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死後第二年,我去了京城。
京中人都問我:「你找何人?」
我答:「找我孩子的父親,他叫沈召。」
所有人都笑,他們說沈召是京城第一貴公子。
「人家如今是尋陽公主的駙馬爺,豈是你能癡心妄想的?」
我也笑。
太好了,我要殺的,正是駙馬爺。
-1-
我入京城那天,正趕上祈福大典。
臺子足有三丈高,背後豎着硃紅立柱,上面描繪着公主的畫像。
茶館前的人們議論紛紛:
「這便是尋陽公主嗎?」
「公主當真是傾國傾城,難怪如高嶺之花般的沈家公子也對她一見鍾情。」
我揹着包袱,坐在茶館前,端茶的大娘見我不像京城本地人,跟我搭話:「小娘子這是來京尋人?」
「嗯。」
「尋的是什麼人?大娘我門路廣,或許可幫你打聽一二。」
我指指畫像:「不用找了,我就找她。」
大娘愣了愣,和周圍的茶客們一起發出鬨笑。
「她找的居然是尋陽公主!」
「看她這鄉下來的窮酸樣,公主府她都進不去吧。」
我放下茶杯:「你們說她是尋陽公主,可尋陽公主不是已經過世十幾年了嗎?」
尋陽公主,太后的獨生女,集所有榮寵於一身。
奈何佳人不壽,七歲那年就因病夭亡,是太后與皇上的至哀至痛。
「哎呀,你們外地人消息就是慢,還不知道吧?這一位就是尋陽公主轉世。」大娘尊敬地遙指柳凝深的畫像。
原來如此。
我淡淡地想,這可真是命中的緣分。
我們一直在爭搶同一個東西,無論是當初的沈召,還是如今這個公主的身份。
茶館的客人們議論着這位轉世的尋陽公主,說她一出現就帶着吉兆,南邊原本河患肆虐,水災嚴重,結果她一出現,便將妖女沉江、令河神息怒,挽救了萬千黎民百姓的性命。
隱居南方多年的沈召公子將她護送回京,二人生出感情,由此展開一段佳話。
我聽着,嘴角泛起一抹冷笑。
多好啊,多好。
我的女兒死在河底,屍骨腐爛成泥。
她的父親娶了兇手,即將洞房花燭。
大娘見我冷笑,莫名其妙地問道:「小娘子,你到底是什麼人,一會兒打聽尋陽公主,一會兒打聽沈公子,莫不是有什麼瘋病吧?」
我並不回答,只是捧起熱茶,摘下覆面的紗巾。
容顏露出的那一刻,我聽到不遠處噹啷一聲脆響。
是個穿紫衣的老太監,他方纔一直坐在裏面的雅座喝茶,此刻目光正落在我身上。
在看清我眉眼的瞬間,他手中的茶盞落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茶葉陳了,用的也非山泉水,不夠清甜。」我只飲了一口,便搖搖頭。
看向老太監,我輕聲道:「汪德海,還是你泡的茶最好喝。」
老太監呆呆地望着我。
他站起來,腳步踉蹌地朝我走來。
「汪總管,您這是做什麼?」旁邊的客人們忙不迭地攙扶,「大膽,汪總管的名字豈是你能夠……」
不怪他們惶恐。
汪德海是宮裏的紅人,在太后面前都說得上話。今日不知有多少人是因爲想要和他攀上點交情,纔來這間茶館喝茶的。
然而下一瞬,這位汪總管便在我面前跪了下來。
他抬起頭,看着我的臉,花白的眉毛下蓄了淚。
「殿下?」他顫抖着問。
我嘆道:「你老啦,麪皮皺得像灌湯包。誒,這個你贖回來啦?」
我指着他脖子上掛的金玉鎖。
汪德海的淚落了下來,他重重叩頭。
「奴才給尋陽公主殿下請安!」
滿座譁然。
我站起身,望着這繁華的街肆,神色清冷又寂寥。
茶館的消息總是傳得飛速,相信很快,所有人都會得到一個消息——
真正的尋陽公主,回來了。
-2-
其實我根本不是尋陽公主。
我是個採藥女,清晨沾着露水下山,傍晚沐着月色歸來。
十七歲那年我救了個穿白衣的公子,他說他叫沈召,是個普通的書生。
他誇我:「阿月,你的眼睛生得真是好,像是綴滿了星星的湖。」
我沒讀過書,不識字,從小母親只會打罵我,說我是陰陽眼,死人臉。村中的鄰居也總說我能看到鬼魂,是不吉之人。
從沒有人這麼溫柔地對我說過話,從沒有人用這麼美的字眼形容我。
我的日子從此有了歡喜。
一年後我與沈召成了親,他辦學堂,我辦醫館,又過一年,我們有了女兒。
沈召讓我給女兒取個名字,我說:「叫寧寧吧,願歲月安寧,人心寧和。」
這是我在學堂上聽來的話,真是一句好話,代表着我對生活所有的期許。
沈召眼神微動,他低頭逗女兒:「寧寧,寧寧……」
叫這個名字時他脣齒間有無比的溫柔。
我以爲這是他對女兒的愛。
直到六年後我才知道,因爲他愛的女人,小字叫——
凝凝。
-3-
凝凝,她的名字叫柳凝深。
沈召十歲那年,父親寵妾滅妻導致他母親慘死,沈召一個人爲母親送葬,回程時被困在風雪裏,又冷又餓,差一點死掉。
那時是一個小女孩將沈召救上了自己的馬車,她給沈召餵了熱湯,把自己的手爐塞進沈召懷裏。
她還對沈召說:「你要相信,這個世上總會有人愛你。」
那個女孩就是柳凝深。
她沒有身份,沒有父母,沒有來頭,像是憑空出現在我們這個世界上。
但沈召都不在意。
他愛她,哪怕她身邊還有許多別的男子,他依然等着,認定自己是最癡情的那一個,她總會回到自己身邊。
然而事與願違,柳凝深最終拒絕了他。
她還對他說了一句奇怪的話:
「阿召哥哥,你很好,但像你這樣的好人,只能是個男二罷了。」
柳凝深選了別人,洞房花燭,恩愛無邊。
沈召被傷透了心,遠走他鄉,自甘墮落——直到遇見了我。
他沒想到,柳凝深回來了。
她在山間的茅屋門口,笑吟吟地看着沈召。
「阿召哥哥,這八年來,你一直在此地自我放逐嗎?
「我就知道,你是最癡情的那個,會始終爲我守身如玉——」
柳凝深的笑意突然僵在嘴角,因爲她看到一個小女孩從茅屋中走出。
「阿爹。」那是寧寧,她用小手揉着眼睛,「我餓了。」
她隨即看到了柳凝深:「阿爹,她是誰啊?」
沈召摸摸寧寧的頭,他說:「乖,你先回屋。」
待到門口只剩下沈召與柳凝深二人,沈召才深吸一口氣:
「凝深,你我二人之間的確有種種往事,但如你所見,都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了,我已經娶妻生子……
「往後,我們各自安好吧。」
沈召低垂着眼眸,轉身回屋。
「阿召哥哥……」
柳凝深喊他。
「當年你對我的海誓山盟,難道都不作數了嗎?」
沈召腳步不停。
「沈召!」喊叫聲終於變得撕心裂肺。
「如果我告訴你——
「我是尋陽公主呢?」
沈召的腳步猛地停了下來。
-4-
我採藥回家時,沈召已經不見了。
寧寧滿面淚痕地抱住我。
她說:「孃親,我好怕,阿爹是不是不要我們了?」
她又說:「孃親,阿爹會不會爲了那個女人傷害我們?不行,我不會讓阿爹傷害你的,我會保護好孃親的!」
那一夜,我的淚像是不會停歇的雨,落了整整一宿。
天亮時,我擦乾眼淚,去找柳凝深。
我沒有想到,她也在找我。
「我昨日就想見你。」她笑得冷淡,「我倒是想看看,是什麼樣的野女人勾引了阿召哥哥,讓他說好一輩子等我,竟然食了言。
「如今看來,不過如此。」
我不說話,看向站在她身邊的沈召。
他側過頭,避開了我的目光。
「沈郎,夫妻八年,你連看我一眼都不敢麼?」
我輕嘆。
沈召垂着眼睛,不言。
看到他這副模樣,我已然明白,這個男人再無一絲可指望的地方。
也罷。
「柳姑娘,我來只爲和你談談。
「我們母女從此與沈召不再聯繫,無須贍養,無須關照,從此陌路。
「作țũⁱ爲條件,你不得再進入我們的生活,尤其——不得傷害我的女兒。」
柳凝深愣了愣,隨即大笑起來。
「蘇月,是吧?」她念着我的名字,「你敢勾引屬於我的男人,如今竟然還想全身而退麼?
「一個賤人,一個鄉野村婦——你看看自己,配與本公主講條件嗎?」
我很想說,你是哪門子冒充的公主。
但這話並沒有出口,因爲鈍鈍的痛楚從後腦傳來,我回頭,看見舉着棍子、滿眼通紅的沈召。
倒下去的那一刻,我看到了柳凝深滿意的笑臉。
她說:「阿召,你放心,我一定會讓你當駙馬的。」
-5-
醒來時是在河邊,厚重的鐵鏈拴着我的手腳。
眼前江水湍急,怒濤洶湧。
洪水已經肆虐了幾個月,兩岸不知有多少百姓因此流離失所。
然而此刻,人們都聚集在江邊,他們高喊着口號。
「殺妖女!祭河神!」
「求公主爲蒼生除妖!」
而站在高臺中央的正是柳凝深,她長髮披散,手持一把鋒利的寶劍。
妖女是我麼?我下意識地想。
下一瞬,我意識到自己想得太美好了。
柳凝深將劍舉起,指向一塊巨大的木板。
木板上,一個小小的身影被釘在上面。
待我看清那個身影,心臟彷彿被人撕碎——寧寧!我的寧寧!
寧寧也在同一瞬看到了我,小小的人兒哭叫了起來:「孃親!孃親!」
我目眥欲裂:「柳凝深!我要殺了你!沈召!沈召!那是你的孩子!」
沈召站在柳凝深的身後,沉默得如一塊石頭。
巨大的木板被推入洶湧的河水中。
我跪下來,不斷地磕頭,血液染紅了河岸:「我求求你們,我求求你們了,求求你們了……」
柳凝深將劍遞給沈召。
「沈公子,你也是大族出身,這妖女是你的女兒,理當由你親手除害。」
沈召的手微微發抖。
「阿召哥哥。」無數沸騰的聲音中,只有我聽到了柳凝深的嬌聲低語,「我說了,和你在一起的前提,是你要證明,你最愛的人是我。」我渾身血液被冰凍,看着沈召上前,一劍劈開了木板。
「不——」
我以爲我會昏過去。
但我沒有。
我眼睜睜地看着劍劈在寧寧的身上,木板碎裂,寧寧掉進洶湧的水中。
江水中湧出一團血花,隨即被奔湧的水流衝散。
與此同時,是無數的歡呼。
「雨停了!」
「果然妖女已死,河神息怒!」
「柳姑娘說的是真的!她果然是尋陽公主轉世!」
「感謝公主庇佑百姓!公主千歲千歲千千歲!」
萬衆叩拜,柳凝深立於高臺,神情高貴,不可侵犯。
負責拴着我的守衛也忙着歡呼,鐵鏈被鬆開,我趁着這一瞬,撲入了黑暗的江水中。
-6-
水真是好東西,冤魂也罷,罪孽也罷,落入水中,便全都消弭於無形。
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水系都是彼此聯通的。
我望着御花園中的鯉魚池,此刻夜色落在上面,它看上去和那一日的江水同樣墨黑。
「殿下?殿下?」
汪福海的聲音將我拉回現實。
「殿下在想什麼?」
「沒什麼。」我說,「只是覺得這鯉魚池還是記憶裏的樣子。」
汪福海笑了笑:「殿下幼時最愛在這裏玩耍,太后娘娘思念殿下,叫一切都保持原樣,連鯉魚的數量都不曾變過。」
這個老太監,他一心一意地相信,我就是尋陽公主。
但事實上,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這個池子,我也根本不喜歡鯉魚。
「等下太后娘娘召見,殿下還需多多注意。」汪福海擔憂道,「畢竟殿下在茶館時也聽到了,數月前已有個女子……」
「嗯,她冒充我。」我說,「你放心,母后那裏我會好生應對,她自然會分清誰是她真正的女兒。」
汪福海點頭,他是信我的,但眸中還是難免落下一絲憂色。
畢竟,如果太后認定我是個冒牌貨的話,無論我還是他,都是欺君大罪。
太后的大殿很暖和,爐中燃着好聞的沉香。
我走進ṭŭ̀ₑ去,殿堂上穿着深色華服的中年女子垂眸望向我,她眉目絕美,只是臉色蒼白,整個人帶着一種沉沉的病氣。
我行禮後,抬頭望向她。
眼淚在瞬間掉落,我喉頭哽咽:「母后怎麼都有白髮了?」
太后的眼圈沒有紅。
據說她在柳凝深前來認親的那天,抱着柳凝深痛哭失聲。
但現在第二個女兒找了過來,她的懷疑,一定比感動要多。
「賜座看茶。」太后的聲音聽不出什麼感情。
精巧的食盒擺在我的面前,光是盒壁上那些繁複的花紋和點綴的寶石,就已是我這個鄉野採藥女從未見過的。
「餓了吧?先喫些點心。」太后說,「等你皇兄來了,再一起用膳。」
我從食盒中拿起一塊花生酥,咬了下去。
太后的眼神一下變得凌厲。
下一瞬,我拿起一塊手帕,吐了出來。
「唉,還是喫不慣。」我嘆氣,「前世我身子不爭氣,如今轉世了,便想將之前無福消受的食物都嚐嚐。
「沒想到前世碰不得這花生酥,這一世仍舊是不喜歡。」我搖搖頭,將花生酥放下,「女兒還是喜歡菱粉糕——今日李御廚沒做麼?」
菱粉糕是尋陽公主生前最愛的點心。
太后的眼神變得柔和:「李御廚年紀大了,現在是他徒弟做,正在蒸呢,等下便送來。」
我不高興道:「母后不信我,拿這花生酥試探我,如若我真嚥下去了,你是不是覺得我是冒牌貨?」
「怎會?母后只是……」
我的眼淚落下來:「母后別騙我了,我知道,幾個月前有個女子來找你,你是不是已經將她當作是我了?」
背後傳來一聲輕輕的足音。
我回過頭,看到了明黃色的龍袍,和一張驚豔衆生的臉。
我曾以爲沈召已經足夠俊美,擔得起溫潤如玉四個字。但在這個男人面前,一切美玉黯然失色。他薄脣深目,氣質清冷而又華貴。
周圍的所有人都跪了下去。
「皇上萬歲——」
我感覺膝蓋很重,我只是個沒見過世面的採藥女,縣太爺的馬車是我見過的最大的排場。
在如此的山呼海嘯中,我下意識地想要跪倒叩拜。
但我忍住了。
「尋陽,我是皇兄啊。」男人看向我。
太后、皇上、所有宮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
我深吸一口氣,後退一步,眼中浮現出驚恐:
「我不認識你。」
-7-
離開太后的宮殿時,我的中衣已經被冷汗浸透。
皇上,他的確不是尋陽的皇兄。
尋陽的親哥哥跟她死在同一年,那一年時疫肆虐,京城中的許多孩子都染了病,最終太后的這一雙兒女都沒能活下來。
先帝和太后悲痛欲絕,然而江山不可無後。
因此現在的皇上,是從宗室裏過繼的——尋陽公主生前並沒有見過他。
至此,我終於通過了太后給我的所有考驗。
但這注定只是個開始,我和柳凝深之中,註定只能有一位是尋陽公主轉世。
柳凝深現在在朱州爲百姓祈雨——自從斬殺妖女治理河患後,她現在在百姓之中威望甚Ṱű̂ₙ高,京中那座祈福臺,就是百姓們自發爲她搭建的。
在柳凝深回京城前,太后讓我暫住在別苑裏。
我垂淚:「女兒想住回昭華宮。」
那是尋陽公主昔日的居所,現在住在裏面的人是柳凝深。
「鳩佔鵲巢!」我委屈道,「她冒充女兒的身份,還住在母后當初賜給女兒的宮殿裏……」
太后握住我的手,輕咳一聲:「你先住在別苑,待到真相大白,母后自會好好補償你。」
她信我,但又不信我。
這位已經失去兒女十幾年的母親,在面對兩個都有可能是尋陽公主轉世的人時,難以決斷。
一切只能等柳凝深回來再查。
從朱州回來需要半個月的工夫,這半個月中,我一直在太后跟前盡孝。
太后自從一雙兒女接連去世,就深受打擊,十幾年來纏綿病榻,身子虧空得厲害。
我爲她試藥,親身嚐遍幾百種藥材;又見古方中說人血可以入藥,我便立刻割破自己的手腕。
連太醫院的院首都有些動容:「若不是親生母女,豈會如此付出?」
太后看我的目光也越來越柔和,很多次她輕攬着我的肩膀,撫摸着我的頭髮,臉上流露出疼愛之色。
就彷彿我們真的是一對分別多年後又重逢的母女。
然而一切在柳凝深出現那天,分崩離析。
-8-
柳凝深是在一個清晨入宮的。
等到了我請安的時候,她已經在太后的殿裏了。
我在太后的殿前跪了一個時辰,仍然不被允許入內。
門口的太監勸我:「您先請回吧。」我眼眶通紅,「母后不願見我嗎?」
太監嘆口氣。
我想了想,褪下一對金鐲子,塞給太監。
「喲,您這是幹什麼?快拿回去。」太監嘴上說着,手卻沒鬆開那對沉甸甸的鐲子。
「公公行行好,能否提點我一下?」我楚楚可憐道,「我與那位到底誰真誰假,至少也該有個當堂對質的機會,怎麼她一回來,母后連見我都不願意了呢?」
太監眼瞟着四下無人,飛快地將金鐲子塞入懷中,然後嘆氣道:「是因爲皇上。」
幾乎是話音剛落,明黃色的龍袍出現在了遠處。
-9-
太監立刻噤聲退下。
皇上走向太后的寢殿,龍袍的下襬滑過我的眼前。
我叩拜:「臣女見過皇上。」
他並不停留,甚至不低頭看我一眼。
爲什麼那太監說「是因爲皇上」?
明明尋陽公主在世時根本不認識皇上,爲何皇上能夠影響到太后的決定?
電光石火間,我突然明白了。
不知哪來的勇氣,我膝行上前,一把拽住皇上的袍角。
身後的太監急了:「大膽——」
「是因爲她能祈雨嗎?」我低聲問。
皇上的腳步微微一頓。
但他並不停留,繼續向前走。
身後的太監已經上前要拉扯我,我甩開他們,急促道:「如果是假的呢?」
皇上的腳步停下了。
他揮開上前的太監,蹲下身來看着我。
那雙眼睛像是潭水,清澈,但是深得想要把人吞進去,死無葬身之地。
我深吸一口氣:「是假的,這世上如果真有人能夠與天相通,那隻可能是皇上這個天子,她算什麼東西,能夠左右上天的旨意?」
皇上看着我,他突然笑了。
「隨朕來。」
-10-
我知道我賭對了。
ṭûₒ皇上在乎的不是尋陽公主,對他而言,那個十幾年前就死去的小女孩只是個陌生人,是誰都行。
但他在乎神女。
柳凝深之前在江州斬殺妖女、治理河患。
現今又在朱州爲民祈雨、免去旱災。
這是皇上真正關心的,他在意的不是親情,而是江山社稷,是皇權穩固。
太后顯然沒有認爲我是冒牌貨,如果真是那樣,我應該已經因爲欺君之罪被處死了。
之所以讓我活着卻又冷落我,就是因爲無法確認尋陽公主是誰,但柳凝深不能得罪。
但如果——
神女也是假的呢?
御書房裏,龍涎香氣息淡淡。
我對皇上叩首:「柳氏並不能祈雨,她只是能預知。」
「預知?」
「預知災患何時停止,然後在準確的時間點登臺作法,顯得像災患停止是因爲她,但其實無論她作不作法,災患本就會停止。」
皇上淡淡道:「你是如何得知的?」
我沉默。
「因爲我的女兒。」
「你的女兒?」
「皇上不必裝了,您應該查過我吧?」我說,「在來京城前,我是江城的採藥女,沈召是我的丈夫,我們有個女兒,死在柳凝深的祭典裏。」
皇上神色不動。
「我女兒是個很好的孩子,自己都喫不飽,還掰半塊饅頭給老乞丐。鄰居的奶奶眼睛疼,說是滴了露水就好些,她就每天天不亮上山收集露水。
「皇上,如果這天下真有愛世人的神女,那神女應該是我的寧寧。」我輕聲道,「她死後,我無數次地想,爲什麼像柳凝深這樣的惡人也可以終止水患。
「唯一的答案就是,水患本就要終止,那是上蒼保佑皇上的社稷,與任何人力無關。」
皇上看着窗外的陽光。
他提前遣退了所有侍從,室內只有我們兩個人,稀薄的陽光落在他的身上,恍惚得讓我有些看不真切。
他轉過頭:
「你說的朕知道了,她是不是神女,朕自會有辦法去分辨。
「現在,朕有個問題。」
他來到我面前,彎下身,深潭一樣的雙眸牢牢地對上我的眼睛:
「你真的,沒有見過朕嗎?」
-11-
我跪在那裏,陽光照在我的身上,我卻無端覺得冷。
內心有個直覺在提醒我,這個問題很重要,答錯了就是萬劫不復。
我呆在那裏,良久,低聲說:
「沒有。」
話音出口我便感覺自己答錯了,因爲皇上低垂眼簾,眸中閃過了難掩的失落。
他輕輕呼出一口氣,面容恢復了冷漠。
「你退下吧。」
他不再看我。
我走出御書房,暮色四合。
汪福海在門口等我,我扶着他的手回別苑。
待到只剩下我們兩個,我才低聲道:「汪福海,能不能再給我講講皇上的經歷?」
我之前沒有太花心思在皇帝身上,因爲覺得對尋陽公主來說,他只是個陌生人,我的精力還是應當放在太后身上。
但現在,直覺告訴我,我錯了。
「皇上是端宜太子的世孫,端宜太子得罪了世祖,一度被廢爲庶人,發配江州……」汪福海低低地講起來。
歷史很長,簡單來講,皇上出身於宗室裏最破落的一支。
他父母早亡,身邊也早就沒有僕人跟隨,只有個書童忠心耿耿。
十三歲那年他由書童陪着趕往京城,結果在京郊西山遇到歹徒,書童爲保護他而死。
皇上進城時,灰頭土臉,孤身一人,連包袱都是破的。
這是天子昔日裏最不想被人知曉的卑微時刻,因此知道這段往事的老人也都閉口不言。
如果不是汪福海告訴我,我大約也永遠不會知曉這段故事。
此刻,我拿着茶杯,細細聽着。
直覺告訴我,有什麼很重要的線索,就在這段故事裏。
「皇上重情重義,那爲他身死的書童也在他登基後被追封爲異姓王……」
「等等。」我手中的茶杯驟然落地,「你說皇上在入京前,於何處遇到了歹人?」
「西山啊。」
我的身體漸漸顫抖起來。
尋陽公主在死前的一個月,曾去京郊佛寺上香,正是在途中感染了時疫,回宮後不治身亡。
京郊佛寺,就在西山。
這就是爲什麼皇帝要問我,是否從未見過他。
尋陽公主是見過皇帝的!就在西山,進京的卑微少年與榮寵正盛的小公主有過一面之緣。
其中或許發生過什麼深刻入骨的故事,但後來,生死將他們相隔。
在我回答沒有見過皇帝的那一刻,我已經落了下乘。
柳凝深是極有可能知道這段故事的。
事實證明,我的預感是對的。
-12-
禁足的旨意在黃昏時分到來。
宮中的人慣會見風使舵,雖然上面沒有明確說兩個公主誰真誰假,但眼看柳凝深跟皇上太后談笑風生,我卻被禁足,他們哪有不明白的意思。
於是一時間人人都苛待我,我的食物是餿的,被子是長黴的,生病後也沒有任何太醫來爲我診治。
只有汪福海拼着一張老臉爲我求來米粥,他在太后殿外跪了一夜,向太后陳情:「奴才當年親自侍奉過公主,奴才怎會不知誰真誰假?」
我嘆息:「汪福海,你爲何信我?」
汪福海頓了頓。
他說:「殿下,奴纔不是信你,而是不信那一位。」
-13-
尋陽公主死的那年,汪德海三十七歲,在宮裏當差。
他並不是個好太監,趁着尋陽公主生病、上下監管不嚴,他偷了公主的金玉鎖。
原因是他妹妹病了,藥房裏有味貴得嚇人的靈芝,汪德海最疼這個妹妹,拼着死罪走了私。
他一直以爲公主沒發現。
直到公主嚥氣前,單獨把他叫過來,小手給他塞了塊東西。
汪德海一看,是個金鐲子。
「你妹妹病好了麼?」公主說,「那個鎖太小了,這個大,能換更多藥。」
汪德海伺候過許多主子,其中許多都已經過世,他早對死別感到țũ¹麻木——無非是換一個宮當奴才罷了,去哪都一樣。
唯獨尋陽公主死時,汪德海哭成了淚人。
他沒再服侍別的主子,一心一意地爲公主守陵。
太后感嘆他的忠心,時不時就要叫他去聊聊天、講講公主小時候的去世,每次去都賞賜頗豐。
他有了錢,歷經千辛萬苦將那金玉鎖尋到,贖了回來,每日貼身佩戴。
十幾年過去了,當太后那邊的姑姑興奮地告訴他「尋陽公主轉世回來了」的時候,汪德海比誰都高興。
他跪在太后宮外,那天下着大雪,但他不覺得冷,一門心思地候着公主出來。
公主真的出來了。
她裹着雪白大氅,容顏如玉,是個絕頂的美人。
汪德海湊身上前,跪得久了,他的褂子上沾了雪,蹭到了公主的裙子上。
「呀!」公主一回頭,叫了起來。
「什麼髒人也往前面湊!」她惱怒道,「這裙子是母后剛賜給我的!」
只那一聲,汪德海就知道,她不是尋陽公主殿下。
汪德海悄悄地走了。
他沒法跟太后說什麼,太后沉浸在失而復得的喜悅裏,他拿不出證據證明這個能說出公主幼時一切故事的女人是冒牌貨。
但汪德海堅信,她不是公主。
此時此刻,汪福海拿起藥碗,笑了笑:
「奴才在這宮裏快三十年了,說句粗鄙的話,每個人都是樹上的猴子,對着比自己高的,能戴好面具裝出笑臉,但對比自己低的,絕不會花力氣僞裝屁股。
「如果有人要冒充尋陽公主,她一定會記好公主跟大人物之間的所有事情,但對於奴才這樣的人,沒必要,犯不上。」
汪德海自嘲地笑笑。
「所以啊,奴才信您。
「哪怕您真的不是公主,您也肯定是個善良的人。」
-14-
我在陰暗溼冷的寢殿裏坐了一整晚。
我將許多線索細細梳理,然後從中發掘了許多我未曾知曉的真相。
我驟然意識到,我並未落後於柳凝深。
甚至我們可能都走在一條錯誤的路上,先回頭的人才能獲得一絲生機。
我叫來汪福海:「你走吧。」
他呆住:「什麼?」
「用你跟太后的情分,離開這裏。」我說,「然後把你昨晚的言論散播出去。」
他不肯,我摁住他的肩膀:「你說過,你願意幫我的。」
汪福海走了。
他是個散播言論的好手,很快,宮中人都知道,他並不是真的信我是尋陽公主,而是因爲受了柳凝深的氣。
而幾乎是一鼓作氣,柳凝深那邊也找到了證據:
一個已經出宮的老宮女回來做證,說當年在尋陽公主宮內見過一個負責灑掃的小宮女,長得很像我。
那陣子時疫嚴重,很多得了病的宮人被送出宮去,這個小宮女或許就是其中之一。
她遠走江城,成了一個採藥女,又在多年後回來,冒領尋陽公主的身份。
這一切解釋了爲何我會知道那麼多尋陽公主的事。
一時間,宮內人人都只等着看我怎麼死。
我坐在別苑內,看着窗外沉沉的暮色。
快到時候了。
-15-
第一個來看我的人是沈召。
他的眉宇間帶着悲哀:
「阿月。」
他喚我,我並不理他。
「我都明白了。」他低聲說,「你是因爲還想和我在一起,所以才冒領尋陽公主身份的麼?」
雖然處境已經極其糟糕,但我還是沒忍住笑出了聲。
他不明白我在笑什麼,上前一步,懇切道:「阿月,你不該和凝深作對。
「現在去皇上和太后面前陳情,太后或許會念在你曾在公主宮內灑掃服侍過的分上,饒你一命。」
他說:「我也會努力爲你求情。」
我大笑:「爲我求情?沈召,你算個什麼東西,也配爲我求情?」
他的臉色漸漸漲紅:「我是沈氏正房長子,亦是公主駙馬,太后和皇上會……」
我打斷他:「沈氏?如果不是沈氏沒落,你也不會一聽柳凝深是公主,就爲了她殺死我們的女兒。這個沈家公子的身份,不過是個笑話。」
沈召臉色煞白。
「至於公主駙馬……」我笑容更盛,「你真以爲,柳凝深會嫁你嗎?
「還記得她當年拒絕過你的話嗎?你是男二,沈召。何謂男二?不過是她無情,你癡情,她逃離,你等待。」
沈召的面色一寸寸灰了下去。
他是有預感的。
這些日子,柳凝深圍在皇帝的身邊,巧笑倩兮。
她挽着皇帝的袖子,親暱地叫着皇兄,那份小女兒的嬌態從未給過沈召。
沈召看着他們,神情苦澀而又酸楚。
「別擔心,沈郎。」我幽幽地笑道,「等到以後我成了公主,會聘你爲駙馬的。」
「你……你還愛着我麼?」沈召一愣,隨即低眉,「算了,你如今自身難保,怎麼還可能成爲公主?」他落寞離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在心裏冷笑。
捻起最後的青黛,對着銅鏡,我爲自己描了個眉。
負責看守我的宮女輕嗤:「他都走了,你纔開始梳妝?」
「我梳妝可不是爲了他。」我淡笑,「等下會有客人呢。」
宮女愣了愣:「這別苑如今比冷宮還寂寥,誰會來看你?」
「自然是想看我死的人了。」幾乎是話音剛落,外面傳來通報聲。
「尋陽公主到——」
-16-
柳凝深來了。
她還是那樣美,比上一次相見又華貴了太多。
相比之下,我形容枯槁,骨瘦如柴。
她遣退了所有下人,微笑着望着我。
「我沒想到,一個路人甲能有這樣的金手指。
「你居然曾經在女主的宮裏當過差,然後憑着這份經歷回來冒領公主身份,向我復仇。
「可惜了,主角之間的太多事,你一個下人根本不會知曉。」她彎下腰,尖銳的護甲戳在我的臉上,「你露餡了。
「在你說不認識皇上的時候,你就已經露餡了。」
連日的病痛和飢餓讓我沒有力氣躲開,我木然地坐在原地,說:「所以,尋陽公主認識皇上麼?」
「豈止是認識,皇上是男主,尋陽公主是女主,女主是男主的白月光啊。」
柳凝深得意道:「知道何爲白月光嗎?在西山,皇上的命可是尋陽公主救的。」
我靜靜地看着她。
「你不用這樣看着我,我不會被你套話的。」柳凝深道,「你不要指望從我這裏探聽到消息,然後再以此來鬥贏我。
「我既然敢告訴你是尋陽公主在西山救了皇上,就意味着我肯定知道得比這更多。
「就算你去找皇上也沒有用,你能說出你救了皇上,但是細節呢?他那天穿的什麼衣服,手裏拿着的是什麼東西,我餵了他什麼藥,這些你說得上來嗎?」說得上來。
我在心裏道。
他穿的是青衣,拿的是一柄染血的鋤頭,公主沒有喂藥,喂的是一碗熱粥。
但我什麼都沒有說。
柳凝深沒有注意到我神情的異常,她站起來,撫摸着自己髮間華麗的金簪:「一個路人甲,也想鬥贏穿書女,真是笑話。
「你啊,欺君大罪,馬上等着凌遲處死的旨意吧。」
柳凝深不再回顧,轉頭離開。
她忙着去見皇帝,忙着成爲他的月光。
我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柳凝深離開後,樹叢後的一個身影動了一下,也跟着消失。
我知道,那是皇上安插在我身邊的眼線。
剛剛柳凝深說過的話,會一字不落地傳進皇帝的耳朵裏。
-17-
三日後,消息傳來,皇上要以祈雨的方式,判斷誰纔是真正的公主。
「國師告訴朕,公主轉世,攜天命而來,京城周遭的此次旱災,只有公主可解。」
柳凝深有些驚訝,她本以爲天平已經徹底傾斜向她,沒想到皇上居然還是要公開檢驗。
但聽到方式是祈雨後,她長長鬆了一口氣。
所有人都知道,能祈雨的人是她。
這或許只是皇上要當着天下的面,徹底證明她的身份。
欽天監安排了兩枚木籤,一長一短,由我和柳凝深抽籤決定誰先誰後。
柳凝深抽中了長籤,監正官說:「短籤先,長籤後。」
柳凝深得意地看我一眼,勝券在握。
祈雨是在正午,太陽暴曬。
皇上和太后親自前來觀禮。
眼看着到了祈雨的時辰,我和柳凝深都站在臺邊。
監正示意我上臺:「祈雨大典開始——」
皇上卻突然抬手示意。
監正小跑到皇帝身邊:「皇上有何吩咐?」
皇帝淡淡道:「如果朕沒有記錯,你好像是沈家的姻親?」
監正的臉色唰地變白,汗珠如雨落下:「皇上……」
「調一下兩個人的順序。」皇上眯起眼睛,看着酷曬的日頭,「讓柳氏先上,她若是神女,這旱災也算早一刻鐘能解。」
太監說:「請柳氏祈雨——」
柳凝深瞬間面如金紙。
「皇上……」
她不肯上臺,看着上面晴空萬里的藍天,手開始發抖——她或許已經意識到皇帝的態度不對勁了。
底下觀禮的百姓們等不及了:
「求神女速速祈雨!」
「田裏的莊稼已經枯死一大半了,實在等不了啦!」
「求神女快些吧!早一刻都是救命!」
有人已經跪下磕頭,柳凝深沒有辦法,她不得不走上高臺,開始裝模作樣地舞劍。
汗水溼透了她的長髮,她的動作很慢,顯然是在拖延時間。
底下已經有難民不耐煩了:
「不是說朱州祈雨只花了一刻鐘嗎?這都多久了?」
「神女愛世人,爲何能爲朱州求雨,到我們京城反而這樣難?」
柳凝深汗如雨下。
皇帝皺眉,緩緩吐出兩個字:「時間到了,換人。」
柳凝深聽到了這句話,她腿一軟,直接跪在高臺上:
「皇兄,不能換,不能換啊!」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如此失態的柳凝深,她面如金紙,嘴脣乾裂:「再給我一刻鐘,再給我一刻鐘就好,我保證一刻鐘後雨就會來……」
「換人。」皇帝道。
御林軍上臺,將柳凝深強行拖了下來。
她拼命掙扎,指着我尖叫:「你個賤人,你使了什麼手段?我是女主,我纔是女主啊……」
我不看她,默然上臺。
舉起劍尖,直指蒼穹。
晴空萬里的天際突然出現悶雷。
片刻後,烏雲飄來。
又片刻後,大雨傾盆而下。
京中百姓無不歡呼,他們繞在高臺下,大聲高喊:
「公主轉世,福祐我朝!
「公主千歲千歲千千歲!」
我笑了,眼淚如雨落下。
-18-
人羣散去了。
柳凝深被拋在高臺下,她扒着臺柱,試圖向上爬:「我纔是女主,我纔是女主……」
御林軍已經驅散了人羣,太后也先由宮人護送回宮。
原地只剩下皇帝,以及我。
皇上走過去,柳凝深呆呆地回眸,她突然想到什麼,撲到皇帝身邊。
「皇上,我不是神女,但我是尋陽,我真的是尋陽啊!」
她大哭着,涕淚橫流。
「你忘了嗎,西山,京郊佛寺,你我初見……」
皇帝蹲下身,用手輕輕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柳凝深停下了哭泣,呆呆地望着他。
皇帝輕聲道:「你知道嗎?我想過不殺你的,如果你真的是尋陽。」
柳凝深來不及琢磨這句話的含義。
下一秒,皇帝已經將玉佩砸在了她的頭上。
「此人欺君罔上,押入天牢。」皇帝冷冷道,「封住她的嘴,她如果再說一句話,朕拿你們是問。」
柳凝深被拖走了。
皇帝看向我,良久,他低聲道:「你究竟是誰?」
我說:「我叫蘇月,曾在尋陽公主殿內當灑掃宮女。」
沒人會記得那個不起眼的小宮女,她如一粒塵埃,在偌大的京城內存在或者消失,不會有任何區別。
「其餘的,皇上都知道了,我爲了復仇而來,犯下欺君之罪。」我跪下,「求皇上治罪。」
皇帝沉默,隨後長嘆:「你留在太后身邊吧,太醫說太后的病體撐不了太久了……讓她最後的時光裏有個女兒陪着,就當了卻一個心願。」
他轉身離開,明黃色龍袍消失在我的眼前。
我呆呆地跪在原地,很久之後才確認——
他的意思,是讓我成爲尋陽公主。
-19-
我成爲尋陽公主的第一件事,是招沈召爲駙馬。
洞房花燭那日,沈召很高興。
他說:「阿月,你竟然真的成了公主……」
他又說:「往後我們再生一個孩子,好不好?寧寧會再回到我們身邊的。」
我看着這個男人,緩緩笑出聲來。
多荒唐,因着一副俊美皮囊,因着一點似是而非的溫柔,我愛了他這麼多年。
我對沈召說,有個儀式想請他參加。
他不解何意,跟我來到玉寒池。
這是冷宮附近的死水,很多后妃在這裏自殺,看着鬼氣森森。
沈召害怕起來:「阿月……」
我說:「綁上。」
沈召慘叫起來,他被幾個太監塞住嘴,捆到木板上,推入湖水中。
我說:「太后生病,只因邪物作祟,這邪物就附身在駙馬身上。
「我雖與駙馬恩愛,但孝道大於天,不得不大義滅親。」我拿起長劍,劈砍在木板上,「只要駙馬獻祭,太后的病就能好起來。」
沈召慘叫着,他的身上一下一下冒出血花。
我沒有他當年的力氣大,木板劈了很久才被劈開,沈召沉入池水中,血如濃墨般散開。
我掩住臉大慟,裙袖後的面容似笑似哭。
寧寧,我終於爲你報仇了。
-20-
太后的病果然好了起來。
但不是因爲所謂的斬殺邪祟,只是因爲我的藥。
我在深山中採藥多年,熟知藥理,已經研發出了能夠爲太后除病的藥。
原本被太醫私下推斷活不過今年的太后,又延續了近三年的壽命。
這三年我一直陪伴着她,我們是最親厚的母女。
她過世時拉着我的手,用眼神看着我。
我知道她要問我什麼。
湊近她的耳畔,我輕聲道:「是的,母后,我是。」
太后含笑而去。
太后過世後,我與皇上之間的交情更少。
我住在宮外的公主府,一直沒有招婿。
皇帝沒有立後,中宮之位一直空懸,但到底是納了些妃子。
有人說,那些妃子長得都很像我。
又或者說,前世的尋陽公主。
我聽了只是一笑置之。
太后故去不久,陪我最久的汪福海也過世了。
他是無疾而終,走得很安詳,臨終前許多乾兒子圍在他的牀邊,爲他哭喪。
而汪福海只交代了一件事。
他說:「公主,那枚金玉鎖……老奴放回您的櫃子裏了。」
時隔二十多年,這是他最後牽掛的物歸原Ŧŭ⁴主。
我笑了笑,拍拍他的手:「好,我知道。」
爲汪福海操辦喪禮時,我遇見了皇帝。
他說:「如今太后已駕鶴西去,世間不再需要尋陽公主,你可以做回蘇月。」
我恭謹地垂首:「一切依皇上吩咐,民女出身寒微,能有幸當公主這些年,已算此生值得。」
他又道:「朕這些年身邊的舊人越來越少,你也算陪朕多年,就留在宮裏吧。」
他看着我的神色。
我頓了頓,乖巧地笑:「好。」
就這樣,太后去世後第二年,尋陽公主因悲傷過度,隨太后而去。
宮中多了一個寵妃,名叫蘇氏。
-21-
「蘇貴妃,您請。」
太監爲我推開腐朽的銅門:「哎喲,您真是貴人臨賤地,這東西只怕髒了您的眼睛……」
「不怕。」我塞了一個金鐲子給他,「你先出去吧。」
那太監很乖覺,立刻掩上門,遠遠地離開。
我在凳子上坐下,看着眼前的女人。
她被拴在銅鏈上,堵着嘴,瘦得不成人樣,如同骷髏。
再不是當年那個美若天仙的女子。
我淡淡道:「柳姑娘。」
她瞪着我,目眥欲裂。
皇帝要殺她,是我想辦法將她轉移了出來,留在暗窯。
我要她活着,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想,她到底疏漏在什麼地方。
爲什麼最後皇帝選了我不選她,明明當時她既是神女又是尋陽公主。
這份痛苦折磨着她,最近負責看守她的人告訴我她怕是熬不住了,我趕緊在她死前來見她一面。
「你知道你錯在哪了嗎?」
我摘下堵嘴的口巾。
柳凝深瞪着我,她嚷嚷起來,是什麼男主救我,男二救我。
也許是太多年沒說話了,口齒不清,口水不停地落下。
我笑了笑:「醒醒吧,你早就不是女主角了。」
她怔怔地坐在那裏,眼淚混着血落下來:
「爲什麼?」她喃喃道,「救他的事情只有我知道,我明明是他的白月光……」
我大笑起來。
殘忍地看着柳凝深,我終於說出在我心裏藏了十幾年的話:
「你說得沒錯,尋陽公主是他的白月光。
「但是白月光……就是用來死亡的啊。」
柳凝深不解地看着我。
「蠢貨。」我輕蔑地說,「到這一刻你都不懂嗎?
「我們這個世界對你而言不是一本書嗎?你不是對男女主的人設瞭如指掌嗎?我問你,皇帝的人設是什麼?」
柳凝深呆呆地看着我:
「他……他出身卑微,但腹黑而有野心,爲了權欲不惜一切……」
她突然頓住了,望着我,眼神不敢置信地瞪大。
十幾年了,她沒有往更深的地方想。
出身卑微,腹黑而有野心,爲了權欲不惜一切。
皇帝的所作所爲的確滿足這一切。
他之前只是個宗室裏的破落戶,進京時孤身一人,連個僕從都沒有。
在京城,他用盡手段鬥贏了其他宗室子,得到了皇位。
成爲皇帝后,他清除異己,牢牢把控權力。
他貌似已經滿足了所有,所以即便是知道得最多的柳凝深,也沒有再往深了想。
此刻她才驟然意識到一種可能性。
這個出身卑微……指的真的是宗室子嗎?
爲了權欲不惜一切……那麼能否犧牲他最愛的女人呢?
「你明白了嗎?」我看着渾身顫抖的柳凝深,哈哈大笑起來,「他不是宗室子,而是那個書童啊!
「尋陽公主,是他殺的!」
-22-
讓我們回到故事的起點吧。
二十多年前,尋陽公主七歲。
她住在京郊佛寺,爲國祈福。
有時候她會逃離宮女太監的看守,去山上玩。
於是在那裏,她遇見了一個男孩。
男孩穿着青衣,拿着一柄染血的鋤頭,昏迷在路上。
尋陽公主不能把他帶回佛寺,於是找了一個山洞,將他費力地背進去。
隨後又悄悄帶了碗熱粥,給他灌進去。
男孩醒了,他看到眼前女孩穿的宮裝,意識到她就是在佛寺中祈福的公主。
他們一起度過了很多純粹而快樂的時光。
公ṭṻ¹主每天從佛寺中偷溜出來,給男孩帶喫的。
對男孩而言她就像神女一樣美好。
直到有一天,她問男孩:「我救你的那天,你爲什麼拿着一柄鋤頭啊?」
男孩僵在原地。
因爲他用這柄鋤頭,殺了自己的主人,然後又埋葬了他。
宗室的這一支一直遠在江州,跟京城沒有任何聯繫。
而主人也只帶了自己一個人來京城。
殺了主人,取而代之,沒有任何人會察覺。
只是這個過程讓男孩受了傷,埋葬完畢後,他終於力氣不支,昏倒在路上。
此刻,看着小公主純真的臉,男孩意識到,她遲早會意識到真相。
她現在只是太年幼,即便看到很多線索,也並不能整理起來。
等她長大一點,她就會明白,他是什麼樣的人。
到那時候,她不會再像現在這樣溫暖他、對他好。
而是會唾棄他、厭惡他、將他送入監牢、看着他被凌遲處死。
於是他想,不如就讓她停在這裏吧。
停在最美好的時刻,西山的月光將永遠照耀在他身上。
……
那時候時疫已經在附近的村莊蔓延,弄到一件病人的衣物很簡單。
只要在跟她接觸時,讓她觸碰那些衣物就好。
她向他告別,乘着馬車回宮,已經染上了疫病。
只是她自己並不知道,還對着哭泣不止的他說,她會盡快來找他玩,他們很快就會再見面。
只有男孩知道,他們不會再見面了,永遠不會。
他目送着她的馬車離去,西山的月光從未如此寒冷。
……
他成功了,進京時,他聽到了她的死訊。
她即便死了,都在幫他——她的疫病傳染給了她的太子哥哥,太子雖然在太醫的極力救治下熬了過來,但身體虧損,第二年還是死了。
一步一步,鋪成了他登上皇位的路。
他的皇帝當得很好。
對沒有血緣關係的太后,他孝順仁義。
對朝中勢力,他鐵腕與懷柔兼併。
日子似乎就要這樣平順地過下去,他只會在夢迴時分想起西山的月亮,想起他瀕死時餵給他熱粥的小女孩。
直到有一天,太后叫人告訴他:
「尋陽公主,轉世了。」
-23-
「你明白了嗎?」
陰暗的地窖內,我看着渾身發抖的柳凝深。
「即便你真的是他的白月光,他都有可能再殺你一次。
「而你不是,非但不是,你還掌握着他最不能讓人知曉的祕密。
「你說,他能讓你活下去嗎?」
這樣的穿書女,是一定要死的。
柳凝深看着我,突然,她的眼睛瞪大了。
「你知道,你都知道。
「你到底是誰?你真的是尋陽公主的灑掃侍女嗎?」
我不答她。
她活不了了,我能讓她知道這些,當然就是決定給她個了斷了。
進來前,我已經讓手下給她灌了毒酒。
我看着柳凝深,她不甘心地掙扎、痛苦萬狀地蜷縮起來。
「你無須知道我的身份,你只需知道,全知全能的穿書女,敗給了你口中的路人甲。」
-24-
柳凝深死了。
我不再看她七竅流血的臉,轉身上樓。
走出地窖,我眯起眼睛,看着鋪天蓋地的陽光。
太監上前:「蘇貴妃,皇上找您。」
我輕聲道:「知道了。」
華麗的宮裙逶迤在地,我朝御書房走去。
路上經過了鯉魚池,陽光灑下,水池中萬金點點。
就如同江州的河流,同樣波光粼粼。
還記得我說過的嗎?世間所有的水系,都是相通的。
在我小時候,因爲我是陰陽眼,母親和村裏的人都不喜歡我。
所以,這纔是這個故事裏最後的一個祕密——
我不是尋陽公主。
甚至不是侍奉過她的灑掃小宮女。
我只是一個山中的採藥女,這皇城中的一切,與我原本不該有半分聯繫。
我唯一擁有的奇遇,是那一日抱着寧寧的屍骨沉入江底時,隔着萬千相通的水系,我看到了尋陽公主的鬼魂。
這是一縷冤魂,她就被困在這鯉魚池中,殺她的兇手沒有死,她的冤情無處訴,自然不能轉世投胎。
就這樣,我拿到了那縷冤魂殘缺不全的記憶,獨自一人來到京城。
現如今,我的仇已經報完了。
最後一仇,我爲她而報。
-25-
皇上坐在窗前,陽光照在他的身上。
我走過去。
「皇上有白髮了。」
「是啊,朕老了,你也老了。」他握住我的手,望向窗外的竹叢,「阿月,近幾個月來,朕總覺得很累。」
他突然望向我:「你說,朕是不是活不了太久了?」
我垂下雙眸:「皇上正當盛年,不要胡說。」
他笑了笑。
「朕自己的身子,朕最清楚。」他低聲道,「只是朕臨到最後,有個問題想問你。
「你到底……是不是?」
他終於問出了這句話,帶着嗆咳,我連忙扶住他,用帕子去擦他的脣。
他的確活不了太久了,身爲一個採藥女,我太懂得如何把藥混進他的飲食裏、香料裏。
帕子上很快染了血, 被他一把推開。
他盯着我:「回答朕,你明明應該死了的, 當時整個京城都……咳咳, 朕親自看着你的……」
整個京城都傳着你的死訊。
朕親自看着你的Ţũⁿ棺槨下葬。
他沒有都說出來, 但我懂。
我站在那裏, 一動不動地望着他。
夕陽墜落下去, 黑暗籠罩在我們身上。
我想起柳凝深的話, 原來眼前的九五之尊, 與那個被困於鯉魚池中的冤魂,是這個故事的男主與女主。
可惜,這大概並非一個相愛的故事, 即便有,愛也太少。
他們兩個, 只有一個徹底死了,另一個才能活得鬆快。
我輕輕說:「我活下來, 自然是因爲皇上。」
他望着我, 眼眸微動。
「是皇上在祈雨大典上換了順序,讓我被萬民景仰;是皇上憐憫太后晚年孤獨, 讓我當了公主;是皇上捨不得與我的多年情分,讓我改頭換面,在後宮身居高位。」
我柔柔地說:「所以臣妾能活下來,都是靠皇上。」
他嗆咳着, 血從嘴裏湧出,是最後的微笑:「阿月, 你真是滴水不漏。是不是直到朕死了, 你纔會告訴朕?」
我不答,只是轉頭望着窗外,輕輕道:
「皇上, 你看。
「好皎潔的月亮。」
-26-
三個月後,皇帝於御書房駕崩。
他臨死前, 抓緊了我的手:「現在……可以告訴朕了嗎……你到底是不是尋、尋……」
我在他期待的目光裏, 緩緩道:「我是尋陽公主。」
他睜大眼睛看向我。
我說:「皇上忘了嗎?我是您封的尋陽公主。
「而如果您問的是真正的尋陽公主,她早就死了,冤魂一直困在鯉魚池中,祈禱着人間的兇手儘快償命。
「您馬上就能見到她了。」
皇帝睜大了眼睛, 他掙紮起來,呼吸一點點微弱。
而我毫無憐憫。
臨終之人需要安慰,但他是我唯一沒有以尋陽的身份進行安慰的人。
因爲他不配。
不配在臨死前獲得任何一絲寬宥、饒恕和安慰。
我看着他沒了呼吸,眼睛仍然大睜着, 望向我。
我幫他合上眼睛,輕聲道:「西山的月光,真的很美。」
-27-
皇帝死後無子,宗室子的旁支即位。
後宮之中消失了一個姓蘇的貴妃, 而江州的山裏, 多了一個採藥女。
她清晨披着露水上山,傍晚帶着月色歸來。
山中有一個小小的墓,屬於她的女兒寧寧。
很久之後, 寧寧的墓旁多了一個新墓。
-28-
真假難辨,何苦相求。
一生愛恨,不過如是。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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