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風入墨

我替太子出使墨國三年,九死一生。
歸來時,駙馬卻已經兒女成雙。
晏明歸把嬌弱的女子擋在身後,語氣溫和又無恥:
「我是奉旨納妾。
「殿下既然是蒼國的功臣,我作爲功臣的夫君,自然也要受些禮遇。」
我點點頭,語氣真摯:
「說得好有道理,我都快被說服了。」
說罷,我轉頭問侍女:「他是誰來着?」
她心領神會:「不認識,看樣子不像您夫君,不如轟出去吧?」

-1-
闊別帝都三年,我回來的第一件事是——
爬牆頭。
靈鳶跟在後頭一臉無奈:
「主子,您在墨國形勢所迫也就罷了,怎麼回家了還不走正門?」
我騎在牆頭,風吹起鬢邊細碎的發,衝她搖了搖手指,笑得神祕又得意:
「你還小,不懂什麼叫驚喜。」
三年ṭṻ₅了。
我看着眼前熟悉的風物,有些唏噓。
我在墨國幾乎被所有人捨棄了三年。
只有駙馬晏明歸苦守着公主府,千方百計遞信給我。
一筆一劃,訴盡衷腸。
陪我熬過一個又一個寒夜。
我確認懷裏給他的禮物無恙,便從牆上一躍而下。
「主子,小心腿!」
我把靈鳶驚呼的聲音拋在身後,壓下翻湧雀躍的心跳,步履輕盈地往書房去。
穿過迴廊,熟悉的身影正從書房出來。
一身月白華服,氣質溫潤如昔。
我脣角彎出一個藏不住的笑,顧不得許多,快步追了上去,從後頭環住了他的腰。
正要開口喚他,卻聽得另一道柔弱的聲音先一步響起——
「夫君?」
緊跟着,是一聲稚嫩軟糯的童音:
「爹爹!」
我怔在當場。
良久後,才啞着嗓子問:「……他們是誰?」
晏明歸眸色閃爍。
倒是弱柳扶風的女子牽着兩個小人兒到了我面前,福了福身:
「妾身趙氏,入府年餘,日後還望殿下照拂。」
我收回目光,看向晏明歸,一字一頓:
「她是你……納的妾?」
晏明歸垂眸掩去一絲情緒,很快恢復如常。
他拂了拂袖角,聲音平靜道:
「今日府中有喜事,既然回來了,就先赴宴吧。」

-2-
公主府的正堂氣派寬敞。
以往折春宴時,三十六席盡開,能裝下帝都大半權貴。
今ŧūₒ日晏明歸擺了十八席。
爲他的孩兒們辦週歲宴。
冠蓋雲集,觥籌交錯。
原該熱鬧非凡的場面,在我跨過門檻的瞬間,驟然靜了下來。
衆人愣了片刻後,紛紛起身見禮。
也有些從未見過我的,雖然跟着行禮,卻還是小聲嘀咕:「這是公主?怎麼看着像……」
像個落魄的乞丐。
我聽得清楚,卻連眉眼都沒動一下。
畢竟從墨國回來,一路風塵三千里。
我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模樣。
可先前在晏明歸讓侍女服侍我梳洗時,我直接回絕了。
不爲別的。
只是不想成全他的體面。
晏明歸淡聲吩咐:
「給公主添一張桌子在上首。」
許是很久沒過這種奢華日子,我莫名有些不習慣。
他倒是身姿從容貴氣,像極了此間的主人。
桌案擺上,我坐在他身邊,低眸撫過案几,掃過玉盞,慢慢開口:
「這套玉器,是我當初最不喜的那套。」
晏明歸看向我,似是想解釋。
可終究只說:「殿下,不過是一套杯盞而已。」
心底湧起一點荒唐的澀意。

-3-
不多時,有人衝着我舉起了酒杯。
「公主殿下在外斡旋,如今平安歸來,可喜可賀。」
旋即話鋒一轉,語意曖昧:
「不過咱們帝都也沒閒着,這駙馬爺府上,喜添麟兒,如何不算是雙喜臨門呢?」
席間響起幾聲低笑,細碎而刺耳。
又有人半掩着扇子,低聲附和:
「殿下果然還是厲害,連駙馬納妾也能走在前頭,還是我蒼國頭一份。你們說說,前朝的公主們,誰家的駙馬曾納過妾的?」
「晏兄豈是尋常駙馬能比?雖不入仕,可才華絕豔。」
「連太子殿下都愛光顧他的畫院,誰不說他是帝都最風光的駙馬爺?」
「怕是天底下最風光的吧?哈哈……」
笑聲四散開去。
晏明歸也笑了,眼底隱隱透出一絲倨傲。
趙侍音安靜坐在下首,發上簪着一支奢華新巧的朱釵。
看上去就價值不菲,也不知道我十個莊子的收成能不能抵得上一支。
而後,趙侍音淺淺起身,爲晏明歸斟上酒。
我一恍惚,突然想起曾經滿堂觥籌交錯,他垂眸爲我斟酒的模樣。
如今,我酒杯已經空了許久。
無人在意。
見我久不回應,晏明歸終於轉頭看向我:
「殿下,大庭廣衆之下,你莫要出格,失了體面。」
我幾乎以爲自己聽錯了。
曾經口口聲聲與我說着互尊互愛的駙馬,我手把手教他在宴席間周旋的人。
如今,不過是多看了他美妾一眼,便要提醒我,不要失了體面。

-4-
宴席散後,晏明歸去送客。
我留在狼藉一片的正堂裏。
這就是今日的喜事。
不怪我耳目不聰,直到現在才知道。
三年前,我前腳去了墨國,後腳太子就折了我在帝都的情報網。
所以,在晏明歸與我去信談情的時候,他就已經美人在懷,後又兒女成雙。
那信中的風花雪月,言辭繾綣,又有幾分真假?
我有些木然地勾了勾脣角。
可當初,不是這樣的啊。
我們也曾在春雪初融的長街上並肩而行,在燈火微熄的深夜裏交杯共飲。
也曾十指交握,承諾無論順逆,總歸還有彼此。
是我自欺太深,還是情真易碎?
若是情意薄弱至此,又有什麼留着的必要呢?
靈鳶氣得跺腳:「主子,這些人也太過分了!你爲何不直接把他們轟出去?!」
我回神,聲音平靜:
「我且問你,是這些人過分,還是晏明歸過分?」
靈鳶噎住。
若是晏明歸不過分,這些人怕也不敢如此過分。
我又問:「是晏明歸過分,還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過分?」
婚事是皇家賜的。
始作俑者是誰,不言自明。
我隨手將桌上的陳設掃乾淨,縱身坐上案几。
從懷中摸出那把護了一路的扇子,斂目沉吟說:
「如今我不過是個失勢的公主罷了。
「在墨國三年,學得最多的就是耐心。咱們的人還未回來,暫且不知帝都各方現狀,不急。
「人名都記下了嗎?」
靈鳶明白了我的意思,狡黠應道:「回主子,都記下了,一個都差不了。」
記下了就好,等秋後再算這些小賬。

-5-
片刻之後,晏明歸帶着微醺回來。
我坐在案几上,坐得高了,看人看得也清楚。
晏明歸一襲紫色華服,玉冠束髮。
眉眼雖還是那副溫潤模樣,但少了幾分書卷氣,添了不少養尊處優的矜貴。
他本就生得俊,如今不像寒門出身的狀元郎,倒更像個勳貴家的紈絝子弟。
倒是如了我的意——
早年他因出身平平被人看輕時,我便安慰他,說一定會把他養得很好。
晏明歸大抵是有些良心發現。
他抿了抿脣,喑啞開口:「此事我……」
我低垂眼睫,漫不經心地擺弄着手中摺扇,隨口打斷了:
「你是不是跟他們一樣,覺得我會死在墨國?」
若非如此,怎麼敢這麼膽大妄爲?
晏明歸神色一滯。
我噗嗤笑出了聲,用摺扇挑了挑他的下巴。
「開玩笑呢。墨國之行雖然兇險,但你也知道,我這人最惜命。想到家中還有這麼個如花似玉的駙馬,三五不時地傳信說想我,我怎麼捨得死?」
我收了笑意,語氣一轉,淡聲問他:
「所以,如今這一切,你想不想解釋點什麼?」
話已至此,晏明歸斂了神色,吩咐侍女:
「去,帶禮兒和韻兒來吧。」
侍女有些爲難:「可夫人已經帶着小少爺和小小姐歇下了……」
他語氣中帶着不容置喙:「叫醒,就說讓他們來正式參拜母親。」
他走到我的身邊,語氣越發溫和:
「殿下,我也是身不由己。如今木已成舟,這不僅是我的孩子,也是您的孩子。等會兒孩子們正式見了禮,你若是不願音兒教養,我們便養在自己名下,如何?」
說着,他從案上拿過一幅墨寶,妥帖地放在高處,露出的角落裏,赫然蓋着太子的私章。
沒說什麼,但又說得很清楚——
連儲君都賀喜過的事,你不過是個被捨棄了三年的區區公主,又能如何?
晏明歸伸手替我攏了攏鬢髮,聲音低柔:
「殿下一路奔波,想來也累了。我已經吩咐人去備了熱水,等見了禮兒和韻兒,便好生休息。
「至於其他的事,我們日後再慢慢說。
「想來公主此番回來……應當也不會再像之前一樣,有那麼多機會忙於政事了。」

-6-
說話間,趙侍音牽着睡眼惺忪的兩個小人兒回來。
她生得眉眼溫順,柳眉鵝面。
兩個孩子也與她如出一轍,粉雕玉琢,一看就是被細細教養過。
晏明歸的神情柔得能滴出水。
是了,他一向是喜歡孩子的。
當年新婚情濃,我也曾想過,若能有個孩子也不錯。
只是,一直沒能如願。
孩子頸上掛着的長命鎖,看着沉甸甸的,金鑲着玉。
我若有所思:「這玉色倒是好看。」
「是殿下的眼光好,這還是你送與我的。」
是,這是我昔日送給晏明歸的。
原來他知道。
可他忘了,這是我與他成婚時,親手編的一對明月璫。
襯玉的絡子裏還編進去了我們二人的青絲。
想來是我給他的東西太多了。
不如就……算了吧。
晏明歸牽着兩個孩子,走到我面前:
「禮兒,韻兒,來跪下,恭賀你們母親平安歸來。」
女子站在一旁,神情晦暗,我來不及辨別其中深意,她便低下了頭。
兩個孩子倒是早慧,小小一團,竟然知道如何何爲跪拜行禮。
我看着那兩個將要跪下的膝蓋,顧不得想那些亂七八糟,直接朝靈鳶遞了眼色。
靈鳶腳步一掠上前,一手一個,動作利落地提住孩子衣領,拎得高高的。
斷無再跪下行禮的可能——
這不該受的禮要是受了,我可就成了徹頭徹尾的冤大頭。

-7-
孩子懸空不知所措,忍不住哭啼。
晏明歸奪過孩子,臉色一沉,壓着怒意開口:
「殿下過分了。音兒本是太傅之女,當今太子妃的族妹,攜皇命才得以入了公主府,做了我的妾室,本就對她不公,日後殿下亦應當禮待。她所出的孩子亦是公主府所出,雖不是公主親生,可公主斷然不該如此輕賤!
「往小了說,這是主母苛待稚子。往大,是公主刁難百姓。
「你如何不能大度些?就算是怨我恨我,又何必要拿孩子出氣?!」
砰——
我把摺扇擲在他腳下,發出一聲悶響。
「那拿你出氣?」
晏明歸臉色變了幾變,許是喚起了些昔日記憶,終究還是按下了眼中的冷厲。
他彎腰將摺扇撿了起來,聲音裏帶着一絲低低的妥協:
「是我着急了……我們許久未見,我不想與你起爭執……」
我淡淡地看着他,忽而笑了,語氣柔和極了:
「晏卿——」
他下意識抬頭。
我慢條斯理地吐出四個字:
「扇子有毒。」
他脣角一僵:「什麼?」
我看着他,一字一頓:「扇子有毒,劇毒,觸之非死即殘。」
瞬間,摺扇就直直地落在地上,驚起了一層薄塵。
看着晏明歸不知所措、臉色青白的模樣,我撫掌大笑。
他從惶恐到惱怒。
知道我是在戲耍他。
我從案几上跳下來,慢悠悠地伸出腳尖,撥弄着地上的扇子。
「原以爲你膽子大了,纔敢往我公主府裏抬人,沒想到高估了你。」
晏明歸似是被我的戲耍戳中了軟肋。
他咬着牙,抬手指了指正堂最頂上的那捲明黃聖旨:
「公主如此態度,是想抗旨嗎?」

-8-
「抗旨?」
我輕聲重複着這兩個字。
晏明歸以爲我服軟了,趁機再度開口:
「是聖上所賜的婚書,滿朝皆知。
「陛下念及公主出使墨國,是蒼國的功臣。我作爲功臣的夫君,自然也該得些禮遇。」
我看着那捲聖旨,差點笑出聲來。
笑它離了大譜。
三年前,蒼墨兩國起了衝突,墨國大軍壓境。
父皇不敢應戰,太子不敢出面和談。
於是便下旨,讓我代皇家去墨國斡旋。
對,我不過是元后所出的女兒罷了。
怎比得過寵妃的兒子?
說是斡旋,實則是送了個質子。
丟了顆棄子。
此行九死一生,前狼後虎,甚至沒人覺得我會活着回來。
說我是功臣,我接受。
可因爲我有功勞,就讓我夫君納妾納得冠冕堂皇。
這種賞法,也真新鮮。
我往趙侍音的方向走了兩步。
不過是這兩步,便引得晏明歸往前,將她護在了身後。
我盯着他看了兩息,語氣真誠得不能再真誠:
「你倒也不必擔心我對她不利,畢竟你方纔那番話,我覺得有道理,都快被說服了。若是沒記錯,我們三個人之間,是有兩道聖旨的。」
晏明歸臉色微變:「你這是何意?」
我抬眼看着晏明歸:
「抗你們的這道旨意,着實沒什麼意思。」
而後偏頭問靈鳶:「你說,他是誰來着?」
靈鳶眼珠一轉,當即心領神會,笑盈盈說:
「主子,屬下不認識呢。反正看樣子不像您夫君,要轟出去嗎?」

-9-
轟倒是沒轟出去。
畫院着火了。
我讓靈鳶找人放的。
晏明歸拂袖出了門,臨去時還帶走了趙侍音和孩子。
我站了很久,才嘆了口氣。
彎下身將那把摺扇撿了起來。
輕輕展開,扇面是絕妙的山水。
晏明歸喜歡筆墨丹青,尤其癡迷墨國先代名家吳恨水的畫。
我記在心裏。
當初墨國七公主也喜歡這幅扇面,我與她爭時,她要我賭命。
我賭了。
賭贏了。
隨後就日日帶在身邊,想着有朝一日回來,他不知會有多驚喜。
如今看來,這命賭得一點也不值。
「主子,屬下拿去燒了吧,免得您看着鬧心。」
我想了想,在靈鳶探手過來之前,驟然把摺扇收了回來,笑意冷然:
「我用命換來的東西,燒了多可惜,暫且留着。」
說完,我話鋒一轉:「現下墨國ẗű¹的局勢如何?」
「您不用擔心,新帝溫吞,但那位太子可不是善茬……聽說該收拾的已經收拾完了,尤其是當初害您喫虧的那幾位。過陣子,變天的消息應該就會傳過來。」
「我們的人呢?」
靈鳶掐指算了算:「約莫兩日可回。」
那就等兩日。
父皇既然送我去墨國曆經這些風波詭譎,那我也不妨來攪一攪蒼國的風雲變幻。
他們父子這對始作俑者不想讓我好過,我也得給他們找點樂子。

-10-
三日後。
入夜便有人推開了我的房門。
晏明歸見我半倚在榻上望着他,腳步微頓。
「殿下還未歇息?」
我放下手中的筆,懶洋洋地倚着軟枕:
「是想歇了。有事?」
我知道他會來。
畫院是他體面的倚仗。
昔日我憐他無法入仕,便讓他掌管我名下的產業,爲他建了帝都最風雅的畫院。
哪怕只是一介白衣,也能在帝都的名利場裏不被看輕。
如今畫院燒了。
他會發現,需得我才能說動築先生,幫他儘快設計和修繕。
晏明歸抓着門框的手指微微泛白,眸光閃了閃,聲音低啞:「熙兒……你我是夫妻。」
話意不言自明。
他半敞着衣襟,髮尾還瀰漫着些溼潤的水汽。
好看是好看的。
可我素來不是個只看臉的人。
我輕笑:「我以爲場面已經如此難看了。」
「古語有云,夫妻便是牀頭吵架牀尾和,你以前不也是與我這麼說過嗎?」
他徑直到了榻前,帶着有些陌生的皁角香味。
我抬手抵住他的心口,偏頭仔細端詳了片刻:
「但是耳畔的紅痕洗得不夠仔細。」
他身體一僵。
「音兒的事,我……也是不得已。你走後,我孤身守着府邸,一介白身,陛下和太子下旨,我如何違抗?」
「孤身?」我似笑非笑,「那我問你,如今我回來了,你不是一個人了。不如我去找父皇說一說,讓你與趙侍音和離,你願意嗎?」
晏明歸的臉色變了幾回。
最終咬着牙:「何必如此呢?」
我嘖聲說:「你看你,這麼容易就能被試出深淺,這幾年也沒什麼長進。」
靈鳶白天去過他書房。
裏頭掛着高高低低的畫。
全是趙侍音。
他說不得已被賜婚,我信。
夜夜癡纏,生兒育女,也能算不得已?
誰傻誰信。
我抬眼看着他,聲音輕淡:
「白日的話還沒說完。
「既然你說父皇賜婚是因爲你是我夫君,那麼如果你不是了,是不是這賞賜也不作數了呢?」
晏明歸一怔:「你真要……與我和離?」
我揉了揉眉心,隨口回他:「說什麼傻話呢?」
他神情一鬆,眉眼間浮起些舊日柔情:「殿下,日後我與音兒定當……」
「不和離,因爲和離太稀鬆平常了。晏卿,你知道世間有個東西,叫休書嗎?」
我抬起手,吹了吹剛寫完的字,紙頁輕晃,字跡清晰。

-11-
晏明歸眸色一沉:「荒唐。」
我把吹乾的休書疊起來:
「男子休妻就是常態,女子休夫就成了荒唐?」
我朝律令,女子是可以休夫的。
這是幾代之前的某位長公主定下的。
可隨着時間流轉,律令仍在,卻基本形同虛設。
越來越多的女子重新被壓回內宅當中,成了男人的私有物。
就算是皇家貴胄,也多年未見過休夫之事。
「你我是聖上賜婚。」
晏明歸似乎在提醒我。
我怎麼能不記得呢?
當初金鑾殿上,晏明歸一手好字很是討喜,被父皇指了狀元。
然後賜婚給了我。
看起來皇恩浩蕩。
但不過是爲斷了我與將軍府的婚約,折我羽翼,爲太子鋪路。
所以於我而言,晏明歸是可憐人。
寒門出身一朝登科,卻無端被捲入爭鬥,再也無法入仕。
從天之驕子淪爲了寄人籬下的駙馬。
所以,我願意給他足夠的尊重。
我給他我能給的。
可他便覺得這是我應該給的。
我給的時候心甘情願,因爲我憐他愛他喜他。
可他若不想讓我痛快,喫裏扒外……
「說起賜婚,有心結的人原本是你。如今我想給你自由了,你反倒不要了嗎?晏明歸,我給你的明明是你想要的東西啊。你是捨不得公主府的榮華富貴,覺得離了公Ţű⁻主府,就再難養尊處優?」
晏明歸咬着牙:
「我何時貪戀過公主府的榮華富貴?我一身才華被聖上欽點,被同儕欣賞。如何不能有自己的出路?」
「那敢情好。」
我慢悠悠地笑着。
他眸色幽暗,聲音發冷:
「你既然如此看輕我,那我也不想再說什麼,只當我這些年的一片真心錯付。若是想和離,我大可以應允。但如果你要休……休夫,這是想明晃晃地羞辱我,絕不可能。」
我端坐起來,眼尾微挑,笑意涼薄:
「可你大張旗鼓地納妾,辦週歲宴時,有想過這是在羞辱我嗎?你明知道我與太子不合,卻偏生被他擺佈,你有想過這根本就不配做我的駙馬嗎?晏明歸,我這些年敬你護你憐惜你,不求你記得昔日的海誓山盟,只求你能知道問心無愧四個字怎麼寫。
「Ṭù₀本宮倦了,你走吧。」

-12-
晏明歸臉色青白。
「你既然知道這是陛下和太子對你的羞辱,便更應該審時度勢。三年前,他們可以讓你去墨國,三年後自然也能做出什麼別的籌謀。你既然撿了一條命回來,便安分一些不好嗎?」
看,他清楚得很。
這是對我的羞辱。
但他默認了對我的羞辱。
他甚至沒想過,我與他是夫妻一體。
他從來不認爲與我榮辱與共。
晏明歸走後,靈鳶從房樑上翻下來,趴在我榻前。
「主子,你難過了。」
我卸掉了面上的僞裝。
說不難過是假的。
畢竟做過一段夫妻,又如何不生半點情意?
可做過夫妻,卻從沒同心過。
才讓人更難過。
半晌,我摸了摸靈鳶的小辮兒:
「難過是常態,我這輩子還沒走到一半,就已經難過了很多回了。」
母后在時難過,去時難過。
胞弟來時難過,走時難過。
去墨國時難過,回來亦難過。
「可他爲什麼要這麼做呢?主子明明對他那麼好。」
爲什麼呢?
或許是覺得,皇家對不住他,我理應償還。
他心安理得地受着我的補償,又求着自己作爲男人的自尊。
見我不說話,靈鳶蹭了蹭我,皺着鼻子說:「主子,不難過,他不值得。」
我失笑:「那你說誰值得?」
靈鳶眨眨眼,歪着頭認真想了想:
「墨嶠還湊合?雖然狠毒張狂了些,但他有用……而且他懂主子。」
又想了想,皺着小臉認真補充:
「不對。主子這麼好,世上沒一個人配得上讓您難過。」
我捋了捋她的髮尾。
是,這世上沒有一個人值得我再難過。

-13-
第二日,我起了大早,穿戴好鬆垮了一圈的朝服。
出門前,剛好看見晏明歸從趙侍音院子裏出來,想來是要去處理畫院那一片狼藉。
他遠遠地看見我,默不作聲地理了理衣服,把衣領攏得更高。
近了一瞧,他眼底泛着青,但脖頸沒遮住的紅痕倒是鮮亮。
「早啊,晏公子。」
靈鳶輕輕巧巧地跟他打了聲招呼。
晏明歸的手死死攥着衣襬,指節發白。
他看着我,眼裏恰到好處地泛出些痛意,嗓音發緊:
「殿下……真就如此絕情?」
我腳步一頓,偏頭望着他。
他眸中劃過一絲光亮,急切又隱忍:
「殿下去墨國這三年,是我一直爲你祭奠母后和殿下……就算是看在……」
「晏卿。」我淡淡打斷了他的話,「你要記得一件事。如果不是你上趕着要幫我,你說這整個帝都裏,會有多少人願意爲我做這件事呢?」
他驟然失語。
用這種事來與我討價還價,實在是太拙劣了。
「陛下不會允許你抹了他的面子!你要想好抗旨的下場,你如今不過是……」
他臉色泛青,話音像是從齒縫裏擠出來的。
我明白他的意思。
父皇給我們賜婚,是他的面子。
父皇讓晏明歸納妾,也是他的面子。
如今我要休夫,便是一氣兒抹了他所有的面子。
可是,他還有什麼面子值得我在乎?
「晏卿,與其擔心我,不如想想離了你看ƭů⁰不上的公主府,自己以後還有幾斤幾兩吧。」

-14-
雖說穿了朝服,但我沒打算去上朝。
我帶着靈鳶,去了朱雀大街的包子鋪喫早點。
在墨國這三年,我鮮少喫上蒼國菜。
除卻最後半年,墨嶠終於給我找了個地道廚子,才稍稍慰藉了點鄉愁。
靈鳶喫得鼻涕泡都冒了出來。
她喫得香,我看着也開心。
包子鋪的老闆娘與我熟。
見我要付錢,當即就要跪下,眼眶泛紅:
「若不是公主大義,孤身入墨國,消弭了兩國之間的禍事,我的兩個兒子怕都是要死在戰場上。」
旁邊賣豆花的男人也說:
「若不是公主辦了濟慈堂,年前的那場天災我們全家就都死了。」
四周人越聚越多,言辭越來越動情。
靈鳶拉着我,在百姓越聚越多之前逃上了馬車。
車簾落下,外頭的聲浪漸漸隔絕。
心頭卻難得地安穩了些。
看了看日頭,想來也快下朝了,於是吩咐靈鳶:
「走,進宮。」

-15-
我坐在殿外的白玉石階上,隱約聽見殿中空洞無用的爭論。
抬眼看了看頭頂的天,有些暗淡。
我這位父皇,本性紈絝。
不是個擅長治國的人。
只是投了個再好不過的胎,坐上了九五之尊的位置。
朝會到了尾聲,我拍了拍朝服上的浮土站起身來,站在了父皇從後殿離開的必經之處。
不多時,一陣腳步聲傳來。
緊接着是一聲不體面的低呼。
轉頭對上了一雙滿是疲態的眼。
從驚詫到陰鷙,不過一瞬。
父皇自然知道我已經回來了。
他甚至應該已經知道,我在此處等他。
但是他大概沒有想到——
這個三年不見的女兒,如今清減了不少。
而清減之後,側着身子,微微垂頭的樣子,像極了被他一屍兩命的元后。
「父皇,別來無恙啊。」

-16-
上書房裏。
父皇看着我呈上的文函,臉色愈發鐵青:
「你這是打朕的臉?若是休棄了駙馬,你讓天下人如何看朕,如何看皇家?」
眼見着他要撕了我的休書,我淡淡開口:「父皇別急,再看看下邊的那封呢?」
他手一頓,遲疑着翻過第二封。
是一封來自墨國的密信。
目光略過信上的內容,他的臉色肉眼可見地緩和下來。
一旁,太子蒼旻陰沉着眼色看我。
我迎着他的視線,原封不動地看了回去。
看着看着,我覺得自己好像發現了點什麼,忍不住掩脣一笑。
不等他開口,父皇已壓下怒意,沉聲道:
「此消息……甚好。」
蒼墨兩國毗鄰,摩擦不斷。
從前朝開始,墨國兵強馬壯,蒼國節節敗退。直到三年前,墨國國君欲發兵,我受命出使,勉強穩住局勢。
如今,嗜殺成性的先國君被斬,主和的靖王爺繼位,對蒼國來說,實是天降之喜。
最起碼,不會在我父皇手上滅國了。
「既然父皇曾說兒臣是功臣,如今帶回了這個好消息,是不是功勞更甚了些?所以,這休書父皇看過了,我就當是您允了。」
話音剛落,蒼旻忍不住搶聲道:「父皇!請您三思!」
「太子殿下,不如先管好自家的事。手別伸得太長,心思也別亂用。要不然下次出使,可就沒人替你去了。」
我走上前,將案上那張皺巴巴的休書收了回來。
順手拿起父皇手邊的私印蓋在了末尾。
我抬眼,語氣溫和,眼底一絲譏笑:
「謝過父皇。」

-17-
我讓靈鳶把休書交給了晏明歸。
第二日,被我尋回來的老管家就張羅着人,將他所有的東西物件扔出了府。
晏明歸站在門前,嗓音發啞:
「你別後悔。」
我不解:「後悔什麼?」
他咬着牙,幾乎嘶聲:「你今日休我,日後誰還敢與你結爲夫妻?」
「我就非得要個男人?給自己添堵嗎?」
很是偏頗。
晏明歸臉色青白,終於無話可說,知道迴天無力,便去尋住處落腳。
反倒是趙侍音,帶着兩個孩子,柔柔弱弱地跪在門前流眼淚。
靈鳶不會了:
「主子,她是什麼意思?她不跟着晏明歸走,在咱們門口哭什麼啊?您又沒讓他們也和離……這趙侍音日後成了正頭娘子,該高興還來不及吧?」
我慢悠悠地放下手中的弓,想到昨日發現的事,忍不住想笑。
晏明歸此時已經回來了,也有些不知所以。
這平日裏嬌弱的美妾今日就像是喫錯了藥,無論如何也不願意跟他走。
我看了一陣子戲,這才踱步到大門外。
看着晏明歸又要護在趙侍音面前,便讓侍衛直接拉開了他。
然後在趙侍音面前蹲下:
「你若是個聰明人,就得知道什麼叫物歸原主。你與其留在我這裏,不如去你該去的地方。」
我湊在她耳畔耳語幾句,她臉色由紅轉白,不敢置信地看着我。
片刻後,她咬了咬牙,站起來帶着孩子離開。
晏明歸怔怔地看着她離去的身影,怒氣衝衝地問我:
「你把她怎麼了?!你已經足夠羞辱我了,爲何還要與她過不去?!」
我擺了擺手,讓侍衛把他有多遠趕多遠。
以前一直沒覺得他蠢,如今倒是重新認識了一番。
「主子,她去哪兒了?」靈鳶好奇問我。
「東宮。」
以前只覺得這兩個孩子與趙侍音相像,與晏明歸差幾分意思。
昨日好好端詳了一下太子,這才恍然。
「主子,這還有一幅字。」
是週歲宴上,太子差人送來的那副。
我差人去送給了晏明歸。
若是他知道,這字不是太子對他的看重,而是對自己親生孩子的祝福。
臉色不知道會有多精彩。

-18-
時間一晃三月,風平浪靜。
公主府風平浪靜,東宮風平浪靜。
皆無事發生。
除了晏明歸入仕做了個小官。
我的人從墨國回來後,便着手暗中擴張。
再加之我全須全尾地從墨國回來,還帶回了和談通商的大好消息。
朝中不少人的心思開始活絡,時不時往公主府遞帖子。
一切表面太平。
今日上朝,墨國傳來了不日將有使團出使蒼國的消息。
聽聞鴻臚寺的張大人稟報後,父皇眼皮一挑:「你說,此番前來的人是誰?」
「是墨國太子。」
我恰到好處地輕笑一聲。
太子的表情像是被踩了尾巴一樣。
別人家的太子說來便來。
只有慫包纔不敢。

-19-
墨嶠抵達帝都那天,剛好是個雨天。
我窩在暖榻上不想出門。
聽說蒼旻在城門迎接使團。
爲此,把最繁複的華服都穿了上去,只爲了不落面子。
像一隻五彩山雞。
這是靈鳶與我說的。
她跟着看了一會兒,覺得辣眼睛,索性留了下屬盯着,自己回了府。
靈鳶在榻前燃了爐子煎茶,一邊搖着扇子,一邊打趣。
搖着搖着,她倏然色變,身形一掠就從窗裏躍了出去。
指尖寒光暗閃。
可還不等我一句小心說出來,窗外就傳來一陣哎呦聲。
隨即,一道清亮的男聲伴着雨聲傳來:
「小丫頭的本事倒是有長進,在我手裏能走三招了。」
我抬眼一瞧,對上的是一雙招搖的丹鳳眼,生得極漂亮。
看着含情,實則涼薄。
我淺淺地打了個招呼:「太子殿下倒是厲害,在我蒼國帝都來去自如。」
墨嶠在門邊去了外袍,將一身水汽褪在外頭。
然後才走到近處,抬手扔給我一樣東西,懶懶地倚着牀欄,雙臂交疊,姿態雍容。
「公主殿下過獎了,與其誇我厲害,倒不如說是貴國的佈防太讓人失望。」
我笑而不語,揚了揚手裏的瓷白玉瓶,挑眉問他:
「這是?」
墨嶠薄脣微勾:
「別揣着明白裝糊塗,這玩意兒你再熟悉不過。昔年被我那七皇妹打斷了腿,你用了半年才勉強養好。良先生說你的腿傷救得太晚,留了病ṱû₈根。新調的方子,能讓你好過些。還有你身上其他亂七八糟的傷……」
雨聲淅瀝,空氣裏瀰漫着淡淡的藥香。
膝上的隱痛彷彿更清晰了些。
那次與七公主賭吳恨水的扇面,命雖然賭贏了,卻被她暗中做了些手腳,斷了腿。
彼時我剛到墨國不久,一直熬着拖着。
直到後來因緣際會與墨嶠結盟,這纔有機會好好治一治。
只是治晚了,每逢陰雨連綿就疼得讓人煩躁。
就像是今天。
「謝了。」
墨嶠眸光微動,笑意更深:
「蒼熙公主可是個不輕易說謝謝的人。」
「只是聽說太子殿下兇極了,折了墨七公主的兩條腿,我謝的是這個。」
他琢磨着我的話,丹鳳眼裏藏着幾分暗光:
「果然還是不能小看公主殿下,人雖然回來了,可這情報網還是耳目通天,我怎麼才能抓出來呢?」
「既然你當初選了我,就該知道,我必然會暗中布棋。你要是能抓得住……」我頓了頓,挑眉看他,語氣散漫又輕佻,「我讓我父皇跟你姓。」
在墨國的這幾年,我處境艱難。
但母后說,人活在世上,應當像是最柔韌的草。
不死不滅,隨處可生根。
我與墨嶠結盟之後,各取所需。
我幫他攪混水,幫他籌謀。
他幫我活着。
墨嶠笑起來,雨聲都蓋不住他的張揚:
「要讓你父皇跟我姓,只要你不從中作梗,不費什麼功夫就能做到。不如賭一賭,若是我能抓出來,殿下隨我姓,如何?」
我抬手,敲了敲玉瓶,嗤笑一聲:
「打住,咱們的關係,還沒到那一步。今日是墨國使團到達的第一天,按理來說你不應該在這裏。」
墨嶠看上去有些遺憾:
「若是不下雨的話,我就晚一些來了。走了。」
待他走後,靈鳶才揉着手腕,一瘸一拐地進了屋,氣鼓鼓地告狀:
「主子,他真不講武德!」
不過,隨即又補上一句:
「主子你看,我就說他還行,像個正常人。」

-20-
此番墨國使團來蒼國,無外乎是新朝更迭之後,重新商定雙方的邦交條款。
原本父皇是不想讓我摻和的。
可墨國使團說,原本就是由公主殿下促成的和談,爲何要讓別的什麼無關緊要的人來呢?
靈鳶轉述時,眉飛色舞,差點笑得岔了氣。
我也忍不住抿嘴笑了。
這口吻分明是墨嶠。
行。
算個好盟友。
我幫了他一回,他也順便幫我一把。
雖說墨國指名讓我全權負責商議,但蒼旻還是咽不下這口氣,硬是在我身邊跟着。
結果有一回話太多,墨嶠煩了,直接把他轟出了鴻臚寺。
自此之後,他不再來自討沒趣。
可聽說,他派人去了墨國。
具體打聽什麼,一時還沒得到確切消息。
沒曾想,最後慶功宴上,他端着酒樽,笑得開心極了:
「皇姐在墨國三年,着實辛苦。聽聞若非墨嶠殿下護着,必然處境堪憂。皇姐也是,若是早說在墨國與人有了情,也不必回來鬧出休夫這等難堪之事。」
話音剛落,耳畔傳來一聲脆響。
餘光掠去,只見末席的晏明歸臉色青白,手中的酒盞滾落在地。
我眸色不動,只淡淡地端起杯盞。
蒼旻卻還嫌不夠,又添了一把火:
「自古邦交最穩,莫過於和親。既然我皇姐與墨國太子情投意合,不如趁此大好時機,定下一樁婚事,豈不美哉?」
殿中一時鴉雀無聲。
隨即,有人小心翼翼地附和。
我幾乎要被氣笑了。
原以爲蒼旻派人去墨國,是想查些什麼有用的消息。
沒成想,竟只撈到些捕風捉影的廢話。
我抬眸,與墨嶠對視一眼。
他笑得璀璨張揚,像極了朔風中燃起的一把火:
「不如何。」
他說話一直不客氣。
宮宴散後。
蒼旻路過我與墨嶠面前,特地停下來,面露惋惜:
「未能讓兩國親上加親,着實是有些可惜。是了,我皇姐畢竟是成過婚還休夫的女子,太子殿下有顧慮也是正常……」
語氣中滿滿的諷刺與作踐。
墨嶠慢條斯理地打斷他:
「蒼熙公主金尊玉貴,豈是一個家宅後宮能容得下的?」
我淺笑盈盈,順手補了一刀:
「承蒙太子殿下高看,本宮定不負君之所望。」
此話一出,太子的臉色難看極了。

-21-
今夜不長眼的人特別多。
出宮時,有人在宮門旁等我。
晏明歸想要拉住我的袖子,被我不動聲色地避了過去。
只聽他咬着牙低聲說:
「原來是因爲他,你既然心有所屬,又何必置我於此等境地?讓我受人指摘,還在我的仕途上使絆子……」
「晏明歸。」我打斷了他的喋喋不休,「你還是想一想自己做的事,問問自己值不值得那一紙休書。另外,我沒空在你的仕途上使絆子。與其覺得是我的手筆,倒不如先想一想是不是自己能力不濟。」
我沒有刻意打聽過晏明歸的事,但是總是知道一些消息。
原本,太子應當與他有些暗中承諾。
可不知爲何,卻一直未曾履行。
最終他只能暫且尋了個閒職,整日裏只忙一些繁瑣小事,仕途晉升無望。
他不去怨自己,不怨太子,偏偏來怨我。
可笑。
「我是新科狀元啊……」
他近乎呢喃。
我嘆了口氣。
「晏卿,有件事你需得知道。昔日父皇不想浪費人才,又想斷了我原本的婚約,所以指了你做狀元。他認爲你眼界一般,有些才華但不擅謀略,寒門出身也無倚仗。所以把你指給我,也不擔心我會有助力。你若是再好一些,怕就不是狀元了。」
晏明歸怔住了,眼裏的自尊與痛苦交纏着,瀕臨崩潰。
片刻,他不顧一切地撲過來,再次抓住我的袖角。
「殿下,你對我還有情對嗎?你讓我重新入府好不好?我發誓,此後再也不會有任何雜念,不入官場,與你一生一世一雙人,好不好?我們也生兩個孩子,就像是先前與你寫過的信裏說的一樣,孩子的名字我已經想好了,叫……」
他卡住了。
叫什麼呢?
信中寫過,男孩叫禮兒,女兒叫韻兒。
晏明歸踉蹌走後,我走向宮門外的馬車。
墨嶠從車頂一躍而下,長身玉立,月光覆在他身上,俊美如斯,眉眼清雋又張揚。
「蒼熙,有那麼一瞬間,我是想應下這樁婚事的。之前父皇也與我說,若是我放不下你,便來求娶你。」
「那是什麼勸住了太子殿下呢?」
墨嶠緩緩收了笑意,帶着不加掩飾的認真:
「我想,你九死一生在墨國走了一遭,咬着牙倔着骨,不應該爲別人做嫁衣。既然你我能於頂峯處相見,何必說那些兒女情長。
「日後,墨國會是蒼國最堅實的盟友,除非……我死。」
他笑了笑,帶着一點疏狂,一點薄涼。
我壓了壓鼻尖的酸澀,頭也不回地上了馬車。
「什麼死不死的。我們都是承天命的人,合該好好活着。」

-22-
墨嶠走了。
朝局風雨欲來。
又到春天,我收到了兩封信。
一封來自邊疆。
昔日母后爲我定了婚約,本是邊關樊家的小公子。
出使墨國時,我恰好路過邊城,與他暗中見過一面。
無緣做夫妻,結拜成兄妹也是極好的。
如今他來信告知我,已經暗中接管了邊軍,肅清了軍中的反對勢力。
另一封,來自東宮。
上面寥寥幾字,說太子掌握了我通敵叛國的證據,讓我早做打算。
這封信來自太子妃,趙氏。
至於這個趙氏,到底是趙什麼,似乎沒什麼人真正在乎。
但我知道,是趙侍音。
她聽了我的勸告,回了東宮。
不知道用了什麼手段,頂替了她嫡姐的名字和身份,成了名正言順的太子妃。
她是個聰明的女子,稍加點撥就知道審時度勢。
與其將未來放在一個隨意就能強佔了她的身子,還能把她送出去的男人,倒不如靠自己。
我承諾過,若是大業得成,她的孩子會承襲蒼旻的封地。
不用被人拿捏,不用提着心宮鬥,也不用費盡心力地爭權奪勢。
天高皇帝遠,這纔是逍遙。

-23-
通敵叛國的證據很快就拍在了我臉上。
朝堂上,太子彷彿勝券在握。
父皇看了一眼,臉色陰沉得可怕,將密信扔在我面前,我幾乎聽見了殿外侍衛調集的鐵甲聲。
我垂眸看去,這是一封出自「我」手,寫給墨嶠的密信。
其內容簡單來說,是弒君登位,然後讓蒼國做墨國的屬國。
爲了佐證這封信的確出自我手,還順便呈上了一些我平日裏的字跡。
大多是我從墨國寫給晏明歸的回信。
以及一些不知從哪搜刮來的墨寶。
我笑了。
父皇氣得手指發抖:
「你還有臉笑!朕待你不薄,你竟如此寒朕的心!還有何話可說?!」
我緩緩抬起頭。
看着龍案後怒不可遏的人,嘴角輕輕勾起:
「父皇若是當真待我不薄,應當能知道這根本就不是我的筆跡吧?」
我這人天生不愛寫字。
平日裏都是口述後讓靈鳶代筆。
包括給晏明歸的回信,以前在學堂的作業,甚至上朝時候的摺子。
「可惜,我這屬下半月前練武傷了手,宮中的御醫還去看過Ŧû₅。看墨跡,這信是這幾天才寫的,看來仿寫的人消息不怎麼靈通。」
蒼旻臉色陰鬱,聲音壓得極低:
「你說不是便不是嗎?」
我不理會他,定定地看着皇位上的人。
「兒臣的親筆字跡在母后的寢殿,每年親手寫四十九遍地藏經,七年來,年年不斷。父皇哪怕去看過一回,便也不會像今日荒唐。」
散朝時,我路過晏明歸身前。
他一臉頹敗之色,自知死期將近。
「晏明歸, 到底是爲什麼呢?」我問他。
他神情恍惚, 半晌才苦澀開口:「前幾日在珍寶閣……有一柄吳恨水的扇面, 我沒有銀錢,就被太子殿下得了。他說若是我想要,可以拿你的墨寶去換……」

-24-
荒唐之事盡了。
接下來便是收拾爛攤子。
時年秋, 太子突發惡疾, 病逝於東宮。
事出突然,卻並非我原本的計劃。
按我的安排,他應當死於一次刺殺。
考慮到東宮守備森嚴, 成與不成,尚且有變數。
可他就這麼死了。
死因是中毒。
很快, 東宮便查出了下毒之人,順理成章地推出了替死鬼。
一切都快得不可思議。
貴妃瘋了。
父皇一夜之間蒼老了十歲。
他本就子嗣薄涼。
除我與蒼旻,不過幾個位份不高的妃嬪子女,皆不足爲繼。
我以侍疾爲由, 屏退衆人, 獨自步入寢殿。
父皇面色灰敗, 眼眸乾涸,渾渾噩噩地看着我。
我將一紙退位詔書遞到他面前, 他知道無力迴天。
臨走前, 我將一樣東西套在了他手上。
待得他看清楚是什麼,當即驚坐而起, 如同見了鬼祟。
那是我母后貼身佩戴的鐲子。
上頭沾着的血跡乾涸, 是她難產而亡那日, 父皇冷眼旁觀的報應。
我緩步走出寢殿。
後來日日差人守着,讓他無法摘下或者弄碎這鐲子。
至於他瘋與不瘋, 死或不死, 也不重要了。

-25-
一晃眼,便是我執政的第十二個年頭。
我覺得自己皇帝運不錯, 這些年天災人禍少, 風調雨順, 四海昇平。
但我也知道, 當皇帝不能只靠運氣。
於是兢兢業業,夙夜在公,不敢懈怠。
唯獨有些耍小性兒的, 是剛繼位那年,放逐了一些朝臣, 抄沒了部分勳貴——
大多都是回京那日,來公主府赴過宴的。
這日,正批閱摺子時, 靈鳶匆匆闖進殿中。
我抬頭,看她神情有異, 心頭微微一顫。
「主子,墨國的國君……薨了。」
墨國如今的國君, 是六年前繼位的墨嶠。
手中的筆在紙上頓住。
筆鋒一歪, 墨跡浸溼了摺子。
此時卻忽聽殿頂傳來一聲輕響。
似有人踏碎了夜色。
隨後,一道懶散卻清冽的聲音,帶着笑意從穹頂傳來:
「墨國的國君走了,但墨嶠來了。」
我倏然抬眸, 對上的還是那雙熟悉的眸子。
在夢中應是來過許多回。
繾綣而灼熱,如同碎碎星火。
「……我熬了太久,有些等不及了。」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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