驟雨再臨

很多年後和陳述重逢,當時被衆人奉爲神祇的少年,坐在我身邊看完一整場日落。
「說到底那時候好像代表了太多人的理想狀態,被認爲無往而不勝,以至於忘記了我也只是個普通的學生,會遲到,會沉迷遊戲,會上課跑神,會有人類平庸而氾濫的缺陷。」
他這樣說。

-1-
我出發去臨川的決定做得很倉促。
很長的時間裏我沒有事情可做,去年我寫了一本書,大火後給我帶來了很高的收益,同時也將我置於了一個進退兩難的境地。
我遲遲不能再落筆,好像最濃烈的情感已經盡數傾注乾淨,再提筆只覺得無力。
聽聞臨川風景秀麗,去旅行一趟也是好的。
兩個小時後我開始慶幸那一瞬間的動念。
隔壁的座位沒有人,我以爲這趟旅途都不會有,誰知下一站停靠時,它的主人便姍姍來遲。
一隻白淨纖長的手把桌板拉下來,公文包被隨意地擱置下,屬於座位主人的氣息被夾在空調冷風裏,緩緩地流淌向我。
不濃烈,很乾淨。
大腦先我一步掉進普魯斯特效應的陷阱,我聞見這個氣味,也看見這個人。
有,好多年沒見過了。

-2-
好像每次在快要忘記的時候,就要做一場有關於陳述的夢。
緩和的,淺淡的,奇異流淌過那些氾濫可陳的日子。
抗拒不了,好像對上這個人眼睛的時候就沒辦法拒絕,所以哪怕夢境裏劇情一遍又一遍歸零,我還是要落入愛上他的必死結局。
那算什麼?沉默寡言者對光芒萬丈者的投誠?國旗下演講我總聽的比誰都認真,努力抬頭的瞬間眼睛被陽光刺激得發疼,它平等跳躍在每個人的瞳孔,偏只有臺上的少年生了一雙世界上最好看的眼睛。
他眼中的華彩來自於對生活永遠葆有的自信與底氣,我則來自於永遠發光的他。
循規蹈矩的日子裏少有一些衝動的瞬間,路過他的時候假裝抬手接起電話,支支吾吾講一些沒所謂的話,其實手機界面停留在攝像。餘光捕捉他的同時鏡頭也在捕捉,區別在於眼睛無法刻錄成像,這時候我感謝科技。
臨近畢業的時候終於不甘心那人只停留在模模糊糊的鏡頭裏,於是近乎破釜沉舟地要搏一把。那時候教學樓掛起很長的條幅,從六樓垂下來,蕩在風裏,寫着拼搏百天贏理想未來之類的話。
未來是可以贏得的,但陳述大概不可以。
南中有條栽滿柳樹的小徑,我在猶豫的時間裏把它們數清楚,一共 33 棵。
第 26 棵的時候我終於攔住他,講了一段語無倫次的告白。
我不知道陳述高中三年,走在路上被攔住多少次,又在這條小徑上聽過多少心意,從第一棵到第 33 棵,從南門到北門,我只是那些數據裏輕描淡寫的一筆構成。
他很耐心地聽完,給我一個不痛不癢的婉拒——幾乎是必然結局。
我人生裏一敗塗地的瞬間太多,也許這個瞬間並不能算作什麼。
那天差點要扔掉寫滿陳述日記本,走到垃圾桶邊上的時候沒忍住,痛痛快快哭了一場。
很挫敗,但知道這就是大部分人該有什麼的結局,因爲知道所以更加挫敗。
想要成爲那種所向披靡,心想事成,心事有落腳點,情緒有承接者的人,真的需要一點運氣。
陳述那天晚上在做什麼?
後來兜兜轉轉看見別人的朋友圈,那天他去了朋友的生日聚會,照片裏他戴着彩色的紙帽,笑得很燦爛。
好吧,我跟自己說,失戀而已,寄予希望在別人身上本來就是場賭博,而失敗是賭徒的必然命運。

-3-
從這裏到臨川,高鐵三個小時。
八點到十一點。
陳述落座的瞬間我渾身緊繃,手腳都找不到合理的放置位置。
要說什麼嗎?沒有膽量,沒有話題。不說什麼吧,強烈的不甘又由心底生髮,好多年不見,怎麼就這樣把人放過。
七零八碎想了很多,期間思維跳轉到等下拆餅乾的時候要不要遞給他一塊,又後知後覺,哦,陳述不愛喫甜的。
該死的,怎麼記得這樣清楚。
一些打字的輕微聲響傳進耳朵,我無法自控地去推敲那些停頓與擊打背後構成的含義,直到陳述突然開口。
「你——」他轉過頭,溫和朝我笑了笑,「不好意思,想問下你有沒有充電器?」
他向我舉起手機,漆黑的屏幕倒映出一個呆愣的我。
「手機沒電了。」他這樣遺憾說着,眉頭微微皺着,嘴角卻是上揚的。
我記得這個小表情。
哪一年?哪個季節?總之記憶猝然一下跳出來,片段裏他跟朋友坐在食堂裏,帶着這樣的表情挑出盤子裏的胡蘿蔔。
「哦,有的。」
我遞給他。
他微笑着說謝謝,低下頭給手機充電。
我呆呆地看着他,心跳怦然,又無端起了惆悵,命運安排這樣一場巧合,但充電器能夠讓黑屏恢復光亮,卻不能讓已經被挑出的胡蘿蔔回到碗裏。
好吧,結局就到這裏,這三個小時,這同陳述距離近到只有一臂的旅程,這譁然的,意外的,不受控的重逢。
但——他抬頭時看了我一會兒,罕見地發了呆。
「怎麼了?」我僵着嗓子發問,出口時詫然,這聲音竟不像我。
廣播裏輕柔的女聲播報着實時天氣:「現在時間是 20:34,氣溫 24℃,多雲,預計一小時後部分地區出現降水,如有出行計劃請記得帶傘……」
要下雨了嗎?
陳述的瞳孔裏有一瞬而過的閃動光影,隨後他的視線後移,落在我身後的窗戶。
我後知後覺剛纔是閃電映在他眼裏。
「嗯……說起來挺奇怪的。」陳述收回視線,笑了笑,困惑真實浮現在他眼裏,讓他的形象從一個疏離有禮乘客裏抽離出來,變得更加生動。
「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他謹慎地問我。
我恍惚覺得剛纔那道閃電是不是其實沒有被隔絕在窗外,而是真切地劈壞了我的腦子。
不然怎麼會出現這種類同幻聽的時刻,他說記得我——怎麼可能?

-4-
「南中,」我輕聲說,「我們是校友。」
循規蹈矩的答案。
「這樣,」他恍然大悟,眼睛彎起來,「那很有緣分。」
如果要相信緣分的話,那我們畢業多年還能在一趟高鐵上座位相鄰,這緣分委實深得足夠讓我的少女情懷死灰復燃。
他饒有興致地打量我,看上去很像是思索我在他海馬體裏因何留下位置,但我寧願他別再想起來。
「當年衆多表白者之一」這樣的身份,不上不下,才最尷尬。
「總覺得很模糊呢……」陳述笑了笑,沒再死磕下去,「能不能請問你的名字呢?」
又一波閃電侵襲人間,轟鳴聲經過玻璃的阻擋,傳進耳朵裏的聲響是悶的。
一切都被傾盆大雨前的潮溼侵染,車廂,座位,陳述說話時吐出的氣息,以及停在我舌尖,尚未滑出的音節。
「江雨,」我說,「我叫江雨。」
名字是最短的咒語,我帶着期冀道出,等這兩個字在陳述脣齒間走過一遭,好像就被賦予了別的含義,更新鮮,更動聽。
「江雨,」他若有所思點點頭,「那麼是在雨天出生的嘍,像今天這樣。」
我悶悶地嗯一聲。
「不過這雨真的很突然啊,等下估計不好打車了……」他的視線越過我去看窗外漆黑而喧囂的夜,眼裏有很明顯的擔憂。

-5-
陳述說,此行是去出差的。
「形勢有點差勁,希望這次順利吧。」他無奈地笑笑。
我人生裏從未設想過某個瞬間能和陳述坐在一起,作爲同車的陌生旅客,聽他講那些我未曾聽聞也未曾見證的日子,它們可能是華麗也可能是頹靡,排列在一起構成幾年後全新而未知的陳述。
「那麼畢業後去了哪裏呢,」我裝作不經意地發問,「好像很少看到你的消息。」
裝作輕鬆這樣問出,其實後來那幾年總在關注他的動向,和老同學聊起高中的風雲人物,自然而然地把問題引向陳述。
「你還記得以前學校裏那個很帥的男生嗎?叫陳述。」
她們會略一思考,然後說,陳述在做什麼?聽說他大學裏特別積極,但最後沒有讀研。你問爲什麼?好像是當時家裏出了點事吧,總之就很突然地出來工作了。
陳述的手機一直在響。
「抱歉。」他略帶歉意彎了彎嘴角,「我回一下消息。」
那些消息有語音也有文字,聲音混雜在並不算安靜的車廂裏,聽不真切,陳述低頭打字的時候那一場大雨終於傾盆而下。
潮溼和悶熱如同黑夜一樣籠罩世界,輕柔地,連綿地,毫無保留地。
他接了個電話,聲音壓得很低。
「快到了,嗯,在下雨……等會兒到了我再給你發消息……」
我愣愣看着窗外,很突兀的,一把傘撐開在腦海裏,連同它裹挾着的回憶,洶湧而來。
「你剛纔問我什麼?」
陳述放下手機發問。
「啊……」我搖搖頭,「你帶傘了嗎?」

-6-
梅雨季的日子總像蒙着一層薄霧,望不到頭。
偏偏那一天就是忘記帶傘,也偏偏放學時剛好下起了雨。
去圖書館避到八點多,雨勢絲毫沒有減小的趨勢,索性硬着頭皮要衝出去。
當巧合發生的足夠多,那麼下一個好像也就沒那麼突如其來。
下到一樓時在大廳角落看見背身立着的高瘦男生,那時候還不知道那是這一屆新生裏鶴立雞羣的存在,只是覺得,啊,這個男生——單憑背影就可以成爲很多人的青春吧。
窗沒關嚴,有風滲進來,颳起他的襯衫衣角,也撥亂他溫軟的碎髮。
像是沒想到圖書館裏還有人,他回身時眼裏有很明顯的錯愕。
也是了,今天週五,一般不會有人在學校逗留到現在。
「快要閉館了。」他站在樓梯下,抬頭看我,聲音帶着少年特有的清冷。
我一瞬慌亂起來。
「啊,那個,但是,」視線越過他,我望見雨滴砸在玻璃上四濺開的水花,只好誠實道,「但是雨還沒停。」
「停不了的,」他耐心道,「你沒有看天氣預報嗎?」
我躲開那視線,又忍不住抬眼瞥上去,這番拉扯暴露內心慌亂,沒看天氣預報算是大錯誤嗎?好像不是,那下意識地躲避心虛是因爲什麼?
那時候還不知道喜歡是一千隻蝴蝶撲飛在心臟裏,只是手足無措到以爲自己患了心跳頻率失調症。
「我這裏有傘,」他笑了笑,「你拿走吧。」
我才發現他腳邊放了一個書包,他從裏面取了把傘遞過來,那傘卷得工工整整,像剛卸下包裝一樣。
「但——你怎麼辦?」
「我嗎?」他愣了愣,旋即輕笑了下,「沒關係,我有兩把。」
看見我疑惑的表情,他露出那種有點孩子氣的得意:「我週五會在這裏值班,在位置上備了傘。」
我接過那把工工整整的藍色雨傘,摩挲了下手柄,指尖感受到微涼。
「我怎麼還給你呢?」
他往後一靠,抵住牆,長腿微曲着,額髮下一雙明亮溫和的眸子。
「高一九班,陳述。」
後來找別人打聽,被朋友大驚小怪發問「你怎麼會不知道他」,然後傾瀉一堆這個人的優秀事蹟,聽得我心驚。
悸動萌了一點小芽就被我按回去,那是下意識的膽怯與自我否定。
卻又在聽聞下週他要做國旗下講話時,無法自制地要努力抬頭,連綿多日的梅雨季終於結束,那天早上有很久違的暖陽,強烈到刺眼睛。
最前方的少年握着話筒,手裏捧着打開的文件夾,低頭時神情認真。
想成爲話筒,想成爲演講稿,想成爲他口中吐露的漢字,想成爲與他有關的一切。
陳述,我是那麼難以忘記你,實在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與心動有關的最初體驗,全都因你而起。

-7-
「帶傘?」他流露出點小挫敗,但卻依然笑着,「沒有看天氣預報,實在沒料到——畢竟下午還很晴朗。」
無傷大雅——甚至根本算不了什麼要緊的改變,只不過是當年會問「你沒有看天氣預報嗎」的少年,現在連自己也不會去注意天氣了。
「你帶了嗎?」他問。
「沒有。」
「一會兒可能不太好打車,你要去哪兒?」
見我愣了愣,他緊跟着解釋:「我朋友來接我,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可以送你。」
好。
心裏的小人一遍遍叫囂着,好,我願意,我接受,我不介意。
想要和這個人待久一點,再久一點,那種澎湃而潮溼的悸動,哪怕隔了幾年光陰,再次降臨時仍舊和突發暴雨一樣來勢洶洶,無法抵抗。
我沒帶多少東西,只推着一個小行李箱,下了高鐵跟在陳述身後,走了幾步後他迴轉過身,向我伸出手。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我鬆開了拉桿。
他拉住行李的動作輕鬆得像是那裏面空無一物,其實我裝了很多書,應該還……挺沉的。
只是對我來說吧。
陳述比從前高了很多,我跟在他身後,仰頭看他的背影,能找到一點少年時期的影子,更多寫着的是他後來我無從參與的人生,它們把這個人塑造的更具體,更成熟,也離我更遠。
走到出站口的這一段路行人川流不息,所有身影在我眼中都是模糊背景,只有一個陳述是清晰的。
而後視野中心的人腳步停下來,回身看我,溫和地開口。
「我走得很快嗎?」
我愣怔了下,搖了搖頭。
「走我旁邊吧,人太多,別丟了。」
大廳里人聲鼎沸,這句低沉有力的話卻毫不費力進了耳朵。
好吧陳述,其實你有時候可以不那麼好心的,只是在高鐵上遇見的普通校友,相視一笑而後寒暄幾句,也比眼下這種情況更讓我好受一點。
因爲我清楚地知道,所有一切都是短暫而逝的花火,你送的傘,你的婉拒,你的邀請,那些隱藏其下的體貼與善良,只不過是你人格中自帶的閃光,卻很容易讓人沉溺其中,誤以爲它們可持續供給。
不可能的,今晚結束,連這偶然發生的小概率重逢事件,也不可能再降臨一遍了吧。

-8-
編輯告訴我籤售會開在臨川,我鬆了口氣,不用到處跑,總歸是省了一堆麻煩。
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不想離開吧。
和陳述待在同一座城市什麼的,聽起來就吸引力十足。
雖然我不知道他出差要待多久,但翻他朋友圈動態,他在電視臺,大概是做編導一類的工作,總部在首都,但工作原因經常要各地跑。
陳述的朋友圈很有意思,可能是職業原因,他在拍照方面很有想法,一朵頭朝下的梧桐花,一條穿着紅格衫的小狗,還有他所形容的,「落在屋頂瓦片上很像奏樂的雨聲」。
高鐵臨別那天加的好友,那天回去,我翻他的朋友圈到半夜兩點,翻來覆去睡不着,手機貼在心臟位置,好像這樣就可以無限貼近那個未曾見證過的,鮮活生動的陳述。
這樣也很好,我還可以看看他的生活。
看看我曾經喜歡的少年,依舊擁有對生活的浪漫情懷。

-9-
我住的民宿在郊區,集市區太遠,索性籤售會頭一天就趕過去住酒店,以免耽誤第二天的安排。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親眼看到自己的照片出現在商場電子大屏上,還是沒忍住想要低頭跑走。
照片是前幾天拍的,在民宿一樓的茶屋取的景。我實在不習慣面對鏡頭,表現出些許抗拒。
攝像小姐姐一直面帶微笑鼓勵:「寶貝兒,你真的很漂亮,不看鏡頭也沒關係,保持這個側面,對對對,看遠方,特別有氣質。」
我搭在桌上的手握緊茶杯,幾個侷促的瞬間過後,她說「好了」。
我感覺我獲得了重生。
挑的時候又出現了分歧,我喜歡那張側臉的,攝像小姐姐卻傾向於看鏡頭的那張。
「你沒覺得這張特別漂亮嗎?」她託着下巴端詳我,「我發現你的眼睛很有——」
停頓一會兒,她福至心靈鼓起了掌:「對對對,故事感!」
我沒懂也沒看出來,她點了點照片,感嘆道:「真的很棒啊這張,你看着鏡頭,明明什麼也沒說,我卻覺得那裏面有很多故事,浪漫的,安靜的,溫柔的——像你的書一樣。」
她轉過來,微笑着看我:「我真的很喜歡你的書呢。」
最後還是用了啊,那張照片。
我站在樓下抬起頭,現在是晚上八點,電子屏在夜色裏過分亮眼,上面的人既熟悉又陌生。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脫去校服那層皮膚,小女孩兒長大成爲女人,區分不在於是否化了妝,穿了高跟鞋,又或者燙了捲髮。
單看眼睛就已經不一樣了啊。
手機在包裏震動,提示我有電話進來,我低下頭匆匆要滑開,卻在看到姓名的時候呆愣住。
好像突然不認識字了一樣,遲遲不能確認那個姓名背後的含義,卻又沒辦法否認,因爲是我親自一個字一個字打出來的備註。
從聽筒裏傳出來的聲音顯得些許陌生,明明前幾天剛剛聽過。
「喂?」
帶一點顆粒感,像沙子滑過玻璃,順順暢暢進了耳朵,尾音微微揚起,說這話的人一定在笑吧。
我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卻只發出來一個無意義的單音節:「嗯。」
「我在中心廣場這裏,」陳述那邊聽起來很嘈雜,喧鬧的講話聲和商場雜七雜八的音樂混在一起,他的笑意卻通過聲筒傳達得分明,「你猜我看到了什麼?」
我幾乎是瞬間揚頭四處張望,擠進人羣之間,視線來回搜尋,想要發現那個熟悉的身影,同時不忘詢問:「看到了什麼?」
今天也並不是什麼節日啊,怎麼會有這麼多人……我費勁地穿梭在人羣裏,形形色色的身影在眼前晃個沒完,那種大海撈針一般的心情從未如此具體。
其實只要講一句「我也在,好巧,你在哪個位置」,一切問題就迎刃而解,但偏偏固執地想要靠自己去發掘答案,好像這樣就可以證明些什麼。
但證明什麼呢?命運嗎?
像小時候那樣,和一道難題死磕,明明答案就在手邊,賭了氣偏不去看。
自己做出來的難題就是不一樣啊,那麼自己找到的人也很不一樣吧。
這個城市太大了,每分每秒都有重逢和分離在發生,緣分的翅膀扇一扇,無數個擦肩而過的瞬間裏就有人墜入愛河。
那麼我在這成千上萬的人中恰好找到了你,實在很了不起吧。
氣喘吁吁停下來,廣場上燈火通明,眼前來來往往的行人從未斷過,偏只有一道身影定在那,很堅定地,不曾移動。
像他在我整個羅曼史裏的位置一樣,未曾撼動分毫。
陳述站在廣場另一端,像剛纔的我那樣,也像一些駐足抬頭的行人一樣,看向那個巨大而醒目的電子屏。
「看到你的海報了,原來你是作家啊。」他這樣講着,沒把視線移開,笑意在嘴角泄露。
我努力嚥下因爲奔跑而起伏的喘息,卻又因爲緊張而喉頭堵塞。
被發現了。
烏龜可以縮進龜殼,那我應該去哪裏躲藏呢?耳朵已經紅到發燙了。
「籤售會是明天嗎?祝一切順利。」陳述的祝賀聽起來真心實意。
我大窘,想要道出自己就在他不遠處的事實:「其實我……」
「嗯?」
算了,見面也無非是寒暄幾句吧。不知道對方接下來安排的時候貿然出現,說不定還會製造不必要的麻煩。
突然就泄了氣,覺得宿命論完全是牽強而美麗的假說。
「沒什麼,」我輕聲說,「謝謝。」

-10-
籤售會上來的大多都是女孩子,有的遞來香香的賀卡,有的送上一個小娃娃,時不時要求合照。
我陷入這種流程裏,有些應接不暇。
送走穿 Jk 的小妹妹,下一位讀者把書推到我面前。
「想籤什麼?」我沒抬頭,下意識發問。
停頓了片刻,也許不是很長,但對於這種快節奏的流程來說也算意外,我目光抬到一半時已發覺這是位男性,再往前看,就對上了陳述低垂下的含笑雙眸。
「你——」我瞪大了眼,「你怎麼來了?」
陳述今天穿着衛衣牛仔褲,乍看上去好像還是當年那個高中生,隊伍裏因爲這樣一位顏值突兀的讀者已經起了一陣喧譁,只是我剛纔沒察覺。
「江老師,」他很自然地開口,指尖點了點扉頁的空白位置,「麻煩也給我寫個 to 籤吧。」
說完笑起來。
我握着筆的手陷入不知所措,匆匆低頭做出要落筆的姿態,悶聲問他:「想寫什麼?」
陳述微微彎下腰,以使我能夠在嘈雜場館裏更清楚聽見他的聲音。
「書裏有句話我很喜歡,就寫那個吧。」

-11-
爲什麼開始寫作啊。
某天下班路上下了場很大的雨,昨夜新開的桂花打落一地,馥郁寫進雨的涼意裏。
原來秋天已經到了。
仔細想來整個夏天我都沒有好好去感受,包括早已經結束的春天,提起來能夠講的好像只有工作,它們排在一起擠掉我對生活的熱情。
只是那樣一個契機而已,一場雨。
我寫了一個故事,關於主人公對自由的找尋。
我不知道她最後有沒有找到,故事的終點是她坐上綠皮火車去旅行,初戀情人打來電話,跟她講:「別去想明天。」
「書裏面有句話我很喜歡,就寫那個吧,」陳述輕聲說,「別去想明天。」
這句話我寫過很多遍,因爲是書裏的經典臺詞,所以很多讀者都來要這句話的 to 籤。
潦草的,認真的,黑色的,藍色的,橫排版,豎排版,寫太多遍了。
陳述的名字也寫過很多遍,還在高中的時候,因爲要做計算題所以草稿紙總是用得很兇,買那種大厚本,草綠色的紙頁。最後紛繁的公式裏總要夾一些陳述的姓名,有的是發呆時無意識寫下的,有的是做題做崩潰的時候,寫出來鼓舞自己。
明明都是做過太多遍的事情,甚至可以形成肌肉記憶了,奇怪,落筆的時候還是寫錯,一個突兀的槓立在那,跟我這個人一樣不合時宜的手足無措。
「我給你換一本吧。」我抑制住那種想要流淚的衝動,抬頭對陳述說。
「不用,」他拒絕了,「沒關係的。」
他說沒關係。
陳述啊陳述,你真是——狡猾。
明明已經將有關於我的那點陳芝麻爛穀子忘得一乾二淨,偏偏又要同我產生交集。十年如一日的貼心友好,像人羣裏的太陽。
而我也完蛋得很徹底,我早知道的。
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讀我的書,那個講「別去想明天」的初戀情人,其實是以你爲原型。
他給了主人公很多力量,像你一樣,儘管無知無覺,但在某些時刻真的照亮了我。
這樣也沒關係嗎?倘若你知道,眼前這個不算熟悉的校友懷揣的所有心事,這樣也沒關係的嗎?
我死死咬住下脣,低頭把那句話完成,不想要失態,起碼不要在這個人面前。
簽完他拿起書走了,看起來還有話想跟我說,但後面排隊的人還有很多,於是對我搖了搖手機,意思是手機聯繫。
排在他身後的是個小姑娘,大概是放學後趕過來的,還穿着校服,一張臉滿滿的膠原蛋白,還是青春年少、無限可能的年紀。
「姐姐,」她觀察了下我,小心翼翼發問,「你眼睛紅了。」
我用了那個蹩腳的理由。
「沒事,睫毛掉眼睛裏了。」

-12-
陳述的背影消失在門口,手機震動,收到他發來的一條微信,簡單幾個字。
「等你結束。」
不是第一場籤售會了,以往這樣忙上一下午,結束時往往腰痠背痛,拖着疲軟的腳步回家,只想一頭栽進柔軟被褥。
好像還沒有人會說,我等你結束。
不論多久,我就站在這裏。
我走出書城時晚霞已經收場,高遠的天空染上一層灰濛濛的暗藍。
視線拉近,陳述站在不遠處,靠着玻璃門低頭看手機,那一瞬間很像高中的時候,他也是這樣漫不經心倚着牆,抬眼時薄脣吐露「高一九班,陳述」。
「陳述。」我這樣叫了他一聲。
仔細想來這個名字並不常從我嘴裏吐露,不過兩個字而已,從滾燙的心尖抽離,溫度過高以至於過不了喉,於是總死在半道,未能來人世走一遭。
記憶裏我點點頭說記下了,卻忘記告訴他我叫江雨,就這樣匆忙離開;記憶外陳述因我這一聲呼喚而抬頭,投以爽朗一笑,像我們已認識許久一般熟稔道一句「結束了啊」。
我揚起嘴角,對着陳述點點頭,說一句「結束了。」
他朝我走過來,13 步,我默默數着,直到我們的鞋尖停在一個禮貌的距離。
我才發現他手裏端着杯咖啡。
「現在喝咖啡?」我看了眼時間,不得其解,「晚上還睡得着嗎?」
他摸了摸後腦勺,露出無奈的笑。
「沒辦法,實在太困了,」陳述微微彎下身,向我指了指眼下,「是不是有黑眼圈?」
他彎腰便離我近了一點,我呼吸一窒,手腳都僵住,哪裏還有空看他的眼睛。
「昨天熬夜了嗎?」我問。
「是啊,看書,一直到凌晨三點。」
什麼書?誰寫的?我忍不住好奇,又憋住了發問的衝動,畢竟,太隱私了吧,好像不太禮貌。
陳述看了我一眼。
「一起喫飯吧,你想喫什麼?」
「嗯……火鍋吧。」
幸運的是沒有排號就直接進去了,服務員拿來菜單,陳述讓我來選。
「我不喫辣的,」我躊躇着問他,「你要,鴛鴦鍋嗎?」
「不用,」陳述搖搖頭,「選你想喫的,我都可以。」
我在菜單上勾了幾下,察覺到陳述一直盯着我。
「怎麼了?」
「沒什麼,」陳述搖了搖頭,竟然笑了笑,是我不懂的意味,「我只是在等。」
「等什麼?」
陳述一手支着頭,好整以暇看着我。
「嗯……等你什麼時候問我,」他笑着說,「剛纔在書城門口,你明明想問我看了什麼書,卻憋回去了。」
我大窘:「你怎麼知道?」
「太明顯了,」陳述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你那時抬了眼,有一個要開口的起勢。」
我下意識垂了眼,再抬時對上他的視線,話又憋了回去。
如果這麼能揣度人心,那我還是不要多看了。
如果回憶起我就是多年前表白的那個人,陳述大概會貼心地疏遠,畢竟是早已被否決的選項。
像現在這樣,在陌生的城市相遇,以老同學的身份短暫交流一場,過後相忘於江湖,成爲通訊錄裏躺屍的好友,至少也有一點回憶可留。
「我看的是你的書。」
陳述突然開口。
我猛地抬頭:「啊?」
「知道你是作家之後就找來看了,很好看,所以纔會停不下來,以至於熬了夜。」
「我很喜歡你的文字。」
陳述這樣笑着說。
被誇了啊。
落筆時未曾料想到有一天陳述會看到——不對,也許想過,當時私心甚至想把初戀情人的名字寫成陳述,想着萬一呢?萬一他哪天讀到,會不會有幾秒鐘突然笑出來,奇怪這種撞名事件怎麼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今天居然成了真。
我想起陳述今天推過來要簽名的書,忍不住懊惱,怎麼第一筆下錯了,偏偏劃了道槓。
「其實今天找你也是有一件事情,算起來我也挺不好意思,但還是鼓起勇氣來問問。」
什麼?
火鍋煮沸了,熱汽氤氳,我隔着霧氣看見對面陳述突然正色的臉,他眼中摻雜着期翼與問詢。
「我們臺裏最近在做一檔紀錄片,你有興趣——來錄一集嗎?」

-13-
陳述後來給我發了詳細資料,大概就是一檔作家的訪談節目,以穿插在生活場景的形式錄製。
要面對鏡頭啊……
退出文件,對着聊天框裏陳述問詢的話語,狠不下心說拒絕。
我實在是很乏味的人,與其說是安靜不如說是逃避型人格,置身喧鬧與擁擠的時候,熱情就被吸去了無人之地。
但想要與陳述產生交集的渴望,在那些猶疑面前反覆打轉,吵得我整個頭都痛起來。
屏幕亮了,陳述發了新的消息。
「你可以慢慢想,無論什麼樣的答覆我都沒關係。」
快要熄屏的時候我又把屏幕按亮,反反覆覆盯着那條消息,白底黑字,恍惚間覺得好笑。
所以說命運玄妙,我當年攔住陳述要表白的時候,實在沒料到很多年後,會有一個時間節點,是陳述在等待着我的答案。
凌晨才遲鈍地編輯了回覆:「如果錄製的話,什麼時間呢?」
我在臨川只是做一次短期旅行而已。
抱着手機等回覆,後來迷迷糊糊睡着。
早起醒來的時候在枕頭下面找到它,一邊唾罵自己成爲手機可恥的奴隸,一邊迫不及待按亮屏幕。
「一週後,可以嗎?我們需要一些前期準備工作。」
「順便告訴我你想要在哪裏錄?上次聽你說想要爬亭鬱山,我覺得是個不錯的選擇。」
「另外,以後早點休息啊。」

-14-
亭鬱山是臨川有名的景點,只是我來參觀的這個時間點正值旅遊淡季,那天又是工作日,實在沒有什麼遊客。
這樣也好,我暗暗鬆了口氣,畢竟後面跟着幾個扛攝像頭的工作人員,總覺得太招人耳目。
陳述正在後面跟工作人員商議事情,微微低頭做出認真傾聽的姿勢,同時翻看比對着手裏的文件夾。
他今天穿了黑色的登山服,袖子挽起來,投身工作的時候散發出那種嚴謹而細緻的氣質,我覺得很新奇,是我沒見過的那種狀態,忍不住一直盯着看。
「江老師跟陳哥以前認識嗎?」
我循聲望去,是節目組安排採訪我的小記者,年紀不大,笑容甜甜的。
此刻對方正擺出八卦的預備神態,連耳邊的碎髮都散發着躍躍欲試的氣息。
我反應了一下小記者口中「陳哥」所代指的對象。
「啊,你說陳述嗎。」
「是啊,」她笑起來眉眼彎彎,耐心跟我解釋,「陳哥工作經驗豐富,人又很靠譜,我們都這樣叫他。」
「上次錄節目威亞出了問題,有嘉賓受傷,我當時還是個實習生,遇到這種事簡直要慌死了,陳哥打了急救電話,又聯繫各種公關,整個過程有條不紊,」她嘰嘰喳喳的聲音突然變成喃喃低語,臉上浮現出那種嚮往的神態,「真的帥死了。」
我笑起來。
我能夠想象,畢竟陳述過去就是活在老師口中沉穩有禮的好學生。被口口相傳的神話是有次大考他遲到,錯過整場英語聽力,卻仍在在那次聯考中拔得頭籌。
不論是心態還是實力——都實在恐怖得髮指。
但眼下杵在面前犯花癡的小朋友——
「你喜歡他?」
小記者驚恐地擺手:「沒有沒有!那肯定不是喜歡,只是——對前輩的尊敬?大概是也想成爲那樣獨當一面的人吧——再說,我有男朋友的,江老師你不要亂講啦。」
她話音落下的時候陳述也剛好在旁邊站定,臉上帶點笑意:「在說什麼?笑得這麼開心。」
小記者露出那種在偶像面前的羞澀與緊張,實在太可愛。我笑着搖了搖頭,問他:「什麼時候可以上山?」
他抬腕看了一眼時間,用很確定的語氣開口:「那邊還需要調一下設備,我們十分鐘後出發。」
山裏霧氣重,今天又是多雲天氣,沒走多久就覺得肺裏被飽蘸水分的空氣充盈地沉甸甸。
小記者在我旁邊,時不時問些問題,都是提前告知過的,答起來並不費力。
「那江老師近期有寫下個故事的想法嗎?能不能稍稍透露一下呢?」
眼前這段路太陡峭,我又分出些心來思考提問,下意識停了下來。
「下本書啊……」
在前面開路的陳述停了下來,踢開腳下的碎石塊。
我沒有抬頭,視野裏他的腳尖轉了個方向,朝向我的位置。
修長有力的手擱淺在我面前的空氣中,耐心十足地等我造訪。
「這段路有點陡,我拉你一把吧。」
他的聲音聽起來和山裏溼潤的風一樣,微涼。
只是出於善意的幫助而已——我把手搭上他的掌心,輕聲說謝謝。
我的私心在無人知曉的角落偷偷狂歡,隨便吧,反正沒有人窺探,那麼就當做一次牽手好了。
過了那段路,他很自然地鬆開手,溫暖一瞬落空。
山間的風灌進空落落的掌心,我突然想起了被晾在一旁,已過時限的提問。
「下本書啊。」我捏了捏小記者尚帶着嬰兒肥的小臉,笑得雲淡風輕。
「就寫一個——關於命運的故事好了。」

-14-
我的計劃是在山上露營一晚,可以看看星空與日出。
扎帳篷的時候出了點意外,小記者把手給劃傷了,坐在一邊悶悶地嘆氣。
「我今天真是太沒用了啊啊啊啊!」她抱着頭抓狂,「像個廢物一樣爬到一半就氣喘吁吁,累死累活苟到上山,又看不懂帳篷的說明書!」
她情緒飽滿的樣子讓我一下沒忍住笑出聲來,腳後跟絆到什麼東西,失去平衡要摔一跤。
「小心!」
預想中的慘案並未發生,有人在危急關頭扶住了我的肩膀,他身上好聞的味道撲過來,連同那句心有餘悸的「幸好」。
我轉過身來說謝謝,同時看見了身後一塊突出來的硬石——就在我即將倒下的位置。
陳述一臉後怕。
「剛纔真的很危險。」
「所以謝謝你,」我笑了笑,「你反應好快。」
他摸了摸脖子,顯得有幾分無所適從,但很自然地接過我手裏的工具:「還沒搭好嗎?」
他瞥了眼旁邊小馬紮上坐着的小記者。
小姑娘瑟瑟發抖,抬起自己貼着創可貼的右手,顫顫巍巍道:「我去看看他們在煮什麼喫的……」
「跑得真快,」陳述收回視線,「我幫你吧。」
兩個人做起來工作效率高了不少,沒一會兒就搭好了。
「你好像很熟練。」陳述發問。
「小的時候總去爺爺奶奶家過暑假,那時候就把爬山這項技能點滿了。」
我在帳篷口坐了下來,久站之後歇下來,舒服的簡直想要伸個懶覺。
陳述也在一旁坐下。
屬於男生的體溫近在咫尺,走過他身邊的風好像也被沾染了暖意。
「爸爸是搞地質勘探的,長大一點後總是纏着他露營,如果要錄荒野求生的話我應該能挺個兩三期——誒,你笑什麼?」
陳述笑意不減反增,從眉梢眼角向整張臉蔓延——蒼天,他實在笑得太開心,而這對我也實在不友好,任憑這張過分優越的臉在我面前招搖過街,卻不能據爲己有。
陳述你簡直耍流氓。
「這麼說來我好像找你錄錯節目了,」他止住笑,嚴肅道,「下次有野外求生類綜藝一定找你。」
我莫名爲自己的大言不慚感到臉紅,疑心他是開玩笑,然而他表情又太過認真,真是難以捉摸。
「好啦——」我轉移話題,「不要講那個了,看那邊,太陽快要落山了。」
山上的日落更加壯麗,正午時難以直視的刺眼光線,此時都溫吞地蟄伏起來,只是柔柔地散發着那種厚重的暖色,拉扯着千絲萬縷的餘暉下沉。
「嗯,」他點點頭,「很漂亮。」
「說起來你有沒有聽過『黃昏恐懼症』?」
陳述搖了搖頭,但表現出躍躍欲試的神情:「讓我猜猜,難道是——在黃昏時產生消極情緒?」
我點點頭,下巴支在屈起的膝蓋上。
「每次到這種時候總是心情低落,非常羨慕那種活蹦亂跳的人,」說到這裏我想起來小記者,不由地笑起來,「總覺得他們身體裏有個永動機,負面情緒吞下去,吐出來源源不斷的熱情。」
「果然。」陳述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什麼?」
他輕笑了下:「煩惱不被表現出來的時候就好像不存在一樣,其實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不遠處傳來小記者清脆的笑聲,大概在搶一塊剛烤好的五花肉。
陳述看向她的方向。
「從小縣城考到首都的大學,同期實習生很多都堅持不下去走人,只有她挺過來了,說想攢錢在首都買房,把父母接過來。」
我下意識顫了顫眼睫。
陳述臉上有很溫和的笑意。
「想跟你說,熱情和安靜都很好,低落情緒也永遠允許被存在,只是你笑起來很好看,所以想讓你多笑笑。」
我瞪大眼睛,像做閱讀理解一樣逐字逐句分析,卻在吸收內容之後別過臉去。
這真的——太犯規了。
「完全落山了啊,」陳述喃喃道,低頭看了一眼腕錶,「這場日落的持續時間——大概 16 分鐘。」
夜色輕緩地扣下來。
他聲線溫柔,不疾不徐地問我:「恐懼症的時效過了吧。」
我揉了揉發燙的臉頰,突然想問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
「所以說,高中那次英語考試,爲什麼遲到了?」
他愣了愣,隨即皺眉陷入思索,過後又舒展開來。
「啊,你說那次啊。」
他眼中閃過狡黠的笑意:「其實那次,我真的就是睡過頭而已。」
我震驚地瞪大了眼睛:「怎麼會?等等,當時大家都在傳,是你身體不舒服,吊瓶打到一半就從醫院跑出來參加考試——」
陳述笑得直把頭埋在膝蓋裏。
「哇,完全被騙了,」驚詫過後我又覺得好笑,搖了搖頭,「好學生的形象太深入人心,連大家腦補的理由都閃爍着正道的光。」
陳述笑着說:「只是頭天晚上打遊戲到半夜,第二天又忘定鬧鐘而已。」
「說到底那時候好像代表了太多人的理想狀態,被認爲無往而不勝,以至於忘記了我也只是個普通的學生,會遲到,會沉迷遊戲,會上課跑神,會有人類平庸而氾濫的缺陷。」
他的側臉在夜色的掩映下看不真切,有悵然的情緒在不動聲色翻湧。
心臟劇烈地抽動了一下。

-15-
跟小記者一個帳篷,第二天起來時她還在睡,我沒叫醒她,躡手躡腳出去了。
陳述他們正聚在一起熱早飯,他頭頂有一小撮頭髮翹起來,在空中呆頭呆腦地試探。
我攏了攏外套,在清晨微涼的空氣裏微笑。
「醒了?」他偏了偏頭看見我,本沒什麼表情的臉換成了溫暖的笑顏,十成十的感染力。
讓人不由自主牽動嘴角,甘心同化。
他走過來,遞來一包牛奶,熱的。
「昨晚睡得好嗎?」
我歪着頭想了想,不確定地回答:「唔,還算好吧……」
他笑意加深:「這有什麼不確定的。」
「對了,」他看着我,做了一個「拉拉鍊」的動作,善意地提醒道,「釦子繫好,早晨風大。」
我正在用牙齒咬包裝袋,被他突如其來的關心打亂節奏,牛奶灑了一手。
心裏罵了一句髒話。
完全,不能更糟糕的局面。
陳述「噗嗤」笑了出來,溫和地戲謔我:「江老師,你怎麼跟小孩子一樣。」
我叼着牛奶袋,並不能說話,只用眼神散發着無聲的控訴,兩隻粘滿奶漬的手不知所措地攤着。
他自顧自伸出手來,捉住我衣襬處,襯衫的最後一枚紐扣。
我一瞬咬緊了包裝袋,連呼吸都窒住,視線裏只有他低垂下的眉眼,溫和乾燥的頭髮,纖長有力的手指——正在幫我係紐扣。
「上次幫小侄子衝奶粉,他把奶粉罐打翻了,灑得到處都是。」
陳述的語氣聽起來不疾不徐,紐扣也已經從最下方繫到了中段位置。
我找回自己的聲音,僵硬發問:「然後呢?」
「然後?」陳述笑了一下,眼神因爲陷入回憶而變得愈發溫柔,「他很會耍賴的,可憐巴巴叫我哥哥,然後我就沒辦法了,只能認命收拾殘局。」
說完這話時,他正好扣完了最後一枚釦子,一直微垂着的眼皮掀起。
「好了,去洗手吧。」
水流淋洗乾淨奶漬,陳述的指腹溫度好像還貼在途經的每一寸位置,就是在那樣的一個瞬間裏突然悵然,原來患得患失是此種情緒,距離越近,越看似能夠擁有的時候,越心生懼意。

-16-
錄製完需要的素材,一行人準備返程。
上山容易下山難,小記者臉都累白了,嘟嘟囔囔說着「總有不好的預感」。
她說得沒錯,山下到一半,早上時還晴朗的天氣突然換了脾氣,暴雨突至。
局勢亂糟糟,工作人員手忙腳亂給攝像器材披上防雨布,慌亂中不知誰摔了跤,嘈雜一片。
我拉住陳述,言簡意賅:「附近有山洞,去那裏。」
他反握住我的手,很緊。
「走。」
我一定是腦子抽了,居然在危險係數如此之高的情境裏走神,覺得和他牽手跑過暴雨的那幾十秒,在我寡淡人生裏空降爲第一浪漫。

-17-
「怎麼知道這裏有山洞的?」
陳述擦着頭髮問我,大雨裏淋過一遭的緣故,連眼睛都溼漉漉的。
我不自然地別過了頭:「上山的時候看見的,以前也遇上過暴雨,後來就總會注意一下避難地點。」
他笑了,髮尾還在滴水,順着墨色頭髮滑進衣領。
「那很厲害,」他稱讚道,「幸好有你。」
我不知道說什麼,臉頰發燙,視線轉去看外面的雨幕。
「江雨。」陳述突然叫我。
我回頭看他。
「只是突然覺得有意思,」他在我旁邊坐下,帶着劫後餘生的那種輕鬆,「怎麼遇見你之後就總是下雨,名字的緣故嗎?」
我下意識反駁:「那你叫陳述,豈不是總要使用陳述句。」
他笑起來,很爽朗,外面淅淅瀝瀝的雨聲聽起來也沒那麼煩悶了。
「你很少叫我的名字,」他看着我,眼神很溫柔,「以後多叫幾遍吧。」
我沒底氣地反駁:「什麼癖好……」
他低頭笑了,搞不清楚爲什麼,談話的這一點兒時間裏,他總是笑個沒完,一點也不像個淋成落湯雞的避難者。
陳述低頭看了一眼掌心,我沒由來的緊張起來,忍不住回憶起方纔那段溼漉漉的逃亡,那溫熱的掌心,那近在遲尺的喘氣聲,敲擊耳膜,破開心臟,一頭扎進去。
「你笑什麼?」我忍不住問。
陳述定定望着我。
我突然生出不好的預感。
「江雨。」他喚着我的名字,視線微垂,輕輕落在我臉上。
身後幾個工作人員已經閒到開始打牌,七嘴八舌的吆喝中勉強分辨出小記者委委屈屈辯駁着「我沒有偷看他的牌啊」,然後一堆人對她羣起而攻之。
陳述的聲音從很近的地方傳來,我卻莫名覺得遙遠,好像隔了一整個青春,當年的少年向我發出溫柔的質問。
「我的傘——你沒有還。」

-18-
小記者來我住的民宿補拍幾個鏡頭,我下意識往她身後看去,只有工作人員。
「別看了,」她賊兮兮地笑着,「陳哥沒來哦。」
我那句「其實我沒有在找他」默默嚥了回去。
小記者很熱心地解釋說:「本來他今天是要來的,人都上車了,結果臺裏有事又給叫回去了。」
「啊對了,」她一拍腦門,「還讓我給你帶話來着。」
「什麼?」
「說忙完要來找你,」小記者嘟嘟囔囔道,「這有什麼好帶的,你們又不是沒有聯繫方式,微信上一說不就完了。」
我沉默了一會兒,沒好意思說自從上次從亭鬱山回來,我一直沒回過他微信。
可以理解成逃避,畢竟我真的很擅長當縮頭烏龜,滿腦袋都是「完蛋了居然被他想起來了」「既然想起來了初見那應該也會想起那次表白」,羞憤得恨不得鑽進地心。
被多年未見的暗戀對象質問沒有還傘這種事,怎麼想都覺得尷尬得要死。
但那把傘……
我嘆了口氣,當時是準備還的。
好不容易捱過雙休日,又在升旗儀式上聽了陳述的演講,走到他班門口的時候其實勇氣已經扣掉了百分之八十,甚至達到看見「九班」班牌都腿軟的程度。
要不然隨便拉住一個出來的同學,讓他幫忙遞一下好了——這樣想着,視線不經意透過窗戶望見了想見的人。
他那時候坐在窗邊,實在是得天獨厚的位置,已經腦補到每天陽光折射進來,撩撥他柔軟髮尾,順便再將他的輪廓柔和幾分,明明暗暗,動人心魄。
硬生生止住腳步僅僅是因爲,他正在給旁邊的女生講題,那女孩很漂亮,微微彎腰的時候,一頭柔順長髮會從肩膀滑下來。
好像隔着窗戶也聞見了那股香氣。
下意識轉身跑走,後來想想再簡單不過,我自卑而已。
太多場合我臨陣脫逃,告訴自己世界就是這樣的,我再怎麼努力去爭取,也只會製造出笨拙的觀感,像可悲的勵志故事,沒有好結局的時候努力就像笑話。
所以現在——重逢後僞裝得好像沒有發生過什麼,作爲普通校友潛伏在陳述身邊這麼久,而當他終於把一切都回憶起,又要對我說什麼呢?
「好,來——看鏡頭!」小記者已經擺上了職業微笑。
我望着她出神。
這個想攢錢在首都買房的女孩,人生中會有那種瞬間嗎?
覺得一切都脫軌失去掌控,想要變成小嬰兒蜷縮起來,在世界上最安全溫馨的地方安睡。
陳述告訴我的,他說,每個人都一樣。

-19-
我在民宿門口很長的臺階坐下。
老闆上來的時候看見我,很貼心地給我拿來毛毯。
「夜裏冷,小心着涼啊。」
她毫不見怪,以爲是作家的怪癖而已,我也沒有辯駁這其實不是找靈感,我只是在等人。
將天上的星星反反覆覆數了十五遍,每遍結果都不一樣。
數到十六遍的時候電話響了。
我接起來,電話那頭傳來陳述的聲音。
「晚上好。」他說。
我有點分不清風聲和蟬鳴究竟響在身邊,還是響在電話裏,也許它們根本就響在一處,也許陳述根本就在附近,在這周圍,和我同享一片寂靜。
「我來找你,但不確定你想不想見我,」他輕笑起來,「怕嚇到你,所以打個電話確定下。」
我下意識向周圍張望:「你在哪?」
他好像思索了下。
「我在——一個胡蘿蔔造型的垃圾桶旁邊,」說到這裏他嘆了口氣,「老天,你都不知道我有多討厭喫胡蘿蔔。」
「我知道。」我用很確定的語氣說。
他的聲音在電話裏聽起來帶了幾分錯愕:「什麼時候?」
「很久之前,」我說,「還在南中的時候。高三生統一提供營養餐,常有胡蘿蔔,你每次都會剩下。」
他嘆了口氣,很輕,尾音融進風裏。
「爲什麼嘆氣。」
「覺得很愧疚,」他說,「你把我的事情記得很清楚,但我——」
晚風裏他的聲音沉下去。
「我想不起來,你當時都說了些什麼。」
「那很——正常,」我覺得嗓子乾澀,發聲變得困難,「畢竟很多人都對你說過喜歡,而你當時也並不認識我。」
陳述沉默了一會兒。
「躲我也是因爲這個嗎?」他重新開口時聲音很輕,「因爲我想起來你曾經對我表白的事?」
嚴謹地說,是表白被拒。
「那種事情怎麼想都會覺得尷尬吧,」我清了清嗓子,「這樣兩個人都會比較輕鬆。」
「我不輕鬆。」他斬釘截鐵道。
意料之外的走向,我愣住,下意識問:「什麼?」
「江雨,其實你從來沒給過我選項吧。」
「我也喜歡你這種事——你因爲從沒設想過,所以放棄向我提供可能,但這不公平。」
等等,什麼叫——我也喜歡你?
「你不用因爲愧疚說這些……」我語無倫次,頭腦一片空白。
「不是愧疚。」
「我早說過,以前有太多人在我身上施加假想的華服,其實我只是普通人,從來沒有什麼無往不勝的傳說,比如現在我就很害怕失敗,江雨,我不確定你現在是否還喜歡我,或者說,我不確定你揭開那些朦朧幻象,接觸最真實的內核時,仍然會喜歡我。」
「但我想試試。」
沙沙的輕響由遠及近,我抬頭時看見臺階下的陳述,民宿入口過來是一條鋪滿落葉的小徑,他在說着那些話時,已經踏過秋色行至我面前。
我掛掉電話起身,毯子從身上滑落。
「在那裏別動。」他說。
夜風溫柔刮過他的衣角,這一幕很像許多年前,我站在圖書館樓梯上,看見樓下落地窗前的少年轉身。
只是這一次,是他踏着義無反顧的腳步,好像要蕩平中間缺漏的那麼多光陰,向我走來。
(正文完)
陳述視角番外:
發小過生日,我照例去捧場,結束已是晚上十點多,路過超市想起來發消息問她,有什麼需要我順路帶回去的。
「好巧!我正在超市裏呢!」
找到她的時候,她正彎腰站在冷櫃前,思索挑選哪個口味的酸奶。
「草莓,還是葡萄?」她直起腰無奈道,「看起來都不錯……真糾結啊。」
「都買吧,」我拿起來放進購物車,「喜歡就都買。」
「保質期很短,喝不完吧。」
我推着她往前走,「我幫你喝。」
她在貨架間穿梭,時不時轉身往購物車裏丟東西,生活用品,零食,甚至還有一盒蠟筆。這場景讓我心臟怦然,越發感受到什麼叫做生活,我笑了,她輕輕拍了拍我。
快要打烊的超市很安靜,白色燈光撒在江雨的長髮上,過了會兒她覺得熱,抬手把頭髮挽了起來,露出細白的一截脖頸。
我在這樣一個瞬間裏莫名其妙的惆悵,可能人隨着年歲漸長就越來越愛感傷,也可能是剛纔聚會上喝了點酒,大腦裏冷不丁冒出一個聲音:看看你錯過的那麼些年。
那麼些年裏江雨每天紮起馬尾,穿素淨的藍白校服,和所有普通的高中生一樣在座位上奮筆疾書,抽空看一眼校園裏限定絢爛的晚霞,以及默默喜歡着一個不曾回頭的背影。
早點認識就好了。
如果可以的話,也想當她的後座,抬頭可以看見她微微晃動的馬尾辮,傳卷子的時候聽她遺憾「沒有多的了」,做數學題的時候戳戳她的脊背,跟她講落日多漂亮。
往日不可追,我知道的,後來跟江雨在一起總覺得心疼,想對她好點,再好點,感謝她……獨自走了漫長的時光隧道,直到再次站在我面前。
我很清楚這不能僅歸屬於命運安排,只要她中途調轉了方向,今天陪在她身邊的人就不會是我。
「編輯今天跟我說,要辦下一場籤售了。」
她倚着貨架,笑盈盈地看着我。
「遠嗎?」我問。
她晃了晃腦袋,有點小驕傲的樣子。
「在一個——離南中很近的地方呢。總覺得這種感覺很奇妙,那時候學校裏天天講,『今天我以母校爲榮,明天母校以我爲榮』,現在看來我算不算夠資格?」
「特別算,」我捏了捏她的臉,「你超級優秀的。」
「那——」她眨了眨眼,「陪我回去一趟吧。」
畢業後就再沒踏足過校園,產生類同「近鄉情怯」的情緒大概不足爲奇。
正值暑假,校園裏空空蕩蕩,只有部分高三生在補課,從窗口傳出背誦文言文的聲音,辨不清楚什麼內容。
「只有年紀前 100 才能補課呢,」江雨抬頭看着窗戶,眼神裏有種莫名的遺憾,「那時候我怎麼努力都只能進前 200,聽說你們在階梯教室裏上大課,瘋狂做試卷講試卷,特別刺激。」
「是挺刺激的,」我想了想說,「寫完這一科的試卷,下一科試卷就又來了,老師也不走,就在講臺上現場批,很經常發火,有些女生受不了,課間會去樓頂哭。」
江雨小聲說了句「天哪」,過後拍拍我的肩膀,安靜道:「好辛苦。」
「你呢?」
她眨眨眼睛,「什麼?」
「那時候每天走在這裏是什麼心情,我想要知道。」
她抬了抬手,伸到樹蔭外,去接黃昏的霞光。
「什麼心情啊……」
「有點難形容呢,」江雨收回手看我,「腦子裏每天在過計劃表,要完成多少作業,背誦多少內容,都是可以確定的,唯獨你總是跳來跳去,是唯一不可控變量。」
她思考的時候細細地擰着眉,過了會兒舒展開來,我牽住她的手,聽她說「你像風一樣」。
「像夢裏的風。你有時候路過我,我能高興一整天,也不知道在樂什麼,」她笑着搖搖頭,「那時候還不知道以後能抓住風,所以偷偷羨慕了好久,想着到底什麼人能站在你身邊。」
我捏了捏她的手指,江雨的手很細,指骨分明,在鍵盤上敲打的時候尤其好看,寫出來的文字也優美,冷冷清清像一場雨。
快走完這條種滿柳樹的小徑了。
我輕輕按住江雨的肩膀,她有些迷茫地停下腳步。
「昨天找了好久,差點以爲真的丟掉了,」我從口袋裏掏出校徽,「你看,邊緣都生鏽了。」
不再閃閃發光的校徽,不再閃閃發光的青春,生活裏永遠有更年輕的面孔躍動,永遠有人正當時,永遠有人滿懷遺憾。
「你就假裝它還在保質期吧,假裝,它是時光機。」
江雨伸手拂過校徽上凸出的刻字,高三九班,陳述。
「好啊,」她笑了,「那麼請問時光機要帶我去哪?」
教學樓裏的誦讀聲還未停止,那些重複了很久而顯得乏善可陳的日子,那些夢裏都想要掙脫牢籠的歲月,現在聽來居然只剩釋然。
「你好,我是高三九班,陳述。」
「聽說有人想抓住風,所以我把自己送上來了。想問問你,願不願意跟我一起翹掉今天的晚自習,去中心廣場看煙花大會?」
「如果可以的話,這輩子一起看煙花的機會,都交給我吧。」
END.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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