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越回青梅竹馬。
父親死前,將我託付給他。
二十年恩愛兩不疑,死前,相約來世再續前緣。
重活一世,他卻說:
「公主爲我而死,我曾在她墳前發誓,若能重來,定不負她深情。」
「阿虞,這輩子,我想爲自己活一次。」
-1-
上一世,我跟越回十分恩愛。
我生病時,他會告假休沐,寸步不離地守在我牀前。
天冷時,會將我的手攏在掌心,呵着熱氣爲我取暖。
成親二十載,我無子無女,他卻片葉不沾身,不曾踏足青樓瓦肆,守着我,真正做到一生一世一雙人。
無愧我爹囑託。
鄰里街坊提起他,無不豔羨:「嫁人得嫁越家郎那般的。」
死前,我們相約來世再見。
所以當我睜開眼回到二十年前,父親託付身後事時,我暗自高興,等着跟他再續前緣。
父親倚在牀前,氣若游絲。
枕邊放着我和越回的生辰八字,紅紙金字。
此時,父親握住他的手,渾濁的眼裏滿是期盼。
他說了跟上輩子一樣的話,他命不久矣,要將我託付給他,保我一世無虞,幸福安康。
說得隱晦又直白。
便是讓越回娶我。
越回微微垂眸,「師父放心,我與師妹青梅竹馬,她就像我親妹,我定會照顧好她。」
我心頭微微一顫。
妹妹?
可上一世,他分明在同樣的場景裏,牽過我的手,說必八抬大轎迎我過門,一生一世絕不負我。
父親精神不濟,昏睡了過去。
我替他掖好被角,悄悄將那兩張八字紅紙攥入袖裏,心底湧起無數疑問。
還有慌亂。
次日一早,我特意去集市買了新牀褥。
越回去江南赴任,離家兩年方歸來,房裏的牀褥都舊了。
可推開他房門時,卻見他正將衣物一件件收進箱籠,一副要出門的模樣。
「越回……」
越回抬頭看了我一眼,目光平靜得像一潭深水:
「皇上賜了新府邸,孤男寡女同住一院,於你名聲不好。」
「我今日就搬。」
我愣在原地,看到他眼裏的疏遠。
可自從他十二歲拜入父親門下,便一直住在我家啊。
越回的視線從我手裏的被褥回到箱籠上,最後一件端硯收進,落鎖。
「即便我搬出去,我也不會不管你。」
「朝中才俊衆多,來日,我給你尋個好郎君。」
眼色坦蕩無比:「師妹。」
他現在喚我師妹。
父親門生衆多,他有許多師妹,但這些年,獨獨喚我「阿虞」。
他說,他的阿虞,全天ťų₂下只有一個。
「可我們明明……」我險些脫口而出前世種種,又硬生生咬住舌尖。
現在的他,不記得上一世。
可我們的軌跡與從前別無二致。
許是這兩年在江南發生了什麼。
我不敢細問。
但他已用行動告訴我。
這輩子,他不愛我了。
-2-
我不死心,第二日去了越回府邸。
宅子比父親的太傅府還要大,今生他外放地方任職兩年,回京就是內閣大臣。
扶搖直上,這一點,跟上一世截然不同。
上一世,他爲了娶我,推拒了多少門婚事,也爲此得罪了不少人,在官場處處受制。
爲官二十年,最後也沒走出翰林。
我從沒聽過他半句抱怨。
我等在後院,只覺得十分陌生。
窗臺的素心蘭,八角玲瓏亭的紗帳,角落的鎏金暖爐,處處精緻。
我準備的手披風,擱在膝頭,倒顯得多餘。
我習慣了爲他打點瑣事。
如今看來,他好像不太需要我。
我坐了片刻,細聲響起。
我側頭看了過去,透過雕花窗欞,閃過越回的身影。
「回哥哥,我納的鞋子可還合腳?」
一道嬌俏的身影追上。
是清歌公主。
公主跑得太急,險些撞上他的後背。
越迴轉身扶住她,雪花落在睫毛上:「公主小心。」
我身形一頓,立刻縮回了腳。
上一世,越回狀元登科,瓊林宴上,那擲果拋花的模樣驚豔了多少世家貴女。
清歌公主也喜歡他,她愛得奔放,不顧世俗,送摺扇,遞手帕,但都被越回一一退ťŭ₊回,連目光都不曾爲她停留半分。
公主從此看不上任何青年才俊,鬱鬱寡歡,硬是拖到二十五歲。
那年,越回去隴南安頓流民,遇害消息傳來,公主當場嘔血,三日水米不進,最後香消玉殞。
人們都說,公主深情,是爲越回殉情而死。
越回遇害只是一場烏龍,他回京後去弔唁公主。
他跟羣臣一樣,不悲不喜,彷彿只是例行公事。
只是第二日,官場宴請,他喝得爛醉回家,看着我,眼神愧疚:「對不起,我來遲了……」
我以爲他是自責回家晚了。
此刻。
涼風吹過,越回抬手,爲公主拂去鬢邊雪粒。
臉上,是失而復得的兩世夙願。
公主仰起笑臉,上輩子鬱鬱寡歡的病容,一掃而空。
我恍然明白。
原來,越回對公主,並非無情。
我靜靜轉身離開,沒有驚動任何人。
我走後,越回才姍姍來遲,轉去了後院。
小廝看着空蕩蕩的後院,撓頭:「林姑娘方纔還在這等了半天,怎麼就走了。」
公主跟了過來:「回哥哥,林姑娘是……」
越回望向大門的方向,輕描淡寫:「大概是我那師妹,我師父的獨女,來借琴譜吧。」
-3-
我已經決定不深究越回還有沒有上輩子的記憶,還記不記得這輩子的青梅竹馬。
父親得不到越回的正面回應,已決定另給我物色夫婿。
我也點頭同意。
我不想再糾纏過去,給彼此都留個體面。
三月剛過。
皇后在暢春園設宴,邀京中貴女打馬球。
父親已致仕,我也許久沒跟各家小姐來往,皇后的這活動,我應該是沒資格參加的。但不知爲何,我也收到了皇后的帖子。
剛進園,就有人絆了我一腳。
膝蓋磕在青石板上,疼得我眼前一黑。
「奴婢該死!」
抬頭,正對上清歡公主驚訝的臉:「小檀,你也真是的,怎麼這麼不小心?」
宮女連連道歉,臉上卻歉意全無。
兩主僕一唱一和,卻無人伸手扶我。
我拍了拍裙上塵土,忍着痛見禮:「民女見過公主。」
公主擰着眉,一臉愧疚,說要給我補償,身邊的宮女會意一笑,從袖中抖落一堆物件。
叮鈴哐啷砸在地上。
……都是我以前送給越回的東西。
那絛子,是我及笄那年乞巧節,親手爲他編的。
那絹扇山水,是我作的畫,他提的詩。
還有手帕、荷包……
我清楚記得,越回專門打了一個寶箱,把東西都藏起來,說:「這都是我的寶貝,可不許讓人偷了去。」
想到這,我鼻頭一陣發酸。
這時,宮女突然靠近,一把扯下我腰間的玉佩,低頭在我耳邊道:
「癩蛤蟆想喫天鵝肉!」
「越大人的東西,你也配!」
「你不會真以爲,憑着青梅竹馬的情分,越大人就會喜歡你吧?」
「你連公主一根頭髮都比不上。」
公主笑眯眯地看着。
這些話,都是她想說的,不過她讓宮女說而已,自己則假意呵斥:「小檀。」
就是這麼一聲,宮女手一抖,又「不小心」將玉佩摔在地上。
落地清脆。
碎片四濺。
「對不起……都怪本宮不好,調教出個粗心宮女。」
公主眼眶微紅,楚楚可憐,嘴角卻含着一抹若隱若現的笑容。
我蹲下身,將碎玉一塊塊拾進懷裏。
再抬頭時,已不見公主。
很快,我們又在馬球賽場上見面。
她是馬術好手,連進兩球,滿場喝彩聲中,她忽然驅馬朝我而來,近在咫尺間,眸光一閃:「你說,越迴心裏裝的到底是誰?」
話音未落,她的馬兒突然發狂撞向我。
我跟她同時墜馬。
電光火石間,我看見越回策馬飛掠而來,在我跟公主之間,毫不猶豫地撲向公主。
左臂一攬,護着她在地上滾了幾圈才停下。
心有餘悸,聲音發緊:「公主!」
我也被別人救下,撞在一堵結實的胸膛上。
不痛。
我卻心如刀割。
他剛纔接住公主時,用的是左臂,他左臂有舊傷,提不了重物的。
上一世,我在臺階上滾落,腹痛落胎,鮮血染紅了衣裙。
他左臂卻使不上力,抱不動我,只能紅着眼:「阿虞別怕,我去叫人。」
如今,他竟不惜用這條胳膊去護她,視她如命。
懷裏的碎玉掉落,紮在手心,滴滴鮮血。
陣陣痠痛向四肢百骸蔓延。
我懵不能動,直到公主眼睛紅了一圈,泣聲說:「林姑娘,才弄壞你的玉佩,本宮已經道過歉了。」
「也賠過你銀子,你若覺得不夠,大可直說,何必……」
「我不是……」
我沒遇過這樣的情況,慌亂地想找話解釋,下意識看向越回,把他當一根救命稻草。
可越回看着我,那雙冷得像冬月寒冰的眼,卷着濃濃的失望。
視線落在碎玉上。
「師妹,那不過是一塊玉佩。」
「碎了就碎了,你有必要那麼計較嗎?你怎麼越發小氣?」
我張了張嘴,千言萬語堵得嗓子眼生疼,最後什麼都沒說,只覺得渾身發冷。
公主在他懷裏啜泣,像受了莫大的委屈,楚楚可憐。
越回彎腰,將她橫抱而起,懷抱又穩又急。
馬球賽毀了。
皇后沉着臉讓各家都散了,貴女們沒人敢跟我搭話,三三兩兩離開。
我低着頭,掩着哭臉。
纔看見,剛纔混亂之中不知誰給了我一條帕子,正壓住手心傷口。
-4-
我傷了公主,被罰跪四個時辰。
暮色四合,未央宮外的青磚格外地冷。
我已經跪了半天,膝蓋麻得沒了知覺,只好低着頭,一遍遍數着地上的青磚,好像這樣能暫時忽略膝上鈍痛。
越回提着食盒經過時,往我這裏駐足了一會,錦靴上繡着雲紋,用的還是金線。
公主繡的。
他眉心籠起,嘆了口氣:
「公主良善,罰你只是做給皇上皇后看。若是讓皇后來處置,恐怕就不止罰跪這麼簡單了。」
他居高臨下,聲音裏帶着幾分疲憊,像是在看一個不懂事爲了他爭風喫醋的小姑娘。
我死死攥着衣袖。
公主是金枝玉葉,她說什麼都是對的,沒有人會質疑。
我很清楚,所以不做爭辯,不想連累父親。
我的目光落在越回左手上,動作有些僵硬。
「你的手……」
他眼色變了變:「有勞關心,還沒廢。」
四下無人,靜得歸鳥落在樹上都聽得見。
越回垂眸,忽然開口:「師妹,我知道你從小喜歡我。」
「但我只當你是妹妹,我跟公主兩情相悅。」
「你別再癡纏,免得惹禍上身。」
心悅公主。
我點點頭,喉嚨哽得發疼:「我知道了。」
不管他這輩子有沒有喜歡過我,他向來言出必行,上一世可以爲我爹的一句話娶我愛我。
這一世,他已決定愛公主,也一定踐行到底。
可是越回啊。
三十年的感情,你怎麼說放就放的?
越回要避嫌,沒再多說,轉身進殿。
「回哥哥,你怎麼纔來,我都快悶死了!」
我跪到半夜,公主的乳孃踏出殿門,冷語讓我回去閉門思過。
出宮門時,月娘高掛。
夜涼如水,膝蓋鑽心地疼,我險些在宮門跪了下來。
紅纓等了我一天,忙扶住,哭腔道:「小姐,剛纔公主的人過來,把馬車趕走了……」
「……我們得走回去。」
月光慘白,照在空蕩蕩的宮道上,紅纓攙着我,一步一步往前挪。
「小姐,你疼不疼?我揹你吧。」
「你身板比我還瘦,怎麼背得動?」
就在這時,一輛不起眼的馬車緩緩駛來。
駕車的是個少年,聲音冷淡:「我家公子在暢春園給過小姐一方帕子。」
「公子說,那是他的東西,請小姐歸還。」
紅纓氣得發抖:「欺人太甚!沒看見我家小姐腿傷着嗎?只是一塊帕子,有多矜貴,明天不行嗎?」
我按住她的手,讓她別說話。
這當頭,不能再得罪人。
公主落馬,所有人都以爲是我做的,京城裏多的是見高踩低的人。
我強忍不甘:「請問貴府公子是哪位?今日不便,我改日登門歸還。」
少年盯着我的腿,搖頭:「不行,公子說今晚就要。」
他跳下馬車:「那小姐上車,我跟你回去拿。」
馬車駕得又穩又慢,半個時辰後,停在了林府門前。
要到帕子,少年才高高興興駕車離開。
紅纓看得莫名其妙:「三更半夜要東西,有病吧這是。」
-5-
公主自馬場受驚後,終日鬱鬱寡歡。
皇后心疼得緊,流水似的往她宮裏送珠寶珍玩,公主卻始終不笑。
只是目光幽幽落在越回身上。
滿臉都是小女兒的傾慕心思,羞澀通紅。
越回救她,左臂舊傷復發,險些保不住手臂,公主知道後感動得一塌糊塗。
越回立在殿裏,青松似的挺秀。
公主說,她什麼都不要,只要天底下最好的男兒當駙馬。
她說的最好,自然是心上人越回。
皇上起初並不同意。
越回雖好,但不是宗親貴族,配不上金枝玉葉,他屬意將公主嫁與永平侯。
永平侯三個字,嚇哭了公主。
「我不要嫁那個煞星!」
「兒臣只要越回,請父皇成全!」
「若不能嫁他,兒臣寧願終身不嫁,青燈古佛了此殘生!」
皇上不鬆口,公主開始不喫不喝。
越回知道後,竟也跟着絕食。他臉色慘白,虛弱地跪在未央宮外,用行動來告訴世人,他對公主的情誼有多深。
這般情深,打動了皇上。
金鑾殿上,聖旨賜婚。
人人都說他們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公主怕委屈了心上人,轉頭又求皇上給越回加官進爵,不過半月,他已是朝中新貴,風頭無兩。
-6-
一個月後,公主駙馬大婚。
焰火亮了京城上空三夜,火樹銀花,蔚爲壯觀。
婚後,越回對公主極爲寵愛。
三更天,公主一句想喫刀魚,他當即策馬直奔瓜州,買到清晨最鮮的一尾。
寒冬臘月,在雪地裏守着梅花開,只爲冬日的第一支冬梅,博卿一笑。
甚至公主的鞋襪沾了塵,他願俯身輕輕擦拭。
前世爲他嘔血殉情的姑娘,他今生恨不得一股腦全部補回來。
人人都說駙馬寵妻無度,京城少女談論起來,都豔羨不已:「嫁人,就要嫁越家郎那樣的!」
新婚剛過,端午時,公主在城郊清涼臺辦茶會,邀一衆貴女去制香囊。
我也在所邀之列。
宮女來傳話,壓低聲音:「姑娘這裏,是不是還有些駙馬以前的舊物?」
我明白過來。
公主眼裏容不得沙子,越回以前送過我的東西,她都想要回去。
我輕輕點頭:「我明白了。」
宮女走後,紅纓氣得要死:「欺人太甚!連這點念想都不能留嗎?」
人都不在,還留着東西做什麼?
端午那日,我早早收拾好東西。
其實並不多。
一支桃木簪,幾個書箋,還有一把絹扇,且都是生辰時,應節送的。
師父門下學生衆多,每年生辰我都收到許多禮物,每一件都比越回送的精緻、用心。
但當時,我眼裏只有越回,捧着他送的小玩意,心臟怦跳,仿若珍寶。
我看着案上寥寥無幾的幾件東西,忽然一陣恍然。
跟她送給公主的,爲公主做的,不值一提。
我好像一直在騙自己。
其實越回,對我並沒有很上心。
公主將我約在清涼臺後山的落霞亭。
漫不經心地掃過我帶來的東西,嬌笑一聲:「駙馬沒騙本宮,是這些東西。」
嗔怪一句:「真是的,駙馬說要送本宮東西,本宮不貪心,只要些民間姑娘的小玩意即可,他非要去青州,重金拍下琉球國來的玳瑁妝匣。」
她嗤笑着,然後將手裏的東西一一投入火盆。
火舌狂舔,片刻又消了下去。
我看着銅盆灰燼,心想,這下公主該放心了吧。
宮女們簇擁着公主上轎鸞。
「跪安吧。」
「來人,送林姑娘下清涼臺吧。」
宮女帶着我下清涼臺,途中經過一座小木橋。
我來時橋還好好的,我走上去時,卻聽見咔嚓一聲,橋板突然斷裂。
我墜入水裏的剎那,帶路的宮女扯出一個得逞的笑容,不急不慢道:「紅纓姑娘先看着你家小姐,我去叫人。」
優哉遊哉地回身走了。
冰冷的河水瞬間灌入鼻腔,只剩不會泅水的紅纓在岸上哭喊。
「小姐!」
就在我即將沉底時,一隻大手猛地將我拽出水面。
接着,一件披風當頭罩下,我還沒看清來人的臉,對方已轉到樹後,非禮勿視。
我只來得及看到,是個很高大的男人。
「小姐!」
紅纓衝了過來,夾着外裳將我裹緊。
眼下快入夏,我穿得單薄,衣衫盡溼,若是被人看見,恐惹是非。
誰知這一幕,還是被人看見了。
越回不知何時出現,站在岸邊,目光落在我溼透的裙裾上,又看了眼樹後的男人,皺起了眉頭。
「師妹。」
「你不必這樣作踐自己。」
我渾身一僵,抬頭對上他複雜的目光。
「我已跟公主成親,你不要這樣,故意找個男人來氣我,沒用的。」
「我答應過公主,此生只她一人,絕不納妾。」
我愣在原地。
他以爲我這是激將法,要博取他注意,上趕着當他的妾?
血色從我臉上一點點褪去,我瑟縮着,眼眶刺痛。明明沒有受傷,我卻覺得手腕一陣刺痛,抖個不停。
他送我的玉鐲已經給公主了,腕上一道刀疤露了出來。
那是很多年以前,我爲他擋了一刀留下的疤。
越回也注意到了,喉結微動,最後什麼都沒說,低眉負手離開。
周圍靜默了好一陣。
突然,一方手帕遞到我眼下,有人說:「姑娘,眼淚掉到繡鞋上了。」
視線模糊一片,我連帕子上的圖案都看不清了,只囫圇說了一句謝謝。
-7-
回府後,我叮囑紅纓不要將此事說出去。
那救了我的男子出於好心,我不想他受我所累,不願平白惹人閒話。
可不過三日,流言就傳遍了京城。
「聽說了嗎?林家那位落水時衣衫不整,被個男子摟着腰抱上來。」
「以前就不知檢點,未出閣的姑娘愛往越大人跟前湊,如今連體統都不要了。」
落水後,我高熱未退,收到越回的信,約我茶樓一敘。
茶樓酒肆的竊竊私語,都傳到了我耳裏。
越回坐在軒窗邊,推來一盞君山銀針:「抱歉,是我不好。」
我落水的事,只有四個人知道,當事人斷然不會隨意說出,也就只有越回對公主知無不言。
而流言,也是先從未央宮傳出的。
「公主不是有意透露出去的,是伺候的人不知輕重,傳了出去。」
「她涉世不深,無心之失,你別怪她。」
越回三言兩語,爲公主開脫。
沒有對我的愧疚,只有對公主的包容。
真是好笑。
父親的身體越來越差,只想死前見我有人可託付。
我願意放下越回跟人說親。
但經過這個事,我名節有失,衆家公子都紛紛退避三舍。
父親昨日咳血時,呵着氣:「阿虞,我不放心你啊……」
他不是不知世道對女子有多苛刻,他簡單一句「無心之失」,便揭了過去。
我低着頭,茶湯裏映出的面容蒼白,在越回起身走時,我忽然說:「越回,我知道你也是重生的。」
「爲什麼?」
爲什麼,我們成親二十載,同窗十年,加起來相伴了三十年,恩愛不疑。
爲什麼他會變。
我攥着顫抖的指尖,想要個答案。
越回面前的茶盞忽然翻倒,褐色的茶水在案上蜿蜒成一條線。
他扶起茶杯,感懷道:「上一世,公主爲我而死,我曾在她墓前發誓,若重來一次,定不負她。」
說這話時,嘴角還噙着一抹釋然的笑意,眼底,是我從未見過的深情。
我愣了愣。
所以,他慶幸老天聽到他的聲音,全了他一片癡心,讓他重生。
「上一世,我遵師父遺願娶了你,不曾納妾,給你一世無憂,我問心無愧。」
「我許過你一生一世一雙人,這一世,我要還給清歌。」
外頭下起雨來,涼風絲絲飄入。
越回立在雨幕前,背影挺拔如松,聲音比三九寒冰還要冷。
側首投來一瞥,帶着幾分怨憾:
「阿虞,我不欠你的。」
「這一輩子,我想爲自己活一次。」
我忽然笑了。
笑着笑着,眼淚就滾了下來,燙得臉頰生疼。
公主嘔的一口血,驚豔了他兩輩子。而我爲他幾十年的守候,在他眼裏只是阻撓他追求真愛的束縛。
-8-
流言還在傳着。
我這輩子大概是嫁不出去了。
雨幕如織,我踉蹌着走出茶樓,一個人在青石板路上走着。
雨越下越大。
我腦子燒得迷糊,連傘都想不起來要打。
恍惚間,走到了廊橋下,河畔那株西府海棠開得正豔。那年,越迴帶我來看花,曾親手爲我折下一枝。
「小心!」
一顆石子硌在腳下,身體向前栽去時,被一隻有力的手穩穩扶住。
「天雨路滑,小心些。」
我抬眼,見到一個青年,青年身材魁梧,卻有着一張俊秀的臉。
一股清冷的沉水香鑽入鼻腔。
鬼使神差地,我攥住他的衣袖,在昏迷前,說:「你能不能……娶我?」
「我會琴棋書畫,會操持內宅,會做飯洗衣……」
只是……名聲不太好。
-9-
我高燒昏睡三天。
醒來時,窗外的日頭剛爬上檐角,父親坐在牀邊,掩着咳嗽聲,一臉擔憂。
昨日一羣黑衣輕鎧的侍衛闖入府裏,個個面容冷肅,全程沒有一句話,腰間佩刀寒光凜冽,活像來抄家。
卻是來下聘的。
媒婆抖着手捧出一物,是我貼身的脂玉佩:「既然姑娘將信物給了侯爺,這親事便定下了。」
父親卻不敢推拒,只能先將人請出去。
待院門一關,父親如喪考妣。
那可是永平侯陸停雲。
陸停雲的名聲不太好。
他幼年父母雙亡,桀驁不馴,十五歲就在北疆領兵,曾一人一馬殺入敵營,歸城時馬鞍上懸着九顆人頭,血在長街上滴了三里。
京中人私下都說他是茹毛飲血、心狠手辣的煞星。
父親愁得連連嘆氣。
我也怔住了。
那日雨中扶住我的青年,竟是傳聞中凶神惡煞的永平侯?
我愣了一瞬,就平靜下來,摩挲着手腕上突然多出的玉鐲。
那日我頭昏說了那句話,昏迷前,那人俯身將玉鐲套在我腕上,冰涼刺骨,我激靈了一下,聽到他說了一個字:「好。」
傳言是有些可怕,但只要我安分守己,操持內外,侯府還容不下我嗎?
這已經是現在的我能配得上最好的人家了。
「他沒有娶親,我也沒有嫁人。」
「他不嫌我名聲狼藉,我也不嫌他煞氣重。」
我輕笑出聲,竟覺得有些門當戶對。
父親眉頭高高皺起,ŧúₖ怕我選錯了人。
他說,若我不願,他拼了老命也要幫我推了這親事。
我搖搖頭:「父親看了越回那麼多年,可曾選對了?」
父親長嘆一聲,再不多說。
這婚事就這樣定下了。
納彩、問名、過禮,七日便走完了全部流程,婚期也定在半年後。
只是定親至今,陸停雲從未登門。
紅纓鼓起腮幫子,又憂心道:「定親都不來見姑娘。小姐,我看着侯爺也沒幾分真心。」
我望着銅鏡中的自己,眼下青黑,脣色蒼白,那日雨中狼狽,他也瞧見了。
這幾天憔悴,確實見不得人。
我也不奢求他喜歡我。
我拿起木梳,將碎髮別到耳後,努力讓自己精神一點。
「沒關係的。」
上一世,我與陸停雲並無交集,只知道他一直鎮守北疆,鮮少回京,皇上給他指了多少門婚事,都被他拒了,到死都是孤家寡人。
如今他肯娶我,已經很好了。
此時,窗外忽然傳來馬蹄聲。
一匹通體漆黑的駿馬立在院外,馬背上那人一襲玄色勁裝,風塵僕僕而來。
我才第一次看清陸停雲的臉。
他抬頭望來,眉目如刀,卻在對上我視線時,微微彎了眼角,似乎有些笑意。
但那笑意只是一瞬間,瞬間又恢復一臉冷肅。
真如傳聞中凶煞的模樣。
惜字如金,生硬得像對陣敵前:「病好了?嗯,不錯。」
然後便沒話了。
我滿腹忐忑,也不知說什麼好。他身後忽然探出一個頭,少年奇怪地問:「侯爺,你嘴呢?」
「我陪你趕了一夜的路,要把馬跑死似的趕來林姑娘這裏,你不是很多話說嗎?怎麼不說話了?」
「你媳婦沒跑,應了親事,你聽到消息不是高興壞了嗎?現在怎麼不笑了呢?」
一張嘴叭叭,院子突然變得聒噪起來。
這少年,我總覺得有些臉熟。
陸停雲耳尖倏地燒紅,那張冷峻的臉瞬間繃緊,猛地抬手將他腦袋往下一壓。
「讓你說話了嗎?」
「再多話,軍法處置!」
我眨眨眼。
忽然覺得,這門婚事好像也不是很壞。
-10-
中秋時,貴妃有孕又適逢生辰,皇上高興,特設家宴。
陸停雲自小沒了父母,在外家長大,貴妃是他表姐,待他如親弟。他說要讓貴妃見見我,於是一早就帶我入了宮。
公主和越回都在。
皆是奇怪地看我一眼,不知我爲何出現。
我與陸停雲的婚事沒打算大辦,所以知之者甚少。
貴妃也不張揚,只是笑吟吟道:「本宮與林姑娘投緣,特意邀她來赴宴。」
宴間,酒過三巡,貴妃剛喝了一口羹湯,突然喊腹痛,臉色煞白。
「皇上,羹湯有毒……」
衆人慌亂時,公主身邊的宮女忽然道:「方纔奴婢瞧見林姑娘和送膳的宮女說了話。」
「該不會是……林姑娘做了什麼手腳?」
公主要親自檢查湯羹。
結果從中撈出幾粒豆蔻。
「豆蔻可致流產,貴妃娘娘懷有龍胎,你竟敢下此毒手!」
滿堂譁然。
清歌公主是出了名的才女,別的公主撲蝶賞花,她偏鑽研醫術,連太醫院院首都誇她天資聰穎。
她這一說,衆人皆信。
公主慢條斯理地擦着手:「沒記錯的話,貴妃母家當年與令尊有過節。」
各種探尋的目光都看了過來。
我心中一凜,寒氣瞬間湧上。
即便我沒做過,單憑接觸過宮女這一條,就足以讓我百口莫辯。
我沒有害貴妃的動機,分明是公主故意刁難,我明白,越回也明白,但他眸光微閃,選擇維護他今生摯愛。
開口道:「公主自幼習醫,斷不會錯。」
「師妹,你進宮時可帶了豆蔻?」
他聲音平靜,我卻渾身發冷,寒意從指尖蔓延至四肢百骸。
情愛可真是個好東西,叫人不辨是非。
陸停雲面色驟沉,身形微動,似要起身,我悄悄扯住他的袖子,搖了搖頭。
他幫過我很多了,我不能永遠躲在別人後頭。
我不慌不忙,抬眸道:「豆蔻確實有毒,但毒性緩慢,只是一點不足以引發急性症狀。」
「今日我靠近貴妃時,聞到她身上隱隱有麝香味,麝香久聞傷身,貴妃娘娘的腹痛,怕不是第一次了。」
「公主既從小習醫,怎會不知?」
看見貴妃微微一愣,我就知道自己說對了。
被我當衆質疑,公主臉色有些難看。
越回又迫不及待維護公主顏面:「師妹,你不懂醫術,不要胡言亂語。」
我不懂醫,但我懂香。
一時間沒個結論,皇上拍案,讓貴妃回宮休息,一切等太醫來驗。
殿內薰香繚繞,我靜靜等着。
四周貴女命婦看着我,皆是滿臉鄙薄,嚼起舌根來:
「能在外頭與男子衣衫不整的女人,能是什麼正經人?」
「毒害貴妃和皇嗣,也就是她敢了。」
聲音不高不低,恰好讓所有人都聽見。
陸停雲倚在案前,忽地冷笑一聲。
他本就生得凌厲,這一笑,眉宇間的煞氣更重:「林虞在清涼臺落水,是本侯救的人。」
他慢悠悠道:「順手給了件衣裳,倒叫你們編排成這樣。」
「我平日殺人多,難得做件好事,怎麼偏有人嘴碎?」
衆人震驚。
那幾個說話的貴女噤若寒蟬,臉色煞白,終於閉上了嘴。
陸停雲煞星之名,不是浪得虛名的。
他遠在北疆時,曾有佞臣在朝中造謠他在軍中淫亂,他快馬回京,澄清後,割下造謠者舌頭,丟在百官上朝的路上,Ṱũₕ再也沒人敢編排他。
滿座寂靜,無人再敢說話。
我微微抬眼,不經意跟他視線對上。
他一直看着我。
沉靜,穩重,不見一絲慌亂。
莫名的,我心也定了下來。
我也是有人護着的。
-11-
小半個時辰後,太醫終於有了結果。
貴妃的湯羹裏確實摻了豆蔻,但湯中無毒,而貴妃身上,卻有麝香的味道,且薰染日久。
那個放豆蔻的宮女咬死不肯供出誰動的手腳,皇上震怒,下令杖斃。
陸停雲冷笑一聲,寒光一閃,拔劍親自要了她的命。
回到殿上時,一身血腥氣。
衣襬上,點點血跡。
膽小的貴女們嚇得瑟瑟發抖,連大氣都不敢喘。
陸停雲帶我出了宮。
今天發生很多事,直到踏出宮門,腳步都是飄的。
上馬車時,我才發覺陸停雲一直牽着我的手。
掌心溫熱,指腹還有厚繭,磨得手心微癢。
我有些赧然:「……謝謝。」
上車後,他下意識要鬆手,我卻先一步攥緊了他的手指。
陸停雲瞳孔微縮,喉結滾動了下,突然一本正經起來,扯脣道:「林虞,你我還未成婚……」
「那我放手?」
生怕我後悔似的,他立刻反手握住。
馬車緩緩行駛,車內靜得一根針掉落都聽得見。忽然,陸停雲開口,彆扭起來,問:
「那日橋下,你爲何見了我一面就抓着問能不能嫁。」
「若是別人呢?你也能隨便嫁嗎?」
我低頭擺弄手中的帕子,他目光一凝,冷哼:「還甚至留着別人的帕子。」
「嘖,還有那件外衫。」
我抬眸看他,反問:「不都是你的嗎?」
他愣住了。
馬場那日救我給了一方手帕的,宮門外安排少年送我回家的,還有我落水時撈了我一把的,都是他。
陸停雲的脖子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了起來。
他怕是不知道自己破綻那麼多。
「我娘是香師,我自幼學制香,鼻子靈得很,你用的沉水香,京中沒有香師調得出來。」
「你的帕子、馬車、外衫,都是一個味道。」
我揪着手帕,有些侷促:「所以侯爺……我也不是隨便一個人都能嫁的。」
「嗯哼。」
陸停雲人五人六地端坐好,又一臉高深莫測的模樣。
-12-
麝香的來源很快水落石出。
貴妃雖不薰香,可她髮間的朱釵、腕上的玉鐲等首飾,且都有暗格,藏着早已失傳的靈香,女子久佩則不孕,有孕亦會滑胎。
而這些首飾,全都是清歌公主所贈。
皇上震怒,當夜召了公主問話。
公主只是眼淚漣漣,反覆搖頭說自己什麼都不知道,爲洗清嫌疑,親自拷問工匠,在工匠咬舌自盡前,要了一份屈打成招的供書。
越回在公主府的地牢裏見到那個血人,勸她:
「公主,不可濫用極刑。」
「內務府在查,定能還你清白。」
他仍是情深一片:「別讓他的血,弄髒了你的手。」
公主猛地轉身,眼底猩紅,怒斥:「你這是婦人之仁,優柔寡斷!」
後宮是牽一髮而動全身。
皇后膝下無子,皇上雖子嗣衆多,卻遲遲未立儲君,而貴妃乃皇上青梅竹馬的白月光,盼了多年才得這一胎,卻險些被人害了去。
沒有直接證據指向公主和皇后。
但貴妃家族勢力龐大,當即聯名上奏,彈劾皇后與公主德不配位,謀害皇嗣。
東宮忙着洗清嫌疑奔走。
公主覺得自己冤枉,日日去皇上面前討寵喊冤。
越迴心疼公主,寸步不離地守着,端茶遞水,軟語寬慰。
公主煩躁發脾氣時,他便軟語一句「息怒」,一如這半年來,將公主捧在掌心那樣。
可當他捧上清茶時,公主卻一把掃落,嬌斥:「除了這些,你還會什麼!」
「息怒!息怒!光會說有什麼用!」
「連大皇姐的面首都比你有用!」
越回身後毫無勢力,向來以清流自居,清高自傲,這本是公主最愛他的地方。
愛他兩世不改的孤高風骨。
可如今,這風骨成了最無用的東西。
這個時候,越回還覺得,公主說的是氣話,畢竟上輩子,公主曾爲他吐血殉情,愛他如命。
這時,隴南天災,流民遍地。
越回自請前去賑災,他是想掙個侯爵之位,日後好做公主的後盾。
就不知他九死一生回來,公主還會爲他吐那口血嗎?
-13-
越回憑着上一世的記憶,花了半年時間就安頓好流民。
歸京那夜,他風塵僕僕,傷口還在滲血,卻等不及換身衣裳,直奔公主府。
府內絲竹聲聲,燈火通明。
他推開門,見到的卻是公主慵懶地倚在軟榻上,頭枕着一個男人的腿,享受着葡萄美酒。
一旁,還有一羣彈琴吹簫的伶人,皆是俊秀少年。
麝香之案過去半年,沒有直接證據指向清歌公主,皇上對公主並無實質性懲罰。
府門一關,富貴日子一樣過。
越回看着滿屋美貌少年,不可置信,咬牙切齒地質問公主。
他肩上傷口尚在滲血,公主視若無睹,嘟起脣,天真道:
「不過是養了幾個伶人,養一羣樂師。你外出半年,本宮寂寞得很,他們不過是陪陪本宮,有錯麼?」
「歷朝歷代ţű₍,都是這樣的,父皇也準了的。」
越回忍着疼,低聲道:「是臣疏忽了公主,往後定當朝夕相伴。」
他想把樂師都遣散了。
公主卻漫不經心地撥弄着琴絃:「這是公主府的儀仗,總不能比那些庶出的還寒酸。」
眼波流轉間,已將他滿腔真心輕飄飄擋了回去。
越迴心寒:「公主,臣想爲你爭個功名,在隴南九死一生的時候,你在京城養尊處優,可曾對我有一絲擔憂?」
這個時候,他或許想起,上一世的我,聽聞他在隴南出事,幾乎哭瞎了眼。
見到他帶傷回來,日夜噓寒問暖,洗手作湯羹,直到他痊癒。
他想,公主如此愛他,只會過之而無不及。
然而,公主生氣了:「你技不如人受了傷,還怪上本宮了是嗎!?」
越回始終不信,能爲他死的愛人,會是這副模樣。
直到他親眼見到,公主笑着爭搶少年嘴裏的美酒,肩上襦裙滑落到腰間,春光盪漾的模樣,他才知道自己多天真。
以前愛而不得,如今享受過百般呵護後,也就膩了。
能對她溫香軟玉、百依百順、從一而終的人,多的是。
ṱŭₜ根本不缺越回一個。
那是公主,皇威蕩蕩,越回什麼都不能說,只能買醉。
醉酒後,一巴掌打在公主臉上。
「蕩婦!」
這巴掌,也把自己打進了金鑾殿。
-14-
醉打金枝是殺頭的大罪。
越回酒醒後,當即入宮請罪,字字懇切,說自己只是酒ṱŭ̀ₛ後失態,失了手。
公主頂着半邊腫脹的臉,鬧着要跟駙馬和離。
越回跪伏在殿前,抵着冰冷的金磚,額頭磕得響。
皇上對公主養面首的事避而不談,只問公主:「想清楚了?」
公主看向越回,跟上次金鑾殿上跪求皇上賜婚的時候,判若兩人,厭煩得不願再看一眼。
以前愛得熱烈,非君不嫁。
現在也離得決斷,毫不留情。
「父皇說得對,越回一點都不好,還不如兒臣府上的樂師!」
她撅着嘴:「父皇就給兒臣換個駙馬吧!」
越回自有傲骨,一心爲公主,甚至發誓永不納妾,是萬萬接受不了公主這般放浪形骸的。
他已失了公主。
但官場體面不能丟。
俯首跪拜:「臣配不上公主,不願耽誤公主幸福,懇請皇上準允和離。」
越回很識趣,未再糾纏公主,被罷免了官職,但保住了一命。
他並沒有太過失意。
他認爲自己有才,沒有公主亦能東山再起,朝堂波詭雲譎,缺的不過是一陣東風。
這個時候,他想到了我父親。
想到了我。
縱觀兩世,才明白,真心爲他籌謀的,只有我父親。
能甘之如飴愛他幾十年的,只有我。
-15-
越回上門拜訪那日,恰逢初春雨落。
我與陸停雲並肩從外歸來,他一手撐傘,一手牽着我,傘面斜斜傾在我這一側,雨水順着肩線滑下,浸溼了半邊肩膀。
遠遠地,我看見門前站着一個人。
越回青衫微溼,兩鬢染霜,經歷了兩世歲月,經歷了隴南災年,經歷了公主和離,眉宇間褪去了昔年意氣,多了幾分沉鬱。
陸停雲不動聲色地挑了挑眉。
我怔了一瞬,恍惚間竟有些認不出他。
細細算來,已有半年未見。這半年裏,我幾乎快忘了他的模樣。
隴南風霜磨人,他瘦了許多,顴骨突起,唯有那雙眼,依舊深邃。
我淡淡開口:「越大人。」
他脣瓣微顫,喚道:「阿虞……țűⁱ」
陸停雲臉一黑:「你當我死的?」
我生怕這祖宗當真拔刀砍人,連忙扯他袖子,輕聲道:「侯爺先進去,我與他說幾句話便來。」
陸停雲冷哼一聲,將傘塞進我手中,轉身大步踏入府門。
臨走前,還不忘回頭瞪了越回一眼,活像要把他喫了。
天地空濛,雨幕中只剩我們二人。
越回眉頭緊蹙,看着陸停雲流星大步進我家:「阿虞,他……」
我打斷他:「我已嫁與陸停雲爲妻。」
「他待我極好。」
「如你所言,朝中青年才俊衆多,總有一個配得上我。」
越回瞳孔驟縮,不可置信地望着我:「不可能……你明明……」
他袖中攥着什麼東西,指節發白。
是一塊玉佩,與之前被公主奪走那塊一模一樣。
他大概以爲,重生歸來,我仍會如當年那般癡心守候。只要他回頭,我便會欣喜若狂地迎上去。
可惜,我不會了。
上一世他努力愛我,這一世努力愛公主,求仁得仁。
他要爲自己活一次,那我自然也要換個活法。
我早沒有在原地等他了。
我輕笑一聲:「有什麼不可能的?重生那日,我也以爲你絕不會拋下我。」
「可事實就是如此。」
「越回。」我望着檐外雨簾,聲音很輕:「這世上沒有人,或者事,命中註定等着你。」
我明白,所以我放下了他,轉頭去找那個一直等着我的人。
越回握傘的手微微發抖,眼底翻湧着悔恨,和痛苦,還有失之交臂的遺憾。
他張了張口,喉結滾動,最終只擠出一句沙啞的話:「阿虞……我愛過你的。」
「我知道。」
三十年朝夕相對,他的情意,我還是能看出真假。
只是越回,他深情,也多情。
他總以爲愛他的人,都會以他爲天。所以他篤定,前世我愛他如命,今生公主亦會如此。
這是一場賭局。
他只不過是賭輸罷了。
說到底,他最愛的,始終是自己。
越回苦笑一聲,悄悄將玉佩藏回袖中。
轉身時,我說:「父親在書房。過幾日我們便要啓程去北疆,他終究是你師父,去拜別吧。」
我頓了頓,像那日他喚我時的疏遠:「……師兄。」
雨幕下,越回的臉色一點點變得慘白。
我沒再看他,轉身回府。
我早該跟陸停雲回北疆了,可他卻執意要爲我父親尋醫,這一耽擱就是大半年。如今父親病癒,準備跟我一起動身去北疆了。
此去經年,以後,可能沒機會再見了。
-16-
越回大概沒臉見我父親,終是走了。
我回到屋裏。
陸停雲背對着我,正將一件件物品塞進箱籠裏,動作大得像是跟那些物件有仇似的。
我收拾了一會,終於受不了:「侯爺?」
陸停雲斜睨我一眼,鼻腔裏哼了一聲,算是應答。手上卻不停,小心翼翼地將一盞陳舊的花燈裹進軟綢。
花燈紙面泛黃,竹骨完好。
被他珍藏了多年。
看到這, 我心一下子就軟了, 想起往事。
許多年前, 父親帶我去侯府弔唁,還是少年的陸停雲跪在兩具棺槨前,背脊佝僂, 眼神空洞。
後來他整日在街頭遊蕩, 桀驁不馴,誰的話都不聽,是個問題少年。
聽說老侯爺功高震主, 他父母的死跟老皇帝脫不了關係,他卻要跪拜仇人, 謝皇上給了一份哀榮。
侯府僕從散盡,人人都說他是天煞孤星。
我不太懂這些。
燈會那晚,我回家很晚,看見陸停雲在臺階上坐着, 臉上灰敗得像個死人, 了無生趣。
我童言童語:「你怎麼還不回家?」
他抬頭, 眼中戾氣未消:「回家做什麼。」
「都想我死,沒人喜歡我。」
我遠遠指着侯府的方向:
「你看, 留了燈的。」
「有人在等你回去, 怎麼會沒人喜歡你呢?」
我小時候很野,經常走街串巷玩到半夜纔回家, 家裏的燈籠從不滅, 母親說, 不管我瘋到哪去玩,要記得家裏有一盞燈籠爲我留着, 記住回家的路。
我拉着他走, 路上遇到出門找他的姑娘:「雲弟!你都去哪了!」
「你看,我沒說錯吧。」
我塞給他一盞花燈。
「夜路難行, 有光纔好走路。」
我只是一個小官之女, 小侯爺身份尊貴, 京城人那麼多, 他應該是不記得我的。
後來他去了北疆,也再未相見。
不曾想,他將一盞花燈留了那麼多年。
有人窮盡一生付出, 換不來一次回眸。有人只因一盞微燈,便記了一輩子。
這樣的深情, 不該被辜負。
「侯爺。」我輕聲道,「今日燈會,你是不是該還我一盞花燈了?」
陸停雲動作一頓, 終於轉過身來:「小孩子的玩意,你也喜歡?」
「喜歡啊。」
「你送的, 我都喜歡。」
陸停雲話少,感情內斂, 也就只能我多拉下臉皮了。
燭花爆響了一下。
陸停雲站在原地, 耳根微紅。
過來牽住我的手,掌心溫熱粗糙,帶着常年握刀的繭。
「好。」
短短一字,沉得像是把兩世所有的孤寂都揉了進去。
我說錯了, 不是沒人會爲另一個人等一輩子。
只是,沒有遇到對的那個人而已。
重生一世,我遇到了。
(完)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