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當家下山捋了個賬房先生。
我留下善後。
銀子收撿到一半。
被兩根修長手指鉗住手腕。
抬頭便撞見一雙熟悉的眉眼。
「在下對二當家一見傾心,不如跟我回山上做……壓寨夫人?」
翻手一掙,未動分毫。
「不願意?
「那——太子妃,郎君可瞧得上?」
-1-
甫一掙脫。
「砰砰」幾聲,門窗皆閉。
「阿邈,別來無恙?」
腳下一頓,眉心跳了兩跳。
「太子殿下,你認錯人了。」
身後一聲輕笑,腳步聲響起:
「門外是我十二暗衛,硬闖——你知道的,不死也得掉層皮。」
我繃緊身體,捏緊袖中匕首。
身後的人停在了離我一步之遙。
「獅山縣是個好地方啊,只可惜,多了夥山匪,規模之龐大,手段之狡猾,連換了三任縣令,愣是連山都上不去。
「前日我恰巧路過此地,一打聽,才知曉這黑雲寨的厲害之處在於有位了不起的二當家,善佈防,洞人心,以假面示人,神出鬼沒,就連我那瑞王叔也想一睹其真容。
「新任縣令還拿給我一張黑雲țṻ⁷寨綁了本地富紳留下的字條,我一瞧,這字跡還挺眼熟,可不就是我當年手把手教出來的?」
後背覆上一片炙熱。
從後繞過來一隻骨節分明的手。
虎口卡住我下頜。
「噹啷」一聲,面具掉落在地。
五指覆面。
炙熱鼻息噴灑在耳畔。
從容的語調變得咬牙切齒:
「一千七百九十三個日夜,墳頭草都替你除五回了,你說我會不會認錯——
「孟,元,清。」
-2-
元清是蕭衡給我取的字。
從前給他做伴讀時,常被喚作「元清」。
他若存了心逗我,就變成了「元卿」。
思及此,心中越發焦躁。
雙肘後擊,矮身掙脫桎梏,抬腳踹去落了空。
赤拳迎上幾個來回,陡然被扇柄擊中右腕。
瞬間脫力後縮。
分神之際,一條手臂橫在頸間。
「手怎麼了?」
我抿着脣,偏頭看向一邊。
右腕被虛虛攏着,抬了起來。
室內光線不明。
仍能看見腕骨和指節處幾道僵白猙獰的傷疤。
舊疤而已,早就沒感覺了。
此刻落了兩道視線在上面。
那日鑽心蝕骨的疼彷彿又泛了上來。
我翻過手,背在了身後。
「……誰幹的?」
「忘了。」
他突然笑了一聲,眼底情緒翻湧:
「忘了?
「當年暗衛傳回你的死訊,我不信,死要見屍,他們還真給我擡回來一具屍體,可我還是不信……你離開多久,我便尋了你多久。
「如今你活生生立在我面前,一句話都不願與我多說……
「孟邈,在你心裏,我究竟算什麼?」
我錯開視線,落在一處虛無:
「太子殿下,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如今,您是君,我是匪,落在您手裏,我聽憑發落。」
蕭衡像是被我氣極,良久未開口。
冷哼一聲:
「好一個聽憑發落——辰風!」
左側窗戶探進來一個腦袋:
「殿下有何吩咐?」
蕭衡一揮廣袖,往外走:
「把他給孤綁了,裝進馬車!
「別綁右手。」
辰風拿着繩子在我面前比畫:
「孟邈哥哥,光聽你聲音,我還真沒認出你來。對了,你說我怎麼綁,你會比較舒服?」
「……」
繩子鬆鬆垮垮掛在身上,辰風綴在身後。
遠遠看見蕭衡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上。
「孟邈哥哥,殿下從來不信……你沒了,這些年爲了尋你,快把整個大齊都翻遍了。
「當年……孟小侯爺的事,你就和殿下服個軟,興許他就不生氣了呢?」
我停在馬車前:「怎麼服?」
「呃……這個……你就和殿下說你後悔了,不是故意要背叛他的……」
我朝蕭衡的方向望了一眼,躬身鑽進馬車。
當年的事,談不上悔與不悔。
重來一次,我還是會那樣做。
-3-
我是孟老侯爺在白骨堆裏撿回來的孤兒。
他賜我姓名,教我武功,待我如師如父。
北厲一役大捷,恰逢皇帝壽辰,侯爺率軍回朝,也把我帶回了侯府。
甫一入前廳,撲來一個錦衣華袍的小公子。
侯爺同我講過的,府裏還有一位小世子。
我比世子長兩歲。
侯爺說。
他喚我一聲「哥哥」,我便要護他。
-4-
世子第一次喚我「哥哥」,是央着我替他去東宮給太子做伴讀。
預想中的欺君之罪沒有到來。
在東宮一待就是四年。
太子什麼都好,只是偶爾有些吵。
我不愛說話,他總逗我。
印象中太子脾性溫和,唯一一次生氣是因爲立妃之事。
那日他從皇后宮中回來,把自己關進寢殿,晚膳都未用。
我在他殿外站了一會兒,想不出什麼寬慰的話,又回了偏殿。
剛躺下不久。
錦被掀開一角,熟悉的氣息從周身包裹而來。
太子飲了些酒,附在我耳邊,熱烘烘地說了好些話。
我不知道伴讀還要伴到榻上去。
但太子待我很好。
他想要的,我有的話,也未嘗不可。
那夜結束後,我罕見地失眠了。
太子已經十八了,與他同齡的三皇子早已納了妃,也難怪皇后着急。
我按照宮中嬤嬤的話術提過幾次。
不過後來,我也裝作沒聽見。
因爲每次提都能提到榻上去。
費腰。
-5-
世子第二次喚我「哥哥」,是央着我去替侯爺求情。
景貞二十一年,皇后誕下四皇子後血崩而亡。
惠妃獨得聖寵,子憑母貴,三皇子起了謀逆的心思。
暗中佈局,說動侯爺趁太子下譚州治理水患之際,埋伏途中行圍剿之事。
幸而太子勤於練武,隨行親衛一半皆是死士,替太子殺出一條血路,十二暗衛拼死護送。
太子九死一生,浴血而歸。
第一件事是將我軟禁在東宮,誰也不讓見。
侯府上下被捕入獄,夫人服毒自盡。
侯爺對我有養育之恩,我求太子允許Ŧũ₀我見侯爺最後一面。
天牢中,侯爺目光渾濁,形容枯槁,好似已至垂暮。
他抓着我雙手,滿目哀求,在掌心裏劃下一個「琦」字。
我合攏五指,後退兩步,跪地三叩。
出了天牢,我在長街上逛了很久。
臨回宮前買了一壺酒,兩支摻了料的安神香。
要使那下作手段,飲了酒,心裏的愧疚總歸能被麻痹幾分。
太子立在殿前,長眉輕皺,面露不安。
我走至他面前,望進他深沉而幽邃的眸子。
忽而移至不斷張合的薄脣。
抬手勾上他脖子,壓了上去。
我不曾主動。
這一招可能有用,可能適得其反。
後背砸進錦被。
對我最不設防的人成了我算計的第一個人。
翻來又覆去,記不清多少次。
結束後,我尋了個藉口去點燃那兩支香。
又回榻上躺了半個時辰。
直至那雙清亮的眸子沉沉地闔上。
我拿了太子腰牌,像竊賊一樣離開。
-6-
侯府外有官兵把守,我趁側門守衛換防時翻進去,在府中地道盡頭找到孟琦。
他哭着央我去太子面前求情。
我置若罔聞,抓着他往外走。
指骨處陡然傳來劇痛,鮮血溢出。
孟琦仍舊死咬着不放:
「孟琦,侯爺希望你活下去,至於……侯爺,恕我無能爲力。」
等他終於接受事實,我收回血肉模糊的右手,繼續趕路。
地道外有侯爺的衛副將接應。
他提前備好了兩具足以瞞天過海的屍身。
我換下衣物,把太子腰牌和一塊玉放入「我」的懷中。
在一片火光中,我帶着孟琦逃離了上京。
一路南下。
途中發起高熱,孟琦趁我歇腳緩神,逃了。
尋了他許久。
最終在一夥山匪手中找到他。
拼殺中,我拿右手替他擋下一刀,這之後他便老實許多。
不過我的右手也廢了。
帶着孟琦逃離匪窩時,我已是強弩之末。
走到獅山縣,又遇到一夥山匪,流民出身,還未開始作惡。
我把身上最後一點銀兩都給了他們,並承諾以後都能衣食無憂。
一年後,獅山縣多了個黑雲寨。
而我,成了寨子裏的二當家。
-7-
短短一夢,恍如隔世。
馬車停在了縣衙門口。
「童大人,尋幾位大夫來府中候着。」
「殿下可是受傷了?哎呀呀,早知應多帶些人馬……」
「沒有。」
「那是……」
我從馬車上下來,縣令大人突然住了口。
轉了話鋒,抖着笑:
「閣下……氣度不凡,一表人才,想來是殿下的好友,不過我瞧着閣下的身形……竟有些眼熟。」
蕭衡走過來摘掉我身上的繩子:「眼熟就對了。
「童大人,撰書一封給黑雲寨的大當家,就說他們二當家在孤手裏,府衙設宴,邀他明日酉時前來一見。」
「殿殿殿下……您說您、手裏的是二、二當家……」
蕭衡摸走我袖中的匕首塞到他手裏:
「二當家不喫人。辰風,扶童大人起來。」
拉着我邊往縣衙後院走,邊吩咐:
「讓子木和寅陽陪着童大人上山,務必展現出誠意。」
一路無話。
甫一進屋,後背猛地抵上房門。
灼熱氣息驟然壓了下來。
脣舌碾磨得生疼。
既陌生,也熟悉。
我一動未動,等着他消氣。
呼吸漸沉,那雙泛起薄紅的眸子死死盯着我。
我抿掉脣上的血。
猶豫幾息,抬起手背替他抹掉脣上血跡。
「殿下不恨我嗎?」
「恨你?如何不恨?」握拳抵在耳側的手攥得指節泛白,「我恨不得敲斷你雙腿,囚在我宮中,日日夜夜只能念着我一人,哪兒都去不得!」
話音剛落。
掌心裏多了一個質地溫潤的物件。
攤開一瞧,是塊玉。
是那夜我混着太子腰牌交出去的那塊。
也是蕭衡送我的十七歲生辰禮。
刻了字,開過光。
說是要保佑我往後平平安安。
我抬眼看他,忽地想笑:
「殿下不妨試一試?」
頸側傳來一陣泛着溼意的刺痛。
「孟邈,勸你少惹我,老老實實跟我回京……」
「我若不願呢?」
咚咚咚——身後叩門聲響起。
「殿下,給您把大夫找來了。」
蕭衡沉着臉把我拉到身後,開了門:
「待會兒再同你算賬。」
-8-
三位大夫輪番看診半個時辰。
得出一樣的結論:沉痾難治。
「怎麼造成的都瞧不出來?」
一位髮鬚皆白的大夫站出來答話:
「殿下息怒,老朽瞧這位公子手上約莫是刀傷,還有……咬傷,傷及筋骨,又拖得太久,故而落了病根。」
「他嗓子又是怎麼回事?」
老先生面露難色。
我答道:
「殿下,我嗓子不礙事,放他們走吧。」
蕭衡沉着臉點頭放人。
我將三位大夫送至門口,付了診金,回來時發現蕭衡眉頭擰得更緊。
「誰讓你自己掏銀子的?」
話畢又往我懷裏塞了一個沉甸甸的荷包。
「……」
重逢後蕭衡好像一直在生氣。
他以前不這樣的。
「殿下……」
「你自己說,嗓子怎麼弄的?」
我頓了下,答道:
「有次……發了高熱,痊癒後嗓子就這樣了。」
「發熱發到嗓子受損,刀傷、咬傷又拖得太久,你堂堂一個二當家,不至於連大夫都請不起吧?還是說根本顧不上自己,一門心思全撲到了別人身上!」
該來的總會來。
我抬眼看去:「殿下打算如何處置我?」
凝視半晌。
蕭衡哼出一聲笑:「如何處置?東宮的人,自然是東宮說了算。」
「殿下不怕落人口舌?」
看向我的眼神倏而嚴肅且凌厲:
「你有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
沉默片刻,我垂眼答話:
「多謝殿下好意,不必了。」
氣氛陡然凝結。
「孟元清!你不惜賠上性命也要護着一個罪臣之子,他於你就這般重要?」
我起身跪地:
「殿下,世上已無孟琦,至於孟元清,任憑殿下處置。」
蕭衡氣極反笑:「任憑處置?」
領口驟然收緊。
眼前一晃,帳幔輕揚。
深黑眸子此刻壓滿了盛怒:
「五年前怎麼做的,現在就怎麼做,把我伺候高興了,說不定真就信了你的說辭!」
「殿下說話算數?」
我望進那雙眼睛,抬手解開衣帶。
一層,兩層,三層。
皮膚堪堪感受到涼意,一牀錦被覆了上來。
下一刻,身上的重量消失。
蕭衡撈我入懷。
隔着被子擁住了我。
「殿下……反悔了嗎?」
沒聽見回應。
環在腰間的手臂越收越緊。
過了許久,耳側話音沉沉:
「世上唯有一個孟元清。
「我經不起第二個五年。」
-9-
翌日寅時,府中衙役來報有人夜襲縣府。
蕭衡前去查看,留了辰風看着我。
一刻鐘不到,又折返。
派了辰風去童大人院中守着,隨後一言不發地熄了火燭,推着我回到榻上。
「睡覺。」
我側過身,盯着他側臉看了半晌:
「殿下,府中發生了何事?」
一隻手貼上腰腹。
「睡不着?睡不着,我不介意乾點別的。」
「殿下。」
一聲輕嘆:「有人往童大人院中丟了幾個火把。」
「抓到人了嗎?」
「沒有。童大人不過是個幌子,你在我身邊又跑不了,管那麼多作甚?」
「……」
「黑雲寨大當傢什麼脾性?」
「爽直剛毅,號召力很強,功夫不錯。」
「大當家是勇士,二當家是謀士,孟琦擔的是什麼角兒?」
「殿下……」
「你自己要問,輪到我問又不肯答,這是什麼道理?」
我斟酌幾番,答道:
「孟琦不在山寨裏,他現在是……賭坊老闆。」
「在哪兒開賭坊?」
「梧州綏縣。」
「賭坊有你的份兒嗎?」
「……」
「山寨裏的二當家,賭坊裏的二老闆,可以啊,孟元清。」
我輕咳一聲:「殿下,大當家見到我的匕首後不會亂來,孟琦所在的綏縣距離此處少說兩日腳程,縱火的應該另有其人。」
「嗯,有道理。所以你ṭü⁹揹着我在外面有相好了?」
「……殿下。」
蕭衡胸腔傳來一聲悶笑,忽地側過身來挨在耳邊:「你知道嗎?每次你單獨喊『殿下』二字,尾音都是將盡未盡,透着點無奈,像揚了陣暖風拂過我心尖兒,聽着就是在……撒嬌。」
「殿……」我閉了嘴,偏頭看向一邊。
耳邊笑聲愈發明顯。
「不逗你了,說正事。知道是什麼把我引來獅山縣嗎?」
我回想了下白日裏他說過的話:「瑞王?」
「是他。
「這五年來父皇沉迷修仙問道,我這太子之位並不好坐。京中事務繁多,獅山縣鬧匪患,還不至於我親臨。童大人是我欽點的,打算的是如果他再處理不好,那就直接派武官領兵剿了就是。結果他傳回一封信,信中告知瑞王似乎對黑雲寨格外留意。
「五年前,三皇子勾結孟侯府謀逆一案,你和孟琦的屍身被擡回時,我去牢中找了孟毅,本意是想問出你的去向,結果他卻說,三皇子背後真正的靠山是瑞王。我派人去查,沒有絲毫證據。這五年我一直留意着他的動向,飛書傳回的皆是他如何喫喝玩樂,可越是這樣,我心裏越是不安。」
「殿下,黑雲寨和瑞王並無任何交集。」
「嗯,那就只能是整個寨子或者你有過人之處,引起了他的興趣。你不願說也沒關係,幾個時辰後,大當家來了問他就是。」
「……殿下,黑雲寨投誠的話,可以放他們一條生路嗎?」
「之前爲何不投誠?」
「第一任縣令勾結富商,魚肉百姓,第二任縣令亦是如此,第三任縣令上任時正遇旱災,府衙袖手旁觀,朝廷發放的賑災款不見蹤影,百姓顆粒無收,還被逼着繳納糧稅,許多人走投無路之際便投了黑雲寨。」
「這麼說,黑雲寨只劫富紳還兼顧收容?寨子裏多少人?」
「獅頭山上目前有二百餘人。」
「獅頭山上?別的地方還有?」
「……嗯,有部分派去賭坊當打手和雜役了。」
一聲輕笑,蕭衡捏住我側頰,扳向了他:
「孟元清,我先前還猜錯了,你纔是賭坊的大老闆吧?」
對視良久,我問:「殿下可知北境將士的糧草軍餉時常短缺?」
蕭衡鬆了手,沉吟片刻:「這幾年光顧着在南境開疆擴土,軍需都先緊着那邊了,撥給北境的糧草輜重雖遲了些,但也給足了量,若真如你所說,那定是京中有人嫌命長了……」
「糧草短缺的情況下,北境還能捷報頻傳,殿下可知緣由?」
「喫不飽哪來力氣打仗?自是有人幫我彌補了疏忽。」
「殿下,滄瀾賭坊及分號的八成營收皆換成了糧草輜重運往北境。」
一陣沉默過後,蕭衡笑了一聲:
「我的阿邈,原來這般厲害。」
斂了笑意,接着道:「話說回來,寨子里加上賭坊,算你四百人,即使個個都會武功,被瑞王拿了去,如果想起兵造反……」
「殿下。」
「怎麼了?」
「寨子裏那些人,殿下可否放他們一條生路?」
蕭衡轉過眸子來瞧我,黑白分明,看不出情緒。
良久後才道:
「孟邈,我信你黑雲寨是在劫富濟貧,可若就此放過,日後有人打着此等名號肆意橫行,官府該當如何?
「大齊自有律法,我只能向你保證,寨中投誠者,待審問過後,無罪者就地釋放,有罪者從輕處置ŧŭ⁷。」
我抬眼望過去,笑道:「謝殿下。」
蕭衡單挑着眉:
「就口頭道謝?」
「嗯……那殿下想……」
一片溫熱驟然壓了下來。
含着下脣輕吮兩下,隨即撤開。
手背撫過側頰。
「好了,睡覺。」
「……天都快亮了。」
「有事童大人自會應付,酉時之前起了就成。」
「……」
-10-
話雖這麼說,捱到辰時,我怎麼也睡不着了。
用過早膳後,蕭衡差人抱來七八套成衣讓我試穿,還有各式各樣的束髮冠。
Ṱũₔ「這件太素……
「這件腰身過寬……
「這件料子不行……」
……
適才換上最後一套,從屏風後繞出來,恰逢童大人前來稟事。
見到我,頓時把頭埋得更低。
蕭衡走過來替我理了理領口,問:
ƭū́⁶「童大人,你覺得二當家穿這身如何?」
「啊?這個……稟殿下,下官認爲二、二當家所着衣物,裁剪得體,風雅絕倫,宛如玉樹臨風,盡顯翩翩君子之範……」
「童大人,只一眼便瞧得這般仔細?」
「稟殿下,實乃二當家……」
我握拳抵脣,輕咳一聲。
蕭衡聞聲轉頭,單挑眉,脣角浮笑。
我眨了下眼,他才轉過去。
「行了,童大人,二當家都被你誇得不好意思了,孤和二當家還有要緊事要辦,退下吧。」
待童大人離開,蕭衡走過來脫掉我的外袍。
「辰風。」
「殿下有何事?」
辰風三兩步躥過來,以手遮眼,但指縫張得老大。
「……」
蕭衡把從我身上剝下來的衣物向後一遞,辰風雙手接過。
「把這套衣物給巳火,讓他拿着自己的備用服和人皮面具過來。」
一刻鐘後,一個和我身形相似的暗衛出現在房中。
蕭衡端坐在桌前,指了指我,道:「仔細看看他的臉,回去復刻一張,午時前回到這裏,後續的事辰風會告訴你怎麼做。」
「是,殿下。」
巳火走後,我忍不住問:
「殿下是想引蛇出洞?」
蕭衡遞過來一盞茶:
「我這剛把你拐回來,立馬就有人坐立難安,消息傳得未免太快。」
「殿下懷疑……童大人?」
蕭衡把玩着手裏的摺扇,道:「我入住縣府那日,未見他妻兒,便隨口問了一句,他回答:『內人攜犬子回家省親了。』
「巧的是,我今早收到瑞王府眼線傳回的密信,信中寫,在王府的偏院見到了童大人的妻兒。
「更有趣兒的是,昨夜院子裏着火,最先發現的其實是童大人,所以……我很難不起疑。」
「童大人認爲我想逃,故以火情引起騷亂,好助我一臂之力?」
「等你逃出去,不出意外,就會落入瑞王佈下的天羅地網。」
「……」
「從前在東宮,你不是問我,如果不做伴讀了,可不可以給我做侍衛?
「今日便讓你體驗一番。」
蕭衡把巳火的侍衛服給我,換好出來,他便拿着針線在腰側和袖口處比畫。
我瞧着新奇:「殿下還會針線活?」
蕭衡掐着我腰間的餘料做了個記號:
「殿下什麼都會,去脫了。」
「……哦。」
童大人差人來請蕭衡去正廳用膳時,他正好給我貼上人皮面具。
聞言感嘆道:「今日午膳可真早啊……」
「辰風,待會兒巳火來了之後,幫他檢查好衣物、面具有無破綻,鬼面也一併戴上,告訴他此去以探查晉王目的爲主,天黑之前回來,讓未霜去接應他。」
「遵命!」
等弄好一切,蕭衡遞來一碟茶點:
「貼身侍衛是不能喫東西的,先墊墊肚子,下午帶你上街買燒雞。」
「……」
-11-
午膳時,童大人果然在刻意拖延時間。
敬了蕭衡不少酒,還提議飯後去街上逛逛體會當地風土人情。
蕭衡順水推舟,帶着我上街。
直到幾個衙役慌慌張張找來稟報,說「我」逃了,蕭衡才一臉怒容地回府。
童大人正站在府衙門口,哆哆嗦嗦不敢抬頭。
蕭衡腳下不停,沉聲道:「別演了,童大人。」
進入前廳落座,童大人「撲通」一聲跪下了。
「殿下,我、我……」
「你什麼?你的妻進了賊窩,就想着把孤的妻也送進去?」
「……」
童大人慘白着一張臉,眼神茫然:
「殿下,屬下何時……」
「行了,枉孤把你從大牢裏撈出來,童大人,你讓孤很失望。」
童大人正伏地求饒,下人來稟,黑雲寨大當家在府外求見。
蕭衡即命傳見。
不多時,前廳走進來一個濃眉大眼的高大之人。
身旁跟了個矮他一頭的書生模樣的男子。
正是大當家項鈞和那日被他拐上山的賬房先生沈玉。
二人齊跪:「草民項鈞、沈玉,參見太子殿下!」
蕭衡不露聲色地瞧了我一眼,方道:
「免禮,賜座。」
甫一入座,項鈞道:
「太子殿下,怎的不見我二弟?」
蕭衡掃了一眼童大人,淡淡開口:「孤也想見他……」
童大人慌忙接話:「大當家,二當家……二當家昨日和太子殿下一見如故、相談甚歡,多飲了幾杯,眼下正在後院休息。」
「……」
蕭衡輕笑出聲,語氣悠然:「確實一見如故,也談了許多……」
「二當家告訴孤,黑雲寨向來只劫富濟貧,」蕭衡手持摺扇遙遙一指,「怎麼大當家還劫了個人回去?」
項鈞聞言粲然一笑,道:
「太子殿下有所不知,我和沈玉是訂過娃娃親的,他娘臨終前把他託付於我,他原來那個東家老是剋扣他銀錢,飯都喫不飽,我這纔給他帶回山上。」
側過臉衝身旁人笑:「是不,玉兒?」
沈玉登時紅了臉,站起來道:「啓、啓稟殿下,是這麼回事。」
蕭衡拊掌而笑:「不錯,大當家是個有情有義之人!」
稍一頓,接着道:「那項兄可猜得到,孤今日請你來所爲何事?」
四下闃靜無聲。
兩息過後,項鈞起身上前兩步,撩袍跪地,朗聲道:「太子殿下,黑雲寨衆人願歸順朝廷!」
「很好!童大人,府中宴席可備好了?」
童大人冷不防被點名,抖了一下:「稟殿下,早、早已備好,請隨下官移步正廳。」
童大人帶頭走在前面,蕭衡起身,我跟在他後後方,身後幾步是項沈二人。
路過一個拐角時,項鈞步子邁得大,差點與我撞上,我側身託了他一把,方纔站穩。
項鈞眼神掃過我小拇指,笑道:「多謝這位仁兄。」
我微微頷首,握拳收手。
掌心裏多了張紙條。
-12-
項鈞乃豪爽之輩。
幾杯酒下肚便開始同蕭衡推心置腹,飲上頭後連勸了蕭衡好幾杯酒。
蕭衡淺酌兩杯,我欲替他擋酒,被他不着痕跡地避開。
往旁側淡淡一掃,童大人便端着酒杯來了。
「……」
天色漸沉,蕭衡藉口不勝酒力讓我扶他回房。
明明喝得不如灑得多。
回房走至榻邊,蕭衡忽地抬頭,半闔着眼勾脣一笑。
手上一用力,連帶着我倒入被衾。
一動不動。
「殿下?」我推了推他。
蕭衡埋首於頸側,悶聲道:「若不是這縣令府實在不方便……」
「怎麼了?」
蕭衡抬起頭,撐在我上方,眼中不見絲毫醉意。
「沒怎麼。項鈞今日往你手裏塞什麼了?」
心中一凜,微錯開視線:
「我只是扶了他一把。」
一聲輕嘆,脣上落下一吻。
「罷了,不願說便不說吧。」
蕭衡翻身下榻,往外走。
「殿……」
話未出口,門口傳來響動。
辰風急急地跑進來,交給蕭衡一個纏了紅線的細竹筒。
蕭衡從中取出一卷紙,展開一掃,當即變了臉色。
「出何事了?」
信紙在燭火下很快燃盡。
蕭衡擰着眉:「宮中來信,父皇於昨日夜裏突然嘔血,隨後昏迷不醒,太醫院束手無策,曹公公已經封鎖了消息,恐京中生變,請我即刻回京。」
「可查出是誰幹的?」
「新得寵的一位貴人,從她宮中搜出好些丹藥,找到人時已經懸樑自盡了。」
「和瑞王有關?」
「除了他,我暫不作他想。」
蕭衡目光透着狠厲:「老狐狸藏了這多些年,這次他不反我也會逼着他反!」
一盞茶後,他叫來了子木和寅陽,交給兩人一塊令牌和一封信,道:
「你二人即刻啓程回京,告訴禁軍統領,全城戒嚴,守好宮門;另外把這封信交給鎮國公,請他老人家暫接京畿三營,如有叛者,格殺勿論!」
「是,殿下!」
事態緊急,蕭衡定然也不會多耽誤。
思索片刻,我道:
「殿下可否……兩個時辰之後再啓程?」
-13-
一個半時辰後。
府衙大堂站滿了人,黑壓壓一片。
個個身姿挺立,氣勢昂揚。
項鈞持刀立於陣首,跪地抱拳:「太子殿下,我等願護送殿下回京!」
蕭衡回頭望向我,眸子清亮而專注:「這是阿邈給我的Ţű̂ₗ驚喜?」
「殿下,此去凶多吉少,你是大齊的希望,黑雲寨……不,吾輩自當爲大齊江山安定盡綿薄之力。」
蕭衡目光如炬,轉而振臂一呼:
「衆將士聽令!凡隨孤入京者,皆爲有功之士,孤絕不虧待!」
衆人齊呼:「誓死守護太子殿下!」
項鈞即刻整隊。
蕭衡忽然轉身抱住我。
貼在耳側:「巳火傳回消息,瑞王派來的人並未對他下死手,在這個節骨眼兒上還想拉你入夥,也不知道他安的什麼心……你同我回京可好?」
「殿下放心,我不會……」
攬在腰上的手臂緊了緊,蕭衡的聲音沉了幾分。
「傻阿邈,我擔心的是這個嗎?我是怕那老傢伙哪天狗急跳牆、不擇手段,留你一個人在這裏我不放心,你同我回京可好?」
猶豫一瞬,抬手捱了下他後背:
「殿下,賭坊那邊……出了點急事。」
沉默片刻。
耳廓落下一吻。
蕭衡鬆了懷抱,又從腰間扯下一枚玉佩系在我身上。
「萬事小心,有需要就找童大人,處理完就回寨子裏,等着我來接你。」
我抿脣淺笑了下。
蕭衡喚來童大人,道:
「你若還想見到你妻兒,守好二當家。」
童大人驚魂未定,聞言眼睛又睜大了幾分:「殿殿殿下,他、他、他是……」
我揭了面具。
童大人兩眼一閉,再睜開時,面色緩和了幾分:
「殿下放心,屬、屬下定會護二當家周全。」
我送蕭衡出府,看着他翻身上馬。
「阿邈,我把辰風留給你。」
我搖頭:「有童大人足夠了。」
退後幾步,直至他整個人都落進我眼裏。
「殿下,保重。」
蕭衡一聲令下。
震耳的馬蹄聲迴盪在寂靜長街。
很快又消弭於濃黑夜幕。
我回頭看向身側。
「童大人,可否幫我一個忙?」
「二當家請講。」
「把我引薦給瑞王。」
-14-
項鈞給我的紙條上只有一句話:
【孟琦在瑞王手裏。】
滄瀾賭坊和瑞王封地碭州相隔甚遠,與瑞王府並無任何交集。
孟琦這些年也很少以真面目示人。
許是他聽到什麼風聲,主動找上門,這才落入瑞王手中。
瑞王的目標應該是我,孟琦恐怕只是順帶。
無論如何,我都得去。
行至碭州已是第三日傍晚。
在城門口,竟然遇到了兩個意想不到的人。
巳火和未霜。
未霜道:「孟公子,殿下有令,命我二人在碭州等三日,三日後未見到孟公子,方可回京。」
「……」
「就是就是,兩位仁兄趕緊把二當家領回去吧?殿下知道我帶他來碭州,非得扒我一層皮不可……」
我輕嘆一聲:「童大人,我這一去,說不定就能換回你的妻兒了,大人不想早日與家人團聚嗎?」
「……」
巳火開口道:「孟公子,殿下的意思是,您的命令就是他的命令,您怎麼說我們就怎麼做。」
童大人:「……」
抵達瑞王府時,天已經黑了。
童大人遞了塊木牌給守衛。
不多時,走出來一位管家模樣的中年男子。
眼神從我腰間一掃而過。
面上帶笑,看向我身側:
「童大人,您的妻兒正在西廂房等您。」
「多謝陳總管。」
陳總管轉而看向我:「孟公子,請隨老奴來。」
說罷便領步於前。
邊走邊介紹王府的佈局。
似乎還繞了路。
行至一條長廊盡頭時,他突然轉身:
「孟公子,王爺脾氣不好,近來身體也欠佳,他若說什麼,您不妨先應着。」
目光再次從我腰間掃過。
我點點頭。
「多謝陳總管。」
-15-
進入正廳。
瑞王正端坐在主位。
面色萎黃,兩鬢斑白,與七八年前判若兩人。
而他身側,立了位灰袍老道。
「參見王爺。」
瑞王微一抬手,四下皆退,廳中只餘三人。
「坐。」
「本王前幾日派人去請孟公子,幾個沒用的東西跑回來告訴本王——孟公子逃了,可是這羣武夫怠慢了孟公子?」
「王爺不妨直說。」
瑞王聞言勾了勾脣,長嘆一聲後,道:
「那本王就開門見山了——」
「鎮守北境的虎嘯軍曾跟着孟侯爺出生入死十餘載,若論大齊誰能接管虎嘯軍,沒人比孟小侯爺更合適。」
「小侯爺主動上門,本王高興極了,本想與他共謀天下大事,可他卻同本王——裝瘋賣傻!」
稍一頓,陰惻惻地笑:「本王聽聞孟小侯爺和孟公子關係非同一般,孟公子的話說不定比本王的話更管用。」
虎嘯軍的確傾注了孟侯爺半生心血。
軍中將士重情義,但也識時務。
這些年運往北境的糧草軍餉以及額外補貼全是以太子的名義。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他們必不會反。
又思及陳總管的話,我抬眼直視:「王爺可否讓我見一見孟琦?」
「孟公子這是答應了?」
我點頭答:「是。」
不多時,孟琦被押了上來。
身後一左一右兩個侍衛,正是喬裝打扮後的巳火和未霜。
孟琦望向我,嘴脣翕動,眼裏透着無措。
小聲道:「哥,我沒答應他……」
周圍幾雙眼盯着這方,我沒再多看他,轉身跪地請示:「王爺,我想與孟琦單獨聊幾句。」
「就在這兒聊。」
我抬眼望過去:「那可否給他鬆綁?」
瑞王眼神一掃。
兩名「侍衛」開始給孟琦鬆綁。
待繩索脫身,我朝孟琦招了招手。
僅一步之遙時,我猛然伸手掐住他脖子往前拖。
瞬時騰轉至他身後,抖出匕首橫在他頸間。
「孟邈!你找死!」
我抵着孟琦一步一步往後退:「王爺,我並不想與您合作,想必您也不會輕易放過我,故只能出此下策,待我離開王府,您自己和孟琦談吧。」
府內兵衛層層湧出。
夜色濃黑如墨,我循着陳總管帶我走過的小徑,向後門走。
持刀侍衛逼得很緊,但無一人真正上前。
我猜得沒錯,瑞王主要的目標,是我。
且要活着的我。
後門守門早已被童大人清空。
行至門口,那兩名「侍衛」突然衝了出來,我假意用孟琦做抵擋猛地將他推了出去。
三人堪堪出去,那個灰袍老道驟然閃現。
我顧不上那麼多,飛身上前與之纏鬥。
周圍兵衛見狀蜂擁而上。
我死守着門,不讓分毫。
耳邊盡是金屬碰撞之聲,依稀聽見了孟琦的呼喊:
「哥——」
-16-
四下驟然安靜。
人羣向兩邊自動分開。
我被按着跪在地上。
「啪」的一聲,臉頰泛起火辣辣的疼。
「不知死活的東西!」
「王爺,虎嘯軍是大齊的兵,理應效忠於大齊。」
話音剛落,一雙瘦如枯枝的手掐住脖子,五指漸漸收緊。
瑞王微眯着眼:
「好一個效忠大齊……本王難道不是蕭家人?效忠他蕭衡與效忠本王有何區別!」
瑞王像是被氣極,喘着粗氣,雙目赤紅:
「本王那好侄兒,本該死在六年前……那支箭上淬的可是東峪至毒!神仙來了也難救!可他偏偏、還是活了下來……」
「本王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半年前,」瑞王抬手一指身後,「本王尋得一高人,經他提點,多年疑惑纔有了答案……」
瑞王鬆了手,猛一揮袍袖:
「太子侍讀孟邈!」
鼻端陡然鑽入一絲異香。
「本王算無遺策——」
眼前逐漸模糊。
「唯獨算漏了你!」
-17-
景貞十九年,也是我在東宮待的第三個年頭。
時值隆冬,殿下隨皇帝出宮行獵。
獵苑突現刺客,衆人皆以爲是衝着皇帝去的。
殿下離得最近,飛身撲去,被一支泛着幽綠的利箭刺中後心。
被擡回東宮時,尚存一息,止不住地嘔血。
正殿人影幢幢。
太子寢殿,太醫跪了一地,個個都冷汗涔涔。
我站在殿外,彷彿又回到了從屍山白骨裏醒來那日。
舉目皆是滾滾硝煙。
恍惚間,聽見有人喊我。
是殿下身邊的常侍太監。
語含哽咽:「孟公子,殿下叫您……進去說會兒話。」
我遊魂似的跪到殿下榻邊,幾度張口卻發不出聲來。
倒是他先開口,聲音虛弱無力須得我湊近了才能聽到。
「阿邈,從前你就……不愛講話……今後,我怕是也……聽不到了……你再同我……多說幾句吧……」
「殿下……想聽我說什麼……」
蕭衡閉了閉眼,脣角浮起一絲蒼白的笑。
「說說……我在你心中……什麼樣……」
「殿下……」
我好似也失了說話的力氣,急得快要哭出來。
「殿下……長得很好看,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人……殿下聰慧,仁善,寬厚……待我很好,待身邊的人都好,東宮上下都喜歡殿下,殿下……」
眼眶酸脹難耐。
再抬眼時,對上一雙含了沉鬱笑意的眼。
「還有嗎……」
我使勁點頭:「有的殿下,有的……你別睡……」
我像是把這輩子的話都要講完了,從被侯爺撿回去,到回京,再到進東宮……翻來覆去地講。
「想你……剛進宮那會兒……一張臉……瘦得只剩下那雙眼睛,跟貓兒一樣瞧着我……後來我時常想……該早些……把你……接來的……」
「殿下……」
「……還是現在好……瞧着……跟個小菩薩似的……以後……要多笑一笑……」
殿下艱難抬手,我把臉湊過去,堪堪碰到,像再也支撐不住似的往下落。
我接住他的手握進掌心。
「我還有……最後一句話……說與你……」
「阿邈……我心……悅……」
掌心的另一隻手,陡然泄了力,像流水一般滑落。
空了。
心口一窒,腦中瞬間空白一片。
「殿下……你別睡……殿下……」
我壓抑着哭聲,直至嘴脣都咬出血。
血……
頓時回神,猛地抓過湯匙敲碎,撈起袖子在左腕上深深劃了一道,深紅血液瞬間湧出。
我用嘴接了,再往殿下嘴裏渡。
血沒了就再劃一道。
不知重複了多少次。
再次感受到他鼻端兩道熱乎氣兒,我才停了手。
探了探他的脈搏,抹乾淨他的脣,起身往外。
剛繞過屏風,小太監迎了上來。
我脫力般跪倒在地。
「宣太醫……」
-18-
神思逐漸回籠,醒轉後,發現自己身處一間密室。
我閉了閉眼,深呼吸幾次。
時至今日,回想起那件事,仍然心有餘悸。
我那時並沒有十足的把握。
半昏半醒地蹲靠在屏風外,直到聽見裏面傳來一聲驚呼:「殿下醒了!」
方纔裹緊左袖,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我後怕地想,賭對了。
我娘是東裕國的巫師爲王室培育的藥人。
其血能解百毒、治百病。
她逃到大齊邊境,被我爹所救,後來有了我。
尋常她若要救人,只需一個碗底的量。
但到了我這兒,稀釋了百倍。
不過好在,還有用。
殿下養傷期間,我很少去他面前走動,就是爲了隱瞞這件事。
後來不得不……坦誠相對時,他發現了我左腕上的疤。
當時沒說什麼,事後卻纏着我問。
我被逼得沒法,編了個練武受傷的理由。
那之後他便沒再問過。
只是尋來好多去疤的藥膏給我塗。
我原本以爲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這件事,可世事難料,還是被瑞王查到了。
瑞王已是油盡燈枯之相,綁我的另一個目的。該是取血續命。
-19-
幽暗之處傳來腳步聲。
不多時,光亮處現出兩個人。
瑞王面色陰沉,嘴角掛笑但目露兇光。
微一抬手,從他身後走出來那位灰袍老道。
伸手解我的前襟。
我雙臂橫展,被綁在一個木架上,毫無反抗之力。
「本王這些年爲了讓我那侄兒放心,身體虧空不少,你既然能放血救他,不妨也救一救本王。」
我冷笑一聲:「救太子那回,失血過多,如今我身上的血,其功效恐怕會令王爺失望。」
話畢,嘴裏被塞入參片。
灰袍老道取出一把銀錐,尖端抵上了我胸口肌膚:
「本王知道,所以,本王要取你的……
「心、頭、血。」
冰寒銀錐寸寸沒入,帶着砭骨之痛,渾身止不住地痙攣。
鋒利尖端停在了某處,開始左右來回刺戳。
我緊咬牙關,指端嵌入掌心,仍抵不住心口傳來窒息般的抽痛。
冷汗蓋住眼睛,心口裏的銀錐猛地深入一推。
眼前驟然發黑,模糊間看到一線鮮血銀錐順着血槽流淌而下。
我閉上了眼,偏頭吐了參片。
不知過了多久,雙頰被捏住,喂入一顆丹藥:
「孟公子,堅持住啊。
「這纔是第一日。」
-20-
我是被銀針扎醒的。
睜眼就看到瑞王那張枯黃的臉。
「孟公子,這心頭血要你清醒之時取了纔有效,你若不配合,本王有的是法子讓你配合。」
一碗藥汁被捏着雙頰灌入。
身體漸漸回暖。
隨之而來的又是瀕死般的感覺。
我閉上眼,找尋着藏在記憶深處的那些畫面。
每一片,每一面,都有一雙狹長鳳目。
挑着笑的,溫和的,慍怒的,幽邃的,灼人的……
還是笑的時候最多,他很少對我生氣的。
「孟公子好定力,竟還笑得出來。」
「瑞王……難道想……看我哭……」
我重新閉上眼。
這五年,我很少想。
不想就不會念,不念,心才能靜。
眼下,再不想想,怕是沒機會了。
心口被ţűₒ攪動着。
攪碎了我好不容易聚起的精力。
那麼好看一張臉,在我腦海裏碎成了光點。
好煩。
我連想他的力氣……都快拿不出了。
-21-
第三日。
灰袍老道拿着銀錐在我心口裏攪動的時間比昨日更長。
依稀聽到他說血量不夠。
瑞王大罵,罵完又讓人給我灌了三碗湯藥。
我吐掉一半,實在吞不下了。
呼吸都有些難。
瑞王走後不久,陳總管又來了。
餵了我好些小藥丸,前面的都沒嚐出味道。
最後一粒嚐出來了。
甜的。
他附在我耳邊,小聲告訴我:「太子登基了。」
讓我再堅持堅持。
我抬起臉,微扯了下嘴角,做了個口型:
「多謝。」
-22-
我昏睡的時候越來越多。
醒時要麼被灌藥,要麼被取血。
快結束了吧。
我恨自己。
連咬舌的力氣都湊不出。
-23-
第五日了吧。
其實我早就晨昏不分了,只記得這是瑞王和那老道第五次進來。
這次似乎換了工具,切口更大,取血量更多。
瑞王還在不停地催促那老道快些。
我似乎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了。
勉強睜開眼。
地上淌了一小攤,不知是汗,還是血。
「當」的一聲,那老道手中的工具掉在了地上。
只餘下一片涼意,灌進心口的涼。
眼皮沉得像灌了鉛。
呼吸越來越輕。
五感一點點模糊。
密室內似乎變得嘈雜。
刀劍聲,腳步聲,話語聲……
聽不清了,像泡在水裏。
不想堅持了。
但又想……再見他最後一面。
好像有人在喚我。
喚我阿邈……喚我孟元清……
是他嗎?
身體好似落入了一個溫熱的懷抱,有滾燙的液體滴在我臉上。
聲音嘶啞得我快認不出了。
臉側傳來溫熱,鼻端……也是熟悉的味道。
抱着我的人在抖。
「殿下……」
「我在……阿邈……我在……沒事了啊……我找了天下最好的大夫,你再堅持堅持……」
耳側有風拂過。
蕭衡的懷抱很穩。
我睜開眼,日光刺得我瞬間流了淚。
蕭衡臉上掛着淚痕,眼周都紅了。
我勉力抬起手背,抹掉他下頜綴着的淚。
終究是……堅持不住了。
好在,最後一面。
見到了。
「殿下……我,不想……堅持了……」
「孟元清!你不準……你不能……」
又惹他生氣了,但真的……
「很……疼……」
「我知道,阿邈……我知道,你再堅持堅持……我求你……」
又有滾燙的液體落在臉上。
我卻……再也抬不起手。
「殿下……」
「惟願……從此……寄身……長風……」
風起,元清歸。
番外
-1-
我沒想過自己還能再次睜眼。
守在榻邊的蕭衡正端着一個瓷碗吹着熱氣。
「殿……」
不對,現在應該是陛下了。
「陛……」
蕭衡愣住了。
仍舊維持一手持碗一手持湯匙的姿勢,眼眶逐漸泛紅。
我眨了眨眼,伸出手拉了下他的衣袖。
他驀地放下碗,俯身在我額頭留下一吻。
轉頭吩咐:「陳公公,快去把魏神醫請來!」
不多時,陳公公——也就是陳總管,領着一位鬚髮皆白的老者走了進來。
「參見陛下。」
「魏神醫,快快請起。」蕭衡親自扶他起來。
「多謝陛下。」
蕭衡讓開後,魏神醫上前替我把脈。
左手把完,換右手。
我發現自己右腕上的傷疤淡了許多。
「怎麼樣?」
「回陛下,孟公子既已醒來,便已無大礙了,只是孟公子經此一遭傷及根本,氣血虧損嚴重,還需服藥一到兩月。」
蕭衡微頷首:「辛苦魏神醫,需要什麼儘管提。」
魏神醫行禮告退。
陳公公也退下了。
「陛下……」
蕭衡突然俯下身,虛虛攏抱着我。
臉貼着臉:「阿邈,你快嚇死我了……」
我抬手輕撫了下他後背。
「沒事了,陛下。」
臉上又被輕吻了好幾下,呼吸掃得癢癢的,我忍不住笑了笑。
蕭衡捧着我的臉凝了半晌,長嘆一聲,才退開。
握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地說着。
「你昏迷的這一個多月,我夜夜做夢都是你那天在我懷裏說不想堅持了,魏神醫好幾次告訴我,與其讓你吊着一口氣遭罪,不如……」
蕭衡垂下眼,喉頭滾動幾番,才道:
「我不信你挺不過來,一得空就來同你說話,可你……一點也不理我,那時我想……阿邈可能是在怪我,當初若不是因爲救我,怎麼會……」
一滴淚砸在我手背上,燙得人心口一縮。
「陛下,」回握住他的手,「我從未怪你,重來一次,我還是會那樣做,陛下能趕來救我,我很高興。」
沉默半晌,蕭衡抬眼看向我,嘆聲道:
「傻阿邈……你怪與不怪,我心裏都過意不去。
「你昏迷這些時日,我常常想,等你醒了,該如何彌補你?」
「不用……」
蕭衡豎指抵在我脣上,微紅眼底蘊着點無奈的笑意。
「阿邈,我思來想去,唯有一個皇位尚且拿得出手了。」
「……」
我撥開他手指:「陛下,別開玩笑了。」
蕭衡湊近了一些,漆黑眼眸裏倒映着我的樣子。
「沒開玩笑。」
「皇位和皇后之位,你選一個吧。」
「……」
「建議你選後一個,不用批奏摺。」
「……」
-2-
轉眼又過了一月。
魏神醫說我恢復得不錯。
這期間,許多人來探望我。
項鈞現在是京營八大副將之一,黑雲寨的其他弟兄也都遵照他們意願編入了軍營。
沈玉目前在戶部當值,看着倒是比在獅山縣那會兒精神許多,項鈞偷偷告訴我,他準備開了年就去求陛下賜婚。
孟琦也來看過我幾次,每次都跟做賊一樣,生怕撞見蕭衡,還試圖買通陳公公幫他放哨,可惜陳公公視金錢如糞土,不搭理他。
辰風也經常來,他說他現在的任務之一就是陪我聊天解悶,但其實多數時候都是他說我聽。
他給我講陛下如何有驚無險地回到京中,講他如何大肅朝野、撥亂反正;
講陛下把那個老道送給了魏神醫做活體試驗,魏神醫還邀太醫院衆人現場觀摩以精醫術;而瑞王,被關在宗人府,一日毒藥一日解藥,生不如死。
還講到了太上皇,魏神醫替他解了毒,醒轉後第一時間立旨禪位於陛下,目前居於行宮內,繼續求仙問道。
對了,昨日還收到了童大人的來信,他仍是獅山縣的縣令,還寄來一大堆特產,說是以解我的思鄉之情……
至於蕭衡,我就住在他寢宮,早中晚都能見到,盯着我喝藥,還有魏神醫親自熬的……藥膳,我偷偷倒過一次,被發現了……
十日前,他便睡回了自己的龍牀。
每晚都抵在我耳邊問想沒想好。
我不答,他便繼續在我耳邊說着如何處理政務之類的話。
今晚又開始講解如何制衡朝中各派勢力。
「……」
腦袋疼。
我在他懷裏翻了個身,看着他眼睛。
「陛下,立後不是兒戲,朝中大臣……」
「你擔心他們?」蕭衡蹙着眉,輕嘆一聲,「阿邈,有句古話說得好,救命之恩當以身相許。於情於理,你都是我大齊皇后的不二人選。」
「……」
「你醒後第二日,上朝時我就宣佈了立後之事,武官們沒一個吭聲的,倒是極個別文臣,迂腐不堪……明兒個早朝我再提一嘴, 若是再有不和諧的聲音,把那幾個老傢伙丟到軍營裏練幾天就老實了。」
「……」
「陛下總不能沒有子嗣吧……」
「你想生?待我去問問魏神醫有沒有方子……」
我又默默翻了個身。
蕭衡捱了上來,悶笑一聲:
「逗你的,阿邈, 你能生,我也不讓, 傷身體不說,我心裏也裝不下別人, 有你一個就夠了。
「至於繼承人的問題, 這不還有我那四皇弟嗎?他如今六歲, 大齊江山,我替他守十五年,夠意思了吧?」
「十五年之後呢?」
耳後被啄了一下,蕭衡笑道:
「自然是和你一起——
「賞萬里河山, 享無邊風月。」
我搭上了置於腰腹的手。
「陛下,那這十五年……我要一直待在宮中嗎?」
「當然不用,文官武官隨便挑, 不過只能在京中。」
「陛下, 我還是想……回賭坊。」
輕輕揉着我腕骨的手突然頓住了。
我偏頭看過去。
「陛下?」
「嗯?」蕭衡挑眉笑了下,慢悠悠道, 「也不是不行, 只不過……距離很成問題。」
蕭衡重新把下巴擱在我頸窩。
「阿邈,你說……我把皇宮搬去梧州, 和你把滄瀾賭坊搬來上京,哪個計劃比較可行?」
「……陛下。」
「哎——我的心肝兒,眼下別用這種語氣喊我,陛下可把持不住, 談正事呢,快想想。」
「……京城能開賭坊嗎?」
「怎麼不能?以前沒有, 不代表以後也不能有。滄瀾這些年爲大齊做了不少貢獻, 你把它搬來上京,也好讓京中那些有閒錢的爲北境戰事出份力。」
「那孟琦……」
「他不能跟着來!滄瀾不是還有分號, 讓他管分號去。」
「……哦。」
橫在腰間的手臂漸漸收緊。
「還有問題沒有?」
「沒了……」我按住了裏衣下的手,「……陛下。」
蕭衡輕嘆一聲:「都說了,別這樣喊我。」
「你……那個……」
身子被掰正了。
蕭衡撐在我上方,看了一會兒,又低頭輕啄在嘴角。
「感受到了?」
「……嗯。」
「這會兒困嗎?」
我輕搖了下頭。
蕭衡笑了一聲, 細密的吻在頸側暈開。
耳邊熱烘烘的。
「我前幾日便問過了,魏神醫說你身子恢復得差不多,偶爾一次, 有助於氣血運行……」
我捂住了他的嘴。
那雙鎖着我的眸子深黑而專注, 似有星輝流轉。
我慢慢移開手, 忍不住伸指,描畫他眉眼。
手腕內側覆上一片溫熱。
嗓音沉啞:「好阿邈,你這到底是讓還是不讓啊……」
我收回手, 錯開目光「嗯」了一聲。
一聲低笑。
一吻落在眼尾。
「『嗯』是什麼意思……」
衣帶被挑開……
「阿邈不說清楚……」
掌心遊移,指腹慢捻……
「我怎知……」
抬手壓下他脖子,貼上去。
輕咬了下。
話真的好多。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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