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垂憐

我是東宮的戚娘娘。
一場重病後,我失了一些記憶。
身邊多了一個隨侍太監。
人人都稱讚我與皇帝舉案齊眉,琴瑟和鳴。
可午夜夢迴時,我總看見一位肅殺兇狠的銀甲將軍。
他的臉模糊不清,卻笑着向我跪下。
說求娘娘垂憐。
歡喜是我的隨侍太監。
他是個沒舌頭的啞巴,身上總有許多曖昧的痕跡。
他肩不能提,手不能扛。
我不明白爲何皇帝執意要他伺候我。
直到我被賢妃推入水中。
彌留之際,我看清了那位銀甲將軍的臉。
是歡喜。

-1-
前不久,我從一場重傷昏迷中甦醒過來。
太醫說我得了失憶症,前塵盡忘。
盛國的皇帝蕭元祈告訴我,我與他年少情深,最是相愛。
他確實也待我以誠。
我便輕信了。
爲了照顧我的起居,宮裏給我配了個隨侍太監。
那太監長得不錯,初見我時卻掙扎得厲害,很不情願。
蕭元祈笑眯眯地一巴掌扇得他滿口是血。
「叫你伺候誰你便伺候誰,狗奴才還敢挑?」
「你當你還是從前麼。」
蕭元祈說小太監叫歡喜。
與其他的太監不同。
歡喜個子高卻清瘦,皮膚是不尋常的小麥色。
他還是個瘸了腿、被割了舌頭的啞巴。
於我來說,他毫無用處。
肩不能提,手不能扛,時不時的還會瘸上幾日。
可憐得恨不能讓我這個主子去伺候他。
而且他身上總有些亂七八糟的痕跡。
是個貪色的太監。
歡喜很周到貼心地照顧我。
可我嫌棄他,常常刁難他。
他從未對我有半分不滿,乖順得像只狗。
蕭元祈卻得意他。
連與我行房時,也叫他近侍牀前。
蕭元祈知道我羞。
「羞什麼,這算朕賞他的。」
隔着紗帳,我看不清歡喜。
卻覺得他在發抖。
他究竟是羞,是怕,還是怒呢?

-2-
東宮很大,伺候的宮人卻不多,一個賽一個的規矩。
我的樂趣便常常在近侍太監歡喜身上。
歡喜是我見過脾氣最好的人。
那日他得了一隻病雀,悉心照料數日。
我嘴饞,趁他不在烤來喫。
歡喜見一地的鳥毛,明明眼裏很難過,卻還是躬身端來茶水給我。
有段時間皇帝忙,與我歡好過後還要回御書房批摺子。
我累得很,總是叫腿腳不便的歡喜將我背去湯池。
他累得直喘,卻不放下我,還當心着怕我摔了。
說起來,我與歡喜相處的時間比皇帝還長。
仔細想想,我還挺喜歡歡喜的。
有幾次我講笑話給歡喜聽,直把自己逗得捧腹。
卻叫皇上瞧見了,他不說我,只是每次都笑着召走歡喜。
隔日歡喜再回來,脖子上全是紅痕,瘸了的那條腿只能拖行。
不知道又跟誰鬼混了。
我莫名生氣,罵歡喜整日不老實。
歡喜淺淺地對ṭů⁸我笑,從懷中掏出幾塊從和清宮偷來的糕點。
我狼吞虎嚥地喫着糕點,便不怎麼生歡喜的氣了。

-3-
很快我就發現,蕭元祈對我的愛是摻了水的。
我雖入主東宮,可盛國皇后之位素來空懸。
蕭元祈也並不是獨寵我一人。
前些日子,他納了宰相之女,封了她做貴妃。
東宮便更冷清了。
只有身邊的歡喜,還算有點人氣。
歡喜不會說話,耳朵也背。
跟他聊天很費勁。
「你總會寫字吧?」
歡喜緩緩搖了搖頭。
我閒得很,同他說我教他。
誰知歡喜退了退,一副不從的樣子。
我不允。
強行捉住他的手握住筆,一筆一劃寫下扭曲的「歡喜」二字。
歡喜瘦弱得厲害,根本掙不開我。
我很愛他那副被強迫的驚惶模樣。
「我再教你寫『太監』二字。」
誰知一道陰沉的男聲從門口傳來。
「姍娘好興致。」
「嚇——」
我驚得丟了筆。
蕭元祈竟悄悄來了我的寢宮。
我訕訕笑道:「日子清閒。」
轉眼看歡喜,那不成器的已經低頭跪在地上了。
「我瞧瞧寫的什麼。」皇帝淡淡笑着走上前。
他的腳有意無意地踩上了歡喜的手。
紙上的字卻讓他開懷。
他纖淨的手指點上我的額頭:「退步了,寫得這樣醜。」
我見歡喜的指尖都充血了,咬着脣開口。
「皇上,你踩着他了。」
「喲。」蕭元祈眉毛輕挑,悠悠抬腳。
「朕的和清宮今日缺一位研磨的,歡喜,你來吧?」
歡喜輕點了一下頭。
我不知道他的臉爲什麼突然蒼白。
我問蕭元祈:「今日也不在我這歇嗎?」
他輕拍我手:「等忙過這陣。」
他把眼角一提:「走吧,歡喜,順便朕也做做姍孃的好事。」
「今夜,好好教教你,該如何寫字。」

-4-
我靜坐會兒想了想,蕭元祈準是生氣了。
天已經黑透了,我用過膳,獨自去了和清宮。
四周靜謐,只有宮殿中傳來些許聲響。
當值的太監都不在,我便趴到門上聽。
只有蕭元祈一人的聲音,還有時不時的悶哼。
「朕有沒有對你說過,不準與她親近?」
「今日竟還摸上手了?」
「你若想被挑斷手腳送去倌樓,你只管再犯。」
「別磨蹭,用你那張巧嘴,好好伺候朕。」
「朕高興了,便讓你早些見她。」
後面便聽不清了。
「娘娘。」
我繃緊身子轉身看向來人,是總管太監得福。
「娘娘,陛下今日不見客,請回吧。」
「好。」
我垂下眼心虛地走了。
卻不想,五步之外,看見了只在冊封儀式上見過的賢妃。
她乘着步輦沒看我。
得福迎上去說了同樣的一番話。
賢妃卻一巴掌扇倒了老太監。
「多大膽子,連我也敢攔?」
得福畏縮地爬起來去殿內稟報。
片刻,殿門開了。
賢妃下了步輦,進去前看了我一眼。
她問得福:「這就是那個被廢的皇后?」

-5-
皇后?
後宮後位一直空閒,哪來的皇后?
我不解地看向她。
得福卻說:「貴妃娘娘,陛下等着您呢。」
他送走了賢妃,又遞給我一盞燈籠。
「娘娘,早些回吧。」
我提着燈籠亂逛。
卻在後花園碰見了同樣提了盞燈的歡喜。
他瘸得更狠了。
「歡喜!」
我高興地提着燈跑過去。
他見到我先是擋臉一躲。
我才發現他衣衫不整,脖子上又是那些見不得人的痕跡。
「好啊你。」
我把燈籠遞給他。
「在和清宮當值都敢偷喫,誰是你的對食,這樣大膽。」
歡喜不說話,亦步亦趨地替我照燈、看路。
「歡喜······」
我停下來,聲音打着轉地叫他。
他緩緩轉過身,溫順地看着我。
我向他張開手臂。
「揹我。我連步輦都沒有,一來一回的,怕不是要累死我。」
歡喜臉色只是猶豫了一下,便拖着腿朝我慢慢地走過來,在我面前背身伏下。
我立刻輕盈一躍,跳到他背上。
歡喜被我壓得一個踉蹌,險些栽倒。
我笑出來。
「你這小太監,若摔了本娘娘,定要你好看!」
歡喜回答不了,緩了緩,便一手提燈,一手拖着我的腿彎,在月光下,一步一步向東宮走去。
我趴在歡喜溫熱的背上,輕快地哼着歌。
當夜,我又夢見了那位騎着高頭大馬,着肅殺銀甲的瀟灑將軍。
自昏迷後醒來我日日如此。
夢中那將軍的臉模糊不清,卻能知道他盈盈笑着。
他總是單膝跪下,說的卻不是恭敬的話。
「求娘娘垂憐,全我······」
每每夢到這便醒了。
我口乾舌燥地醒來,叫歡喜端茶來。Ṱú₌
那將軍身材高大,勁瘦有力,比皇帝還勝一籌。
我清楚地知道那人絕對不是蕭元祈。
究竟是哪家的公子,好喜歡。
歡喜一瘸一拐地走進來,恭順地端茶給我。
「這麼慢,扣你月錢。」
我不太高興地接過茶,瞥了眼歡喜。
卻是一怔。
歡喜的輪廓身量,怎麼跟夢中的將軍那樣像。

-6-
我心裏記着賢妃的那句話。
私下裏問了東宮許多人。
他們皆是一臉茫然。
我問他們何時入宮的。
他們都說大概是兩個月前,從順王府調過來的。
我品出不對。
從他們來東宮的時間算起。
整個東宮的宮人,都是在我昏迷的時候從順王府調來的。
之前的那些宮人呢?
我問歡喜。
歡喜又是一副耳背的樣子,拖着瘸腿喂池子裏的胖魚。
我轉而去了別的宮殿。
真是太不巧了,我矇頭就闖進了賢妃的安和宮。
還沒逮到小太監呢,賢妃就把我逮住了。
她叫住我。
「姐姐,今日得閒,陪本宮賞魚吧。」
她長得美卻兇,我怕她背地裏整我,就答應了。
結果她當着我的面整我,一把將我推進池子裏,冷眼看我撲騰。
我不會游泳啊。
我瘋狂地在池裏撲騰,都快喝飽了。
意識漸漸昏沉,我沉入水中。
卻看見一個靛藍色的身影,莽撞地推開了賢妃,跳入水中。
那身影越靠越近。
他的臉越來越清晰——
我看清了。
夢裏的那位英姿颯爽的將軍,是歡喜。

-7-
我被歡喜從水裏救出來時,驚魂未定。
賢妃一臉不忿,一腳踹上了歡喜的瘸腿。
「狗奴才,誰叫你多管閒事。」
「來人,把這該死的奴才給我杖斃。」
立刻就有兩個太監將歡喜拖到一旁,一棍一棍下死手打了起來。
歡喜一個啞巴,連叫都叫不出來。
「歡喜······」
我緩過來,見歡喜已出氣多進氣少,撲過去攔那兩個太監。
賢妃卻叫人抓住我,叫我生生看着歡喜被打死。
我一面掙扎,一面看着歡喜不可自制地哭。
我不知道我爲什麼會哭,明明我很嫌棄歡喜。
歡喜毫無血色的臉看向我,他就快死了,卻突然對我笑了。
「賢妃娘娘,求你放過他。」
我不停地哀求。
賢妃卻哼笑:「你不死,我便要他死。誰叫皇帝半夜還在喊你的名字。」
「皇上駕到——」
得福沉着老邁的聲音響起。
所有人都停下了動作。
我渾身的力氣都散了。
我想,得救了。
歡喜得救了。
蕭元祈哼着小調就進來了。
「安和宮今日好熱鬧啊。」
他眼一斜,看見歡喜那處,笑起來。
「別停,繼續。」
棍棒又不停歇地落到歡喜身上。
「不要——」
我驚懼地掙脫了宮人,撲到歡喜身上。
溢出的血色和模糊的血肉驟然喚醒了我的記憶。
我想起來了。
我不是戚娘娘。
我是盛國不受寵的廢后,是前首輔最疼愛的小女兒。
我還······
我還與歡喜兩情相悅。

-8-
太監見我撲過來,怕傷了我,便住手了。
皇帝揮退二人。
皇帝的臉色並無異常,他向我們走來。
「姍娘,你做什麼呢?」
我知道蕭元祈絕非善類,裝作平常的樣子。
「皇上,歡喜忠心,剛剛又救了臣妾的命,臣妾是他的主子,自然不能任他被人欺凌。」
蕭元祈這才注意到我渾身都溼透了。
他思索了一下便知始末,轉頭去看跪在地上的賢妃。
「賢妃,你是在宮裏待夠了?」
賢妃恍若見了鬼,當即抱住蕭元祈的腿:「皇上,我沒有,我沒有對她做什麼,是她不小心。」
皇帝一腳踹開她:「你是在宮裏太久了,不知道宰相已經失勢,朕念你情深才留你,可你卻動我的姍娘。」
「皇上!」
「來人。賢妃乖張跋扈,無賢無德,即日起打入冷宮。」
「是。」
蕭元祈沒有管癲狂亂叫的賢妃,溫良地扶起我。
「姍娘,她竟然想把你從朕身邊奪走,真是不該。」
我垂下眼,看着自己滿手的血。
「可你也不該,不該這樣護着這個奴才。」
我驚恐地抬起頭看着他。
蕭元祈笑得很殘忍。
「姍娘,朕今日是真不想讓他活了。」
「怎麼你總爲他流淚?」
「明明是朕先遇上你的!」
「明明你是朕的皇后啊!」

-9-
「沒有!」
我抱住皇上,拼命搖頭。
「沒有,皇上,臣妾愛的是你,一直都是你。只是臣妾就這麼一個忠心的奴才,皇上不要殺了他ƭŭ̀₃。」
我盡力哄着蕭元祈:「皇上,臣妾前日學了首曲子,回去彈給你聽,好不好?旁人都沒聽過的。」
蕭元祈垂下眼,笑着看我:「朕就知道,姍娘心裏只有朕。那朕便行行好,饒了那狗奴才。」
「臣妾謝過陛下。」
蕭元祈與我回到了我的寢殿,聽過我彈的曲子,便來剝我的衣服。
我下意識抓住他的手。
他森然地盯着我。
我心頭一驚。
「還沒用膳呢,皇上。」
蕭元祈欺壓過來。
「朕已經在用膳了。」
一番雲雨之後,蕭元祈喚來得福,與他去了和清宮。
我不顧身體的痠痛穿好衣服,片刻不歇地跑去歡喜住的偏房。
偏房常年潮溼陰冷,我一推門便聞見濃濃的血腥味。
那個靛藍色的身影平趴在牀上,沒有一絲生氣。
我登時流出淚來。
我走到他身邊,握住他那雙瘦到不堪的手,喚他。
「鳴遠······」
是了,他不是瘸了腿還任人欺凌的太監歡喜。
他是盛國的鎮遠將軍,是邊民的保護神,是世家崔氏的嫡長子。
是金尊玉貴的人。
崔鳴遠聽見我的聲音,艱難地睜開眼,看向我。
「鳴遠,我都想起來了。」
崔鳴遠看見我滿臉的淚,淺淺露出個笑,嘴脣動了動。
他一時忘了他被割了舌頭,很是茫然。
我只覺得心被鑿穿了,大哭起來。
可蕭元祈的聲音卻從門邊傳來。
「朕就知道你都記起來了。」
蕭元祈自黑夜中走進來,臉若鬼剎。
「姍娘,你太笨。自你甦醒,你幾時以臣妾自稱,你幾時爲朕彈琴,你又幾時拒絕過朕?」
「那都是從前那個不愛朕的姍娘纔會做的。」
蕭元祈陰森地走來,一把將我提起。
「你給朕好好看着,今日,朕要他死。」

-10-
我與蕭元祈,是一樁政治婚姻。
新皇登基,又年輕,急需老派勢力扶持。
他找了我父親合作。
於是我嫁給了素未謀面的蕭元祈,做了皇后。
他需要我父親的勢力,但又很討厭這門親事。
新婚當夜,他便策馬隨軍去了邊塞。
一去便是三年。
三年後,我父親失勢,他凱旋而歸。
第二日他便一紙詔書廢了我這個沒有用處的皇后。
並安排我住進堪比冷宮的善寧宮。
一住又是小半年。
宮人勢利眼,我喫不飽穿不暖。
那日,我實在餓得緊了,偷跑去佛堂喫供品。
我輕車熟路地溜進去,喫得正歡時,蕭元祈突然來了。
他見我滿臉餅渣,笑得不可自拔。
我慌忙逃竄。
過了幾日我又去佛堂,蕭元祈居然就坐在菩薩邊上,笑得像鬼。
我餓得很,問他:「我就喫一點,你不要告訴守門太監可以嗎?」
「可以。你告訴我,你叫什麼,是哪兒的宮女?」
我沒說話,一頓猛喫。
喫飽了,我才說我叫翠花,是浣衣局的宮人。
蕭元祈便大發慈悲地放我走了。
我不知道蕭元祈那時便看上我了。
一連幾個月我都不敢再去佛堂,怕那個看着就貴氣的人找我算賬ŧū́₃。
我又實在餓得沒法,碰巧得知宮裏有春庭宴,我就趁亂溜了進去。
卻被太監打了出來。
「哪裏來的遭殺的,滾滾滾!」
我咬着半個包子帶着一身傷,哭着往回走。
邊上的一棵百年槐響起人聲:「誰家的姑娘,哭得這麼可憐?」
我循聲抬頭。
少年白袍,劍眉星目,一把勁腰,身姿落拓,銀臂縛悍然飄着血腥氣。
那是我見崔鳴遠的第一面。

-11-
入宮三年多了,這是第一次有人關心我。
我難過地張着嘴哭,半個包子也掉到地上了。
「哎哎哎,怎麼了這是?」
我一開口便是:「我餓——」
崔鳴遠哭笑不得地去宴會上給我拿了許多喫食來。
他問我是誰,我看他面善,便如實告知。
他了然地看着我。
「蕭元祈的廢后?那傢伙真有點不識貨了。」
我才知道他與蕭元祈一同在邊關奮戰三年,互相看對方都不怎麼順眼。
我私心覺得崔鳴遠算是我的朋友,邀請他去善寧宮做客。
結果他看見我的寢宮很嫌棄。
「你好歹也是個娘娘,住得還不如我家大黃。」
「大黃是誰?」
「我從邊關帶回來的獒犬,威風得很。」
自此,我與崔鳴遠開始相識相知。
往後的半年裏,他常常偷偷進宮,給我送各種好喫的。
我天天看着他那張意氣風發的帥臉,喫着三年都沒喫過的珍饈。
是個人都會動心。
當然,崔鳴遠也對我動心了。
那個雨夜,他留宿在了善寧宮。
我見他一條腿跪下,向我欺壓。
他滿眼迷離:「求娘娘垂憐,全我癡念吧。」
雨夜後的第二日,崔鳴遠要去點卯,他承諾明日就帶我離開皇宮。
當天下午,蕭元祈便一身黃袍來到了破敗的善寧宮。
他歪歪斜斜地靠在步輦上,眼尾上挑。
聽不出情緒地說:「翠花,你讓朕好找啊。」
我這才知道他是皇帝。
可是晚了,我已傾心於崔鳴遠,再看不上任何人了。

-12-
蕭元祈沒有問過我,直接叫人用轎子將我抬走。
我說至少給我一天收拾行李。
蕭元祈笑了。
「家徒四壁的,你是打算把牆拆了帶走嗎?」
直到看見熟悉的東宮,我才覺得完了。
「你做什麼?爲什麼帶我來這?」
「還需要說嗎?」蕭元祈懶懶散散的,「朕是皇帝,你是朕的皇后。之前是朕年少無知,立後的詔書得福選了日子就會宣讀。」
「我不要!」
我沒輕沒重地當衆拒絕了皇帝。
「明明我已經被廢了,我不要當皇后。」
蕭元祈沒說別的,只是說:「天底下還有敢拒絕朕的。戚翠花,你是想讓朕誅你九族嗎?ťū₊」
我啞然。
只好說:「臣妾不叫翠花,臣妾叫戚慕姍。」
蕭元祈從身後抱住我,在我耳邊道:「朕知道,姍娘。」
我知道,他是挺愛我的。
但是晚了,從我誆騙他那一刻開始,人生就已經錯亂了。
我被關在東宮準備冊封大典,蕭元祈夜夜來找我。
他手腳不老實,我便找藉口敷衍過去。
「親一下總可以吧?」
「沒成親親什麼親?」
「成了呀,四年前就成了。」
我氣不打一處來:「你還好意思說。」
蕭元祈的桃花眼笑成月牙兒。
「對不住,姍娘。那便過幾日再親,朕等得急。」
崔鳴遠與我卻等不及了。
自我進了東宮,崔鳴遠急瘋了。
東宮戒備森嚴。
我與他再見面已是冊封大典的前一天。
他一身黑衣,從樑上翻下來。
我驚訝之餘與他緊緊相擁。
「對不起,來晚了。」
我縮在他溫暖的懷抱裏,想流淚。
崔鳴遠低下頭來與我親吻,很久才分開。
他喘息着說:「慕姍,我帶你走。」
「好,可是外面那麼多守備。」
「無妨,跟我來。」
崔鳴遠買通了守備,一路下來都很順利。
直到正武門。
蕭元祈披着大氅,抱着手爐站在正武門當中,身後的火光之下,是一衆肅正的御林軍。
「姍娘!」
蕭元祈一副很欣喜的模樣向我走過來。
我害怕地躲在崔鳴遠身後。
他的腳步漸漸慢了。
「朕等了很久,還真怕你不來呢。」
說罷,他笑裏藏刀地看着崔鳴遠。
「朕竟看不出,崔將軍還有這等本事,回京半年就搶走了朕的皇后。」
蕭元祈驀地一變臉色,聲若寒冰:「給我將這個亂臣賊子拿下!」
那羣全京城最頂尖的高手一時間全提着劍衝向崔鳴遠。
崔鳴遠自知躲不過,一把將我推開,獨自承受無數把致命的刀劍。
蕭元祈看着這齣好戲,擁過我,將手爐遞給我,又把大氅披到我身上。
他低頭輕輕碰了碰我的嘴脣。
「姍娘凍壞了吧。」
我抓住他的袍子,眼淚簌簌地往下掉。
「蕭元祈,你放過他好不好,臣妾跟你回去,臣妾做你的皇后。」
蕭元祈又親了親我。
「姍娘,朕一腔癡念。你親不得,碰不得,卻冒死與崔鳴遠私奔。」
「姍娘,朕知道你難過,朕不殺他。」
蕭元祈笑起來。
「朕要他生不如死!」

-13-
崔鳴遠不敵御林軍,瀕死時蕭元祈叫停了。
「押入天牢,叫掌刑太監按朕說的做。」
他們將一身傷的崔鳴遠拖走了,我哭着想跟上去。
「姍娘。」
我摔了手爐。
「蕭元祈,我恨你!」
「這就恨了?」蕭元祈ṱū₁捉住我的手,「那朕現在就帶你去瞧瞧他如今的模樣。」
「朕要你不止恨朕,還怕朕。」
蕭元祈將我帶到了天牢。
我見到了此生最讓我痛苦的畫面。
崔鳴遠被扒光了衣服,捆綁在刑架上。
他渾身上下都在流血。
最要緊的,是腿間那處。
我渾身顫抖,癱倒在地。
「蕭元祈,你怎麼可以······」
「怎麼不可以?他偷朕的人,朕也不過是閹了他。不還留着他的狗命嗎?」
「你還不如殺了他,你這叫他怎麼活?」
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說我心中的憤懣和痛苦了。
崔鳴遠卻還有一絲意識。
他用虛弱卻溫柔的聲音安慰我:「慕姍,不要哭。是我對不起你,沒能······」
我好難過。
「鳴遠,是我害了你。」
若是沒有我,他永遠是那個馳騁沙場的崔家嫡子。
蕭元祈突然罵了一句。
「聒噪,來人,給我割了他的舌頭!」
「不要,不要。」
我驚叫着去攔掌刑的太監們。
卻攔不住。
太監手起刀落。
崔鳴遠喉間壓抑着巨大的痛苦。
蕭元祈眼中有瘋狂的愉悅。
他看着滿身血的崔鳴遠,笑道:「你這副皮相確實不錯,朕不殺你。」
「朕要將他收做禁臠。姍娘,如此,你還會喜歡他嗎?」
我低垂着頭,沒有說話。
蕭元祈揪住崔鳴遠的頭髮。
「朕今日高興,賜名於你。」
「就叫歡喜吧,朕要你此生,再不得歡喜。」

-14-
我獨自靜了許久。
「蕭元祈。」
再抬眼,我的眼中有了別的東西。
我起身,看着他。
「你不是想要我嗎?」
「你這輩子都別想得到我!」
在衆人反應不急時,我一頭撞向了天牢的石牆。
最後留下的記憶,是在刑架上拼命掙扎的崔鳴遠。
還有耳邊那一聲驚慌失措的「姍娘」。
我本想一死了之,在地府等着崔鳴遠。
可是造化弄人,我沒死成,還失憶了。
蕭元祈逼迫崔鳴遠雌伏於他,得空便凌辱折磨他。
我日日欺負戲弄一身病痛的崔鳴遠,甚至當着他的面與蕭元祈夜夜歡好。
我真該死。
「蕭元祈。」我疲憊極了。
「你殺了我們吧,我知道你不會放過他,你連我也一起殺了吧。」
「姍孃的意思是還喜歡他。」
蕭元祈將我拉到他身邊:「可是,他雌伏於我時,叫得比你還好聽。他是個閹人,還是個殘廢。這樣一個廢物,究竟有什麼值得你喜歡的!」
「你好好看看朕!朕是一國之君,究竟哪裏比不得他!」
我面向崔鳴遠跪下來。
他動了動手指,卻無法伸出自己的手。
「你是天子,可我只愛崔鳴遠,不論生死。」
蕭元祈一把抽出了佩劍,架到崔鳴遠脖子上。
「那便讓他死。」
我和崔鳴遠都未有絲毫的掙扎。
蕭元祈的劍提起來的那一刻,我腹痛難忍,昏倒在地。

-15-
「你說的可是真的?」
「千真萬確,娘娘已有了一月身孕。只是動了胎氣,須得悉心修養。」
我躺在柔軟衾被中,聽到了蕭元祈和太醫的對話。
蕭元祈屏退了太醫,躺在我身後,緊緊鎖住我的腰。
「姍娘,你聽見了嗎,你懷了我的孩子。」
「我快要當爹了。」
我不理他這些。
「鳴遠還活着嗎?」
蕭元祈一怔。
「別提他。」
我一字一頓地告訴他。
「如果鳴遠死了,你這個爹也做不得了。」
聽見懷孕,我只有一個念頭。
老天爺終於幫了我和鳴遠一回。

-16-
崔鳴遠沒死,可也活不長了。
太醫替他診了三回,都說氣血已盡,命不久矣。
我將崔鳴遠帶回了我的寢宮。
蕭元祈要發火。
我冷眼看着他。
「你最好祈禱鳴遠活到孩子落地。」
「我明白地告訴你,鳴遠幾時去,我便幾時去。」
至於我的爹孃,就當進宮那日,我這個不孝女就死了吧。
我沒日沒夜地守着崔鳴遠,他漸漸好些了。
只是我對他說不了兩句話就要哭。
他在紙上寫:別哭,萬般不好,都是我的錯。
他的字遒勁有力,金鉤鐵馬。
這樣好的鳴遠,我卻強迫他寫下最可惡的「歡喜」二字。
我卻常常欺負他帶病的身體。
本來他就不成活了,我還拿刀戳他的心窩子。
「對不起,鳴遠,是我太壞了。」
崔鳴遠睡下了,我卻還在哭。
蕭元祈龍ťũⁿ袍加身,端的是天子氣派,卻哀慼地站在半明半暗的燭火旁。
他問我:「姍娘,你看不見朕的心嗎?」

-17-
我擔心蕭元祈吵到崔鳴遠,便與他去了涼亭裏。
朔風呼嘯,蕭元祈把大氅給了我。
我裹着他暖熱的大氅,問他:「皇上,你知道皇宮有多大嗎?」
這是幾日來我爲數不多的平和語氣。
蕭元祈淺淺勾了一下嘴角。
「姍娘若想知道,我叫人去丈量。」
我輕輕搖搖頭。
「我知道有多大。我要花上四個時辰,走兩萬六千步,才能繞着宮牆走完一圈。」
「這是您不在的那三年裏,我最常做的事。」
「宮裏的宮女太監都知道皇上不喜歡新皇后,所以沒有人盡心照顧我,沒有人同我說話。宮中戒備森嚴,連只貓都進不來。所以我每日喫過餿掉的飯菜後,唯一能做的就是繞着宮牆走走停停。」
「這是我做皇后的三年。我見不到爹孃,也傳不出消息,我一下子從首輔的小女兒變成了無枝可依的蓬草。」
「我記得將士出征,若戰事不忙,逢年過節,也能回來看看的。可三年裏,我沒見過你一次。」
「三年後你回來了,立刻廢了我,打發我去了善寧宮。我連餿掉的飯菜都不能常常喫到了,宮人像欺負狗一樣欺負我。我去佛堂的日子,都是我被宮人欺負狠了、餓得實在沒法兒的日子。」
「看見你時,我是怕,怕你叫來太監,將我打死了,我只能騙你。」
「後來我遇到了崔鳴遠,他可好了,我與他相識後,再沒餓過,也再沒人欺負我。」
「那是我冷宮近四年裏,唯一的舒坦日子。」
「你問我心裏有沒有你。皇上,換成你,你心裏會裝下誰呢?」
蕭元祈的聲音有些顫抖。
「你是在怪朕,四年裏沒有好好照顧你?朕知道錯了,你不能給朕一個機會嗎?」
「朕會改。」
我搖頭。
「若你當初你在鳴遠之前找到我,若你沒有對鳴遠下此狠手,結果或許會很不一樣。」
蕭元祈紅着眼睛拉住我的手。
「朕找了,是你騙了朕,你不能因爲這個怪朕。」
我拂開他的手。
「皇上,都是命,沒法回頭了。」

-18-
來年六月,我生下了一個男嬰。
蕭元祈很高興,立刻立他爲太子,並宣詔恢復我的後位。
我將孩子抱給崔鳴遠看。
他很喜歡這個孩子,幾次抱着不撒手。
蕭元祈知道後便不許他碰孩子。
我知道,若不是造化弄人,崔鳴遠抱的便是我們的孩子。
他會是一個很好的丈夫、父親。
可卻再也不可能了。
崔鳴遠寫字畫畫的本事沒有丟。
他爲我作了幅畫。
畫的是邊關的景色。
他在紙上寫:若羌的草場很廣闊,最宜跑馬;賀蘭山下牛羊成羣,炙肉最是可口;敦煌的佛窟我還沒去過,但別人都說景色盛美。
慕姍,等我走後,你替我將這些地方看一遍,好不好?
我看着他瘦削的手孱弱地握着筆桿,淚掉落到宣紙上。
他知道他若死了,我怕也活不成了。
他不想我同他一起走。
我不說話。
他又寫:求娘娘垂憐,全我念想。
於是我伏下身, 親吻他毫無血色的嘴脣。
「好吧將軍,我都替你看一遍。」

-19-
盛元八年,十一月, 三五日夜, 大雪。
崔鳴遠死了。
走時血嘔了滿身,很不體面。
我想起見他的第一面。
他多瀟灑恣意啊,不知是多少閨中女兒的夢中人。
我想, 早知那日春庭宴槐樹下, 便不理他。
我爲他守過頭七, 便要出城。
蕭元祈攔下我:「孩子這麼小, 你走了他怎麼辦?」
我不解:「不是有奶孃嗎?」
蕭元祈咬牙看着我。
「朕不允。」
我點點頭。
「那我現在就去死。我若想死, 你決計攔不住。」
蕭元祈抱着孩子一副很痛苦的模樣。
「他都死了, 你還是不願意看看朕嗎?朕難道就不會痛嗎?」
我根本聽不出他在說什麼。
「我說了, 我要出城。」
蕭元祈沒辦法, 只能擱下公務, 與我一同出行。
崔鳴遠不在了,我不在乎身邊有誰。
我的心早死了。
這一趟走了快一年。
我站在若羌的草場, 看見馬兒肆意奔跑,卻沒有任何衝動。
蕭元祈想教我騎馬, 我不願意。
這是我和崔鳴遠的事。
我去了賀蘭山下, 炙肉很香, 我一口也喫不下。
我也來到了敦煌的佛窟, 菩薩低眉,佛陀悲憫,金剛怒目, 周圍禮佛的人不斷, 我站在其間, 毫無所求。
回程的馬車上, 我沒有說一句話。
崔鳴遠, 我都看過了,可是我還是很想你。
世間事留不住我。

-20-
回Ŧüⁱ到皇城後, 蕭元祈看出我的不對勁, 得空便陪着我。
「姍娘, 孩子漸漸大了,你給他取個乳名吧。」
我並不說話,只是近乎入迷地看着崔鳴遠留下的那些字畫。
我甚至能從每一處筆墨回想起崔鳴遠當時的神情。
盛元九年,十一月, 三五日夜,大雪。
我用刀割破了自己的喉嚨。
死得又痛苦又難堪。
蕭元祈抱着我,不顧天子威嚴嚎啕大哭。
「你就不能爲了朕活, 你就不能爲了孩子活!」
我沒法回答他,瞳孔漸漸失了神。
依稀記得,善寧宮有一株桃樹, 春天時桃花開得很旺, 只是不結果子。
那是盛夏日,桃樹上還有一朵桃花沒有凋謝。
崔鳴遠將那朵花折下來,別到我耳旁, 對我耳語。
「求娘娘垂憐,準我年年爲你戴花。」
我怎麼答的來着?
「好啊,你可別做不到啊。」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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