃、五皇子多方努力下,稀裏糊塗地,老皇帝允了這門親事。
空曠的大殿內,燭火跳動。
五皇子與我聯袂而來,跪拜在地,謝主隆恩。
老皇帝笑了。
他想起當年抱着桃花的虞貴妃:
「人面不知何處,桃花依舊笑春風。」
「老五,珍惜眼前人。」
龍椅之上,燭光昏暗,那張蒼老的臉上有一瞬的悲哀,很快被黑暗吞沒。
可是那張龍椅,它始終是灰暗處最耀眼的存在。
我深深記在心裏。

-31-
十里紅妝。
滿街紅綢。
太監宮女們沿街撒銅錢和花生,討全城百姓的好口彩。
「早生貴子。」
「吉祥如意。」
「龍鳳齊鳴。」
明月親自爲我梳妝,鳳冠霞帔上身,紅蓋頭覆了面。
我風風光光成爲五皇子妃。
當晚,我還往天牢裏送了一份喜糖,專門送慶寧伯夫妻和嫡姐齊如意。
婢女說,他們三個跟鬼一樣,從黑暗裏伸出雞爪子,瘋搶一盒子糖,生怕喫不到。自己搶不到,就從別人嗓子眼裏摳出來……
「那個女人臉上擦了胭脂,吊着嗓子唱曲兒呢,滿嘴三爺、四爺、五爺,來回亂叫,獄卒說她瘋了。」
齊如意,真的瘋了麼。
斬草要除根。
瘋了,她也得上斷頭臺。

-32-
慶寧伯府抄斬那天,我去看了。
齊如意頭髮亂糟糟,長的、短的,一茬接一茬,她嘴裏還在唸叨。
一會柔媚婉轉:
「三爺,我等您。」
一會驕橫跋扈:
「你算是什麼東西?」
一會又鬼哭狼嚎:
「別打了……不想紋海棠,好疼啊……」
劊子手喝了一碗酒,摔碎大碗,碎瓷聲還有餘響,手起刀落間,三個人頭就像寒瓜一樣開了瓢。
鮮血汩汩而流。
劊子手腳底下那片草,鮮血澆灌,長得格外茂盛。
慶寧伯府與我的恩怨,就此落下帷幕。
衆人眼裏的卑微庶女,步步爲營。
最終,我還是贏了。
我吩咐小廝:
「備三副棺材,給他們殮屍。」
五皇子說:
「嘉禾,你終究還是心軟。」
我沒有反駁。
我要驗驗這三具屍體,是否是他們本人,天牢裏移花接木的事不少,逃了哪一個,日後都會有隱患。
一番檢查,確信三人死得透透的。
「燒了,把骨灰撒到我娘墳頭,讓我娘在九泉之下也曉得,女兒給她報仇了。」
天光乍泄處,有一朵很大的雲。
像一個船孃在採蓮。
風一吹,她回眸一笑,也就慢慢散去了。
我流下兩行清淚。
「娘,保佑女兒能得償所願吧。」

-33-
去年,我曾向五皇子建議,要想奪嫡,一是削減鄭貴妃勢力,二是善養自己之勢。
他走錯了路。
他把養賢名錯當成養勢力。朝堂議政這一年,沽名釣譽的事做了不少,結黨營私的事一件都沒成。
沒有家世,諂臣瞧不上他。
沒有政績,幹臣瞧不上他。
沒有軍功,勳貴瞧不上他。
紫禁城裏待着,沒有好處,只能招老皇帝嫌。
「殿下,去戍邊吧。燕鎮離京師不遠,一旦龍馭賓天,您可及時返京。」
「奪嫡關鍵,我若是走了……被其他皇子撿了便宜……」他猶豫不決。
我直接打斷:
「皇上相信二龍不能相見,誰留在京師,誰就最討人嫌。六七兩位皇子尚在襁褓,三四兩位皇子又被關了禁閉,獨留您一個,無賞無罰,沒有任何護身符……」
「燕鎮,好歹還有一位賞識您的威遠侯。」
穿堂風過,他後背發涼。
翌日,五皇子自請戍邊。
老皇帝賞了他一副甲冑:
「薛家男兒,只有老五還有點血性。」
「父皇不老,能坐鎮京師,你去闖一闖吧。」
他的身子已不那麼硬朗。
一塊一塊棕黑的老年斑,從他血肉裏發芽,身上是龍涎香也蓋不住的腐臭味。
他在求長生之法。
五皇子自請戍邊,就像鬣狗主動離開病了的老雄獅。他是滿意的,特賜下一枚硃紅丹藥,渾濁的臉上是得意的笑。
「老五,此乃神力丸,可救你一命。」
謝恩。
離京。
又是一番新天地。

-34-
十月的燕鎮,已積雪遍地。
北邊草原上,更是雪野茫茫。
我們甫一到達,就有韃靼人攻城,搶奪糧草。
硝煙瀰漫,到處都是人的慘叫聲。
韃靼人早有兇殘之名。
五皇子嚇得雙腿哆嗦,他不願下馬,胡亂拉起繮繩,馬蹄子踐踏了傷兵身體。
明明是會功夫的男人,卻膽小如鼠。
幹大事而惜身,怎配爲人主?
我一把拽他下來,讓侍衛將他護送回府。
撿起地上的弓箭,披了甲冑,戴上頭盔,我策馬奔向城外。
騎射功夫,是明月教我的。
藉着女牆和民房遮掩,我挽弓搭箭,篤篤聲後,連倒幾個韃靼兵。
近處,有敵兵攀上女牆,朝我衝了過來。
我心跳如擂鼓,深吸一口氣。
掏出最後一根箭矢。
瞄準。
穿雲聲急促。
一箭射穿兩個提刀韃靼兵。
身後的傷兵已安然撤走。
我的加入,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份力,但看着我身上的御賜甲冑,龍紋生輝,還是鼓舞了衆人士氣。
韃靼人敗落而Ţũ¹走。
衆人歡呼中,一個白衣將軍騎着一匹高頭大馬,衝我拱起手,聲如洪鐘:
「不知您是京師來的哪位貴人。」
我摘下頭盔,同樣抱拳行禮:
「五皇子妃,齊嘉禾。」
他滿眼錯愕。
士兵們的歡呼聲也有一瞬凝滯。
他們都想不到,親臨戰場的貴人,是一個養在深閨的女子。
然而,下一秒,熱情純樸的士兵們又歡呼雀躍,他們手忙腳亂抹去臉上血跡,竭力想讓自己乾淨一點,露出羞澀又自豪的笑。
他們英勇作戰,沒有丟臉。
「巾幗不讓鬚眉,蕭展雲佩服。」
白衣將軍,正是威遠侯。
他無奈地笑了起來。
「兒郎們英勇,但不懂禮數,請王妃見諒!」

-35-
見到威遠侯,五皇子很激動,兩人把酒言歡,一直聊到深夜。
我更掛念那些士兵。
燕鎮糧草短缺,士兵們時常餓肚子,白日戰場上,有人餓了喫雪、喫稻草,喫韃靼兵帽子上的牛皮。
今日雖獲勝,但糧草亦有損失。
士兵們仍喫尋常豆渣餅,分量比平日還少。
王府內,膳房做了很多佳餚,等五皇子享用。
我只留下一些毛豆花生下酒,其餘的肉菜饅頭甜點,全都分給餓肚子的士兵。
士兵們年紀不大,是十幾歲的毛頭小子,喫着喫着都落了淚,有的噎住了。
「從沒喫過這麼好喫的東西。」
有的嚥了咽口水,把一塊松子酥糖塞進懷裏。
「帶給俺妹妹喫,她還沒見過哩!」
有的把盤子舔得乾乾淨淨,手足無措:
「俺們是下等人,把盤子舔髒了,這盤子是不是被糟蹋了……俺真該死……」
我熱淚盈眶。
長於閨閣一十八年,處處勾心鬥角,何曾見邊關血月,將士真情?

-36-
半年過得很快。
韃靼來犯,我就穿上御賜甲冑,與士兵一起上戰場,手刃敵人,鼓舞士氣。
戰後,我會讓王府置辦慶功宴,論功行賞,銀錢與土地從不吝嗇。
打仗時有飯喫、有衣穿,刀槍足夠鋒利,不用再因一砍就碎的武器而無辜喪命;
受了傷有醫治,陣亡了有撫卹,子女可以來王府辦的私塾免費讀書……戰場上再無人畏手畏腳,生怕自己死了親人沒着落……
白日視察戰壕,夜間城牆巡邏。
五皇子去,我去。
五皇子不敢去,我也去。
燕鎮大大小小的角落,到處都是我的身影。
燕鎮百姓大多認識我,他們淳樸熱情,會喊我「王妃娘娘」,然後捧出幾個烤得香噴噴的苞米,我不喫,他們給我建了生祠,日日焚香供奉,把最新鮮甜嫩的苞米供到案桌前。
「王妃娘娘是神女降世,您來了,燕鎮百姓也活了。」
「等我家鐵牛長大了也去參軍,趕跑韃靼人,保衛王妃娘娘。」
五皇子不無得意。
「半年時間,我就有了一支忠義之師,將士英勇無敵、忠心耿耿,回京指日可待。」
他忘了。
這是我培養出來的忠義之師,不是他的。

-37-
京中傳來消息。
老皇帝身體愈發不好,更加喜怒無常。
鄭貴妃又爲三皇子求情,觸了老皇帝黴頭,被一個玉獅子鎮紙打得頭破血流。
三皇子,被賞了一頓板子。
行刑之人手黑,硬生生把他骨頭打斷。
無人醫治,成了瘸子。
他與皇位再無緣分。
四皇子會些煉丹之術,反倒得老皇帝青眼,兩人和道士們日日窩在丹房裏,商量如何用五石散改進丹方。
上朝時,老皇帝多次暈厥。
喫飯時,拿筷子的手都在發抖。
四皇子端上五石散。
一碗下肚。
老皇帝重新精神抖擻,挺起腰背,一下子年輕了十歲。
他神色癲狂:
「真靈丹妙藥也!」
四皇子又建議,用六七兩個皇子的鮮血入藥,效果更好。
七皇子身體弱,被抽乾血而死。
六皇子也變得病怏怏。
只有老皇帝,彷彿真的日漸康健起來。
其實,五石散透支了他僅剩的生機,爲其編織出人生盡頭最後的美夢。
夢醒時,就是黃泉路。

-38-
今年第一場雪下來時。
京中傳來三皇子死訊。
鄭貴妃以死相求,三皇子才被放出皇陵。他跛着腿,一步一步踏進大殿,給父皇請安。
世態炎涼,一個殘疾皇子,無人再來相扶。
老皇帝喫了五石散,正在神遊。
四皇子倚在龍椅上,看着三哥寒酸跛腳模樣,忍不住出言譏諷。
三皇子性子烈,受不了刺激。
他的腿是四弟命人打斷的。
他的一輩子都毀了。
他忍不了。
心裏有一股火,越燒越旺,已燒得臉都紅腫。
他隨手抓起身邊的太湖石香爐,衝四皇子扔了過去。
一聲慘叫,四皇子被生生砸斷鼻樑骨。
他從臺階跌落,情急之下抓住老皇帝的袖子,拉扯間,兩人一起滾落在地。
臺階一級又一級。
滾到地毯上時。
四皇子鮮血淋漓,形同鬼魅。
老皇帝摔斷脊椎,成了殘廢。
三皇子站在殿中,久久不語。
而後,他一瘸一拐走上龍椅,坐在上面,俯瞰狼狽不堪的父皇和弟弟。
他學着父皇上朝的樣子,沉聲道:
「衆卿平身。」
「無事退朝。」
每個動作都臨摹了很多次,一分一毫也不差。
老皇帝躺在地上,渾濁的眼球轉着看他,用最後一絲力氣怒罵:
「荒唐。」
「孽子。」
三皇子從龍椅上站起來,叉腰大笑,笑得像個瘋子,滿臉都是淚。
「父皇,你這父親荒唐,我這兒子才荒唐。」
「你這皇帝荒唐,我這臣子才荒唐。」
「最大的孽障,就是你!」
他眼中盡是癲狂和絕望,龍眼上的寶石被他摳下來,塞進嘴裏。
「這就是權力的味道啊,當真令人着迷。」
金吾衛趕進大殿時。
三皇子抽了一把佩刀,橫上脖頸。
衝着碧華宮方向,他淒厲喊了一聲,字字泣血:
「母妃,願生生世世,不復生帝王家。」
他自刎而死。
聞此噩耗,鄭貴妃也觸柱而死。
曾經冠寵後宮、長盛不衰的鄭氏母子,死得草率又蒼涼。
他們興於聖寵,也死於聖寵。
死後樹倒猢猻散,太監宮女們自尋出路,無人管那屍體。
只有一直被瞧不起的明月,巴巴地趕來收屍。
天上下了瓢潑大雨。
雨和淚都流在明月臉上。
她最後回望一眼碧華宮。
濃綠的梧桐樹冠下,母妃曾經拿着一卷書,給兄妹三人講故事。
言猶在耳。
雨越來越大,下豆子一般,把那段回憶的聲音徹底隱去。
她長嘆一聲:
「走吧。」
沒了愛,也沒了恨,再不用回碧華宮。

-39-
老皇帝只剩最後一口氣。
所有的兒子,都一一被他禍害乾淨。
大皇子,早就死了。
二皇子,連姓都改了。
三皇子,自刎而死。
四皇子,面容可憎且不能人道。
六皇子,病懨懨的,活不過成年。
七皇子,被抽成人幹。
死到臨頭,他才老淚縱橫:
「父皇糊塗啊!」
「喚老五回京,繼承大統吧。」
燕鎮的月兒圓圓,高掛城牆上,我正在跟將士們一起守夜。
沉重的鐵門緩緩打開。
官道上,兩匹快馬疾馳而去,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那是接到傳位旨意的五皇子。
他根本沒有把這天大的好消息告訴我,只是摟着我道:
「本王回京參加三哥葬禮,京中危險,你且留在這裏吧。」
「威遠侯同我前去即可。」
「嘉禾,本王不捨得你受奔波勞累之苦。我這一去,恐怕不能周全,惟願你平安喜樂。」
他情意綿綿,笑意卻不達眼底。
我面上感動,心裏卻嗤之以鼻。
燕鎮到處都是我的百姓,我怎會不知京師來的是何旨意呢?
同甘共苦的日子,終於要到頭了。
五皇子出發後的第十天,我帶着親衛,也騎了快馬入京。
城門口,聽見百姓紛紛議論:
「聽說新皇屬意英國公之女,這幾天送了兩回花,斗大的牡丹,可不意味着是後宮之主麼!」
「新皇不是有糟糠之妻麼?」
「唉,罪臣之女,如何能登大雅之堂哈哈哈哈。」
身後的親衛們都聽得握緊了拳頭。
我卻面不改色。
糟糠之妻,不能下堂。五皇子縱使有再多的打算,也破不了我積攢起來的賢良名聲,還有……燕鎮軍的虎符。

-40-
五皇子登基,改元寧德。
齊家女嘉禾被立爲皇后。
封后大典,皇帝牽着我的手走上漢白玉丹陛,他意味深長道:
「五皇子許下的諾言,朕無法替他實現了。」
帝王的十二冕旒下,是一雙探究的眼。
一個月前,在燕鎮,那雙眼還惶惶無依,尋求我的幫助。
如今,滿是芥蒂。
一如當年舊事。

-41-
這一年的除夕宮宴,新帝犒勞功臣。
天欲雪。
宮女們端着酒盞,穿梭在朱紫貴人間,托盤上放着一枝枝綠蕊檀心梅。
暗香浮動,風送香來。
皇帝拿了一枝開得最盛的梅,插到我桌前瓷瓶裏,不勝唏噓:
「朕與皇后,因綠梅結緣。」
「今日再看,恍如隔世。」
兩年前,他只是個鬱郁不得志的落魄皇子,我只是個命都保不住的卑微庶女。誰都不曾想,我們真走到了帝國最高峯。
高處不勝寒。
最高峯,只能有一人——那就是皇帝。
五皇子變成皇帝。
他與我之間的一切約定,通通作廢。
今日宮宴,他目光遊移,一一瞟過那些世家貴女的臉龐。相中誰,就給誰送去一枝綠梅。
他給我梅花,意在警告:
——齊嘉禾不再是國士之禮相待的謀士,只是他後宮衆多女人中的一個,無甚尋常。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羞辱,我也得受着。
很快,皇帝出去醒酒吹風。
一個接到梅花的貴女也被太監喚到梅林,說有貴人等候。
皇帝在效仿三皇子。
天爲羅帳地爲牀。
三哥死了,成爲他永遠跨不過去的鴻溝,他喪失了作爲勝利者的炫耀機會。
於是,他要重走三哥路,把三哥狠狠踩在腳下。
大周皇家子,真是本性難移。
我早就料到了這一天。
我這個夫君呀,正如明月所說,可共患難,不可同享福。

-42-
威遠侯是第一功臣。
他過來向我敬酒,壓低聲音道:
「皇上不是荒唐人,只是壓抑久了,難免如此,請娘娘見諒。」
他目光銳利如隼,緊緊盯着我,試圖從我臉上找出一絲怨懟。
威遠侯對五皇子忠心耿耿,對我頗有偏見。
他曾多次進言:
「女人就該待在深閨,生兒育女,不該上戰場,不該干涉政事。」
他覺得我野心太大,貪了五皇子的名聲。
他自願替皇帝監視我。
雖爲猛將,卻終究不是我盟友。
我舉杯。
他飲盡杯中酒。
我一口沒喝,將十州春色倒在地上,天上飄了雪沫子,綠酒入雪,像綠色甲殼蟲,爬來爬去,爬得威遠侯面生怒氣。
「本宮不在乎。」
「侯爺該多關心一下自己後宅,您有三子流落在外,如今可找到了?」
「你——」
威遠侯神色一繃,眼中閃過慌張。
「你怎麼知道……你把他們怎麼了!?」
我又斟了一杯酒,笑盈盈道:
「侯ẗũ₄爺莫慌。」
「你效忠皇家,效忠本宮,一切就太平無事。」
威遠侯臉皮子抖動幾番,沒說出什麼。
拂袖而去。
他走得很急。
急着去查他那三子的下落。
我沉默着,看雪落無聲。
來來去去的腳印,再不見蹤影。
燕鎮的來時路,也不見了。
我又想起——南城巷子裏,林娘子抱着荷花,低眉淺笑:
「前夫死了,我和孩子們總得好好活着呀!」
她那死了的前夫,就是威遠侯蕭展雲。
蕭展雲跌落山崖,爲採蓮的林娘子所救。
他養傷期間,隱瞞身份,兩人締結良緣,生育了三胞胎。後來,蕭展雲回家聯姻,娶了世家大族小姐,他不願帶一個村姑回府,便捏造自己死亡一事,讓林娘子死了心。
蕭展雲這樣拋妻棄子的人,也被上天所厭棄。
這麼多年,偏方用盡,他一直沒有孩子。
他又想起了採蓮女和孩子們。
他要迎他們回府。
林娘子,可做妾。
他被拒絕了。
事到如今,他再去尋找,林娘子一家人,再無蹤影。
我囑咐明月帶走他們一家六口。
是的,林娘子和夫君又生了個小女兒,他們生活寧靜幸福,怡然自樂,我絕不許蕭展雲再去破壞。
薄倖男兒,不配遇良人。

-43-
雪越來越大。
冷意鑽進骨縫裏。
皇帝的貼身太監洛無奇捧來一個手爐。
殷勤道:
「皇上掛念您,特意讓奴纔過來送手爐。」
掐絲琺琅纏枝牡丹的小手爐,異香撲鼻。
我謝過聖恩。
洛無奇走了。
他的拂塵,再也不敢像當年一樣大開大合,直接甩到我臉上,只是眼風詭異,一如當年模樣。
我生了警惕。
當年是齊如意。
如今是這手爐。
我掀開蓋子,裏面燒的是銀霜炭。
上好的銀霜炭,色澤當如霜雪白。
這炭卻隱隱發紅。
分明就是摻了藏紅花粉末。
藏紅花,可使懷孕女子滑胎,若時常接觸,則致不孕不育。
皇帝許我皇后之位,卻不願我產子。
他不僅防我,還要直接下手害我。
我冷笑一聲,把那手爐扔在雪裏。
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
君無情,就別怪妾無義了。
燕鎮的那些年輕將士們,還等着立功勞呢。

-44-
此後一年,我盡職盡責扮演着皇后的角色。
後宮空虛,我諫言重開選秀。
三宮六院七十二嬪,鶯鶯燕燕,塞滿了皇城。
皇帝駕着一輛羊車,穿行在御道上。羊兒停在哪,他就寵幸誰。
如果停在兩個宮室中間,他就比翼齊飛。
每日美酒美人,絲竹相伴,樂不思蜀。
朝政之事,一如當年在燕鎮,直接交由我手。
皇帝曾得意道:
「皇后沒有家世,將來也沒有孩子,她若想過得順遂,只能緊緊依靠着朕。」
威遠侯蕭展雲憂心忡忡:
「皇后處理政事,是牝雞司晨,會禍亂朝綱。」
「此言差矣,嘉禾是個聰明女子,朕這是知人善任。再者,她再聰慧,再能鬧騰,也只是一個女子,女人只配跟寵物比,哪能跟男人比?」
蕭展雲看不起女子,視同內宅工具,對林娘子,嫌了就扔。
皇帝看扁了女子,視同貓兒狗兒,對我的諾言,如同放屁。
他們錯了。
大錯特錯。
女子能助他們成事,就能讓他們失勢。
我會替天下女子爭這一口氣。

-45-
在宮裏,我愈發謙卑,變成當年明月對芳姨娘的樣子。
「只要能讓皇上高興,本宮幹什麼都願意。」
衆人皆以爲我卑微。
宮宴,皇帝醉酒,甚至叫我「玉奴、玉奴」。
那是當年我爲奴爲婢時的名字。
我恭敬應下。
沒有一絲桀驁不馴。
皇帝以爲馴服了我。
他放了心,繼續享樂。
我慢慢培養起自己的朝堂勢力。
他們是我主持科舉時選入的新科進士。
他們這一代思想開明,不在乎皇位上是男是女,只求造福蒼生社稷。
如同燕鎮將士一樣,他們是我一手提拔,榮辱繫於我身,只效忠於我。
皇帝沉湎在溫柔鄉里,一切不問,一切不知。
只有威遠侯急得團團轉。

-46-
我吩咐洛無奇,不要再放威遠侯進宮:
「蕭展雲絮絮叨叨,屢次擾了皇上興致,上次還連累公公你被打了二十板子,你不記得疼了麼?」
洛無奇短視,深以爲然。
他與宮妃合謀,在皇帝的膳食中加入鹿血,以助其興致。
宮妃們爭奇鬥豔,才藝和美貌已不用說,有的另闢蹊徑,燻了迷迭香,擺上香水百合,服用番邦祕藥……把沒見過世面的皇帝哄得團團轉。
皇帝上位兩年,如今也有了四皇子的模樣。
雙眼無神,臉色灰青。
形銷骨立。
如同枯木。
宮妃嘴甜,只會說皇上英明神武。
太醫害怕降罪,只敢一味說好話。
皇帝根本不知自己虧空厲害。
尋常的一天,皇帝暈倒在宮妃牀上,身邊鋪滿香水百合,濃香讓人犯嘔。
他面色潮紅,四肢抽搐。
太醫正要診治,我掏出一枚硃紅色的丹藥:
「這是先帝賞賜的神力丸,先帝預言,此物能救皇上一命。」
「想必就應在今日。」
先帝餘威尚在,無人敢異議。
洛無奇張了張嘴,也沒敢言語。他是個十分見風使舵的人,皇帝一旦病倒,前朝和後宮都由我做主,他再敢頂撞,討不了好。
更何況,我一嘔吐,他就猜出我身懷有孕。
這是皇帝目前唯一的子嗣。
藏紅花一事,我還沒找他算賬呢。
洛無奇打了個寒顫,雙手顫抖接過那藥丸,親自掰開皇帝的嘴,塞了進去。
不多時,皇帝真的迷瞪瞪醒了過來。
他雙目赤紅,喘着粗氣,卻發現自己什麼都動不了,就連嘴裏,都只能發出「嗬嗬」的吐痰聲。
神力丸廢了他。
他臉上生出黑線,蛛絲兒一般開始結網。遍佈全臉之時,他就會去和老皇帝團聚。
我用蔘湯吊着他的命。
大事未成,他還不能死。

-47-
我要坐上皇位,阻力太多。
雖有燕鎮將士和新科進士們的支持,但缺少皇室宗親的首肯。
挑來選去,我選了早年被過繼出去的二皇子當盟友。
名爲過繼,實爲囚禁。
他被關在壽春郡王府的書房裏,一關就是十三年,雙目近乎失明。
是我替皇帝下旨赦免了他,又請醫問藥,幫他治好眼睛。
重重紗布被拆下那一刻,春日熹光透過竹簾照進他眼,他喜極而泣。
「皇后娘娘,壽春願聽您差遣,幫您掃平障礙。」
我補充道:
「壽春郡王,我會幫你把姓重改回薛,重新加入族譜,封親王,只是這樣……你就又有了皇位繼承權……」
我把玩着一把匕首。
匕首上鑲了紅綠寶石,陽光一照,熠熠生輝,閃到壽春眼裏。
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一片清明。
「娘娘,借匕首一用。」
手起刀落,他咬牙切下了自己的左手大拇指,一聲沒吭。
皇朝祖訓,身體殘疾,不可爲皇。
他主動消除了對我的所有威脅。
是個聰明人。
也是條漢子。
可惜老皇帝太過糊塗,挑來選去,最後挑了資質平平的老五。
我滿意點頭。
皇室成員裏,有壽春和明月鼎力支持,其他人不足爲懼。

-48-
蕭展雲着實煩人。
日日等在宮門前,請求面見皇上。
他揚言,見不到皇上,就帶兵硬闖。
我讓林娘子給他寫了一封信,把他約到郊外,求他來救孩子。
他思子心切,很快策馬而來。自恃武功高強、身份尊貴,一個護衛也沒帶。
林娘子哭着,撲入他懷中。
多年不見,柔情漸起。
蕭展雲竟主動卸了甲冑,骯髒心思昭然若揭。
兩支箭就是這時候飛來的。
他下意識扯過林娘子,用她擋箭。
林娘子卻早有準備,一個翻滾躲開了箭雨,冷笑道:
「多年未見,你還是那麼無情無義。」
兩支箭插入蕭展雲胸膛,他口吐鮮血,雙手撐在地上,竭力看向林娘子:
「你恨我……」
林娘子撣去身上塵土,滿不在乎地說:
「我不恨你,也不愛你。」
「對我來說,你早已無關緊要。」
蕭展雲一向威嚴的臉上升起自嘲的神色。
「怎麼可能……」
「我不信,你怎麼會不愛我了……」
林娘子拿起一支箭,果斷插入他胸膛。
「信了吧?」
男人總是這麼自以爲是。
他以爲與林娘子纏綿過,林娘子就必定會念念不忘,可他哪裏能明白,女子的貞潔從不在羅裙之下,命運也不在羅裙之下。
天地廣闊,風月無邊。
蕭展雲口吐鮮血,臉色灰白,他沒有再反抗。
被當場擒獲。
我順利拿到了另一半虎符,足以調兵遣將。

-49-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皇帝得赴黃泉了。
今日春光極好。
春風綿而軟,吹得紗幔四起,吹得棉布簾子啪嗒啪嗒響。
洛無奇抱着拂塵,睡出一嘴哈喇子。
皇帝躺在榻上,一雙眼死命地往外凸,像魚缸裏的蠢笨朱魚。
「皇上,我來送您了。」
「欽天監算過,今天是個黃道吉日,宜遠行,宜趕路。」
我端着一碗摻了料的蔘湯。
洛無奇猛地驚醒,他沒聽清我說了什麼,連忙接過湯碗,用勺子撬開皇帝的嘴,一勺接一勺往裏灌。
「喝吧皇上,娘娘都是爲您好。娘娘身懷有孕,管理六宮,操勞國事, 您給她省點心!」
皇帝咬緊牙關。
洛無奇使勁去撬。
折騰半天, 蔘湯終於喝完了,皇帝半邊臉全是手重留下的紅印子。
他臉上黑線太多, 黑紅一片, 看得駭人。
我讓洛無奇退下。
我坐在牀邊, 掏出皇帝的手,在早就寫好的聖旨上按了手印。
他怒目而視, 卻動不了一絲一毫。
蔘湯下肚。
四肢回暖。
良久, 他彷彿迴光返照般, 從喉嚨裏硬擠出一句話,模模糊糊:
「你……心……悅……我……」
你心悅我, 怎會如此害我?
皇帝灰青色的眼球, 蛙卵一般鼓出來, 死死盯住我。
這是我曾經說過的話。
那年的深柳讀書堂, 童聲琅琅,春夜喜雨還在耳畔, 一切都充滿了生機活力。
五皇子和齊嘉禾,也如一對璧人。
「皇上, 您還對天發誓, 不辜負我呢,到最後不也辜負了。」
「風水輪流轉, 彼此彼此。」
「誰答應自己的話都不能作數, 自己握在手裏的纔算數。」
他激動地嗬嗬幾聲,卻沒再成功說出話。
嘴裏漫出一攤帶痰的血,把喉嚨全都堵住了。
雙眼大張。
雙手垂下。
最後一重蛛絲兒攀爬上他的眼球。
再無生機。
我心裏驀地一陣輕鬆。
我替他闔上眼睛,擦去穢物,掖好被角。
這才緩步走出大殿,拉長了調子,悽悽道:
「皇上駕崩了……」
抬眼處, 遍是春華。
春日的花香,已經不像冬日那樣暗暗浮動,它是一股一股、一團一簇湧上來的, 濃烈又霸道,把皇帝的死氣徹底衝散。
從此,再無人壓在我頭頂。

-50-
皇帝突然駕崩的第三天。
壽春親王主動請旨, 請身懷六甲的皇后娘娘代替皇帝坐龍椅, 上朝議政,直至皇子誕生。
朝中有人反對。
但新科進士們多善辯論,以皇帝無子嗣、唯有皇后腹中子、國不可一日無主爲由, 聯名上書請皇后娘娘親政。
有朝臣提議壽春親王繼位。
但親王苦笑着伸出手, 左手沒有大拇指, 他是殘疾, 不可爲皇。
燕鎮將士們入了城,護衛我安全。
明月也讓騎射苑的孩子們走街串巷,宣揚皇后娘娘的勤政愛民。
仕林與民間一起聲援。
將士忠心護主。
一切都水到渠成。
寧德二年的十月十九日, 我身穿帝王冕服, 在天地見證下,一步一步登上皇位。
大殿幽深。
燭火漸次點亮。
龍椅上的蟠龍被我抓在手裏,無比安定。
我低頭, 往下看去。
滿朝臣工俱俯首:
「吾皇萬歲萬萬歲。」
這是永昭一年的秋天,滿目金華。
天色比燭火還要輝煌。
一個從未有人瞧得起的庶女走到了權力巔峯——成爲大周第一位女帝。
日月每從肩上過,山河長在掌中看。
豪氣陡生。
誰言女子非英物?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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