姻緣樹

成婚一年後,我意外跌死重生回三年前。
原想和夫君再續前緣,可忽然意識到,三年前的他另有婚約。
只是他的未婚娘子不久後死於一場災禍,
因這場災禍,我與夫君沉煙才得以相識,最後走到一起。
若沒有那場災禍,我們將各自成親,或許一輩子也不知道對方的存在。
此刻,我回到了那場災禍發生的兩個時辰之前。
而我,是救人還是不救?

-1-
記憶飄回到上一世的災禍,那日我前往城外的寺廟祈求姻緣。
寺廟倏然間失火,還在跪拜的我被濃煙嗆住,便急忙起身要往外跑。
「快,失火了!」周遭其他的香客爭先恐後的逃竄。
那日偏偏是個十五,來祈福的人衆多。
我因心裏慌張,腳步一亂,又被逃竄的人猛地一撞,
腳踝磕在門檻上,頓時疼得走不動。
整個人不可抑制地往前栽去。
危機中,橫空探出一隻骨節分明的手將我扶住。
順着手往上看,是一位高大俊朗的男子。
「冒犯了。」男子輕聲道,隨後一路攙扶着我往外走。
他的指尖如玉般微涼,隔着薄薄的衣衫落在我的腕子上,卻讓我的臉色莫名地有些燥熱。
好像廟裏的那把火也燒到了我的心裏。
剛跨過最後一道廟門,他便立刻鬆開了我。
「我還有人要救,你先……」
他的後半句話還沒說完,人已經轉身往人潮裏衝去了。
我只來得及扯下他的半隻袖子。
一瘸一拐地走向廟外的空地,我倚着樹喘息,救火的人一批批往廟裏趕。
火光映天中,我焦急地望着門,等着他再次出來,卻怎麼也沒看見他。
直到火被撲滅後,一具焦黑的屍體被人從廟裏擡出。
我驚喜地看見,他正是抬着屍體的其中之一。
我剛想上前去向他道謝,卻遲疑地發現,
他正面容悲痛地看着身前的那具女屍。
女屍垂下的手正好落在他被我扯破的半隻袖子旁。
後來我才知道,男子名喚沉煙,女屍是與他剛定下婚約的女子,兩人是一同來廟中祈福的。
只是因爲人潮擁擠,火災之前,兩人就已經被衝散。
於是陰差陽錯地,沉煙救了瘸腳的我,
在我因爲被救而怦然心動的時候,他的未婚妻子卻成了喪命火海的唯一一人。
沉煙是個很好的人,他花了一年從悲痛中走出,又花了一年接受我的心意。
成親後,我們也度過了很幸福的一年婚後生活。
可沒想到,我會再次因爲跌倒,一頭磕在門檻上摔死。
再睜眼時,居然回到了三年前。

-2-
我是個很卑鄙自私的人。
上一世的我,在與沉煙成親後,總是會很心存僥倖。
若是沒有那場火,我們或許會各自成親,一輩子也沒有交集。
只有起了火,我纔會認識沉煙,纔會有機會與他相識相戀,最後成親。
如今重活一世,我私心還是想要與沉煙再續前緣。
若重生在火災之後,我也許會理所當然地再次去見沉煙。
可偏偏讓我回到了火災發生的兩個時辰之前,讓我有時間去改變一切。
那我,是救人還是不救?

-3-
馬車晃晃悠悠地駛向寺廟,離廟裏越近,我越心亂如麻。
若救下沉煙的未婚妻,也許我就與他再無可能。
若我不救,任由她去死……
我心裏一揪,我實在做不到就這樣見死不救任她去死。
我是自私,我不是狠毒。
若我不知道會有火災,那我也只是個受害者,就算是慶幸,也無可苛責。
可現在的我明明知道將有火災,還真的放任她去死,
那我就成了火災的幫兇,我害了人。
以後的我能如常的面對沉煙,面對自己嗎?
我嘆了口氣,心下一橫,做出了決定。
下了馬車,我懷着沉重的心情走進寺廟,尋找起沉煙來。
只是在找到他之前,我竟先看見了他的Ŧũ̂¹未婚妻孟春。
上一世,沉煙的書房有一幅孟春的畫像。
看了無數遍,我早已將她的面容熟記於心。
此時的她穿着鵝黃的衣衫,面容鮮活地立在姻緣樹下。
風吹起她的髮帶,與姻緣樹上寫下的祈願牌纏纏綿綿。
眼前的孟春,不是記憶中燒焦的女屍,也不是筆墨勾勒的畫作,
而是一個笑着渴望未來的活生生的人。
她笑靨如花,抬眸望着身側高大的男人。
順着她的目光,我看見了三年前的沉煙。
他比記憶中更加俊朗魁梧。
可他不認識我,他現在是孟春的未婚夫。
兩人好像對着一個祈願牌互相打趣着,看起來親密無間。
沉煙寵溺的勾起嘴角,弧度都與我記憶中相差無幾。
沒一會,沉煙揉了揉她的頭,竟然猛地將她抱在了懷裏。
我在角落裏看見這一幕,立刻垂下了眼,從心底蔓延出幾絲酸楚和……對孟春的嫉妒。
我好像成了陰溝裏的老鼠,試圖偷竊不屬於我的幸福。
我咬緊牙,將這股複雜的情緒壓下去。
救人要緊。
再抬起頭時,沉煙竟然消失不見了,樹下只剩孟春一人。
我有些疑惑地四處張望,尋找沉煙的身影,
但來不及多找,我想起來上一世火災發生時,
孟春便是因爲孤身一人走錯路,纔來不及逃出。
不能讓她一個人待着。
想到這,我藉着掛祈願牌的機會朝她走去。
我擠到孟春的旁邊,伸手往樹上系紅色的祈願牌。
「怎麼沒有寫名字?」倏地,孟春居然拍了拍我的肩,疑惑地問道。
我因她忽然出聲愣了愣,隨後明白她指的是我手中的祈願牌。
在祈願牌上寫下自己和心上人的名字,掛在姻緣樹上,兩人便會修得正緣。
這一直是這座廟最受有情人推崇的地方。
可我看向孟春剛掛上去的牌子,「沉煙」兩字深深地浸在木牌裏。
既然他倆兩情相悅,那我又能寫什麼呢?
我只能空着。
面對孟春困惑的神色,我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說什麼好。
恰在此時,廟裏起火了。

-4-
和上一世一樣,伴隨着驚慌的呼救聲,香客從各個角落往廟門外衝。
沉煙還沒回來,孟春站在原地往人羣中焦急地張望。
「他不會有事的,別等了,先逃出去!」我立馬抓着孟春的手腕就往外跑。
經歷過一次,此刻的我腳底生風,大步跨過門檻,攥着孟春一刻不停地疾走。
甚至她還沒反應過來,我們就已經逃出了寺廟。
「……謝謝。」她滿眼震驚,捂着胸口直喘氣。
我擺了擺手,目光緊緊盯住廟門,等沉煙出來。
古怪的是,和記憶裏火光映天的寺廟不一樣,
此時眼前的廟,別說火光了,就連濃煙都沒有。
香客也不逃命了,腳步都放緩了不少。
我感到不解,急忙拉過剛出來的一個香客詢問:
「裏面的火勢怎麼樣了?」
香客聳了聳肩:「火剛着起來,就給撲滅啦!」
聞言,我頓時詫異不已。
這怎麼和上一世不一樣了?
記憶中的這場火燒燬了幾乎半個寺廟,怎麼可能剛着起來就撲滅了?
我還想仔細問問,一旁的孟春Ṭũ⁶往廟門衝了過去。
「沉煙,你沒事吧?」她驚喜地喊道。
我急忙望過去,沉煙的身上不知爲何溼了一大片。
而他的身後,廟裏的幾位和尚押着個滿臉戾氣的男人走了出來。
「這是……」孟春見狀,怔在原地。
沉煙笑着安慰她:
「沒事,我及時把火撲滅了。」
「這是縱火的人,被我抓住了,現在要把他交給官府。」
我想起來,上一世寺廟起火並不是意外,而是人爲。
這人因爲許願不靈,便起了怨氣,在寺廟各處縱火,才造成了上一世的慘狀。
後來自己喫醉了酒,將縱火的事當吹牛的談資到處胡吹,才被官府緝拿歸案。
只是當時的我因爲心思都在沉煙身上,竟把這人忘得一乾二淨了。
可這件事,現在的沉煙是怎麼知道的?
我忽然意識到什麼,心猛地一跳。
沉煙就像聽見了我的心跳一般,竟也在此時抬眸望了過來。
「李枕函?」
他念出了我的名字。
沉煙果然也重生了……

-5-
「你們認識?」
孟春十分欣喜,竟拉着我這個「救命恩人」與他倆一起同坐馬車回城。
我還沉浸在震驚中,瞥了瞥沉煙,立刻拒絕:「不必了。」
孟春卻誤會了我的意思,對着沉煙嘟起嘴:
「你看,都是你黑着臉,把人家嚇到了,纔不答應的。」
沉煙被纏得無法,只得寵溺地笑笑,隨後望向我:
「李……姑娘,莫怕,和我們一起走吧。」
聽見他對我的稱呼,心中像針扎一樣疼。
對上沉煙複雜的視線,我沉默地點了點頭。
馬車上,她貼在沉煙的身側,興奮地講述我是怎麼帶着她一路逃出寺廟,
卻沒發現,我和沉煙面對面坐着,都笑得勉強。
現在想來,既然沉煙有記憶,那他必然也知道會發生火災。
如果要救我,他就救不了孟春。
如果要救孟春,他就救不了我。
於是,他乾脆救了火。
可他沒想到的是,我和孟春都沒有在原地等着被救。
我拉着她跑出來了。
沉煙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若有所思。
我卻尷尬地挪開視線,看向車外。
他的未婚妻死而復生,那我們現在是什麼關係呢?
忽然間,一盒桂花糕遞到我的眼前。
「恩人,用些點心吧?」孟春眼角彎彎地對我笑道。
我還沒出聲,沉煙竟接走了那盒糕點,語氣熟絡:「她不愛喫這個。」
聞言,孟春微愣,馬車裏的氣氛頓時變得詭異起來。
片刻的安靜後,我開口道:
「我……我可以喫,給我吧。」
說罷,我伸手去接。
馬車卻在此時忽然一個急剎,孟春立刻被沉煙攬入懷中護住。
我看着眼前的場景,心裏陡然起了一股無名之火。
不是對他倆,而是對耍了我的老天。
到底爲什麼要讓我重生經歷這一切?我是什麼很好惹的人嗎?
「怎麼了?」沉煙注意到我的神色,鬆開手,清了清嗓子高聲詢問馬車伕。
車伕聲音帶着些爲難:
「有位公子說要找人。」
「哪位公子?」沉煙問道。
我身側的車簾猛地被人從外掀開,一雙青筋凸起的手闖入我的視線中。
「我,我來找人。」手的主人似乎氣極了,聲音裏都含着氣,
只是……聽起來莫名有些耳熟。
我有些困惑地順着手看去,車窗外一張凌厲深邃的臉似笑非笑地望着我。
瞬間,我瞪大了眼睛。
我想起來了,三年前我不是一個人來的寺廟。
我是和衛崢桉一起來的。
只是過去太久,我把這事竟忘的一乾二淨。
「一句話不說,把我扔在廟外,你就自己一個人走了?」
衛崢桉騎在馬上,眸子緊緊盯着我:
「李大小姐,真有你的。」

-6-
三年前的記憶湧入腦海。
衛崢桉是隔壁將軍府的獨子,與我哥一同長大,與我也相熟。
上一世來寺廟,我哥有事抽不開身,便讓衛崢桉來送我。
我進去祈福,他便一直在廟外等候。
那日起火,我被沉煙救下後,魂都跟着他走了,把衛崢桉忘得一乾二淨了。
只能隱隱約約記起,不久後的衛崢桉就被派去了戰場。
再後來,我和沉煙成親,就徹底沒了衛崢桉的消息。
思緒回到現在,再次看見故人,我竟有些恍惚。
我的記憶中,他的臉是模糊不清的,像被打翻了的墨汁浸染的山水畫。
而現在掀開車簾,喚我「李大小姐」的衛崢桉卻是劍眉星目,棱角分明。
好像隔了這麼多年,我終於看清了他的臉。
重活一世終於在此刻有了實感。
見我一直望着他,衛崢Ṭůₖ桉挑挑眉,輕咳兩聲道:
「看着我做什麼?」
我回過神,頓時感到臉上一陣飛紅。
「沒什麼,我這就下車。」我急忙起身,向一臉迷茫的孟春道歉:
「我家裏人找過來了,就不麻煩你們了。」
孟春連忙攔住我:「是我的錯,都怪我沒問清楚,就拉着你一路下山了。」
說着,她起身送我下馬車。
沉煙跟在她身後,沉默着,臉色看不真切。
車外的衛崢桉也下了馬,站在車前,伸出手來扶我。
我剛碰上他的袖側,手腕卻被人往回一拽。
沉煙不知何時站在了我的身側,他握着我剛伸出的手,指尖用力。
「我怎麼不知道李小姐還有這樣的一位家裏人?」沉煙語氣不善,將我拉到身後。
我沒料到他會突然這樣,低頭看向我們相握的手。
其他兩人顯然也怔住了。
孟春輕聲喚了聲「沉煙」。
按在我腕子處的手立刻像被燙着了似的縮了回去。
衛崢桉也反應過來,冷笑了聲:
「我是不是家裏人,有什麼必要向你解釋?你是哪位?」
「我是她……」沉煙的話剛要脫口而出,忽地意識到什麼,硬生生將後半句話憋了回去。
「你是什麼?」衛崢桉抓住他不放,揚眉挑釁般追問。
沉煙答不上來,沉默不語,只是轉過頭望向了我,眼裏的情緒翻滾。
他這是什麼意思,難道是不希望我跟衛崢桉走?我有些詫異。
久久沒聽到答案,孟春也開口了:「你是什麼?」
聽見孟春的聲音,沉煙像猛地如夢初醒般,望了望她,又望了望我,陷入了矛盾中。
我轉了轉手腕,剛纔沉煙的觸感似乎還停留在上面。
「這是我兄長的好友,來接我回家的。」我主動開口道,向衛崢桉的方向走去。
這一次,沒有人攔住我。
見我邁向他,衛崢桉勾了勾脣。

-7-
變故發生在一瞬之間,我們遇上了山匪劫路。
箭從林子裏射過來時,衛崢桉神色驟變,立刻側身將我往懷裏一帶。
我下意識地看向沉煙,他已經抱着孟春躲回了馬車中。
心裏五味雜陳。
上一世其實也遇到過這樣的情況,而那一次遇到山匪,沉煙緊緊將我護在身後。
哪怕自己中了箭,也沒讓我身上出現一處傷口。
可現在,他完全忘了我。
他的第一反應是騙不了人的。
在他心中,第一位始終是孟春。
在孟春被救下後,我和沉煙就不再有可能了。
過去的三年已經消失。
我應該要感到釋然的,可是眼淚卻沒出息的模糊了視線。
忽地,一隻大手抬起,胡亂在我臉上一擦。
「別怕。」衛崢桉將我送回他的馬車,翻出手帕遞給我,衝我一挑眉:「就這種山匪,我一下就能解決了。」
隨後,他與其他的侍衛一同拔劍躥入了林子裏。
望着他留給我的鵝黃色手帕,我後知後覺,
他好像以爲我是被嚇哭了。
黃色手帕暈開了幾道淚,我攥緊了手帕,不久,又將它撫平。
衛崢桉沒騙我,他很快就回來了。
山匪被他擊退,我掀開車簾,正好看見他漂亮的挽了個劍花後將劍收起。
沉煙習文不會武,扶着孟春下車向他道謝。
衛崢桉不在意地擺了擺手,隨後朝我走來。
「走吧,回家。」
我點點頭,放下了車簾,沒有再看沉煙。
「謝謝你的帕子,」我看向在我身前坐下的衛崢桉:「洗淨後,我讓我哥帶給你。」
他瞥了眼我臉上的淚痕,幾不可聞地「嗯」了一聲。
我急忙解釋:「我不是被嚇哭的。」
「不是嚇哭的,」他揚起半邊眉:「那是因爲什麼?」
「是……」話說到一半,我又咽了回去。
總不能說是因爲沉煙。
好在衛崢桉沒察覺到異樣,只是話鋒一轉,開口問我:
「剛纔帶你走的那兩人是誰?我從沒在你身邊見過他們。」
我有些黯然地笑了笑,告訴他:
「剛纔在廟裏認識的,不是什麼重要的人。」
既然我和沉煙都做出了新的選擇,那過去的三年就當作不存在吧。

-8-
回家後,我看見自己久違的閨房,頓時心緒紛雜。
一切都還是三年前的樣子。
兄長從衛崢桉那聽說了山匪的事,連忙將我環顧一圈:
「傷到哪了?」
衛崢桉倚在門上,雙手抱胸:
「放心吧,有我在呢,沒傷到她。」
因爲山匪一事耽誤了不少時間,到家時,雖然已經過了往常休息的父母,但父母依舊還沒睡,在等我歸家。
此時,聽說我到家,便都匆匆趕來。
再次見到三年前的父母,雖然他們並沒多少變化,但我從妻子回到女兒的身份,還是忍不住落下淚來。
明明上一刻,我還在對莫名其妙回到三年前這件ťû⁷事感到生氣,可現在再次以女兒的身份回到這個家中,我的氣好像一瞬之間消散了。
沒了愛情,但我實實在在地擁有了一個新的三年。
見我哭,父母茫然地對視了一眼:
「你這孩子,只不過是出去了一日,怎麼就哭成了這樣?」
欣喜愧疚等各種情緒湧上心頭,我一時哽咽說不出話來。
「大概是見到山匪受了驚。」兄長思索片刻,得出答案,連忙轉頭吩咐侍女備好熱茶爲我壓驚。
衛崢桉識趣地告辭離開。
走之前,他指了指我手中的手帕,朝我挑挑眉:
「記得洗乾淨還我。」

-9-
被兄長強制在家中休養了幾日,我徹底適應了現在的生活。
雖然想起沉煙時,心裏還有些鈍痛,可山匪那日,他將我拋之腦後的情景還歷歷在目。
我知道這不是他的錯,也不該怨他,但我忍不住。
忽然間,窗欞被人叩響,瞬間將我從思緒中拉出。
我詫異地推開窗,
窗子一開,開得熱鬧的玉蘭花便順着枝頭,帶着無限春意攀進了我的屋內。
而玉蘭花中,站着衛崢桉。
「你怎麼在這?」我有些驚慌地四處望了望:「被我家裏人看見了,你可就麻煩了。」
衛崢桉倒是不緊不慢地收回叩窗的手,隨後朝我攤開手心:
「我來要手帕的,不是說好要還我嗎,我一直沒等到你。」
他的視線坦然,好像站在女子閨房窗前十分正當一般。
我將手帕從袖子裏翻出,遞給他:
「我沒忘記這事,早就洗乾淨了一直帶在身上。」
「只是你也知道,我兄長以爲我受驚了,這幾日都不讓我出門。」
「我本想讓他幫忙帶給你,但又怕他誤會。」
衛崢桉也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只低垂着眸,看着我將手帕遞給他。
他的手本就寬大,接過手帕時,幾乎將我的手整個覆蓋。
我忽地想起,那天他給我擦淚的場面。
寬大又帶有薄繭的手,生澀又毫無章法地抹掉了我眼角滲出的所有淚珠。
臉上莫名感到燥熱,我急忙要關窗:
「沒什麼事的話,那你就快走吧,」
窗子卻怎麼也關不上。
衛崢桉的手肘掣着窗,望着我,躊躇了片刻,似乎欲言又止。
「怎麼了?」我問他。
他像是終於下定了決心,悄悄覷着我的臉色,問道:
「那天,你說你不是嚇哭的,可回家爲什麼又哭了一次?」
他少見的如Ťũ₂此正經,我倒覺得有些出乎意料了。
正想着該怎麼回答他時,丫鬟從門外來尋我了。
怕衛崢桉被看見,我只能猛地將窗子關上。
可長得茂盛的玉蘭花早已經探進了屋內,此時夾在窗子中,根本無法合攏。
我急忙擋在了半開的窗前,問剛進來的丫鬟:
「什麼事?」
「府上來了兩位客人,說是特意登門來向小姐道謝的。」

-10-
我怎麼也沒想到,沉煙居然會來我家。
看見他和兄長坐在一處,我一時恍惚,還以爲回到了上一世。
可沉煙的身側還坐着另一個女子。
頓時,我清醒了。
孟春在這時看見了我,眉眼彎彎地朝我招手。
兄長隨着她的動作回頭:
「想不到你還在廟裏救了人,怎麼回家後,都不和我們說呢?」
救人?難道是說我在起火的時候,拉着孟春逃跑?
他倆居然還爲了那件事專門來道謝。
我擠出一個笑:
「只是幫了一個小忙,不值得拿出來說。」
孟春不知道我和沉煙之間的事,那沉煙難道不知道嗎?
他現在來見我,究竟是什麼意思?
對上我探究的視線,沉煙的眸子幽深,開口問我:
「那天山匪來得突然,當時來不及問,小姐有受傷嗎?」
那時候顧不上我,現在倒想起來要關心我了。
不適感從心底升起,我皺起眉頭:
「謝謝公子掛念,我沒事。」
「那就太好了!」孟春接過了我的話頭,送上謝禮:「這些都是我和沉煙特意爲李小姐準備的,請收下吧。」
只一眼,我就意識到那些東西都是上一世的我說過喜歡的,是上一世的沉煙爲我買下的相同樣式的首飾胭脂。
他到底是什麼意思?爲什麼要做這樣的事?
我不打算收,連忙婉拒了。
「可是……」孟春臉上的笑意變淺,她有些無措地望了望一旁的沉煙。
我對她感到有些歉意,明明人家是好意,但我只能拒絕。
若我不拒絕,真的收下這些東西,纔是對她不公平。
她是無辜的。
也許沉煙現在也還在恍惚中,受到上一世的影響,不確定自己的心意。
但既然一切都重新開始了,他有未婚妻,就不該再送我這些東西,和我牽扯不清。
「真的只是一個小忙,二位不用放在心上。」我決定劃清界限:
「上次二位應該是一起去祈求姻緣的,我就祝二位百年好合,白首到老。」
聞言,孟春臉上緋紅一片,羞澀地笑了笑。
沉煙卻是臉色慘白,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眼底一片陰沉。
「百年好合。」他重複了一遍,聲音裏不覺染上一絲嘲諷:「上一次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我還以爲能成真。」
上一次……大概是我和他成親的時候吧。
「什麼?」孟春沒聽明白,詫異地問道。
「沒什麼。」沉煙不答,再度看向我:「我的意思是,謝謝李小姐的祝福。」

-11-
送走沉煙他們後,兄長看出我臉色不佳,讓我回去休息。
接連幾日,我的腦子昏昏沉沉的,不知是不是重生的後遺症。
我忽然發了一陣高燒,陷入夢魘。
夢裏的我回到了上一世,和沉煙還是一對夫妻。
那是我和他的第一次爭吵。
我靠在他的懷裏,撒嬌似地問他:
「如果孟春還活着,你也會愛上我嗎?」
他正了顏色,握着我的肩,直視我的眼睛:
「沒有這種問題,她已經去世了,我現在的妻是你。」
沒有得到我想聽的答案,我有些生氣:
「不管,如果我一定要你回答呢,你的答案是什麼?」
「我答不了。」他怎麼也不肯順着我的話說:「這種問題沒有意義。」
「可我就是想知道。」
「她已經去世了,知道這個又有什麼意義?」他拂袖起身:「如果她還活着,我根本就不會認識你!」
他的語氣很重。
我頭疼欲裂。
「枕函……枕函,李枕函!」兄長將我晃醒:
「你又夢魘了!」

-12-
他說什麼也不讓我憋在家裏了,拉着我就要去出門散心。
可沒想到的是,梳妝打扮好,再馬車前等我的不是兄長,又是衛崢桉。
「你兄長太忙,派我陪你了。」他聳了聳肩,扶着我上馬車。
「不是,爲什麼我兄長那麼忙,你就這麼清閒?」我着實有些不解了țú¹。
這麼想來,上一世的這個時候,他應該已經被派去戰場了,
怎麼這一世,到現在都還會在京城呢?
難道是我記錯了?
額頭上被他輕輕地彈了一下。
衛崢桉勾起脣角:「這就不用你管了,你就好好期待等會要去的地方吧。」
馬車晃晃悠悠停下,掀開車簾,外面竟然是一片湖。
清澈的天,清澈的水,像兩面互相映照的鏡,春風拂面,瞬間天地都開闊了。
重活了一世的我竟都不知道城外有這樣一片湖!
見我露出欣喜的神色,衛崢桉有些得意。
他牽着我下車,帶我去向湖邊舶着的幾扁小舟。
我走在他身後,裙襬不小心卡在了石頭縫中。
衛崢桉見我停下腳步,轉過頭來,看見我的裙襬,
立刻蹲下身,替我將裙襬拽出來。
他在我面前俯身,我第一次以這種角度看他,竟感覺有些新奇。
衛崢桉比我高大太多,往常在我面前,我只能抬頭去看他。
而現在,我能清楚地看見他的髮髻頂,甚至還能發現他額間碎髮下藏着的一顆小小的額間痣。
「好了。」他說着,隨後半抬起身。
察覺到我有些怔愣的神色,他流露出困惑的目光:
「怎麼了?」
他現在和我之間的距離很近,我呼出的氣能輕而易舉被他吞入。
對視間,我腦子一熱,竟抬手摸了摸他的額角:
「我才發現你的那顆痣。」
觸碰到的一瞬間,我意識到不妥,又連忙收回,只感覺指尖還留有一點餘熱。
衛崢桉的表情卻停滯了一瞬,而後整個耳尖透出紅。
「你……」他不自然地抿了抿脣,又一次欲言又止。
而後,他偏過了頭,露出右耳:
「我這裏還有一顆痣,你要摸嗎?」
隨着他的這句話,周遭的溫度似乎都高了幾度。
我怔了一瞬,隨後心跳急劇跳動,臉色霎那間紅得不像話。
「不用了。」我連忙推開他。
衛崢桉卻不放過我,又朝我俯身:
「除了這兩處,還有……」
我猛地抬手捂住了他的嘴,打斷了他:
「別說了!」
見到我的反應,他笑得渾身顫抖,輕笑聲從我捂着的脣下溢出。
衛崢桉回握住我的手腕,噙着笑意的眸子竟比湖上的波光還要亮。
我望着他,居然一時看呆了。
「李小姐!咱們又見面了!」熟悉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我急忙收回手,抬頭看去,
孟春在湖邊朝我招手。
她的身後,自然是站着沉煙。

-13-
沒想到會在這裏再遇到。
我和沉煙的臉上都是一片尷尬。
衛崢桉不知爲何也有些臉臭,雙手抱在胸前,貼在我身後。
只有孟春十分興奮:
「原來你們二位也知道這片湖。」
「我和沉煙來這裏不下十次,怎麼一次也沒見過你們?」
不下十次?
也就是說,上一世的沉煙一直知道這裏,卻從來沒帶我來過,甚至提都沒提過。
是不想讓我打擾他們之間的美好回憶嗎?
還是說,在我們成親之後的那一年裏,他也會一個人來這裏回憶往昔?
不管怎麼想,我都感到如鯁在喉。
一股怒氣襲來。
「既然遇上了,不如一起遊湖吧?」孟春不知情,依舊熱情地邀請我們。
我暗自冷笑,望向沉煙:
「我倒是不介意,就是不知道你未婚夫會不會覺得被打擾了。」
我的話裏顯然帶着刺,沉煙也不知有沒有聽懂,竟開口應道:
「不會,一起吧。」
孟春很興奮,拉着沉煙的袖子往他們的小舟上邁。
衛崢桉則湊在我耳邊,有些幽怨:
「你們怎麼一個個都說好,我不樂意。」
「我不想跟他們一起。」
剛纔那瞬間的怒氣退卻,我一上頭,竟把衛崢桉忘得一乾二淨。
答應的話已經說出口,也騎虎難下了。
忽然覺得有些對不起衛崢桉。
「忍一下,下次我請你去醉雲樓。」我安慰他。
「好吧。」他垂下頭,乖乖跟在我身後上了小舟。

-14-
孟春邀我們進了船蓬,裏面擺着一張小桌,桌上是精緻的食盒。
「這都是糕點。」她打開食盒,露出裏面漂亮的點心。
說着,她給我遞來兩塊桂花糕。
「她不喫桂花糕。」兩道聲音一同阻止了她。
一道來自我身後的衛崢桉,一道來自她身旁的沉煙。
孟春的手尷尬地停在半空,我接過來,笑道:
「沒事,我不喫,但是衛崢桉喫。」
我轉手將桂花糕塞給了衛崢桉。
他接過去,隨後瞥了沉煙一眼:
「沉公子難道之前與枕函很熟,爲什麼知道她不喫桂花糕?」
沉煙的臉色變了變,被幾道目光盯着,他很是慌亂:
「倒也不能這麼說……只是知道罷了。」
「哦?」衛崢桉追問:「我還不知道,你和她是怎麼認識的呢?要不要說給我們聽聽?」
沉煙冷笑道:「我有什麼必要和你說?你以什麼身份問我這些?」
兩人之間劍拔弩張。
我聽得冷汗直冒,急忙將桂花糕塞進衛崢桉的嘴裏:
「喫你的糕點。」
孟春在一旁聽着,此時也察覺到了不對勁,
她收起了笑,望了望沉煙,又看了看我。
明明什麼都沒做,我卻有一種被懷疑的心虛感。
全都怪沉煙,既然選了孟春,就不要再對我曖昧不清了。
好在孟春並沒有刨根問底,她拿出酒來緩和氣氛。
只是她自己沒喝幾口,就醉了過去。
沉煙見她倒在桌上,露出一抹無奈的笑,抬起她的頭,十分熟悉地接下斗篷披在她身上,將她護住。
衛崢桉看着這場面,沒忍住,嗤笑一聲。
沉煙並沒接他的茬,將孟春安頓好後,看向了我:
「枕函,我們聊聊吧。」
「你叫她什麼?」衛崢桉瞬間沉下臉,打翻了酒杯:「枕函是你能叫的?」
沉煙並不看他țű̂⁰,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我。
「叫我李小姐。」我開口道。
沉煙的眸子暗了暗。
我回頭望向衛崢桉:「你先出去吧,我和他之間,有些話要說出去。」

-15-
衛崢桉瞪大了煙,滿是不可置信,見我態度堅持,
終究還是掀開簾子去了船頭。
孟春已經睡着。
我和沉煙在重生後,第一次面對面地說話了。
只是千言萬語,竟不知從何開口。
沉默片刻,他抬眸看來:
「你救了孟春,是不是也記得上一世的事?」
我沒否認,順着他的話往下接:
「我記得,所以你打算怎麼做?」
他垂眸看了眼熟睡的孟春,喃喃道:
「……我不知道。」
「我愛她,也愛你,只是愛的時間不同。」
「我不知道爲什麼會這樣,不知道爲什麼我們會重生。」
「從寺廟出來後,看見你們同時出現在我面前,我以爲我在做夢!」
我聽他說完,盯住他的眼睛:
「可這不是夢。」
「在這個世界,我和你沒有任何關係。」
「你現在的未婚妻是孟春。」
他和孟春在一起,我不會恨他這個選擇。
畢竟重生不是他自願的,在決定救下孟春的時候,我就已經接受了這個結果。
可他不能在維繫和孟春的婚約的同時,還一直摻合我的事。
這對我和孟春都是傷害。
沉煙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神色痛苦:
「我不知道……有時候我醒來,會以爲你在我身邊。」
「有時候我又覺得你好像根本不存在,只是我的幻想。」
和夢魘中的他一樣,在迴避問題。
「你必須要做出選擇,你不能既要又要。」我告訴他,徹底劃清關係:
「不要隨便叫我枕函。」
「對你來說,我現在是李小姐。」
「重生已經無法改變,我們總要活在未來。」

-16-
那天遊湖草草結束,沉煙抱着醉倒的孟春離開。
衛崢桉對我和沉煙單獨說話十分不滿。
「本來是我約你出門,結果變成了你和他獨處。」他很是委屈地在我身後唸叨。
我耐心地糾正他的話:
「第一,是我兄長約我出門,不是你。」
「第二,我和他沒有獨處,還有孟春在場。」
衛崢桉不服氣,但也無法反駁:
「好吧,你伶牙俐齒,我說不過你。」
「可你和他到底是什麼關係?我覺得他不靠譜,未婚妻都抱在懷裏,卻還要招惹你。」
「再說了,我真不記得以前在你身邊見過他。」
衛崢桉越想越苦惱,眉毛愁得擰成了一團。
我轉身,抬手推開他的眉心:
「放心吧,現在的我和他應該不會有什麼關係了。」
「挑個時間吧,去醉雲樓。」

-17-
衛崢桉並沒和我客氣。
三日後,便等在了我家門前。
他等在馬車前,墨髮高高束起,腰間佩劍,似乎比之前還要英氣。
其實這樣的場景對我並不陌生,往常總是他替我兄長陪我出門。
但這是第一次,他以自己的名頭與我外出。
我竟有些緊張地手心出汗。
衛崢桉的態度倒是與平時無差。
馬車慢慢地走過了醉雲樓,我詫異地看向衛崢桉。
他擺擺手:
「我總不能真喫你的白食吧。」
馬車停在了熱鬧的街巷。
他扶着我下車,這次不是隔着衣裳,而是與我手心相觸。
我沒有收回手,任他牽着。
衛崢桉帶我走進一家首飾鋪,老闆一見到他,就喜笑顏開。
隨後殷勤地拿出幾支珠釵,全是玉蘭花的樣式。
「我早想送你了。」衛崢桉接過那幾支珠釵,往我的頭髮上比了比:
「果然很適合。」
我有些不知所措。
再看不出來他對我有意,我就是傻子。
他察覺到我的僵硬,笑了笑:
「這是我的心意,你不用有負擔。」
隨後,他挑了其中一支,問我:
「我能替你戴上嗎?」
對上他期待的目光,我不自覺嚥了咽口水,並不想拒絕。
見我默許了,他的嘴角漾起一個笑。
我頭上的一隻簪子被他輕柔地拆下,鏡子裏,他比我還要慌張。
怕毀了我的髮髻,又怕勾疼了我。
隨後,他將挑好的玉蘭釵子替我挽上。
青筋凸出的手握着白玉的釵子,插入我的髮間。
他緊緊地盯着我,而我也在鏡子裏看着他。
不知爲何,兩人都一齊紅了臉。
Ťŭ̀ₙ「好了。」他啞聲說道,而後規矩地放下手。
「謝謝。」我低着頭回道,不好意思看他。
店家包好剩下的珠釵,給我們送上馬車。
「這都是送我的?」我微微怔住。
衛崢桉將那些首飾塞進我的懷裏,啓脣一笑:
「還有呢。」
「還有?」我愈發驚詫。
衛崢桉賣了個關子,並沒有立刻告訴我,而是讓車伕停在了一家裁縫店。
這間店很有名,想讓他家裁件衣裳可不容易。
我受之有愧,躊躇着不願進店。
衛崢桉卻滿不在乎:
「你若是不要,我也送不了別人。」
「再說了,我就是特意爲你定的,想看你穿上。」
聽着他的話,我莫名地感到了愧疚。
他喜歡我,可我還有事瞞着他。
他並不知道我是重生的,這對他來說不公平。
如果我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隨意地收下他精心準備的所有心意,那便是欺騙。
他是個很好的人,值得一個做選擇的機會。
想到這,我拉住他的衣袖,打直球問他:
「衛崢桉,你喜歡我嗎?」
他沒料到我會突然在半路上問他這樣的問題,倏地臉紅了。
看了看周圍的路人,他將我拉到一處安靜的角落,雖然不好意思但依舊很認真的回答了我:
「是,我喜歡你。」
「這麼明顯嗎?」他小聲地嘀咕了句,悄悄抬眼瞥我的反應,眼睛亮亮的。
得到了他的答案,我下定了決心:
「既然如此,我有事要告訴你。」
他包好那件衣服,隨我去了醉雲樓。
我備好酒菜,在他面前鄭重地坐下。
「我要告訴你一件事。」
見我神色嚴肅,衛崢桉也收起了笑。
「你不是好奇,我和沉煙究竟是什麼關係嗎?」我抬眸直直地望着他:
「我現在告訴你。」
略過相愛的細節,我儘量不帶感情地講述了這三年的經歷。
話畢,我端詳着衛崢桉的神色,想知道他究竟是怎麼想的。
他開口了,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卻問了一個出乎意料的問題:
「你所說的故事裏,爲什麼沒有我呢?」
我沒想過這點,一時愣住:
「那一世的不久後,你好像就不在京城了。」
他眯起眼睛,想了想我的話,而後再次看向我:
「所以說,那一世的我不是我。」
「什麼意思?」我茫然了一瞬,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解釋道:
「你所說的那一世,我去了戰場,而這一世的我還留在京城。我和他雖然有着一樣的名字,一樣的模樣,一樣的過去,但我們的未來不一樣。」
「所以,我和那時的他已經不是一個人了。」
「就像這一世的你,沒有經歷過上一世的那三年,所以,你也不是她。」
「我們都與上一世不一樣。」
「那麼,上一世的經歷,根本就不作數。那是另外的人的生活,而不是我。」
「這一世是新的一世,只用考慮眼前的你和我。」
我沒想到他居然是這樣想的,不知爲何竟然有些想哭。
重生這麼久,我一直被上一世的經歷困住。
這是第一次有人告訴我,我已經是一個新的人了。
見我溼了眼款,他慌亂地替我擦去眼淚。
我認真地看向他,真心向他道謝。
他搖搖頭:
「你不用向我道謝,我纔是要謝謝你,告訴了我這些。」
說着,他又開始逗我:
「若你實在不好意思,就把我送你的衣裳收下吧。」

-18-
從醉雲樓出來,夜色漸深。
他送我回家,剛下馬車,竟被一個醉漢纏上。
醉漢抬起頭,竟是披頭散髮的沉煙。
他身上酒氣熏天,看見我身邊的衛崢桉,頓時發起瘋來。
「爲什麼這麼晚還和他在一起?」
衛崢桉用劍柄將他推開:「你有什麼資格盤問她?」
沉煙推開劍柄,整個人暴怒起來,捉住衛崢桉的衣領:
「你問我有什麼資格?她是我的夫人!我有的是資格!」
推搡間,他的衣裳被撞擊,裏面飄出一張張畫了我模樣的畫像。
畫像上的我不是少女的模樣,而是梳上了婚後的髮髻。
那一幅幅,都是上一世的我。
我變了神色。
他在幹什麼?這要是被別人看見了,我該怎麼辦?
衛崢桉的表情也陰沉下來,他連忙蹲下身一張張撿起那些畫像,不讓它們飛走。
隨後揉成一團,扔回馬車中。
「看見了嗎?這是我夫人!」沉煙還是醉醺醺的發酒瘋。
我忍不了了,上去對着他的臉,扇了清脆的一巴掌。
「你清醒點,你現在根本沒有成親!」
被我扇了一耳光,沉煙短暫地回過神。
他看着自己,又看向四周,露出一副茫然的神色。
「夫人?」他像是知道自己做錯了,竟然像上一世般軟着嗓音向我撒嬌。
衛崢桉擋在我們之間,將他往前一推:
「離她遠點。」
見沉煙還在說胡話,我不耐煩起來:
「你哪來的什麼夫人?」
「我和你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現在我不想再看見你!」我放了狠話。
聞言,他好像終於明白了。
整個人失魂落魄起來,腳步虛浮地往一旁的街巷走。
怕他又惹出什麼亂子,衛崢桉示意車伕將沉煙架走。
被這麼一鬧,我的心緒不佳。
衛崢桉捂住我的耳朵,低下頭平視我的眼睛:
「沒事的,有我在呢。」
「回去睡一覺,明天就沒事了。」

-19-
夜半,雨聲疏疏,聽得我心裏一陣陣地煩。
想到醉酒的沉煙,我泛起頭疼。
窗子不知何時被風吹開,我起身將它合上,
卻被玉蘭花枝頭上的一抹黃吸引了目光。
我在風中亂竄的枝頭穩住,發現那抹黃竟然是衛崢桉的手帕。
那日他站在我窗前的樣子浮現在我眼前。
當時因爲侍女來了被我慌亂關在窗外的他,竟然還有閒心將手帕系在了花枝上。
不知這手帕在枝頭上掛了多久,就好像衛崢桉一直陪在我身邊一般。
想到那個場景,我不自覺笑了出來,心裏湧過一陣暖流。
看着被牢牢地系在白色的玉蘭花旁的鵝黃手帕,我將它解下來,鋪平展開,用硯臺壓住。
再次躺下,看見夜色中的那抹黃,我安心地睡了過去。

-20-
自那日之後,我很久沒有見到過沉煙了。
大概大醉一場後,他也該清醒了吧。
重生越久,這一世的景象就越清楚,上一世的記憶就越飄渺。
這一世其實一切都不一樣了。
寺廟失火很快被撲滅,我沒有陷入絕境,也沒有被沉煙解救。
因此,我也不會對他一見鍾情,與他糾纏三年。
與其說重生了,倒不如說像是一場夢醒了,我回到了原定的人生。
而他也回到了愛人沒有喪命火海的人生。
這段時間,也發生了和上一世不一樣的事。
孟春是武將之女。
上一世,她死在火海,她的父母憂思過度,也在她之後不久去世。
可恰逢北方外族入侵,本該由孟父率軍援助,孟父去世,
這件事就落到了衛將軍府頭上。
所以上一世的衛崢桉纔會遠赴戰場。
可這一世,孟春並沒去世,孟父孟母也都活着,出征的便是孟父。
孟父不放心獨女一人留在京城,便着急讓她和沉煙成親。
他倆的婚事提前了許多日子。
聽到這些消息的時候,我已經沒什麼波瀾了。
可沒想到,孟春竟然主動約我見面。

-21-
在酒樓的雅間見到孟春時,她看起來異常困惑。
等我坐下,她直接遞來了一塊紅色的木牌。
我認出來是寺廟姻緣樹上掛的祈願牌。
只是這塊祈願牌上,朝上的一面寫着我的名字。
「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你在樹上掛的空的祈願牌嗎?」孟春低着嗓子:
「這就是那一塊。」
我詫異至極,連忙接過來。
可我明明沒有在祈願牌上寫過字,爲什麼這一塊上面會有我的名字?
而這字跡也越看越熟悉。
「你翻過來。」孟春苦笑道。
我趕緊將祈願牌翻了一面,這一面竟然寫着「沉煙」二字!
「怎麼會這樣?」我大驚失色,手一抖,差點將祈願牌砸掉在地。
「你不知道?」孟春打量着我的神色。
「當然不知道!」我直視着她審視的目光。
良久,她嘆了口氣,低下頭去:
「這個字是沉煙的,是他寫的。」
「我前幾日回了寺廟,發現了它。」
順着她的視線,我再次看向手中的紅木牌,明白了那股熟悉感是從何而來。
上一世,沉煙寫下過無數遍我的名字。
沒想到,這一世再看見他的字,會是在這種時候。
可他明明已經找回來孟春,又爲什麼還要在姻緣樹上掛下我和他的名字?
「我想過無數次沉煙和你到底是什麼關係,」孟春的目光裏浮現出深深的不解:
「可我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在去寺廟之前,你們到底什麼時候見過?」
「我確信在寺廟祈願那一天之前的沉煙身邊沒有其他的女人。」
「可他提起你的時候,總是表現的對你十分熟悉。」
「所以,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你到底是誰?」
孟春的語氣裏沒有指責,反而更多的是困惑。
我將木牌扔回桌上,問她:
「你有沒有問過沉煙,我到底是誰?」
孟春失落地搖了搖頭:
「他不肯說,只是告訴我他需要一點時間。」
「所以,我纔不得已來找你。」
看來上次,我對他說的話還不夠狠心。
看着眼前迷茫又痛苦的孟春,我想起了上一世的我。
在我被沉煙救下,而對他芳心暗許後,
他卻是陷在了失去未婚妻的悲痛中。
那時的我沒有被他的消沉嚇退,反而因此覺得他重情重義,於是對他更加着迷。
那一世的我並沒有見過孟春,每次沉煙在我面前表現出對孟春的思念時,
我都會陷入同樣的痛苦和迷茫——孟春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我會不會永遠頂替不了孟春在他心中的分量?
惹他生氣時,我總會鑽牛角尖,是不是換成孟春這樣做,他壓根就不會生氣?
過了一會,他回來哄我,我又會在意,他是不是也這樣哄過孟春?
在和我成親時,透過紅蓋頭,他期待的新娘究竟是我,還是孟春?
漸漸的,我變得越來越小心眼,越來越容易嫉妒。
可哪怕我心裏再痛苦,我也沒法苛責沉煙。
因爲當初的我愛上了他「重情重義」的這一面,也就註定了會有這樣的後果。
如今,重活一世,我見到了活生生的孟春。
我本以爲只有我覺得自己在他們之間像個外人,沒想到,
孟春會陷入和我當時同樣的境地,甚至比上一世的我更加困惑。
「我想不明白,好像從寺廟回來,他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孟春眉頭緊鎖:
「他看着我,就好像我是一個死人。只要我稍微離開他的視線,他就會變得驚恐難安。」
「直到找到我,他才能安心下來。若是我故意不理他,他又會生氣,讓我不要無理取鬧,責備我說不知道他經歷過什麼。」
「可我要問他到底經歷了什麼,他又緘口不語,只留給我一個悲傷的神情。」
「我本來安慰自己,這些意味着他很在乎我。」
「可要說在乎,他竟將我的喜惡記錯。他會突然停在路邊,買回我從來不喫的玩意。」
「然後在見到我後,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失落地將那些東西扔掉。」
「尤其是見到你時,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樣,我想注意不到都不可能。」
「我知道不能明白髮生了什麼,我快被折磨瘋了。」
她將心中的苦楚向我一股腦的傾瀉出來,本就白皙的臉龐竟然多了絲憔悴。
「我們就要成親了,我不想這樣不清不楚地過完這一輩子。」
「拜託你了,將一切告訴我吧。」
我沉默少頃,嘆了口氣:
「你確定要知道?」
她點點頭。
我在她對面坐下,倒了兩杯酒,一杯給自己,一杯給她。

-22-
三年很長,但真要講述出來,又只花了兩杯酒的功夫。
一年相識,一年相知,一年相愛。
隨着我的話音,對面孟春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她幾番想要打斷我的話,卻忍了下來。
「是不是很難相信?這些重生什麼的,聽起來很像誆人的胡話吧?」我衝她眨了眨眼。
她艱難地擠出一個笑。
「我只能告訴你,這些都是真的。」我說:
「你死過這是真的,重生是真的。」
「但現在的一切也都是真的,如今的你纔是他名正言順的未婚妻,而我與他已經毫無干係。」
「我也不打算再與他糾纏。」
這是真話。
對一個人重情重義,是我愛上他的原因,
對兩個人都重情重義,那便是優柔寡斷,也是我放下他的原因。
現在想來,不管哪一世,他的優柔寡斷都傷害了愛他的人。
上一世我的患得患失,這一世孟春的痛苦困惑,都是因爲他的既要又要。
孟春沉默了許久,終於開口了:
「你能告訴我,爲什麼要救我嗎?」
我沒想到她竟然會問出這樣的問題,一時怔住。
爲什麼救她呢?
想了很久,我告訴她:
「我只是愛他,但這份愛不至於讓我見死不救,我不想害人。」
還有一點,我沒說。
若我真的沒救她,就算再次和沉煙在一起,也會一輩子活在她的陰影下。
我不想因爲愛上一個人,就把自己弄得這麼狼狽。
孟春再次伸手去夠酒壺,想到上次遊船的時候她那點酒量,我將她攔住。
「你別又醉了,我沒法送你回去。」我解釋道。
她莞爾一笑:
「上次是我演的,其實我很能喝的。」
我驚詫地瞪大了眼,那豈不是意味着,我和沉煙那日說的話,她都聽見了。
「騙了你,實在對不住。」她很不好意思地向我道歉:「可那天的氣氛太古怪了,我只能這麼做。」
「沒事。」我不在意了,起身準備離開:「既然你現在知道了一切,那我就先……」
我的話沒說完,廂房的門被人猛地推開。
「孟春,我說了要一直待在我身邊!」沉煙滿臉緊張地衝了進來,沒想到看見了我,他頓時僵在了門外。
「你們……」他的視線在我和孟春之間徘徊,要說出口的話被不斷吞回喉間。
「上一世的事,我都知道了。」孟春站起身,朝他走去。
沉煙的臉色霎時間變得慘白。
他看向我:「你都告訴她了?」
孟春擋在了我身前。
「是我求她告訴我的。」孟春將沉煙拉進屋子,給我留出離開的路。
他倆對峙着,看起來有不少話要聊。
我點點頭,拿起桌上的祈願牌,往門外走去:「那就不打擾你們了,這東西我就替你們扔掉了。」
沉煙本想攔住我,看見我手上的祈願牌時,伸出的手很快便無力地垂了下去。
「這次之後,真的不要再見了。」我關上廂房的門,將他們隔出了我的世界。

-23-
走出酒樓,衛崢桉早就等在了門外。
「走吧,回家。」他握着我的手,將我送上馬車。
瞥見我手裏的紅木牌,他的眼裏閃過一絲詫異。
「這是什麼?」他接了過去,看見上面我和沉煙的名字,
頓時氣得牙癢,立刻拔出劍將木牌劈成兩半。
「晦氣東西。」他還不解氣,說要帶回去燒得一乾二淨。
我啞然失笑,任他去了:
「那你拿去燒吧。」
他將短成兩截的木牌胡亂塞進衣裳裏,仍不放過我,朝我俯身湊近:
「你不會對他還留有餘情吧?」
衛崢桉的目光緊緊地盯着我,如墨的眸子裏盛滿了我的身影。
我回望住他,似乎能一眼望進他的心底。
在他身邊,我不用擔心他在透過我看另一個人,不用患得患失嫉妒一個鬼魂。
在衛崢桉眼裏,我只能看見我一個人。
心跳如雷,我猛地勾住他的脖頸,在他的脣角落下一個吻。
「當然不會了。」我看着他的臉在我面前一點點紅透, 鄭重地告訴他:
「這一世的我喜歡的是你。」
聞言,他的耳尖微動,隨後猛地扣住我的後腦,深深地吻了下來, 將我脣裏的氣息盡數掠奪。
「再說一遍吧,我想聽。」他啞聲哀求。
我的指尖插入他的墨髮,嘴角噙笑:
「以後天天說給你聽。」

-24-
沉煙再沒來找過我。
他曾讓人送來一堆上一世爲我買過的東西,還有兩封信。
一封信是孟春寫的, 她告訴我她決定重新開始,感謝我告訴了她過去的一切。
另一封是沉煙寫的,是最後的道歉與告別。
我將東西退回,將信燒了, 就這樣徹底結束上一世。
不久後, 孟春成親了,街上十分熱鬧。
十里紅妝, 鳳冠霞披。
新郎官騎着高頭大馬,駛在迎親隊伍之前。
新郎官很面生,並不是沉煙。
看來,孟春也對他放手了。
我混在人羣中看熱鬧, 一轉頭, 碰上衛崢桉。
他接了一把喜糖, 看起來比新郎官還要高興:
「你穿了我送你的那件衣裳!」
「很漂亮。」他的目光不加掩飾地落在我身上,我扯了扯袖擺, 莫名有些羞澀。
「走。」他握着我的手腕,將我帶出人羣:「我們有一個地方要去。」

-25-
沒想到,衛崢桉帶我來了寺廟。
他神神祕祕地站在姻緣樹下,指了指他頭頂上懸掛地一塊祈願牌。
上面寫着我和他的名字。
「你這是什麼時候寫的?」我有些訝然地問他。
衛崢桉對我眨了眨眼:
「上次和你一起來的時候。」
說着,他的耳尖泛起紅來, 聲音也小了不少:
「趁你不注意的時候, 悄悄掛上去的。」
「好吧,原來你早就對我圖謀不軌。」我笑着看他。
他捏了捏我的臉,理直氣壯:
「你兄長才不忙呢, 每次都要我求他,他才同意讓我來陪你。」
「我也是沒辦法,誰讓你從來不看我呢。」
他抬頭看了看姻緣樹, 由衷感慨:
「這樹確實很靈。」
順着他的視線, 我看着掛滿祈願牌的古樹,不禁微微一笑。
是啊,確實很靈。
另一根枝椏下, 寫着孟春名字的木牌在風中輕輕晃動。
木牌的另一邊卻出乎意料,是空白的,並沒有「沉煙」的名字。
看來, 孟春那天重回寺廟, 取走的不只一塊木牌。
她和沉煙的姻緣也被她主動斬斷了。
對兩個女孩都不想放手的沉煙,最後被我們倆一起放棄了。
雖然繞了這麼一大圈,一切都還是重回正軌了。
火災是偶然,我和沉煙的那三年只是一段小插曲。
也許重生後的一切纔是必然。
我勾住衛崢桉的手, 與他十指相扣。
「謝謝你寫下了我的名字。」
他將我用力回握住。
我們沒有再說話,靜靜地站着,任姻緣樹的葉子落了滿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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