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是假千金。
因爲當年,我媽故意用剛剛出生的我,換走的不是千金,是個少爺。
她這一手算盤打得極妙:我得到了千金小姐的身份,她終於有了兒子撐腰。我爺爺奶奶在七大姑八大姨面前揚眉吐氣,我爸自認贏過了在城裏當官的發小。
被換到農村的靳子言,打小就孝順,打小就優秀,被我爸抽斷凳子腿都要把我媽護在身後。
直到他發現他拿命護着的媽是偷了他身份的賊。
直到他發現我這個賊子賊孫,一直厚顏無恥,霸佔着本屬於他的幸福。
-1-
全世界都可以怪我媽。
怪她自私,怪她無恥。
唯獨我不行。
當年,她用剛剛出生的我,換走了靳家的少爺。
是她的自私,她的無恥,給了我十八年優渥的生活,讓我不用在那個重男輕女貧窮暴力的家裏長大。
我握住了她的手,告訴她我知道她是爲了我好。
可她告訴我,不止如此。
那個時候她已經確診了癌症,肺癌晚期,整個人枯槁又瘋癲,一雙眼睛失神地睜大着,眼裏血絲滿布。
她反握住我的時候,似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用力到針管裏都開始回血,聲音嘶啞,卻彷彿炸雷響在我耳畔。
「你大伯母之前也生了個女孩,被你奶奶溺死了。
「後來我就出來打工了。我生孩子那天你爸還在工地上,我一個人在城裏的醫院,自己簽字,自己生下了你。
「幸虧他沒來。他來了,你也得死。
「聽媽的,你就抓緊你的養父母,我看他們是好人,不會不給你錢上大學的……
「多說點好聽的話,就說……生恩不如養恩,他們要是討厭你,你跟着一起罵我,對,你就罵我。靳茹?你聽見沒有,你說話呀!」
我呆在原地,一時被震驚得忘了語言,剛想有所反應,卻看見了她針管裏紅紅的一截回血,下意識就去按她的手:「你……你先別亂動……」
「我都要死了,你還管這些幹什麼!」她另一隻手也伸了過來,鷹爪一樣抓住了我的胳膊,「那個家是要喫人的,你絕對不能回去!聽見沒有?聽見沒有?聽見沒有?」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病房門突然被撞開,一羣人氣勢洶洶地闖了進來,爲首的中年男子看見病牀上的我媽就破口大罵:
「臭婊子,你他媽也配住這麼好的醫院?走,跟我滾回去,死,你也要死在我老楊家的地裏!」
我媽彼時已經枯瘦如柴了,枯槁病容恍若厲鬼,只有那一雙血絲密佈的眼賊亮賊亮。
看見男人出現,她的嘴角浮起了一絲詭異的微笑:「你絕後了。兒子不是你的,閨女也不是你的。你絕後了!」
「我草你媽了個逼!」
中年男人像一隻發了瘋的野牛,原地蹦起老高,幾乎向我媽彈射了過去,拳腳暴風驟雨一樣砸在她身上,一邊打一邊用方言咒罵,其髒其臭其惡毒讓人歎爲觀止。
但我媽在笑。
沙啞的,難聽的,彷彿地獄惡鬼一樣地笑,笑到大口大口污濁的血塊從她嘴裏嘔吐出來,各種檢測儀器滴滴滴發出淒厲的警示音。
下一刻我從震驚中反應了過來,衝上去拉他,但感覺自己拉着的彷彿是一輛疾馳向前的摩托車,我這點力量只能減緩一點點的行駛速度。
再下一瞬間,一直在牆角安靜站着,彷彿壁花一般的少年動了。
-2-
壁花少年十八年來一直叫楊東,認回了親生父母之後,終於恢復了本名靳子言。
靳子言是我遇見過最樸素堅忍的同齡人。
他穿的是洗得發白的校服,剃的是最普通不過的圓寸,但那張臉彷彿自帶光芒,目光凝實的瞬間立刻爆發出了讓人膽寒的殺意。
我甚至沒來得及看清他的動作,他已經一拳把中年男人打翻在地,然後比方纔的疾風驟雨還要猛烈的拳腳就都落在了中年男人身上。
中年男人的親戚們上來拉偏架了,只拉少年不拉男人,一邊拉還一邊嘰裏呱啦罵他狼心狗肺。
少年變本加厲,幾胳膊肘就打退了兩個拉住他的中老年男子,然後狼一樣撲上去繼續打。
醫生護士聽見了報警提示音,想要進來,被打架的人羣擠在門口團團轉。
我趁機去扶我媽,拿着一把紙巾想要擦乾淨她嘴角的血,卻被她一把揮退。
她的力氣大得驚人,完全不像是病入膏肓的癌症病人,一雙眼血絲密佈,瞳仁完全暴露着,眼神空洞得讓我發寒,然後緩緩轉過頭,看着中年男人,嘴角又吐了一口血,還一併吐出了一聲嘶啞卻有力的詛咒:
「楊小軍,你活該絕後!你們家活該斷子絕孫!斷子絕孫!」
中年男人活魚一樣在地上跳了一下,似乎又想跳過來打她,卻被少年惡狠狠一腳踩住。
我媽看見他那副樣子,仰天長笑了起來。
心電圖曲線像是一排閃電,我一看數字,心率已經飆到了 180,剛喊出一句「醫生」,曲線就猛地拉直了。
笑聲戛然而止,我媽轟然倒下,合上了雙眼,血淋淋的嘴角,還掛着一絲扭曲的笑意。
那個笑容,我覺得我能記一輩子。
-3-
「都住手!死人了!」
我使出全身力氣喊了一聲,終於讓所有人停止了鬥毆。
所有人都回過頭來,看着滿臉是血的我媽,看着我。
少年整個人彷彿靜止了,眉頭輕輕蹙着,雙脣顫抖,眼裏一點點漫上水光,卻沒有向我媽前進一步。
好半晌,他一邊搖頭一邊開始後退,退着退着到了醫生身邊,無形中讓出了一個身位,讓後者終於抓住機會擠到了病牀前。
醫生查看了一番,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少年:「誰是家屬?病人現在已無生命體徵,要不要搶救?」
我還沉浸在震驚中,一時難以接受面前發生的一切,一個清冷的少年音已經幽幽響起:「別搶救了。活着受罪。」
我回頭去看他,他臉上的表情古井無波,我只覺這張臉彷彿罩上了一層厚厚的面具,把一切真實的感情和想法都隔絕在了面具之下,外人從面具之外看不出分毫。
楊小軍被打得滿臉青紫,此刻倒和少年意見一致:「就是,搶救啥搶救,賤命一條,死了就死了。再說她都得癌症了,本來也活不長。」
少年冷笑一聲:「故意傷害致人死亡,一般會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無期徒刑。還有閒心說風涼話呢?」
楊小軍愣了:「打老婆算什麼故意傷害?她活着是我的人,死了是我的鬼,我打死她,那是她倒黴。誰家婆娘不捱打?再說你們聽聽她說那話,咒我斷子絕孫!她活該!」
少年依舊冷漠:「所以你這是認罪了。這裏有監控,證據確鑿,你的一言一行,都逃脫不了法律的制裁。」
「唉你個小王八羔子,反了你!」
少年冷冷把他推到了一邊,轉向了我:「報警吧。你是她親生女兒,這個警,該你報。」
那是靳子言第一次正眼看我。我卻沒想過,會是那樣的一種情形。
「我看誰敢報警!」
楊小軍把腰一叉,身後一羣親戚都跟了上來,給他幫腔。
「妮兒,你可是你爸的親閨女,咋能報警抓你爸呢?都是你媽不要你,你爸可惦記你嘞!別的不說,前幾天,他還託媒人,給你說了一門好親呢!」
彼時的我又一次木在了原地。
說親?
我媽剛剛被活活打死,屍骨未寒。
現在他們已經計劃着把我抓走賣了換彩禮了嗎?
我才十八歲,連法定婚齡都沒到。
他們怎麼敢?
耳邊響起了母親臨終前嘶聲力竭的話:
那個家是要喫人的。
你絕對不能回去。
-4-
一直到那個時候,我的感覺還是失真的。
突然之間,我的親生母親就出現了。
我甚至來不及和她多說上幾句話,我甚至沒有叫過她幾聲「媽」,她就這麼死在了我面前。
我甚至不知道該對她抱一種什麼樣的感情。思念?痛恨?感激?
都該有,又好像都沒有。
「媽媽」這個詞對我來說是多麼陌生啊。
像一句禁咒。
絕不能出自我口中。
可眼前形勢進展飛速,並沒有給我任何時間消化自己的情緒。
我還沒反應過來,一羣人已經衝了上來,拉着我就往外拖。
「快,跟你爸回家。」
「你都不知道你爸多惦記你,可別聽你媽胡說,你爸現在就你這一個女,你可得給他養老送終。」
「你爸給你說的人家可好嘞!開化肥廠的,一年能賺百把萬,三層小洋樓,去了就是少奶奶!念什麼書,嫁到老王家,離家也近,親戚裏道的,都有個照應不是。」
「我不去!你們放開我!」
「你可別做夢了,你又不是真千金,可別把自己捧太高了。念大學有啥用?咱們村那個五丫,考了個大學,畢業了還不是給人打工,就賺那幾千塊錢?嫁人的時候,彩禮收得還沒有初中畢業的多。」
我的力氣遠遠不如這羣人大,更別提他們還人多,幾乎被一路拖行着往外走。
鞋底和地皮摩擦得幾乎起了火星的時候,我回頭去看了看病牀上的我媽,她臉上雖然血跡斑斑,表情卻堪稱安詳。
她怎麼瞑目的呢?她的女兒還在人間受苦,她怎麼就瞑目了呢?對楊小軍的恨勝過了對我的愛嗎?她對我……有愛嗎?
少年在無人注意的時候靠近了我媽的病牀,拿起一塊毛巾,在亂哄哄的人羣中慢條斯理用水打溼了,輕輕擦拭着我媽臉上的血。
他纔是我媽最愛的孩子吧。
偷換我們倆的祕密她本來想帶入墳墓的。
可是楊小軍看他長得和自己不像,總是懷疑他是我媽偷人生的,隔三差五一頓毒打,甚至有點動了殺心。
我媽就怕了。
在某一次的毒打過後,她陷入了漫長的昏迷,醒來時得知兒子揹着自己走了幾十裏山路到了鎮醫院,醫生確診了她的肺癌。
我不知道她想了些什麼,最終還是把真相說了出來。
少年聯繫上了親生父母,做了親子鑑定證明了自己真少爺的身份,而後他的親生父母發了善心,讓我媽住進了這家昂貴的私立醫院。
我用求助的眼神看着少年,可他爲我媽擦拭血跡的動作很專心,眼裏水光瑩瑩,沒有分神看我哪怕一眼。
我的心一寸一寸地涼了下去。
也是,這場鬧劇本不該和他有關。
這愚蠢的粗魯的充滿算計和偏見的落後的一切,本也不該和他有關。
即將被拖出門的瞬間,我用盡全身力氣抓了一下值班醫生的袖子,口型隨他說:「報警。」
我被拖着繼續往外走,捏緊的一點點衣料一點一點從指縫裏滑了出去。
醫生深深地看着我,沒有動作,沒有回答。
-5-
就在我們這一大幫人浩浩蕩蕩出現在走廊裏的時候,迎面走來了一羣黑西裝。
打頭的真空穿了一件西裝外套,一溜胸肌腹肌露着,盡顯騷包,油頭、誇張的項鍊,一手奇形怪狀的戒指閃瞎人眼。
看到他,我鬆了一口氣。
薄少陽。
看見一羣人揪着我走到了面前,他冷冷抬起眼,發出了一聲輕嗤,目光掃過在場所有親戚,歪頭活動了一下頸椎的關節,冷冷道:「我的人,你們也敢動。」
一羣親戚看着他身後大羣黑西裝保鏢,有點虛。
楊小軍梗着脖子還嘴:「你的人?這他媽是老子的閨女!老子想帶她走你也敢攔,你算老幾?」
一個大嬸扯了扯楊小軍的衣服,衝他擠眉弄眼:「她爸,你傻啦?閨女給哪家不是嫁,老王家出三十萬,你問問這人出幾萬。」
楊小軍眨了眨眼,眼珠骨碌碌亂轉着開了口:「我閨女已經許配給我們村化肥廠的老王家了,人家彩禮三十萬都給了,你想把她帶走,行,你賠雙倍彩禮,再……再加一臺車!這錢出了,這丫頭就歸你。」
薄少陽難以置信地皺起了眉頭,難以置信地看着楊小軍:「三十萬?區區三十萬,你就把小茹賣了?」
三十萬,只是薄少幾個月的零花錢數目,只是薄少一場生日宴的花銷。
楊小軍光棍又無賴:「你嫌少你可以加嘛,對不對。六十萬,再加一臺車,必須是好車,破爛車我可不要。」
旁邊的大嬸又扯了扯他的衣袖:「你傻不傻,這男娃一看就有錢,你怎麼纔要六十萬!要一百萬!再要房子!看你那個沒出息的樣……」
「行行行我懶得跟你們墨跡,」薄少陽掏出了手機,「六十萬是吧……」
「薄少陽!」我猛地叫住了他。
薄少陽停住動作抬頭看我:「小茹?」
那大嬸眉開眼笑:「對對對,閨女你勸他多給點,你爸可就你這一個女……」
我冷冷把話說完:「你要是給了這人一分錢,我就跟你絕交,下半輩子不和你說一句話。」
「唉你個小王八羔子,你白眼狼你!」楊小軍返身一個耳光就抽了過來,卻被早有準備的薄少陽一把接住:「我看誰敢動她!」
結果剛接了一下,就開始齜牙咧嘴。
比起常年做體力活的楊小軍,養尊處優的薄少陽那點力氣有點不夠看,正準備使出自己學了多年的散打和自由搏擊和楊小軍殊死一搏,門口忽然出現了一個高高瘦瘦的身影。
少年冷冷站着,已經比楊小軍和他的一堆親戚們都高出了一個頭,烏泱泱的人羣硬是沒擋住他露臉。
「你們有完沒完了。這邊還有人屍骨未寒呢。」
楊小軍聞聽此言,終於想起來了自己身上揹着的人命官司,眼珠一轉,拔腿就跑。
一羣親戚也都跟着他往另一側的走廊跑了過去,幾個抓着我的大爺大媽絲毫不鬆手,似乎生怕我留下和警察說什麼壞話。我被拖行着前進,鞋都跑丟了一隻,忙亂間拼命回頭衝薄少陽喊道:「愣着幹嘛,攔住他們!」
靳家這麼多年,那些公子小姐們把我當個什麼,我心裏有數,一般不會去觸那個黴頭。但薄少陽例外。
薄少陽,算是我唯一一個能稱之爲朋友的人吧。雖然他自己,好像不這麼想……
經我提醒,薄少陽才反應過來,一邊指揮黑西裝保鏢們去攔人,一邊追過來一邊瞪着一雙清澈又愚蠢的眼睛問我:「怎麼回事,小茹,出人命了?」
我指着楊小軍聲嘶力竭:「是他!是他在病牀前,活活打死了我媽!快點報警!」
話音未落,奔跑中的大嬸轉身回來一把捂住了我的嘴,拖着我就往醫院出口跑去。
我全部的希望都寄託在了薄少陽身上。他雖然向來不靠譜,但這次帶了這麼多人,總還是
……有點用吧?
被大爺大媽們扯上拖拉機的時候我已經覺得他們動作有點慢了,回頭想看看人怎麼還沒下來,卻被大媽按着頭擠進了人堆裏,推搡間我還被不知道哪裏伸過來的鹹豬手摸了兩下。
拖拉機發動了,薄少陽的人都沒來,我覺得有點不對,可是車啓動時我差點栽了個跟斗,勉強穩住,發現鹹豬手又在摸我的大腿,就拼命鯉魚打挺和鹹豬手搏鬥,一時沒了胡思亂想的心思。
拖拉機開進了村,楊小軍人五人六指揮着大爺大媽們押着我就往他那個破土房去,大手一揮:「告訴老王家的,有個城裏人出六十萬彩禮加一輛車要娶我女,看在鄉里鄉親的面上,我給他抹十萬,再送來二十萬,閨女就讓他們接走。」
讓我遍體生寒的是,到了這個時候,薄少陽,還是沒來。
-6-
就在聞訊趕來的老王家兩夫婦、媒人和楊小軍講價講得差點掐起來的時候,警察終於趕到了。
足足四輛警車,一口氣下來十幾個警察,但在場的本地人們並不見慌亂,反而是化肥廠王老闆抖了抖衣襟,意味深長地看了楊小軍一眼。
楊小軍立馬就換了一副面孔,哈皮狗似的笑着:「親家……這……剛纔出了點意外,我就打了幾下,楊東他媽就死了,你看這……」
王老闆惡狠狠瞪了他一眼,再轉過臉面對警察的時候又笑了,抽出一盒煙,找爲首的警察遞:「公安的同志們遠道而來辛苦了,來來來先到我家坐一坐,喝杯茶水,慢慢了解情況。」
公安幹警揮退了他的煙:「我們來逮捕犯罪嫌疑人楊小軍,以及在醫院聚衆鬥毆的涉事人員,其餘人等請配合我們辦案,不要妨礙執行公務。」
王老闆把眼一瞪,四處掃視:「嘖,自己家裏人這點破事,怎麼還報警呢?這不是給警察同志們添麻煩嗎?誰報的警?誰報的警?」
沒有人回答。
語畢,他拉着那個警官往旁邊走:「同志,你是哪個派出所的?我們鎮派出所那個劉所長你熟不熟……」
我眼看着這羣人這副有恃無恐的樣子,只覺涼意一點一點爬上脊背,情急之下大喊了一聲:「他們殺人,還拐賣人口!他們殺了我媽,還要賣了我!警察叔叔你可不能讓他們跑……」
一直挾持着我的大嬸反手一個耳光抽在我臉上,打得我一屁股摔在地上,嘴裏腥鹹,眼冒金星。
「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去,哪兒有你個小婊子說話的份。」
警官看見大媽居然當着這麼多警察的面還這麼囂張,表情帶了三份玩味,揮開了王老闆趁着他胳膊的手,揮手示意身後的警察上去抓人。
村民們呼啦啦圍成一堵人牆,摩拳擦掌,一個個躍躍欲試的樣子。
然後警察們掏了槍。
我面前的大嬸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警察殺人啦!警察開槍殺人啦!快給我們評評理呀!」
公安幹警們看着這大媽耍起了無賴,看着周邊大媽大爺們舉起了手機開始錄像,一個個額頭青筋暴跳,最前面這個,應該是隊長,平靜地開口,聲音卻很洪亮:「不信謠,不傳謠!」
但是警察隊伍到底是被這堵肉牆逼着向後退了起來。
王老闆志得意滿,嘴角一扯,那副得意的嘴臉看得我噁心,氣得我渾身直顫抖,下一刻他拿起手機接了個電話,接通的時候還滿臉自鳴得意,聽了兩句臉卻唰地一下就沉了下去,緊接着猛地嚥了咽口水,眼睛瞪圓,汗如雨下,慌亂地開始四處踱步,一邊踱步一邊虛空對着電話另一邊的人點頭哈腰。
不知不覺他就打着電話溜達到了我面前,電話一掛,對着地上撒潑的大嬸就是一腳:「滾起來!瞎嚷嚷什麼!」
大嬸一懵,訕訕站了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
緊接着王老闆就掛了電話,走過去揪住了楊小軍,一把把人推到了警官面前:「就是他,楊小軍,您帶走您帶走,我們絕不包庇。」
楊小軍急了:「親家!」
「誰跟你是親家!三十萬彩禮麻利兒的給我退回來!」
王老闆橫眉怒斥了他,轉臉又衝警察諂笑:「誤會誤會,我和他沒關係,絕對沒有涉案,您明察。」
警官幽幽開口:「還有一些涉嫌聚衆鬥毆擾亂公共秩序的……」
「都自己給我滾出來!」
王老闆暴跳如雷,然後拼命衝衆人擠眉弄眼。衆人還有點懵,但還是照做了,幾個之前拉偏架的小心翼翼向前邁了一步。
警察們上前拷了楊小軍,將其餘人等人都帶上了車,一個女警察把我從地上扶了起來,還拍了拍我的肩膀,順勢摟住:「別怕,孩子,沒事了。」
我渾身一顫,然後小心翼翼地向她懷裏又靠了靠。
她一身警服,看起來很硬朗,但懷抱出乎意料的柔軟和溫暖,讓人忍不住靠近一點,再一點。
後來我才知道,其實醫生早就報了警,只是見過太多醫鬧,不想和這羣人正面衝突,沒有表現出來。
而這羣人剛把我抓走,兩名民警就趕到了醫院。
結果到了案發現場,他們只看到了一個形容枯槁、面帶笑容的癌症晚期病人的屍體,頓時懷疑有人報假警。
得知是死者養子給死者理容以至於破壞了案發現場,他們就只能去調監控。
監控調出來,事實倒是清晰明瞭,問題是嫌疑人早就都跑了。
故意傷害致人死亡的嫌疑人雖然只有一個,但是涉嫌聚衆鬥毆的很多,且大概率已經逃回了老家,那個地區情況複雜,親戚之間相互包庇,且民風彪悍,兩名民警擺不平,就向上級申請出動了刑警。
至於薄少陽……
手機裏是他發來的消息:「對不起,我本來想攔住他們的,結果……結果我爸不知道哪裏來的消息,突然打電話過來,不讓他們跟我去……」
我笑了笑,回覆道:「沒事啦,我平安回來了,罰你下次請我喫大餐。」
別人幫我,是情分。
不幫,是本分。
沒什麼可怨懟的。
薄少陽不過是一個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孩子,大人沒來還能唬唬人,大人開了口,隊伍自然帶不動。
更何況王村這羣人喪心病狂,警察來了都難對付,他那羣二五仔指不定都是送菜的命,不跟過來,也是好事。
到了公安局,警察姐姐幫我給臉塗了藥,錄了個筆錄,就可以回家了。
回家……
哪裏是我的家呢?
靳子言也被帶了過來,他涉嫌鬥毆,要接受審訊,去的時間長了一點。
他雖然成年了,但還是學生,沒有案底,情有可原,而且只造成了楊小軍的輕微傷,接受了批評教育、交了罰款就也走了出來。
家裏的司機早就在外面等着了,看見我們過來,下車開了門,比了個請。
其實我猶豫了一瞬。
按理說我已經不該再回那個地方了。
可是……十八年過去了,我已經習慣了把靳家那個擁擠的地下室當成自己的避風港。
上車之後靳子言問我:「我親生父母怎麼沒來?」
我笑了笑:「靳叔工作比較忙,平時住在市區的家裏。」
事實上他在市區有七個家,七個情婦排隊等他臨幸,確實是太忙了一些。
「林姨公司那邊事情也很多,經常出差跑業務。」
林姨養的小奶狗在鄰市,當然分公司也在鄰市,兩頭跑就成了她生活的常態。
我最開始知道的時候也很震驚,後來就習慣了。有錢人就是這樣的,兩口子各玩各的。
靳子言靜靜聽了半天,突然反問我:「你在我家十八年,都從來不管我生父生母叫爸爸媽媽嗎?」
我一下子就僵住了,猛地攥緊了手裏的包包,只覺如坐鍼氈,如芒在背。
-7-
我不能管林姨叫媽媽,不能管靳叔叫爸爸。
那個家裏,也沒有我真正的爸爸媽媽。
小的時候不懂,妹妹學說話的時候叫過,我也跟着叫,當時就被陳嬸呵斥了:「你糊塗了?還真把自己當千金小姐了?夫人收留你,給你一口飯喫,已經是天大的恩情,你擺正自己的位置!」
林姨彼時端詳着自己新塗的指甲,五指如蘭,蹁躚欲飛:「緊張什麼呀,小孩子又不懂。」
說完,轉過臉來看着我,面色蒼白,帶着幾分憔悴,一雙美麗的眼空且冷,嘴角卻掛着淡淡笑容:「小茹,這次你算是口誤,叫就叫了,以後,我不想聽到你對着我喊出這兩個字,知道嗎?」
她的聲音很輕,像一片羽毛輕拂過耳畔,壓在我心頭,卻重逾千斤。
那個時候我不過四歲,卻已經感覺到了這話的分量,忙不迭地點着頭,一遍又一遍地道歉。
林姨揮了揮手,示意我不用再念了。
陳嬸把我拉走回了她的房間,一關上門,立刻抱着我流起了眼淚:「傻孩子,我也不想這麼說你,可你不能惹你林姨不高興,知道嗎?人跟人啊,生下來就是不一樣的,要怪就怪你自己命賤,沒託生在你林姨肚子裏吧……」
我從小就是被陳嬸帶大的。
五歲那年,陳嬸辭職回老家帶孫子,臨走的時候我哭着求她帶我走,她沒帶,只拖着行李箱在大雨裏頭也不回地上了車。
那是林姨第一次抱我。
林姨身上特別香,懷抱特別暖和,長得又那麼漂亮,符合了我對於「媽媽」這個詞的所有想象,但我不能叫。
那是個禁咒,一旦開了口,我不知道潘多拉的魔盒裏會放出些什麼來。
後來的保姆告訴我,我不是這個家裏的孩子,我是在醫院洗澡的時候,被人偷偷換過來的。
我親生的媽媽,換走了靳叔和林姨的孩子後,爲了躲避追蹤什麼反偵查的手段都用了,十幾年來,硬是沒被抓到過。
就因爲我是個女孩,而她換走的那個,是男孩。
我怨過我的媽媽,但林姨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她是個可憐人,這麼做,也是爲了你好。」
林姨有美貌有學識有教養,樣樣都好,從不和我這個小孩子計較,從不把對我親生母親的怨恨發泄到我身上。
是我貪心,想要她愛我,哪怕一點點也好。
最後居然和她的兒子發展到了那一步,以至於差一點真的要叫她一聲「媽」……其實是我沒有想到的。
-8-
靳子言是個很驕傲的人,我第一次見他就發現了。
那個時候他穿着磨得鞋尖都有些透明的回力鞋,剃着圓寸,穿着洗得發白的校服,背脊卻挺得那麼直,在靳叔和林姨面前高昂着頭,生怕被當成打球風的窮親戚,好像對方如果對他的身份表示任何的懷疑,對他的動機有任何的鄙視,他都會立刻抬腿就走。
但其實沒什麼好質疑的,遺傳是一種神奇的東西,他的臉有着靳叔的端正骨相,又好像用林姨的精緻開了美顏。
而我,口鼻、五官結構都有幾分像……楊小軍。
其實楊小軍也是有幾分姿色在的,一個被歲月磋磨近四十年的男人,眉眼間還殘存幾分風流,可以想見其年輕時期的小白臉氣質了。
只不過身高不高,一戳一站,不怎麼招眼。
靳子言第一次看見我的時候表情也很微妙,他好像立刻就意識到了我就是楊小軍和李紅霞的親生女兒,似乎想在我臉上尋找到李紅霞的影子,又在找到了與楊小軍的相似之處時難以自抑地露出了厭惡的神情。
然後他就轉過了頭,不肯正臉看我了,直到李紅霞死去,他讓我報警的那一刻。
靳叔和林姨對靳子言的態度也很微妙。
那是他們期盼已久的孩子,美好愛情的結晶,但真見到他的時候,美好愛情已經成了過去時,他們擁有的是斬都斬不斷的利益勾連,是分都分不開的家族榮辱,外人面前他們依舊是神仙眷侶,男俊女美;鏡頭移走的瞬間就是最熟悉的陌路,笑容收斂、各自風流。
這個孩子提醒他們他們愛過,但他們連彼此都不愛了,又能給他多少愛呢?
最後林姨對靳子言的態度是近乎商業化的,太完美了,太得體了,噓寒問暖、雪中送炭,一波操作行雲流水。
靳叔的態度就更詭異了。
他幾乎立刻承認了親子鑑定的結果,也表示相信靳子言是他的兒子。
然後呢?
然後沒有了。
他看靳子言的眼神是冷漠的、充滿審視的。
林姨的能量已經足以輕易調動最優秀的醫療資源給李紅霞治病。
所以靳叔就安靜旁觀。
直到他接了個電話,聽筒裏漏出一縷嬌嫩女聲,又被他飛速捂住,轉過身就越走越遠。
靳子言大概想過他們認自己的情況,也想過他們不認自己的情況,但絕沒想到如今的情況,少年驕傲的面龐上終於露出了一絲迷茫。
這個時候妹妹接話了:「你就是我哥呀,行,我叫靳子珊,你妹。加個微信吧,方便聯繫,我還有點事,就不多奉陪了。」
妹妹雖然只有 16 歲,但身高 178,比例超絕,頂着一張跟靳子言八分相似的臉走遍了各大時裝週,確實也是個大忙人。
那個時候的靳子言,還是侷促的,越是驕傲,還就越顯得侷促,面對這個簡直像是女版自己的親生妹妹,全沒有對方那種貴族學校裏 social 慣了的熟稔自信。
那個時候他的世界就崩塌了。
他一直以來都想努力學習,高考,靠教育改變命運。
然後他發現自己的命運不該是這樣的,他被他這十八年來最信任、最愛的女人給改了命,從他手裏奪走了屬於那個世界的一切。
原來一切對於他都是唾手可得的,根本不需要拼死拼活地努力。
想考大學?清北畢業的老師可以來家裏一對一給他上課,哪裏用題海戰術死讀書,旁徵博引、寓教於樂就幫他把知識點都喫得死死的,談笑間連他以後的大學生活都給他描繪好了。老師嘴裏有未名湖的雪、清華園的月,他們讓他覺得這個世界就屬於他,他就是天之驕子。
不想高考?那也好辦。想去哪個國家隨便挑,學校專業隨便選。上進就去爬藤,不想上進,歐洲找個私立學校學個冷門專業,以後能不能賺錢都是小事,第一要務是學會花錢。
臨近高考了,家裏卻沒有人爲此緊張。
靳叔依舊神龍見首不見尾,忙着他的項目。林姨倒是關心過我們兩句,具體表現在關懷我們是否有考前焦慮的情況,需不需要她爲我們預約心理諮詢。
然後,就僅此而已了。
在某個說不清道不明的時刻,靳子言突然就變了。
他突然就躺平了,擺爛了,把他前十八年的簡樸和勤奮都拋棄了,終於意識到努力改變不了命運,而作爲靳家的真少爺,他即使想階層跌落都跌不下去的時候,他突然開了竅一樣對男女之事感興趣了。
而這個承載他興趣的對象就是我。
對,沒錯,就是我。
那個他唯一愛過的女人的女兒。
那個他從人造湖底下撈上來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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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子言堅定不移地認爲我跳湖是因爲靳叔。
其實也不全是吧。
那天我跟靳子言回了靳家,發現保姆王嬸在門口迎接我們,一見了靳子言,熱情地上去迎接:「少爺,你的房間在四樓,跟我來吧,我帶你參觀一下。」
靳子言轉頭瞥了我一眼,跟着王嬸走了。
我正準備回我的地下室,突然發現玄關門廳堆着一堆被褥和衣服,還有幾個舊的不能再舊的毛絨玩具,是……我的東西。
我只覺心咯噔一聲往無邊的黑暗中墜了下去,頓住了腳步,一時不知道該不該邁步走進去。
「先生回來了,在二樓書房等你呢,快過去吧。」
王嬸對我說。
「我嗎?」我難以置信地和她確認了一下。
靳叔很少和我說話。他對我來說,比林姨還陌生。
「就是你,快去吧,別讓先生等久了。少爺咱們注意頭頂……少爺真高啊,像先生。」
滿心忐忑的我上了二樓,來到了靳叔的書房。
他的書房裏有兩面牆的書櫃,看起來簡直像個圖書館,還有一張巨大的老闆臺,靳叔就坐在老闆臺後面的老闆椅上,看我開門進屋,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示意我在他對面的客人座上坐。
我緊張地坐了,他又漫不經心地開口:「回王村看了?」
我點了點頭:「嗯,去了。」
「想回去嗎?」
我搖頭。
他點頭表示瞭解,然後話鋒一轉:
「可是你現在這個情況吧,住在家裏,挺尷尬的,你說是吧。」
果然。
我失魂落魄地點了點頭:「感謝您和林姨這十幾年來的照顧,我賴在這裏確實不合適,如果願意的話,您……您……」
我想請他資助我住校,讀完高中,至少支撐到參加高考。然後我可以打工,我成績還可以,top2 有點難度,但 C9 可以衝一衝,這類學校貧困生補助很高,還有各種獎學金。
可我張不開嘴。
「成年了吧?」他突然問我,「我記得你好像是……三月份的生日。」
我愣了一下,然後點了點頭:「好像是三月份。」
反正我沒過過生日。
他從抽屜裏掏出一張門禁卡遞到了我面前:「給你在你們學校旁邊買了一套小公寓,走路過去五分鐘,搬過去吧,上學也方便。」
我怔住了,沒有去接:「這怎麼好意思……」
他笑了笑,向後靠住了椅背,二郎腿高高翹起,一手輕輕放在桌上,另一手撫摸着老闆臺上擺着的一瓶茅臺。
看我還是一臉懵懂,他終於開了口:「沒說是白給你的,我不做善事。」
我還是沒太明白他的意思。
他把茅臺端了起來擰開,端到面前輕嗅了一下,深深吸了吸,然後目光轉到了我身上:「窖藏十八年的茅臺,有點女兒紅的意思,現在我想嚐嚐味道。那個公寓,是我出的價錢。你同意的話,可以改成你的名字,等你高考完,選個金融類的專業,我會帶你,你會成功,日子會過得像那些住在網上的名媛。考慮考慮。」
這是……我睡了十幾年茅臺。
我終於明白了他的意思,只覺寒冷從指尖一路爬上來,爬到了我的心上。
五歲以前,我跟陳姨住在別墅一層的傭人房。
新來的保姆李嬸不喜歡我,我就搬到了地下室。
地下室也挺好的,有個半人高的窗戶,裏面堆得滿滿的都是人蔘鹿茸、名煙名酒。
李嬸用幾箱茅臺給我拼了一張牀,這張「牀」我住到了十八歲,那裏面的茅臺一直沒人喝。
我一直以爲它們被遺忘了,可其實有人惦記着它們,就像惦記我。
等我成熟,等我可以入口的那一天。
我抬起頭,去看靳叔。
他非常英俊,屬於小女生看了會尖叫的那種帥大叔。常年健身,絕不油膩,臉上的每一根皺紋都只給他添了成熟的男人味。
他還非常成功,是資本市場上一條金融大鱷,百億千億的資金在他手裏翻覆。
在他眼裏,什麼都可以輕易得到,生活對他來說像是一場遊戲。
可這個遊戲,我玩不起。
我沉默了片刻,然後問他:「如果我答應了,是不是……排行第八?」
他揚了揚眉,然後嗤笑了一下:「第七。剛開了一個,那女孩……不太懂事。」
原來他的情婦是有編制的,得開掉一箇舊的才能換上一個新的,好有規矩。
然後我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林姨是不是比她們都有錢?」
靳叔一怔,然後就笑了,身子向前傾,兩個手肘都拄在了檯面上,一臉玩味地看着我說:「看不出來啊。你林姨雖然對你算不上寵愛,但也沒虧待你吧?你居然覬覦你林姨的位置?」
我很平靜地說:「看來林姨是真的比她們都成功,都有錢,都更配過名媛的生活。可是我看林姨,好像也不快樂。」
靳叔的臉在那一瞬間就沉了下來。
我衝他艱難地抿嘴笑了笑:「謝謝您的賞識,我感覺很榮幸,但我要請您原諒我的不識抬舉,因爲我發現,我好像也沒那麼喜歡錢。」
「那你是想被抓回王村,嫁給化肥廠廠長家的傻兒子嗎?你以爲今天警察能順利把你帶回來,是誰的授意呢?」
我僵住了,好半晌都沒有動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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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瞬間,我想明白了一切。
能讓化肥廠王老闆點頭哈腰的對他來說是個大人物,而這個「大人物」對靳叔來說,只是一個可以隨意擺弄的棋子。
薄少陽沒跟上來,也只會是靳叔的原因。
靳叔想讓我回王村看看,我就一定會回王村看看,沒有任何其他因素可以干擾。
他想讓我看看那是怎樣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他要告訴我,他可以讓我擁有一切,同樣也可以在瞬間把它們都奪走。
窒息感從四面八方壓了過來。
可我反而覺得解脫了。
我回頭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徑直走了出去。
走到一樓玄關處,我脫掉了自己身上的鞋,光着腳繼續往出走。
那是妹妹穿小了的舊鞋。
妹妹比我小兩歲,但我一直都跟在後面撿她的東西。
小時候有一次靳叔和林姨吵架,她氣呼呼躲到了地下室,正撞見我正在和她的舊玩具娃娃過家家。
我尷尬極了,觸電一樣扔了娃娃,感覺自己像一個被抓了現行的賊。
可妹妹沒說什麼,只是返身上了樓,沒多一會兒,抱來一大堆毛絨玩具,扔在了我的「牀」上:「都給你,我不要了。」
我還沒來得及說謝謝,她就跑了。
妹妹 10 歲,我 12 歲那年,她的身高超過了我。
於是我有她淘汰下來的衣服和鞋子可以穿了。
她的衣服和鞋子一般都只穿過一兩次,有的乾脆沒穿過,看起來都是新的。我至今穿在腳上的還是她 12 歲那年穿的鞋子,香奈兒的,不是太舒服,但……那是香奈兒啊。
我穿過了,妹妹不會再要,尤其是這鞋對她來說已經小了。
但王嬸會把它們拿去掛閒魚,賣給不知晦氣的倒黴買家。
香奈兒呢。
門一打開,冷空氣撲面而來。
這是魔都的初春,下着冷雨,我穿着棉襪的腳踩在溼漉漉的地上,刺骨冰涼。
我恍若未覺,只這樣一步步地走着,走出了大門,走在別墅區的小路上。
不遠處有一個漂亮的人工湖,裏面養着幾隻天鵝。
天鵝很兇,經常追着人咬,遠不像它們看起來那麼優雅隨和。不過今天,天鵝都去躲雨了,陰沉沉的天空下,湖面上只有一片白慘慘的波光,Ṫù₆映着天色,也映着鬼似的我。
靳叔一定不想讓我死在這裏,會影響房價的。
但是……
他們已經擁有那麼多了。
房子晦氣,就搬走吧。
賠點錢,就賠點吧。
沒死在家裏,我已經盡力了。
你說人活一世爲什麼不快樂呢?我親媽不快樂,就靠恨活着。她是窮啊,她是沒有孃家撐腰啊,她是隻能用這種不堪的方式報復啊。
可爲什麼林姨也不快樂呢?爲什麼靳叔也不快樂呢?爲什麼妹妹也不快樂呢?他們擁有的還不夠多嗎?
原來人不管擁有多少都永遠不會滿足的。
比起在山村裏長大的靳子言,其實我擁有的也不少。
但是我這十八年,更是不快樂。
我好像也沒得到什麼,就把他的一切都奪走了。
我的親生父親楊小軍,是一個無恥混蛋爛賭鬼。
我的親生母親趙紅霞,是一個偷人孩子的賊。
這樣的基因不該傳下去。
傳下去也只能產生罪惡。
我走下了木質的棧道,踩上了溼滑泥濘的水草,一步一步往湖中心走。
刺骨的冷水漫了上來,從腳背到小腿,再到膝蓋,再到大腿。
我學過游泳,雖然學的不怎麼樣。
所以我斟酌再三,還是在岸邊選了一塊石頭抱着。
石頭真沉啊。
不過很快就結束了。
我也許該留一封遺書,不然警察還要屍檢才能確定是自殺。
可是又留給誰呢?
想賣了我的人?
我虧欠的人?
想拿我當玩物的人?
沒必要吧。
我喜歡林姨,雖然她不喜歡我。
我不想做對不起她的事。
在人生的最後時刻,我選擇了我認爲對的方向,並勇敢了一次。
也夠了。
水漸漸漫過了我的胸口,我覺得悶,呼吸一點一點變得困難,但還是堅持向前走着。
快到湖中心了。
就快結束了。
水一點一點灌入我的口鼻,嗆得我開始咳嗽。
氣管火辣辣地疼,讓我幾乎抱不住這石頭,但我用最後的意志力抱緊了它。
它就是我能抓住的一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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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我的是靳子言。
他在家裏轉了好幾圈也沒找到我,倒是在家門口找到了我穿過的鞋,當時就覺得不妙,順着保姆指的方向一路找到了人工湖,看見湖心在冒泡泡,想也沒想一個猛子就紮了進去。
靳子言從小在河邊長大,水性是大江大河大浪淘沙練出來的,那河年年淹死人,他全憑水性好獨善其身,救人很有一套。
後來他告訴我Ṱŭ₄,農村婦女自殺的多了,喝農藥的,像我一樣沉塘的,但是像我一樣明明會水還抱着石頭往裏沉的,是他見過的第一個。
彼時的我不知道是他。
我只知道自己耳邊傳來了撲通一聲。
與此同時,水不斷湧進喉嚨,甚至呼吸道,我的意識漸漸模糊。
徹底昏迷過去之前,我感覺有人抓住了我,拼命掰我的手,想讓我扔掉那塊石頭。
然後我徹底失去了意識。
再醒來時,鼻端縈繞着醫院的消毒水味。
我的神志有些恍惚,轉過臉看見一個美麗的女人坐在我的牀邊,滿臉關切的神情,我就更恍惚了。
林姨?
她爲什麼會坐在我牀邊?她爲什麼會用這樣的眼神看着我?我是不是在做夢?
我掙扎着想坐起來,胳膊卻猛然被抓住。
回過頭去看,面前是少年放大了無數倍的安靜睡顏,骨相絕美,濃眉長睫,薄薄脣瓣倔強地抿緊着。
我這才意識到我此刻正被他緊緊抱在懷裏。
在……病牀上。
再回過頭去看林姨,只見她對這一切反應十分平淡,毫不意外,臉上優雅溫柔的笑容甚至沒有絲毫變化。
「可憐的孩子,」她撫了撫我的頭頂,「這十幾年,是林姨虧待你了。」
我搖頭:「沒有沒有……」
「有的。說起來,這件事也怪你媽媽。她哪怕把你送給我們做養女呢?我一定把你寵成小公主。可惜她偏要偷,偏要換,偏要帶走子言……我知道你是無辜的,但是一看到你,總想到你媽媽做的事情,總覺得在你身上花費感情,就是如了你媽媽的意。我這個人吶,心高氣傲,一想到被你媽媽騙的團團轉,就受不了。」
我尷尬地笑了笑:「應該的,林姨。」
可她搖了搖頭,嘆了口氣,抓住了我的手:「但你真的很好。我都沒怎麼教過你,你自己就長得很好。」
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湧了出來,不斷地搖頭,說不出一句話。
「好好休息吧,別胡思亂想。沒有什麼過不去的事情,怎麼就走到那一步了呢?子言說他找到你的時候,你緊緊抱着石頭,他掰了好半天才掰開。你才十八歲,就這麼鐵了心要死嗎?」
我沒有說話,艱難地衝她笑了笑。
她湊近了我的耳邊,攬過我的肩膀:「你靳叔在我懷妹妹的時候就開始出軌。夜總會、學生妹……沒完沒了。我們也好過。金童玉女,海誓山盟。結果他背叛我的時候眼睛都不帶眨一下的。我那個時候也想過死。可是我還是活下來了,只要活下來,總還是會有好事發生的。別再做傻事了。」
我一時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她。
所幸這個時候靳子言終於醒了,迷迷糊糊爬了起來,看見他媽媽,又低頭看了看我們倆抱在一起的曖昧姿勢,也有些尷尬,嘴脣翕動了半天,也沒叫出一聲媽。
林姨笑得寵辱不驚,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了句「好好休息」,優雅起身,淡定離去,還體貼地帶上了病房門。
病房是雙人的,旁邊還有一張病牀,但靳子言和我擠在一起。見林姨走了,房間裏只剩下了我們兩個,他下了牀,撓了撓頭,坐在了另一張牀上,好半天才解釋道:「我不敢讓別人守着你,怕你出事。」
我靜默了半晌,欠身說:「給你添麻煩了。」
靳子言的眼睛慢慢眯起,好半晌才反問我:「怎麼,不願意說聲謝謝嗎?」
我又靜默了半晌,才說:「我不該活下來的。」
「你不該活下來?」靳子言的聲音猛然拔高,傾身向前,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你是她唯一的女兒,難道我能看着你去死嗎?」
我愣住了。
我看得出他對我媽有感情,但我以爲,是恨多過愛的。
「她是個賊。她偷走了你,換了我。我是她的女兒,又怎麼樣?我死了就死了,你也不欠她什麼。」
靳子言突然笑了起來,笑得如瘋似癲,笑得全身上下都在震動,好半晌才停下,指尖輕撫過我的面龐,然後輕輕捏住了我的下巴,慢慢湊近了,說:「我不欠她什麼。是她欠我的。所以,她欠我的十八年,你替不替她還?」
我怔住了。
那天他冷着一張臉爬上了我隔壁的牀,鑽進被子裏就不說話了,態度極其惡劣卻極其自然,以至於我都沒辦法追究他和我共處一室和抱着我睡覺的事情。
醫生來給我檢查,他都不露面,還順便蒙上了頭。
那個時候他還彆扭ṭű̂ₕ呢。
想起他後來適應了真少爺的身份之後那副自矜自得自洽的樣子,我就想笑。
他是什麼時候變的呢?
早有跡象。
但我真正意識到他的變化,是在一個簡陋的塑料棚子裏。
那年我們倆大一,他帶我到大學城旁邊的工地上喫了一頓盒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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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時候,工地盒飯還沒成爲大學生最愛的網紅餐,我們倆每個人一身萬把塊的行頭,坐在一羣滿身泥灰的建築工人中間,鶴立雞羣。
靳子言非常自在,熟門熟路張羅了幾大碗,拿了一大盒米飯,呼嚕呼嚕開幹。
我被衆人圍觀得不自在,拉了拉他的袖子:「要不咱們回去喫?」
靳子言笑了:「怎麼,一頓飯還能把我喫掉價了?喫個工地盒飯,我就不是靳家少爺,變回老楊家那個窮小子了?」
他這是不高興了。
我不想觸他黴頭,乖順坐了,拿起飯盒,夾拍黃瓜來喫。
他喫得腮幫子鼓鼓,隨手拿起桌上粗糙的餐巾紙抹嘴,看我喫着黃瓜,笑了:「喫肉啊,你屬兔子的?放心,都新鮮的。」
我笑得尷尬,看着那紅彤彤一片油裏浸着的辣子雞和螞蟻上樹:「我喫不了辣。」
靳子言沒想到是這麼個答案,愣了一下,搖着頭笑了:「還是你以前喫得好。大飯店的食材新鮮又高檔,做清淡原味,給四體不勤的貴人喫。這農民工的菜色就是重油重辣,量大管飽,能給做體力活的提供足夠的熱量。」
我張了半天嘴,也沒接上話。
「我跟着你們喫了一堆什麼和牛什麼刺身什麼海蔘帝王蟹,嘴裏都淡出鳥來了,就想喫這一口。前十八年,白饅頭拌老乾媽把我味蕾喫壞了,那些所謂的清淡甜味,極致鮮味,我喫不出來。」
我沒說話,頓了頓,夾了一筷子辣子雞,抖了抖上面的辣椒片和紅油,一口咬了下去,辣味直衝大腦,眼淚都差點飈出來。
靳子言深深看了我一眼:「不用勉強自己。」
我將將將雞肉嚥下去,驚訝地發現它雖然又鹹又辣又油膩,但味道出奇的好,肉質也很 Q 彈。
只是我實在不耐辣,嘶嘶哈哈地呵着氣猛灌礦泉水,灌完了抬頭看了靳子言一眼,笑着說:「不能喫辣,錯過太多美食了,我慢慢練。」
靳子言笑了,伸出手來似乎是想摸摸我的頭,又把手收了回去,沒多話,回身又去盛了一份紅燒肉,往我面前一推:「這個不辣。」
辣是不辣,就是肥,工地盒飯的紅燒肉,肥瘦三七分,肥七瘦三。
看着我對着這碗紅燒肉直接哽住,靳子言想了半天,終於猜到了原因,無奈笑了笑:「挑着喫,肥的給我。」
我去試圖用筷子把肥瘦分開夾斷,結果那塊肉上好像連着點筋,還夾不開。靳子言又看不下去了:「直接咬。」
我夾起肉,把瘦的一半放在嘴裏,剛要咬斷,靳子言突然湊了上來,把肥的那一半一口銜進了嘴裏。
他的脣從我脣邊擦過,帶走了半塊肉,徒留我一個人在原地心跳如鼓。
工地大哥們看見我們這樣,笑着互相擠眉弄眼。
我的臉燙了起來,艱難地將那半塊燉得酥爛的肉嚥了,只聽他若無其事說:「就這肥的好喫,你可真是沒口福。」
其實那個時候我們倆早就做過超友誼的事情了。
靳家別墅四層他那張 kingsize 的大牀上留下了我們太多回憶。
靳叔有七個情婦,近五十的人了,依然精力無窮。
靳子言是他的兒子,顯然繼承了他超高的雄激素水平和蓬勃慾望。
而且年方十八,血氣方剛。
結果我們一拍即合——缺愛的童年讓我患上了嚴重的肌膚飢渴症,而靳子言是我的藥。
可是這麼長時間以來,人前……我們一直是邊界分明的。
我不知道對他來說我是什麼,但……我不想自作多情地當自己是他的女友、真愛,諸如此類。
一切都是鏡花水月,我隨時在準備着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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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好奇過一件事。
據靳子言自己表態,在我之前,他並沒有這方面的經歷。
但他熟練速度未免太快。
我一直以爲是某些動作片的功勞,但他說,我天真了。
然後他反問我了一句:「你不會以爲,楊小軍每次賭輸了錢回家被你媽罵急眼了,就只會打人吧?」
不然呢?
還能怎麼樣?
能……怎麼樣?
我好像從他複雜的笑容裏猜到了答案,但我不想去面對,剛剛別過頭,靳子言就在我耳邊魔鬼般低語:「對,就是你想的那樣,他覺得自己丟了做男人的面子,就想方設法從牀上往回找。當着我的面。」
我渾身僵硬,幾乎石化,他則支着頭斜倚在一邊好整以暇看着我。
「我真的不想學他。我一點都不想用他對待你媽的那一套對待你。但是往往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自己的行爲和他好像沒有什麼區別。所以我做了一個決定,給自己劃了一條底線,用以和楊小軍區別。這條底線是——我永遠不會強迫你。」
「所以你是在補償誰呢?我媽?你是不是幻想過無數次,如果是你處在楊小軍的位置上,你會怎麼對她?她死了,所以……這些留給了我?」
這次,僵住的是靳子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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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很多人都難以想象,在意識到靳子言變心的那一瞬間,我的感覺有多複雜。
痛到不能自抑,卻又有幾分釋然。
那個女孩是個混血兒,一身蜜色皮膚,五官立體,笑起來的時候能露出十六顆牙齒,豐滿又性感,活力四射,一身旺盛的生命力。
第一次見到她,是在一個露營營地,她穿着工字背心,衝鋒衣系在腰間,輕鬆扛起兩箱啤酒的時候陽光照在她手臂上漂亮的肌肉線條,細膩肌膚反射金光,栗色長髮隨風飄搖。
靳子言看愣了。
那一瞬間,他好像被閃電擊中了,目光不受控制地追逐着她的身影,一直到有人想從他面前借道而不得不拍了他一下。
女孩長着一張摺疊度很高的歐美臉,一張嘴卻京片子亂飛,身高和我差不多,氣場卻那麼強,像花朵盛放,一羣蜂蝶圍着她飛舞。
靳子言低頭弄着我們倆面前的酒精爐,但明顯心不在焉,所有注意力都飛到了女孩那邊,耳朵側着往人家那邊伸。
沒過多久女孩居然來了,拍了拍他的肩膀問他:「帥哥,那邊那攬勝是你的不,能挪一下嗎?他這露營地停車場設計的有問題,我朋友車開不進來了……」
「能挪,我這就去。」靳子言蹭一下站了起來,然後大概也意識到自己積極得有些過分,稍微頓了頓,渾身摸遍了,也沒摸到車鑰匙。
我看不下去,從他登山包口袋裏把車鑰匙拿出來,塞進他手裏。他尷尬了一瞬,爲自己的粗心大意,也爲我的舉動顯示出的和他不尋常的關係。
混血女孩倒是大方,看我臉色難看,衝我調皮一笑:「美女,借你男朋友兩分鐘,馬上還你。」
靳子言下意識想張口反駁,話到嘴邊,硬嚥了回去。
他一定想說他不是我男朋友。
最後卻什麼都沒說。
我說了。
我說:「他不是我男朋友,我是他助理。」
管暖牀那種。
靳子言一愣,突然上前拉住了我的手,轉頭對混血女孩說:「她開玩笑的。」
然後拉着我跟女孩一起往前走:「走,陪我過去。」
我其實並不想跟着去,掙扎了一下,他卻死死牽着我,不容拒絕。
女孩的目光在我們牽在一起的手上一掃而過,表情微妙了一瞬,下一瞬又陽光燦爛、大大方方起來,蹦蹦跳跳在前面引路。
而我被靳子言連拖帶拽來到他那輛攬勝旁邊,看着他挪好了車,然後看到那輛被我們的車擋了路的蘭博基尼上面,下來了一個我這輩子都不想見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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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恩俊的名字像韓國人,其實還真有點韓國血統,甚至有一個嫁了財閥的姑姑。
這貨是個雙,當年一場活動上認識,一眼就看上了靳子言,窮追而不捨之。
靳子言是直男,煩得不行,那段時間越發粘我,公共場合舉止親密,很多人都覺得我們等於變相公佈了關係。
鍾恩俊氣得牙癢,卻礙於靳子言背景硬不敢對他用那些下三濫的手段。
但我沒有背景。
沒過多久我就被 P 在了「包小姐」的小卡片和裸照上,傳了幾百個羣。
這還沒完。
還有一堆五大三粗的紋身男尾隨我至暗巷,非要和我「做交易」。
只是這幫人沒想到,我在差點被拐回王村的那次之後,特意去練長跑、學自由搏擊,打他們幾個,不易,可憑自己本事跑路,不難。
事後我收集證據把鍾恩俊告了,但他事情做得乾淨,線索查不到他自己身上,隨便找了個替罪羊,就應付過去了。
從那以後,靳子言徹底跟他翻了臉,人前見面,黑着臉不說話已經是最好的情況,時不時故意給他點難堪。
「怎麼,認識?」混血女孩一看他們倆這表現,敏銳察覺到了不對。
靳子言挪完車抬腿就走,女孩急了,照着鍾恩俊後背就是一拳:「你丫又惹什麼事了?」
鍾恩俊翻了個白眼:「我哪敢惹靳少啊,是人家靳少看不上我。」
我們沒有搭理他,只是頭也不回地走了。卻不想,沒多久,他們那邊的局喝好了,混血女孩就押着鍾恩俊來道歉了。
「這孫子我知道,忒不是東西,帥哥你大人有大量,看他不順眼,就揍他一頓,從此以後,以前的事一筆勾銷,怎麼樣?給個面子?」
靳子言沒有答應,也沒有不答應,仍然黑着臉冷冷看着鍾恩俊。
但他這次,放開了我的手。
我什麼都明白了。
他們都是混一個圈子的,抬頭不見低頭見。
靳子言從前爲我做的已經夠多了,又或者是爲他自己那點噁心,給鍾恩俊不痛快已經給得夠多了。
沒有誰會爲了從前那點不痛快和誰彆扭一輩子。
更沒有誰會爲了哪個人和誰彆扭一輩子。
看他這態度有門,混血女孩一拍鍾恩俊的後背:「快!自罰三杯表示一下!」
鍾恩俊二話不說仰脖就幹。
我輕輕向角落裏縮了縮,儘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低着頭玩手機,刷來刷去也不知道自己在刷些什麼。
靳子言表情微動,還是沒說話。
女孩又給鍾恩俊滿上了一杯,示意他再喝。
鍾恩俊又是仰脖就幹。
連幹了三杯之後,靳子言也舉起了酒杯:「從前的事情,都過去了,從今往後,希望你安分守己,別再起什麼幺蛾子了,被我逮住,照樣會對你不客氣。」
鍾恩俊的下巴緊了緊,有點不服,被混血女孩瞪了一眼,慫了,衝靳子言笑得諂媚:「好好好,靳少教訓的對,我以後一定安分守己,再也不惹我們靳少不高興。」
女孩又開始活躍氣氛,她腦子活、梗多,俏皮得很,沒多久場面就熱絡起來了。
幾個人熱熱鬧鬧,獨我是個尷尬的局外人。
我從沒在靳子言眼睛裏看到過那樣的光彩,當他看向混血女孩的時候爆發出來的那種光彩。她就像陽光,讓他忍不住靠近,忍不住想從她身上獲得溫暖。
她真幸運。
不像我,更不像我媽。
可以做個公主,光芒萬丈,不用老媽子似地跟在後面伺候人,更不用做誰的替代品。
空氣中傳來一股焦糊味,原來是我和靳子言烤的串兒焦了。我手忙腳亂地去翻面,卻被鐵籤子燙了手。
此刻交談正歡的幾個人倒是都轉過臉來看我了,可我寧願沒有任何人在注意我。
「這沒法要了吧?」混血女孩湊上來,看見我手裏這些串已經有半邊成了焦炭,「走吧小姐姐,我們那邊有現成的,這就別收拾了,讓老闆來打掃一下。」
我搖了搖頭,但她一把攬住我的肩膀,拉着我就走,不容拒絕:「來吧,相逢即是有緣,我叫 Ines,你呢?」
我根本不想去和 P 我裸照、造我黃謠、僱人來輪姦我的人一起喫燒烤,但 Ines 就是有這樣一種魔力,讓人稀裏糊塗就跟着她走,壓根想不出來怎樣拒絕。
我不知道從前的事情她知道多少,或許她真的不知道,鍾恩俊跟她講過去的時候一定會有意略過這一段,但有提及我們的恩怨,一定會濃墨重彩把我黑上一頓,再把他自己說得清清白白。
又或者她根本就知道全部的真相,但即便如此也願意幫鍾恩俊牽線搭橋和靳子言握手言和,而我,作爲這個故事裏的小小背景板,在她這樣的天之驕女眼裏,根本不值一提。
但是,都不重要了。
本來也是陌路人。
我被拉着往他們那邊去了,坐着也尷尬,就給薄少陽發微信問他認不認識一個北京口音的混血女孩,非常漂亮。
薄少陽說那太多了不知道我說的是哪一個,我就偷拍了一張 Ines 和靳子ŧũ̂₅言聊天的照片。
拍完的瞬間,我看着手裏的照片怔怔出神。
真般配啊。
隨手發給薄少陽,對面當時就炸了:「我草怎麼回事,靳子言在幹嘛?這特麼的都快親上了吧?他眼睛裏還有沒有你這個正牌女友?」
我嘆了口氣,讓自己平靜了一下,好半晌纔回復他:「你就幫我看看,她是誰。」
薄少陽也頓了幾秒,才說:「有懷疑對象了,不能確定,給張正臉。」
我舉手又拍,在她笑得花枝亂顫地轉向我的方向的瞬間按下了快門,而靳子言下意識用肩膀擋着她誇張的大衣領,似乎怕她走光被前面的人看見似的。
我又把照片給薄少陽發了過去,對方沉默了好半天才說:「我見過她,一直用的是化名,家裏背景深不可測,就這麼說吧,她媽媽的姓氏是……巴菲特。」
「他爸呢?」
「……不能說。」
「知道了,謝謝你啊。」
「小茹,要不咱們算了吧,幹嘛在靳子言一棵樹上吊死呢你說對不對,她今天出現在這兒,保不齊是誰的安排,誰的授意,你……你多爲自己想想。」
我回了個好,放下了手機。
走的時候很多人喝多了,Ines 說她開車來的,不想叫代駕,問能不能蹭我們的車。
車又不是我的,我看靳子言很樂意,自然不會多嘴。
然後她上了後座,還表示堅決不會搶我的副駕駛之位。
我也不知道她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
靳子言也喝了酒。
他還能開車是怎麼的?
靳家有給他配司機。
很好,所以現在我坐副駕駛,他們都坐後座。
司機王叔在靳家工作好多年了,看見後座那對小鴛鴦,沒多話,只同情地看了我一眼。
送混血姑娘回了酒店,我們就進了靳家的門。
我如往常應酬後一樣,給靳子言泡蜂蜜水,放在他牀頭。
然後我想走,卻被他拉住了手腕,迷離地看着我喃喃道:「今天你這樣,我很沒面子。」
我被他氣得笑了:「你還要我怎麼給你面子?」
「你一點反應都沒有,一點醋都不喫,我真的很沒面子。」
我又笑了:「你和別人相談甚歡、耳鬢廝磨,我卻一點反應也不能有,一點醋都不能喫,這究竟是你沒面子,還是我沒面子?哦,對,我沒有過面子這種東西。所以,還真是我下了少爺面子。下次您想讓我哭還是鬧還是一步到位直接上吊?我聽您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少在這裏陰陽怪氣行不行?那女孩背景很硬,連我爸都不敢得罪,我不好直接懟她,可是你剛纔但凡是表現出一點不樂意,我剛纔就能順坡下驢離她遠點,說句我女朋友生氣了,就把事兒混過去了。咱倆在一起這麼多年了,我以ţŭ⁾爲你和我是有默契的。」
「什麼叫默契?我只看出你很樂意。承認自己就是對她很心動很難嗎?你就算是喜歡她,又能怎麼樣?我又能把你怎麼樣?」
「你誤會了,我沒有。」靳子言猛地坐了起來,看起來酒都醒了不少。
「我自己有眼睛。」
「小茹,」他一把把我拉到了懷裏,因爲喝過酒,力氣奇大,滿身酒氣就壓着我親,「我是喜歡你的,小茹,我是喜歡你的。別亂想,別亂想……」
那是我第一次和靳子言死命掙扎,也是他第一次死命壓制我。
牛仔褲釦子被他解開的一瞬間,我哭着問他:「你不是說,你永遠都不會強迫我嗎?」
他像被雷擊中一樣停在了當場。
我推開了他,起身繫好釦子,提起了自己的包,頭也不回地下樓跑了出去。
-16-
我又開始漫無目的地亂走。
不過這一次,走出別墅區之後,我慢慢找到了方向。
我要去地鐵站。
我會坐上地鐵去市區,找個地方住。
我包裏常備 3-5 萬的現金,都是打零工攢的。靳叔的存在讓我對銀行系統沒有任何安全感,總覺得他能隨隨便便凍結我任何一張卡,甚至把錢放在微信和支付寶我都覺得不放心。
我的一切證件,身份證、護照、社保卡,我都隨身拿着,總覺得有不時之需。
我緊緊抓着這些屬於我的一切,腦子裏閃過這幾年和靳子言在一起的點點滴滴,閃現過我前十八年的點點滴滴。
他剛進入這個世界的時候對一切都很陌生,什麼都是我帶。
圈子裏的人都知道,我是靳子言最好用的柺棍,最好用的裝飾掛件,最好用的百科大全。
我會告訴他甜紅配巧克力和甜點,乾紅配牛排,乾白配海鮮;我會提醒他酒會上哪個是 X 集團的公子,哪個是某某企業家的小三。
我陪他學馬術,陪他打高爾夫,漂漂亮亮地站在他身邊,幫他應付那些不懷好意的明槍與暗箭。
儘自己最大的努力,彌補他那本該浸泡在上流社會的十八年。
那被我媽媽偷走的十八年。
而今呢,他已經不是當年的他了。
圈子漸漸認可了他這個少爺,靳叔也漸漸認可了他這個繼承人。雖然他顯然不像靳叔和林姨從小帶大的妹妹一樣受寵,總歸是能分到一份屬於自己的家業——一份足夠幾代人坐喫山空的家業。
所以我沒有用了。
瘸子復建之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扔掉柺棍。
他甚至不想再看見柺棍,因爲柺棍提醒着他自己從前的不便和不堪,讓他聯想起自己被排擠、被鄙夷的難過的歲月。
當初林姨留下我,讓我在靳家長大,何嘗不是在給兒子培養一個合格的通房丫頭。
丫頭年紀大了,就放出去配人,而少爺是要娶別家小姐的。
資本的世界裏沒有感情,有的只是階級和利益。
我其實早就料到了這天。
我早料到了。
我一直在給自己準備後路。
我申請了一所歐洲大學,那邊沒有全獎,生活費要自己賺,但是我打聽好了,那邊人工貴,我可以網上接單做美甲,一單就能賺大幾十甚至上百歐元。我幹過幾年宿舍美甲,還特意上過培訓班,俄式前置、極致單色、ins 爆款都會做。
得知我在學校裏幹這種伺候人的活,當時不知道多少人明裏暗裏擠兌我。
那個時候靳子言冷冷一笑:「她就是給人美甲美着玩玩,不像你們,醜得這麼認真。」
現在的靳子言不會說這麼失禮的話了。當然,絕大多數時候,人們會給他面子,不會再讓他有發脾氣的機會。
現在的他,就算想給我出氣,也有一千一萬種殺人不見血的方法。
可是我還是忍不住會懷念那時那個一身棱角的少年。
原來那個時候,他對我,也許真的有過愛。
想到這裏的瞬間,我一腳踏空,直接從樓梯上一路摔了下去。
-17-
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地鐵站裏設施如此齊全,還有常備的輪椅。
摔倒的時候我只是覺得丟臉,還想着別給人添麻煩。
我爬起來,撿回自己飛出去的鞋,穿上,跟着人流上了地鐵,雖然腳痛得不正常,但也沒當一回事。
坐出兩站地,我的腳已經腫成了饅頭,人也站不穩了。
沒辦法,我下了車,茫然四顧,拖着跛腳,不知自己該去哪裏,能去哪裏。
地鐵站下車的人流水一樣地流走了,下一波人還沒來。
工作人員發現了我,問我需不需要幫助。
我指了指自己的腳。
他們很快推來輪椅,把我從直梯運到了地面,讓我快點找個朋友來接我。
我打開微信,置頂聊天靳子言。
好幾條未讀消息。
我的手在上面晃了幾晃,還是沒點開。
這個時候突然彈出了一個視頻通話邀請,是薄少陽。
我接通了,他就立刻看到了我坐着的輪椅,眉頭一皺:「你在哪裏?爲什麼不回消息?」
地鐵站工作人員主動接話:「小哥哥,你女朋友腳骨折了,在 XX 地鐵站,方不方便來接她一趟呢?」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薄少陽已經跳了起來:「骨折?我這就來!等我!」
等靳子言用手機定位找到我的時候,我腳上已經打好了石膏,正被薄少陽用輪椅推着出醫院。
我不想讓薄少陽看出我的失魂落魄,不想讓他知道我是因爲什麼從那樓梯上一腳踩空摔下來的,就拼命沒話找話插科打諢:「所以說,下樓梯真的不能玩手機,別頭鐵,我就是教訓。」
薄少陽一翻白眼:「你說你沒事坐什麼地鐵,不想讓司機送你讓我去接你也行啊,有我在還能讓你沒地方去?我媽都在家唸叨多長時間了,小茹怎麼最近一直沒來。」
他不提他媽還好,一提他媽我就頭疼。
這位阿姨一直對我非常欣賞,三番四次鼓動她兒子撬牆角,每次我見到她,她就分外熱情。
薄少陽這個人,資質十分有限,玩心大,不是極限運動就是蹦迪,女朋友換得比衣服還快。
在他媽眼裏,我這樣的,懂上流社會玩法,卻又沒有孃家撐腰,能力也夠,性格也軟,做她兒媳婦再合適不過。
靳家的門庭我配不上,但靳家給了我一個在次一等門戶看來相當不錯的出身。
我和靳子言的事他媽都知道,但是誰在乎呢,她找兒媳婦和招總助差不Ťù₍多,有工作經驗不是壞事。
就在薄少陽把我推到了他的車旁邊,正準備抱我上車的時候,我一抬頭,看見了靳子言。
-18-
靳子言叉着腰,黑着一張臉,在對上我目光的瞬間說:「靳茹,你要是不想過了,直說行不行,這麼鬧,是不是有點過分?」
我還沒說話,薄少陽先急了:「什麼叫鬧?小茹早就在你們家呆夠了!」
靳子言甚至懶得和他接話,只盯着我:「看微信。」
我打開微信,看見的是——靳子珊打人視頻。
被打的是 Ines。
我竟然以爲他給我發了好幾條信息是想找回我,我竟然以爲他跑到我面前來興師問罪是因爲我擅自離開,還和薄少陽走得太近。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我對這事不知情。我管不了子珊的事……」
「那你解釋一下,爲什麼她打人的時候讓 Ines 離我遠點,還說什麼只認你這一個嫂子?」
我心冷如冰,淡淡道:「我不相信她會說這樣的話,你最好確認一下。」
靳子言譏嘲地笑了:「真行。她十六歲那年爲了你孤身闖王村,差點把把化肥廠家的傻子切成八瓣,換來一個你不信。」
我的腳很痛,人也實在很累了。
我對薄少陽說:「走吧。」
薄少陽彎下身把我抱了起來,正要上車,身後傳來靳子言冷冷的聲音:「你這是早就找好下家了?」
我冷笑了一聲,按了按薄少陽的肩膀,示意他別接話。
我轉過頭,看着靳子言,淡淡說:「你喜歡的人,撒謊是調皮,打人是真性情,茶氣是有魅力。橫豎怎麼看都好,怎麼想都可愛。你不喜歡的人,低調是耍心機,高調是沒廉恥,爭寵是沒分寸,不爭寵是不給你面子。橫豎怎麼看都不對。你現在是真煩我了,所以就這樣吧,我不和你解釋了,在你心裏,早就給我定罪了。」
「你等一下,」靳子言拉住了我,沉吟了一下,再張口時軟了語調,「我剛纔的語氣是有問題,我也不該預設是你讓靳子珊去打人的。你可以解釋,我信。」
「靳子言,你他媽有病吧,」薄少陽一直維持着公主抱我的姿勢,兩條胳膊已經抖了,「還解釋,還你信……小茹腳上打着這麼大石膏你他媽瞎了眼看不見,還在這兒逼逼賴賴興師問罪,就衝這個她跟了你簡直是倒了八輩子血黴,你快讓開讓她跟我走吧,在你們靳家過得都是什麼日子。」
靳子言真的才注意到我腳上的石膏。
而這個時候,我已經上了薄少陽的車。
即將關上門的一瞬間,靳子言猛地拉住了車門,低下了聲音,哀哀求道:「對不起,真的對不起,但是家裏已經亂成一鍋粥了,子珊打了人,我第一次見到我爸發那麼大的火。媽也出事了,確診了乳癌,現在人在醫院,還不知道這邊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我求求你,算我求你,別走,跟我回去。」
我怔住了。
最後靳子言把我抱下了車,一路抱到了他的車。
他遠比薄少陽要高,要有力量,抱着我的動作輕輕鬆鬆,我甚至能感覺到他幾乎只用了手臂的力量,全身儀態都沒有太大變形。
可是他有多久沒有抱過我了呢?
幾年了吧。
原來不管多麼畸形多麼強烈多麼沖天蔽日、焚盡一切的愛戀,終會在時光中消散。我是他的「初戀」,也是他的「新娘」,可是他煩了就是煩了,膩了就是膩了,不在意了就是不在意了。
他只是習慣了我的存在,而這種習慣本身,未必是一種好事。
他或許有過一些畸形的情愫,但如果一切沒有真相大白,如果我媽沒有死,他也會守住底線。
如果他沒有輕易地得到我——這個「舊娘」的替代品,一個「新娘」,他永遠無法發泄的慾望會在他心底凝成一片白月光,也許他會永遠遙望我,永遠惦念我。
但他輕易地得到了我,得到了一無所有的我。
人性有多壞呢?
大概就壞到,在得知對方無力反抗之後,會對對方越來越得寸進尺,越來越冷漠,越來越放肆吧。
我突然想起了他第一次吻我的時候的小心翼翼和好奇。
想起大學校園裏,他任憑自己被打得透溼,也要爲我擋雨。
想到我被人尾隨過一次之後,他雷打不動接送我兩年,直到最近。
那個時候我以爲他不愛我,只是想要我的身體。
但是再去回想,原來人是不可能把愛從情慾裏摘乾淨的,如果情慾都沒了,那纔是什麼都沒了。
我本可以習慣黑暗,如果不曾見過光明。
「你哭了?」靳子言一愣。
斟酌半天之後,他笨拙地給我抽了一張紙巾。
我接過了,還說了謝謝。
「對不起,我大概真的錯怪你了……」
他還在糾結這個事情。這就是他腦子裏真正關心的問題:是誰指使靳子珊打了 Ines。
他的注意力在 Ines 出現的那一瞬間已經轉移到她身上了,這甚至不以他自己的意志爲轉移。
他自己都注意不到,自己都控制不了,自己都不想爲她着迷,但他就是陷進去了。就像閃電劃過夜空,就像命運從天而降,天時地利,一見鍾情。
「靳子珊這個瘋丫頭真是夠了。當初那個事情就沒讓她長半點教訓。」
他念叨着。
哈哈。
靳子珊,也許真的比他愛我呢。
-19-
當初化肥廠王老闆家的傻兒子去學校裏找過我。
那個時候我正和靳子言在家接受單獨輔導,沒在學校裏。
也不知道哪個支招說靳家大小姐不在那個學校,在 XX 國際學校唸書。
傻子信了。
傻子沒意識到,靳家沒把我當大小姐養過,這個「靳大小姐」,怎麼可能是說我。
傻子帶着一羣人浩浩蕩蕩趕到 XX 國際學校,差點讓保安趕出去,但不知怎麼的,他們奇蹟般順利帶走了靳家大小姐靳子珊,還把靳子珊關在了自己的房間準備先把生米煮成熟飯。
雖然這個大小姐臉有點臭,人還有點太高了,高他半個頭。
但是漂亮啊。
這麼高,改善基因也是真的。
傻子聽了他媽的話,進屋鎖了門,脫了褲子。
然後被袖裏藏刀的靳大小姐賦予了練葵花寶典的資格。
靳叔的人趕到救女兒的時候,女兒是真的毫髮無傷,但傻子已經廢了,接不回去了。
化肥廠王老闆拿錢擺平別人擺了一輩子,第一次發現自己也很容易被擺平,對方甚至不用花什麼錢。
始作俑者靳大小姐甚至能板着一張臭臉到他面前挑釁:「你那兒子管不住他自己,我幫你管管,不謝。以後記得教育他,別什麼人都惦記,他不配。」
王老闆的臉都扭曲了,還是要硬撐着點頭哈腰說是是是。
靳子珊回家的時候我僵着一張臉不知道該說點什麼好,想說給你添麻煩了,又怕這句話顯得自作多情。
結果她皺起眉,冷冷衝我說:「行了,不三不四的人我已經處理了,放心去上大學吧。看你嚇的那副樣子。」
我那個時候才終於確定她是爲了我。
她小的時候,靳叔和林姨吵架,花瓶亂飛,兩個人拿着刀互相指着,一副要殺了對方的模樣。
她躲到地下室的時候,是我抱着她,一遍一遍說不怕不怕。
原來她都是記得的。
原來她都是在乎的。
這次她打人的事被證明爲真,但只承認我是她嫂子的話爲假。
她和 Ines 有自己的矛盾,一切不過是湊巧而已。
當然,靳子言不太信。
信不信,他倒也沒再衝我發火,只是安靜地帶我去找林姨。
林姨早就在體檢中確診乳癌了,本打算悄悄做好手術,不通知任何人。
結果這次靳子珊打人,一聯繫她,發現她在醫院,就快要進手術室了。
我到醫院的時候手術已經完成了,林姨躺在病牀上,靳叔也在,面色黑得嚇人。
我最開始以爲他生氣是因爲靳子珊打人的事。
直到看見了林姨病牀前一身西裝戴着胸花的——呃,「孝子」。
是她包養多年,後來分手了的那個區域經理。
男方家貧,得了林姨扶持,那段時間不論是真情還是假意,確實是以身相報了。後來功成名就也有了些家底,家裏就壓着他跳槽離開林姨,好好娶妻生子。
他被人戳脊梁骨多年,大約也是想給自己掙些臉面,真的和林姨提了分手。
林姨沒有挽留。
她不能許給他任何未來。
男方在家裏安排下相親,訂婚。
結果就是這麼狗血。
結婚當天,他得知了林姨乳癌做手術的消息。
迎親沒有去,千里走單騎,奔赴林姨而來。
病牀前給她喂羹湯,說經別人的手,他不放心。
靳叔這些年風流成性,一直在給林姨心口插刀子,後來林姨也玩起來了,但也都遠遠地,不會直攖其鋒。
此刻病牀前這幅景象,卻實實在在刺痛了他的神經。
他看着對方給林姨擦嘴角的時候那溫柔熟稔的樣子,很想把人呵斥走,但看着林姨插着的那一身管子,硬嚥了回去,臉色之黑確是我生平僅見。
要麼說這位千里走單騎的,呃,哥哥?叔叔?
也確實是主打一個勇字。
他直接去攆靳叔:「病人需要安靜。」
林姨卻叫住了他,表示要和靳叔說句話。
靳叔黑着臉,面容幾乎抽搐着走了過去,聽見她說:「離婚吧。」
當時要是沒人攔着,我都懷疑他要把病房砸個稀碎。
這邊這狗血大戲精彩紛呈,我怕被波及退了幾步,卻看見了走廊裏失魂落魄的新娘子。
她的新郎爲愛衝鋒,終於打動了死神面前走過一遭的富婆情人。
那她又算什麼。
她的婚姻,她的一切,又算什麼。
我走過去拍了拍她,什麼都沒說。
這個世界是不公平的,舞臺不屬於我們,我們就該給別人讓路。
-20-
大病一場的林姨的大徹大悟不僅體現在對她的小情人的態度轉變。
甚至體現在了對我的態度轉變。
突然又一次相信愛情的她不想讓兒子聽從靳叔安排和巴菲特家小姐聯姻,反而旗幟鮮明地表示就要我當兒媳。
靳叔已經瘋了一次,得知此事,再次發瘋。
「人生很短的,」她一邊享受着情人無微不至的服侍,一邊拉住了我的手,「你是個好女孩,你們會幸福。」
你說人這東西可笑不可笑。
她老公流動性包七個情人。
她自己出軌 6 到飛起。
卻相信自己「純白無辜」的兒子能和我一生一世一雙人。
楊小軍和李紅霞能養出什麼好孩子來,她就不懷疑一下嗎?她就對自己的基因那麼自信嗎?
楊小軍和李紅霞能生出個什麼孩子來,她也不懷疑一下嗎?她就對自己的教育那麼自信嗎?
「孩子,我知道你當初跳湖是爲了我。你那時候多難吶。從了你靳叔,一切問題都會迎刃而解。可你沒有。我對你的好只有那麼一點點,但你寧願死,也不想插足我們本已經擁擠不堪的婚姻。你是個有底線的孩子。」
我沉默了半晌,還是說了實話:「也不能說完全是爲了您……」
「夠了,孩子,夠了,」林姨眉目溫柔,「鬼門關走過一遭之後,我心裏更明白自己想要什麼、該要什麼了。那些看起來光鮮亮麗的,那些好像能帶來巨大利益的,都是虛的,都只能同享福,不能共患難。子言最近犯了傻,冷落你,聽他爸的去接觸 Ines。你別灰心啊!他只是一時糊塗,他會明白什麼對他來說最重要的。我永遠站在你這一邊。」
這就是林姨傲慢的地方了。
她沒考慮過一個問題,就是……
也許我並不想要嫁給靳子言。
我也不想去和任何人搶老公。
億萬家財人人愛,但這豪門我不想多待,只讓我覺得疲憊又恐怖。
我剛搖搖頭,林姨就又握緊了我的手。
「你要對自己有信心,小茹。子言那邊我已經教訓過了,他會明白利弊的。下個月十五號,慈善之夜,我會對外宣佈你們訂婚的消息。你不是一直喜歡 Marchesa 的高定嗎?我特意給你定了一條流蘇裙,成衣都出了,你試試微調一下就可以上身。你一直沒有真正融入過這個圈子,這次,我會讓你成爲全場最靚麗的公主。」
聽到林姨這論調,我在心裏又想笑了。
名媛們聚會到底是個什麼路子,我難道還真能不知道嗎?
雅詩蘭黛集團的繼承人,LVMH 集團的小姐,纔是真 C 位。她捧我,我就能飛上枝頭當鳳凰嗎?
「準備一下吧,展示一下你自己,世界會知道,你是配得上子言的。」林姨拍了拍我,「你不是一直想叫我『媽媽』嗎?」
我瞬間被定在了當場,好半晌都無法動彈。
-21-
第二天我就見到了那件高定。
確實是按照我的尺寸做的,基本合身,微調的地方很少。
林姨的眼光絕佳,那條裙子是香檳金色,美不勝收,帶點蓋茨比的風格,但又性感華麗十倍百倍,網紗薄如蟬翼透出大片肌膚,層層疊疊精緻繁複的刺繡遮住關鍵部位,綴連其中的流蘇隨動作躍動,流光溢彩。
我會跳舞。
子珊學跳舞的時候請的家教捎帶着帶過我一段時間。
後來子珊因爲身高竄得太快,漸漸變得不適合跳了,主要是靠舞蹈調整儀態,老師倒表示我的根骨很好。
林姨給我定製這樣一條裙子,未嘗沒有讓我展示身段的意思。
但我不想跳舞。
我想唱歌。
要去班門弄個斧,關公面前耍一次刀。
慈善之夜上,林姨拖着病體、戴着假髮,仍然盛裝出席,雖然臉色蒼白,但整個人狀態並不算差。
她的小情人一直扶着她,眼裏柔得能溢出水來,甜蜜得光明正大。
可林姨還記得今天到場的目的,要展示她的佳兒佳婦。
靳子言笑容勉強,但也非常配合。
靳叔私生子女無數,能分給他多少要打個問號。林姨雖然也有情人在側,好歹子女數量穩定,跟着林姨,好處更多。
不出意料,有人起鬨架秧子給我難堪了。
何德何能、怎堪匹配。
林姨淡淡冷下臉,仍然拉着我的手往靳子言手裏放。
我卻不着痕跡地向後縮了縮:「我給大家唱首法語歌助助興吧。」
百萬麥克風,早已架好。
下面不少人都笑壞了。
一個個都在用眼神說,會點法語就能充貴族了嗎?真貴族 Ines 可就在臺下坐着呢。
我們倆今天好巧不巧衣服有點撞,我是香檳金,她是卡其裸,她一身鑲嵌水鑽,我一身刺繡釘珠,她是濃顏歐美範兒,我是復古中國妝,孰優孰劣,各花各眼。
可靳子言看我的眼神很平靜,看她的時候,已經平靜不起來。
此刻,我居然在一個有法國血統的混血情敵面前賣弄法語,這敗犬之吠可太難聽了,讓人想笑。
我沒有意外,依然大大方方上了臺,對準了麥克風。
後臺樂隊接到了我的曲譜,還派人來和我確定了一下,是不是真的要唱這一首。
我毫不猶豫地表示了肯定。
樂隊表示這首歌一般都唱節選版,我是不是真的要唱全部。
我再次表示了肯定。
燈光亮起,臺下羣星璀璨,Ines 坐在很顯眼的位置淡淡看着我,多少人在等着我裝逼出洋相的醜態。
但我不在乎。
能唱出這首歌已經是成功,演唱水平,都在其次。
那是法語原版的《悲慘世界》主題曲。
伴奏響起的時候已經有人輕輕挑眉。
這伴奏太過慷慨激昂了一些,實在不符合大衆對於輕柔呢喃ṱũ̂⁾的法國香頌的印象。待我開了口唱出第一句,這種違和感加深了。
「*Àla volontédu peuple,
(爲了人民的意願)
Etàla santédu progrès,
(爲了社會的進步)
Remplis ton cœur d’un vin rebelle,
(讓反抗的烈酒充滿你的心)
Etàdemain,ami fidèle.
(明天再見吧,忠實的朋友)
Nous voulons faire la lumière,
(我們要創造光明)
Malgréle masque de la nuit,
(儘管黑夜圍繞着我們)
Pour illuminer notre terre,
(照亮我們的大地)
Et changer la vie.
(改變我們的人生)」
很多版本的這首歌都到此爲止,後面就是一遍遍的重複。
但我唱了下去。
「Il faut gagneràla guerre,
(只有贏得戰爭)
Notre sillonàla bourer,
(才能奪回我們的田地)
Déblayer la misère,
(只有清除世間悲慘)
Pour les blondsépis de la paix,
(才能讓和平的金色麥穗)
Qui danseront de joie,
(歡樂地舞動)
Au grand vent de la liberté.
(伴隨着自由的風)
(重複*部分)
Àla volontédu peuple,
爲了人民的意願
Je fais don de ma volonté.
我奉獻出我的一切
S’il faut mourir pour elle,
如果需要我爲之而死
Moi je veuxêtre le premier,
我願意成爲第一個
Le premier nom gravé,
第一個名字
Au marbre du monument d’espoir.
刻在希望的大理石紀念碑上。」
聽到一半的時候,真的懂法語的 Ines 的臉色先變了。
漸漸開始有人意識到我到底唱了些什麼。
漸漸有人意識到我到底想表達些什麼。
好多人只記得《la vie en rose》,卻忘了《馬賽曲》和《國際歌》都是法語寫就。
好多人只知道 LV 和愛馬仕,卻忘了產出它們的國家,原是孕育了法國大革命的熱土。
一曲唱畢,滿場表情各異,不懂的人還想點評我這首歌唱得不怎麼樣,懂的人卻已經開始面容扭曲。
我拿起了話筒。
「大家應該都知道,我是被我親生母親偷換到靳家的。當初她生下我之後,發現是個女孩,怕回了婆家被看不起被欺負,就拿我換走了靳子言,告訴婆家靳子言就是她生的兒子。
「這當然是很不光彩的,我在靳家的生活一直是很不光彩的。
「所有人都說我是杜鵑鳥的後代,是鳩佔鵲巢的賊子賊孫,如今還恬不知恥要和靳子言這個受害者湊成一對,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說得有理。
「我是個農民工的女兒,一無所有,一貧如洗。靳家所擁有的物質條件,哪怕只是一些殘渣剩飯,也是我本該擁有的百倍千倍萬倍。我就是在偷竊,就是在搶佔,就像一隻嗡嗡亂飛的蚊子,趴在這個龐然大物上吸血。如果我的生母不把我換到靳家,我會被老家重男輕女的奶奶溺死。甚至可以說,我的生命都是靳家給的。
「可我只想問在座的諸位。我的媽媽固然是個罪無可恕的竊賊,深深傷害了靳子言的美好人生。但這個逼得她要用這種方式才能讓女兒有一條活路的社會,就沒有一點錯嗎?這個覺得我這個窮人的女兒跟靳子言在一起簡直是玷污了他美好基因的社會,就沒有一點錯嗎?
「我的媽媽當年也有機會考出農村上大學的。她在當地高中一直是第一名,即便進不了重點大學,只是考上隨便一所大學,也會改變她的命運。結果高二那年她被我生父騙到野地裏強姦,懷上了我,然後嚷嚷得人盡皆知。
「那個地方的人沒有法治觀念,也沒人想着送我生父進局子,我外祖父母反而責怪我媽媽不檢點。我媽自此失去了受教育的機會,被迫草草嫁給了我生父。那是一個充滿希望的年代,但世界留給她的只有絕望。
「而在座的各位 new money,有多少是在趕上那個年代的東風發家起家的呢?成功之後,你們的幸運就被包裝成實力了。先富帶後富?憑什麼。你們說那些被扔在後面的人本來就不配,愚蠢又懶惰,機會就在眼前也抓不住,絕不是因爲命運無常又殘酷,絕不是因爲他們身上無形的枷鎖太沉重。
「我不該是個人,我該是你們的工具,紅利。但我偏偏想做個人,不好意思。靳家少奶奶是個迷人的 title,它代表着唾手可得的財富和地位,它意味着我可以按照爽文邏輯成爲雌竟贏家,打臉所有曾經看不起我的人。
「但是我不想要。我想追求做一個人的尊嚴,想要一個真心愛自己、平等對待自己的愛人。
「所以,靳子言,咱們倆從今往後,各走各路吧。自由地去追求你真正想要的一切吧。過往恩怨,一刀兩斷。你可以覺得我仍然對你有所虧欠,我偷走了你的十八年,你還救過我的命。但我現在就是這麼光棍,我覺得我已經不欠你什麼,也不打算償還了。未來山長水遠,你……自己珍重吧。」
靳子言難以置信地看着我,好像第一次認識我一樣。
我從他面前走過的時候,他伸出手,好像要攬住我,好像要抓緊我。
但我輕輕地推開了他,就從他身邊輕飄飄地路過了。
林姨也變了臉色,嘴脣顫抖,想要說我些什麼,卻終究什麼也沒說。
我衝她鞠了一躬,說:「我仍感謝過去二十幾年中您對我的照顧。」
但是僅此而已了。
我下了臺,到更衣室脫下了這身價值八十萬的高定禮服裙,換上了拼多多 19.9 的 t 恤衫和 39.9 的牛仔褲,卸淨了妝容,出門打車直奔機場。
我會在巴黎讀一年語言學校,然後去索邦大學,看看能不能給自己對於人類社會種種的不公和苦難無盡的困惑找到答案。
如果找不到,我就繼續找。
再找不到,就再換個地方找。
哪怕窮盡我此生。
-22-
我研二的時候靳子言來巴黎看過我一次,結果撲了個空。
夏天我在南法摘葡萄,摘一個月的收入,省喫儉用夠花一年。這活是我很努力才從別人手裏搶到的。
我的黝黑粗壯讓從巴黎趕過來的靳子言震驚不已。
但是當時我的男朋友很喜歡,他覺得我怎麼曬也只是變黑,沒起一臉雀斑,實在是皮膚絕好。我 168,125 斤,對於某些人來說是個無可救藥的胖子,但我男朋友覺得我苗條極了,身材火辣,他愛到欲罷不能。
離開靳子言之後我嘗試過各種各樣的關係,短期的,長期的。
我也接觸了各種各樣的人,亞洲的,歐洲的。
我很快意識到男人就那麼回事。
但是和各種各樣的人交往還是很有趣的,開闊了我的眼界,給我的人生帶來了許許多多不一樣的體驗。
靳子言來了,我耽誤了一些寶貴的工作時間,陪他到不遠處的田壟上去溜達了一下。
他一身衝鋒衣,山地鞋,這是最新的流行趨勢,倒是和這場景非常搭配,他這些年的時尚眼光確實是不錯。
他問我:「這幾年過得好嗎?」
我笑嘻嘻說不錯。
他又問我:「找到答案了嗎?」
我聳了聳肩:「我也不知道我找到的是不是答案,不過確實有所收穫。」
他問我:「那你說爲什麼人類總是活在痛苦之中,爲什麼社會總是不公平,爲什麼有的人坐擁一切,有的人卻永遠要在底層掙扎?」
我爬到麥田裏,拔下一根麥穗,舉到靳子言面前:「這就是我找到的答案。」
靳子言皺眉拿起麥穗:「麥子?」
他從小在農村長大,這東西在他眼裏比我親切。土地、麥田,這在中國人的意象裏都是最樸實最美好最有生命力的東西。
我說:「人類的祖先生活在非洲大草原,狩獵採集,過着非常原始的生活。後來一路征伐,足跡踏遍了各大洲,生活方式由狩獵採集逐漸轉變爲了農耕。」
「這不是在進步嗎?」
「某種程度上是的,但不公平的種子就是在那個時候埋下的。狩獵採集的人類沒有餘糧,沒有剩餘價值,沒有剝削。生活朝不保夕,並不穩定,但活下來的人類活得相當悠閒,相當不錯。結果進入了農業社會,一部分人就佔有了大量資源,不再從事生產,而其他人類,不管是營養水平還是生活質量,比之採集社會只降不升。
「有一部分史學家認爲,這一切都不是人類主動的選擇,而是在植物的馴化中不知不覺轉變了生活方式,失去了原有的快樂。誘惑亞當和夏娃的不是毒蛇,而是這看起來人畜無害的,充滿了大地香氣的,一棵棵麥子。」
靳子言低頭去看那麥穗,表情卻變了,眉頭慢慢凝住。
「你在農村長大,你沒發現嗎?資本不是異化人類的先驅,小農社會已經在異化人類了。農村有什麼資本?但是你覺得那個小社會里,人人平等嗎?」
「狩獵採集社會里,也不會人人平等吧?」
「是的,是的。真正的平等沒有存在過。只不過那個時代人還更接近於動物,無法產生系統化的階級壓迫。」
「所以你還要繼續找答案?」
「找啊。這才哪兒到哪兒啊。」
「不想回去嗎?」
我笑了,沒有回答,他卻已經知道了答案。
他沉吟了一下,笑了:「你比我瀟灑。」
我聳聳肩,不置可否。
他最後也沒和 Ines 在一起,那女孩比他能玩,快活日子沒過夠,纔不想在一棵樹上吊死。
他也交了幾個女朋友,都不長久。
可能是生活不順吧,又想起我來了。
孩子受委屈了,永遠想要「媽媽」的安撫。
不過我不會再給他當媽了。
我會有自己的人生。
會有自己真正的孩子。
不過……
「謝謝你。」
「嗯?」
「謝謝你當年把我從池底撈出來,謝謝你救了我的命。我欠你一聲謝謝。你是對的,我不該死,林姨也是對的,只要人還活着,就會有好事發生。我現在很快樂。」
靳子言深深看了我一眼,想要說些什麼,最後又咽了下去,點了點頭,去了。
-23-
28 歲那年我結婚了,老公是個工程師,比我小一歲,法國人。
次年,產下一女。
我們一家三口住在一間五十幾平的小公寓(當然法國公寓算的是居住面積,按照國內開發商的算法這個公寓至少八十平米),房貸三十年,利率 0.1。
老公沒什麼大錢,但很顧家,孩子生下來就是他帶,週末我的波蘭婆婆還會幫我照顧她兩天,讓我們夫妻倆過一過二人世界。
我以前聽國內有些什麼「老外都獨立,到了十八歲父母就不管了」的說辭,還真信以爲真,出國了才發現,十八歲就沒父母管的就是窮人,國內窮人還有初中畢業就去打工的呢,難道他們不獨立?歐洲的中產家庭精英家庭一樣愛給孩子鋪路,孩子成績不好,家長會請導師喫飯、送禮。
以前聽說老外的孩子都自己帶,沒有隔代育兒的問題。
但我老公說他爸爸媽媽給他哥帶了孩子,要是敢不一碗水端平,不幫我們帶女兒,他就跟她急。
以前聽說老外社會講規則,不講人情。
後來我發現意大利人結婚也隨禮,還不是送禮物,就是現金。
你說人這東西有趣不有趣,明明天各一方、語言不通、容貌各異,卻重複着差不多的故事。
有天我們一家要出去度假,我把女兒放在小區大門外,自己一腳擋着不讓門鎖死,身子伸進裏面去幫老公搬行李,結果行李剛搬出來,就看見女兒被一個東亞男性抱在懷裏。
女兒賣弄着她那點新學的漢語:「媽媽媽媽,他說他是靳叔叔,是你的朋友。他知Ťù⁸道你的名字。」
我老公知道靳子言,他見過他的照片,基本知道我們的事情。
聽到這個名字,法國人如臨大敵,非常矜持地邀請靳子言到我們家裏做客。
行李放在車裏,我們回了家,法國人建議我們在門口等他一下,順便敘敘舊,獨自先回了家,再開門時家裏被擦得鋥光瓦亮,法國人也穿戴一新。
我笑了,靳子言也笑了,只是那笑容有些苦,有些法國人看不懂的含義。
「我不進去了,」他辜負了法國人的一通梳洗,「第一次見孩子,我也沒準備什麼,這紅包你們……你們兩口子收着。我還有點事,先走了,以後回國告訴我,我給你們接風。」
「那怎麼好意思要!」我推拒。
「又不是給你的,給孩子的。」
靳子言把紅包塞在了我女兒衣服口袋,然後仗着長手長腳的優勢,開門就跑,誰也追趕不及。
紅包裏是一張卡紙,卡紙上有個二維碼。
法國人問是什麼,我懷疑是購物券。
法國人鬆了口氣,然後面露鄙視。
什麼大富豪,就這?
我掃了碼,發現是個網址,研究了一下,又查了半天,弄明白了它究竟是什麼東西。
法國人問我數目,我說 100。
法國人滿臉問號。
100 歐作爲紅包不算太少,但是靳子言一個資本家,萬里迢迢跑到我們家樓下,就爲了給我送 100 歐,這事兒過於離奇。
我說:「是 100 比特幣。房貸有着落了。」
法國人拿出手機查今日的比特幣指數,查的時候手都有點抖,查完算了半天,算完問我拿前男友這麼大紅包,是不是不太合適。
我說要不咱把它送回去?
法國人誠實的身體將它牢牢攥在了手裏。
女兒叉着小腰:「不是給我的嗎?不是給我的嗎?」
我把比特幣納入了賬戶,然後把卡片給了她:「給你給你。」
看見法國人仍然複雜的表情,我笑了:「不用想那麼多,紅包就是紅包,一點小錢,給孩子的見面禮,給咱們一家三口的生活資金。」
法國人拿眼斜我:「一點小錢?」
他倒是知道我爲了生活費年年去南法摘葡萄的往事。
我笑得恣意:「對他來說真的是一點小錢。我也是見過錢的,你以爲呢?」
我住過兩億一棟的別墅,穿過八十萬一件的高定。又怎樣呢?好的壞的,都已過去。
也許人生本身毫無意義,但我會一直追尋,不會放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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