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約

五十歲那天,我給自己買了一杯咖啡。
裴鶴聲嗤笑一聲,「一把年紀,居然還學人。」
我這纔想起來,裴鶴聲的初戀鄒鬱染是最愛喝咖啡的。
我喝咖啡,竟成了東施效顰。
我愣怔片刻。
「我都忘了那個人,難爲你還記得。」
裴鶴聲沉了臉,摔門而去。
「你又有哪裏不對勁?莫名其妙。」
兒子打電話過來。
「媽,你能不能別去鄒姨的店裏鬧,你這樣真的很丟人。」
女兒也打電話過來,語氣中倒是帶了幾分遲疑。
「媽,我爸和鄒姨真的沒什麼,就是我爸心情不好了,會去那裏坐坐。」
我這才知道,原來這二十多年來,我的丈夫和他的初戀從沒有斷過。

-1-
傍晚的時候,屋裏昏黃,我就着夕陽的餘暉翻整舊物。
一個紀念冊裏,放着一堆咖啡小票。
小票上的時間跨度竟有二十多年,價格從最早的幾塊到現在的幾十塊。
我仔細回想着,二十年前我在做什麼。
那時,大寶五歲,小寶二歲,我在屎尿屁中過日子,不能上班,埋首家務。
大寶上幼兒園中班,極其容易生病,小寶正是對什麼東西都好奇的時候,我忙得焦頭爛額,很希望裴鶴聲能早點回家幫幫我。
彼時的裴鶴聲在雜誌社工作。
他埋首書香油墨間,回來時也疲憊地靠在沙發上閉目養神。
我總以爲他在加班,現在看來,他是習慣了去鄒小姐的店裏喝一杯咖啡,處理完心事,再回來喝我泡得沒滋沒味的養神茶。
茶味清淡,咖啡味濃。
現實生活是細水長流,簡單乏味,靈魂安定所卻飄着一縷咖啡香,變幻多姿,氤氳如夢。
我合起紀念冊,忽然覺得有點累了。
也好,壓死駱駝需要最後一顆稻草,如今,稻草終於落到我身上了。

-2-
門響了。
他們回來了。
三個人整整齊齊站在門口,表情格外得古怪。
女兒大概覺得沒對我說什麼難聽話,她快速換完鞋,看看餐桌上沒有飯菜,便快步跑到冰箱前,打開冰箱門,用誇張的語氣說道:
「媽,你今天怎麼買了這麼多的好喫的?是要做大餐嗎?打算做什麼好喫的?」
原本是這樣打算的,但現在,我沒興致了。
「我不想做,你們出去喫吧!」
裴鶴聲沉了臉。
兒子裴密忽然暴怒。
「媽,你有完沒完,我爸不就是去喝個咖啡嗎?你怎麼這麼小心眼,我爸這輩子是不是不能有一個異性朋友?是不是跟女性一接觸就是出軌,你思想怎麼這麼髒?我真是服了,我爸一輩子都困在這個家裏,你還不滿意,我不喫了,你愛咋咋。」
他摔門而去。
連裴鶴聲的叫聲都不聽。
我愣住了。
兒子共情父親,這一點我很早就看透了。
只是我不明白,他對我這麼濃重的恨意到底是從哪裏來?
裴鶴聲有幾分心虛和尷尬,他看向女兒裴然,溫和道:「你也出去吧,我和你媽媽談談。」
女兒乖巧出去。
收拾的一塵不染的客廳裏,只有我和他。
今早起來,我的心情還是很好的,打掃完房間,買了菜,回來的時候,正好趕上咖啡館開門搞活動,第一杯咖啡半價。
我便順手買了一杯,打算帶回家細細品ṱùₛ嘗,現在的咖啡和以前有什麼不同。
然後便被他笑了一句:「這麼大年紀了,居然還學人。」
那一刻,心裏是難過的。
我和他婚後沒多久,鄒鬱染打着賀喜的名義上門,跟我炫耀了咖啡的產地,品種,典故,以及如何調配。
她說完,我吐了。
鄒鬱染鐵青着臉。
裴鶴聲則滿臉驚喜。
「梅約,你懷孕了。」
送走鄒鬱染,他蹲在我面前,不知從何說起。
我道:「你跟我說是普通女同學。」
裴鶴聲一臉鄭重。
「我也不知她竟然這個樣子,在我心裏她的確是普通女同學。梅約,我向你發過誓,我心裏已經騰的乾乾淨淨才會出來相親,我絕不會騙你。孩子已經有了,我們往後好好過,誰也不能把我們一家三口分開。」
那時的裴鶴聲,帶着乾淨的少年氣,黑白分明的眸ẗù⁹子裏滿是清澈。
後來,我們從一家三口,變成一家四口。
他上班,我離職帶孩子。
等都將孩子送進ţũ̂₃小學,我已經是個找工作很困難的家庭婦女了,沒辦法,只好找了一個圖書館的後勤工作。
熬了幾年,臨時工轉正式工,從勤雜工變成了管理員。
到如今,終於退休了。
今天是我退休的好日子,本打算和他們分享喜悅,一起慶祝下的。
現在看來,竟是不必了。

-3-
裴鶴聲的身姿一直很板正,他端坐沙發,雙肘放在膝蓋上,手掌交握,低着頭,似不知道如何開口。
我忽然沒了傾聽的興致,站起身來,打算收拾東西。
他這纔開口道:「對不起,我沒想到你會突然提起她,都已經過上這麼多年了,她已經從我們的生活裏消失了這麼多年,你那樣說,分明是在說我念念不忘……」
我打斷他:「兒子今天打電話給我,他叫鄒鬱染鄒姨,還讓我不要去她的店裏鬧。」
裴鶴聲變了臉,「別聽他的,小孩子嘴上沒毛,胡說八道。」
我心裏冷笑。
爲裴密不值,亦覺得可悲。
我又道:「女兒說你心情不好的時候會過去坐坐。」
裴鶴聲臉上幾多難堪,「只是偶爾。」
怒火從心底一下子冒了出來,我從書架上翻出紀念冊,摔在他面前。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你三百六十天心情都是不好的。」
咖啡小票從紀念冊裏摔了出來,弄得到處都是。
裴鶴聲顫抖着手將紀念冊拿起來,又慌慌張張的撿地上的咖啡小票,撿着撿着終於發了火,乾脆站起來,狠狠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梅約,你不要太過分,你又是哪根筋不對,我喝咖啡怎麼了?我不能喝咖啡嗎?我不配喝咖啡嗎?咖啡館那麼多人,大庭廣衆之下,我能幹什麼?我不吸菸,不喝酒,按時回家,我喝杯咖啡都不行嗎?兒子說你思想髒,他說的沒錯,你就是滿腦子的污穢,一點兒也不乾淨!」
到底是文化人,洗白就是厲害。
明明他日日與初戀相見,被我發現卻成了我思想污穢。
他們是明月照天山,交相輝映,清清白白。
是我庸俗,眼睛帶着顏色,欣賞不了這種高雅的美,都是我的錯……纔怪!
不是身體不出軌,就不叫出軌,精神出軌也是出軌。
它更隱蔽,更迷惑,更令人難以啓齒,好像被人欺負了,卻沒有實際上的身體傷害,很難駁斥。
可它的的確確噁心到我了。
裴鶴聲不是路邊隨便看了一個美女,那我可以理解爲人的愛美之心。
而是他看了一個美女一眼又一眼,一看便是二十多年,既如此,當初他們爲什麼不在一起,爲什麼要來噁心我?
我忍住心底洶湧的酸澀,冷聲道:
「對,你的確不配喝咖啡,在兒子就差二十多塊錢的資料費,我找人別人借錢,急得火急火燎的時候,你在鄒鬱染那裏裝大款;我帶着女兒去醫院掛急診,交不出幾百塊錢的醫藥費,急得刷信用卡,你在那裏悠悠閒閒的和初戀敘舊喝咖啡,我因爲窮,想省錢,連衣服也不敢買,你每天都在風花雪月,裴鶴聲,你沒有資格在這裏對我大呼小叫,你這麼失態,到底是因爲說謊被戳破,還是沒能甩鍋到我身上,你自己心裏清楚。你和鄒鬱染如果真的清清白白,你敢不敢在你同事面前大聲把你這段事情說給他們聽?」
「你荒謬!」
裴鶴聲滿臉漲紅,哆嗦着卻再說不出一句話。
他一向是個喜歡說教的人,該心虛成什麼樣,纔會啞口無言。
我徹底死了心,冷聲道:「離婚吧!」
「離就離!」裴鶴聲擲地有聲。

-4-
然而,打印好的離婚協議否定他面前的時候,他又反悔了。
他顫抖着手,拿起筆,始終不肯簽下去。
自上次吵過,過了三天,我已冷靜下來。
我平靜道:「你仔細看看吧,東西都是對半分的,房子是共同買的,你雖然掙的比我多,但我負責家務,按照市場價折算,不比你少多少,你做過女性板塊的雜誌,也爲女性家務不算報酬這種不公平現象發過聲,我想,你應該能理解。」
他聲音軟弱下來,帶着幾分迷茫。
「梅約,你看過我的文章?」
我心中有幾分惱火,「以前看的。」
他滿臉動容,我繼續道:「自從你問我能不能看懂後,我便去看你死對頭的雜誌了。」
他閉了嘴巴,面容上隱約懊悔。
從家庭婦女的角色裏脫身出來後,我開始找工作,大概三個多月,都沒有合適的。
那時,我便覺得他隱約有些瞧不起我了。
這種瞧不起,不是明目張膽的嘲諷,而是藏在生活的點點滴滴裏,一句若有若無的貶低,幾個隱晦的嫌棄的動作,不經意的輕視的眼神,便讓我明白,自己遭他嫌棄了。
每年的婦女節,他們雜誌社都會做女性專題,上面的歌頌的詞語,讚美的句子,讓我真的以爲他是尊重勞動婦女的。
現在看來,他尊重的是他想象出來的,即便幹着最苦最累的活兒,也能神采奕奕,渾身散發着光芒的女子。
不是我這般累了一天,就毫無精神,恨不能以最快的速度讓世界清淨下來的普羅大衆。
他有些難堪的扭過頭。
「梅約,真的要離嗎?」
「嗯。」
我不想多說什麼,開始着手收拾行李。
在這個家裏二十多年,東西實在不少,既然要離,便要斷舍離。
我將要帶走的整理出來,帶不走的能賣的賣,能扔的扔,能送人的送人。
裴鶴聲跟在我身邊打轉。
「離了婚,你住哪裏?」
「不勞你費心。」
「你五十歲了。」
「你也不年輕了。」
「梅約!你非要如此嗎?只是一個鄒鬱染。」
他急了。
我放下手裏的衣服,抱臂看他。
「真的只是一個鄒鬱染嗎?壓死駱駝的不是最後一根稻草,是每一根稻草。」

-5-
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從前,我總愛讀這話。
後來,我和裴鶴聲漫長的二十多年的婚姻,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人是一直在變的,人也是不可能一眼看透一個人的,就像人不可能在某一個瞬間就看穿自己一生的命運,哪怕重回所認爲的命運轉折點,命運依然有自己的軌跡。
我和裴鶴聲結婚的第五年,他對生活已經充滿怨氣,語言中對我帶了攻擊。
他會說,「若不是怕你胡思亂想,我怎麼會放棄調任。」
「這次聯會沒有女人,你不要疑神疑鬼,更不要隨隨便便來我們雜誌社,被人看到影響不好。」
其實,只有一次我去了,是給他送文件。
但他很懊惱,活像我給他丟了人。
長期帶孩子的生活,我已沒了光鮮亮麗的外形,也沒了體面穩定的工作,只是一個待業的,伸手要錢才能勉強維持生活,找工作無比困難的家庭主婦。
但現在,我隱約覺得,他大概是害怕我察覺他和鄒鬱染的事情,跑到他單位去鬧,所以提前給我打預防針,讓我沒有信心和膽量去他單位鬧事。
畢竟,那裏都是文化人,我只是個高中學歷的家庭婦女罷了。
我冷冷道:「其實,你相親的時候,就瞧不起我對嗎?你嫌棄我學歷低,不如你有文化,只是那時候,你需要人照顧你媽媽,我剛好是你想找的賢惠能幹的女人,你便和我談起了戀愛。」
裴鶴聲有些惱怒,「你不要把我想得那麼噁心。」
「我倒寧願當初把你想的噁心一些。」
「你無理取鬧!你的學歷本來就是高中,這都不能讓人說嗎?」
我氣息一窒。
「是,我承認,我的學歷是高中,誰都可以說,誰說我都承認,但我不能忍受的是你說我學歷時候的那種鄙夷的語氣,裴鶴聲,如果我和你同爲男人,如果我家不重男輕女,我的學歷不比你差,你學歷高,是因爲你享受了父權帶來的好處,不是你比我強,更不是你鄙視我的理由。如果你一個堂堂總編,想不通這個區別,你的水平也不過如此,活該雜誌社被人兼併!」
他面色鐵青,嘴脣顫抖,指着我半天說不出來一句話。
最後,報復一般地拿起筆,在離婚協議書上急躁地寫下自己的名字。
「離,這婚必須離!」
「明天九點到民政局。」
我拿好離婚協議書,走進房間,關上門,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
戀愛是無數個美好的一瞬間,但婚姻是每一日都在消磨美好瞬間,當初能積攢下多少美好,婚姻的美好便能持續多久。
可惜,我與裴鶴聲積攢的那點兒美好,只夠看彼此順眼五年,之後的每一日,都是在煙火灰塵裏灰頭土臉的生活。
我們都想在婚姻的一潭死水中找個呼吸的出口。
他找到了鄒鬱染的咖啡店。
我無孃家可回,無親友可寄靠,只能回到婚姻的圍城裏練就憋氣的本事。
憋得足夠久,漸漸變化成了另一種模樣:不再被蠱惑,也學着清醒。
就像孫悟空,總要在太上老君的煉丹爐裏燒一燒,才能練就一雙火眼金睛。
人都說,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
五十歲生日那天,我想過釋然的。
人生過了大半,該學着與從前憤憤不平的自己和解了。
畢竟退休,是另一種生活的開始,可以告慰從前辛勞的自己了。
但裴鶴聲給了我當頭一棒,天命有自己的安排,或許,五十歲這天,天命就是要我離婚呢。

-6-
我搬家的動靜不小。
本想速戰速決,但東西太多,硬是處理了一天,等搬家公司過來,已經是傍晚。
裴鶴聲躲出去了,他沒法給左右四鄰說我們要離婚了。
兒女都下班了。
裴密看了一眼滿地狼藉,深吸一口氣,翻了個白眼,將我打包好的箱子狠狠一踢。
「媽,你小視頻看多了,腦子看壞了嗎?這把年紀鬧離婚,你嫌不嫌丟人?你讓我怎麼找對象,怎麼結婚?有你這樣當媽的嗎?」
箱子裏都是雜物,孩子們小時候留下的點點滴滴,捨不得扔,精挑細選了一些打算帶走。
但現在,我緩緩站起身,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然後,從雜物裏找出來一個日記本,憤憤扔在他臉上。
「你不是說你爸爸被我困在家裏一輩子嗎?現在他自由了,不用被我困了,你爲什麼不高興?你捨不得什麼?我在家裏,你說我困住你爸,我要走,你說我不負責任,橫豎話都讓你說了?你是什麼賤皮子?還有,誰教的你這麼跟你媽媽說話?你這種人,跟你爸爸一樣自私,這輩子就別結婚,免得禍害別人家的好姑娘!」
裴密惡狠狠地瞪着我。
等看清楚我砸在他臉上的是一個日記本後,他忽然變得心虛,但他緊緊咬着脣,不辯駁一句。
日記裏寫了,他恨我。
他恨我困住了他爸爸一生。
他看見了他爸爸求而不得的痛苦,爲他爸爸娶了一個庸俗的女人而不值。
他喜歡像他爸爸那樣,一杯咖啡,一本書,悠閒的在咖啡館中坐着,外面熙熙攘攘,但爸爸是安靜的,優雅的,帶着濃厚的舊味道,不時地抬頭看看愛而不得的老闆娘,像一首老歌。
他羨慕鄒鬱染是個光鮮亮麗的女老闆,佩服她能與人談笑風生,手腕高明,處處受人尊敬。
不像我——他的媽媽,只是一個圖書館的勤雜工,哪裏需要搬哪裏,穿着灰撲撲的工作服,擦拭着一個個書架,搬運着一沓沓書籍,見了誰都會露出微笑,慣於服務別人,打交道的也都是普通人,而不是更高階層的人。
我看到這本日記時,心是刺痛的。
我想,不愧是裴鶴聲的兒子,文筆還挺好的,如果我不是他筆下的壞人的話,我會誇一誇他。
我冷冷道:「讓開!」
裴密紅着眼睛,咬着牙,讓開了一條道。
裴然攔住我,眼睛一眨,眼淚掉了下來。
「媽,真的要走嗎?我爸……他真的只是喝咖啡,什麼都沒幹。」
我盯着她,淡淡道:「你知道你出生後,登記你的名字,你爸爸寫下的不是裴然,而是裴染,鄒鬱染的染。」
裴然瞬間面色蒼白,滿眼不敢置信。
我繼續道:「是我發現,以爲他筆誤寫錯了,才改了過來,現在想想,根本就不是筆誤。你以後結婚了,願意讓你的孩子,用你老公前任的名字嗎?哪怕只是一個字,你願意嗎?」
那時,我真以爲他筆誤,畢竟,人都會犯錯。
但現在我只覺得年輕時的自己太柔軟,太心善,從不願意以最大的惡意去忖度別人。
若重回過去,我寧願先做惡人,再做好人。
裴然的手垂下去,無力地退開一步。
我拉着行李箱走出去,
裴密憤怒地吼了一聲,一拳重重砸在牆上。
裴然卻哭出了聲。
電梯來了,我走進去,將他們的聲音隔絕在外面。
我胡思亂想着,這世上或許就沒有完美的婚姻,或許真應了那句話,無論嫁給誰都是會後悔的,既然如此,我只能把能走好的路先走好。
不怨天尤人,不責備自己,因爲她已經很努力,才能撐到現在。

-7-
第二天登記離婚的時候,挺順利的。
裴鶴聲要臉,他願意在家裏和我大呼小叫,在外面卻一定是彬彬有禮的。
登記完出來,他看一眼刺目的陽光,又低下頭去,眼角似乎有淚光閃爍。
他輕聲道:「有需要幫忙的地方一定和我說,咱們一起畢竟生活了這麼多年,彼此這點信任應該是有的,我會全力以赴。」
我點點頭,一句話沒說,轉身走了。
他要是真的想幫忙,不會看不到我二十多年來在婚姻中的困境。
男人的事業是全身心的事業。
女人的事業是孩子+家務+優先老公的事業+自己的事業。
世俗不要求男人面面俱到,但女人一旦有一樣沒做到就會受到來自四面八方的抨擊。
他如果真的能看見這些,就會發現,沒有鄒鬱染的無數個夜晚,我早就在心裏無數次的演練過把他丟棄。
一遍遍崩潰入睡,一遍遍醒來自愈,度過忙碌的白天,再進入難眠的夜晚,如此重複二十年。
鄒鬱染真的真的只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草。
等待冷靜期的一個月,我埋頭伏案,繼續自己沒有寫完的文字。
不用忙全家人家務的日子,屬於自己的時間一下子多了。
快一個月的時候,接到文聯的電話,說有一個採風活動,問我要不要去。
我想了想,在家裏待的的確夠久了,便打算去轉一轉,正好寫作上有一些難點,或許換個環境另有啓發。
我去了,便遇見了裴鶴聲和鄒鬱染。
我看見他們愣了一下。
他們看見我也有幾分不自然。
無人時,裴鶴聲鬼鬼祟祟地堵住我。
「你怎麼在這裏?是來做後勤嗎?」
我一時語塞,可能在他眼裏我就是天生幹伺候人的工作的吧。
雖然職業沒有高低貴賤的,但人心是有高低貴賤的。
我冷冷道:「跟你沒關係。」
裴鶴聲又道:「你能不能不要在隊伍裏亂說,我和她是清白的,鬱染她最近心情不好,我只是帶她過來……」
「跟我沒關係,不要來打擾我。」
我走了,只覺得自己不乾淨了,渾身上下黏膩的噁心。
我們是清白的,這句話隱藏的攻擊性是你眼睛髒,纔會看什麼都不清白。
我們什麼都沒幹,隱藏的攻擊性是你思想髒,纔會想得亂七八糟。
可在我看來,如果他們的言行舉止讓人誤會了,一定有他們自己的原因在裏面。
自己不乾淨的人,纔會甩別人一身泥點子。
後面幾天,我當他們是空氣。
只是拍照的時候,有人叫:「裴總,你們夫妻倆也來拍一個。」
裴鶴聲沒反駁。
鄒鬱染大大方方地拉着他,笑道:「我們這就來!」
她目光若有若無的滑過我,脣角勾出一抹自得的笑容,看似無害,實則惡毒。
她在挑釁我,她賭我還似年輕時那般無措。
那她想錯了。
我冷冷道:「裴鶴聲還沒有離婚,鄒小姐就算急,也等我們離完婚,你們再以夫妻相稱。」

-8-
衆人驚愕的目光在我們三個身上來回穿梭。
這一路上,裴鶴聲對鄒鬱染頗多照顧,所有人都以爲他們是夫妻。
萬萬沒想到,我這個和裴鶴聲毫無互動的人才是原配。
裴鶴聲面色慘白,他要了一輩子的臉,但現在顏面全被丟光了。
他看我一眼,目光帶着幾分求饒,我並不看她,而是看向鄒鬱染。
她打扮很是時髦,渾身上下透着一種精幹利落,但我總莫名覺得她的利落是假的,就像一個虛弱的人強撐起花架子,努力的去模仿那些她不可能成爲的人。
她強笑一下,解釋道:「只是陪着鶴聲出來散散心,因爲離婚的事情,他很難過,我怕他做傻事,才陪着他,如果讓大家誤會了,那是我的不對,你不用這麼咄咄逼人,如果我和他真有事,也輪不到你了,剛纔我不過是怕別人叫錯了尷尬,纔沒有解釋。既然你想拍,那你來拍吧。」
她似笑非笑的看着我,篤定我不可不能與裴鶴聲拍照。
裴鶴聲似乎莫名有了勇氣,「梅約,你不要亂想,我們真的沒什麼……」
我被氣笑了,緩緩走上前,狠狠給了裴鶴聲一巴掌。
「不好意思,剛纔你臉上有一隻蒼蠅,你沒看到,但我看到了,畢竟你眼瞎,看不到很正常。我眼睛不瞎,看得很清楚。」
裴鶴聲捂着臉,不敢置信會有這麼一天,我在外面不給他面子。
從前,我很維護他的臉面。
但現在,髒了的臉面,不要也罷。
衆人急忙將我們拉開。
「梅老師,您別生氣,您消消氣。」
「稚鳳老師,您來這邊坐,喝點熱水,休息一下。」
攝影師也焦急的道歉:「稚鳳老師,對不起,是我叫錯了,我不該亂叫。」
我平靜道:「不關你的事,你沒錯,」
大家三觀都是正的,沒有什麼人搭理裴鶴聲和鄒鬱染。
鄒鬱染狠狠瞪我一眼,關切的看裴鶴聲有沒有什麼事情。
裴鶴聲則呆住了,他愣愣地瞧着我,眼眸中沉滿疑惑和迷茫。
「稚鳳?」
相處二十多年,他不知道他的枕邊人,其實是一個小有名氣的撰稿人,給多家雜誌社寫稿,也曾以銳評出過一段時間的風頭,被人爭相採訪。
他大概也明白了,爲什麼稚鳳拒絕接受他的採訪和撰稿邀約。
因爲私怨。
他欣賞稚鳳,但看不起我。
所以,我不會接受他虛假的欣賞。
我只會讓他在暗夜裏抱怨:爲什麼稚鳳不肯接受他的採訪,明明他已經出到極其高的價格。
他總以爲我用電腦是玩兒,我看手機是刷小視頻。
他沒有嘗試着去真正的瞭解過我,他以爲我從做家庭主婦的那一刻起,命運就已經註定了。
他不知道重壓之下會反彈,石頭裏也能開出花。
採風後幾天,已經不見了裴鶴聲和鄒鬱染。
兩人自覺丟臉,提早回去了。
採風結束後,倒是接到了他的電話。
他的聲音在電話裏很輕,彷彿隨時會破碎掉。
「梅約,我這才發現書架上的雜誌裏有好多你寫的文章,我以前都沒有注意到。」
他以前哪裏注意得到我。
他的生活多姿多彩,浪漫有格調,是適合發在朋友圈,小紅書裏被人羨慕的。
我的生活只配出現在抖音快手的家庭婦女陣營,充斥着生活煙熏火燎的痕跡和對婚姻的控訴。
彼此沒有交集,怎麼可能發現對方的另一面。
其實,以前有想過和他攤牌的,但在被他斥責不要亂動他書架,質問能不能看懂那些書的時候,就絕了這個心思。
今日的結果,是他應得的。

-9-
我淡淡道:「有別的事情嗎?」
他說:「梅約,我還是不想離婚,這些天沒有你家裏都亂套了,我的意思不是說讓你做家務,而是,家裏沒有你就好像沒了靈魂,裴密和裴然這段時間都在吵架,這個家沒了你,好像要散了……」
我沒有理會他聲音裏的後悔和擔憂。
我能想象到家裏的生活:
裴密和他一樣大男子主義,不會在乎家裏的細枝末節,但對自己卻格外講究,要喫好喝好穿好。
在外面人模,到家裏狗樣,只有一張臉拿得出去。
若真嫁給他,他是看不到不到身爲女人的難處的,他看不到的,都不存在,都是矯情,是栽贓陷害。
裴然有我護着,她便以爲家裏從不重男輕女,所以,她和父親哥哥相處愉快,與其說她是我的女兒,不如說她是我給裴鶴聲生的女兒。
她不認同我,她有自己的優越感,認爲她的未來不應該淪陷成我這樣的生活,她覺得未來一定會超越我。
她也在下意識的討好自己的父親,和他站在同一條戰線上,以打壓我來獲得父親的認可,希望從他那裏得到愛,關注和分得更多的財產。
她的潛意識裏,父親是有產者,而母親是個無產者。
她可憐,可恨,卻讓我最心疼。
因爲,沒有我在那個家裏墊底,她自以爲從父親哥哥那裏爭奪到的認同和平起平坐很快就會土崩瓦解。
從前,爲了她,我願意妥協。
我憐惜她,如同憐惜小時候的自己。
但自從知道她早就知道裴鶴聲還和鄒鬱染聯繫後,我對她的心思就淡了。
有些花兒,一味地保護是不懂道理的,只有遭受外面的風吹雨打,歷經江湖險惡,才能洗心革面,重新綻放。
她現在恐怕是生活在那個家庭裏的最底層。
但願她能清醒過來,懂得自己即便閹割了自己,服從了父權,也依然是被排除在權利體系之外的,除了靠自己,她和我一樣,其實身後一無所有。
裴鶴聲還在碎碎念,我掛了電話。
掛電話前我提醒他:「明天領離婚證,9 點準時到。」
然而,第二天 9 點的時候,我沒有等到裴鶴聲。
我打他電話,他不接,發視頻,他不理會。
那一刻,我心頭冒火。
我打車直奔以前的家,打開房門,衝了進去,便看到了一個亂七八糟的家。
傢俱上浮起了一層灰塵,窗臺上的花蔫了,死了,洗衣機上面放捲成一團的衣服,襪子落在髒衣服簍子外面,衣架上的衣服看樣子很多天都沒人收了。地板上有茶漬,腳印和亂扔的衛生紙。垃圾簍子滿了,也沒有人倒……
裴鶴聲憔悴極了,他眼下烏青,皺紋都深了幾分,無措的站在房間中間,目光慌亂的看着怒氣衝衝的裴密和裴然。
兩人一個手裏拿着擀麪杖,另一個拿着拖把,彼此怒目而視,看樣子恨不能將對方生吞活剝。
打起來了。
以前親密無間的兄妹模樣再也看不見了。

-10-
裴然看見我,悲慼的叫了一聲「媽」,委屈的眼淚立刻掉了下來。
裴密垂下頭去,手裏的掃把彷彿燙手。
我靜靜地看他們一眼,誰也不想理睬,而是對裴鶴聲道:「我等了你ŧů₆一個多小時,你什麼意思?」
裴鶴聲道:「他們打起來了,我顧不上……」
我冷冷道:「無能!」
「梅約!」裴鶴聲有些羞愧,又有些氣憤,他現在應該能感覺到,我是完全不把他放在眼裏了。
我瞪他一眼,走上前,扔了裴然手裏的擀麪杖,將裴密手裏的掃把一腳踩斷了杆,冷聲質問他們。
「還打嗎?」
裴然紅着眼睛,「是他,懶得像個豬一樣,什麼都要我做,我做飯,讓他掃地,他連拖把都不知道在哪裏找,找到拖把又摔摔打打,他就是甩臉子給我看。」
「就你矯情,以前媽在的時候,不也做的好好的,就你乾點兒活兒,指揮這個,指揮那個,你願意幹就幹,不願意幹滾出去住……」
裴密怒吼。
我「啪」地一聲,給了他一耳光。
他真下賤。
他默認房子是屬於他的東西,所以可以放肆的讓妹妹滾。
我冷冷道:「房子有我的一半,這一半,我死了都不會給你。」
裴密滿面漲紅,恨聲道:「我不要你的,鄒姨有的是房子,她有別墅,開咖啡店,她比你好一千一萬倍,等爸爸離了婚,我就讓鄒姨住進來,你以後都別想再回來。」
裴鶴聲怒喝:「裴密,住口!」
裴然憤怒道:「裴密ţü⁰,你有沒有人性。」
裴密不理會,奪門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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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鶴聲嘆息道,「你不要放在心上,裴密有點心高氣傲,他本質上不壞……」
我打斷他,「該去離婚了,現在沒有人阻止你離婚了吧。」
裴鶴聲的喉嚨滾動了一下,彷彿有千言萬語想說,卻又被卡住了喉嚨,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良久,才說出來一個好字。
我快速下樓,等到他,立刻出發,乾脆利索到民政局辦了手續。
領完證,裴鶴聲茫然的看着自己手裏的本本,彷彿這纔敢相信,我們真的離婚了。
「梅約……」他囁嚅着嘴脣。
「保重吧!」
他說的話,我一個字也不想再聽了。
曾經,我們約定過,吵架不許隔夜,永遠在睡覺前把事情解決掉,不許生着氣睡覺。
但後來,都漸漸地忘了這個約定。
再後來,我們就不吵架了。
因爲不接觸,就沒有摩擦,沒有摩擦,自然就不會起衝突,自然就不吵架,不會語言碰撞,也不會靈魂交融。
我做賢妻,他做良父。
只是彼此再無情愛了。
離完婚後,我和裴鶴聲再無聯繫,裴密人間蒸發,只有裴然打來電話。
她叫了第一聲媽媽後,便再說不出一句話。
我也不急,將電話放在一邊,開了免提,收拾起自己的書桌,我終於也有了一張屬於自己的桌子,不用再避着裴鶴聲寫作。
剛開始,是怕他嘲笑,再後來,純屬不願意與他有交集了。
良久,話筒裏傳來裴然壓抑的抽泣。
她哽咽道:「媽媽,對不起,我終於懂您了……對不起。」
她掛了電話。
我整理桌子的手頓了頓,坐在沙發上想:傻姑娘,以後的路,你可要自己走好嘍。
媽媽可再幫不了你了。

-11-
隔壁的鄰居大概出於一種同情憐憫的心裏告訴我裴然的事情。
她從那個家裏搬了出來。
沒有我這個媽媽撐腰,她發現她淪爲了家裏的最底層。
全家人指望她洗衣做飯,收拾家務。
照顧裴鶴聲她無話可說,可和裴密的矛盾卻日益增多。
她終於發現,她的爸爸其實很懶散,每天只負責自己英俊瀟灑儒雅俊俏,剩下的事一概不會的。
他的哥哥是翻版的爸爸,外表光鮮亮麗,內裏破敗不堪,言語上放縱不羈,行動上離不開自己的牀五米遠。
從前要我約束,裴密不敢怎樣,如今裴密我行我素,從不將她當一回事。
這樣的男人和他結婚大概是個災難。
鄰居道:「然然怪可憐的嘞,天天被她哥哥罵哭,不是我說,裴密的性格是真糟糕啊,以前挺懂禮貌的小夥子,怎麼現在變成這樣?」
裴密沒有落到過低處,他起點高,家庭不錯,除了我這個媽讓他上不得檯面,他生活沒什麼不順的。
如今,去了我這個污點,他大概才發現,我這個當媽的不是一無是處。
我謝過鄰居,讓她以後不用給我說這些。
「兒孫自有兒孫福,人各有命,誰也安排不來的。」
鄰居嘆息道:「哎,老裴真是……不說了,你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吧,辛苦了一輩子,終於不用給人當牛做馬了,好好過自己的吧。」
嗯!
好好過自己的。
我將自己的稿子寄給一個相熟的編輯。
這是我構思了十幾年想寫的故事,刪刪減減,修修補補,總是無法結尾。
離婚這件事情,讓我心中積攢了太多的情緒,這一次,終於寫出了滿意的結尾。
編輯連夜讀完,大感興趣,直呼暢快。
出版的事情就這樣敲定,走上流程。
我配合着編輯這邊的要求,改稿,校對,確認風格排版等重種種事情。
一恍惚竟然三個月過去了。
裴鶴聲竟然要和鄒鬱染結婚了。
裴密特地給我發來請柬。
請柬寫的很正式:歡迎梅約女士光臨我父親裴鶴聲與阿姨鄒鬱染的結婚典禮。
他在炫耀自己終於可以換一個媽了嗎?
希望他能一直以鄒鬱染爲傲吧。
我不打算去。
現在我的時間很貴,不想把它浪費在任何一個外人身上。
我閒暇之餘,開始做一些視頻剪輯,解讀各種文學作品,換一個視角,解讀作品中的人物。
我沒有剪輯過視頻,剛開始做得很困難,慢慢的有一點兒上手的感覺。
不知不覺到了婚禮那天,我卻接到了警局的電話。

-11-
急匆匆的趕過去,在那裏看到了面色鐵青的裴鶴聲,鼻青臉腫的鄒鬱染,憤怒暴躁的裴密,還有滿臉倔強的裴然,以及很多我不認識的人。
在警察的細說下,我才知道,這場婚禮沒有辦成。
在萬衆矚目之下,出現了兩撥人打砸婚禮。
一撥是鄒鬱染曾經舊情人的原配。
另一撥人是裴然。
鄒鬱染年輕時嫌棄裴鶴聲母親生病,以要異地讀研爲藉口,提了分手。
實際上,她並沒有讀研,而是和有婦之夫談起了戀愛,中間分分合合,終究沒有斷乾淨。
後來,她大概看透了,一心只想着從對方那裏多撈點錢,要了別墅,豪車,咖啡店,搖身一變成了迷人的咖啡店老闆娘。
老情人願意來就來,不願意來也無所謂。
二十多年來,彼此安然無恙。
但最近她的老情人另有了小四,原配追查之下,發現了她這個老小三,一怒之下砸了她的咖啡店……
她驚恐之下,迫不及待找個人結婚,以此表示和老情人再無關係。
但原配早就殺瘋了,二十多年的綠帽子帶在頭上,誰能不恨,她恨不能將鄒鬱染撕了。
故而,得知鄒鬱染結婚,立刻帶人殺了過去。
至於裴然,則純粹是去泄憤的。
她拿着話筒在臺上痛斥鄒鬱染勾了裴鶴聲二十多年。
「我以前是傻唄,讓你欺負到我媽媽頭上,現在,我告訴你,有我在一天,你就休想進我家的門。」
我看了一眼裴然,她衝我笑了,眼淚卻不自禁的留下來,旋即,趴在桌子上,嗚咽出聲。
Ṱü₈我輕嘆一口氣。
成長的代價太承重了。
大概沒有誰的成長不伴隨着傷痛。
我羨慕那些無風無雨就能長大的人,但我想那大概是個奇蹟。
因爲天真,純潔,美好,精靈般的生活在這個世界上,背後一定是無數人舉起傘,踮起腳尖爲她遮風擋雨。
但我們這樣的家庭是不行了。
我們的成長,必定伴隨着傷痕與自愈。
我是,裴然也是。
我辦手續的時候,一個身體沉重的男人也急匆匆地來了,他派頭很足,一看便非富即貴。
他看了一眼鄒鬱染,就去對自己的原配討饒求好。
「她都要嫁人了,我都說和她沒關係了,你說說你來這一趟幹什麼?你想要什麼我給你就是了,你想追回我們打官司就是了,幹嘛把自己弄得局子裏來。」
原配啪的一耳光打他臉上。
「你把我當什麼,小三,小四都給我整出來,老孃要跟你離婚,你現在就給我淨身出戶,我饒不了她,也饒不了你。」
男的繼續求饒,舔着臉,不停地說好話。
這一幕,震驚住了裴鶴聲,裴密。
最震驚的是鄒鬱染。
她瞪大眼睛,不敢置信的怒斥。
「你說的是人話嗎?我跟你了二十多年!」
男的並沒有理她,而是進去辦手續去了。
他在我旁邊簽字的時候,手都是抖的。
我出於一種積累素材的心態問出了自己的疑問。
「鄒鬱染都跟了你二十年,你就不心疼嗎?人家沒名沒分的跟你,你還要Ťũ̂ₑ追回財產?」

-12-
男人驚訝了一下。
「你是她朋友?」
「不算,只是認識。」我思索回答。
男人嗨了一聲,「能出來當三兒的能是什麼好姑娘啊,我給她錢,她給我笑,沒被老婆發現,是她運氣,被發現了,那我也沒辦法,法律都規定了,給三兒的錢是夫妻共同財產。」
我愣怔住,「那她算什麼?」
「算她倒黴唄。」男人搖搖頭,簽下字,快速走了。
而那位原配走之前,看向一臉懵的鄒鬱染,冷笑道:
「本來呢,我也不知道你今天結婚,但我老公的小四今天趕飛機,怕我去機場賭她,主動把你的消息給了我,我反正閒着也是閒着,就過來了,讓我老公睡了二十多年,小三能做你這麼長久的,可真是癡情。不過話說回來,你二十年都沒說服他跟我離婚,小三做你這個份上,挺失敗的。」
她脣角一勾,霸氣一笑,自得的走了。
男人在她身後,像條狗。
鄒鬱染目光直愣愣的盯着他們的背影,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我,可眼睛看到我,將火氣衝我撒了出來。
「你看夠了嗎?梅約,你是來看我笑話嗎?你嘴上說着不在乎裴鶴聲,實際上巴不得把他接回去跪地伺候,派你女兒來咋砸我婚禮,你怎麼這麼下賤。」
「你說什麼?你自己下賤,別以爲別人也跟你一樣。」裴然憤怒的衝上去,想狠狠地揍她。
我一把拉住她。
眼前一花,便看到裴密將一把凳子撈起來,狠狠地砸在了鄒鬱染的身上。
「你個老三,你有什麼資格說我媽!在我爸面前裝的一副女強人的樣子,背地裏你這麼下賤。」
場面一時間亂哄哄的。
警察的呵斥聲,鄒鬱染的尖叫聲,裴密暴躁的怒罵聲,以及裴鶴聲的聲嘶力竭的阻止聲。
無數聲音,無數畫面在腦海中充斥。
最終,我的目光定格在了裴鶴聲漸漸失色的臉上,以及他轟然倒地的身軀上。
「快叫救護車,他有心臟病!」
裴鶴聲被送進了 ICU 搶救。
我和裴密,裴然在外面等候。
紅色的燈在不停閃爍。
裴密垂頭喪氣,一眼也不敢看我。
裴然坐在我身邊,也低着頭不說話。
我們明明是一家人,現在卻像是三個陣營。
等待的過程很漫長,我看手機的時候,收到了一條本地新聞的推送。
點進去一看,竟然是裴鶴聲和鄒鬱染的婚禮被打砸現場,已經上了本地頭條。
標題起得火爆,評論的人很多。
有人痛斥,有人看笑話,有人在總結人生真理。
總之,裴鶴聲尋求了一輩子的揚名聲,以這樣的方式達成了。
挺諷刺的。

-13-
裴鶴聲被搶救了過來,他虛弱的躺在病牀上,整個人憔悴到彷彿老了十歲。
醫生說他本來就心臟不好,又長期喝咖啡,刺激心臟,加重了病情,以後要戒咖啡,多運動,保持良好心態……
我打斷醫生的話,「我不是家屬,我去叫家屬。」
我出去叫裴密,他愕然地看着我。
我淡淡道:「你這麼心疼你爸,不會只想要你爸的房子,不想要你爸這個人吧?」
裴密咬牙進去,認真地聽着,不時地點頭。
我看了一眼,便轉身離開。
裴然叫住我。
我回眸看她,我還是會心疼她。
我的女兒,我終究無法割捨她。
因爲從生下來她的那一刻,我就告訴自己,要把她好好養育,如同好好養育小時候的自己。
她長成這副模樣,我也有錯,我終究是生活在世俗下,沒有給她撐起一片遮風擋雨的天,也沒有能力不讓她被世俗侵蝕。
所以,我不怪她,如同不怪過去的自己。
上天曾經用很多個小細節提醒過我們未來會長成什麼模樣,但可惜,年輕時的我們終究沒有火眼金睛和玲瓏心思,做不到目光如炬,心細如髮,只能主動或被動的滑向註定的結局。
所以,我不怪從前的自己,我只想走好腳下的路。
我必須忘記過去的狼狽,才能迎接更好的未來。
我的女兒也有犯錯的機會,這樣她才能迎來真正的成長。
裴然輕聲道:「媽媽,我改名字了,我現在叫裴嵐,山風嵐。」
山吐晴嵐水放光,辛夷花白柳梢黃。
我腦中莫名出現這句詩。
我微笑:「名字很好聽,對不起,我以前只覺得然字好聽,沒想過這裏面會有惡意。」
裴然急忙搖頭,「媽媽不怪你,我以後可以去經常看你嗎?」
我暢然笑了,「那當然,母女關係是斷不了的,我是你媽,一輩子都是你媽。」
「媽媽!」裴然撲進我懷裏,我輕輕拍着她的背,安撫着我的傻姑娘。
我們的關係回不到從前,但我們可以尋找一種新的相處模式,一種新型的母女關係:彼此獨立,彼此尊重,彼此思念,也彼此分離。
我還在探索,不確定成功,但想去試試。
到了樓下,我的手機上收到裴密的微信:「媽媽,對不起。」
我看了消息,並沒有回覆。
我不確定他是不是因爲眼前遇到困難,想把我騙回去當裴鶴聲的護工,所以,不回覆,不應答,先看看。
他能救,尚且是我兒子。
不能救,便如此了。
且看他如何做。

-14-
入秋的時候,裴鶴聲終於出院了。
他身體虛弱,找了個保姆管自己的衣食住行。
保姆自然不能事事如意,可他學會了忍耐。
他提前辦理了內退,不願意出門,因爲娶三成名,被網絡上的人叫做勇士後,他出門總覺得旁人用異樣的眼光看他。
他將自己關在家裏,開始給我發人生感悟。
這一發,我這才發現,自己竟然沒有拉黑他。
實在是失誤。
拉黑後,整個世界都清淨了。
鄒鬱染官司纏身,離開了這個城市。
她終究沒能鬥贏原配,輸得徹底,在這個熟悉的城市再也待不下去,一把年紀開始背井離鄉。
至於裴密,似乎長大了,他有時候會來看我,提着禮物上門,但把東西放門口,人就急匆匆的走了。
他大概還沒想好, 怎麼見我。
我也沒想好,怎麼接納他。
便如此相處着,不爲難自己,不爲難他,挺好的。
裴嵐談了戀愛。
她和我分享那個男人, 糾結事業和愛情, 要不要進入婚姻, 要不要生孩子。
我想了想, 回覆她:
「那天在警局裏看到那位原配,我其實很羨慕她, 她遇到出軌, 有掀桌子砸場子的勇氣和實力, 可你媽媽我是沒有的,只能在婚姻裏選擇做縮頭烏龜, 苟且偷生, 忍辱負重,被人嘲笑, 自己也有時嘲諷自己,爲何把日子過成這樣的模樣, 可沒有資產的人是沒有資格任性的, 只要今天沒死, 就要想辦法填飽肚子活下去,被生活裹挾着前行, 只能麻痹自己未來或許會好。但我希望你過這樣的生活, 我希望你將來遇到不平事,有鎮定解決問題的能力, 也有選擇掀不掀桌子的實力, 而不是被世俗裹挾着迫不得已前行。」
裴嵐很久之後回覆我。
「謝謝媽媽,謝謝您被我傷害後,還願意再愛我一次。」
我的新書出版上市了。
沒想到,一上市就賣得很好,託各種小視頻的福, 許多博主做了文章解讀, 我覺得比我做的好多了,他們從各個我沒有想到的角度去解說, 竟然頗受歡迎。
出版社打算爲我辦一場籤售會。
籤售會那天, 我收到了一個陌生消息。
「書我讀了,寫得真好, 二十多載夫妻, 我竟從未讀懂你,是我的傲慢和疏忽造就這樣的結果, 若有來生, 我希望自己不會再犯這樣的錯……」
文字很長, 但我很忙,無心再讀。
點了刪除,拉黑號碼。
我接過手裏的書, 聽那個漂亮的姑娘用欣喜的語氣說對我的喜歡。
我心裏高興,感謝她的喜歡,讓我的屍體暖暖的。
我輕輕地寫下:「時光知味, 歲月沉香,願君安康——稚鳳。」
願那個年輕的你,一生安康。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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