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婚期的一個月前,我得知一個消息。
我的夫家萬寧侯府,決定讓我的未婚夫陸酌峪兼祧兩房。
他會如約娶我爲妻。
但同時,他亦代替他早亡的長兄娶我表姐蘇拾云爲妻。
陸家放話,誰能打理好庶務,誰是當家主母。
奶孃憤怒道:「陸小侯爺長兄亡故時萬寧侯府並未分家,何須陸小侯爺兼祧,您舅母與陸老夫人是手帕交,分明是她使手段想搶您姻緣。您嫁過去,只怕要面對龍潭虎穴。」
憤怒完了之後是憂心忡忡:「可若是和萬寧侯府退婚,您舅舅舅母接手管束您的終身大事,後果只怕更加不堪設想。」
我心裏還算冷靜。
我說:「無妨,我打聽過陸酌峪這個人,能嫁。」
-1-
我家是簪纓世家,只可惜人丁單薄,到了我爹這一脈,已是三代單傳。
我娘身子不好,很難有孕,我爹深愛我娘,不願納妾,因此一心一意培養我。
他教我兵法,想讓我做個女將軍,可惜,潮州叛亂,他奉命去平叛,被一個部下背叛,死在了那裏。
我娘得知他死訊後,一病不起。
她彌留之際,擔心我未來的歸宿,倉促間爲我訂下未婚夫,就是陸酌峪。
我爹與陸酌峪的爹是至交,尚未成親時便有過結兒女親家的戲言,因此我娘訂這門親事,順利至極。
我當時不懂她爲何這般着急。
等她去世,舅舅和舅母尋上門來,我方知曉她的擔憂。
我舅舅不是什麼好人,年輕時做紈絝,仗着外祖母重男輕女,沒少坑害我娘。他甚至在青樓的酒桌上喝醉了,將我娘許配給他的狐朋狗友。
我娘被逼得寒冬臘月跳入湖中尋死,拒掉了親事,同時也損傷了身子。
後來我爹來京裏述職,愛上了我娘,我娘才因此離開苦海。
她恨極了她的孃家人,這麼多年不願與孃家來往。
而她的孃家害怕我爹的權勢,這麼多年亦不敢找上門來。
現在,我爹孃死了,他們來了,想仗着我家沒有親近的宗親,拿捏我和謝家的祖產。
好在我娘瞭解他們,快人一步將我的親事訂下。
我已經十六歲了,隨時可以嫁人,謝家祖產會變作我的陪嫁,舅舅舅母沒有資格插手。
只是,我娘不知道她混蛋兄長的妻子與陸老夫人關係匪淺,我才落入這進退兩難的地步。
消息傳來後,我沒時間消沉,立刻派人去京城打聽了陸酌峪。
他這個人,孝順,耳根子淺,除此之外,沒有別的毛病。
從相貌和才華來看,他甚至可以說十分優秀。
京城裏有人說,他若不被老萬寧侯連累,將是整個大衍朝最驚才絕豔的少年郎。
這樣一個人,可以做我孩子的父親。
我對愁眉不展的奶孃說:「後宅如戰場,我跟我爹學了那麼多年的兵法,上戰場我尚且不懼,後宅爭鬥有什麼可怕的。我早晚坐穩侯門主母的位置,到時候無人再敢欺辱我們。」
這世道,女子一旦沒有了爹孃或者夫家支撐,誰都敢來咬一口血肉。
我已經沒有了爹孃,要想安穩地活下去,最快的辦法便是把我的夫家萬寧侯府變成我的第二個家。
-2-
成親前,我把我的陪嫁做了一些變化。
老萬寧侯生前求仙問道,被江湖術士騙走大半家產,因此這兩年萬寧侯府漸漸有些支應困難。
原本,我陪嫁是三十二抬,想着低調行事,給侯府留個好臉,好與婆母和睦相處。
現在,知曉她是站在蘇拾雲一邊的,我何苦再討好她。
我就是做得再好,她也不會承我的情。
因此,我將陪嫁改成了七十二抬,一部分銀票換成沉甸甸的現銀,鋪子和莊子的房契地契分別裝在箱子裏,然後用紅紙詳細記錄,貼在箱子上,讓所有人都能看見。普通人看不懂價值的字畫,換成一人高的紅珊瑚擺件,頂級的南珠換成拳頭大的夜明珠,用絡子串起來,掛在扁擔上。
我要讓所有人知曉,萬寧侯府娶了我就是娶了一座金山。哪怕萬寧侯府不承我的情,這份情,也要天下人替萬寧侯府記下!
我帶着我的十里紅妝,坐上花轎,敲敲打打地上了路,一路走官道前往京城。
進城那日,正是之前訂好的黃道吉日。
陸老夫人卻給了我一個下馬威。
花轎到萬寧侯府門口時,她派管事婆子對我說:「我們侯府,最講長幼尊卑,今日小侯爺兼祧兩門娶妻,蘇大小姐是小侯爺替兄長娶的,自然應該先於謝小姐您進門拜堂。」
「欺人太甚!」奶孃氣得眼睛都紅了。
家丁隨從們都氣得要鬧。
我氣定神閒地坐在花轎中,朗聲道:「理應如此,既然長嫂未曾拜堂,我且在這裏等一等,也不妨事。」
圍觀百姓面面相覷。
隱約有議論聲傳入我耳裏:「陸小侯爺這新婚妻子的脾氣也太好了一些,連這都能忍。」
「她爹孃都去世了,族裏無人能爲她撐腰,她不忍又能怎樣?」
坐在我旁邊的侍女嬋娟也聽到了這話,忍不住掉眼淚:「姑娘,咱們帶的人不少,直接闖進去吧,何苦受這委屈?」
我用手帕擦掉她的眼淚,道:「那咱們也不能逼着侯爺跟我拜堂呀,讓賓客看到,那成什麼樣子。你且等着吧,今天這門,必定是咱們先進。」
嬋娟聞言,喜道:「姑娘做了什麼安排嗎?」
我搖了搖頭。
我哪裏做什麼安排,不過是,我這七十二抬嫁妝實在隆重,已經將整條街堵死。
蘇拾雲的送親隊伍,只怕是進不來。
陸老夫人就算再偏心蘇拾雲,也不可能讓我帶着嫁妝後退一整條街。那會讓萬寧侯府成爲京城百姓茶餘飯後的笑料。
果然,吉時將至,蘇家花轎被堵在這條街道最後面,不得寸進。
還是那位管事婆子,來對我說:「老夫人說,請謝小姐先進府拜堂。」
奶孃等人大喜。
我故意道:「長幼有序,禮不可廢,還是讓長嫂先進門拜堂吧。」
管事婆子百般勸我,我始終一句「禮不可廢」。
僵持良久,陸酌峪親自到花轎前請我。
我這才起身,接過他遞進來的牽紅。
按嫁娶之禮,他應該來謝家門口迎我的,如今他到花轎前迎我,勉強算是全了禮數。
我剛下花轎,就聽到周圍傳來吸氣聲。
我知道他們在震驚什麼。
五十兩銀子一尺的雪蠶緞被我染紅做成嫁衣穿在身上,上面的牡丹石榴圖都是用金線織的,流蘇綴着珍珠和寶石,我整個人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陸酌峪腳步頓了一下,大約也是出乎他的意料。
我同他走進廳堂,在賓客們的見證下,行完拜堂禮,然後他親自將我送進洞房。
「明沅,對不住。」陸酌峪對我說。
然後他匆匆離開,趕去同蘇拾雲拜堂。
新房門關上後,嬋娟小聲對我說:「咱們的嫁妝還沒搬完,蘇家的花轎且堵在外面呢。」
過了一炷香時間,新房門被推開,奶孃走了進來。
她喜滋滋同我道:「姑娘,前面時間拖得太久,馬上就要錯過吉時,因此老夫人讓人通知了蘇拾雲直接進府拜堂,免去了姑爺迎轎門等禮數。」
「活該,她們若不是想着壓姑娘一頭,時間本是寬裕的。」
我彎了彎脣角,進萬寧侯府的這第一戰,我輕易就勝了。
-3-
我等了許久,陸酌峪纔再次來新房。
他掀開我的蓋頭,和我喝合巹酒。
我這纔看到陸酌峪的臉。
我派來京城打聽的人沒有騙我,陸酌峪確實生了一副好相貌,龍章鳳姿,氣宇軒昂。
我從小姿容甚好,如今嫁給陸酌峪,至少不用擔心未來生出一個醜孩子了。
我故意盯着陸酌峪發愣。
「明沅,怎麼了?」陸酌峪問。
我顯露出幾分柔弱來:「你一直不來,我以爲我要等到明天早上。」
男人最喫這一套,他語氣放軟,同我解釋道:「拾雲今日受了一些委屈,送進新房後就哭了起來,母親叫我去哄一鬨她,耽擱了一些時間。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知曉我兼祧兩房對不住你,因此今日我無論如何也不會委屈了你。」
「侯爺。」我低着頭,將白皙脆弱的脖頸露在他眼前,說道,「長嫂哭了,我理應大度一些,勸你去長房那邊,可我實在不想,我不捨得。」
陸酌峪被我的依賴和佔有慾取悅到了。
我長得漂亮,出身又好,陪嫁豐厚,才名也不錯,剛嫁給他第一天,就這般愛他。作爲男人,他會竊喜自己的魅力,也會產生一種被滿足的虛榮快感。
洗漱之後,我們上牀,放了幔帳。
搖曳的燭火中,我像湍急溪流中的一葉竹筏。
這一夜,陸酌峪留在我房中,沒再離開。
第二日去慈安院請安敬茶,蘇拾雲先到了。
婆母有意給蘇拾雲撐腰,因此讓陸酌峪先陪蘇拾雲敬那一碗媳婦茶。
陸酌峪看了我一眼,抬腳上前,和蘇拾雲一起跪在婆母前。
婆母當着所有人的面,給了蘇拾雲一個玉鐲。
輪到我時,婆母接過我的茶碗,並沒有喝茶,也沒有給我任何東西。
婆母說:「拾雲是長房長媳,這玉鐲是傳給長房長媳的,明沅你不要多想。」
「兒媳知道了。」我低頭應下。
等到一起用早膳時,我用銀勺小口喝着碗裏的粥,衣袖往手肘滑落,露出手腕上的一隻春帶彩貴妃鐲。
春帶彩向來稀少,尤其是我這隻水頭極好,婆母給蘇拾雲那隻,頓時被襯得廉價。
婆母的臉色立馬變得難看。
用完早膳,她故意當着陸酌峪的面教育我:「明沅,我們侯府行事素來低調,你既做了峪兒的妻子,以後斷不可有奢靡鋪張的作風。你看拾雲,既樸素,又落落大方,她這般方能持好家。」
我道:「母親,兒媳既然嫁作陸家婦,自然應該聽您的。只是我剛嫁進侯府,便簡樸起來,別人只怕不會誇我節儉,反而說侯爺養不起新婚妻子。」
陸老夫人沒想到我會頂嘴,張嘴就要發怒。
陸酌峪卻皺起眉頭,道:「母親,她在謝家十幾年,錦衣玉食慣了,如今剛嫁進來,就別拘着她了吧。」
「行。」陸老夫人板着臉道,「只是她這般不會持家,那侯府的管家權,就交給拾雲吧。」
「都行。」陸酌峪說完這話,抬腳離開。
陸老夫人立刻讓人拿來管家對牌,當着我的面,交給了蘇拾雲。
蘇拾雲扳回一局,得意地衝我挑了挑眉眼。
等出了慈安院,她故意叫住我,說:「一個女人要在內宅立足,丈夫的寵愛倒在其次,最重要的其實是管家權。有了管家權,早晚能成爲當家主母。表妹,哦,不,弟妹,你走錯棋了。」
「那你可千萬要拿好這管家對牌,小心它成了燙手山芋。」
我說完這話,抬腳離開。
她沒說錯,女人要在內宅站穩腳跟,管家權比丈夫的寵愛更重要。
但我並不打算爭取。
萬寧侯府的財務狀況糟糕,我若把管家權搶過來,只怕要自己貼銀子進去,最後還會被陸老夫人ƭù₊幫着蘇拾雲搶佔了功勞。
比起管家權,我更需要的是一個孩子。
-4-
我不缺錢,只要有了兒子,尋我爹的舊部,求他們爲我兒子奔走請封,屆時就可以讓陸家的長房和二房分家。
管家權的事,根本不急。
回到棠鸝院。
奶孃早燉好了湯等着我回來喝。
湯里加了調理身體的藥材,很能幫助新婚的婦人懷孕。
一碗湯喝完,侍女嬋娟帶着她的消息回來了。
她同我笑着說:「姑娘,奴婢沒見過像萬寧侯府下人這般眼皮子淺的,使一兩個錢,就迫不及待把自己知道的消息都說了出來。」
我笑而不語。
這說明,萬寧侯府的財務情況,比外界以爲的,還要緊張。
嬋娟跟着我,除了每個月的月例銀子,事辦得好了,還有獎賞,逢年過節亦有打賞,她自然眼皮子深,加上她與我的感情,無人能用銀子收買她。可萬寧侯府的下人不一樣,陸老夫人摳搜,她們日子不好過,銀錢到了眼前,哪還管那許多。
「姑娘,萬寧侯府的賬上果然沒有什麼錢,蘇拾雲看到賬本,臉都青了。可聽說她離開賬房時,臉上的神色又很高興,您說她是不是氣瘋了?」嬋娟說道。
奶孃在一旁冷笑:「哪裏是氣瘋了,越不好管的家,她管好了,就越顯得她本事不是嗎?她這是想做出功績,好坐實她侯門主母的身份呢。」
嬋娟有些不解:「侯府賬上又沒錢,有句話是巧婦難爲無米之炊,她要怎麼顯露本事?」
「一兩天顯不出來,咱們且看着吧。」奶孃說。
我道:「她忙她的,咱們大可自在一些。嬋娟,還記得咱們前歲除夕你做的那個布八寶架嗎?我今兒個想玩了。」
「在棠鸝院玩?會不會讓老夫人和姑爺不高興?」嬋娟遲疑道。
布八寶架,是我和嬋娟一起想出來的玩法。在八寶架上擺上些玩樂的東西,或者寫上懲罰的紙條,每一格用布封上,然後抓鬮,抓出一個數字來。數字代表銀錢,由抓鬮的自行決定放棄,或者用對應的銀錢買八寶架上其中一格里面的東西。
前歲除夕,只玩了一次,謝家上下都玩得很開心,但是阿爹說這也算是一種賭博,就禁了,不讓玩了。
但這次,我有別的用處。
我對嬋娟道:「老夫人生怕我去和蘇拾雲搶管家權,巴不得我在棠鸝院玩物喪志,至於姑爺,他不會不高興的。」
與此同時,我又讓奶孃在棠鸝院設了一個小廚房,按照京城中人的口味,專做一些可口又有意趣的喫食。
又買了一些冰,放在大大小小的角落裏。
這麼一佈置,棠鸝院成了整個萬寧侯府最舒適的地方。
而這一切,都是爲陸酌峪準備的。
我需要一個兒子傍身。
未碰過蘇拾雲身子的陸酌峪,我尚能接受,他若碰過蘇拾雲了,再來碰我,我會覺得噁心。爲了讓自己心裏舒坦一些,花錢把陸酌峪留在棠鸝院,也不算太虧。
接下來的日子,陸酌峪果然留在棠鸝院。
蘇拾雲着急起來。
她想盡快拿穩管家權,然後好騰出手來搶陸酌峪。
陸家賬上沒錢,辦喜事還欠下不少外債,纔到夏天,距離莊子年底交租還早得很,蘇拾雲審過賬冊之後,立馬定下節省開支的策略。
她向陸老夫人討要了靠譜的心腹,調去管廚房。又裁減了園丁、灑掃、漿洗的下人,丫鬟們一年四季的四身衣裳改成兩身。要求採買的管事將每一筆賬記得清楚詳細,然後派自己的人去市場上一筆一筆覈實。
她這麼做,除了讓府中下人們怨聲載道人心惶惶之外,還讓外面商戶紛紛上門來討債。
但凡世家大族,採買東西的賬,都不是一筆一筆現結的。雖然萬寧侯府因爲老侯爺生前的敗家,變得有些落魄,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加上陸酌峪年輕上進,因此大家依然願意給萬寧侯府記賬。
到年底,莊子裏的租子交上來,加上皇家的賞賜,倒也勉強能應付過去。
蘇拾雲這麼一做,他們慌了起來,生怕自己討晚了,自己的債就成了爛賬。
這就是爲什麼許多世家大族明明已經敗落了,卻不肯縮減自己的排場,依然打腫臉充胖子。
蘇拾雲不懂這個道理。
如今要賬的上門,蘇拾雲哪有錢給他們,因此她打上了我的主意。
這日我正準備午歇,嬋娟氣呼呼地走了進來。
她臉色難看地同我說道:「外面來了一個大丫鬟,帶着兩個婆子,要進棠鸝院的庫房,取姑娘的嫁妝銀子,說是蘇夫人的意思。」
她憤怒道:「天底下哪有這樣的事情,名義上,她是長嫂,姑娘您是弟媳,她有什麼資格朝您的嫁妝伸手!」
「先前不是說巧婦難爲無米之炊,她這不是找米來了。」我冷笑道,「她既派大丫鬟來,我也不必出面了,嬋娟,你且去鬧,鬧得越大越好。」
「好,奴婢這就去!」
嬋娟眼睛一亮,捏着一條手帕跑了出去。
沒一會兒,嬋娟的質問從碧紗窗外傳來。
「蘇夫人是長媳,我家夫人亦是二房正妻,蘇夫人怎麼可能讓你們來取自己妯娌的嫁妝銀子?你們同我去見蘇夫人,我要聽蘇夫人親口說。」
蘇拾雲做了這樣的打算,自然不會留在府中等我去質問。
果然,她的丫鬟說她去鋪子裏看賬去了。
嬋娟立馬嗓音嘹亮地鬧了起來:「你們一來,我就覺得你們作鬼!現在一問,果然如此。定然是你們勾結了賊人,趁着管家的蘇夫人不在侯府,想趁機以蘇夫人的名義騙走我們夫人的嫁妝呢。」
「殺千刀的賊人,竟然敢到侯府來行騙,我定要帶你們去見官。」
她號完,不顧那丫鬟婆子驚慌地解釋,叫來我們自己的家丁,就要拿人送官。
鬧騰的聲音越來越遠,漸漸聽不到了。
我已經沒有了睡意,坐着等嬋娟回來。
過了許久,嬋娟回來了,一同來的還有我的婆母陸老夫人。
我裝作剛醒,疑惑地看向兩人。
嬋娟一臉天真地對我道:「夫人,您午歇時,竟然有刁奴趁蘇夫人不在侯府,想以蘇夫人的名義騙走您的嫁妝銀子。還好奴婢反應過來,要捉她們去見官,才攔了下來。」
「竟有這事!」我驚訝之後,一副鬆了口氣的模樣,「還好你聰明,否則到時候傳出去,說萬寧侯府的長媳覬覦弟媳的嫁妝,可如何是好。到時候不但長嫂沒臉,整個侯府在京城都沒臉了。」
我起身,殷切地去扶臉色難看的陸老夫人,問道:「娘,怎麼會出這種事情?是否要送官?若要送,就讓嬋娟走一趟吧!還是說,侯府真的遇到了什麼難處,需要用兒媳的嫁妝填補?」
陸老夫人到底是尊榮過的,她要臉。因此她再想要我的嫁妝,也只能強忍着同我說道:「自然不是,萬寧侯府就算再艱難,也不會開口要兒媳的嫁妝,拾雲也不是那個意思。是拾雲不在家,有人上門要結算,那丫鬟自作主張打着拾雲的名義,來棠鸝院要錢。」
「竟有如此大膽的丫鬟!」我咋舌。
陸老夫人道:「是拾雲從蘇家帶過來的丫鬟,等拾雲回來,自會懲戒,你且放心。」
我點頭稱是。
這一下,蘇拾雲不僅沒拿到我的嫁妝填窟窿,還折了一個自己的心腹丫鬟。
她越發焦頭爛額起來。
她不斷地想法子打我嫁妝的主意,陸老夫人和陸酌峪心知肚明,卻沒有明令禁止。可見他們亦是想要動用我的嫁妝的,只是不想背上這樣的名聲。
他們不敢名正言順地要,我卻可以名正言順地堵回去。
棠鸝院依舊過得還算舒坦。
又過了半個多月,蘇拾雲回過神來,發現自己不但管家困難,連見陸酌峪一面都難。
她求了陸老夫人,陸老夫人便讓她的陪房在棠鸝院門口攔住陸酌峪,請他去蘇拾雲的卿蒔院。
陸酌峪是個孝子,立刻就去了。
可半個時辰後,他就回來了。
他同我抱怨:「拾雲穿着樸素,未施粉黛,坐在那裏同我說她管家的事情,這些話,她同母親說便可,何苦與我說?」
我笑着附和她,心裏卻如冰樣寒涼。
外界的人都誇讚他,說他是被萬寧侯府拖累了,可我看他,分明是錦繡皮囊,內裏糟糠。他今日若真的留在了卿蒔院,我都沒這麼看不起他!
他既要孝順的名聲,迎合陸老夫人兼祧兩房,又不肯履行兼祧兩房的義務。他不是因爲愛我,不肯接納另一個女人,而是因爲另一個女人不如我貌美,不如我這朵解語花讓他快樂。
這種人,如何能成爲我未來子嗣的榜樣?
晚上,再與陸酌峪鸞鳳和鳴時,我應付得有些意興闌珊。
第二日,我屏退左右,讓奶孃爲我把脈。
「這麼些時日,可曾有胎珠着落?」我問。
奶孃懂醫術,她兩指搭在我的腕間,然後失望地搖了搖頭。
我更是失望。
我思索一ṱṻ₄番之後,同奶孃說:「您安排一下,我們去秋溟寺上香吧。」
這是嫁入萬寧侯府之前,我給自己做的安排。
對方才華橫溢,長相亦不差,品性也過得去,唯一的缺點是他雙目失明、孤身一人。爹爹去世時,我便想到我和孃親日子會艱難,因此我尋了這麼個人,打算讓他入贅謝家。
我本是打算以婦人的身份,照顧孃親、打理家業的。
誰知計劃趕不上變化,還沒來得及做更進一步的籌謀,便出了後面的事情。
「明沅,」奶孃皺眉道,「爲何這般着急?我們不是定好一年時間,若不能有孕,再動用秋溟寺那位?如今才兩個月,你身體好,姑爺身體亦好,何不再等等?」
「因爲我厭惡他了。」我說,「奶孃,婆母和蘇拾雲在打我嫁妝主意,再等下去,她們不知會用何種手段害我,不如早日誕下孩子,請封分家。」
爹爹教我的兵法,裏面有一條是快刀斬亂麻。
奶孃同意了,她說:「好,我去安排一下,明日我們就去秋溟寺上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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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將小庫房鎖了,留了一半家丁看護,然後以遙祭我爹的名義,去秋溟寺上香小住。
我要離開侯府一段時間,陸酌峪有些不滿。
他說:「既是祭拜岳父,何不等月底我休沐,陪你一起去?」
「夫君休沐只有一天,何苦如此勞累?秋溟寺附近有一片荷花塘甚美,我且去秋溟寺遙祭,夫君休沐那日來接我,我們一起去荷花塘泛舟。」我說。
他聽我這麼說,便同意了。
蘇拾雲和陸老夫人聽說我要去寺廟小住,都激動不已。
她們應當是覺得,我走了,蘇拾雲的機會就來了。
我不在意。
這個男人,我先前還覺得勉強能做丈夫ťŭ̀ₛ,現在我已經不想要了。
我在秋溟寺住了小半個月。
他雖然是個瞎子,但身體着實好。
奶孃沒同他透露我的身份,我在他面前亦咬緊牙關沒有泄露半分聲音。
他信守承諾也就罷了,若起了別的心思,也危及不到我。
這小半個月,很有成效,我的月事推遲了沒來。
奶孃同我說:「現在把脈還摸不出來,明日且跟姑爺回去,實在不行,再找機會來住一段時間。」
第二日陸酌峪果然來了。
與他一起來的,還有蘇拾雲。
蘇拾雲面泛桃花,從馬車上下來,看到我,眼裏有着得意。
「明沅!」陸酌峪看到我,很激動,大步迎了上來。
他見我盯着蘇拾雲看,有些慌亂地同我解釋:「母親聽說我們要去ţū́ₚ遊湖,非要我帶着她一起。」
我問:「長嫂今日不用管家嗎?」
「今日由母親暫管。」
蘇拾雲看我的眼神,既有得意,又有嫉恨。
我和奶孃對視一眼,心裏已經有數。
遊湖的時候,陸酌峪緊挨着我,我聞着他身上屬於蘇拾雲的脂粉氣,一陣噁心。
他以爲我是在喫醋生氣,小聲同我解釋:「是母親的意思……再說我本是兼祧兩房,不碰她,也說不過去。明沅,我是偏向你的,等回府你便知曉了。」
我拼命嗅着荷花的清香,壓住反胃的感覺。
等回到萬寧侯府,我果然知曉了,陸酌峪是怎麼偏向我的。
他當着所有人的面,將管家權替我要了過來。
他同陸老夫人說:「拾雲管家快兩個多月,家裏支應越發艱難,不如將管家對牌交給明沅試試?」
他又悄悄同我說:「你拿好管家權,以後這府中,便是你說了算。」
我是不稀罕管這家。
可蘇拾雲眼圈立馬就紅了。
陸酌峪鐵了心,連看她一眼都不肯。
陸老夫人這段時日也被追債的商戶弄得頭疼,她聽陸酌峪這麼說,猶豫了一下,還真把管家的對牌交給了我。
我知道她的心思。
她大約是覺得,管家權在蘇拾雲手裏,想拿我的嫁妝銀子貼補,難上加難。可若是管家權交給了我,我想做好這個當家主母,自己就會拿嫁妝銀子往裏填了。
她當我是傻子。
我故意挑破,道:「這兩個月雖是長嫂管家,我卻也聽到一些風聲,每日都有債主上門。如今既然管家權交給我,那就先將債務理清,說好是用我的嫁妝銀子填補,還是侯府另有收成?」
我一番話出來,陸老夫人臉色變得難看至極。
她不回答我,閉目假寐。
她想等蘇拾雲來開這個口,或者等我自己知情識趣。
我心裏噁心得不行,因此故意對陸酌峪道:「我既嫁入了侯府,我的嫁妝貼進侯府也無可厚非,只是管家對牌既然已經給了我,萬不可再讓我交出來給別人了。」
「你能把家中庶務管好,自然不會再讓別人接手。」陸酌峪說。
我賭蘇拾雲不可能心甘情願放棄。
陸酌峪在我和她之間,明顯更屬意我,若她失去重拿管家對牌的機會,那她從此永遠低我一頭。
果然,蘇拾雲陰陽怪氣地鬧了起來。
她說:「弟妹,你這話說得好沒意思,傳出去,人家還道是堂堂萬寧侯府爲了你那點嫁妝,纔將管家權交給你。你要真有本事,就別動用你的嫁妝,將侯府的庶務打理好,我方能服你。」
我不理她。
她急道:「娘定然也是這個意思,對吧,娘?」
陸老夫人快被她這一出氣死了。
但只能壓着火氣道:「是,明沅,你若能不動用自己的嫁妝Ťũ̂ₘ,將侯府的庶務打理好,這當家主母的位置,方能由你來坐。」
她看蘇拾雲的眼神,像看一個恨不得掐死的蠢貨。
蘇拾雲卻絲毫沒看出來,得意起來:「謝明沅,這管家對牌,你不會不敢接了吧?」
「我有什麼不敢的ŧŭ₂。」我壓了壓翹起的嘴角,將對牌接了過來。
陸酌峪彷彿沒有看到三個女人的勾心鬥角,滿臉寫着輕鬆。
他覺得對我的那點愧疚,用侯府的管家權,填補上了。
-6-
夜裏,陸酌峪又想宿在棠鸝院。
我心裏一萬個不願意。
誠然,我可以用忙於管家爲藉口,將他打發出去。
可這就如了蘇拾雲的意。
因此我對陸酌峪道:「我這個月月事沒來。」
他愣了一下,沒有反應過來。
我說:「我身體很好,我擔心萬一……」
他看我垂頭含羞的樣子,明白過來,頓時十分歡喜。
男人對自己的第一個孩子的情感是不一樣的。
他急切道:「我去請大夫來把脈。」
「現在還摸不出來,再等等吧。」我說。
他又擔憂道:「你若真的有孕,管家那般操勞,累壞了怎麼辦?不行不行,要不然還是把對牌交給拾雲,等你生產之後,再讓她把對牌還給你,如何?」
「不行,你沒聽她今日說那些話嗎,若這般把對牌給她,她只怕覺得是我怕了,故意找藉口。」我仰着臉看他,眼裏帶着依賴,「夫君,你是侯府的一家之主,我若將侯府打理得不好,你幫我兜着,別讓她們罵我好不好?你若憐惜我幫我,我定然不會累着自己。」
「那有什麼,我們是夫妻,我自然會幫你。」陸酌峪意氣風發道。
他留在了棠鸝院,但沒碰我。
我日日給爹孃敬一炷香,祈禱我肚子裏已經着了胎珠。
在管家上,我並沒有像蘇拾雲一樣節省開支,而是奢靡鋪張,大擺排場。
我將蘇拾雲裁減掉的僕人,又請了回來,在拿到管家對牌第二日,就去祥德țü₃樓訂了兩副頭面。
祥德樓的掌櫃問我,是付現銀還是記賬上。
我故意用一種高高在上的語氣問道:「別的侯夫人來訂頭面,你也是讓她們付現銀嗎?」
掌櫃的大約是想起我那七十二抬的嫁妝,立馬點頭哈腰道:「是我不會說話,夫人您莫怪,我這就讓人給夫人記賬上。」
「記萬寧侯府的賬上。」我提醒他。
掌櫃的腳步頓住,爲難地看向我。
嬋娟朗聲道:「你這掌櫃,好不懂事,我家夫人既嫁入了侯府,訂頭面自然是算侯府的賬,斷沒有用自己嫁妝的,傳出去,那像什麼話?」
她唱紅臉,奶孃唱白臉。
奶孃安撫道:「我知曉你擔心什麼,先前侯府是由蘇夫人管家,她不懂高門世家的規矩,因此一味節儉。如今換我們夫人管家,我們夫人簪纓世家出身,行事自然不會與她一般。如今你們且按老規矩來,到了年底,我們夫人不會虧了你們的。」
我故意露出自己的手腕,上面那隻玉鐲,價值遠高於兩副頭面。
掌櫃的心思一轉,立馬轉變了態度,樂呵呵地讓人將頭面記在萬寧侯府的賬上。
做生意的商戶都是消息互通的,我跑了這麼一趟,第二日,就再也沒有討債的人上門。
蘇拾雲同陸老夫人告狀,說侯府都這樣了,我居然還去訂頭面。
我回道:「秋天快到了,到時京中許多宴請,總不能戴過時的首飾去赴宴,到時侯府的面子放在哪裏?」
「那你也不應該去祥德樓訂,祥德樓也太貴了,你如此大手大腳,侯府的賬怎麼還?」她指責我。
我扭頭去看陸酌峪。
陸酌峪想起對我的承諾,立馬不耐煩道:「拾雲,你管家時,明沅並未問你賬要怎麼還。」
陸老夫人本對我不滿,可她不想駁斥自己的兒子,因此擺擺手,將這件事放過了。
蘇拾雲氣紅了眼睛。
等回了棠鸝院,陸酌峪對我道:「你放心,若真的填不上賬了,我去同上司請求提前發俸祿。」
「那倒不必。」我同他說,「我這般行事,那些商戶知曉侯府並未山窮水盡,自然不會再上門催賬。等到年底結算,莊子裏的租也都收上來了,我算了一下,屆時加上宮裏的賞賜,以及悄悄典賣一些舊物,正好可以填補上這些賬。」
「明沅,家中哪還有舊物可以典賣?」陸酌峪有些難堪道,「爹生前將能賣的都賣了,現在留下的,不過是一些撐Ţü⁵面子的,再賣,就有些難看了。」
「賣了舊的,再買新的補上。」我說,「新買的賬,自然要記在明年的賬冊上了。許多高門世家,都是如此維持的。」
陸酌峪恍然大悟。
他誇讚我:「明沅,你不愧是高門貴女,眼界、學識、格局都遠勝蘇拾雲,得妻如你,是我之幸。」
這種誇讚,並不能使我高興。
我勉強應付他。
-7-
我焦急地等着肚子裏的好消息。
終於,半個月後,奶孃診脈,說我有喜了。
奶孃悄悄同我說:「只能診出胎兒一個月左右,並不能確定是在棠鸝院懷上的,還是在秋溟寺懷上的。」
「這不重要,他只需要是我的孩子。」我說。
陸酌峪得到消息後,很是激動。
陸老夫人知曉我懷孕,對我的態度也和軟了許多。
不對,是對我肚子的態度和軟了。
整個侯府,最不高興的,大約是蘇拾雲。
萬寧侯府在我的打理下變得井井有條。
我的肚子,也先她一步懷上了孩子。
她徹底慌了,開始頻繁地回蘇家。
我那舅舅舅母,給她出了幾個主意。
可惜蘇拾雲在侯府,既沒有錢,又沒幾個能使喚的人,就連陸老夫人都勸她避我鋒芒,她的那些手段,根本使不出來。
陸酌峪不知道是不是要當爹了,變得有責任心起來。
他每日騰出時間,唸書給我肚子聽。府中下人賭博喫酒鬧出事來,他趕着去處理,生怕勞累到我。陸老夫人偶爾尋我錯處,他都替我擋回去。
他在我面前,再也不提蘇拾雲的名字。
就彷彿,他從未答應兼祧兩房。
他這樣子,像極了我曾經期待的好夫婿。
「明沅,我已經寫好了奏摺,等你生下孩子,我就爲他請封。請封之後,便和母親提出分家。」陸酌峪主動對我說。
我問他:「若我生的是女兒呢?」
「女兒像你,亦好。屆時雖不能請封,分家卻是可以的。你又要教養孩子,又要管家,太辛苦了。分了也少些事端。」陸酌峪說。
看來,這些日子蘇拾雲暗地裏的籌謀,他心裏都清楚。
「母親不同意怎麼辦?」我問。
「我會說服母親的。」陸酌峪道,「你不必操心這個。」
我勸他:「不如你抓緊時間給長嫂一個子嗣,我和長嫂都有了孩子,按照高門世家的規矩,分家理所當然,母親定然不會不允。」
陸酌峪頓時不高興起來,他說:「明沅,你是我妻子,怎麼將我推去另一個女人房裏?」
「你兼祧兩房,長嫂亦是你的責任,你早晚要給她一個孩子。」我說。
陸酌峪一臉失望,皺眉問道:「明沅,你真的不知道我的心嗎?」
我仰頭看他。
他沉聲說:「先前我沒見過你,也沒見過長嫂,母親求我,我便答應了她兼祧兩房。如今我愛你,再去卿蒔院,我心裏便覺得十分虧欠你。我已經決定好,以後我們倆好好過日子,長嫂那邊,從慈幼院挑兩個孩子陪伴她,蘇家我亦幫忙照顧打點,算是彌補她。她若想改嫁,母親那邊,我去周旋。」
他這番話說出來,我撇開了頭。
又想哭又想笑。
他說這話的語氣十分認真,並不像是敷衍我。
「你是什麼時候如此愛我了?」我問他。
我在秋溟寺那些日子,他分明還接受了蘇拾雲。
「我若說了,你別生氣。」他遲疑道。
「我不生氣。」
有了我的保證,陸酌峪放心大膽地向我剖白自己。
他說:「你去秋溟寺之前,我對你只是多些偏愛,可你去秋溟寺之後,我與長嫂相處得並不好。我爲着母親的吩咐,去了卿蒔院,可我在卿蒔院,總是想你。去秋溟寺接你時,我心中對你感到虧欠,還好你大度,寬容了我。後來你疑似有孕,我一顆心都在你身上。」
「這幾個月來,我時時刻刻關注着你,你性子有韌勁,人又聰明,做事敞亮又利落。我又去調查了過往,知曉了蘇家和岳母之間的恩怨。我明白,之前兼祧兩房,實在是委屈了你……以後我會像岳父愛護岳母一樣愛護你,我有你一個女人就夠了。」
他是真的愛上了我。
可太晚了。
他爲什麼沒有在我去秋溟寺之前愛上我?
秋溟寺那小半個月,會永遠是我和他之間的隔閡。
-8-
陸酌峪這個人,自以爲是,一廂情願。
不管是對我,還是對蘇拾雲。
蘇拾雲使了幾次手段之後,見絲毫傷不到我,反而令陸酌峪越發厭惡她,因此沉寂下來,安分了幾個月。
直到我臨產前幾日,她回了一趟孃家。
從蘇家回來後,她找到陸老夫人,同陸老夫人徹夜長談。
侯府如今在我的掌控之下,她們的密謀瞞不過我。
第二日,奶孃就將她們的談話告訴了我。
是我那行事齷齪的舅舅想出的狠招。
他讓蘇拾雲說服陸老夫人,以她的名義帶我去觀音廟上香。
京城和觀音廟中間一處密林,屆時我那舅舅找人埋伏在密林中,謀我性命,去母留子,將孩子記在蘇拾雲名下教養。
沒了我,陸酌峪自然會和蘇拾雲好好過日子,我的嫁妝,亦歸萬寧侯府所有。
我孃家人都死了,也沒有親近的族人,蘇梅林作爲我的舅舅,能做這個主。
陸老夫人本是不同意的。
可蘇拾雲提及陸老夫人如今在侯府並沒有什麼話語權,被我壓得死死的,她便猶豫起來。
等天亮時,她同意了蘇家的計劃。
我剛聽奶孃說完,陸老夫人的心腹婆子就來棠鸝院傳話。
說明日陸老夫人要帶我去觀音廟上香。
「這觀音廟最是靈驗,二夫人若是去拜拜,定然一舉得男,老夫人亦好向陸家的列祖列宗有個交代。」
她這是在威脅我,若我不去,一旦這胎生出女兒來,對不起祖宗的罪責就在我身上。
我淡然一笑,說:「好,我會去的。」
心腹婆子又說:「排場不要太大,免得驚擾了佛門。」
我依然是笑:「行,我只帶嬋娟。」
她滿意離去之後,奶孃同我說道:「她們這般可惡,是非要置你於死地,咱們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和侯爺說吧?」
「和他說有什麼用,他縱然不信蘇拾雲,也不可能懷疑自己的母親。」我冷笑着說道,「依我看,不如將計就計。」
我讓奶孃去吩咐我從謝家帶來的家丁,讓他們明日暗中跟在隊伍後面,看到我的信號彈了,再衝上來護主。這些年,爹爹教我兵法,亦教我拳腳功夫,縱然我懷有身孕,一時片刻自保的能力還是有的。
晚上的時候,我同陸酌峪說了去觀音廟祈男的事情,我同他道:「母親雖只叫了我,但我想着,這種事情,夫妻二人一起跪拜方顯誠心。你明日若沒有事,同我們一起去吧?」
陸酌峪便道:「母親也真是的,你身子這般重了,還要折騰。你若不想去,我去同母親說;你若想去,我陪你去。」
「那你陪我去吧。」我說。
陸酌峪,明日你親眼看看你的好母親,是如何夥同蘇拾雲,謀我性命。等回來,你就徹底與你的母親離心,安心同我教養我們的孩兒,給我們該有的蔭庇。
或許時日久了,我們能忘卻前塵,真正成爲像我爹孃那般恩愛的夫妻。
-9-
陸酌峪提出要一起去觀音廟,陸老夫人沒有理由反對。
於是我帶着嬋娟,和陸酌峪同乘一輛馬車,陸老夫人和蘇拾雲一輛馬車,前往城外的觀音廟。
去的時候,一路順利,我和陸酌峪給觀音娘娘上了香,奉了香油錢。
回去的時候,路過密林,蘇拾雲跑了來,她臉色焦急地同陸酌峪說:「娘臉色煞白,像是突然病了。」
「怎麼會突然病了,莫不是喫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陸酌峪是孝子,立刻下車過去看陸老夫人。
他剛走,一夥蒙面人就衝了出來。
他們手裏持刀,嘴裏叫嚷着打劫。
看着是劫匪,其實是蘇梅林安排來殺我的兇徒。
陸酌峪,往前十步是陸老夫人,往後十步是我。
蘇拾雲催促他:「酌峪,快去看娘!」
陸老夫人的馬車裏也傳來焦急的聲音:「峪兒,峪兒!」
陸酌峪又不是傻子,哪裏還有什麼不明白。
他失望地看了眼蘇拾雲,堅定地轉身回到我身邊,他冷着眼問蘇拾雲:「是你安排的?」
蘇拾雲不認:「夫君,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懂。」
蒙面人不等那麼多,朝我攻了來。
陸酌峪雖是文官,不善拳腳,可他一心護着我,竟將蒙面人逼退,斬馬刀絲毫不能近我身。
陸老夫人下了馬車,焦急地喊着陸酌峪的名字。
蘇拾雲一邊叫,一邊去扶陸老夫人。
我摸到衣袖裏的信號彈,卻猶豫着沒有放出。
他們要殺的是我,陸酌峪擋着,他們暫時動不到我。陸酌峪爲我拼命的時間越長,他心裏就會越恨他母親和蘇拾雲。
我算計着,只要在他力竭之前放出信號彈即可。
可我對自己太自信了,我後半生幾十年,每當想起陸酌峪,都無比後悔自己沒有早點放出信號彈。
我那舅舅喪心病狂,他在賭坊欠了一大筆錢,他需要他的女兒蘇拾雲成爲侯門主母,也需要拿我的嫁妝去填這個窟窿。
他不在乎讓蘇拾雲在萬寧侯府守寡。
所以他給那些兇徒下令,今日一定要取我性命,誰擋殺誰。
在我和陸老夫人驚恐的目光中,斬馬刀砍在了陸酌峪背上。
一刀,兩刀,陸酌峪沒有避開,因爲他身前是我。
「明沅……」他一邊吐血,一邊叫我的名字。
在陸老夫人淒厲的叫聲中,我咬牙扶住陸酌峪,將他推給嬋娟,一邊丟出信號彈,一邊同蒙面人們搏鬥起來。
陸酌峪死了嗎?
我顧不上想。
奶孃帶着家丁們,衝了上來,將蒙面人一一擒拿。
「奶孃,救陸酌峪。」我癱坐在地,哭喊道。
我不想他死的。
我只是想給我和我的孩子謀劃一個安穩的未來。
我想讓他成爲一棵樹,一棵活着庇護我們的樹。
他明明那麼自私,明明那麼軟弱,爲什麼要拼死護在我面前?
「明沅……別恨我娘……可以爲你而死,我不後悔……也不怨恨。」
這是他的最後一句話。
他看到我放的信號彈和衝出來的家丁,明白了我並不是沒有後手,明白了我是在將計就計。
可他說不怨。
我寧願他怨我。
-10-
蘇拾雲被我的人捉拿,同那些蒙面人,一起送去了官府。
她自然要攀咬陸老夫人,可誰信呢?誰信陸老夫人會跟蘇家勾結,害死自己的獨子呢?
整個京城的人都罵蘇家狼子野心,官府將我的舅舅舅母和蘇拾雲一起收監,等候判決。
我帶着陸酌峪的屍體剛回到萬寧侯府,就發作起來。
奶孃親自爲我接生。
陸老夫人整個人像失了魂一樣,先是抱着陸酌峪的屍體痛哭一場,然後來棠鸝院守着。
陸酌峪是我害死的,可她更是罪魁禍首。
我身子撕裂般疼痛,哪有精力去管她。
兩個時辰後,我生了一個女兒。
奶孃心疼地看向我。
她什麼都沒說,但我懂她在想什麼。
她大約覺得,我這般努力地籌謀,是想要一個兒子來繼承萬寧侯府和我的家業的。
其實不是。
這個世道對女子不友善,生個兒子,固然能少些擔憂,可若是生了女兒,我亦歡喜。
陸酌峪死了,她是萬寧侯府唯一的血脈。我是萬寧侯的遺孀,外人不敢欺辱我;我是殉國將軍的獨女, 陸家宗親不會欺辱我。
我有的是時間爲我的女兒博一份安穩未來。
「去告訴婆母,她有孫女了。」我說。
嬋娟出去傳話。
外面陸老夫人哇地哭出聲來。
她要我去拜觀音求男胎, 我拜了,依舊生了女兒。可她卻失去了她的兒子。
她若不是一心想要一個可以被自己拿捏壓制的兒媳,陸家何至於絕了後。
-11-
密林行兇的兇徒都判了斬立決, 蘇家人被判了流放。他們在流放途中感染瘧疾,丟了性命。
陸老夫人一下子像老了二十歲,她住進了佛堂,對我和氣起來。
她以後要仰仗我過日子,再也不敢與我不對付。
我念着陸酌峪臨死前的話, 並沒有爲難她。
我女兒三歲的時候, 我請了女先生來爲她啓蒙。
潮州的叛亂再起, 我女扮男裝, 尋了爹爹生前的部下, 請求給我一個機會。
當年爹爹教我兵法,時常帶我在軍營中走動。
他的那些部下, 雖與我無師徒之名,卻有師徒之誼。
他們給了我機會。
於是謝家兵法和謝家槍再次出現在了平叛的戰場上。
我打了幾次勝仗,嶄露頭角。
人家問我是誰。
我說我是謝將軍的後人。
那些追隨過我爹的人, 便又來追隨我。
他們不知我是女人,等知曉我是女人時, 仗已經打完了。
我女兒十一歲的時候, 我回到了盛京,君上破例封我爲大衍朝第一位女將軍。
這些年, 我與女兒相聚的時間甚少,可她沒有長歪, 她像一棵平野上的樹,生機勃勃, 昂揚自在。
「娘, 您真厲害, 等我長大了, 我也要像娘一樣做女將軍, 我還要組建一支女子軍隊, 讓人知曉女子的厲害。」她說。
她青出於藍,想着給天下更多女子一個機會。
而我, 只想爲她博一份安穩而已。
我很欣慰她思想的廣闊, 並決定支持她。
在外打仗時,我從未想起陸酌峪。
再回到京城, 大約是舊地重遊思故人,我又想起了他。
我夢到他好多次,可夢醒我只記得我夢到了他, 夢裏他同我說了什麼、做了什麼, 卻忘得一乾二淨。
他的不好和他的好,過去這麼多年,都變得不重要了。
他若是能活下來, 該多好啊。
可他死了,我這一生,亦過得頂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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