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太子敗落,只有我願陪他流放六年。
他東山再起後卻把我趕出京城。
「你身份低賤,不宜爲妃。」
太子贈我一箱黃金,神色矜冷。
「別走太遠,就待在京郊。孤若有空,或許去看你。」
我沒聽他的話,繞過京郊,直接回了千里之外的江南老家。
推開廢棄祖宅的門。
那當年在戰亂中走散的童養夫居然還活着。
他直起高大健壯的身板,眼圈一紅,扔了鋤頭。
「死鬼,恁還知道回來!俺等你等得花兒都謝咧!」
-1-
慶熙十六年的春天,廢太子蕭硯復位。
朝野巨震。
當年陷害蕭硯的九王雖已畏罪自戕,然牽連甚廣,人人自危。
一月不到,東宮的禮貼堆如高樓,一半給蕭硯,一半給我。
「明春姑娘,您可是太子身邊最紅的人兒,這京城裏誰不想討您幾句好呢?」
而我只能一概拒絕。
「各位大人誤會,三日之後,我就要走了。」
如是解釋多次,竟累得病倒。
三日之後,蕭硯來時,我正在喝藥。
纏枝金勺磕碰碗沿。
藥很苦,叫人難嚥。
蕭硯餵我一顆蜜棗,動作溫柔,語氣卻冰冷。
「馬車已停在門口,喝完了,就走吧。」
「好。」
我開口,數日高燒,嗓音嘶啞,似是哭過。
蕭硯指尖一凝。
他撇過頭,眼底無波,映出陰青的天。
「央明春,你身份低賤,應自知不宜爲妃。
「別走太遠,就待在京郊。孤若有空,或許去看你。」
我伏着身子點頭,咳得厲害,抬眼卻只能看見他高不可攀的衣角。
曾幾何時,他被人當衆撕爛這蟒紋袍,渾身污泥,低賤到與狗爭食。
只有我不嫌棄,揹着他走過萬里長街。
那天大雪紛飛,我身子瘦弱,一步一抖。
蕭硯奄奄一息:「姑娘,我將死之人,不值得你如此。」
怎會不值?
娘死前緊緊抓着我說,太子雲中白鶴,謫仙下世,匪亂時救了江南萬人姓命。
我帶這位謫仙回橋洞,風吹日曬,推驢車賣白菜養他。
如是六年。
直到他復位後,慶功宴上,當衆與阮將軍的妹妹定親。
聽說阮小姐的眼裏揉不得沙子,不喜我這賣菜女。
蕭硯需要阮氏兵權固位,索性將我趕走。
我走那天,還碰見阮小姐提裙來訪。
她路過我時捂着鼻子:「癩皮狗,終於跑了。」
身後半天朱霞,阮心瑤挽着蕭硯胳膊,笑語如鈴。
「硯哥哥,等成婚後,我把央明春留下的東西都燒了好不好?我嫌髒。」
蕭硯語氣很淡:「嗯。」
馬車顛簸,車伕瞅我蒼白病容,小心翼翼。
「姑娘日後想去哪兒?京郊尼姑庵?還是附近找塊閒田置宅?」
蕭硯賞的那箱金子被抱在懷中。
我望了望春風吹過宮牆上初綻的野花,搖搖頭。
「都不。
「去碼頭吧。」
走水路回江南的那班船,就要開了呢。
-2-
這船開得夠久。
久到病去如抽絲,我把身子漸漸養得康健了些。
船艙裏多是由京城下江南的生意人。
天高皇帝遠,他們閒議國事,無非圍繞着蕭硯。
「聽說太子當年被廢黜後,曾遭一央姓賣菜女玩弄調戲,鎖在橋洞裏折磨許久。」
「那賣菜女似乎與青州央氏的女兒重名呢,莫非是同一人。」
「真的假的?央家世代書香,怎麼養出如此毒婦。」
我戴着冪籬飲茶,聽他們無中生有,也算有趣兒。
畢竟陪蕭硯東山再起的這些年,坊間嫉妒污衊我的人實在太多。
有說我貪圖蕭硯美色,也有說我一心謀劃只爲攀上皇家高枝。
甚至還有說,我是九王派去拖蕭硯後腿的禍水。
蕭硯清冷,不屑駁斥市井流言。
我也就此習慣了。
偏偏有個挑米的擔夫路過船艙,忽然紅着脖子反駁。
「你胡扯!
「青州央家早被山匪滅門,哪有什麼女兒還活着?
「就算有,也是聰慧寬柔萬中無一的女子,豈容你等臭嘴評議?」
幾個侃大山的生意人急了,剛要跳起來罵。
卻見那擔夫露着膀子,肌肉緊實精壯,高過衆人一個頭,實在不好惹。
只好氣焰全消,畏畏縮縮命船家趕他走。
我溜到船尾,看見船家恨鐵不成鋼指着擔夫。
「你啊,又給俺惹事。上個月爲救個被欺負的陌生姑娘,給富商打到腦袋開花。
「前幾天又護一隻被虐待的小貓,把舉人老爺罵個狗血淋頭。
「今天人家可沒招你,不就說了幾句央家女兒嗎,和你有個啥關係?」
擔夫不語,垂下俊秀眉眼。
他臉被暑熱蒸得發紅,胸膛一起一伏。
「怎得沒關係?
「她是我亡妻哩!」
我嗆了個趔趄。
-3-
船靠岸青州。
我跟在擔夫身後。
他揹着幾十斤重物,石板路被曬得那麼燙,卻走得很穩。
肩膀很寬,腰卻精瘦,扶着米袋的小臂因用力而青筋凸起。
「陳Ťṻₚ序——」我喊他。
他回頭,一雙清澈漆黑的眼睛望過來,像被春雨洗刷過。
「姑娘,你認得我?」
四周鬧市,人來人往。
不便多說。
我聲音有點抖:「我也是青州的,久未歸家,可否找個安靜地方詳說?」
陳序笑,露出白牙,眼如月彎。
他引我一路回到央家祖宅,請我喫茶。
那兩扇玄黑木門上還有山匪當年殺掉阿爹時濺上的血。
多年塵封的回憶霎時湧來。
穿堂風吹起遮面薄紗,我看見正廳裏遠遠供奉着央家老小墓牌Ṫû⁹,眼淚險些落下。
陳序忽然站着不動了。
他盯着我,過高的個子帶來壓迫感。
「姑娘。
「我看你,很是眼熟呢。」
我慢慢摘了冪籬。
陳序面如死灰。
「央明春,你居然還活着。」
他手抖得握不住茶杯,滾水燙得指骨發紅。
八年前,山匪屠家,娘抱着我從狗洞裏鑽出去,才逃過一劫。
她帶着我一路逃到京城,哭壞了身體,不久病死。
那場匪亂最終被當年仍是儲君的蕭硯平定,救了數萬人性命。
也是後來我掏心掏肺扶持蕭硯的原因。
至於陳序,孤兒一個。本是爹孃按照算命先生說的旺妻八字找來的童養夫。
這些年,青州是我不敢提起的噩夢。
我從未想過陳序還活着。
他此時朝我大步跨來。
樣子很兇,嚇得我後退。
誰知他只是直起高大健壯的身板,猛地奪過我手裏青布包袱,眼圈兒一紅。
「死鬼,恁還知道回來!
「俺等你等得花兒都謝咧!」
-4-
我就此歇腳,順便逛了逛央家方圓幾里。
附近鄰居早都搬空了,這條街人跡罕至。
青州人都嫌這兒冤魂多,陰氣重。
陳序告訴我,前幾年他一直靠走鏢爲生,最近回到青州安家,不再到處跑。
提起走鏢中奇詭風雲的江湖經歷,陳序血氣方剛,俊採神飛。
和印象中打架輸了就抱着我哭鼻子的單薄少年實在不一樣。
我問他爲什麼不再走鏢。
「在外漂泊無定,沒意思。」
陳序低着頭,聲音有點悶。
「再者,我也怕你萬一還活着,回家來找不到我。」
他給我熬小時候最喜歡喝的芸豆蹄花湯,又蒸了滿屜肉包子。
「阿央,多喫點,瞧你瘦的。」
「我剛病過一場,喫不下太多葷的。」我笑笑,給他夾菜。
陳序臉色有點不好看。
「你在京城,受欺負沒?」他忽然問。
我隱去了那些不開心的事情,只告訴他,我救過蕭硯,不是傳聞裏的毒婦。
而且,東宮富麗堂皇,我過了段很太平安逸的日子。
「太平安逸?」陳序忽然打斷。
他猛地握起我右手,一時氣極:「這麼深的疤,你管這叫太平安逸?」
我有些尷尬。
那還是從前給蕭硯擋刺客留下的傷痕。
利刃扎穿手背,很可怖。
蕭硯豁出性命爬上險崖摘草藥,發誓要護我一輩子。
可後來,就因爲我給阮心瑤遞茶時右手不穩,冷臉訓我粗笨失禮的人也是他。
我捂緊右手,扯扯嘴角。
「不提了。」
環顧這八年未變、草長鶯飛的小院,我由衷地感慨。
「至少,祖宅還在,家鄉還在,老朋友也還在。」
茶水平澈,映出陳序滿是心疼的眼睛。
他望着我,目如深海,萬種柔情。
心幡搖動,我沒再對望,低下頭去,聽見院外鶯啼鳥囀、稚童笑鬧。
江南這樣好。
好到前塵往事,似大夢一場。
我從此住在青州。
三月後,青州開了第一家鏢局。
名叫央央。
-5-
央央鏢局開得還算順利。
畢竟要在青州謀生,思來想去,此地交通頻繁,開鏢局最爲合宜。
用蕭硯給的那箱金子,我出資買地,陳序招人秣馬。
一天比一天紅火。
人人都讚我明慧機敏,陳序勇猛果決。
我隱去姓名,只說自己姓央,從不同人講東宮經歷。
轉眼就是小半年,隆冬已至。
我仍能從來往客人中聽見蕭硯各種軼聞。
比如他與阮氏婚期在即,甚有傳言未來太子妃已懷龍胎。
最近,聽說東宮裏走丟了一隻貓,太子爺茶飯不思日尋夜找。
不知是否與我有關。
但是,從前我不想揭開傷疤,從未告訴蕭硯我的身世,只說我是一窮苦孤女。
蕭硯不知我出身江南大族,一直認爲我身份低賤。
想來,他就算閒心大起找我,也不會特地跋涉到千里之外的青州。
不料,突然接到單生意,要護送一江南貴女嫁去京城。
聽說夫婿是鎮國公嫡孫,身份貴重。
我與陳序領着鏢師,護送嫁妝隊伍順利進京。
偏生落腳客棧只剩最後一間房。
陳序連忙梗着脖子要下樓睡馬車。
我握住他的腕,又氣又笑:「鋪蓋都打好了,怕什麼,我又不是喫人的鬼。」
說起來,這些日子我們雖交心甚篤,卻還未有過肌膚實親。
他索性不裝了,門一鎖,將我猛地抱起來。
呼吸炙熱又隱忍。
「這可是娘子自己說的。」
腰被他有力的手臂緊緊箍住,動彈不得。
我臉紅到滴血。
陳序封住我嘴脣,舌尖滾燙,直叫人喘不過氣。
偏偏有人敲門打斷,說婚禮將至,想請鏢局衆人赴宴。
陳序這才眷眷不捨鬆開手,回味般舔着脣角,笑得痞氣又俊俏。
我被他盯得腿軟,害羞下樓。
那晚鎮國公府的婚宴上,貴客雲集。
酒過三巡,醉意中,我聽見新娘子的家人誇讚鏢局得力。
「老闆姓央,是位女子,行事利落,人也美極。」
衆人紛紛望我。
幸好戴着冪籬,面容隱沒。
總感覺有道森寒視線在身上逡巡。
我索性婉拒一切應酬,拉着陳序溜去街尾酒樓,買壺從前最愛喝的竹葉青。
剛跨進後巷,就看見轉角夜色裏,數十盞火把搖晃。
飛魚服金鍛刀,除了太子近衛,天下再無此等威嚴。
暗衛們忽然恭敬讓開條路。
來人一身袞龍黃袍,權勢滔天。
阻我所有去處。
蕭硯抬起清冷眼皮,目光停留在我挽着陳序的手。
可陳序沒留意前方,只顧進了右側酒樓和掌櫃笑眯眯招呼。
「老闆——
「來壺竹葉青,再配碟牛乳糕,多放冰糖,我家娘子喜甜。」
一牆之隔的鎮國公府裏。
喜樂鑼鼓喧天,紅燭萬盞燈火。
何等熱鬧歡喜。
可蕭硯神情那樣蒼白。
-6-
我慌不擇路。
幸好面紗遮臉,加上夜色幽微。
索性隨陳序擠進酒樓喧嚷來往的食客中。
只盼蕭硯沒認出我。
匆匆回頭一瞥,才發現蕭硯身後還有個滿頭珠翠的美人兒。
是阮心瑤。
她一如既往打扮窈窕,不似傳說中已有身孕的模樣。
我手心生汗,一個轉身隱在廊柱後。
阮心瑤目光掃過喝酒笑語的粗布百姓,神情不喜。
她沒看見我,只管蹙眉嗔怨。
「這市井陋巷有何可停留?硯哥哥,咱們快進鎮國公府吧,莫耽誤喫喜酒。」
說着,便挽起本已停下腳步的蕭硯。
一行人漸遠。
金吾衛甲冑聲動,路過酒樓支摘窗外,引得店內人人伸頸爭看,究竟是何等高門。
喧嚷聲中,陳序卻自顧自逛着酒樓,滿目新奇,毫不在意窗外動靜。
活像個第一次進城的村頭小嬌夫。
「娘子娘子,桃花壺和鯉魚壺想要哪一個?
「你愛喫的金絲酥咱們打包三盒帶回江南怎麼樣!
「哇,那些貴婦人穿的孔雀氅可真好看,我給你也定做一套。」
我被他拉着四處逛,走了神,句句應好。
心裏卻長舒口氣。
方纔狹路相逢,幸好只是偶然。
鎮國公與皇室交好,早應料到,蕭硯可能會赴婚宴。
本不該在京城逗留。是我大意。
陳序的手掌很熱,隆冬十二月裏,也像個小火爐。
我與他十指緊扣。
心像一葉漂泊許久,突然靠岸的小舟。
「京城可真冷,夫君,咱們今晚就回江南,好不好?」
這還是我第一次叫他夫君。
陳序愣住,眉眼被店家紗燈照得發紅,可愛又俊朗。
算來,離幼時青州府衙前定下婚契,也過去小半生的歲月了。
誰能想到,本以爲陰陽兩隔的故人,竟還能久別重逢,相依爲命。
甚至盼着白頭到老。
他攬我入懷,手微不可察地抖,指繭Ṱûₕ粗糲。
男人泛起皁香的裘衣擋住凜冽北風。
我倚在他肩頭,眼尾濡溼。
才發現這四方皇城昏藍的天,竟已飄起細雪。
陳序的聲音自頭頂傳來,寬厚,欣喜,也溫柔。
是我的靠山。
「那咱們今晚就回家。等到了青州呀,我要請十里八鄉喫酒,和娘子對拜天地。」
那晚雪下得越來越大。
陳序就揹我回客棧。
我在他耳邊呵氣撓癢,聽他笑罵我小混蛋東西。
偏生有幾個鏢師半路攔住他,說難得來一回京城,要請他喫酒。
「陳序,別貪杯!我收拾好包袱,天亮前碼頭匯合。」我喊。
「知道了,小的們肯定照顧好姐夫!」
鏢師們戲謔聲不絕。
我抿脣上樓。
卻見走廊黑漆漆,詭異的安靜。
奇怪,之前明明在屋子裏點好燈籠,怎麼如今全滅了?
剛推開木門,就聞見龍涎香動。
我暗叫不好。
可已來不及逃。
有人猛地拽住我,將我圈進一個冰冷的懷抱。
轉身,對上蕭硯顫抖的眼睫。
他狐裘已溼,發亦凌亂,似在夜色中等了許久。
明明在笑,眼睛卻那麼冷。
「巷子裏裝作不認識孤,很好玩麼?」他問。
-7-
蕭硯不顧我掙扎,將我抵在牆角。
順勢鎖上門。
我被他圈在這小小的地界,聞見他滿身被冬風久吹的冷腥氣。
像一把生鏽的刀。
他瘦了。
下頜比從前鋒利。
眼下烏青,脣澤乾涸。
脖頸處幾道我方纔掙扎時抓出來的血痕。
可他好像不知疼痛。
眼神漆黑空洞,靜得嚇人。
「你知不知道孤找了你多久。」
「碼頭三千八百隻船——」蕭硯嘴脣有點抖。
「一搜一搜找過去,差點把整條運河都翻遍了。
「又怕浪大船傾,又怕水賊擄你。」
他齒關發顫。
「整整八個月下落無音,央明春,孤還以爲你死了!」
桌上瓷盞早在方纔混亂中拂碎一地。
十多年朝堂砥礪,太子清冷持重,天下皆知。
從沒人見過他這副失態模樣。
兇戾陰狠,像只被人扼住脖頸的困獸。
可若當真在意,早就護我如珍寶,當初怎會趕我走?
何況阮心瑤與他婚期在即,天家喜事,大赦天下。
各奔東西,兩相長決。
蕭硯到底憑什麼覺得,我還要在原地等他到老?
我推開他,使足力氣。
帶了他從未見過的不耐煩。
「殿下,我要成婚了。」
蕭硯倒不似我意料中暴怒。
像是早有準備,他沉下臉。
「孤知道。
「他當街大搖大擺喊你娘子,真當孤是聾子?」
蕭硯稍鬆開我,撫了撫自己眉心,輕蔑又嫌恨。
「那樣一個村夫,也不知你從哪個土溝找的。
「禮成了嗎?」他又問,語氣有些慌。
入洞房纔算禮成,可我與陳序只親過嘴,這算嗎?
我猶豫時,蕭硯便冷笑。
「禮都沒成,就急着做夫妻了。
「三書六禮,媒人婚契,想必都無,與偷情何異?」
許是見我冷着臉開口欲駁。
他又打斷。
語氣放軟。
「孤知道女子在外,無枝可依,最是辛苦。
「明春,孤不怪你——」
蕭硯垂眼,目光苦澀。
「你對孤素來一片癡心,怎麼可能真喜歡上旁人。
「趕你去京郊確實草率。可你也該體諒孤剛復位,叛黨未清,分身乏術。
「這回,孤已命人買好外宅,種了滿院你最愛的牡丹。
「那比東宮還要閒適百倍。阮氏亦不會知曉。你放心住到白頭。」
他絮絮說着,沒發現我從懷裏抽出了張紙。
「殿下——
「你瞧,這是我的婚契。
「入了青州府衙簿冊,父母見證,官印俱全,斷沒有毀約的道理。
「我認識我夫君陳序,比認識殿下你早得多。」
「蕭子堅。」我喊他的字,像從前剛認識他那樣。
客氣,疏離,一板一眼。
「你心繫萬民,最敬禮法,應該知道本朝即便是天子,也沒有強搶民妻的先例。」
蕭硯面色煞白。
-8-
他俯身來奪那張紙。
力道大得像要把我握碎。
「胡扯!
「你一賣菜孤兒何來父母見證!婚契更是無稽之談!」
可那青州府衙的官印隔了十數年依然清晰明鑑。
蕭硯九五至尊,應該最知道這印由皇宮製造司親自送往各州。
金紋赤邊,極難作假。
他怔怔退了幾步,像木雕泥塑那般。
「不可能。
「不可能的。」
蕭硯語音滯澀,喃喃重複着。
即便是當年九王派來的刺客逼退他到萬丈高崖邊。
我也從未見過他這副慌亂模樣。
「一定是你在同我賭氣,央明春,你休想騙我!
「就算有婚契又怎樣?我偏要強奪!
「勸一個殺一個,誰敢議論直接抄斬,但凡有一筆記進史書全家流放,誰能奈我何!」
他好像瘋了。
門外忽然有人小心翼翼叩首。
「殿下!
「阮姑娘的下人們說她又犯了魘症,驚厥不已,太醫都來了,請殿下去瞧瞧呢。」
一室死寂。
蕭硯失去的神智似乎又回籠了。
激起的千石浪重歸寂靜。
「傳話回去,孤半個時辰後就到。」
他轉身,腳步踉蹌。
就如同之前的每一次,我與阮心瑤,他永遠選擇那一邊。
非關風月。
不過是更看重阮氏滿門忠烈替他固下的江山。
可人從來是不能既戀紅塵又羨仙的。
蕭硯跌跌撞撞走了。
像是疲憊至極,沒再與我說一句話,只冷冷吩咐暗衛們寸步不離護着我。
我兀自打點行李,匆匆要僱車去碼頭。
卻聽暗衛們勸。
「明春姑娘,別去了——
「那些鏢師早就被殿下買通,目的是灌醉陳序帶他走。
「殿下爲了你,這幾月大病一場,還吐過血,你別再與他賭氣了。」
我氣得用碎瓷直接橫在他們脖頸逼問:「囉囉嗦嗦,陳序到底在哪!」
暗衛們語無倫次。
「姑娘別急啊……姓陳的又沒死。
「殿下可不會爲了情愛小事殺一個百姓。無非是送他到溫柔鄉,讓他自行與你和離。
「那姓陳的可不是什麼好人,姑娘別惦記他了!聽說他沒見過世面,路過青樓,高興得跟大馬猴似的。」
「不可能。」我冷臉。
話音剛落,卻看見包袱一角露出支陌生珠釵。
這包袱是陳序常年走鏢背的,我從未動過。
竟從來不知裏頭一直放着枚女子珠釵。
而且,那海藍點翠,分明是皇宮裏才能用的工藝。
我渾身僵直。
-9-
心裏像墜進一顆巨大的頑石。
執拗又生猛。
我望着漫天大雪,裹緊披風。
忽然停了腳步,丟下包袱。
轉頭向暗衛們淡淡一笑。
「你們說的是,爲一村夫與殿下置氣,沒有必要。
「那煩請帶我去殿下安排好的宅子吧,客棧粗陋,不宜就寢。」
暗衛們連忙鬆口氣,連夜送我去那座早準備好的京郊外宅。
確實如蕭硯所說,滿院種了牡丹。
只是隆冬雪夜,早就枯萎。
我靜坐院中,解開繁複腰飾,取出本小簿子。
陳舊發黃,正是當年賣菜的賬本。
只不過後來,它被用來記錄一些別的事情。
【十二月五日,用賣菜錢爲蕭硯換兵書,偶遇三公主,得其垂淚感嘆。】
【八月九日,替蕭硯佛前求願,再遇三公主,贈字畫,甚愛我丹青。】
【三月二十一日,代蕭硯向宋御史之女賠罪,跪石板,得諒,與之交好。】
【七月六日,隨蕭硯攻打叛黨餘部,中箭,裴將夫人慰問,敬我巾幗。】
樁樁件件。
六年白駒過隙。
是許多人眼裏靠太子上位的賣菜女。
也是另外很多人眼裏堅韌不拔、輔佐明君的央明春。
我在京城不是沒有朋友。
也絕非孤立無援。
蕭硯能用權勢趕我出宮,囚我如雀鳥。
我也能用民心擾他佈局,翻覆這命數。
阮家固然功高,隨他攻下邊疆十六部,重得聖上信任,復奪太子之位。
可我爲他打點各方,與高官內眷千金往來結緣,撫順人Ṫū₊心,又怎能不算苦勞?
我僱了位小貨郎,讓他跑遍京中十二座府邸,用我的親筆信請各家夫人千金。
「就說被太子爺送走的央明春又回京了,思念故友。明日午時,設宴敘舊。」
安排好這一切,天光大亮。
我梳妝、挽髻,正大仙容,敲開了皇城根某棟貴府大門。
蕭硯派來寸步不離跟着我的暗衛們都滿臉困惑。
「這,這不是三公主府嗎?來這幹嘛?」
那曾愛摟着我追蝶逗貓的小姑娘端坐正廳,看見我,險些喜得叫出來。
「明春姐姐!」
「皇兄說你染時疫被送出京城養病,大半年沒見了,我好想你!」
三公主親熱挽着我的手。
可我只眉眼含淚,取出袖中早就備好的陳序畫像。
「求公主垂憐,尋我家人下落。」
如我所料。
她盯着陳序的臉,愕然無措。
「啊?
「這,這不是我那位苦尋不到的恩公嗎!」
-9-
我請三公主幫我把蕭硯派來的跟屁蟲隔絕府外。
進入內廳詳談。
其實昨夜一看到陳序包袱裏那枚珠釵。
我就知道他數月前從陌生富商手裏救下的陌生姑娘,定與三公主蕭姝有關。
畢竟在皇宮待過,當然能認得出海藍點翠和蝶棲芙蓉,是蕭姝自幼最愛。
半年前在船上偶遇陳序時,聽船家說他「上個月爲救個被欺負的陌生姑娘,給富商打到腦袋開花。」
後來我曾好奇問他怎麼一回事。
他說當時只是見義勇爲,因那陌生姑娘年紀甚小,沒多交流,甚至記不清模樣。
不過對方落下的珠釵紋樣特殊,他怕掉到歹人手中,傳出不好流言,就自己一直隨手收着。
我同蕭姝道明原委。
她告訴我,數月前,她下江南去找郡主表姐玩兒。
不料遇見猥瑣富商,竟當衆調戲她。
暗衛們的刀還沒拔出來,就有一個陌生的大哥哥衝出來相救。
那男人高大又英俊,還不要錢,護送她一路下船。
她當時受了驚嚇,休養好後連忙打聽恩公,卻怎麼都找不到。
「他只說他叫什麼狗蛋兒,你說這土名字,我上哪尋去?」蕭姝委屈。
「這事連父皇都知道,皇兄還說,若能找到這男子,定賞他萬兩銀、千畝地。」
她朝我打包票。
「你放心,有了恩公畫像,京城方圓三百里,我定幫你翻過來找他!」
想來蕭硯被阮心瑤絆住腳,還未來得及打點妥當。
兩個時辰後,便有人來報,說已尋回陳序。
我看見他一瘸一拐地走來。
顯然一夜沒睡,胡茬硬青,小臂和腰上都有傷。
像是狠狠打鬥過一場。
我登時鼻酸。
抱着包袱衝過去,眼圈泛紅。
「對不起……」
他卻抱緊我,笑得憨直,語帶得意。
「有啥對不起的。昨晚可好玩兒了。鏢師們一個勁灌酒,還和金吾衛一起把我鎖進馬車,說這輩子休想見到你。」
「你猜怎麼着,恁些個帶刀侍衛,我全把他們打趴下啦。」
我心疼又生氣,破涕爲笑。
蕭姝興奮地要帶着陳序進宮求賞,被我一攔。
「今日午時還有場家宴呢,請公主稍候。」
陳序和蕭姝不明其意,隨我來到京郊外宅。
只見京中各貴女依數赴宴。
當然,還有不請而來的蕭硯和阮心瑤。
蕭硯眄過陳序,如墮冰窟。
可貴女雲集,加之阮心瑤滿臉嫉恨,他不好當面發作,只能狠狠拽過我耳語。
「央明春,你瘋了是不是!真當孤不敢罰你!」
我笑笑,旋即跪下。
當着各誥命夫人皇家千金的面,叩首三下,高聲道。
「民女央明春,蒙殿下眷顧六年,賞金豐厚,復返家鄉,得與未婚夫重逢,感激不盡。
「今誠邀故友,天地見證,請殿下爲我與陳序主婚!」
-10-
蕭硯站在院中。
這還是他親手爲央明春佈置的小院。
用盡心意,象徵着他無聲的悔疚。
他計算得很詳細,每隔幾日,什麼時辰來看她。
東宮一個家。這京郊雅宅,又是一個家。
東食西宿,兩利兼得。
天下男人皆如此。
他蕭硯爲何不可?!
可她偏偏當着衆人面請他賜婚。
讓坐在高臺之上的他,像被渾身抽筋扒皮,站都站不穩。
他很多很多年,沒有這種晴天霹靂肝腸寸斷的感覺。
上一回,還是八歲那年母妃逝世。
明明是病死,卻要被天下百姓畫成醜惡Ťŭ̀⁵鬼像,罵爲妖女。
稍稍長大後才明白,他的母親出身戲班,下九流,低賤無根,本如浮萍。
他無山可依,唯一親人是陰晴不定、喜怒無常的父皇。
可皇帝對他既愛也恨,先立後廢再復位,磋磨他心神。
蕭硯自幼就喫盡苦頭。
他發誓自己將來一定要找個身份高貴、權尊位顯的妻子。
他的孩子不可以再受這份苦。
可他被戲弄般愛上了央明春。
她只是個賣菜女。
推驢車撿白菜養他,明明凍得滿手瘡,也天天笑着。
快樂得像他母妃。
那個與人爲善,溫柔靈Ṭû₁巧,像只百靈鳥,死後眼珠子卻被太監挖走的女人。
蕭硯花了很久下定決心,一定要把央明春趕出東宮。
絕不能讓世上再有一個小時候的他!
而且,不論趕央明春到哪裏,她都不會離開的。
他更不會負她。
他有很多很多錢,足以護她一輩子!
可蕭硯沒有料到。
他此生會親眼看着央明春奔進別的男人懷裏。
央明春真的很不聽話。
逃到千里之外。
開鏢局拋頭露面。
當衆帶着婚契招搖。
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她復返樊籠,柔情蜜意,得了長相廝守的心上人!
蕭硯看見自己喉嚨噴出的血,滴滴落在漢白玉磚地上。
所有人都嚇慘了。
可央明春她——
她好像一次都沒有回頭。
-10-
主婚的事最後並未由東宮定奪。
因爲蕭硯當衆吐了血。
有人解釋太子是因爲近日邊境戰事頻仍,急火攻心。
可坊間卻多有傳聞,太子與ŧű̂ₛ村夫爭女。
這軼事後來也就漸漸淡去,成爲野史裏無人在意的一筆。
還聽聞阮氏嬌蠻頑劣,在照顧病中太子時出言不遜,被退婚後罰至行宮禁閉。
當然,那都是後話。
慶熙十七年的春天,陳序從蕭姝那領了豐厚賞銀和賜婚聖旨。
他陪我把京城逛了個遍,天天給我做山珍海味。
我感覺我精力旺得能打死一頭牛了。
可在牀上還是掙不過他。
這童養夫,力氣怎麼就那麼大呢!
抱着我從後院做到前堂,不帶歇的。
給我累的小臉兒蒼白。
蕭姝年紀小,不經人事,看見我身上淤青,還以爲陳序欺負我。
小姑娘牙尖嘴利,提着玉芙蓉就要爲我報仇。
兩人滿院打成一團。
又過一月,我與陳序回江南辦了婚禮。
婚禮真如他所言,請了十里八鄉。
人人都知道這樁婚事由皇家欽賜,萬人擁擠,當真風光極了。
我與陳序婚後遊訪名山大川,玩累了纔回青州定居。
阿爹阿孃以及央家上上下下的墓碑,都由我和他一塊塊親自刻好。
日日焚香禮拜。
再過兩年,我們有了孩子。
是個女兒,隨我,小名央央。
此後數年草長鶯飛, 人生過得可真快。
江南平順,沒什麼大新聞。
不過央央四歲那年,聽聞太子暴病,似乎是瘋症, 藥石罔效。
聖上無法,只能再廢其位,另立宗室子爲儲君。
而那曾攪動風雲的廢太子蕭硯,兩立兩廢, 最終逃出宮城,生死未卜,下落無音。
又過了數月。
天氣大晴,陳序抱着央央, 我抱着小貓兒, 一家三口去茶館聽說書。
不巧,說書先生講的又是老掉牙故事。
「傳聞那蕭硯當年被人撕爛蟒紋袍, 渾身污泥,低賤到與狗爭食。」
「偏偏有一賣菜女揹他回橋洞,可真是寒雪紛飛,世事多艱吶。」
「你們猜, 她對太子爺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麼?」
底下猜什麼的都有。
「我養你!
「哥哥真俊!
「奴要嫁你!」
衆人哈哈大笑。
陳序忙着捉拿逃跑的貓兒。
我則焦頭爛額去找不知跑哪兒玩去的央央。
走了好多路, 看見她突然從街尾竄出來。
「娘——」
「有個滿頭白髮的怪人給我買了支麥芽糖, 還問我叫什麼名字。」
央央仰頭,笑臉天真:「他說我可以叫他子堅叔叔, 他還說,我長得很像你。」
我心ŧŭₗ一驚,環顧四周,只見車水馬龍,哪裏都沒有故人身影。
眯着眼躲過柳絮, 纔看見巷尾灰堆裏還有雙暗淡金絲靴。
面容一閃而過, 像也不像他。
逃得飛快,步履瘋癲軟弱,背影瘦如枯骨。
我心裏波瀾未起, 只奪過央央手裏的糖:「乖囡,聽阿孃話,以後不許喫陌生人的東西。」
央央乖乖點頭, 撒丫子跑向前方。
「央央知道了。阿孃, 我去跟爹放風箏啦!再也不聽什麼說書了!」
那茶館裏衆人還在議論賣菜女和廢太子的初遇。
天花亂墜,風月情濃。
可其實我對蕭硯說的第一句話,只是自己的姓名而已。
爹孃遽逝, 滿門被屠,那不光是名字,也是我爲了讓自己好好活下去, 立下的心志。
央許明春, 萬事重拾,故事的開頭,從來與情愛無關。
我向前方望去。
那裏人聲喧鬧,葉翠花飛, 晴光正好。
陳序抱着貓兒和央央,爽朗英俊,大步走來。
日光自他眉眼間掃過。
從此阡陌多暖春。
我笑得開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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