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鬼尋光

我是死了之後才知道投胎還要排隊的。
判官給了我一張往生登記表。
我不識字,他好心幫我填。
「死因?」
「活埋,配陰婚。」
判官抬頭看了我一眼,問我與誰配陰婚。
我想了想:「柳溪縣何員外幼子,何敬友。」
判官停了筆,在生死簿上翻了許久,說道:「此人未死。」
「他馬上就死了。」

-1-
我死後剛到地府的時候,什麼都不懂。
跟着鬼羣一路飄到羅酆山下。
這裏陰森肅穆,山前的石階延伸入雲,「閻羅殿」三個大字在雲霧中閃着紅光。
數不清的鬼排起了長隊,一眼望不到頭。
我排在最末,其間偶有身披金光的鬼插隊。
前輩鬼告訴我,那些金光是功德,他們下一世可以投個好胎。
我這才知曉,好人有好報是回報在下一世。
三十年後,我終於進了閻羅殿。
判官給了我一張往生登記表,說要填完表才能去六道輪迴投胎。
我告訴他我不識字,他好心幫我填。
「名諱?」
「程七、程元青,我叫程元青!」我鄭重說道。
「年紀?」
「十五歲。」
「死因?」
「活埋,配陰婚。」
判官抬頭看了我一眼,問我與誰配陰婚。
我想了想,答道:「柳溪縣何員外幼子,何敬友。」
判官停了筆,在生死簿上翻了許久,說道:「此人未死。」
我焦急道:「他馬上就死了。」
話音剛落,生死簿上何敬友的生卒年完整了。
判官怒目而視:「你如何知曉此人陽壽何時盡?」
「是齊昭告訴我的。」我說得小聲。
「齊昭?」判官伸指掐算,片刻後厲聲喝道,「大膽惡鬼,竟與陽間活人牽扯不清,還不如實招來?」
判官一怒,嚇得我鬼膽一顫。
身上不多的金光也跟着閃了閃。

-2-
一個多月前,柳溪縣連下三日暴雨,沖毀了我的墳塋。
泥沙混着我的屍骨覆在旁人的墳頭上。
暴雨過後是中元節。
不料有人因此祭拜錯了人,將香插在我的屍骨上。
於是,我受了死後第一支香火。
我現身,想感謝這人。
沒想到這人嚇得連連後退,取出官印擋在身前。
「惡鬼退、退散,我是柳溪縣新上任的縣令齊昭,有朝廷庇佑,不、不怕你。」
我歪着腦袋指向他腳下:「可你踩碎了我的指骨,我們有了因果。」
齊昭戰戰兢兢,官印幾乎抵在我額前,像是沒聽明白我說的話。
我拂開他舉着官印的手,耐心解釋:「放心,我雖是惡鬼,卻從不傷人。可是你踩碎了我的指骨,要完成我一個心願才能抵消因果。」
齊昭稍稍站直了身子,顫聲問:「你有什麼心願?」
我在地府排了三十年的隊等投胎,現下還未輪到我。
「我想入輪迴,得新生。」
說着,我將一道白光打進齊昭心口,他捂住心臟疼得彎腰。
惡鬼之願,唯償方消。
「只要你不聽我的話,心口便會一直刺痛。」我揮手平息他心口的刺痛。
齊昭臉上汗涔涔的,彷彿認命了。
「要我怎麼做?」
我想起了鬼前輩對我說過的話,心有執念的枉死者是爲惡鬼。
而我的執念便是我的死亡。
「你是縣令,那便爲我查清真相,讓我死個明白。」
「莫非你是被人害死的?」
我提起裙角在齊昭面前轉了一圈,漫不經心道:「看不出來是配陰婚嗎?我是被人活埋的。」
齊昭這才注意到我身上穿的是嫁衣,從頭到腳打量了好一陣,神情動容。
我盯着他籃子裏的東西,拿起他還未點的香,笑道:「再點一支吧,我喜歡這個味道。」
齊昭依言點燃了那支香,就插在那截碎掉的指骨旁。
我感受到身體裏躥過一道極舒服的氣息,頓時神清氣爽,困擾我多年的頭疼也好了些。
「謝謝你。」我是一隻懂禮貌的惡鬼。
齊昭神色怪異地看着我,問:「這一片葬的都是何家人,你叫什麼名字?」
何員外是本縣有名的大善人,怎會用活人來配陰婚?
「我是程七娘。」
「哪個程七娘?」
「城西晴午巷,程木匠家的女兒,程七娘。」
「等等,程七娘昨日還爲兒子休妻一事來過縣衙……」齊昭越想越慌亂,驚恐地後退。
「你說的應當是我姐姐——程六娘。」
我話還沒說完,齊昭腳下不知踩到什麼,咻地滑倒,一頭撞到樹上暈了過去。
哎,我深深嘆了一口氣,可惜我的腕骨。
也碎了。

-3-
判官:「凡人死後,魂魄進入地府,屍骨在塵世腐敗,他踩碎了你的指骨哪裏會產生因果?你竟還編出謊話來誘騙凡人。」
我連忙求饒:
「判官大人息怒,他用一支香將我從羅酆山下的隊伍中勾了出來,害得我排了三十年的隊白白排了。我發誓,我只是想讓他幫我弄清楚當年的真相,絕對沒有傷害他。」
……
我用樹枝戳了戳齊昭的臉。
他該不會被我嚇死了吧。
我受了他的香火,合該救他一命。
我如此勸慰自己,俯下身打算渡陰氣給他。
惡鬼別的沒有,陰氣多的是,凍也能將他凍醒。
我剛低頭,一雙水潤眸子驟然睜開,齊昭恍惚了一瞬,而後目光落到我脣上,猛然將我推開,手忙腳亂地起身。
「你說你是程七娘,可有證據?」齊昭像個官員開始審問我。
不對,他本就是個縣官。
我不解道:「程七娘就是程七娘,爲何要證明我是我?」
齊昭一噎,似乎覺得我說得有道理,心中思忖着,收拾東西離開。
我附身到他腰間的玉佩上,跟着回了城。
他直奔晴午巷,找到了程府。
哇,白牆黑瓦,比三十年前氣派多了。
他叩門三聲,一位年輕婦人開了門,她的手上隱隱傳出藥味。
齊昭:「徐小蓮,你婆母可在家中?」
徐小蓮忙退後請他進門。
「在家,在家。」
跟着齊昭,我在一堆木頭碎屑中,見到了姐姐程六娘。
她蒼老了許多,一頭烏黑髮亮的頭髮摻雜了些許白髮,卻和三十年前一樣,戴着海棠花樣式的木簪子。
「縣令大人休沐日還來找我,可是查到了毀壞山水座屏的人?」她指了指徐小蓮,語氣不善,「那日只有我兒媳在家,定然是她。」
齊昭示意徐小蓮退下,對程六娘開門見山:「夫人到底是程七娘還是程六娘?」
程六娘愣了一瞬,左手不自覺扣住桌角,但她很快反應過來,笑了聲:「大人說得什麼話?整個柳溪縣誰不知道我程七娘?
「縣裏多少姑娘出嫁,都要從我這兒購置一架屏風,方顯出孃家不俗。」
齊昭:「那程六娘又是誰?」
程六娘緩和了語氣,「她是我的姐姐,三十年前便去世了,大人問起這個作甚?」
「你只管告訴我她因何去世,如今葬於何地。」
「姐姐是投江溺亡的,那時父親憐惜她青春早逝,便與何員外家意外溺亡的幼子配了陰婚,如今葬在城外何員外家的祖墳墓園裏。」

-4-
齊昭回了縣衙,翻查戶籍。
華燈初上,我從玉佩中現身,趴在案前問他:「齊大人,你在看什麼?」
齊昭嚇了一跳,猛地後仰,書冊滑落。
「你、你從哪裏出來的?」
我指了指他腰間的玉佩,一臉狡黠:「在你查明真相前,我會一直跟着你。」
齊昭心有餘悸,揉了揉太陽穴,緩聲問道:「你可還記得三十年前發生了什麼?」
我託着臉,慢悠悠告訴他:「何員外幼子溺亡,他開價五十兩銀子尋新娘子配陰婚,我爹貪財,將我打暈,送上了花轎。」
「可你姐姐說你是投江溺亡。」
「不是投江,我記得真切,是我爹打暈了我,等我清醒過來,已經被封在棺材裏了。」
我擰眉開始回憶封在棺材的情景,腦中忽然傳來一陣疼痛,如刀刻斧鑿一般。
「齊大人,我頭疼,點香,快點香。」
齊昭見我痛苦難耐,立刻尋了支香點上。
我湊到香案前,好半晌才緩過來。爲何頭疼得越來越厲害了?
「莫不是頭冠沉重令你頭疼?」齊昭問道,「能否取下?」
我伸手摸了摸頭冠,還搖了搖,腦袋上發出細碎卻悅耳的響聲。
「這頂頭冠好看嗎?」
我死後便跟着鬼羣去羅酆山下排隊,三十年來還不曾照過鏡子,我還不知道自己現在長什麼樣子。
齊昭微愣,打量了一會兒,認真地告訴我:「有金鳳和珍珠,精緻華貴。」
「那就是很漂亮了。」我欣喜地又摸了摸頭冠,「頭再疼我也不要取下它。
「對了,你還沒告訴我你方纔在看什麼。」
齊昭從地上拾起戶籍冊:「在查程氏的戶籍。」
「我來告訴你呀。」我按下他翻動書冊的手,「我爹叫程回,大哥叫程利,姐姐在族中排行第六,大家喚她六娘,我排第七,便喚作七娘。
「我娘早逝,是我爹做木工活將我們兄妹三個拉扯長大,可惜他手藝一般,城裏找他做過木工的人家不多。」
「所以你爹爲了五十兩將你……豈有此理!」齊昭憤憤不平。
「今日在程府我只見到了姐姐,沒有見到我爹和大哥,算算時間,我爹也該有七十多歲了……」
我自顧自說着,卻見齊昭盯着書冊目不轉睛,面色凝重。
我湊過去:「可是發現了什麼?」
「程回與程利,銷戶了。」

-5-
判官翻着生死簿,找到了我爹和大哥的名字,說道:「程回和程利在你死後一年內接連意外身故。」
「我從未在羅酆山下見過他們,那時我還以爲他們還活着。」我低着頭,苦笑一下。
判官沉聲道:「不是每個人死後都能來羅酆山。」
我朝閻羅殿外望去,密密麻麻的鬼魂在雲霧中若隱若現。
何敬友應當不在其中。
……
齊昭查閱一夜戶籍,臨天亮時才囫圇睡去。
沒多久,官差來報:晴午巷的程家人來擊鼓告狀了。
齊昭匆匆穿上官服,升堂。
除了冷着一張臉的程六娘,堂下跪着的還有她的兒子程煥和兒媳徐小蓮。
我一邊聽着齊昭問話,一邊偷偷看向堂下幾人。
徐小蓮一雙眼睛哭得紅腫,程煥跪在她身側,低語安慰。
程六娘見此情形,白了一眼,別過臉。
齊昭:「程煥,兩日前你母親以徐小蓮毀壞山水座屏一事爲由,替你休妻,你可同意?」
程煥連連磕頭,爲徐小蓮求情:
「回大人,小人決不休妻!
「小蓮從小就跟着我娘學木工手藝,這架山水座屏是送給何員外的八十大壽賀禮,她知曉其中的利害,萬不會做出這樣的事,一定是我娘弄錯了。」
兒子當堂與自己唱反調,程六娘目露失望,反駁道:
「這半個月你外出送貨,怎麼知道不是她做的?那日我和幾個徒弟出門採買,留小蓮在家,回來Ṭųₜ便發現屏風被毀,不是她做的還能是誰?」
說着她亦朝齊昭磕了個頭:「請大人明鑑,給徐小蓮一紙休書,斷了她與我兒的夫妻關係。」
徐小蓮咬脣不語,默默流淚。
程煥不忍,苦苦哀求:「娘,您曾說小蓮聰慧堅韌,是徒弟中最有天賦的一個,您當真要將她趕出去?」
程六娘無動於衷。
此情此景,我對程煥產生了幾分同情。
可憐的侄兒。
小時候姐姐性格強勢,爹教我們兄妹三人木工手藝時,她經常搶走我的圖紙和成品佔爲己有,好在爹那裏討他歡心。
不承想她現在當了婆母,變本加厲,竟逼起兒子休妻來。
齊昭驚堂木重重一拍,堂下瞬間安靜,他抬手示意官差。
幾個官差將破壞的山水座屏抬了出來,其中一個官差還呈上一把斧頭,斧頭木柄處有一處血跡。
齊昭指着那處血跡,說道:
「山水座屏乃是以黃花梨爲胎,覆黑漆,雙面描金繪製山水圖景,高大沉重,毀壞並非易事。經本官查驗,屏風斷裂處與這柄斧頭砍出的痕跡一致。徐小蓮,你且伸出雙手。」
徐小蓮瞳孔一縮,在程煥的催促下,慢騰騰展開雙手。
只見兩隻手的虎口處皆結了暗紅的新痂,手心還有幾處未挑破的細小水泡。
「沒錯,是我做的。」
徐小蓮肩膀耷拉下來,不再隱瞞。

-6-
面對程煥的不可置信,徐小蓮回以苦笑。
齊昭問道:「你爲何要毀壞山水座屏?」
徐小蓮瞥了一眼程六娘,含淚對程煥說了句:「夫君待我情深義重,小蓮銘記於心。但事關重大,即便你要休了我也要說,我不能讓善良的何員外遭了毒手。」
她直指程六娘,目光堅定,高聲道:
「啓稟縣令大人,婆母在山水座屏上動了手腳,企圖謀害何員外。」
衆人一驚,程六娘猛地轉頭,投向徐小蓮的視線恍若利箭。
「這架山水座屏是婆母花費數月精心打造而成,需每日擦拭才能顯出屏風上的山水景緻。而這架屏風所用的金漆被她藏了毒,一旦沾水,毒氣便會慢慢散發出來。
「何員外是柳溪縣有名的大善人,一向節儉,在大夥勸說下才捨得辦這場八十壽宴。婆母是我師父,待我恩重如山,可我不能眼睜睜看着她害人。」
徐小蓮說完,朝程六娘重重磕了個頭。
齊昭派人查驗屏風上的金漆,我亦飄了過去。
我在齊昭身上施了法術,除了他,無人看得見我。
我碰不到屏風,只好細細觀察上面的山水圖景,雕工精巧,技法嫺熟,是難得的精品。
姐姐要害何員外?
我不相信。
幼時,爹尋不到木工活計,家中無米下鍋,他就帶着我們兄妹三人去何員外的粥鋪前排隊,領白粥和饅頭。
姐姐嘴甜,模樣可愛,每回何府管事都會多給她一份。
何府,算得上是我們一家的恩人,姐姐不是恩將仇報的人。
金漆查驗完,果然如徐小蓮所說,遇水釋毒。
然而,任憑齊昭如何審問,程六娘只淡漠地盯着不遠處的山水座屏,一語不發,像是失去神志的傀儡。
齊昭無奈,命官差將她押入大牢。
被拖走時,她的海棠花木簪不慎撞落,發出清脆的聲響,她慌忙撿起,仔細擦拭再簪入髮間。
退堂後,程煥神情悲愴,遲遲不肯離去,徐小蓮勸慰許久,二人才相攜回家。

-7-
齊昭也不相信程六娘會毫無緣由地給何員外下毒。
派官差打聽一圈回來,也沒打聽到二人之間有何嫌隙。
「回稟大人,程七娘成親生子後,便做起了屏風生意,頗受百姓ẗūₒ追捧。二十年前開門收徒,生意越做越大,近幾年鮮少親自動手,這架黃花梨黑漆描金山水座屏是她三年內唯一的作品。
「至於何員外,三十年前幼子意外亡故,傷心過度,傷了眼睛,鮮少出府。」
齊昭揮手示意官差退下,兀自思索着。
近些年似乎毫無交集,那更早以前呢?
慢慢地,他將視線落到了我身上。
「惡鬼?」
他喚了一聲,我沒理他,繼續趴在香案前。
齊昭一入夜便爲我點了香,我慢慢吸着,舒坦極了。
人間真好。
「程七娘?」
我無奈回頭,「做什麼?」
「喚你惡鬼不應,喚你程七娘又怪怪的。」他小聲嘟囔,隨即正色問我,「你可覺得你姐姐有異常?」
異常?
我想起了姐姐掉落的那根海棠木簪子。
「姐姐最是愛惜頭髮,她那根木簪比尋常髮簪更尖細,極易弄斷頭髮……」
「尖細的髮簪……」齊昭順着我的話念着,下一刻似乎想到了什麼,「不好!」
他噌地奔出房間,如風一般。
我當即跟上,隨他一路來到大牢。
在冷僻的牢中,幾盞燭火是唯一的亮光,程六娘背對着我們,對着亮光打量木簪子。
「住手!先別尋死。」齊昭喘着粗氣。
牢頭小跑來打開牢門,留下一盞燈籠,匆匆離去。
程六娘緩緩轉過身,「縣令大人以爲我要畏罪自盡?」
齊昭不接她的話,反問道:「你想見你妹妹嗎?」
「我妹妹?」
「對,真正的程七娘。」齊昭對我低語幾句,讓我現身套話。
「那你爲我多點幾支香。」我趁機討要,他無有不應。
「行行行,本官家中小有資產,爲你買個制香坊都不在話下。」
於是,我在程六娘身上施了道法術,讓她能看到我、碰到我。
「大人莫要開玩笑……」
程六娘嘲弄的話說到一半,停了下來,死死盯着我,眼中如海浪般翻湧起萬千情緒。
我看不明白。
我與姐姐之間,只隔了三十年的塵世經歷,爲何變得這樣陌生?

-8-
判官板着一張臉:「簡直胡鬧,鬼魂暫留人間已是地府法外開恩,你還擅自動用法術,若傷到人你可要下地獄受罰,輪迴轉世遙遙無期。」
「可若不這樣做,我哪裏能知曉當年的真相呢?」
我使勁眨了眨眼睛,忽然記起,惡鬼是沒有眼淚的。
……
程六娘半晌不說話,我輕聲開口:
「姐姐,你老了,依然漂亮。」
「你是人還是鬼?」她問。
我笑了笑:「自然是鬼,我還是隻惡鬼呢,可厲害了。」
她不像齊昭那樣怕我,反而上手來碰我。
我感受到她溫熱的手從我的額間向下,沿着側臉落到脖頸。
下一刻,五指收緊,她掐住了我的脖子。
我反抓住她的手,用力推開,皺着眉提醒她:「我已經是鬼了。」
沒法再死了。
齊昭側身擋在我跟前,解釋道:
「中元節那日,我前去祭拜故人,意外遇到程七娘,她在地府等了三十年,至今未等到輪迴轉世的機會。若你還顧念姐妹之情,還請告訴我們真相,好讓她心願得償,重新投胎去。」
程六娘跌倒在地,重重吐出一口氣,抬起眼時雙目含淚。
她想來握我的手,我背到身後,不給她。
程六娘撲了空,順勢倚到門欄上,崩潰大哭起來。
她的哭聲淒厲,讓鬼也跟着難受。
我的心臟彷彿被一隻手緊緊揪住。
不知過了多久,她平復心緒,緩緩說道:
「我都看到了,你十指指尖潰爛。想當初,你極爲寶貝這雙手,稍有磕碰就來找我給你塗藥,我還笑話你做木匠哪有不傷手的……」
我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迅Ťü₀速將手縮回袖中。
在她低聲講述中,我聽到了一個與記憶中截然不同的故事。
原來幼時每回何府管事多給姐姐一份喫食,不是因爲她嘴甜可愛,而是趁機佔便宜。
「我那時也不過八歲,何府施粥每人只得領一份。爹喫不飽,便使喚我再去排隊討要。我告訴爹何府管事欺負我,他不僅不幫我討回公道,還打了我一巴掌,罵我不知道感恩……
「後來何府管事與爹逐漸相熟,還因爲我的緣故,介紹了不少生意給爹,我們家的日子纔好過了起來。即便如此,爹還時常讓我給何府管事送禮去……」
她的視線又落到我的手上。
「七娘於木工一事極有天分,做出的小玩意精巧,賣得很快,所以我總強迫她將圖紙和成品給我,這樣爹才能讓我去做木工賺錢,而不是讓我去給何府管事送禮。」
我心下一驚,原來在我醉心做木工活的時候,姐姐在背地裏受了這麼多苦。
她不過大我三歲而已。
齊昭蹲下身,視線與程六娘齊平,追問道:
「這與你要毒害何老爺有何關係?還有程七娘爲何會被活埋?你又爲何要冒充她的身份?當初與何敬友配陰婚的究竟是誰?」

-9-
「縣令大人,莫急。」
程六娘轉頭問我:「七娘,你還記得第一次見到何敬友的情景嗎?」
我點點頭。
從爹用我的圖紙開始,程木匠的名氣越來越大,大哥也到了適婚的年紀。
那日,劉家上門定做屏風,也是藉機相看大哥。
大哥與劉家人相談甚歡時,何敬友突然找上門來,他拿了張圖紙要爹照着做。
爹接過一看,面露難色,直說做不了。
「程木匠,你們大膽做,需要什麼材料儘管提,何府出得起錢。我尋遍柳溪縣所有的木匠都說不行,你若做出來,重重有賞。」
說完,他留下二十兩定金便離開了。
爹犯了難,大哥見狀湊上去看了眼圖紙,表情與爹如出一轍,但他瞥見女方追隨何敬友離開的視線,咬牙說自己能做出來。
「也不怪劉家姑娘看上何敬友,他模樣俊秀,出手闊綽,若不是早早亡故,怕是連探花郎也比不上他恣意瀟灑。」
程六娘邊說邊打量眼前的齊昭,冷不丁轉了話題:「縣令大人的身姿樣貌倒是有幾分像他。」
齊昭被打趣也不惱,一眼看穿她的心思:「聽起來你似乎也愛慕何敬友?」
程六娘自嘲一笑,並不否認,繼續說:
「何敬友要的東西繁複精細,爹和大哥做不出來,又不好得罪何府,便上門去歸還定金,正巧撞上了來爲劉家姑娘說親的媒婆。大哥一氣之下將何敬友打了一頓。」
齊昭:「何敬友被打死了?」
「沒死,但他讓我們賠錢,家中根本拿不出一千兩,是七娘做出了何敬友圖紙上的擺件,這才讓何家放過大哥。
「當然,我因愛慕何敬友,再一次搶了七娘的東西,說是我自己做的,何敬友很開心,賞了我許多金銀首飾,其中便有這根木簪子。」
她拿着海棠木簪看了又看,眼中無限柔情。
「可惜一年後,何敬友出了意外,墜江而亡,過了好幾日才尋到屍身,泡得面目全非。何員外悲慟萬分,請了道士做法事,還宣佈說願花五十兩銀子爲幼子尋合適的女屍配陰婚。」
齊昭突然出聲:「莫非是何家知曉了你的心思,狠心讓你一個活人去配陰婚?」
「我是自願的。
「直至我待嫁,何府管事仍舊對我糾纏不清,屢次破壞我的婚事。所以尋死,與何敬友配陰婚,是我所能想到的唯一解脫。」

-10-
在爹眼中,姐姐的木工手藝極好,他不願捨棄這棵搖錢樹,可何府管事他亦不敢得罪。
我記得姐姐投江那日,何府管事來了家中,他和姐姐吵鬧了好一陣。
沒多久,姐姐滿臉淚痕地跑到我的房中,匆匆交代幾句,便將我鎖在屋內。
入夜後,我從爹和大哥口中聽到了姐姐投江的消息。
我跪坐在地,像小時候一樣依偎在姐姐身上,抬手去擦她的眼淚。
可惜惡鬼身上陰氣太重,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
我想離開她遠些,她一把抓住我的手,憐惜地吹了吹指尖。
「七娘,傷得這樣重,手指疼不疼?」
我揚起嘴角,撒了個謊:「惡鬼是不怕疼的。」
齊昭狐疑地看了我一眼,帶了些怒氣問姐姐:「可你現在活得好好的,倒是程七娘被配了陰婚,活埋致死。」
「沒錯,我投江卻沒死成,被我後來的夫君救下,養傷養了半個月,錯過了行婚禮的吉日。當我回到家中,七娘早已被爹和大哥送上了何府花轎,埋進了何家祖墳。」
程六娘眼神瞬間變得凌厲,她緊緊抱着我,怒道:
「七娘才十五歲,天真純良,不諳世事,一心鑽研手藝,連家門都極少出,爲了五十兩爹和大哥竟然狠心至此。還有何員外,爲何不驗一驗人?他做一輩子善事也彌補不了七娘的死。」
齊昭斷言:「如此一來,你便頂替了程七娘的身份。你不只對何員外懷恨在心,連程回和程利之死,也有你的手筆。」
「我爹和大哥死有餘辜!自從七娘與何敬友配了陰婚,他們以爲和何府搭上了關係,被人哄着染上了賭癮,差點連家中地契也輸了去,我忍無可忍,設計讓他們意外身故。
「還有最該死的何府管事,在我夫君的幫助下,我用斧頭砍爛他的屍骨,丟給野狗分食……」
程六娘形容癲狂,一時間,我竟分不清我和她誰是惡鬼。
「可惜,棋差一招,我關進了大牢,何員外活得好好的。縣令大人,要殺要剮隨你的意,臨死前能見七娘一面,我死而無憾。」
我安撫般順着她的背,又幫她簪好木簪,整理好髮髻衣衫。
她的身子溫熱,而我一片冰涼。
人和鬼的區別實在太大,惡鬼,由我一個人來做就好。
我轉頭對齊昭說道:「齊大人,姐姐這麼做都是爲了我。我已經死了三十年,不想再追究了,再說何員外沒事,你不要殺姐姐好不好?」
齊昭抿了抿嘴脣,不說話。
我作勢要施法,威脅他:「你若不答應我,我便要你心口疼。」
他下意識捂住心口,連聲應下:「答應你,答應你。」
離開大牢後,他調侃起我來:「何敬友要做的是什麼擺件?柳溪縣在江南稱得上是富庶的縣城,能工巧匠不少,偏偏只有你做了出來。」
「一架紅木嵌玉人物詩文座屏,不大,高一尺二,寬一尺一。」
齊昭眼神一凜,忙問:「寫的什麼詩文?」
「我不識字,只是照着刻,聽說是送給什麼貴人,刻的人物都是讀書人。」
「可是有七人遊臥于山石之間,或下棋,或觀景,或小憩?」
「你見過?」我心下震驚。

-11-
「判官大人,可以告訴我齊昭壽數多長嗎?」我忐忑地問道,「他幫了我大忙,我想轉世後報答他。」
「鬼魂要過奈何橋,喝孟婆湯,前塵往事盡忘,你尋不到他的。」
判官的聲音冰冷,我失望地低下頭。
沒多久,耳邊響起了書頁翻動的聲音,「齊昭乃是京中慧敏郡主獨子,他這一世本該官途坦蕩,三十年後官居宰執,八十五歲壽終正寢。」
我怔住,敏銳地抓住兩個字,「本該?」
判官:「生死簿定九成命數,留一絲天機。」
……
大牢那夜過後,齊昭好像開始躲着我,除了每日點香,就是忙於公事,甚至敷衍我的「威脅」。
他大抵猜到我是嚇唬他,不是真心想讓他痛苦,所以絲毫不怕。
這夜,他在書房寫公文,我現身,同往常一樣趴在桌案前。
他裝作沒看見我,可他寫字的手停頓一瞬,筆下洇出一小團黑乎乎的墨跡。
他渾不在意,繼續寫着。
我看了許久,雖然我看不懂,但我就是覺得他寫出的字好看,如同他這個人一樣,清雋又一身正氣。
他公正勤勉,真是一位好官。
燈燭噼啪打了個響,拉回我的思緒。
我輕聲提醒:「三更了。」
「你若累了便去休息,我還有公文要寫。」他頭也不抬。
「惡鬼是不會累的。」我笑了一下,繼續盯着他看,「齊大人,多謝你。
「我是來同你告別的,我要回地府羅酆山下排隊了。」
齊昭終於抬眼,眼睫顫了顫,嘴脣微張,似乎有話要說。
我滿心歡喜地等他說些祝福我的話,可我微笑得臉都僵了,他也沒說出口。
心中漸漸被失落佔滿,我垂下眉眼,轉過身。
「連句告別的話都不說嗎?那我走了。」
剛邁出一步,我想起了關押在大牢中的姐姐,想讓齊昭幫我帶句話。
「幫我與姐姐說——」
與此同時,齊昭開口了。
「何敬友興許沒有死——」
我不可置信地問了一遍:「你說什麼?」
齊昭心下一橫,堅定道:「我說何敬友還活着。
「中元節那日,我是受人之託,前往何家祖墳祭拜何家的祖先,不料錯拜了你。」
「受誰之託?」
「家父。」

-12-
「我娘是慧敏郡主,我爹現名何敬,你親手製成的人物詩文座屏,是他們的定情之物。」
他眼中隱隱泛着水光,卻不敢看我。
「來柳溪縣前,我爹叮囑我來何家祖墳拜祭先祖,說柳溪縣何家是他的遠親。他的年歲外貌,甚至於名諱,皆與何敬友對得上。」
何敬友沒死,甚至還娶了堂堂郡主,真是荒唐。
我踉蹌着後退,險些站不穩,齊昭要來扶我,我用力拂開他的手。
「他爲什麼要假死?我明明不用死的,我可以繼續做木工賺錢養活一家人。
「你知道棺材裏有多黑、有多安靜嗎?我拼命喊救命,拼命推棺蓋,十指都抓爛了,無人聽見,無人救我。在恐懼中等死的滋味比在地府做鬼還要可怕千倍萬倍。」
齊昭還欲靠近,我伸手製止他往前,「還有你,你踩碎了我的指骨和腕骨。」
悲痛如大雨般淋遍全身,彷彿四肢都痛得不能再動。
我腦中忽然疼了起來,眼前也一陣陣模糊,齊昭嘴脣張合,我聽不見,也看不清。
他看出我的異狀,連忙去點香。
我疼得受不了,一把摘下戴了三十年的頭冠,重重砸地,金鳳珍珠散落四處。
啪嗒、啪嗒——
我以手撐地,癱坐着,血淚一大顆一大顆滴落。
惡鬼流不出眼淚,卻能流血。
齊昭將香案端到我手邊,「對不起……」
靜默許久,香燃盡了。
他的影子在我手下,我沒忍住打了兩下。
「你真以爲我ƭū́₂不敢殺你?我可是惡鬼。」
他掏出手帕來擦我的臉,一下一下擦得細緻,柔聲說道:
「父債子償,大不了我以死謝罪,我們一起做惡鬼,屆時我與你一道在羅酆山下排隊,無論多少年,我們一起等。」
這一刻,那股悲痛被另一種密密麻麻的怪異情感驅逐。
我既慌張又害怕,告訴齊昭:「好像有螞蟻在啃噬我的心臟,但一點兒也不痛。」
他又爲我點了香,端到我面前,將煙氣輕輕扇到我鼻下,催我用力吸。
我按照他說的,深呼吸幾下,心緒漸漸平復下來。
頭冠被我摔壞,長髮披散着,我更像人們口中的女鬼了。
齊昭取來木梳爲我梳頭,說是賠罪。
我驚訝他竟然會梳女子髮髻,隨口問他是不是娶了夫人。
誰料他答得頗爲認真:「我尚未成家,在家中見過我娘梳妝,看多了便會了。」
「你看上去和我那侄兒程煥差不多年紀,他已經成親五年了,難道你是不願成親?」我好奇地轉過頭問他。
他扳正我的腦袋,木梳梳過頭髮,引得頭皮泛起酥麻。
「並非我不願成親,只是與我定親的姑娘都會莫名其妙受傷、出家,甚至染上重病。後來我娘請了道士爲我算命,那人說我命中克妻,是孤寡一生的命數。」
他笑了一聲,似乎並不在意。
「原來是這樣。」
我點了點頭,他忽然說了句:「若按照你故去的年紀,我年長你十歲,莫要以長輩自居。」
「可我與你爹……」
「那不算,他沒死。」
聞言,我又轉過頭去看齊昭,可頭髮扯着頭頂,傳來一陣疼痛。
我摸索一番摸到一個凸起,「這兒有個東西。」
齊昭撥開頭髮一看,突然頓住,將香案朝我身前推了推,說道:
「你頭頂被釘入了釘子,此前頭疼應是這顆釘子導致的,我嘗試取出來,會疼,你忍着些,若忍不住便咬我。」
我下意識揪住他的衣裳,緊閉雙目,應了聲好,沒發覺聲音在顫抖。

-13-
叮噹——
一顆尾指長的釘子落到地面,釘子上的血跡早已發黑。
「這上面好像有字,你看看。」
齊昭拿起那顆釘子,擦了擦,仔細辨認:「鎮鬼釘。」
我不明何意,對這顆釘子的由來也沒有印象。
齊昭將釘子收進懷中,重新爲我梳了髮髻。
他並不會梳什麼繁複的樣式,只簡單綰了發,用自己束髮的玉簪給我簪上。
隨後,他又打量起我身上的嫁衣,說明日給我換身衣裳。
「那你得燒給我,不然我穿不了。」
「好,你喜歡什麼樣的?」
我想了想,記憶中我鮮少出門,大多時候穿的都是姐姐的舊衣,生前穿過最漂亮的衣裳便是身上這件嫁衣。
「你只管選最漂亮的。」
齊昭笑着應下。
這一夜他並沒有休息,我回到玉佩中後,他熬夜寫了封厚厚的書信,寄往京城。
齊昭告訴我,他去信給父母,言明此事,說會給我一個交代,讓我能夠安然去輪迴。
我等啊等,半個月後,沒等來齊昭的父母,卻等來一紙調令。
「定是我娘打通了關係,調我入京。」
齊昭將調令握得緊,見我沉默,寬慰道:「無妨,我帶你一道上京,與我爹當面對峙。」
上京前夜,在我的請求下,齊昭帶我去牢中看了程六娘,告訴她何敬友尚在人世,攀上了京中貴人,隱去了他是齊昭生父之事。
程六娘滿眼悲慼,苦笑着:「原來這一切是他脫身之計,枉我自詡情深,卻害得我們一家家破人亡,都是我的錯,哈哈哈……」
我不知如何安慰她,便伸手去擁抱她,反覆說着:「不是你的錯。」
她推開我,手指拂過我身上的新衣,又瞥了一眼立在門欄外的齊昭,低聲囑咐:
「七娘,姐姐今生有愧於你,聽姐姐一句勸,世間男子沒幾個好的,你莫被眼前虛妄迷了眼睛。」
隨後,她將我推出牢房,背過身:「你們走吧。」
「姐姐,你要保重,齊大人說你罪不至死,興許關幾年就出來了,程煥和徐小蓮那處齊大人也會讓人幫忙照應,你不用擔心……」
我深深看了一眼她的背影,和齊昭離開了。
剛走出大牢,我心中隱隱不安,拽着齊昭匆匆趕回牢房。
眼前的景象令我呼吸一窒。
只見程六娘取下海棠木簪,用尖細的一頭用力刺向心口,血濺當場。
「姐姐!」
我快速飄了過去,哭喊着。
沒多久,地府鬼差出現了。
鬼差無視我,徑直用勾魂索將程六孃的鬼魂勾起,飄然離去。
我連忙攔住他們:「鬼差大人,你們可是帶她去羅酆山?」
鬼差白了我一眼:「我們只管勾魂,進了地府,身負罪孽者要先下地獄受罰,沒作惡的才能前往羅酆山。
「快些讓開,不然我連你一塊兒勾走。」
我看着程六娘木然的鬼魂,怔怔退後,讓出道來。

-14-
安葬完Ṭü₌程六娘,齊昭帶我上京了。
五天後,我們抵達京城。
我附身在玉佩中,見到了齊昭的家人。
我這才知曉,他的爹孃分居已久。
何敬友也沒有想象中那樣喜歡慧敏郡主。
「情愛早就在三十年的權力慾望中消磨殆盡。」
慧敏郡主端坐上首,端起茶碗,嗅了嗅茶香,盯着茶碗裏隨水沉浮的茶葉,嗤笑道:
「當年因爲我隨手畫的一張擺件塗鴉,他可以尋遍柳溪縣的能工巧匠,做出實物討我歡心。如今又因爲皇上一句皇親子弟多紈絝,靠蔭庇爲官難堪大用,便攛掇你去柳溪縣做個小小縣令。」
齊昭立在堂下,拱手道:「不是爹攛掇我,是我自請外放,不到地方體驗民生,談何爲官?」
慧敏郡主重重放下茶碗,茶水濺出,打溼了桌面。
「昭兒,你是正經科舉考上的進士,與那些只知喫喝玩樂的紈絝不一樣!」
她弄出的動靜不小,嚇得躲在玉佩中的我跟着一抖,感嘆慧敏郡主好凶。
齊昭梗着脖子沉默。
慧敏郡主勸道:「昭兒,權力纔是最重要的東西,你爹爲了權力可以拋棄父兄族親,假死改名隨我上京。你不如也放下柳溪縣的一切,在京中重新開始,娘爲你重新鋪路——」
「不可。」齊昭抬眼,打斷慧敏郡主的話,「爲官者爲民做主,程七娘無辜,我不能放棄她。」
「要怪就怪你爹心比天高,是他想借命改命,聽信遊方道士出的主意,讓道士遊說他爹爲他配陰婚。再說了,何家人又不是沒給銀子。」
「可那是活生生的人命啊。」
「哪位權臣手底下沒幾條人命?」
「兒子不做權臣。」
慧敏郡主氣極,起身一巴掌扇來,打偏了齊昭的臉。
「來人,將公子關進書房,沒有我的命令不準放他出來。」
齊昭面容冷峻,偏白的臉上留ţú⁶着指印紅痕,下人不敢動他。
他自己走向書房,渾身散發着寒氣。
房門鎖上,連窗戶也被封上。我從玉佩中出來,踮着腳觀察他臉上的傷,將雙手貼了上去。
「你做什麼?」齊昭後退,避開我的手。
我追了過去,強硬地貼住他的臉,「你娘下手不輕,你臉上定然火辣辣地疼,我身上陰氣重,算是幫你冰敷。」
齊昭忽而一笑,眉眼舒展開,仿若冰雪消融,化作潺潺春水。
「你放心,我不會放棄你。我爹知道我回家,晚上必定會來看我,屆時……」
他說着他的計劃,我卻從他話中感受到:「你好像與你爹關係不太好。」
他一頓,慢慢將他的故事講給我聽。

-15-
齊昭自出生起,便被寄予厚望。
他娘是有封地的受寵郡主,他爹是個入贅的閒散伯爺,可二人對權勢的熱衷卻是一般無二。
直到齊昭五歲,皇上有意召他入宮,做皇子伴讀。
他爹聽聞,歡喜不已,「做伴讀好哇,與皇子搞好關係,若日後皇子登基,我兒必是心腹大臣,風光無限。」
他娘卻不同意,「昭兒隨我姓齊,生來便是皇親,何必入宮侍奉皇子?他不用站隊將來也能身居高位。」
於是,二人大吵一架,自此分居。
「那你聽誰的?」我好奇地問他。
「我誰的話也沒聽,被老師接走了,再長大些便進了太學讀書。」
他似乎想起了什麼,帶我到博古架旁,「你看,這是不是你親手做的紅木嵌玉人物詩文座屏?我在家中時每日都來擦拭它。」
我走近細看,三十年過去,它竟完好如初。
我指着一處告訴齊昭:「我記得這裏,當時我熬了一夜,一時睏倦,下手沒注意,刻深了些,後來索性改成溪流……」
他靜靜聽我說起做這架屏風的事,同我一起笑,誇我聰慧。
這一刻,我和他有了真實的連接。
入夜後,何敬友來看望齊昭。
他們談得並不愉快。
齊昭取出那顆鎮鬼釘質問何敬友,何敬友接過,輕描淡寫地說了句:「給那女子準備了一身華貴的嫁衣頭冠殉葬,難道不夠嗎?
「我分明讓那道士釘三顆的,定是他拿了銀錢沒辦好事,以至於你爹我近些年官途不順,明日我找他算賬去。」
齊昭越聽越氣,不禁問道:「您可知與何敬友配陰婚的是個活人?她才十五歲。」
何敬友滿不在乎:「死了三十年,早投胎轉世了吧,興許年紀比你都大些。」
「爹,她沒法入輪迴!」
齊昭隨即摘下玉佩,輕聲喚道:「七娘,出來吧。」
何敬友一見到我,嚇得腿腳直哆嗦,指着我,口中大喊有鬼。
又對齊昭罵道:「昭兒,我只是讓你去何家祖墳祭拜,你怎麼招來這個惡鬼?」
齊昭冷冷地回答他:「若是您早些告訴我您是柳溪縣何家人,我早就將七娘引來,讓她在羅酆山下少等些時日。」
我在書房設下禁制,讓外人聽不到裏頭的聲音。
我走近何敬友,問他:「可還記得我?我是程木匠的女兒,程七娘。」
他隨手摸到茶盞朝我砸來。
茶盞自然碰不到我,倒是濺了齊昭一身茶水。
「看樣子你是不記得我了,那你記得我姐姐嗎?」Ṭũ̂⁽我指了指博古架上的座屏,「就是送你這架屏風的姑娘,你還送了她一根海棠花樣式的木簪。」
何敬友被我逼到牆角,瑟縮着,搖了搖頭,猜測道:「莫不是愛慕我的女子?」
他以爲自己猜中了,緩和了精神。
「愛慕我的女子數不勝數,我哪兒能每個都記得?小姑娘,你放過我,我給你燒紙錢,你要什麼我給你燒什麼,保管你在地府活得快活。」

-16-
何敬友說話難聽,我將他打暈丟了出去。
齊昭坐在地上,倚着博古架望向我,眼中有愧疚,有苦澀,有自責,還有幾分我不明白的東西。
他好像要哭了,眼眶微紅,喉結滾動,將萬千情緒嚥下,垂眸吐了一口氣。
我在他跟前蹲下,小心翼翼道:「齊大人,是不是我讓你爲難了?
「其實我騙了你,你踩碎我的指骨,我們之間並不會產生因果。你幫我查清真相也不能讓我早日入輪迴,我只是想弄明白當年真相,不想當個糊塗鬼。」
我擠出笑容,告訴他:「現在你幫我查明瞭真相,已經完成了我的心願,你不用自責難過。」
他猛地抱住我,似乎要將全身熱量傳遞給我,讓我變得和他一樣溫熱。
比他身體更熱的,是他落到我肩上的眼淚,彷彿落到了我心尖上,燙得心尖顫動不止。
我慢慢抬起雙手,回抱他。
「我做鬼的日子可比做人的日子長,做鬼還更自在些,一點兒都不辛苦。」
齊昭哽咽道:「你胡說。」
「齊昭……」我口中念出他的名字。
「嗯?」
「昭是什麼意思?」我問他。
「昭寓意光明。」
「真好聽的名字。你讀書多,能不能爲我取個新名字?我不想再做程七娘了。」
齊昭思索片刻,開口:「元青二字如何?我查過你的戶籍,你是元日出生,一年伊始,萬物復甦,願你如春日草木,青蔥明媚。」
「程元青……」我低聲念着新名字,嘴角上揚。
活人受不住我身上的陰氣,沒過多久,齊昭便暈了過去。
我將他搬到窗下的矮榻上,趴在邊上看了他一夜。
親生父母與一隻女鬼,孰輕孰重?傻子都知道選什麼。
可他有道德的枷鎖桎梏着,只有我離開,他纔不會如此痛苦。
再看他一夜,記住他的模樣,等到天亮,我便回地府去,到羅酆山下重新排隊。
三十年,甚至更多的三十年,很快就過了。
我如此想着,心中期盼天亮得晚些,再晚些。
然而有人動作比我更快。
天將亮時,一陣銅鈴聲響起,一個道士陡然破開門,舉着一把傘對我念咒。
傘中有一股力量,讓我無法抵抗。
齊昭被道士弄出的聲響吵醒,剛起身便被衝進來的何敬友帶人綁走。
「元青——」
他聲嘶力竭,被人死死按住,眼睜睜看着我被道士收進傘中。

-17-
往生登記表填了大半,我身上的金光越來越多,我忍不住問道:
「判官大人,我可以將身上的金光留給齊昭嗎?」
判官:「功德乃是天道判定,不可轉讓。」
「那我可以用它來庇佑齊昭嗎?」
判官玩笑似的說:「你投胎時,這些金光會散作空中流光,你或可趁機許願。」
……
彷彿回到了封在棺材裏的時候,周遭一片黑暗。
不過我能聽到外頭的聲音,心下稍安。
我聽到何敬友勸道士將我滅掉。
道士卻顧左右而言他,明裏暗裏討要銀錢。
「行,事成之後給你一千兩。」
何敬友妥協了。
我還聽到了齊昭的聲音。
「爹,您不可一錯再錯,放她出來吧,她是無辜的。」
「昭兒,爹是爲你好,惡鬼哪有不害人的,你瞧你嘴脣泛白,定是被她吸了陽氣。」
何敬友又對道士說道:「道長,我兒被惡鬼所惑,我再給你加一千兩,還請救治我兒。」
「好說好說。」
接下來,突然變得安靜,靜到分辨不了時間,靜到久違的恐懼湧上心頭。
人間真苦啊,想回羅酆山了。
恍惚間,身體中躥過一道極舒服的氣息。
是齊昭在點香。
「元青,你聽得見嗎?」
是齊昭在叫我。
我連忙回應他:「聽得見。」
「道士蠱惑我爹孃設祭壇,誅滅你,你可知有什麼辦法可以救你出來?破壞法器行嗎?若不行我就去寺裏問大師,去城隍廟求城隍爺……」
齊昭絮絮叨叨,將自己所能想到的法子一股腦倒出來。
我不禁好笑,「齊昭,惡鬼怕陽光,纔不怕道士作法呢。」
他也跟着輕笑一下,「那我去龍王廟求雨,再搗毀他的祭壇……總之我會想盡一切辦法救你,你別怕,我會時常給你點香。」
香燃盡了,齊昭的聲音也沒了,傘中又恢復了平靜。
我抱膝坐着,開始回憶方纔記下的齊昭的聲音。
又不知過了多久,傘中傳來了道士的聲音。
「惡鬼?」
我沒應聲。
「惡鬼,你放心,只要你乖乖配合,我不會讓你灰飛煙滅,還能讓你發揮出更大的威力。」
「你要我做什麼?」我問他。
「告訴你也無妨,我這把降鬼傘還差一個器靈,便能壓制一切惡鬼,屆時闖地府,修改生死簿,閻王都攔不住我。」
這個道士真的膽大妄爲,我心中大駭,「你想修改生死簿得長生?我法力低微,做不了你的器靈。」
「你乃元日出生,是我親自挑選的器靈,三十年前我將一截傘骨釘入你腦中蘊養,如今正好。」
「那顆鎮鬼釘是你的!」我幾乎要叫出聲。
「沒錯,我修煉多年,只得這一顆。」

-18-
道士沒有着急取鎮鬼釘,興許是要等到開壇作法那日。
我心中焦急地等着齊昭再次點香。
可齊昭像是失蹤一般,杳無音信。
當我再次聽到外界的聲音時,已是道士作法的時候。
他口中唸唸有詞,銅鈴搖個不停。
咻地一下,降鬼傘被拋上天空,驟然展開,我的魂體被困在傘下,動彈不得。
終於,我能看到外界了。
祭壇四周圍滿了人,惠敏郡主和何敬友都在,看樣子是齊府的人。
唯獨不見齊昭。
「道長,快些誅滅惡鬼,免得她再蠱惑我兒。」何敬友指着我催促道士。
慧敏郡主坐在檐下,好整以暇地看着,隨即又皺着眉使喚道士:「道長,可否將惡鬼頭上的玉簪取下,那是我兒的東西,便是毀了也不能被惡鬼沾染分毫。」
道長無有不應,施法讓傘降落。
正在此時,齊昭一躍而上,奪了傘,快速將一張符籙貼到我身上。
一時間,一股強大的力量匯入我的體內。
我也不再畏懼陽光。
「元青,我向城隍爺求了一道符,可幫你恢復半個時辰人形,這道士邪門得很,城隍爺說附近的鬼魂被他收了不少,我們快些懲治他,免得他再禍害人和鬼。」
齊昭語速很快,說完後臉色蒼白,大口喘氣。
我扶他到一旁坐下,「你先歇着,將鎮鬼釘給我,我來對付他。」
齊昭將鎮鬼釘遞給我,我放在手心,朝道士挑釁道:「道士,降鬼傘和你要的傘骨皆在我手中,有本事便來取。」
道士從祭壇上撿了柄桃木劍朝我刺來。
「齊昭,屏退左右。」
我囑咐完,便一手持傘,一路後退至空曠處。
「惡鬼,休要做無謂掙扎,你以爲傘在你手中我就收不回來?」
我瞥了一眼手中之傘,冷聲道:「你大可一試,看是我被你煉成器靈,還是你的傘認我爲主?」
話畢,我施法摧毀鎮鬼釘。
道士的劍氣襲來,我伸出左手,借他的劍氣斷尾指。
嚯,還真是疼,我咬牙忍着,將斷指作爲新的傘骨,嵌入降鬼傘中,以指爲刀,以血爲顏料,在傘上刻畫。
管它什麼奇怪的紋路,全改了。
畫什麼好呢?
書生伏案,仕女聞香。
道士對我窮追不捨,法器、道術接二連三攻來,我雖避讓着,但手下不停。
很快,圖成,下一瞬,狂風大作,墨雲堆積。
滴答、滴答——
傘面有雨水滴落。
三息後,大雨傾盆而下。
將道士淋了個透。
也澆滅了他用來圍攻我的火。

-19-
「可惡。」道士氣極,掏出貼身收藏的符籙,一張張施法打來。
我旋着傘錯身躲開,符籙被打到院牆上,炸燬了大片院牆,傷到了幾個趴在院牆上偷看的人。
我心中一緊,不能讓他再傷人。
下一張符籙打來時,我撐傘迎了上去。
轟隆隆——
爆炸聲與驚雷聲同時響起。
我的手震得發麻,緩了一會兒,又見他拋出符籙打向其他方向。
我抬眼望去。
不好,是朝齊昭去的。
我連忙飛身去攔,在符籙生效前,攬住齊昭躲開,雨水沿着傘骨轉出一條條雨鏈。
然而爆炸聲在另一個地方響起。
循聲看去,何敬友癱倒在地,衣衫染血,不知死活。
我忙放下齊昭:「快帶你爹孃離開,時間不多了,我要快些除掉道士。」
「你可撐得住?」
我安撫地笑了下:「我可是惡鬼呢,向來只有人怕鬼,還沒聽過鬼怕人。」
大雨嘩啦,砸落地面濺起水花無數。
水面人影變幻,整個院子白光與黃紙交織,草木石塊飛揚。
最終,撲哧一聲,傘骨刺穿血肉,沉重的身軀倒地,水花激盪,漸漸雨血混雜。
弄髒了齊昭燒給我的繡鞋。
我收了傘,回到檐下,倚靠在紅漆柱上喘息。
斷指的疼,肺腑的疼,來得洶湧,我再也撐不住,閉眼滑坐下來。
齊昭從背後接住了我,他焦急喚着:「元青,你怎麼樣?」
我緩緩睜開眼睛,明明有許多話想說,一張口卻是:「齊昭,你可以再燒一套衣裳給我嗎?我的衣裳鞋襪都弄髒了。」
「你要多少我都燒給你。」他伸手來擦我的嘴角,眼淚一顆一顆落到我手上。
我想幫他拭淚,卻發覺雙手早已是一片血色,「你別難過,興許閻王念在我殺妖道有功,允許我插個隊呢。」
「一定會的,我也會經常去城隍廟爲你祈禱。我這就去給你點香,你等等我。」
「別去。」
我喚住他,我感覺自己撐不了多久,連忙交代後事:「這把傘會聽你的話,你要好生收着,莫落入惡人之手。我沒力氣回地府了,等會兒勾魂鬼差會來勾道士的鬼魂,你讓他們將我帶走。」
話音剛落,鬼差便來了,見到院中情形,驚訝地倒吸一口氣。
「喲,這道士身上有不少鬼魂,這次回去不會被無常大人罵了。」鬼差驚喜道。
我扯了扯齊昭的袖子,提醒他:「鬼差來了。」
另一位鬼差在齊昭的召喚下,緩緩走到我跟前,「喂,小鬼,還走得動嗎?」
「我沒力氣了,有勞鬼差大人帶我回地府去。」
鬼差取出勾魂索往我身上套,「跟着勾魂索走,不費力氣。」
可齊昭不肯鬆開我,鬼差白了他一眼,陰陽怪氣道:「明知人鬼殊途還要搞禁忌之戀,凡人真是玩得花。」
齊昭充耳不聞。
「到了該道別的時候了,齊昭,鬼差大人說得對,人鬼殊途。」
齊昭沒動。
鬼差催促:「再不鬆手,她就要灰飛煙滅了,城隍爺的符籙反噬這隻小鬼可受不住。」
齊昭終於鬆開了我,撿起傘抱在懷中。
我再一次踏上了黃泉路。
我聽到了齊昭嗚咽哭泣的聲音,不敢回頭。

-20-
回到羅酆山下那一刻,萬千臺階竟讓我覺得恍惚。
明明只離開了一個多月,卻感覺過完了一輩子。
我重新排在隊末,不知何時身上出現了金光。
接着身子一輕,一路往前飄,越過了大半隊伍。
難道閻王當真念在我殺妖道有功,允我插隊了?
最初的金光或許是因爲殺了妖道的緣故,可身上出現越來越多的金光,插隊越來越往前,我開始疑惑。
直到又聞到了熟悉的香,齊昭的聲音在腦中出現,我才明白過來。
「元青,給你燒的新衣裳喜歡嗎?下回給你換新的。
「我爹傷重不治,沒幾日好活,等他死後我便再請外放,如你所說,我會盡力去做一個好官。
「還有,傘上的畫我都看到了……城隍爺說它能除邪祟,要我利用它庇佑人間,如此也算爲你積功德,我答應了。
「若你能聽見我說的話,能不能託夢給我?」
……
判官:「你與何敬友死亡時間相差三十年,死因便算不得配陰婚,只能填活埋。」
我點點頭。
往生登記表上還有最後一項,判官長舒一口氣。
「下一世爲人有何願景?」
「許什麼願都行?」我問。
「當然,容貌健康、屋舍美人、錢財權力,隨君任選。」
我認真想了想,「我想有一門手藝,能養活自己。判官大人,許的願會實現嗎?」
判官勾起嘴角,「不會,都說了是許願。」
我出了閻羅殿,身後是判官抑揚頓挫的聲音。
「下一位。」
「識字不?自己寫。」
接下來是過奈何橋,喝孟婆湯。
進入輪迴時,身上金光果然像判官說的那樣,散作空中流光。
我連忙許願:
期盼齊昭今生按照生死簿上寫的那樣,官途坦蕩,三十年後官居宰執,八十五歲壽終正寢。
21.番外
十六年後,京城。
正月初六,城隍廟廟會舉行到一半下起了大雨。
一位年輕的姑娘率先撐起一把油紙傘,開始叫賣。
沒一會兒,她的攤位前圍滿了人,衆人買了傘又一窩蜂離開。
旁邊的攤主問她:「元青,你莫不是猜到今日會下雨纔來賣傘的?往日極少見你出門。」
被喚作元青的姑娘笑着解釋:「今早我見天上積雲厚重,就攔下我娘,自己過來了。劉嬸你們知道的,我娘懷我的時候雨天出門摔了一跤,從此就害怕在雨天出門了。」
劉嬸想到了什麼,湊過來,神祕道:「聽說你們家有媒婆上門了,是哪家的男子?你天生少了ťůₙ一指,莫要太挑剔。」
元青收斂了笑意,「劉嬸你說什麼呢,我會制傘,京城除了大作坊裏的老師傅,就數我的手藝最好,我便是一輩子不嫁人也能過得好。」
劉嬸被懟了回去,自覺落了面子,嚷道:「你這孩子,勸你兩句還生氣了。」
雨勢漸小,元青攤位上沒剩下幾把傘,她收拾着攤位。
忽然面前站了個人。
她抬眼看去,是位長身玉立的大官,懷中抱着把青黑色的傘,雖然穿着大紅官服,氣質卻十分溫和。
「這位大人,是要買傘嗎?」
「你可會修傘?」
一把油紙傘能用好幾年,大家用壞了就丟棄,鮮少有人修傘。
元青愣了一瞬,答道:「會。」
對方環顧四周,又問她:「這裏並無修補工具,你如何修?」
元青忙道:「工具材料在我家中,大人若着急,可隨我回家,我即刻爲您修補。」
他做了個請的姿勢,元青快速收拾攤位,給他引路。
劉嬸嘀嘀咕咕和旁人說着什麼,元青並不在意。
元青將傘舉到對方頭頂,「大人如何稱呼?」
「鄙姓齊,齊昭。」
齊昭皺眉,接過她手中的傘,全然遮住元青,任由官服打溼。
元青卻惶恐起來,不敢上手去奪齊昭手中的傘,「齊大人千金之軀,怎可爲元青一介草民撐傘?」
聽到「元青」二字,齊昭呼吸一窒,緩緩說道:「你可聽過父母官?你年歲小,本官自當如父母般庇佑你。」
元青說不過,只好閉上嘴,認真帶路。
不多時,二人到了元宅。
「娘,我回來了,有位大人讓我修傘,快些沏杯茶來。」元青朝屋內喊了聲,引齊昭朝西廂房去。
齊昭將自己的傘展開,指着幾處破損對元青說:「這處傘骨不慎斷裂,這處傘面斑駁……」
元青細細打量,不由得感嘆這把傘做得精妙。
「書生伏案,仕女聞香,好綺麗生動的畫,傘骨連接處用的材料,結實又有韌性,真是好精巧的設計。齊大人,這傘是誰做的?我想同這人切磋一二。」
元青回頭,卻見齊昭彷彿透過自己在看什麼人,眼中隱隱泛着水光。
這時,元青娘端了茶水進屋,侷促道:「大人見諒,小戶人家沒什麼好茶,大人將就喝。」
齊昭頷首:「多謝。」
「娘,你瞧這傘,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傘。」元青歡喜地將傘面展示給她娘看。
元青娘不好意思地看了兩眼,只覺畫上之人有些熟悉,忽而瞥見坐在窗邊的齊昭,一拍腦袋,上前問道:「大人可是名喚齊昭?」
齊昭點頭。
元青娘當即拉着元青跪下,給齊昭磕頭。
「元青,就是這位大人十六年前救了咱娘倆一命。」
見齊昭疑惑,元青娘解釋:「十六年前,民婦前往城隍廟上香,準備回家時,天上下起了大雨,民婦摔了一跤,幸好有大人相助,我和孩子纔沒事。」
齊昭記了起來, 忙扶二人起身。
元青娘將元青推到桌案前坐下, 催促道:「快些給大人修傘。」
元青應聲,取出工具開始修補。
「大人稍坐,酉時前便能修好。」
雨停了,陽光從窗口照進來,落到元青手上。
齊昭這纔看到她左手缺了尾指。
他的視線實在強烈,元青如坐鍼氈,不由得抬頭看去。
卻見一室暖光, 齊昭坐在正中央,身形輪廓像極了傘面上伏案的書生。
她大大方方伸出左手給他看,自信道:「我這手是天生的, 可並不妨礙我成爲一位厲害的傘匠。」
「沒錯,我這把傘也只有你能修。」齊昭笑得溫和。
元青埋頭繼續,斜陽向晚,她揉了揉肩頸, 對坐在窗邊的人宣佈:「大功告成。」
齊昭拿起傘, 每一處都細細檢查過後, 問:「多少銀錢?」
「您是我和孃的救命恩人, 我哪裏敢要您的錢,我娘會收拾我的。」元青擺了擺手, 隨即又道, 「若是大人過意不去,可否將制傘之人告訴我, 我是誠心想向這人切磋的。」
齊昭輕撫着傘, 「她已經不在人世了。」
元青目露遺憾, 旋即安慰自己:「我能修補此傘,也算與她神交過了。」
「你倒是豁達。」
元青笑笑,送走了齊昭。
夜裏,元青娘同她說起齊昭。
「我遇見齊大人的時候,聽廟祝說他好像要救什麼人,在城隍廟前跪了好幾日,求城隍爺顯靈。」
「那他後來救到了嗎?」
「興許是救到了吧,城隍爺可靈驗了。」
元宵節後, 萬物復甦。
齊昭接了調令,打馬離京。
在城門外,遇到了賣傘的元青。
元青先打了招呼:「齊大人,是要出城嗎?」
「外放任職去。」
元青心想,那得好幾年才能回京呢, 遂從攤位上選了把傘遞上去。
「這傘上畫的是京郊春景,贈與大人,恭祝大人前路坦蕩。」
齊昭展開來看, 傘面上杏花疏影,楊柳新晴,一派明媚春光。
「多謝。」
離開前,他丟了一錠銀子到元青攤位上。
元青根本來不及歸還,只得望着他遠去的背影, 說了句「再會」。
至於齊昭,揚起嘴角。
看來她確如「元青」二字,如春日草木, 活得青蔥明媚。
但他也不會停下腳步,會帶着這把鎮鬼傘繼續庇佑人間,爲她積累功德。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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