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樊籠

阿姐剛生下孩子便嚥了氣。
姐夫說要爲小世子尋個信得過的後孃,於是向父親求娶了我。
侯爺性子冷淡,只會在深夜動情時,對着我這張神似阿姐的臉恍惚一刻,
隨後叫來下人遞上避子湯,看着我喝下。
我五年如一日的對照顧他們父子起居。
可這天,我身子疼得厲害,不小心打翻了避子湯。
侯爺眉眼一皺,警告道:「司楹,別越界。」
一碗滾燙的湯藥重新被端過來。
我苦笑一聲,在他審視的目光下一飲而盡。
而門後,我放在心尖尖上疼了五年的孩子,看戲般的笑着。
我突然覺得好累。
向侯爺提出了和離。
他愣了愣,以爲我在鬧脾氣,輕嗤一聲:「按大昭律令,女子棄夫,當受釘牀之刑,你有那個膽子嗎?」
翌日一早,滿皇都都在傳,鎮安候的續絃滾過釘牀,拿到了和離書。
這次,是我棄他。

-1-
嫁給納蘭容與的第五年,醫師告訴我,我再也不會有自己的孩子了。
「夫人長時間服用避子湯,傷了根本,日後千萬要好好養着。」
醫師搖着頭離開。
我眨了眨空洞的眼,突然有些釋懷。
昨夜,納蘭容與飲了酒,不知節制的索要,到最後,我身子流了血,疼得爬不起來,伸手去接避子湯時,不小心將之打翻。
納蘭容與以爲我要做什麼小動作,立刻叫人重新熬了一碗,盯着我喝完才離開。
現在他可以放心了,即使沒有避子湯,我也不會有自己的孩子了。
我抬手擦掉眼尾的淚,紅玉來報,說小世子回來了。
我起身梳洗一番,去院裏迎他。
小世子就是我阿姐留下的那個孩子,從巴掌大時便是我照顧。
昨夜他就面無表情的站在門口看着納蘭容與咄咄逼人,看着我在所有下人面前失去尊嚴。
最後卻只是嘲諷的笑了下。
我深吸一口氣,揚起笑去接那個小小的身影。
「煥兒回來了,今日先生講了什麼?跟母親說說。」
他腳步不停,路過我身旁時,冷冷道:「你纔不是我母親。」
我笑容一頓,跟上去。
耐心教導:「你說得對,你的生母是我嫡姐,嚴格來說我只是你的姨母,但我已與你父親成婚,名義還是你的母親,尊長敬長方是君子所爲。」
納蘭煥淡淡瞥了我一眼:「要你管。」
我轉移話題,指着他身側問:「給你繡的書袋呢?紅玉今早沒給你嗎?」
「梨子喜歡,送他了。」
「煥兒在書齋交好友了?若是他們喜歡,母親再多繡幾個。」
納蘭煥脣角微勾,似笑非笑:「梨子是書院的大黃狗,還有一隻白狗和一隻花貓,你若是閒得無聊,也可給它們繡兩隻書袋。」
我怔愣在原地。
納蘭煥看向門外,飛奔過去:「父親回來了!穆先生知道父親愛喝茶,托兒子給您帶了江南新到的茶葉。」
說着他遞過去一盒茶,裝茶葉的布袋上繡着一朵鳶尾花。
正如物件主人的名字,穆鳶,那個教納蘭煥琴藝的先生。
納蘭容與面無表情的接過,但只有熟悉他的人知道,他此刻有多高興。
差點忘了,他與穆鳶一同長大,聽聞還差點結爲夫婦。
只是後來穆家出了變故,舉家遷走了。
隔年納蘭容與就娶了我阿姐爲妻。
「父親,兒子想邀穆先生來家中小住,不知父親意下如何?」
「阿鳶對你盡心盡力,理當感謝。」納蘭容與看向我,「此事就交給夫人去安排。」
一大一小就這麼隨口吩咐下來,好似只是在跟個管家丫鬟說話。
原本還想告訴納蘭容與醫師同我說的話,現在看來應是沒那個必要了。
我暗自嘆了口氣,道:「明白了,我會安排好。賬房還有事,妾身先走了。」
從前都是我看着他們的背影遠去,這還是第一次在他們面前先轉身離開。
從院子到賬房這一路,我心中有個聲音在問——
我是誰?
我爲何要將自己的一生搭在那兩個男人身上?
這偌大的侯府真的是我的家嗎?
答案很明顯。
在紙上落下「和離書」三個字時,突然覺得一直壓在心中的那塊石頭鬆動了。

-2-
我在前廳等了納蘭容與一個時辰,天漸黑時他纔回來。
眼中洋溢着零星笑意,身側掛了個新香囊。
見到我,他面色一頓,側身就要回主院。
「侯爺請慢,妾身有話同你說。」
他不耐煩的皺起眉頭,還不等他發作,我又道:「是關於穆小姐的。」
納蘭容與語氣平平:「說吧。」
「煥兒昨日說要請穆小姐過來小住,妾身將她安排在了容蘭苑,已經叫人收拾好了。」
容蘭苑就在納蘭容與的院子旁邊,很近。
「嗯,這些事你向來妥帖,我很放心。」
說罷,納蘭容與要走。
「妾身還有一事。」我又叫住了他:「這次,是關於侯爺與我的。」
「司楹,你今天話怎麼這麼多?」
我愣了下,輕笑一聲,將寫好的和離書攤開在桌上:「放心吧,很快侯爺就不用再聽我嘮叨了。」
納蘭容與走過來,看清紙上的字後,一向清冷自持的他眼神中閃過錯愕。
隨後緩緩看向我,壓抑着憤怒:「你要同我和離?」
我起身,直視他:「侯爺既然看清了,我就不多說了,擇個日子將我的名字從納蘭氏的族譜上除去吧。」
說完,我也不管他什麼反應,朝着自己的院子走去。
「就因爲我同意阿鳶來家裏小住是嗎?!」納蘭容與眉頭輕蹙,「司楹,你一向溫婉大方,就這點小事,你跟我鬧什麼?」
心頭那股火終是壓不住,我冷笑着看向他:「侯爺多慮了,別說接一個穆鳶入府,你就是接張鳶李鳶把整個皇都的女子都娶了,又如何?我與你和離,只是因爲倦了而已。」
納蘭容與握拳指節作響:「司家不會同意的。」
「不勞侯爺費心。」
我淡淡福身,轉身離開。
「司楹!按大昭律令,女子棄夫者,當受釘牀之刑,你要和離,這輩子都不可能!」
納蘭容與將和離書撕個粉碎,甩袖而去。
我原本還抱着僥倖心理,想着納蘭容與本就與我沒有感情,如今納蘭煥已經五歲,穆鳶也回來了,我要離開,他應當很高興纔是。
果然,男人的自尊依舊比天高。
和離這條路不好走啊。
紅玉看了眼地上的碎紙,默不作聲的收撿起來。
「夫人,太夫人那邊傳話來,讓您過去用晚膳。」
紅玉心疼的看着我,「若是夫人不想去,奴婢去回了他們。」
「不必,總歸在這個家裏也待不了太久,走吧。」
太夫人是納蘭容與的祖母,年過古稀,先後送走了丈夫和兒子,獨自撐着鎮安候府滿門榮耀,是個和藹卻又精明的老人家。
她的身子已經不太好了,才與我說了幾句話便開始咳嗽。
「祖母,我扶您去牀上休息吧。」
她搖了搖頭:「一天裏大半日日都在睡,老骨頭都快散架了,走,陪老太婆去走走。」
我扶着太夫人在小花園裏散步,她突然問道:「你和與兒成婚有五年了吧?」
Ṭū́₊「剛剛五年整。」
「好孩子,這些年你操持侯府辛苦了,與兒煥兒都被你照顧得很好,有你在,我去得也放心了。」
「祖母莫要說這種話,我連您一百大壽時,要請哪些人都想好了,你定能好好的。」
老太太被我逗得直笑,她握住我的手,從腕上褪下一隻鐲子。
「楹楹,嫁進侯府委屈你了,這是我婆母給我的,如今交給你了。」
那鐲子是侯府主母象徵。
我掩下眼中的抗拒,笑着道:「好玉養人,祖母戴着比我好看。」
老太太見了太多人和事,我這點小伎倆她自然看得明白:「你和與兒……」
我低頭不語。
老太太又開始咳嗽了。
「祖母,先回去休息吧,您放心,我和侯爺都很好。」
我伺候ṱű₃太夫人歇下,離開前,她又遞了幾次鐲子,都被我拒絕了。

-3-
翌日一大早,我拆下所有珠釵,換了一身素衣出門。
在門口遇到了正要去書齋的納蘭煥。
他稚嫩的臉皺起眉來和納蘭容與一模一樣。
「你跟着我做什麼?!真討厭。」
我停下腳步,冷漠的審視他。
納蘭煥表情一頓,害怕的退了一步。
我勾起脣角,蹲下:「我像你這般大時,與你母親的感情最好。但因爲庶女的身份,我不受待見。
後來我被寵妾陷害,被送到鄉下莊子待了十年。是你母親藉着及笄的名義求父親將我接了回來,所以替她照顧你我從未有過怨言。
我傾盡所有心血,毫無保留的對你好了五年,算是全了與你母親的幼時情誼,日後待你及冠我會送你一份禮物,當還了你母親及笄之年救我之恩。」
末了,我溫柔的看着納蘭煥,「你記住,從你母親去世的那一刻,你失去了一個對你最好的人,現在,你就要失去那個對你第二好的人了。納蘭煥,從今以後,再也不會有人把你當成親生子,再也不會有人像這般無條件對你好了。」
我戴上面紗,在紅玉的陪同下,走向京兆府。
府尹原本恭恭敬敬的出來迎我,一聽我是來求和離書的,臉色瞬間變了。
他差人出去,應是去尋納蘭容與了。
「大人,我意已決,誰來也沒用,律法如何說,便如何做吧。」
他嘆了口氣,揮了揮手。
不多時,堂下便多了一張釘牀。
「納蘭夫人,你這是何苦呢?」
我笑了笑,轉身對着門外看熱鬧的衆人道:「我不姓納蘭,今日之後也不再是誰的夫人,還請喚我的名字,我叫司楹。」
我摘下面紗,閉上眼躺下。
尖銳的釘子刺入肌膚,衣服上瞬間溢出一股鮮血。
百姓驚呼。
「滾釘牀是有重大冤情的人才會幹的,這侯府夫人好好的貴婦人不做,怎麼來作踐自己啊?」
「聽說她要與侯爺和離,按我朝律法是該如此。」
「這女子就該在丈夫的庇護下好好呆在後宅之中,如此不知輕重,當被天下女子唾棄!」
「我呸!若不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誰願意滾那勞什子釘牀,我瞧着這司楹小姐倒是女中豪傑。」
「聽說她是嫁給侯爺做續絃,府中還有個小世子,後孃不好當啊。」
……
我忍着劇痛,咬牙堅持,腦子越發清醒。
每過一遍,那些加在我身上的枷鎖就褪去一層。
什麼家族利益,什麼貴女榮譽,通通都不如做自己來得重要。
到最後,衆人紛紛別開眼不忍看。
「可以了可以了,納蘭……不,司楹小姐,可以了。」
府尹重重的嘆了口氣,搖着頭離開。
紅玉哭得不斷抽氣,卻始終不曾質疑過我的決定。
她拿出一早準備好的藥丸塞進我嘴裏。
不一會兒,一張蓋着官府大章的和離書送到了我手裏。
我強撐着去接,剛要碰到時,門外烏泱泱的來了一羣人。
我父親,族中長老,納蘭容與,就連納蘭煥都來了。

-4-
「逆女!」
我父親怒目而視,指着我道,「把這個丟人現眼的東西帶回去!」
「紅玉。」
話音剛落,紅玉將披風蓋在我身上,起身擋在前面,手搭着腰間的軟鞭,隨時準備動手。
我的生母本是揚州富商的女兒,後來嫁給了我父親做妾,去世前留下紅玉照顧我。
紅玉之前跟着鏢局走鏢,身上有功夫在,一般人奈何不了她。
「逆女,你難不成還想跟我動手嗎?!」
我淡淡看向他:「只要父親不動,女兒自然也不會動。」
「家門不幸,家門不幸啊!」
納蘭容與一臉陰沉的看着我,似乎是沒想到我真的會來滾釘牀
我父親袖子一甩,當衆宣佈:「你已嫁作人婦,今日起我就當沒你這個女兒。」
他對納蘭容與拱了拱手:「侯爺大可將她帶回去處置,是死是活老夫無半點怨言。」
說完,帶着一羣人走了。
門外百姓指指點點,納蘭容與臉沉成了水。
「將夫人帶回侯府,阻攔者,殺!」
侯府的侍衛拔出劍圍住紅玉。
我掙扎着爬起來,拿着那張沾了血的和離書,道:「刑罰已受,官印已落,你我恩怨兩清,還請鎮安候,自重!」
「沒有本候的允許,僅憑一張破紙,做不得數!」
我氣笑了:「這條律法乃開國皇帝與髮妻陳氏和離時定下的,別說你,就是陛下來了,也不得不認。」
「司!楹!」
僵持之時,人羣裏擠進來一個身着白衣帶着白紗的女子。
面紗之上的那雙眼睛氤氳着霧氣,手足無措的站在納蘭容與身旁。
「我聽到消息便趕來了,妹妹怎麼傷得這麼重?」
穆鳶說着過來扶我,手勁很大,我疼得往後一縮將她甩開。
她往後踉蹌兩步,跌到納蘭容與懷裏。
納蘭煥連忙牽着她的手,道:「鳶姨,你理她作甚,這個女人善妒又不知羞,仔細傷着你。」
「煥兒,別這麼說,你母親會傷心的。」
「我纔不要她做我母親,她做了這種丟人的事,害我今日一進書齋就被同窗笑話!」
穆鳶嘴上讓納蘭煥別說了,眼睛卻揶揄的看着我。
「夠了!」納蘭容與叫人把百姓都散開,冷冷看着我,「司楹,現在跟我回去,我當什麼都沒發生,否則一個被家族拋棄的女子,在皇都這種地方會是什麼下場,你很清楚。」
「我與王爺如今已是陌路人,日後如何,不勞你費心。」
納蘭容與還想說什麼,卻見一旁的穆鳶梨花帶雨。
「妹妹不願回去,可是因爲我?」
她豆大的淚珠一顆一顆掉,「都怪我在京中只有容哥一個熟悉的人,卻不想害得容哥和妹妹生了嫌隙,我這就從侯府搬出去。」
說完,穆鳶哭着跑開。
納蘭煥瞪了我一眼去追他的鳶姨了。
納蘭容與抉擇片刻,也跟了上去。
人都走完了,我嘴裏壓着的那口血,一下子吐了出來。
倒下時,腦子裏唯餘一個念想——
好痛,但是值得。

-5-
我整夜整夜的發高燒,紅玉去請醫師,這已經是第五次空手而歸了。
她背過身拂去眼中淚花,笑着安慰我:「小姐,皇都的醫師今日都被其他人約了,明日紅玉再去請。」
我笑着點頭。
這傻丫頭不說我也知道。
他們哪是沒空來,是根本不敢來。
我父親乃是當朝中書令,我得罪的又是鎮安候。
他們一句話,誰敢冒險幫我?
原本準備的藥丸已經快用完了,我身上的傷依舊不見好。
客棧外有人敲門。
紅玉問:「誰啊?」
外面的人聲音悠然:「奴婢是侯爺身邊的,侯爺叫奴婢傳話,說夫人若是知錯了,便去敲侯府大門,他願意再給你一次機會。奴婢勸夫人一句,不要不識好歹,不是誰都能跟侯爺作對的。」
紅玉砰地一下打開門:「你算個什麼東西,也敢在我家小姐面前陰陽怪氣!小心姑奶奶一鞭子抽死你,快滾!」
紅玉說着便要關門,我咳嗽了兩聲:「等一下。」
丫鬟得意的看着紅玉。
我說:「把和離書帶走,順便告訴納蘭容與,他與那人真是差遠了。」
丫鬟自然聽不懂我說的是什麼,紅玉將和離書塞到她懷裏,大力關上門。
聽說那天,鎮安候府一整晚都是砸東西的聲音。
氣死納蘭容與的後果就是,我和紅玉被趕出客棧了。
但一想到他氣炸了,我就想笑。
「小姐,您還笑得出來。」
紅玉着急,「您的身子受不了馬車顛簸,不宜出城,這可怎麼辦?」
我安撫的拍了拍她的手:「別擔心,你家小姐留有後手,算算日子,那人也該到了。」
我帶着紅玉來了龍山鏢局。
龍山鏢局是些江湖人開的,運送的東西什麼都有,特點是隻要付得起報酬,他們什麼都送,根本不管客人身份如何,仇家是誰。
我去京兆府前就想到了今天的局面,早早託鏢局的人搬了救兵。
此時鏢局門口坐了個穿得破破爛爛,手裏搗鼓着毒蟲的女子。
「金落。」我喊了她一聲。
「阿楹!」
她大大咧咧的朝我走來,嘴上不停,「你不是嫁給大官兒當媳婦了嗎?怎麼給我傳信說你要死了?」
她靠近才發現,我面色不自然的紅,脣已經幹得起皮了。
金落笑容一收,搭上我的脈。
半會兒,她那雙杏眼瞪得渾圓,忿忿不平:「哪個孫子乾的?!你嫁的那個大官兒倒臺了還是死了啊,讓你這麼被人欺負?」
「說來話長,但再多說兩句,我可能真的要死了。」
金落大手一揮,將藥粉灑在我臉上,不過呼吸之間,身上密密麻麻的疼就消失了。
「我暫時封住你的痛感,找個地兒,慢慢治,順便跟我說說是誰欺負你。」
在金落的威逼利誘之下,我們住進了龍山鏢局名下的一家醫館。
她一邊施針一邊聽我說這些日子的事。
「什麼?!那個孫子膽敢這麼對你?!」
金落一激動,手上的針扎得深了些,一股血滋起。
「抱歉抱歉。」
她打着哈哈,喚出一隻蟲子,對着我的傷口咬了下。
「此蟲乃是我精心養育的,對內傷外傷都有極大的好處,用不了多久你可以活潑亂跳了。」
金落眼中閃過狡黠,袖口鑽出一條小黑蛇,「好無聊啊,讓我們一起來玩你的前夫吧。」
她看向紅玉,「小美人,能不能找到點關於那個死男人的東西?」
紅玉思忖片刻:「還真有!」
她拿出昨夜從那個婢女身上扯掉的扣子,「這是他貼身婢女身上的,可以嗎?」
金落挑眉:「足夠了。」

-6-
聽聞鎮安候染了惡疾,渾身浮腫,滿城醫師都找不出病因。
沒幾天,鎮安候的婢女也病了,就連府上借住的穆小姐也起了紅疹。
大家都說,鎮安候府被邪祟盯上了。
聽着坊間傳言,金落「呸」了一聲。
「阿楹,還好你跑得快,就那種爛黃瓜,死一千次都該。」
「你還給穆鳶下毒了?」
金落毫無形象的吐出一口瓜皮:「我哪知道誰是穆鳶啊,我給那狗屁侯爺下的毒名爲『不要亂』,此毒只會讓他身體浮腫發熱疼痛,感受一下你喫過的苦頭,過幾天也就好了。」
金落神神祕祕,一字一頓,「但前提是!不!要!亂!來!」
「那狗東西肯定在發病期間跟女人同房了,與他行房之人皆會渾身瘙癢起紅疹。嘖嘖嘖,還兩個女人,看來我下手還是輕了。」
聞言,我一愣。
我以爲納蘭容與至少會等穆鳶進門纔會……
無媒苟合,穆鳶居然能同意。
不過這與我也沒關係了。
在金落的救治下,我的身體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身上還有一些疤痕,需要很長時間才能消去。
我正打算離開皇都時,桂媽媽找來了。
她是太夫人身邊的老人,在侯府地位很高。
此時卻披頭散髮,滿目悲愴的跪在我面前:「夫人,求您去看看太夫人吧!」
我連忙將她扶起:「桂媽媽,我已經不是夫人了,您有什麼話好好說,太夫人怎麼了?」
桂媽媽說,聽到我受刑也要和離的消息後,太夫人讓納蘭容與來跟我道歉,納蘭容與哪裏肯,居然說出太夫人一把年紀就該好好待在後院養着,別總想着干涉男人的事這種大逆不道的話,把太夫人氣得當場暈過去。
我養病這幾個月,納蘭容與成天和穆鳶膩在一起。
他本來在朝堂上就沒什麼實權,全靠着祖輩積累下的家業和人脈,現在好了,連早朝都不去了,每日陷進溫柔鄉不願脫身。
「太夫人身子早就不好了,奴婢本想早點來尋您,可太夫人不讓,她說自己沒臉面對您。」
金落眉頭一皺:「你們家太夫人身子不好你讓他孫子找大夫去啊,找阿楹有什麼用,她差點連自己都救不了。」
桂媽媽哭得泣不成聲:「自從夫人離開țũ⁼後,整個侯府都讓穆家小姐管着,老奴找了她好幾次,要找大夫取藥,她都以侯府入不敷出爲由推辭,太夫人斷藥太久,如今已是不行了!老奴這次來是想讓夫人去看太夫人最後一眼。」
我離開前,太夫人雖然嗜睡,但絕不會短短幾個月就到殞命的地步。
我也管過侯府中饋,這偌大的家業怎麼可能連個老夫人的藥錢都拿不出來。
我氣紅了眼,往侯府邊走邊說:「納蘭容與就任憑穆鳶這麼作踐太夫人?那可是將他養育成人的親祖母啊。」
桂媽媽只是哭着搖頭。
我們趕到侯府門口時,管家正招呼着小廝掛喪幡。
桂媽媽愣了一下,大聲哭嚎:「太夫人——」
我忽然有些站不住,金落和紅玉一左一右扶住我。
「吵什麼,侯府乃是清貴之家,哭哭啼啼成何體統。」
穆鳶一身華服,眉心點了花鈿,口脂顏色鮮豔。
她看着我冷笑一聲,隨後對桂媽媽道:「什麼時候侯府的奴才也能往家裏帶人了?桂媽媽,你有什麼委屈儘管跟我說呀,我又不是什麼不通情理的人,您擺出這幅模樣,讓鳶兒以後怎麼做人啊?」
她叫來婢女:「快,把桂媽媽扶近去歇着,太夫人這一走,需要她的地方還多着呢,可別在地上着涼了。」

-7-
我想跟着進去,穆鳶帶人攔住了我。
她笑了笑:「司小姐,參加葬禮的客人請明日再來,現在侯府不方便接待外人。」
紅玉和金落蓄勢待發,都巴不得現在就給穆鳶好看。
穆鳶捂着嘴,委屈道:「司小姐莫不是想在侯府門前打我?這鬧大了,太夫人的身後事可就沒人操持了,你想看她死了也沒個體面嗎?」
我拉住紅玉和金落,忍住眼淚:「好,我明日再來。」
「慢走。」
這一整晚,我讓紅玉盯着侯府動向,看他們請了哪些人。
看到名單,我眉頭越皺越緊。
穆鳶請的都是些無足輕重的人,而那些和侯府有過交情的一個沒請。
就好像特地劃清界限似的。
自從穆鳶入住侯府後,我總覺得她行事怪異,跟傳聞中那個不食人間煙火的才女相差甚遠。
但我具體也說不上來哪裏不對。
翌日一早,我去祭拜。
穆鳶一副女主人做派站在門口迎客。
她不懼那些人鄙夷的目光,始終一副柔弱笑臉。
我剛要進門,又被攔住了。
「妹妹,實在不好意思,昨夜我向侯爺說了你要來的事,誰知侯爺並不想見你,我勸了侯爺許久,他卻說下堂婦不能進侯府門,這就沒給你遞帖子。」
她的丫鬟幫襯道:「沒有帖子,是不能進門的。」
穆鳶無奈地看着我。
四周賓客指指點點。
我算看明白了,她這是存心想讓我難堪。
今天是太夫人的葬禮,我不想擾了她的清淨。
我看向穆鳶:「既如此我就不進去了,可否給我三炷香?」
穆鳶示意人拿香來。
我站在侯府門口,舉香祭拜。
「我老姐姐的後事,老太婆我居然是聽外人提起的,穆小姐真是好大的威風啊!」
周家老太君在下人們的攙扶下走來。
她與太夫人乃閨中密友,但穆鳶並沒有請她。
隨後又有一輛馬車停下,一個貴婦人攙着老太太下車。
這是平章王府老太妃和王妃。
「我家王爺師承老侯爺,如今師孃逝世,別的人不懂規矩,我們還是要懂的。」
老太妃手裏的震龍杖一杵地,不怒自威。
她沉穩道:「有情誼的人一個個都不在了,這座侯府如今沒有一絲人情味,不進也罷,去拿香來。」
其他和老侯爺太夫人有交情的人也紛紛附和道:「送太夫人最後一程還是要來的,既然我們也沒有帖子,不如就隨司楹小姐一起,在外祭拜吧。」
侯府門外烏壓壓站了一堆貴人,他們舉香祭拜。
拜的是侯府往昔榮耀,也是老一輩的情分。
從今日起,與他們交好的人一個都不剩了,也不必在看在誰的面子上護誰一程。
人走留下車轍印,門外青煙滾滾,門內蕭條一片。
穆鳶慌了神,叫人把大門關上。
這麼大的動靜,納蘭容與居然沒有一點反應。
侯府內。
納蘭容與躺在牀上,衣着凌亂,神色張狂,時不時往嘴裏塞一顆藍色藥丸,服用後整個人都興奮起來。
穆鳶站在門外看着他發瘋,竟沒有一絲情緒波動。
半會兒,她才進門,柔柔的撲進納蘭容與懷裏。
「阿鳶,現在是白天還是黑夜?」
「侯爺,現在已經丑時了。」
納蘭容與愣愣的點頭,似乎清醒了一點:「祖母的後事……」
「侯爺放心,我都處理好了。」
「司楹來了嗎?」納蘭容與急切的問,「祖母生前最喜歡她,她一定會來的,她可有問起我?」
穆鳶笑容一頓,隨後道:「侯爺,妹妹沒來,我派人去請她,她說今生今世不願再與侯府有半點關聯,怕是……恨極了你。」
納蘭容與目光呆滯的看向月亮:「不該是這樣的,她爲何不願跟我服個軟呢?我不想這麼對她的。不行,我要去找她說清楚。」
穆鳶抱住他,聲音溫柔,眼神卻淬了毒:「侯爺,太晚了,您該喫藥了。」
說着又往納蘭容與嘴裏塞了顆藍色藥丸。

-8-
我在皇都徹底沒了牽掛,決定跟着商隊去看看大昭的河山。
我們走過望不到邊的大漠,金落在那裏抓到了一隻巨毒的蠍子,激動得兩晚沒睡着。
我們還去了大昭的最北邊,那裏的雪山連着大海,太陽出來那一刻,日照金山,海天一色。
……
最後我們停在了一個很美的地方,這裏有我們從未見過的大草原,馬兒可以恣意奔跑,民風淳樸,有好喝的土茶,還有手工捏的醜餅。
紅玉鞭下的馬兒跑起來草原上無人能及,成了無數小孩崇拜的對象。
金落遇見了一個醫術很高的呆道士,每天就是她下毒他解毒的日常,忙得很。
我開了個學堂,教孩子們識字。
原本以爲此後一生便要留在這裏了。
沒曾想來了個不速之客。
看到侯府暗衛時,我恍惚了一瞬。
他遞過來一封信,說是納蘭容與給我的。
信封中間還夾着一張小紙條,看字跡,應該是納蘭煥寫的。
信上沒說什麼,大致就是想讓我回去。
這些年,從皇都來的商隊常會說起京中趣事,鎮安候府就是他們茶餘飯後最喜歡說的。
每每談及,都要說起兩個女人。
一個是繼先皇后之後,又一棄夫的奇女子。
一個是鬧得侯府雞犬不寧,憑一己之力敗完幾輩人留下的人脈,最後捲走侯府所有家財的毒婦。
據說她一開始就是衝着侯府家產來的,不僅拿走了所有的前,還讓鎮安候還染上了西域的一種藥,此藥價格昂貴,極易成癮。
現在的納蘭容與不僅是個癮君子,還是個欠債的癮君子。
他到底哪裏來的自信,覺得我會回去替他填窟窿?
我將那封寫得噁心的信拋進火盆中,又看向那張小小的字條。
納蘭煥——
【母親說過,會送我一份禮物,不用等我及冠了,現在就給我,我不要其他的,只要錢。】
似乎是怕我反悔,最後還特地提到了我已逝的阿姐。
我又將其拋進火盆,看着一切被火舌吞噬。
我託龍山鏢局的人打聽過這件事的來龍去脈。
終於想明白了,爲何當初穆鳶行事如此怪異。
龍山鏢局傳來的消息上寫着她的生平。
穆鳶,原京城人士,昭明九年,因其父貪污,舉家被貶鶩州。
後在鶩州,父兄接觸賭博,輸光了家產。
一家子打起了騙婚的注意。
穆鳶回京之前已經嫁過三個人了,皆是各地有名的豪紳。
後事情敗露,父子三人逃到了北地,在北地遇到了老侯爺的舊部,寒暄之下知道如今的鎮安候府,家大業大,卻有個不成器的當家人。
於是他們把目光放在了納蘭容與身上,因着幼時情誼,納蘭容與很信任穆鳶,自然她說什麼就是什麼。
穆鳶怕她捲走錢後老侯爺的朋友們不會放過她,於是在皇都藉着納蘭容與的名義胡作非爲,徹底寒了那些人的心。
說起來,我和離這件事也在她的預料之中,只是她原先想的是,讓納蘭容與休了我,沒想到我主動離開。
我走後,納蘭煥一直是穆鳶教導,見他方纔留下的信,想必跟穆鳶學了不少賭術。
如今的侯府,也只有當初老侯爺留下的幾個暗衛還在護着他們了。
我嘆了口氣,看向等着回信的暗衛:「你不必等了,我不會回去,日後也不要再送信過來。告訴納蘭煥,答應他的我會做到,但只能是他及冠那年。」
暗衛似乎也很無奈,對我行了一禮,轉身消失在夜幕中。

-9-
金落和那個醫術很高的道士周遊四國去了,到處尋找新的毒物和藥草。
一人編了部《毒物千方》,一人寫了部《草藥錄》。
還是沒較出個高下。
我教導的小孩也背上行囊遠赴京城趕考。
又過了五年,紅玉和草原上最厲害的勇士成親了。
金落趕回來參加婚宴。
婚宴結束後,一個消瘦的身影慢慢走出來。
我幾乎認不出那個不成人形的人是納蘭容與。
還是金落的那隻咬過他的小毒物先認出他的味道。
「阿楹……」
納蘭容與剛靠近一步,金落的蛇,紅玉的鞭一起落下。
他不得不停在不遠處,淚眼婆娑的看着我:「阿楹,我知道錯了,侯府被穆鳶那個賤人害得什麼都沒了,求求你跟我回去吧,侯府需要一個女主人,還有煥兒,他也很想你。」
此時看着他,我心中半點波瀾都沒有。
金落挑眉一笑:「這樣吧,給你個機會,當初你讓阿楹滾釘牀,如今你也走一遍刀山,若是能過,再說這話。」
納蘭容與眼中閃過一絲退縮,咬咬牙看向我:「你覺得呢?」
金落一臉期待,我無奈道:「你若能過,我考慮考慮。」「好!」
所謂刀山, 就是幾人拿刀站成兩排,試者從中間走過, 捱過所有人一刀即算成功。
我小聲道:「金落,別玩出人命。」
「放心吧,我有分寸,頂多讓他受和你當初一樣重的傷。」
可惜納蘭容與的身子,才捱了一刀,就暈了。
醒來後, 他一臉希冀的看着我, 我淡淡一笑:「我考慮好了,我不回去。」
「司楹,你耍我!」
金落擋在我面前:「誒,你這人怎麼說話的,你又沒成功,阿楹不回去不是很正常嗎?何況……我們就耍你了怎麼着, 是吧, 臭道士?」
道士:「嗯。」
納蘭容與被丟出去了,離開前我單獨見了他。
「若是當初死的是你,或許侯府還會繼續榮耀下去。」
納蘭容與聞言, 整個人僵住。
當年侯府主母所誕下的乃是一對雙生子。
容與,容禮。
納蘭容禮謙謙君子,是個頂好的人, 可惜被自己的親弟弟害死了。
阿姐含恨嫁給了害死自己愛人的人,年紀輕輕香消玉殞。
當初我在客棧說納蘭容與與那人差遠了, 一點沒誇張。
明明是一母同胎而生,有人如皎皎明月,有人卻心如蛇蠍。
我轉身離開了,留納蘭容與ţù₎一人在破廟裏不甘的怒吼。

-10-
聽說穆鳶卷錢逃跑後,一直在被官府通緝ṱűⁿ。
最後她在一家青樓被發現屍體。
她的父兄拿着錢很快就輸光了,穆鳶聲名狼藉, 再也不會有人上當, 於是她被父兄賣到了青樓。
原本一代佳人最後卻落得個這樣的下場。
我在草原上待了十五年,紅玉的兒子都成親了。
人老了,總是會想回到來時的地方看看。
我又一次踏上回皇都的路, 去踐行那個承諾。
再次遇見納蘭煥, 他已經被人剁了兩根手指。
因爲欠錢太多還不上ţûⁿ要被抓去流放,整日東躲西藏。
我替他還了錢,在鄉下置辦了田地, 給了他一次重新做人的機會, 至於是要繼續賭還是金盆洗手我管不了。
當年及笄,阿姐將我從莊子裏帶出來,如今她的兒子及冠, 我也給了他一個新的選擇。
物ṭū⁺是人非, 回來了才驚覺這皇都也沒什麼好懷念的。
罷了,還是回我的草原吧。
再過幾年,紅玉的小孫子都會叫阿婆了。
對了, 還有金落。
也不知道她跟小道士分出勝負沒有。
亦ẗų₋或是,生了小毒物,小醫師。
……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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