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是個穿越者,我一出生就聽到了他的心聲。
【咦,這就是將來的惡毒女配,這麼軟萌可愛怎麼就長歪了呢?不行,我要好好護着她,朕的女兒只能做大女主。】
剛開始的確如此,他教我自尊自愛,不要依附於男人,告訴我女孩兒也能頂半邊天。
可後來,就變了。
他眉眼厭憎地瞧着我,說我沒有半點兒女兒家的規矩,讓我跪在佛堂裏抄佛經。
而我也聽不到他的心聲了。
-1-
八歲的時候,我大概明白了穿越是什麼意思。
我的父皇來自另一個時空。
在那個時代裏,科技發達,男女平等,無論男子女子,都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我想,那是一個大同的時代。
而我,也搞清楚了我的身份。
在父皇的認知裏,我們所在的世界是一本書。
我是書中的惡毒女配,將來會爲了一個男人黑化,向他搖尾乞憐,獻上家國,只爲讓他多看我一眼。
可他對我除了恨就是厭憎。
在他與另一個女子大婚共享天下時,我則會發瘋火燒宮闈反而燒死了自己。
我渾身着火從城牆上跳下的那一幕,爲他的婚儀增加了一抹豔色。
他和那女子站在高高的城牆上,看着我熊熊着火的屍體說:「惡有惡報,一切終於結束了。」
父皇將這些情節當成故事講給我聽,告訴我女子切不可耽於情愛。
「爲了一個男人不值得,更不值得爲他犯錯,若一個男人需要你傾盡家國才肯看你一眼,那麼這個男人看中的絕不是你,而是你的家國。
「再者,這世上每一種感情都彌足珍貴,愛情固然可貴,但親情、友情、家國之情同樣重要,若一樣感情需要你放棄另外一樣感情才能得到回應,那麼這感情不要也罷。真正好的感情是互相融合的,能接納你的親情、友情,也能尊重你的家國之情。
「榮華,你是世上最好的珍寶,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你該有更遠大的抱負,更堅定的內心,萬不可如那女子一般,爲了一個男子尋死覓活。你若如此,父皇會失望的。」
他面容嚴肅地教育我,心底卻悄悄鬆了一口氣。
【都教到這個地步,她應該不會再走上惡毒女配的路了吧?哼!朕的女兒誰也別想欺負,等以後那個男女主來到京城,我第一件事情就是將他們趕走,誰也別想踩着朕的榮華上位。】
我笑了。
抱着他的手臂要他把我拉高高。
他高興地讓我吊在他的胳膊上,將我拉起又放下,拉起又放下。
我笑得尖叫出聲,歡樂飛向雲端,又從雲端落入心裏。
我想我應是不會成爲惡毒女配了。
爲了父皇,我也不會。
他是我的明燈,是我的軟肋,是我的靈魂棲息地。
爲了他,我願意改變。
但事情往往不盡如人意。
-2-
鴻元七年的時候,天降大雨,連續下了一個月。
父皇許久未曾進入後宮,他忙着處理前朝的事情,搶收、洪水、饑荒、災民,天下似乎一下子不穩固了。
我撐着小傘在角門等父皇下朝,聽到他和德公公說話。
「治國莫大於懲貪,若不能杜絕修堤貪腐之事,朕撥多少銀子下去都是進了蛀蟲的肚子。杜子國尤爲可恨,此事ţú³背後定然有他的手筆,等欽差回來,朕絕不會徇私。」
「陛下!」
一個清靈的聲音帶着哭腔,撲跪在父皇腳下。
是杜妃。
「陛下,臣妾的大哥若真的做錯了事,還請陛下看在他曾經陪您一起讀書的份上,饒了他這一回,陛下,求您了。」
杜妃很美。
比母后和我見過的其他宮妃都美。
母后曾告訴過我,在我出生前,杜妃一直都是父皇心尖上的人,可後來,父皇聽了母后的勸告,雨露均霑,杜妃便與其他妃子一般,沒什麼顯眼處了。
可如今,她又來了。
細雨如絲,讓她渾身帶了霧氣,霧氣凝珠,浸溼她的發,雙眸紅潮,如芙蓉泣露,渾身上下透着弱不勝衣的脆弱感。
她真的很美。
父皇微怔,旋即正色道:「你起來,你可知因你哥哥貪腐,十里長堤被暴雨一衝就垮,淹了山下十幾個村子,死了幾百號人,還有數千人無家可歸,若不懲治他,民怨難消,我愧爲人君。」
「陛下!」杜妃淒厲叫道,「您忘了,當年您遇刺,是哥哥背您回來的,他爲您吸出毒血,自己卻半死不活,若非遇到神醫救命,他已是一抷黃土,您許諾他共榮華同富貴,您忘了嗎?」
「杜月茹!私事是私事,國事是國事,他的好朕記得,他的惡朕也要懲治,朕是皇帝,不能公私不分,包庇嫌犯,此事你休要再提。」父皇斷然拒絕。
我鬆了一口氣。
我不喜杜子國。
每一次宮宴上,他總笑得一臉神祕,彷彿旁人皆螻蟻,唯有他清醒且自知。
我總覺得,他連父皇也不看在眼中。
「陛下,若月茹以命相求呢?」杜妃哭了。
父皇長嘆一聲:「月茹……你的命是命,那些百姓的命也是命,你看得到你哥哥、你族人的命,看不到那些流離失所的百姓的命嗎?你回去好好想想,生死是大事,不要兒戲。」
杜妃呆呆地愣怔住,卻又在父皇走動的瞬間猛撲過去抱住父皇的腳。
父皇重重倒了下去,他的腦袋磕在青石板上。
那一刻,我看得清楚,德公公伸手扶他的瞬間,被身邊的小太監拉了一把。
杜妃被侍衛快速控制住。
她明明被人禁錮着,脣角卻露出一絲古怪的笑容。
「蕭郎,我多希望你還是從前的那個蕭郎……哈哈哈哈哈,蕭郎,我的蕭郎……你回來吧……」
這一年,我十歲。
我撐着傘愣怔當場。
那裏亂哄哄的。
一個小宮女快速接過我手中傘,將我推在花架後面,旋即她轉身就跑。
但角門開了。
一個侍衛迅速將那小宮女捉住,她來不及驚呼一聲,就被侍衛擰斷了脖子。
我滿腔怒意被死死壓抑在喉嚨處,親眼看着她砸在地上,傘掉落雨中,悠悠然轉了幾個圈……
她的眼睛透過花架縫隙無神地看着我,又透過我。
後來,我知道了。
她的名字叫花枝……
多好聽的一個名字啊。
-3-
父皇病了。
我也病了。
杜妃被母后關進冷宮,但她不哭不鬧。
每日只問一件事情,陛下醒了嗎?
父皇沒醒。
但我醒了。
我急切地抓住母后的手,講那一日發生的事情。
母后靜靜地聽着,她輕輕撫摸我的頭髮,冷靜道:「在你父皇醒來之前,這件事情你爛在肚子裏,以後萬不可對人說出來。」
「父皇會醒來的。」我篤定。
母后沉默了。
她緊緊抱着我,身子輕輕發抖。
「榮華,若有一日,你父皇醒來後變了,你也要將此事爛在肚子裏,你不要慌,不要怕,要記得曾經的父皇曾經教導你的話,千萬不敢忘了,你答應我,答應我!」
我不過遲了一些回答,她的聲音便變得狠厲焦慮。
直到我輕輕點頭,她的一滴淚才重重砸在了我的肩窩裏。
「榮華……我的榮華……蕭郎,你一定要醒來啊!」
後來的後來。
我想了很久,才終於明白,母后和杜妃都在呼喚他們的蕭郎,可他們的蕭郎並不一樣……
-4-
父皇終於醒了。
他醒來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將杜妃迎出冷宮,遷居鳳鸞宮,升爲貴妃。
那是最靠近父皇寢宮的宮殿,大而華美。
從前,母后覺得那裏太過精美華麗,維護起來勞民傷財,便將那裏閒置。
可鳳鸞宮重開了。
那偌大的宮殿遙遙一看,如神仙府邸,水池中霧氣繚繞,蓮花一簇簇開滿池塘,漢白玉臺蜿蜒至池中亭,杜貴妃的笑聲從那裏漾出,驚飛了一池水鳥。
有人得意,就有人失意。
失意的是母后和滿宮嬪妃。
被申斥的申斥,禁足的禁足。
曾經與杜貴妃有齟齬的,都在這幾日得到了報應。
母后領到了一張申斥她失德無節的旨意,命她交出掌宮之權。
她面無表情地交出寶印,便封閉宮門,再不外出。
父皇醒來做的第二件事,便是升杜子國的官,讓他做了尚書令,參議軍國大事,統領六部,直接處置人財物。
他貪腐之事被輕輕一筆帶過,成了過往。
反而從前父皇重用的一些官員則被罷黜流放,抄家滅族。
一時間,京城人心惶惶。
我也失寵了。
我曾經溜出鳳儀宮到父皇的養心殿探望他。
父皇看到我的第一眼,就擰起了眉頭。
他沒有回應我的呼喚,反而細細地看我半晌,眸底難掩厭惡。
「粗鄙狂野,沒有半點兒女兒家的樣子,以後無詔不得來此,去跪在佛堂抄經,收一收你的野心。」
我……有野心?
我怎不知。
跪在佛堂裏一筆一畫寫經的時候,這個問題一直在我腦海裏晃盪。
《心經》二百六十字。
《金剛經》五千字。
《六祖壇經》一萬兩千字。
《楞嚴經》最長,六萬兩千一百五十六字。
這些經文我反反覆覆地抄寫,心中的慾念似乎淡了,野望卻如春草般瘋長。
抄寫經書的第五年,我停了筆,漸漸明白了一件事。
我的確有野心。
那野心在我無情無慾的外表掩飾下爬滿四肢百骸。
這一年,父皇開恩科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學子一舉奪魁,正式走入衆多朝臣的視野。
他叫陸玉璋。
一個從泥濘中走出來的人,歷經坎坷崎嶇,終於迎來大道。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他躍馬揚鞭飛奔向十里輞川,在那裏參加詩會,揚名立萬,贏得了「玉璋公子」的美名。
這一年,還有一個孤女來到京城,意外救下國公府老夫人,被老夫人做主,收在國公名下,成了國公府義女。
她叫宋婉曦。
這段傳奇經歷被衆人頌揚,連我在後宮都聽聞了。
人人都贊國公府有情有義,羨慕宋婉曦福氣深厚。
無人知道,她其實是一代醫聖的弟子,在將來她會靠着一手出神入化的醫術與陸玉璋相得益彰,在京城大放異彩。
男女主登場。
屬於我的劇情似乎開始了。
這一年,我十五歲,該辦及笄禮了。
但坐在主位上等着我行禮的人並不是我的母后,而是杜貴妃。
得了父皇的恩寵,她更加嬌媚,一舉一動散發着華貴的榮光。
她如同一隻嬌氣的貓,慵懶地打了一個呵欠。
她的侄女杜雪芙如今二八年華,時常進宮陪伴她,是她最寵愛的小輩。
杜雪芙越過衆人笑吟吟對我道:「皇后娘娘身體不適,由貴妃娘娘代替皇后娘娘接受公主行禮,公主,請行禮吧!」
不可能!
母后今日難得歡喜,她一早就穿上了皇后華服,等着儀式開始,看我被衆人祝福。
她今早還摸着我的發,說我兒已大,肖似乃父。
我和她都知道,她說的父皇是那個曾經疼愛我,將我捧在掌心的父皇。
她怎會突感不適?
是杜貴妃扣下了母后!
她想要衆人看清楚,誰纔是後宮之主。
即便我是嫡公主,也要對她奴顏婢膝。
杜貴妃神色傲然,脣角掛着淺淺的笑意,目光滿是不屑。
左右命婦林立,雖感訝異,卻垂眸低下頭去,一言不發。
而我的父皇只是神色定定地瞧着我,不滿之意密佈眉宇。
可他來不及說什麼,人羣中就傳來一陣騷亂,無數刺客忽然衝了出來,直擊父皇。
在一個刺客即將刺向父皇時,我拉住人羣中驚慌逃避的杜雪芙,將她推到了父皇面前。
她慘叫一聲,替父皇擋了一刀,倒在父皇的懷抱。
而父皇推開她,拉住杜貴妃驚聲連叫護駕。
我立刻靠向人羣中看似狼狽閃避,實則極有章法的女主宋婉曦身邊,隨着她一起順利逃脫刺殺。
宋婉曦驚愕地看着我,動了動嘴脣卻沒有說什麼。
刺客很快被拿下。
陸玉璋一人憑藉着高超的武藝護住了帝王安全。
很快,一切平息下去。
父皇震怒,調查那些刺客來處,卻驚愕地發現,那些刺客是曾經被杜子國逼得家破人亡的流民,他們自發地聚在一起落草爲寇,習武練劍,就是ṱùₖ爲了手刃帝王,爲家人報仇。
曾經父皇爲杜子國擋下的刀,如今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無比震驚,和杜貴妃爭吵了起來。
高高在上的帝王,似乎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寵妃和她的族人幹了許多惡事,這些惡事多多少少動搖了他的江山。
曾經充滿歡聲笑語的鳳鸞宮傳出了杜貴妃的哭訴聲。
而我則在偏殿看太醫救治杜雪芙。
太醫們束手無策。
杜雪芙的刀口傷在心上,他們沒有把握,差不多宣判了杜雪芙的死刑。
杜雪芙想活。
她流着淚,目光殷切地盯着殿門口。
她在等杜貴妃來救命。
我上前,在她耳邊輕聲道:「貴妃娘娘正在和父皇吵架,可能一時半會兒顧不上你。好可惜啊,你本來被刺得不重,可父皇摔了你一跤,刀口又深了一些,和貴妃娘娘比起來,你什麼都不是,父皇對貴妃娘娘纔是真愛。」
杜雪芙眸光恨恨:「是你,是你推我,若不是你,我怎會如此,我要讓姑父殺了你,讓爹爹殺了你。」
她好蠢。
我喜歡。
我輕笑出聲:「你知不知道,只要我在這把刀上輕輕推一下,你就死無葬身之地,殺我?閻王殿裏等上八十年,你恐怕才能等到我。」
她表情驚恐:「你敢!」
我笑着將手握在刀上。
她眼淚流了出來。
「求求你,不要……啊……」
我快速拔出了刀,在我拔刀的瞬間,宋婉曦走了過來,快速地按壓,止血,縫合傷口……
她的動作有條不紊,行動之間透着從容不迫的美感。
我恍惚了一瞬。
這就是女主啊。
和我真的不一樣。
-5-
那個穿越者父皇曾經給我講的故事裏,我這個惡毒女配是一個倒黴蛋。
我的及笄宴只是一個舞臺,雖匯聚了無數貴人,卻只是爲了讓男女主閃亮登場。
刺客大鬧及笄宴,我無意之間被刺客推倒替父皇擋了一刀,就是這一刀,讓我和淡漠的父皇之間有了情誼,爲我以後得到父皇寵信、爲男主當牛做馬做好了鋪墊。
而男主會勇救父皇,讓父皇看到他文武全才,爲以後統兵打下基礎。
我會因爲他的救命之恩,對他一見傾心,從此淪陷,一次次奉上真心,一次次心狠手辣爲他掃清障礙,又一次次被他以道德之名教訓。
而女主則一展醫術,對我也有了救命之恩,而我忘恩負義,一次次因爲她和男主親近而打壓她,陷害她,最後一次次被打臉,反擊,毒害。
掌握了這些劇情,我也曾想過,是否要走一走劇情,爲父皇擋一刀。
但我想了又想,還是不想這樣做。
那個愛我的父皇千方百計地教導我,就是希望我避開劇情,希望我自強自立自愛。
所以,我永遠也不會去用苦肉計傷害自己的身體。
有一個好身體,我才能籌謀策劃,讓那些刺客悄無聲息地入宮,提早行刺。
杜雪芙這個蠢蛋,是最好的棋子。
她爲杜貴妃冒頭,就要做好被我反擊的準備。
她替父皇擋了一刀,對父皇有恩,我很想看看一門兩寵妃的未來。
杜貴妃若是知道自己有朝一日要和侄女爭寵,表情一定很精彩。
而杜子國,我很想看看,他在妹妹和女兒之間,到底會選擇支持誰。
宋婉曦包紮好傷口走了出來,她神色寧靜地看着我,面上帶着見慣生死的淡然。
我從袖中拿出一個匣子,遞給她。
「這是給宋姑娘的酬勞,希望你喜歡。」
宋婉曦遲疑着打開看了一眼,就迅速合上匣子,眸中狐疑一閃而過,又推辭道:「此物太過貴重,臣女不敢要。」
我淡淡道:「拿着吧,此物留在宮中多年,太醫院無人能用它,送給宋姑娘能讓它物盡其用,也不辱沒了它。」
匣子裏是一株百年仙鶴草,是毒草,也是仙草。
御醫們保守,不敢輕易用這個藥。
而宋婉曦千里迢迢來到京城,爲的就是這一株藥草。
她的醫聖師父當年發現了宮中祕事,假死從宮中脫身,傷了身體,藥石無醫,苟延殘喘地活着。
宋婉曦孝順,研究出了一個藥方,只缺這一株仙鶴草。
在劇情中,她和陸玉璋相互配合,歷經千辛萬苦,付出了無數犧牲,纔拿到了仙鶴草,匆匆帶回去,卻聞聽師父已死的消息。
萬般努力化爲烏有,那是她最艱難的時刻。
陸玉璋陪着她。
兩人感情迅猛增加,結成了生死與共的同伴。
這麼悽慘的事情,我當然見不得。
所以,我一早就準備好了這藥草,父皇希望我一世順遂,現在,我和陸玉璋、宋婉曦都是初次相見,我們沒有深仇大恨,我願意把這善意分享給她。
宋婉曦躊躇片刻,接下了仙鶴草,對我鄭重許諾。
「此物對婉曦的確有大用,多謝公主賜藥,日後若公主有需要,婉曦一定竭力幫公主一次。」
「那太好了,我希望你進宮陪我一年,姑娘可願意?」
我笑盈盈地看着她,目光充滿期待。
宋婉曦氣息一窒,良久才道:「好!」
她匆匆出宮。
當夜就離開國公府,奔赴家鄉。
我則信步走到了御花園的池邊,在那裏撞見了陸玉璋。
陸玉璋正與杜子國對峙。
杜子國大概聽聞刺客與他有關。
他急匆匆趕來,擅闖宮闈,應是想在父皇面前澄清自己。
而陸玉璋則是父皇剛剛任命的侍衛統領,自然要阻止此等逾矩行爲。
杜子國囂張慣了,怎會將一個小小的新科狀元放在眼中,立刻命人扣押下陸玉璋。
陸玉璋被押着跪在地上,滿面肅殺,眸中屈辱。
就在此時,我款款上前。
-6-
我的想法其實很簡單。
劇情中,因爲陸玉璋對我有救命之恩,從此我如忠犬一般對他肝腦塗地。
我很想看看,若我救了ŧúₙ陸玉璋,他對我會做到什麼地步?
就在劍拔弩張的那一瞬,我走上前去,平靜道:「杜大人,恭喜。」
杜子國脣角一絲嘲諷笑意:「哦Ţů₌,何喜之有?」
他老了。
不是從前我在宴會上看到的那個衆人皆醉我獨醒的人了。
他鬢角泛白,眼角皺紋橫生,眉心中間的豎紋添了幾分兇相。
權力迷人眼,一天到晚算計人應該挺累吧。
我面不改色,笑言:「杜小姐捨身爲父皇擋刀,救了父皇一命,父皇安然無恙全是杜小姐的功勞,只不過……」
「不過什麼?」
「杜小姐刀口在心上,雖太醫全力搶救,但終究損及根本,以後身上也會留疤,杜小姐的婚事恐怕會受影響……」
杜子國的神色一凜,很快又鬆懈下來。
他大概想到杜雪芙爲父皇擋了刀,那麼,他刺殺父皇的事自然是無稽之談。
「老臣自有打算,不勞公主費心。」
「我帶杜大人過去,父皇在鳳鸞宮。」
杜子國很滿意我如此識相。
他輕瞥一眼陸玉璋,嘿然道:「陸郎君是新科狀元,但老夫見過的新科狀元有數十人,你猜猜那些人如今都在哪裏?」
他張狂大笑,大步離去。
我對着陸玉璋淡淡一笑,也轉身去了。
大寧開國至今科考五十餘次,有五十多位狀元誕生。
但那些人在朝堂上大多數並沒有走很遠。
有人被貶,有人被流放,有人死了,有人成了庸臣只求活着,還有人成了杜子國的黨羽。
陸玉璋和他們都不一樣。
在劇情裏,他是走得最遠的那個,他踩着我的屍骨,推翻了一個皇朝,踏上了自己的鼎盛輝煌。
如今,我決不允許這種事發生。
我走出很遠,回眸去看,卻發現陸玉璋也盯着我,目光幽深,如同寒潭……
-7-
杜子國拜見父皇,被父皇罵了一個「滾」字。
他乖乖退下,又被父皇一句「滾回來」叫了進去。
兩人不知說了什麼。
杜子國出來後,眼睛微紅,不停地用袖子擦拭眼睛,那一派純良模樣彷彿一朝重回那時少年。
這一場君臣相見甚歡的戲,讓我很是膩味。
父皇對杜家的寵愛一如既往,即便杜家已外戚專權到人神共憤的地步,他也不變初心。
我朝曾有過一段外戚專權的時期,外戚之亂花了十年,才平定下去。
爲避免這種情況再次發生,後來的皇后一律選自平民之家。
我的母后便是一個九品小官的女兒,母后被選爲皇后,外祖父也只是升任了一個從五品的官。
杜貴妃則不同。
她出自延陵杜氏,杜氏輝煌時曾一門三公,她的家族勢力盤根錯節。
按例她不僅不能爲後,甚至不能入宮。
可偏偏她與父皇互生情愫,又歷經生死。
爲了入宮,更是一碗絕子藥喝下去,換來太后准許她入宮的機會。
因爲此事,父皇與太后母子恩斷義絕,自此不復相見。
太后去世時,面朝門口,一直殷切地等待見父皇最後一面。
然而,她並沒有等到。
父皇站在門口,始終沒有跨進去。
太后殯天時,慈寧宮一片慟哭之聲。
父皇也在哭,只不過,他是躲在杜妃的懷裏哭,哭他的傷心難過和心裏跨不過去的那一道坎。
我想,這大概就是穿越者的父皇說的戀愛腦。
在劇情中,我和父皇的戀愛腦是一脈相承的。
可如今旁觀這一切,我只覺冷得慌。
父皇不會不知道外戚專權的可怕。
漢時,呂氏外戚專權,劉氏子孫被屠戮過半。
呂后過世,劉氏反殺呂氏全族,連帶着與呂氏親近的劉氏子孫又遭屠戮。
父皇子嗣不豐,只有一子一女。
其中,最年長的便是我。
和強悍的杜氏比起來,我們微不足道。
我想,在父皇眼中,我們兩個孩子,比起他偉大忠貞的愛情,也是微不足道的。
等杜氏徹底架空父皇,等待我們的只有死路一條,父皇可以天真地相信他的愛情,但我不能相信杜氏。
-8-
杜子國轉身繞去偏殿。
杜雪芙已醒了過來,她哭號道:「是蕭榮華推的我,若不是她,我怎會挨這一刀,她還威脅我,說要殺了我。」
杜子國一把捂住她的嘴:「你給我記住,你是自願爲陛下擋刀的,從來沒有人推你,你明白了嗎?」
杜雪芙還想說話。
我走了進來,向杜子國輕聲解釋。
「杜大人請見諒,當時情況緊急,太醫束手無策,貴妃娘娘正與父皇商議刺客之事,杜小姐喪失意識,我只能拿話激她,讓她有求生之志,好乘此時機拔刀,至於推搡之事,我或許慌亂之中碰倒了杜小姐,但的確並非有意。」
杜雪芙激動道:「你說謊,你根本就是故意爲之……嘶……」
她激動之下,傷口掙裂。
我嘆息一聲,緩緩道:「杜小姐,當時若非我正好帶着宋小姐過來,你的命恐怕已經沒了,我若真想害你,就不會救你,你可以不認我的救命之恩,但不該顛倒黑白。」
我轉身離去。
杜子國信與不信無所謂,我只想讓他知道,在他的寶貝女兒身受重傷的時候,他的妹妹根本就無暇顧及他女兒的生死。
我很想知道,在妹妹與女兒之間,他會怎麼選。
杜雪芙在宮中住了下來。
杜貴妃調撥了六個宮女貼身伺候Ṭű₇杜雪芙。
其中一個叫作花盈的宮女很快脫穎而出。
她待杜雪芙如自家主子,白日裏仔細周到,晚間衣不解帶。
等杜雪芙好了,她瘦了一大圈。
杜雪芙曾問她,爲何如此忠心。
花盈安靜道:「您是奴婢的主子,奴婢對主子好天經地義。」
杜雪芙笑得得意:「你倒是一條好狗。」
她自得地使喚起花盈,在後宮如同自己家一般,脾氣驕傲得比杜貴妃還囂張,被杜貴妃連番敲打了幾次,才收了性子。
杜貴妃已打算在慶賀杜雪芙傷愈的宮宴結束後,送她出宮。
爲此,她特意向父皇求了一道賜封杜雪芙爲郡主的旨意。
一切就緒,只待宮宴。
那日,沉寂許久的皇宮彷彿甦醒了一般,到處張燈結綵,銀光閃爍。
杜雪芙一身粉紅衣裳,頭上靈蛇髻嬌俏動人,眉心鳳凰于飛的花鈿精緻而華麗,手持輕羅小扇,透着這個年紀特有的明豔嬌憨。
父皇含笑連連點頭,不由得讚了一句。
「雪膚花貌參差是,不愧是杜家的女兒。」
杜貴妃笑着笑着,臉上淡了下來。
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膚花貌參差是。
此句出自白居易的《長恨歌》,寫的是楊貴妃。
楊貴妃曾是壽王妃,唐明皇父奪子妻,初時將她養在道觀,後又納入宮中成爲寵妃。
而世人都說楊貴妃長得像唐明皇已故的寵妃武惠妃,更諷刺的是壽王是武惠妃之子。
我不知杜貴妃是否想到此,但她面上明顯不愉。
她年近四十,每日都在喫養顏湯,可歲月無情,美人遲暮這一日終歸要來臨,嬌顏明媚的杜雪芙曾是她無聊宮廷歲月的開心果,但這果實太鮮美反而礙了眼。
她淺淺一笑:「是啊,蕭郎可是想起當年?」
父皇尚無所覺,攬着杜貴妃哈哈大笑:「沒錯,當年你我亦如是,可如今你我都老了。」
杜貴妃的手微微攥緊,那道賜杜雪芙爲郡主的旨意便沒有送出去,只是給了杜雪芙一些珠寶賞賜。
杜雪芙明顯失望,卻只能咬牙謝主隆恩,一杯杯地喝着悶酒。
那一夜,父皇被杜貴妃關在門外,道歉了好久。
他說,自己知道錯了,他不該說那句老了的話。
他說,他的心肝寶貝永遠年輕,老了的是他,他混賬得厲害。
杜貴妃沒理會。
父皇在門外徘徊了許久,喝酒解悶。
然而,他一覺醒來,發現自己的枕邊人竟然是杜雪芙……
清晨第一縷陽光照射下來,偌大的宮殿響起兩聲驚叫。
一個是父皇的,一個是杜雪芙的。
而杜貴妃面色鐵青地站在門口。
她乾脆利索地給了兩人一人一巴掌。
杜雪芙被一頂小轎送出了宮,而父皇神色懨懨地去上朝。
杜貴妃徹查鳳鸞宮,查出來是喝醉的父皇拉着喝醉的杜雪芙談心,兩人最後互相攙扶着回了寢殿,她們曾前去稟報,但杜貴妃的宮門怎麼也敲不開……
那一日,杜貴妃砸了華麗的鳳鸞宮,又哭又笑恍若瘋癲。
她口中反覆念着:
「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哈哈哈哈……蕭郎,我將你盼回來又怎樣,又能怎樣?」
然而,這不是最糟糕的。
最糟糕的事情還在後面。
父皇在朝堂上心神恍惚。
羣臣們趁機讓父皇立太子。
因爲杜貴妃不能生育,後宮中有兒子的只有李才人,而李才人懷孕時,父皇身體裏的靈魂是我穿越者的父皇。
如今他對那個孩子不僅無感,反而深惡痛絕。
在他心中,那是一個別的男人生的野種。
讓他立一個野種爲太子,比殺了他還難受。
可偏偏,他只有這一個兒子。
父皇大怒之下,打了幾個大臣板子。
下朝之後,面對的是被砸了一地的宮殿,杜貴妃跪坐在地,神思恍惚,仿若失智。
那一刻,父皇心疼了。
他流着淚,擁着杜貴妃一起跪坐在滿地凌亂中,鄭重許下承諾。
「我不能給你皇后之位,終究負了你,我向你保證,太后之位一定是你的。」
他當即下旨,賜死李才人,將那個年僅五歲的兒子過繼到杜貴妃名下。
聖旨到了李才人的宮殿。
李才人拼盡力氣掙脫賜死的嬤嬤,跑到母后宮前咚咚磕頭,大聲叫着「救命」。
鮮血很快從她的額上流了下來。
她彷彿不知疼,每一下都磕得無比用力。
鳳儀宮的門開了。
母后身着朝服,端莊華貴地站在門口。
她命人將李才人攙進鳳儀宮保護起來,自己則帶着宮女嬤嬤,一行人浩浩蕩蕩地來到鳳鸞宮。
侍衛將她攔住。
她霸氣地推開人闖了進去。
父皇和杜貴妃正相親相愛互相餵食,母后的闖入打斷了這溫馨時刻。
父皇怒喝:「誰允許你闖入此間,給朕出去。」
母后手中高舉一道旨意,淡然道:「太后所賜懿旨讓臣妾不得不來,陛下可以不認母親,但臣妾身爲兒媳,卻不敢不孝。」
太后,是父皇心中的一根刺。
他沒能見太后最後一面,在孝義上無論如何說不過去。
他面紅耳赤,眸光噴火,卻終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母親並不理會他,而是看向杜貴妃。
「稚子無辜,你搶了他在身邊還要殺他母親,他長大後會恨你,怨你。若他不恨你,不怨你,不爲自己母親伸冤,便是個無情無義的白眼狼,以後自然也不會孝敬你這個養母,即便將來你當了太后又如何,曾經的太后便是你的將來。」
太后的下場,有目共睹。
父皇爲了杜貴妃與她鬧翻,從此死生不復相見,她臨死前眼睛是圓睜着的,這是死不瞑目。
我沒見過太后,卻聽過太后的故事。
母后說,從陛下的角度講,太后棒打鴛鴦,鐵面無情,是個專橫的人。可在其位謀其政,太后在那個位置上,就不能只考慮陛下的喜好,她要考慮的是江山穩固,國泰民安。
她冒着親生子不認自己的風險,也要斷絕杜家的外戚之路。
犧牲小我,成就大我。
是真正有大智慧的人。
母后說,一個人要做些實事,是不可能面面俱到的,選擇了一撥人,就會得罪另一撥人,誰也不能倖免,只看將來這件事是功是過。太后不後悔,娘也不後悔。
杜貴妃氣急。
「張娡,我在宮中專寵多年,可曾對你們母女趕盡殺絕?若非我不能生育,我稀罕旁人的孩子嗎?今日這個孩子我要定了,即便他死,也是我的兒子,本宮不稀罕他的孝順,本宮只要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她瘋了。
母后看向父皇,冷聲道:「陛下當年讓太后含恨酒泉,如今也要讓另一對母子天人永隔嗎?陛下若要殺李才人,那臣妾便是拼死也要將那孩子搶來養在我名下,若陛下免李才人一死,臣妾自願率滿宮妃嬪入尚林庵爲國祈福,此生再不入宮門一步,成全陛下與貴妃一生一世一雙人的佳話。」
她高舉着懿旨,跪了下去。
那一刻,父皇被震撼住了。
我不知他想到了什麼。
他死死盯着母后,良久,從齒縫中擠出幾個字:「朕準了,限你三日內離宮。」
後來,我想了很久,大概想明白了,他或許在母后身上看到了太后的影子。
他怕母后。
因爲母后是另一個他無法打敗的道義的存在。
三日,時間很緊。
但滿宮嬪妃卻如蒙大赦。
或許,和冰冷得隨時可能喪命的皇宮比起來,尚林庵的確是一個好去處。
母后很快就收拾好了東西,她唯一放不下的只有我。
是夜,我和她一起在宮中的小佛堂跪拜,母后盯着佛像出神。
佛像冰冷,無知無識,卻是無數宮人心靈唯一的慰藉。
「你還記得那個父皇嗎?
「他是個好人,當年,他問娘願不願意離宮,娘是動心了的,宮廷寂寞,連樹上長了幾顆果子都是可以拿來消遣的事。
「可娘看着他,說不出口,娘離宮容易,他卻要冒極大的風險掩蓋孃的蹤跡,他纔剛來,接手了一個爛攤子,娘不能拖他後腿。
「娘說沒想好要什麼,他讓娘想好了告訴他,這一想就想了好多年,娘心裏的話沒來得及告訴他,他就走了,轉眼間物是人非。
「如今,我總算能離開宮了,可榮華,你該怎麼辦?以後你會遇到數不清的爲難事,你無依無靠,又該怎麼辦?」
她握着我的手,悲從中來,喉頭哽咽。
我輕輕在她耳邊道:「娘,父皇說過的話,我一直都記得,您和娘娘們放心地走吧,女兒誰也不靠,女兒可以靠自己。」
等你們走了,我才能大展拳腳。
才能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9-
第三日,滿宮的娘娘都來與我辭別,我收了許多小物件。
林嬪的香囊、陸昭儀的畫、何常在的藏書、張妃的小香屏……
諸如此類,擺了滿滿一桌子。
離別時,李才人是被架出來的,她腿軟得厲害,已走不動道,望着鳳鸞宮的方向眼淚長流。
她的兒子——我的二弟蕭紹已被送入鳳鸞宮,當此別離時刻也不能再見一面。
她被攙上馬車,發出一聲極其壓抑的悲鳴聲。
我送她們到宮門。
母后輕輕對我說:「舉頭三尺有神明,你的父皇會保佑你的。」
我點了點頭。
她決絕地放下簾子。
馬車緩緩駛離皇宮,徒留我一個。
晚間。
鳳鸞宮裏,蕭紹哭得厲害。
我提着宮燈求見,被杜貴妃拒絕了。
我將蕭紹常玩的一隻錦緞小老虎交給宮女,讓她轉交蕭紹。
那宮女進去一趟,很快就出來,將小老虎扔進了渣鬥。
「什麼破玩意兒,也值當我送一趟,害得我平白捱了一頓罵。」
那宮女扔完東西很快進去,根本沒有發現我在宮牆外依舊站着。
我身邊的宮女忙將小老虎從渣鬥裏揀出來,拿手絹擦擦,她氣紅了眼睛。
我淡淡道:「哭什麼?這才只是剛開始。」
可我不僅不想哭。
還莫名有點興奮。
可能我天生是當惡毒女配的料,越是這種時候,我骨子裏好鬥的血液越是沸騰。
-10-
宮裏。
蕭紹和杜貴妃鬥智鬥勇。
蕭紹只有五歲,他在宮裏見多了人,並不認生,只要耐下性子多哄哄,自然會認杜貴妃。
可偏偏杜貴妃性子驕矜,她自己都需要父皇時時刻刻哄着,根本沒有多餘的耐心分給蕭紹。
三天時間,蕭紹哭啞了嗓子。
緊接着,他病了。
杜貴妃也憔悴了,情緒激動之下和父皇又發生爭執。
一個孩子,讓鳳鸞宮再無之前的笑語歡聲。
我詢問了幾個太醫,得知蕭紹是飲食不周腸胃有些不適,再則便是心病,這是別人幫不了的,只看杜貴妃能不能真的用心。
若她真能呵護蕭紹過此關,以後兩人自會建立母子之情。
可惜,我又一次想錯了。
杜貴妃離開了鳳鸞宮,只留下一羣丫鬟嬤嬤照看蕭紹。
她自己則住到了父皇的寢宮,成了我朝開創以來第一個與皇帝同寢而眠的妃子。
這是殊榮,也是對規矩的踐踏。
因爲偌大的後宮,只有皇后纔有資格與皇帝同寢而眠,妃子只有侍寢的份。
御史風聞而奏,彈劾杜貴妃的摺子如雪花片一般湧上父皇的桌案。
那些摺子,或勸得文雅,或罵得直白,都在說父皇無德,逼皇后離宮祈福,令後宮無主,妖妃橫行,提醒父皇莫忘了商紂王妲己之禍。
杜貴妃氣得砸了許多東西。
她發完脾氣,又悲傷地攬鏡自顧。
「妖妃,本宮倒是想做妖妃,可本宮現在還有資格做妖妃嗎?」
她身邊的宮女紅了眼睛。
「娘娘,您在奴婢心裏是最美最好的,您待陛下一片真心,若非您乾脆果決,陛下的身體如今還被妖怪佔着,哪裏輪得到那些大臣說話,奴婢看啊,他們就是見不得您好,以前陛下的心上也只有您一個,他們怎麼就不彈劾,非要現在彈劾?都是喫飽了撐得沒事幹了。」
杜貴妃醒悟過來。
是啊,怎麼非要在現在彈劾呢?
有她哥哥在宮外撐着,那些大臣怎麼敢彈劾她呢?
除非杜家出了變故。
她當即命人去杜家查,便查出來一個驚天大霹靂——杜雪芙懷孕了。
而他的哥哥杜子國如今正跪在御書房裏,對皇帝流眼淚。
杜貴妃當即殺了過去,便聽到杜子國嗚嗚地哭。
「陛下,您給個準話,那是皇嗣,奴才不敢不報,更不敢隨意處置,一切都聽陛下的,您讓雪芙生她就生,您讓她死,臣一樣謝主隆恩,只求陛下明示。」
父皇支支吾吾,半晌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吞吞吐吐地吐露了自己的意思。
「你我兄弟一場,我自然不會讓她去死,可月茹怎麼辦?她……她不會同意的……」
杜子國哭得更傷心了。
「哎,臣的妹妹雖被嬌縱壞了,可她一向最疼愛雪芙,絕沒有看着雪芙死的道理。」
「那……那行吧……」
「蕭呈,你敢!」
杜貴妃衝了進去,狠狠地一巴掌打在了父皇的臉上。
杜子國驚住了。
四周的太監宮女齊齊跪下,低着頭氣都不敢出。
而父皇一張臉陰晴不定,他看着杜貴妃那張嫉恨交加到扭曲的臉,冷冷抓住她的手,恨聲道:「杜卿說得對,你就是被嬌慣壞了,來人,將貴妃禁足鳳鸞宮,無詔不得外出。」
杜貴妃不敢置信,她眼尾泛紅,情急之下,脫口而出。
「陛下也不必將我關進冷宮,乾脆將我趕出宮去,從此生死不復相見,那才如了你的意。」
「那便如你所願。」
杜貴妃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會被一頂小轎擡出宮去。
其實她只要拉下臉去,求饒一句,給父皇一個臺階下,父皇就會眼巴巴地將她摟在懷裏哄她。
可惜,她驕傲慣了,也自尊慣了。
畢竟,在她眼中,這整個宮裏其餘的人都沒有自尊。
她也忘了,父皇的身邊可沒有高力士,會那般順着唐明皇的心意,乖巧地提醒他貴妃在宮外缺衣少食,讓唐明皇第二天就迫不及待地將楊貴妃接回宮。
父皇的身邊只有一個德公公。
他在送杜貴妃回宮的當天,就用同一頂轎子將杜雪芙接進了宮。
杜貴妃瞪大眼睛,一口氣將自己憋暈過去。
而已經沒有人將這一切告知父皇了……
-11-
在杜雪芙進宮後,我將蕭紹接到了自己宮中。
德公公親自送他過來。
我請他喝一杯茶,他笑眯眯地接過,難得放鬆地喝了一口。
「上一次在公主這裏喝茶,還是好幾年前了。」
「五年。」
那時,穿越者的父皇還在,他會在下朝後來母后這裏和她一起坐一坐。
我纔剛學了茶道,認真地洗手烹茶,爲他們倒上一杯,順便也遞給德公公一杯。
德公公總會笑眯了眼睛。
「老奴也跟着陛下享福了。」
那時候多快樂啊。
如今我茶藝精湛,但喝茶的人已經不在了。
德公公看着冬日蒼白的天空,眼尾有了點點晶瑩的微光。
他說:「老奴好後悔,那一天,我要是穩穩地扶住陛下就好了,都是我的錯。」
他喉頭哽咽,悲傷地閉上眼睛。
我輕輕拍着他的後背,小聲道:「您沒錯,您也不該扶的,如果扶了,您也不在了。」
我想起了那個叫花枝的小姑娘。
她還是一個小小的女孩兒,卻那麼機靈、聰慧、果決。
如果不是她捨身相救,我也不在了。
杜貴妃既然敢做這件事情,就做好了充分的安排打算。
後來,我無數次覆盤了當日的事情,纔看明白一點:
那一日的侍衛都是精心挑選過的,他們看似捉住了杜貴妃,其實目光一直盯着父皇,若父皇當時沒有暈過去,我相信還會有人給父皇來一下。
-12-
杜雪芙如願進了宮。
她剛開始還收斂,後來發現整個宮中只有她一個妃子,便又重新囂張起來,鋪張浪費,奢華糜爛,比杜貴妃還要華貴。
宮女太監們伺候她一個,比當初伺候整個宮裏的妃嬪都要忙。
當宮女急匆匆地告知我,她在御花園裏教訓蕭紹時,我心中殺意怎麼也剋制不住。
蠢貨有時候還挺煩人的。
我趕到御花園。
杜雪芙正捧着肚子,一腳向蕭紹踢去。
「以後走路看着點兒,不知所謂的東西,碰壞了我,你有九條命都不夠賠。」
我衝過去,一把拉過蕭紹。
杜雪芙那一腳落空,尖叫着差點兒摔倒在地,幸而她身邊的花盈得力,一把穩穩地扶住杜雪芙,她自己反倒被虛胖的杜雪芙壓得憋紅了小臉。
「我的肚子……」
「肚子沒事兒,娘娘莫慌。」
花盈急忙安慰她。
我嗤笑一聲,一耳光抽了過去,「啪」的一聲,打歪了杜雪芙的腦袋。
「她算哪門子的娘娘,這宮裏唯一的娘娘只有杜貴妃,杜小姐,你進宮這段時日,父皇可曾分你什麼封號?誰給你的膽子教訓皇子?」
「你敢打我,我跟你拼了。」
杜雪芙從未受過這樣的委屈,衝上來就要和我拼命。
花盈死死將她抱住。
「小姐,肚子要緊,千萬不要上當。」
杜雪芙似乎醒悟過來,她離我遠了一些,咬牙切齒。
「好手段,你想謀害皇嗣,我差點兒上了你的當,我一定會告訴陛下。」
我搖搖頭,滿臉遺憾,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告訴又怎樣,你能見到父皇嗎?再說了,就算你這胎掉了又怎樣,有人會感謝我的,和那個人比起來,你在父皇心中,一文不值。」
「你……」
杜雪芙氣紅了臉。
我嗤笑一聲,牽着蕭紹的小手轉身離去。
身後,花盈正勸告着杜雪芙。
「小姐,您小心肚子,生氣沒用,咱們還是快想想法子,讓陛下給您個封號,您要抓緊時間,萬一杜貴妃回來……」
「賤婢,我需要你教我?」
她給了花盈一耳光。
花盈閉嘴了。
晚間,我聽聞,她在花盈伺候她洗腳的時候,居高臨下地給花盈道歉。
「那時,我氣急纔打了你一巴掌,這個珠釵,你拿着吧。」
一支珠釵,就抵消了那一巴掌,和花盈被打掉的尊嚴。
有時候,我在想,父皇曾說過的那個時代,是一個夢,還是一個仙境。
真的會人人平等嗎?
真的會打人就是犯法的嗎?
我不能理解。
但我想了又想,若將那個時代的制度引進到現在,恐怕,蕭氏王朝是最先消失的,僅平等二字,就是在與所有的貴族對抗,那樣要付出的代價是無比慘重的。
杜子國隔天送了兩個人進宮陪着杜雪芙,並警告她,他頂多只能再拖住杜貴妃一個月,若這一個月杜雪芙不能想辦法贏得父皇的心,那麼等生下孩子,她的死期就到了。
杜雪芙慌了,她不顧孕期,讓花盈將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在後宮入口處一直等着父皇。
那一日,德公公引着父皇到了那裏,笑道:「當年娘娘時常在這裏等陛下下朝,娘娘對陛下可真是一往情深啊。」
父皇正滿懷感傷,便看到一個女子,穿着杜貴妃最喜歡的胭脂色衣衫,梳着華麗的鳳頭,金釵入鬢,格外靈動,側顏像極了年輕時候的杜貴妃。
那女子微微一笑,低垂了眉眼,柔聲道:「臣女見過陛下……」
父皇晃了晃神。
那一晚,鳳鸞宮偏殿的燈亮了好久。
天亮後,宮中多了一個妃子,叫作雪妃。
杜雪芙不太滿意這個封號,因爲她名字裏就有一個雪字,她更希望要一個別的字,以此展現陛下對她的恩寵。
可惜,並沒有。
天亮後,父皇體內的藥物已經散盡,腦子回來了,稀罕地想起杜貴妃,生怕有朝一日杜貴妃找他麻煩,將光祿寺送來的一衆封號全部劃掉,只隨口吩咐了一句:「就叫雪妃吧。」
-13-
我聽了忍不住笑,給對面風塵僕僕歸來的宋婉曦添了一盞茶。
宋婉曦有些拘謹。
她更不清楚,爲什麼我要讓宮女當着她的面說這些宮中隱私。
我並不多說什麼,問她歸家後的事情。
她稍顯歡愉,臉上神色輕鬆,坦然道:「多謝公主的賜藥,救了我父親的命。」
「父親?」
「是我的師父,在我心裏,他便如我父親一般。」
我「哦」了一聲,笑道:「合該如此,那藥總算有了價值。」
宋婉曦默了默:「公主有什麼需要臣女做的,請儘管吩咐,只要不違背良心道義,臣女一定全力以赴。」
我笑了。
我喜歡她。
她就該如此恩怨分明。
若我真是劇情裏那個在杜貴妃手下討生活的可憐公主,遇到這樣光風霽月,驚豔衆人的宋婉曦,我會喜歡她嗎?
我想,我會羨慕她,也會嫉妒她。
因爲,那個陰暗自卑的我,根本沒有那麼寬宏雅量,能夠和光同塵。
我可能真的會變成那個人憎狗嫌的惡毒女配。
無數個抄寫佛經的日子,我在想爲什麼我對有救命之恩的陸玉璋會肝腦塗地以身相報,對同樣有救命之恩的宋婉曦卻會恩將仇報,恨不能生啖其肉?
我想,這大概就是環境的力量。
是穿越者的父皇所說的無處不在的男權思想的影響。
它會讓你在不知不覺中以男子爲尊,以取悅男子爲己任,讓女子軟下身段,嬌媚了聲音,求得男子垂憐,通過男人擁有尊榮、地位和權勢。
即便我是公主,也一樣逃不開這樣的宿命。
因爲我周圍所有的人都在討好取悅父皇,沒道理我能不受影響。
這種環境影響下,任何一個同齡的女子都變成了競爭者。
她的優秀會吸引寥寥無幾的精英男性的目光,那麼將她打壓下去,就成了許多女人共同的任務。
劇情中,我是惡毒女配一,還有惡毒女配二、三、四……
我們製造麻煩,而陸玉璋解決麻煩,贏得美人心,抱得美人歸。
而這愛是真實的嗎?
故事在皇帝與皇后大婚共享天下中結束,可我總覺得這是個笑話。
便如杜貴妃看似贏了太后,讓父皇接她進了宮,可她在宮中依舊鬥來鬥去。
上有太后的嫌惡,又有母后壓制,下有被父皇因各種原因納入後宮的妃嬪,即便她們無寵,可也終究是父皇一次次不堅定的證明。
反而我穿越者的父皇,他能一次次堅定地將那些讓他選秀納妃的聲音反擊回去。
他當政十年,宮中沒有一個新入的妃嬪。
那十年,纔是後宮真正安樂祥和的十年。
可見,萬惡之因,竟在父皇。
我看着宋婉曦,也毫不矯情地點頭。
「的確有求於你,幫我制幾種藥,我需要隨身帶着,這個不違背良心道義吧?」
宋婉曦笑了。
我也笑了。
她喜歡製藥,在山野間,沒有好藥材練手;在國公府,終究不是自己家。
可在我這裏,她有無數藥材用,而這些都是我做生意得來的錢財。
仔細分析過劇情後,我能夠感受到其中的時代變遷,每種時代變化下,都會有新的賺錢的機會,我在其中遨遊,樂此不疲。
宋婉曦製藥的手藝見長,蕭紹很興奮,時常跟在她身邊看她如何製藥。
宋婉曦也很有耐心,有問必答,順便教給蕭紹許多知識:農人如何耕種,獵戶如何設陷阱,藥農又是如何侍弄藥材,春華秋實,冬裘夏葛,每一樣物件從生到死,都有它的來歷和歸處。
在她口中,天地格外廣大。
我和蕭紹都被吸引住了。
故而,那一日,父皇在我宮外佇立良久,我都沒能及時發現。
父皇目光深沉地瞧着宋婉曦,目中竟然有了驚人的慾望。
遠離了杜貴妃情愛的束縛,他似乎發現了年輕女子的美好。
是時候將杜貴妃接回來了。
只有她才能剋制住父皇。
-14-
德公公紅着眼睛將杜貴妃在尚書府的慘狀一一描述給父皇:什麼沒有新衣服穿啦,每日抱着父皇賜的玉如意悄悄流眼淚,對鏡懶梳妝,憔悴衣漸寬。
父皇眼睛紅了。
「杜子國怎能如此刻薄,那是他親妹妹啊。」
「雪妃是杜尚書的親女兒,妹妹和女兒比……」
父皇憐惜弱小的心又氾濫了,他連聲呼喚着將杜貴妃接回來。
德公公有些爲難:「去接娘娘的人派誰去呢?娘娘一向驕傲,若是沒什麼身份的人去接,丟了娘娘的面子,總不能陛下親去,那也太過隆重。」
「讓榮華去。」父皇指定了我。
我帶着旨意出宮了。
宋婉曦陪着我,而陸玉璋負責開道。
兩人目光相接,只彼此輕輕點頭便再沒有任何表示。
我滿意地笑了。
我幹得不錯。
劇情中兩人這時已結下生死之交,但如今,他們還素不相識。
但我沒有想到劇情影響如此強大。
接了杜貴妃回程的路上,我們遇到了刺殺。
陸玉璋明明衝我而來想要救我,陰差陽錯卻一把抓住了宋婉曦。
兩人都錯愕地滾落在一邊,而我狼狽地一滾,堪堪躲開致命一劍,陸玉璋再次衝過來,才護住了我。
可杜貴妃就沒那麼走運了,她被人刺中了胳膊,眼見要一劍封喉,我將她狠狠一拉,拉到了宋婉曦的身邊。
我想清楚了。
關鍵時刻,只有靠着女主才能保命。
宋婉曦仗義地護住我。
陸玉璋ŧů₀成功擒拿住刺客,當着杜貴妃的面卸掉刺客下巴,拔掉他口中毒牙,這纔開始審問。
狠厲手段之下,刺客招供了。
「我也不知道是誰,主人叫那人竹山先生。」
杜貴妃變了臉色。
旁人不知道竹山先生是誰,但我熟悉劇情,卻知道父皇、杜貴妃、杜子國三人年輕時候各自都給自己取了個雅號。
杜子國的雅號便是竹山先ţū́ₐ生。
除了他們三個,旁人還真不知道竹山先生這個稱呼。
如今,這稱呼從一個刺客口中說出來,對於杜貴妃來說,無疑是致命一擊。
這意味着,她被杜家放棄了。
她的哥哥把寶押在了自己的女兒身上,畢竟杜雪芙年輕,嬌嫩,有孕在身。
一個年老色衰,無法孕育子女,一輩子也不能當皇后的杜月茹,對杜家來說,沒用了。
杜貴妃恍惚地流着淚。
我和宋婉曦騎在馬上,讓她在馬車裏靜一靜。
下馬車時,她已一臉平靜,向我借了梳頭宮女,將自己打扮一新,緊接着,便不顧手臂的疼痛,如少女一般提着裙子,飛奔到父皇的宮殿。
她如乳燕投林一般,急切地擁抱住父皇,哭訴着自己的思念之情。
緊接着,便暈了過去。
這一暈,就被太醫查出來,貴妃娘娘中了毒,這毒再多喝幾天,怕是就要香消玉殞。
父皇震怒。
杜家倒黴。
杜雪芙挨罰了。
而我和宋婉曦都被父皇獎賞了。
你看,女人沒了愛情,就會長出腦子,真是一件好事。
而男人看淡了愛情,就會多喜歡上幾個女人,這是一件壞事。
宋婉曦有點危險。
我本想留她在身邊一年,但如今,卻要趁着父皇將目光放在杜貴妃身上的時候,將她儘快送出宮。
-15-
送她出宮的前一晚,我與她拋卻身份,在夜空下屋頂上把酒言歡。
她說:「公主,你是個好人,我從前對你抱有偏見,總以爲所有的貴人都視人命爲無物,但你不一樣,你有真知灼見,能洞察將來,我從未曾見過一個女子,如你這般果敢聰慧,我很抱歉,曾經將你想得不好。」
我滿心歡愉,哈哈大笑起來。
「這不是你的錯,是這世道的錯,這世上的許多貴人,的確如你所說,草菅人命,枉顧國法。你是醫者,恐怕見多了種種不公之事,但總有一天,我會改變這一切的。」
「如何改?」
她眼睛亮晶晶。
我喝了一口酒。
「讓人人都成爲宋婉曦。」
「人人都成爲宋婉曦……」
她喃喃自語。
宋婉曦自幼孤苦,但幸而遇見了醫聖,被他撿回去當作女兒一般養。
她有氣節,有智慧,有能力,有手段。
若有朝一日,天下女子都如宋婉曦一般,那麼,這天下就是有公道的所在。
我又指着偌大的宮殿讓她看,我手所指之處,是杜貴妃的鳳鸞宮和杜雪芙的蘅芷殿。
「你看那裏,看到了什麼?」
宋婉曦稍加思考,遲疑地答道:「天下最受寵愛的兩個女子?」
我笑了。
「若是最受寵愛,又怎麼會是兩個呢?
「世人都叫那裏是溫柔鄉,可那裏的刀光劍影卻不比任何一場戰鬥差,這是爲了什麼呢?爲了金釵環佩?還是綾羅綢緞?珠釵戴滿頭也不過十幾只,綾羅綢緞再珍貴,也只能穿一身在身上。
「明明她們也有思想,有主見,香香軟軟,也是兩個活生生的人,可偏偏她們能做的只是去爭奪一個男人的寵愛,而男人的寵愛帶給她們的除了外物再沒有什麼。
「她們爭來爭去,就算登上高位,也只能一輩子守在這四角宮牆裏,替她們享受無上尊榮的是她們的父兄子弟,跟她們其實沒有一文關係,可一旦家族零落,第一個受到影響的又是她們。
「你再看看那裏。」
這一次,我指的是冷宮方向。
「你知道那裏關過多少失寵的妃子嗎?
「禁宮建成百餘年,那裏關進去過二百多位妃子,真正犯了錯的不足三成,大部分是受了家族牽連被關押進去,榮華富貴他們享了,可被罵妖妃、禍水的卻是她們。
「更可怕的是連她們自己都這樣認爲,明明不該如此的啊!」
宋婉曦沉默了:「殿下……我從未想過這些問題。」
我看着遙遠星空,淡淡道。
「你該好好想想了,宋婉曦,你該想想你的將來,是做下一個醫聖,還是做某一個人的夫人。
「若你做了某一個人的夫人,那麼,將來你所有的豐功偉績,都是你夫君的。
「人們提起你不會說一聲宋婉曦如何如何,而是會說某某人的夫人無比厲害,你會被模糊了姓名,沒有了聲音、相貌和來歷,只能在某本醫書的縫隙裏提起你是某宋氏。
「若你更厲害一點,製作出一味藥劑可以流傳百世,那麼,你猜,那藥劑會被冠以誰的名字?是你宋婉曦,還是某一個男人?」
我站起身,神色悲憫地看着她。
她眼角微紅,懂了我的話。
「公主,女子沒出路了嗎?」
「有的,將來一定會有的,但目前,宋婉曦,你要擦亮眼睛啊,不要被一點兒小恩小惠打動,不要被外物所迷惑,衡量人生價值的從來不是那些看得見的東西,而是看不見的東西,時間、精力、愛和信任,這些纔是真的,永遠不會隨着時間消逝的。」
-16-
宋婉曦離開了。
偌大的宮闈,只剩下我與蕭紹相依爲命。
他到了該讀書的年紀,父皇還沒有爲他安排太傅。
杜貴妃和杜雪芙鬥得你死我活,父皇已經有很久沒去看過杜雪芙了,聽聞杜雪芙氣得差點兒動了胎氣。
等杜貴妃站穩了腳跟,想將蕭紹接回去。
蕭紹抱着我的胳膊哭得一抽一抽地。
我很心疼,看向杜貴妃。
她臉色蒼白,避開我的目光,幽幽道:
「我會對他好的,那件事讓我明白,孩子纔是最要緊的,我一身榮辱以後都在他身上,我會學着做一個好母親。」
「他有自己的母親。」
「蕭榮華,別以爲你救了我,我就不會收拾你。」
我笑了,笑得憐憫。
杜貴妃怒了。
「放肆!」
「杜貴妃,你有沒有想過你爲什麼不能生……」
「閉嘴,你閉嘴!」
杜貴妃突然發瘋。
孩子,是她心頭的刺啊。
我一聲長嘆:「人們都說,太后是個好人。」
「難道我就是惡人嗎?我陪着陛下出生入死,爲他籌謀,爲他跪着求父親,爲他忍受種種刁難……」
「還爲他一劑藥毒死了皇爺爺。」
杜貴妃驚恐地看着我,失了聲。
她一步步後退,驚愕我知道得爲何如此多。
其實不難猜,宋婉曦告訴我一些,從劇情中知道一些,便能拼湊出事情的真相。
宋婉曦的師父是一代醫聖,但醫聖是拿藥材養出來的,不是憑空隨隨便便得來的,天下藥材最多的便是皇宮。
他來到京都,進入皇宮,日子過得逍遙自在。
直到有一天,他發現皇爺爺竟然中了毒。
他只是神色微變,就被人盯上了。
最後,不得不假死脫身……
此事,太后應該有所察覺,所以,在杜貴妃要入宮的時候,她才如此決絕地制止。
因爲,若杜家敢毒死皇爺爺,那麼,總有一天,也敢對父皇下手。
杜貴妃只要生下孩子,杜子國恐怕也會讓父皇悄無聲息地死去。
可憐,父皇根本看不透。
他和杜貴妃或許都是戀愛腦,可以爲了愛情生生死死,不能允許自己純潔的愛情被質疑和玷污。
但杜子國不是,他是野心家,一個無比清醒的野心家,他家祖孫三代都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
杜貴妃倉皇失措轉身就走,只要她去向父皇告狀,我的死期恐怕就到了。
我淡淡道:「杜貴妃,旁人的孩子是養不熟的,其實太后給你留了一條路,當時,你只要耐心一些,就能從太后那裏拿到解藥,生出自己的孩子,可惜啊……」
「你說什麼?」
她驟然停步,猛地轉身。
我舉起一枚藥丸,平靜道:
「太后不讓你入宮,真的是怕你嗎?還是怕你身後的杜家?
「若你的父兄當時真的爲你考慮,他們會自請離開京城,安安生生做個富家翁,按照父皇的秉性,不會對他們不好,可偏偏,你父兄選擇了高官厚祿。
「你以爲絕子藥是太后出給你的難題?你錯了,那是太后出給杜家的難題。你的父兄爲了自己的前程,早在二十年前就放棄了你。」
杜貴妃崩潰大喊:「你騙人!」
「那你知道太后是誰家女嗎?」我冷眼相看。
杜貴妃啞然。
我一步步上前,走在距離她一步路的地方,輕聲道。
「太后是天下聞名的趙家女,她的家族是百年世家,她與皇爺爺相識後,彼此鍾情,卻格外剋制,拋情斷愛,自請爲尼。
「但她的父親疼愛太后,果斷辭官,帶着全家離京,開辦書院,教書育人。
「這纔是真正疼愛女兒的家族的做法,而不是明知皇室忌憚外戚專權,卻偏偏既要又要,天下沒有這麼便宜的事。
「這解藥給你,但蕭紹要留在我身邊,尚林庵也請你不要再刁難,那些女子一生無恩寵,已遠遠比不過你,請你放她們一條生路。
「不過,貴妃娘娘,杜家已經有了杜雪芙,他們是不會讓你生下孩子的,你好自爲之。」
我牽着蕭紹的小手,轉身離去。
我能感受到背後杜貴妃的目光,格外刺目。
她從齒尖逼出幾個字。
「你在挑!撥!離!間!」
我笑了。
是啊!
我是在挑撥離間。
十幾年過去了。
太后自然不可能給杜貴妃留下解藥。
但我說它是太后留下的,那就是太后留下的。
人們都說,太后是個好人,可也沒說太后就不是個壞人。
她該在懷疑兒子弒父的時候,就查下去,然後廢了皇帝,而不是僅僅只是怪罪到杜貴妃的身上。
但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侷限性,站在如今,我看到的是這樣,但在當時,真實情況是怎樣的,沒有人能知道。
或許那已經是太后在當時的時局下能做出的最好的決定,畢竟,權力從來不在女人手中。
但不管怎樣,是非成敗總是要留給後人評說的。
-17-
杜貴妃得了解藥,對我寬容了許多。
我可以自由出入宮闈了。
我查了陸玉璋的排班,知道他的行程,便常常讓他帶着我出去玩。
於是,在男主路經的地方總會發生各種意外。
我們遇見了被人暗算的侯爺,陸玉璋救人,得到感謝的是我。
「多謝公主相救,微臣感激不盡,這枚玉佩還請公主拿着,若有需要,公主可來找微臣。」
我自然地回禮謝過,坦然接受了對方的信物。
路遇中毒的小將軍,陸玉璋負責引開敵人,我拿出宋婉曦做的解毒藥丸塞到了小將軍的嘴裏,對方睜開眼睛,第一個看到的人是我,對我露出了感激的微笑。
很好,深情男二的救命之恩,他該不會忘恩負義吧?
後來,還遇見了異國的王子,他本該與陸玉璋做拜把子兄弟的。
但我在發現他的身份的時候,第一時間讓陸玉璋將人拿下,關在了大理寺。
又說動父皇讓人拿着這位王子的畫像,從他的國家那裏換來了無數的錢財和好處,此事竟成了父皇在位時爲數不多的功績中,最值得稱讚的一句。
王子被釋放的時候,恨恨地盯着陸玉璋,恨不能殺之而後快。
我躲在人羣中,悄悄地裝死。
恩我得了,仇落在陸玉璋的身上,再沒有比這更好的事情了。
陸玉璋感覺到不對頭。
因爲他身上的傷越來越多,而他得到的感激很少,報復倒是不少。
他奇怪地看着我,幽幽道:「微臣總覺得殿下有事瞞着我。」
他其實想說的是,和我一起出去總是很倒黴吧?
嗐!
他還不知道自己是男主,這些其實都是他的機遇。
救下重臣,對將軍有恩,和異國王子交好,還有一個醫聖弟子的未婚妻,這些都是劇情中他的根基。
但現在,都沒了。
怪誰呢。
只能怪這世道啊。
畢竟,和高位者在一處,低位者做得再多,都是高位者的功勞。
我所做的,只不過就是站在他的身邊,僅此而已。
靠着這些恩德,我順利爲蕭紹請到了聞名天下的何先生爲太傅。
父皇聞言大喜,畢竟,這是從前他都請不來的智者。
他對蕭紹更看重了。
杜雪芙急了,她在宮中大發脾氣,打罵了幾個宮女,連花盈都捱了打。
七月十五的時候,下了雨。
花盈舉着傘,站在角門處呆呆地出神。
連我站在她身後,她都不知道。
我打開角門,站在了宮道上,當年一牆之隔,父皇摔在這頭,花枝摔在那頭。
父皇的腦後流出了血,花枝的額上流出了血。
都很紅。
這紅色隔了十多年,依舊沒有褪色。
因爲,我們都記得。
默哀過後,我們各自離開,擦肩而過的瞬間,花盈低聲道:「杜雪芙動手了。」
「你疼嗎?」我問。
花盈愣了愣,笑了:「不疼的,奴婢好開心。」
「你保重!」
三日後,杜貴妃的藥膳裏再次發現了絕子藥,她大哭着質問父皇。
「陛下,爲什麼哥哥還不肯放過我?當年爲了杜家,我自願喝下絕子藥,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轉機,他竟然爲了自己的女兒還要再害我一次,難道我就只有死路一條了嗎?」
父皇心疼極了,禁了杜雪芙的足,還藉着一件小事懲治了幾個杜家旁支。
杜子國急忙進宮請罪。
他請完罪後,拜見杜貴妃,陰森森道:「沒了杜家撐腰,你什麼都不是,你以爲扳倒了杜家,你會有好日子?」
這是正式撕破臉。
杜貴妃看着眼前無比陌生的哥哥,只面無表情道:「你做初一,我做十五罷了,我沒有那麼心胸寬廣,可以以德報怨。」
杜子國拂袖而去,然而,他剛出宮,就被陸玉璋當場捉了。
他破口大罵:「黃口小兒,老夫有從龍之功,你敢捉我?待老夫上告陛下,必殺豎子以解恨。」
陸玉璋面無表情地宣讀聖旨。
聖旨說得明白。
杜子國貪腐造成建在綏陽的皇祠倒塌,倒塌之地露出一塊巨大牌位,上面寫:木土之災,爲禍千里,黎民之血,蒼天不受。
綏陽是蕭氏先祖起家的地方,故而,皇家祠堂有兩個,一個在京城,另一個便在綏陽。
杜子國領命修建皇祠,祠堂卻一朝坍塌,這個罪過,說動搖了皇朝根本都不爲過。
聖旨中還說了一件事,那便是蓮河又決堤了。
上一次,蓮河決堤是杜子國貪腐,穿越而來的父皇想要狠狠地懲罰杜子國,杜貴妃魚死網破推倒父皇,讓杜子國逃過一劫。
那次的事情,父皇輕輕揭過,撥了款項讓杜子國重修堤岸。
但貪官就是貪官,過手的銀錢不拿似乎就活不下去。
於是,時隔五年,蓮河又決堤了。
而這一次,決堤的河中湧出一塊大石頭,上面寫着:杜氏不死,蓮河不寧。
兩件事情併發,連老天爺都幫不了杜子國了。
烈火烹油一般的杜家倒下了。
全族抄家,九族斬首的斬首,流放的流放。
杜貴妃聽聞消息,失魂落魄。
「我沒想如此的,我沒想的,爹……娘……哥哥……」
她向宮外衝去。
卻被侍衛攔住。
她又衝向御書房,跪在門外哭喊着。
「陛下,您不是說只是罰罰哥哥,爲什麼要滅我全族,爲什麼?」
她的哭喊聲格外慘烈。
父皇在書房裏很是尷尬,因爲御書房裏還跪着幾十位大臣。
杜貴妃錯怪父皇了。
父皇不想殺杜子國。
可這幾十位大臣卻聯合皇族宗室拿出了宗法壓制父皇,若父皇非要一意孤行,今日不是死幾十個大臣,便是另立新君。
那倒的可是皇祠啊!
但凡不是皇祠,杜子國都能逃過一劫。
大臣們鐵了心,生怕父皇耳根子軟,受了杜貴妃的蠱惑,硬是在御書房裏跪了父皇一天,直到杜家滿門行刑結束,衆人才從御書房裏魚貫而出。
杜貴妃掙開侍衛衝進御書房,便看到父皇軟倒在龍椅上,惶惶如喪家之犬。
「子國……沒了。」
父皇失聲痛哭。
杜貴妃失望透了,她狠狠給了父皇一耳光。
「哭,你只知道哭,當初你弄不過太后,弄不過大臣,如今也護不住我家,你這窩窩囊囊的樣子,哪裏像個皇帝,爲什麼我會看上你,爲什麼?」
沒人知道答案。
愛的時候無比愛,恨的時候也格外恨。
兩人從愛侶到怨偶也不過短短几年時間。
就在這時,德公公跌跌撞撞地闖進來。
「陛下,雪妃娘娘小產了……」
「什麼?」父皇驚了一下,一口血噴了出來。
杜貴妃被嚇了一跳,身下流出了一抹血紅。
-18-
一夜之間。
杜貴妃小產。
杜雪芙小產。
父皇急怒攻心,臥倒在牀。
太醫來了一茬又一茬,父皇始終不見好轉。
我不知道他是在悲傷杜貴妃的孩子,還是悲傷杜雪芙的孩子。
可能都有吧。
但無所謂了。
杜貴妃和杜雪芙都不在乎他了。
勸父皇立太子的摺子又裝了幾籮筐。
父皇顫抖着嘴脣。
「這些佞臣就見不得朕好,朕遲早被他們氣死。」
父皇還遲遲下不定決心立蕭紹爲太子,可這個時候蕭紹也病了。
因爲有人告訴他李才人死了。
尚林庵又高又冷,在龍山之巔,那裏常年霧氣環繞,進出極不方便。
尼姑們需要自己砍柴,擔水,生火,做飯。
李才人砍木頭的時候,不小心落入獵人的陷阱,被夾住了腳,等被人發現的時候,屍身已經涼了。
蕭紹聞知消息,哭得傷心欲絕,轉眼就病倒了。
這病來得又急又快,很快,人就渾身出疹子,高燒不退。
父皇終於良心發現,來看了一眼。
等太醫說,是急症,會傳染。
他又一臉晦氣地離了好遠。
蕭紹挺了七天,閉上了眼。
他小小的身體變得冰冷,太醫建議趕緊送出宮去埋了,免得疫病在宮裏傳開。
當天夜裏,他就被人裝在小小的棺材裏,抬了出去。
宮中一連失去了三個孩子。
父皇傷心欲絕,說,這難道是上天在懲罰朕嗎?難道是因爲朕當年做了錯事……
他再次口吐鮮血,一病不起。
偌大的宮殿,竟然只剩下我一個健康的主子。
羣臣慌了。
開始上書父皇從旁支找幾個孩子養在宮中,將來好選一個立爲太子。
而這個時候,母后回宮了。
與她一同回來的還有幾個被貶斥罷官的老臣,那些老臣一回來,就四處拜訪官員,遊說名士。
等到上朝那日,母后端坐在龍椅旁的鳳座,而我則侍立一旁。
大臣們感覺不妙,卻還是照常上書詢問立太子一事。
被罷官的老臣們沉默不語。
母后也沉默不語。
而那些大臣則爭論不休,爲選齊王之子,還是趙王之子鬧得不可開交。
偌大的金鑾殿像個菜市場一樣。
我默默地記着衆人的言語,從中判斷他們的屁股到底是坐在哪邊。
良久,母后拍案而起,冷聲喝道:「你們真當陛下後繼無人了嗎?五年前,陛下曾親口說過,他的繼承人無論男女,才德兼備者可居太子或太女之位,你們都忘了嗎?」
衆人一愣,目光幽深地放在我身上。
如今,父皇明面上的子嗣只剩下我一個。
我站了出來,對衆人行了一禮。
「諸位大人,榮華在此向諸公行禮,懇請諸公助我一臂之力。」
「可……可……你是女子……」
我笑了。
「女子又如何?」
他們怒了。
「女子爲帝,聞所未聞,牝雞司晨,禍亂朝綱,定然天怒人怨。」
「女子如何綿延子嗣,生出來的孩子是異姓人,蕭氏江山難道要亡於女子之手嗎?」
「臣等只遵陛下旨意,若無陛下旨意,便以祖宗規矩辦事。」
我一條條反駁。
「遠古時期,便是女子爲尊,姜嫄履巨人足跡而生周朝祖先,周以姬爲姓,便是最好的明證。
「秦祖先女修吞玄鳥之卵生下大業,爲嬴氏,嬴字中間亦是女字。姜、姚、安、晏、婁、嫪皆爲女姓。
「諸卿口口聲聲從無女子爲帝,何以看不見你們本就誕於女子腹中?
「再者,女子生下的孩子才能保證血統純正,男子當真能保證嗎?便如趙大人,聽聞卿家子與卿長相毫無相似之處,卿可能確認那孩子就是卿之子?」
反對最激烈的趙大人冷聲道:「臣滴血認親過,那孩子與臣之血迅速相融,毫無凝滯。」
「哈哈哈哈,滴血認親?來人,端一碗水來。」
很快,有太監端來水。
在我言語刺激下,趙大人與那太監各自滴入一滴血,兩滴血很快相融。
太監嚇壞了,看着趙大人驚愕不安。
「趙大人,咱倆年歲相當,你不可能是我爹啊,我……我更不可能是你爹了,我十一歲就入宮了。」
趙大人面紅耳赤:「胡說八道什麼,這碗水有問題。」
我冷笑道:「這水的確有問題,只要本宮願意,可以讓天下任何兩個人的血相融,同理,即便是親生父子,本宮也有辦法讓兩人的血永不相融。趙大人,你還覺得男子可保證血統純正嗎?」
「這……嗐!」趙大人一甩袖子,羞惱不已。
我笑道:「身爲男子想分辨孩子是否自己所生,毫無辦法,可女子肚子裏生出來的,便一定是自己的孩子,趙大人還是回去查查,那孩子到底是誰的,若查不出來,本宮可助大人一臂之力。」
趙大人再也待不下去,甩袖負氣離去。
而我又看向衆人,目光一一掃過,笑容意味深長,許多人不禁低下頭去,汗流浹背。
其中一人挺身而出。
「公主不必爲難我等,只要有陛下旨意,臣等絕不再說二話。」
「不錯,臣附議。」
「臣附議。」
一時間,滿堂附議之聲。
他們知道這五年來,父皇有多厭憎我,有多不將我與蕭紹看在眼中,根本不可能將皇位傳給我。
可他們失策了。
他們不知道,母后和我等的就是這一刻。
母后拍案而起,從袖中霸氣地拿出一個卷軸,高聲冷喝:「小德子,宣旨。」
德公公快步出來,動作麻利地打開聖旨,朗聲念道: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之長女榮華人品貴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統,着繼朕登基,即皇帝位……」
聖旨宣讀完畢。
殿中一片混亂。
「不可能,這絕不可能,這聖旨是假的。」
德公公含笑將聖旨拿下去一一傳閱。
所有人都呆住了。
因爲聖旨本就是真的。
舉頭三尺有神明,那聖旨就藏在佛堂的樑上。
我在那裏度過了五年歲月。
熟悉那兒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
佛堂的樑上曾爬進去過一隻狸奴,無聊的歲月裏,我拿着食物引誘它下來,它一個跳躍,搶走了喫的,卻報恩一般地將聖旨撞了下來。
我微小的野心,在看過這張聖旨後迅速滋長了起來。
原來父皇覺得我可以當女帝。
原來他那麼地喜愛我,那麼地認可我。
原來他也曾害怕自己突然穿越而來,忽然有一天也很可能穿越回去,故而做了種種安排。
他那麼好……
那我更不能讓他失望了。
我一點點地謀劃着,想着如何才能成爲一個大女主,如何才能爲天下女子另尋一條出路。
想來想去,發現只有自己如父皇所說那般登上高位,纔能有可能在這封閉的時代做出一點兒什麼。
而今天,我來了。
走了五年的路,終於在今天到來了。
聖旨傳閱完畢,衆人面面相覷。
有人反對,有人沉默。
也有人發聲……
「臣等謹遵陛下旨意。」
「臣遵旨……」
越來越多的人附和。
終於最後一個站着的人跪了下去。
我在母后的注視下,坐上了龍椅。
母后笑了,德公公笑了,那些曾被罷黜的老臣笑了。
可我笑不出來。
看似我贏了,其實並沒有。
他們屈服的是五年前父皇留下的一道聖旨,是對父權的肯定和尊崇,而不是因爲我本人。
但只要我在位一天,便會一刻也不停歇地朝着這個目標努力。
-19-
登基那日,我頭戴冕冠,身着玄衣,一步步登上寶座。
四周羣臣叩拜,頌揚之聲不絕於耳。
祭拜先祖,忙完典儀,我緩步去往後宮。
杜貴妃鬧騰着要見我,我帶着花盈怡然前去。
她一見我,便大罵亂臣賊子。
「他是你父親!」
「又如何?」
我忍不住笑了,「貴妃該慶幸ţű̂ₜ,我不願敗壞我曾經的父皇的聲譽,不然,如今父皇的名聲可該不好聽了。」
「你知道還如此對你父皇,簡直畜生不如!」
「貴妃,生恩不如養恩大,只管生不管養的才叫畜生不如。」
她憤然不語。
杜雪芙一把掀開她,向着我身後的花盈求救。
「花盈,我知道你是個有本事的,求求你,看在主僕一場的份上,向陛下美言幾句,放了我。」
她咚咚磕頭。
卻被花盈一腳踢開,如她曾經踹翻無數宮女那般。
她驚愕不已,面容扭曲,又很快收斂,變得一臉諂媚。
花盈定定地看着杜貴妃,冷聲道:「當年角門處,娘娘推倒了陛下,還順手殺了一個小宮女,娘娘可記得那小宮女的名字。」
杜貴妃顯然沒了印象,她冷冷道:「一個賤婢而已,死就死了。」
花盈被氣笑了。
「可尊貴的娘娘,杜家就是我們這些賤婢在後面推波助瀾,才全家滅族的。」
「是……你?」
杜貴妃回過神來。
她的眼眸從震驚漸漸變得不可置信,又變得恨不能殺了花盈。
她一定想明白了。
想明白爲何杜雪芙會莫名其妙和父皇滾在一起;爲何自己會被送出宮,久久不見父皇來接;爲何父皇明明喜歡的是她,卻還是會再次上了杜雪芙的牀。
甚至,再往前推,及笄宴上的刺殺恐怕都有貓膩。
再往後推,從杜家返宮時莫名其妙的刺殺,被當着她的面嚴刑拷打的侍衛,以及杜雪芙的陷害和她的懷孕……
一環環陰謀詭計讓密不可分的兩個情人,有了隔閡,猜忌。
最終,互相利用,滿盤皆輸。
她憤怒地撲了過來。
「是你,是你們,爲何要害我?爲何?我只想讓我的蕭郎回來,有錯嗎?有錯嗎?」
幾個嬤嬤將發狂的杜貴妃摁住,她死死地瞪着我們,一臉癲狂。
我淡淡道:「你看,這就是我們的區別,你看到的只有父皇,我看到的除了父皇還有黎民。你喜歡的究竟是父皇,還是父皇的權勢帶給你的便利,你可以用一輩子的時間去想。」
我轉身離去。
花盈冷聲道:「娘娘,您有一輩子的時間記住我姐姐這個小人物的名字,她叫花枝。」
香花盈滿枝的花枝。
她緊跟我的腳步,一起走進融融的陽光裏。
身後傳來杜貴妃咬牙切齒的聲音。
「我不會如你願,杜家女寧可一死,也不會苟活人世。」
「不,姑姑,我想活,求求你讓她們放了我,求求你……啊……」
杜貴妃擰斷了她的脖子。
杜雪芙軟軟地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片刻後,一具屍體躺在華麗的鳳鸞宮,從此,一個新的冷宮誕生了。
父皇聞知消息,嗬嗬幾聲,瞪大雙眼一口氣沒喘上來,暈了過去。
無數太醫出沒他寢宮,一碗碗湯藥灌下去,父皇始終半死不活。
我守在殿外。
忽然,天上一道彩雲籠罩天空。
我若有所感,急忙守在父皇身邊,便看到這個憔悴的男人緩緩睜開了眼睛,他目光迷茫了一瞬,便溫柔地注視在我身上。
「原來是,我的榮華啊……你長這麼大了,真好,真好,你終於是個大……女……主了……」
他的聲音隨着手一起砸落在牀。
我驚叫出聲,瞬間淚流滿面。
御醫在搶救。
母后匆匆而來,卻只看到一具冰冷的屍體。
她隱忍多年的眼淚如決堤一般洶湧而下。
急急趕來的大臣面面相覷,不明白爲何先前還無比冷漠的我和母后如今這般悲痛欲絕,只有那些曾經被罷官的臣子似乎領悟到什麼,也一起紅了眼睛。
世事滄桑,悲傷滿懷。
能一起話淒涼的那個人終究永遠不在了。
-20-
父皇祭日的第一年,我出宮拜祭。
等到達地方,一對母女已牽着手在陵園外等着。
曾經的李才人——如今的李汀蘭牽着兒子的手遙遙向我招手。
改名爲李紹的蕭紹飛奔而來,撲進我的懷裏,甜膩地叫着:「姐姐,姐姐。」
我摟住他,看向他身後不遠處的何先生,何先生看向李汀蘭的目光格外溫柔,李汀蘭微微紅了臉, 躲躲閃閃。
李紹悄悄在我耳邊道:「我想讓何先生當我爹爹, 可孃親不願意, 說要爲父親守三年,可父親有什麼好的, 我想不通。」
這個小可憐兒,從沒享受過一天穿越者父皇的愛,所以不知道他的好。
可我都記得,會一輩子記得。
我笑:「那你可要好好學, 若你不好好學,你娘會認爲先生沒本事,故而趕走先生……」
李紹點頭如搗蒜。
我鬆了一口氣, 內心很感謝宋婉曦。
她不愧是天生的醫者。
當年她師父研製的假死藥, 傷及自身,才能順利逃脫。
可她研製的, 無絲毫後遺症,李紹如今沒有一點兒不好的地方。
祭拜完畢。
互相拜別。
各自走上不同的道路。
前方京城, 偌大的江山等着我治理, 我躍馬揚鞭奔向那裏, 不求功在千秋,只求活在我治下的黎民在當下能過得很好, 很好……
-21-
坤元三年, 女帝在宮中設女官, 女官在宮中任職滿三年, 可擇優下放至地方爲官。
此制度初時被極力反對。
然而, 多年後,那些女官各憑本事做出政績,一步步升往京城, 其中出了許多能臣干將, 爲後人所稱道。
因女子可爲官,可振興家業, 送女子讀書者越來越多。
坤元五年, 宋記製藥研製出可解風寒之藥,救無數人性命, 宋記家主宋婉曦被人稱頌爲「活菩薩」, 朝廷嘉獎, 封她爲仁義侯, 爲皇朝第一位女侯爺。
此舉大大提高了女子地位, 女帝特頒旨意,凡民間有能人者,不論男女,一經認定, 皆可獲得朝廷嘉獎……
坤元六年, 女帝在各地興修刑法碑, 將律法刻於碑上命人大肆宣揚律法,民衆知律法,以此駁斥權貴, 權貴多有所收斂,民間風氣爲之一新。
坤元九年……
後來的後來,人們稱此爲「坤元盛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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