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紀炎的第二年,我決定放棄了。
我換了座位,不再跟他說話,和他保持疏遠的距離。
剛好和我門當戶對的竹馬這時候轉學過來。
我和竹馬一起上學、一起回家,形影不離。
有人開玩笑的問紀炎:「紀炎,沈安露那個難纏的大小姐終於放過你了,還換了個目標,請問你作何感想?」
紀炎沒說話。
直到我去退掉了當初爲了他才加入的社團。
他才冷冷的看着我,問我:
「沈安露,你們這些豪門世家,是不是做什麼都這麼隨心所欲,永遠三分鐘熱度?」
-1-
韓葉麟轉學過來前,我正準備放棄紀炎。
其實這只是剎那間的一個決定。
因爲那天我站在社團的後門,聽見有人和紀炎開玩笑:
「不是,紀炎,你還努力學什麼習啊,沈安露是不是喜歡你啊,你知道她什麼身家背景嗎?」
「她一進校她爹就給學校捐了一棟樓,擔心她喫不慣學校食堂,大手一揮又給她建了棟食堂,食堂廚子請的都是米其林掌勺,我聽說她還是獨生女,她喜歡你,你這直接少奮鬥六十年啊。」
「是啊,你還對她愛搭不理的,你是腦子進水了吧。」
「你不會是真的很討厭她吧?」
過了很久我才聽見紀炎清冷的聲音,壓抑着深深的不耐煩,他說:「是,我非常討厭她,我寧願多奮鬥八十年,也不願意走她那條捷徑。」
裏面誇張的笑成一團,我聽到譏諷的嘲笑聲。
我在門外靜靜的站了幾十秒,然後放下要推開門的手,轉身走了。
老實說,在聽見今天這番對話以前,我一直不知道紀炎如此討厭我。
我回想他剛剛說話時語氣裏深痛惡絕的厭惡,不斷的回想,我究竟是做了什麼讓他如此厭惡?
我承認我喜歡紀炎,少女時期,誰沒對學校長得好看學習又好的男生心生過好感呢?
但我從沒有對紀炎死纏爛打或者糾纏不休,我只是儘自己的微薄之力幫助過他幾次。
我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其實是在學校的榮譽牆上。
我爸爸送我入學,看見宣傳欄上紀炎的照片,隨口跟我說:「哎,女兒,你別說,你們學校第一名還真挺帥的,這個小夥子。」
我順着我爸的視線望過去,對紀炎的第一印象確實是一個長得很帥的學霸。
後來到班級報道,我才發現我和他是同班同學。
我爸爸當時看見他還挺開心,他自來熟的拍拍紀炎的肩膀,朝他豎起大拇指,誇:「小夥子,學校榮譽牆上的那個第一名是你吧,優秀優秀啊——」
身爲紀炎的同齡人,我自己其實還蠻討厭這種不認識的人自來熟的攀談的,我爸爸向來沒什麼距離感,他幾十年前年輕做銷售時和路邊的流浪狗都能聊上一個小時。
我不好意思的對紀炎笑笑表示打擾,但是紀炎目光清冷的望過來,他沒有被陌生人打擾的不悅,只是禮貌的對我爸爸微笑,然後低頭客氣的道謝。
這一幕落到了我的班主任眼裏,大約是投其所好,所以班主任將我和紀炎安排成了同桌。
在一開始,我和紀炎的關係其實還可以。
他會給我講題,會在體育課跑 800 米時拽着死氣沉沉的我卡着點越過終點。
有時候課間我還會託他從小賣部給我帶瓶水,偶爾有時候我上課偷偷在課本下看小說他還會給我打掩護……
不過下課後他總是一邊嫌棄的跟我說:「沈安露,你這麼懶又這麼廢,成績成績不行,體力體力不行,你以後準備怎麼辦。」然後又一邊口嫌體直的冷着臉給我講題補課。
我總是不以爲意的笑嘻嘻的看着他,說:「不是還有你嗎?我的大學霸同桌,以後混不下去我就去投奔你啊。」
「我要抱緊你的大腿,你甩都甩不掉我。」
紀炎就抬眸定定的看着我,他的眼睛很漂亮,是很淺的琥珀色,像我小時候玩的貓眼石,看的久的話會將人吸進去那種。
我莫名臉紅,然後開始結巴。
有笑意從紀炎臉上轉瞬即逝,然後他就恢復慣常的表情,低下頭去跟我講知識點。
在別人知道我爸爸就是 A 市首富之前,我和紀炎就像是最普通的同桌,相處的非常和睦和友好。
他開始對我疏遠,大概就是從《扒一扒高一六班那個沈安露的家世背景》這個帖子開始。
這個帖子裏面寫了學校新建的那棟樓是我爸爸捐贈的,西區那個好喫不怎麼貴的食堂是我爸爸專門給我建的,之所以定價那麼便宜是因爲我爸爸自掏腰包貼錢進去……
而且整個食堂人滿爲患的時候這個食堂有一個私人包廂是專門留給我的,我去喫就用,我不去的時候這間包廂永遠關着。
這些內容其實有些誇大其詞,我爸捐樓是因爲他崇尚文化知識教育,因爲他也是寒門子弟,知道讀書的重要性,食堂不是專門給我建的,是因爲他認爲學生營養要跟上,他以前上學時,因爲家裏沒錢,每頓飯就是一個饅頭加一瓶辣椒醬。
用我爸的話來說,就是有錢後要及時反饋社會,希望現在的學生不要喫他那時候喫過的苦。
這個帖子發酵起來,不斷有相熟認識的同學過來問我:「沈安露,那個帖子說的是不是真的啊。」
搞的我鬱悶不已。
我只好和紀炎抱怨。
他坐在我身邊,低頭安靜的看書,紀炎很聰明,他能一心三用,以前他看書的時候我不敢找他說話,是他自己說的沒關係,這麼簡單的題和我那些沒有營養的「廢話」,他不至於連這點神都分不過來。
後來我專門在他做數學大題的時候問他問題,他能一邊在草稿紙上做複雜的演算一邊回答我的問題。
可這天我說完後,他突然不耐煩的非常冷漠的打斷我的話,語氣也冷冷的,他說:「沈安露,不要煩我行不行。」
我的抱怨戛然而止,頓在嗓子裏,其實當時我有點難過的,但我頓了頓,還是有點不好意思的跟他道歉:「對不起啊紀炎,這題是不是很難啊,那我不煩你了。」
可是後來即使他沒在看書做題,我跟他說話的時候他都態度冷淡,再漸漸的,我也就不愛跟他說話了。
然後我們就陷入某種莫名其妙的冷戰中了。
雖然沒在桌子上畫三八線,但也挺幼稚的,他不跟我說話,我也不跟他說話。
像小學生吵架。
可他本來就是一個大悶葫蘆,所以難受的大概只有我自己。
-2-
我們關係徹底變僵大概是因爲班主任在班級發起對紀炎的捐款。
在這之前,我對紀炎的家庭狀況其實一直不太清楚。
因爲穿着校服,而他清俊、成績好,言談舉止從容有度,身上的氣質也挺拔軒昂,所以很難想象他出身單親家庭,而媽媽還有腎病,每個月的透析都需要花費大量的錢。
班主任站在講臺上說:「紀同學異常優秀,身處這樣艱苦的環境還能維持這樣厲害的成績,所以在瞭解到紀炎同學的現狀後,學校決定統一組織,發起對紀炎同學家庭的捐款,希望大家能發揮團結友愛的精神,幫助優秀的紀炎同學共度難關……」
紀炎人緣很好,他努力優秀成熟穩重又長得好看,所以大家都發出惋惜的「啊——」的聲音,然後回頭看紀炎。
我聽的心裏悶悶的,也顧不得是不是還跟紀炎在冷戰中了,我偏頭看向紀炎,然後小聲的問他:「你怎麼以前從來都沒提起過啊。」
他低頭看書,脣緊緊的抿成一條線,一言不發。
我那個時候其實沒多想,我和紀炎是朋友——好吧,好像是我自己這樣單方面認爲的,我沒顧慮考慮到男生的自尊或者什麼,我只是想幫他解決他的問題。
所以我找了我爸爸。
我爸爸行動很快,甚至不用學校給紀炎捐款,他資助了紀炎從高中到大學的所有開銷,然後找人脈將紀炎的媽媽轉到私人醫院,所有的費用走他的賬戶——
紀炎和他媽媽一起到我家和我爸爸道謝那天是週末,我和我爸剛從外回去,他和他媽媽站在我家別墅外面的拱門前,天上的大太陽曬着,我爸爸一下車,紀炎媽媽就給我爸爸跪下了。
她說要感謝我爸爸的大恩大德。
紀炎穿着學校白色的校服,攙扶着他媽媽,我爸爸被搞的有些不好意思,連忙去扶她,紀炎媽媽抓着我爸爸的手,說:「沈總您的大恩大德我們做牛做馬都還不上,以後紀炎就是您的人,您怎麼使喚他都可以。」
我跟在我爸爸身後一愣一愣的,有些手足無措,目光從紀炎身上掠過時,恰好他也抬頭朝我望過來,他的眸色深深,黑潭一樣深不見底。
只是定定的看着我。
不知道爲什麼,我就是在那刻,覺得紀炎身上有什麼東西消失了,雖然他以前就少年老成,待人接物穩重成熟,但偶爾有時候,身上還是有少年人的那種意氣。
可現在他身上的那種意氣似乎沒有了,少年老成的穩重凸顯出來,而且更加沉默寡言了。
我後知後覺的想,紀炎他……他大概是不想我在這個時候在場吧。
後來我努力的想要修補我和紀炎之間的關係。
我每天早上給他帶早餐,下課給他買水——這在我不是「沈安露」的時候我也做過,紀炎也從不跟我客氣,可自從我變成「沈安露」,他就不再接受我的這些東西了。
就好像……就好像接受就像是施捨一樣。
可這明明只是朋友同桌間順手錶示友好的事情,一點早餐一瓶水——又能貴到哪裏呢?
他生日的時候我送了他一雙鞋——他也沒收。
再後來,就是漫天的我暗戀紀炎的流言,我沒否認過,也沒解釋過,因爲我對紀炎確實稱不上坦蕩磊落。
而且我以爲紀炎至少也是喜歡過我的,畢竟以前他對我的那些遷就和照顧,都是獨一無二的特例。
直到我在攀巖社團外聽見他和別人說的那些話。
他說:「是,我非常討厭她。」
行吧,我雖然很想修復我和紀炎之間的關係,但我也知道君子不強人所難,討厭就討厭吧。
心當如竹林,遇風颯颯作響,風盡則轉瞬如常。
他討厭我。
那我也不要再去喜歡他了。
-3-
紀炎回來的時候,我已經一臉平靜的坐在座位上了。
我沒有再試圖和紀炎說話,自從他媽媽跟我爸爸道謝那天后,不管他對我的態度多冷漠,每天都是我絞盡腦汁的和他找話題。
可是現在我不想找了。
我其實沒什麼脾氣,從小到大都是一副傻乎乎的性子樂呵呵的,很少和人計較起爭執,小時候所有長輩都說我脾氣性子好。
可是泥人也有三分火氣。
在紀炎坐下來的時候,我甚至往邊上移了移,和他拉開了一點距離。
紀炎身體似乎僵了僵,我能感覺他有些困惑的朝我這邊看了一眼。
但我眉觀眼、眼觀心的低頭看書,看也沒朝他那邊看一眼。
上數學課的時候我發了會呆,剛好老師在分析一道例題,叫我站起來回答。
我看着黑板上的題目支支吾吾,紀炎將自己的草稿本推過來,放到我眼皮下。
我們的這點小動作其實講臺上都看的一清二楚,但老師沒過問,紀炎將每個步驟都寫的很清楚,像是怕我看不懂一樣。
我頓了頓,抬頭跟數學老師說:「老師對不起,我沒聽懂。」
數學老師也愣了一下,然後場面的說:「那我再說一遍吧,其它沒聽懂的同學要認真聽講啊,不要發呆,學習是自己的事情,沈安露你先坐下吧。」
我垂眼坐下的時候,看見紀炎握着筆的手一頓,他大概用了一些力氣,因爲握着圓珠筆的骨節分明的指骨泛白,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沉默的將放在我面前的草稿本拿回去。
我沒和他說話。
就這樣一直到下課,其實我心裏有些難過,雖然下定了決心,但紀炎還坐在我旁邊,他那麼大的一個人,存在感那樣強,想忽視都難。
我想,等過一段時間,可以和老師說一下,申請換個座位,不和紀炎坐在一起了。
只是要找一個合適的理由,不能顯得太刻意。
我心不在焉的想着,突然有人拍我這邊的窗戶,說是有人找。
拍窗戶的兩個女生對我擠眉弄眼,笑着說:「哇塞,沈安露,是個大帥哥啊,你快出來。」
我莫名其妙。
直到出去後,看見站在教室外過道上的那個「大帥哥」。
他個子很高,倚在牆上,沒穿校服,只穿一件白色襯衫,眉眼疏朗,過道上不斷有人朝他好奇的打量,但他一直氣定神閒的目不斜視。
只在我好奇出去抬眸朝他望過去的時候,嘴角浮起一抹淡淡的笑,他輕柔的喊我的名字:「小露——」
「啊——」我猛地尖叫出來,然後興奮的兩步跨到他面前,抓住他的手臂,興奮的問:「小韓哥哥——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他低頭看着我笑,溫柔的說:「就一週ẗű⁾前,我回來先處理了一些國內的事情,今天才剛辦完轉學手續,以後就是你的學長了,所以來和你打聲招呼。」
我很激動:「轉學?叔叔阿姨也回國了嗎?」
他看着我這樣子笑起來,說:「是,這次定居下來,不用再出國了。」
我望着他驚喜的笑。
小韓哥哥——韓葉麟,小時候住我家隔壁,那時候我爸爸創業沒多久,正是最忙的時候,每天都將我託付給隔壁的韓阿姨,有時候韓阿姨出去,都是小韓哥哥照看我。
明明年紀都差不多,但我家裏現在還有本相冊,是他小時候蹣跚的站在我的搖籃旁,拿着奶瓶餵我。
後來他帶我爬樹掏鳥窩,每天給我講故事,帶我出去玩,就像我的親哥哥一樣。
這麼多年我們兩家一直都是鄰居,關係非常親近,直到五年前,韓叔叔升職,去國外任駐外外交官,舉家搬遷到國外,我當時抱着小韓哥哥哭了幾宿,後來他上飛機時,我去送機,聽我爸說我拉着他的袖子不肯放手,險些誤機。
後來他經常給我寄東西,我們也一直斷斷續續的保持聯繫,只是這兩年肯定不像以前那樣頻繁了。
沒想到,他會突然回國。
想必是韓叔叔又升職了。
「其實我一個月前就和沈叔打過招呼了,我沒讓他告訴你,想突然回來站在你面前給你一個驚喜。」他噙着笑,拍拍我的頭頂,說:「行了,快回教室吧,我還有一些手續要辦,等下放學我來接你,一起回去。」
我嗯了一聲,在上課鈴聲響起的時候,才依依不捨的鬆開手,往教室裏走。
在回自己座位的路上我脣角的笑意都沒收起來。
我抬眸往自己的位置望過去,猝不及防剛好對上紀炎從窗戶外面收回的視線,他目光冰冷的看着我,面若寒霜,比我們之前冷戰時的臉色還要差。
他就這樣面無表情的看着我臉上的笑。
我愣了愣,直到我走到他面前,他都沒動一下。
我的座位在他裏面,他不動,我就沒辦法進去,我說:「紀ţů₎炎,麻煩讓一下。」
他恍若未聞一樣低着頭,巋然不動,他從來都沒有這樣過,我也不知道他又因爲什麼不高興了,也不知道自己哪裏惹到他了。
上課鈴聲已經打第二遍了,老師就要來了,我有些着急,不由加重了語氣,說:「紀炎——」
他卻突然笑了,輕輕的,有些嘲弄,他說:「終於肯和我說話了?」
然後他往前靠了一下,讓我從他背後走進去,在老師來之前坐下。
他有些反常,我偏頭看着紀炎,他已經目視前方,恢復了正常,我想問他怎麼了,後來想想還是嚥下了嗓子裏疑問,算了吧。
算了吧,和我沒關係,不問了。
-4-
小韓哥哥成了我的學長,感覺好像回到了五年前。
那時候他也是這樣,每天早上來我家等我一起去學校,然後下課到我教室門口接我下課,我們一起放學回家。
每天下課小韓哥哥在教室門口等我的時候,班級裏的女生都會發出誇張的哇哦聲,然後興奮的起鬨,看着我說:「沈安露,你的小韓哥哥又來啦——」
當然也有人八卦的問我:「沈安露,你和韓葉麟什麼關係啊?」
我嘆氣,解釋:「他住我家隔壁,剛回國的,就像我哥哥一樣,你們不要瞎起鬨了。」
但我這樣解釋,大家好像反而會更興奮,拉長調子說:「哦——郎騎竹馬來,繞牀弄青梅,原來你們是青梅竹馬啊,那韓葉麟家境也很好了?」
「長得帥,還這麼有錢,沈安露,你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啊——」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儘管我說過無數遍我和韓葉麟是單純的兄妹關係,也沒人相信。
「啪——」坐我旁邊的紀炎手裏的圓珠筆折成兩半,有藍色的墨水從筆芯溢出,染了他滿手都是。
我前面的女孩子面面相覷,起鬨聲淡下來,直到紀炎面無表情的說:「麻煩讓讓,我出去洗一下手。」
等他洗完手回來,圍着我起鬨的同學也散去了。
紀炎看着我,面無表情的說:「你們以後八卦聊天能不能出去或者換個地方,很吵。」Ţüₖ
不管我是被動還是主動,打擾到別人總歸是不好的,所以我低下頭,和他道歉:「不好意思。」
紀炎看着我愣了愣,臉上的神色有些不自在,冷漠的表情慢慢緩和,他張脣似乎想說什麼,但不知道爲什麼,又沒說出來,我能感覺到他一直望着我,若有所思。
頓了頓,我抬起頭望着他,鼓起勇氣說:「每天這樣吵到你學習也挺不好的,紀炎,我等下會和班主任說一下,讓他給我換一個位置。」
紀炎聽了這話看着我,本來稍有緩和的眉眼不知道爲什麼,又一點點冷硬回去,他面無表情的看着我,過了好久才冷冷的說:「隨便你。」
第二天我就換了座位,班主任還有些擔心的問我是不是和同學鬧矛盾了,我想了想才解釋說是不希望打擾紀炎學習。
紀炎就是他心裏的國寶,又涉及到他的成績,所以班主任很爽快的就答應了。
他問我想坐哪裏,紀炎的位置在左側靠窗戶邊——他喜歡陽光和微風,我想了想,讓老師幫我調到了最右邊靠教室外走道的位置。
一西一東,中間隔着六排距離,這下離得遠遠的,我想紀炎應該感到高興了。
紀炎旁邊的位置一直空着,好像是班主任問他希望誰來當他的同桌,他冷冷的拒絕了,說比較喜歡一個人坐。
班主任也就隨他了。
我的新同桌是個也挺聒噪的小胖子,他熱情的和我八卦,和他比,我話反而算少的,他還和我分享他放在桌肚裏的蛋糕和巧克力,比紀炎那個冷冰冰的死魚臉好多了。
可我坐在離紀炎遠遠的位置,還是覺得意興闌珊,像是心裏空落落一大塊一樣,只有在老師叫他上去給例題寫出三種不同解法的答案時,我才能光明正大的看着他挺拔的背影發呆。
我和紀炎就陷入這種境地裏,不坐一起後,我們就像最熟悉的陌生人,哦,我還去將之前爲了他而參Ṫų⁺加的社團退掉了。
我不喜歡攀巖,當初參加本來就是爲了接近他,我去退團那天,紀炎臉上是明晃晃的嘲諷,社團的其它人都斂聲屏息的看着我們,不敢說話。
紀炎問我:「沈安露,你是不是做什麼都這麼隨心所欲,永遠三分鐘熱度?」
我還沒說話,他就將退團申請書遞給我,冷冰冰的說:「簽好字拿給我。」
我默不作聲的接過來。
那之後我們就連最後一點交集都沒有了。
時間一天天過去,我那點傷感漸漸癒合,又變成沒心沒肺的樣子,整天傻呵呵的傻樂。
直到林汀婉轉學過來。
-5-
林汀婉是我們學校從別的學校專門挖過來的。
我第一次看見她,是她站在我們班級的講臺上做自我介紹,和印象中的學霸形象挺一致的,她剪着乾淨利索的短髮,整個人的氣場很足。
自我介紹做完後,她笑意盈盈的直直對上紀炎的視線,打招呼說:「紀炎,好久不見。」
我心裏很微妙的緊了一下。
林汀婉成了紀炎的新同桌。
他們應該在一些競賽場合遇見過很多次,而且有很多共同話題,所以纔會那樣熟稔。
每次下課的間隙,我不小心往那邊看的時候,都能看見他們在小聲的討論什麼,紀炎有時候蹙眉,有時候嘴角還會噙着淡淡的笑。
林汀婉轉過來後的第一場全省聯考,班裏的同學還非常好奇的擺了個賭局,賭紀炎和林汀婉誰能考第一。
後來成績出來後,還是紀炎贏了,不過林汀婉和他總分的差距小於 20 分——以前紀炎的總分要比第二名至少高一百多分。
他學科上幾乎沒有弱項。
有人將紀炎和林汀婉的各科成績對比貼在教室裏,所有的理科,他們幾乎都是勢均力敵的接近滿分。
紀炎和林汀婉的分數是最早出來的,因爲我想大概連學校的老師也很好奇,所以專門將紀炎和林汀婉的試卷挑出來預先批改。
其他同學的試卷是第二天發下來的,紀炎是數學課代表,好死不死,我的試卷剛好是他發的。
走到我位置前時,我能感覺到他似乎頓了頓,然後他將我的試卷放在了我的課桌上,滿目刺眼的叉,還有一個大大的分數 68——滿分 150 分。
我對成績分數其實向來無所謂的,連我爸也一直都對我的學習沒什麼要求,他只希望我快快樂樂傻呵呵的過一生就好了,但不知道爲什麼,我看着那個大大的 68,突然覺得有些羞愧和懊惱,尤其還是在紀炎的眼皮子底下。
果然,我聽見紀炎譏諷的聲音,他說:「沈安露,你就準備用這個成績考大學嗎?」
這還是我們不再是同桌後他第一次和我說話。
我沉默的將試卷折起來夾近書裏,很明顯不想交談的姿態,但不知道爲什麼,紀炎還是沒走,他還站在我課桌前,說:「不會的題,你可以來問我。」
頓了頓,他重複解釋一句:「我受沈叔叔資助,你要是有不會的題,可以來問我。」
我沒說話。
紀炎不知道爲什麼有些生氣了,他加重語氣說:「玩物喪志、不思進取,沈安露,你準備這樣靠你爸爸靠一輩子嗎?」
我終於抬頭,看着他,頭一次生氣,我說:「關你什麼事紀炎?我靠自己還是靠我爸爸,和你有關係嗎?你憑什麼管我?」
他頓了頓,漆黑如墨的眸子深深的看着我,眼裏劃過一抹失望。
然後他沒說話,徑直走了。
晚上回去的路上我一直沉默,心不在焉的踢石頭。
小韓哥哥問我是不是不開心,我搖搖頭,說沒有。
直到小韓哥哥問我未來有什麼打算。
我茫然的看着他,小韓哥哥對我微笑,說:「我還是準備出國唸書,露露,今年考完試我就出國了,我給過沈叔叔提過建議,你若是跟我一塊出國讀書,我還能照應你幾年,直到你畢業。」
他說到這裏,溫柔的對我笑了笑,然後拍拍我的腦袋,他說:「高考不適合你,露露,沈叔叔也有這個意思,只是暫時沒和你說,你考慮一下。」
我有些沮喪,問他:「小韓哥哥,我是不是很差勁啊。」
他笑出來,手溫柔的落在我的發頂,揉了揉,說:「怎麼會,」他沒有敷衍我,而是很認真看着我說:「每個人的技能優點長處都是不一樣的,露露,你只是技能點不在學習上而已。」
我嘆口氣。
回去和我爸商量了一下,我爸確實是有這個意思,本來我一個人出國唸書他是不放心的,但有小韓哥哥在,他就放心不少。
我有些茫然無措。
我爸說:「當然,主要還是你自己拿主意,我其實捨不得,你在國內高考,到時候不管考的怎麼樣,爸爸都有辦法讓你進到一個不錯的大學,只是露露,有時候爸爸又想是不是要讓你一個人自己出去獨立鍛鍊一下。」
他悵惘的嘆口氣,我知道他後面沒說出的話是什麼,他擔心以後萬一他不在了,我不夠獨立,沒人照顧。
我說:「讓我想想吧,爸爸。」
晚上我躺在牀上翻來覆去的睡不着,最後好不容易入睡前,我想到紀炎的那句話,他說:
「玩物喪志、不思進取,沈安露,你準備這樣靠你爸爸靠一輩子嗎?」
所以第二天喫早飯的時候,我跟我爸爸說我想出國試試——想去鍛鍊,想去獨立,想去接受新事物。
我爸有傷感又不捨,但更多的是欣慰。
我開始準備申請學校和出國的手續。
我沒和任何人說這件事,其實也是因爲我很不擅長處理那種離別的氛圍,我雖然性格大大咧咧,但是面對那種離別時的傷感氛圍還是有些手無足措。
我一邊上課一遍辦理手續,只是往老師辦公室去的次數頻繁了點。
等所有的手續辦好,給我準備時間已經很少了。
我其實有時候在心底幼稚的想偷偷出國不和紀炎說,這樣等某天我突然不在學校了,他去問我的消息,得知我已經一言不發的出國了,到時他會不會懊悔痛苦和傷心。
但想了想,不管他後面有沒有和別人說討厭我,但一開始他確實很照顧我,我也確實將他當過朋友,這樣悄無聲息的離開,好像是有點……有點不太禮貌。
我代入了一下我自己,我想即使我們現在關係很差,但紀炎要是一言不發的出國不告訴我,我大概還是會很難過的吧。
猶豫着就到了快要出國前,我在出國前一晚終於下定決心,在午休的時候回了一趟教室——紀炎一般喜歡在這個時候在教室午休。
可等我到教室的時候,發現他並不是一個人了,林汀婉也在,他們兩個人一人一個粉筆,並排站在黑板前,滿滿一牆的數學公式,兩個人針鋒相對的在討論什麼。
林汀婉在黑板上奮筆疾書,因爲寫的太過激動忘記看腳下,她一腳踏空的時候紀炎說了句小心,然後伸手拉住她的胳膊往自己的方向一扯。
兩個人離的非常近,我站在走廊的窗戶前,看見林汀婉一點點紅起來的臉,過了一會,紀炎鬆開扶住她的手,然後偏過視線,冷靜的問:「沒事吧。」
林汀婉搖搖頭,連我這個外人都感覺到氣氛的曖昧,兩個人安靜片刻,然後同一時間默契的繼續在黑板上討論題目。
我頓了頓,腳步輕輕的退回去了。
人家根本沒在意這麼多,我想,他沒注意到我爲什麼這段時間這麼頻繁的去老師辦公室,沒注意到我請假。
他有了新的同桌,新的朋友,他們勢均力敵。
算了吧。
我轉頭靜悄悄的走了,就像我來時那樣。
-6-
等我準備回國,已經是九年後的事了。
其實我當時出國的時候,誰都沒想到我能在國外待那樣久。
按照我爸爸的想法,就是去國外混個好一點大學的文憑,回來耳濡目染,我若是喜歡就接手他的事業,不喜歡的話就找點我自己喜歡的事情,開個店什麼的。
總之全憑自己的喜好,不要閒着就好了。
但是在國外上了兩年高中後,畢業我進了哥倫比亞大學——當然不是考進去的,進入大學後,我認識了很多學習很差但在有些地方非常厲害的朋友們。
開始做小衆畫展是因爲我的一個朋友,她的家境並不是那麼好,每年昂貴的學費和生活費幾乎讓她喫了上頓沒下頓。
但她畫的畫非常好看,大膽絢爛的色彩,抽象的線條,怪誕的表達,後來就是突如其來的靈感,我和另外幾個朋友尋思着找個場地給她做個小畫展。
我們選畫,在社交媒體上宣傳——沒想到誤打誤撞的有了小小的熱度。
我朋友的幾幅畫甚至被人以不算低的價格買下來,後來我和幾個朋友就開始專門做畫廊和藝術投資。
我們挖掘各種新銳不出名的畫家,幫他們宣傳做畫展拍賣。
藝術的價值通常會根據其背後的故事而升值,我們就根據這個買一些潛力畫,包裝後再以至少十幾倍的價格賣出去——規模其實並不太大,有效果好的,也有效果不好的,但整體其實做的還不錯,大三的時候,我賺的錢已經能完全覆蓋我當年的生活費了。
這件事給了我很大的成就感和滿足感,畢業後我和幾個朋友成立藝術投資公司,在國外又待了兩年——總之我不用再跟家裏伸手要錢了。
然後就到了我爸天天催我盡快回去的時候了。
一開始剛出來的時候,異國他鄉,我天天想家想國內的美食,我爸那時候就天天鼓勵我讓我再堅持堅持。
後來我畢業後他就催我回去,但我捨不得手頭上和一羣志同道合的朋友們正在做的事,所以總是沒想好,一個月一個月的拖着。
但是最近這段時間,我每次給我爸爸打電話的時候,他也沒怎麼提讓我回去的事情。
直到我接到國內的電話。
我爸住院了。
我這才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
比如我家近兩年的生意其實已經很難做了,直播的興起對實業經濟的重創,房地產的沒落……我爸是硬頂着壓力沒有和我說。
這次他生病是去銀行資產抵押做現金流週轉,大概是壓力太大或者是太過勞累沒休息好,到家一出車門就暈倒了。
我連夜趕回國的時候我爸還在家裏掛水,家庭醫生在一旁收拾醫藥箱,我爸半躺在在牀上,精神面貌倒是可以,只是臉色有點蒼白,瘦了一點。
我看見他眼睛就紅了,喊:「爸——」
我爸朝我笑出來,說:「哎呀,都說了沒事,就是低血糖——要麼就是中暑了。」
後來我仔仔細細的問過醫生,確認確實沒什麼大問題才安下心來。
我爸身子要靜養,可他的那些合同生意什麼不能斷,很多場合需要我爸親自出面,沒辦法只能我代替他出面。
我當然不是代替他做決策什麼的,只是代表他的形象去推進他和別人已經商談好的合作,加上有他的助理在一旁指點。
我放下行李連時差都沒來得及倒就開始投入一大堆的合同文案數據裏,三天下來我就有些喫不消,這時候我才體會到我爸的不易。
人前的光鮮亮麗,人後的冷暖自知。
我有時候坐我爸牀邊陪他喫飯的時候,我爸就嘆氣,看着我說:「等我稍微好點,有些生意處理處理,或賣或盤,等回天乏術的時候才脫手估計就晚了。」
我沒說話。
我爸有幾個做實業的老朋友,聽聞已經漸漸沒落,有個叔叔前兩年破產了。
我家還算好的,因爲我爸喜歡廣投資,但我家的根基就是依託房地產發展起來的,如今這個根基快爛了,要不是將這塊腐肉割掉,只怕所有資產都要被拉下水陪葬了。
我懂我爸的意思,他是想趁現在來的及趕緊脫手給我留一筆錢,以免最後到我手上的只是一堆爛攤子。
我心事重重的想事情。
直到管家進來跟我爸說,以前被他資助的一個學生聽說他病了,所以上門來看他。
-7-
剛出國的時候,我年紀小,還幻想過回國後遇見紀炎的場景。
無一例外,都是我學成所歸,居高臨下,而紀炎站在我面前痛苦的問我:「沈安露,爲什麼,爲什麼你出國都不和我說,爲什麼!!」
每次想着想着都會偷偷笑出來,然後又很悵惘,因爲知道紀炎不會這樣問我。
我爸爸偶爾有時候也會跟我提起紀炎,他問我還記不記得我的這個同桌,我爸說紀炎高考是理科狀元,他說紀炎和他媽媽還專門來跟他道謝,紀炎不喜歡接受採訪,但那年他接受的唯一一家,是宣傳我爸爸資助他的事蹟的。
我爸爸還跟我說紀炎還問起過我,不過我爸向來尊重我隱私,沒把我聯繫方式給他,後來紀炎將自己的手機號給我爸爸,讓我爸爸轉告給我,跟我說有事可以找他。
不過那時已經過去三年了,我對紀炎所有的感覺都淡了,加上當時正和一羣朋友滿世界的挖掘小衆畫家,樂不思Ṫŭ̀¹蜀,後來就把這事忘了。
我沒聯繫紀炎,我爸爸也沒把我手機號給他。
當然,後來我就沒再想起過他了,只在國外被朋友問起有沒有暗戀過別人的經歷纔會模模糊糊想起他這麼個人。
畢竟九年。
而且我想起的也不是他這個人,只是當時年少朦朦朧朧青澀酸甜苦去暗戀一個人時的心情。
所以再次看見紀炎時,我除了有些微的驚訝,也沒什麼旁的心情了。
紀炎跟在管家的身後進來。
九年不見,他變化挺大的,主要是人更高更挺拔了,以前青澀俊秀的五官長開,眉眼都鋒利不少,不過以前鋒芒畢露、倨傲孤僻的氣勢收斂不少,整個人的氣質沉澱內斂,像是一把被刀鞘封住的鋒利的寶劍。
我或多或少知道他一點事情,我知道他畢業後創業做數字經濟,反正是跟人工智能、大數據、芯片這些有關,我對這也不是太懂,只是在中國十大新秀富豪榜上看見過他的名字——年紀最輕但排名最靠前。
他似乎有些出神一樣在想事情,還是我先和他打招呼,我微笑,站在客廳中央,看着紀炎,說:「紀炎,好久不見。」
他停住腳步,但不知道爲什麼,他一直沒有抬頭往我這個方向望,只是渾身僵硬的站在那裏,像是被人點穴了一樣,過了很久之後,他才抬頭朝我這個方向望過來。
我又看見他那雙琥珀色的眸子,像一汪深不見底的潭水。
我又對他笑笑,禮貌的說:「紀炎,你來看我爸爸?謝謝你啊,喫過飯了嗎?」
這話其實只是客氣,但不知道爲什麼,紀炎一直用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看着我,過了一會兒,他纔對我搖搖頭。
我愣了一下,然後讓人簡單的準備一下飯菜。
後來紀炎看過我爸爸後,我就陪他坐在餐廳裏喫飯——他是客人,總不好晾着他。
他喫的很慢,一邊慢條斯理的喫一邊和我仿若老友一樣寒暄。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我頓了頓,這感覺還挺微妙的,因爲紀炎這樣自然的問我這話的時候,就好像回到九年前,他上完體育課回來看見我已經偷偷溜回來坐在座位上了,就會一邊將給我帶的水放在我的桌子上,然後一邊問:「你什麼時候偷溜回來的?」
我笑出來,跟他解釋:「前不久剛回來。」
他哦了一聲,然後去挑碗裏的銀絲面。
他喫了兩根,然後又跟我說:「我剛和沈叔叔聊完,我預備將公司一個業務遷回 A 城,單獨成立公司開拓新的市場,最初大概會有兩千人的用人規模,剛好沈叔叔西郊那邊有塊地,環境不錯,我準備定在那裏。」
「你要買下那塊地?」我有些訝然。
那塊地是早些年我爸低價購入的,本來是因爲風景看好前景規劃的,離主城區就有些距離,不過後來政府規劃一直遲遲沒有規劃到那塊去,投資自然也就算荒廢了。
紀炎嗯了一聲。
我不知道說什麼,他這很明顯是屬於報恩性質了,但我也沒客氣,因爲我知道,他買下那塊地,以他時至今日的地位和影響力,自然有辦法讓它物有所值。
所以我說謝謝。
他又嗯了一聲。
我看着他又挑起兩根面,我記得他以前還挺喜歡喫麪的,那個時候我們去食堂喫飯,固定的三兩的面我總也喫不完,所以在喫飯前我總會將碗裏的面用乾淨的筷子挑一大半給紀炎。
他向來都能喫的乾乾淨淨的。
或許是身價地位不同了,所以不喜歡喫麪了?
我看他細嚼慢嚥的樣子,不由看了看錶,倒不是催他,只是我等下還有個合同要籤。
紀炎很敏銳,我不過這樣一個小小的動作,他就發現了,他問我:「等下有事?」
我嗯了一聲,跟他說:「是一批進口原油,我爸之前和伊拉克那邊談好的合同,他們約了我下午去過合同。」
紀炎蹙眉,他想了想,提醒:「原油?你到時候注意合同有沒有明確註明結算依據必須按照卸貨港口檢驗檢疫出具的重量證書爲準。」
見我不解,他跟我解釋:「原油是高含量明水風險油種,我擔心對方看你一個小姑娘忽悠你,如果超過明水含量,會爆炸。」
「到時候沒有在合同規定標明,所有的損失都是你們承擔。」頓了頓,他又加一句,「難保不會有人想利用這個機會動手腳或者喫回扣。」
我恍然大悟,然後不由衷心的感慨:「紀炎,你懂的真多。」
他愣了愣,突然笑了。
這一笑光風霽月,彷彿冰山融化,不等他ţūₔ說話,我就知道他在笑什麼了。
當年我跟他同桌的時候,每次不管是理科還是文科,我問他題目他一點一點跟我解釋到我懂爲止時,我都是這樣崇拜的看着他,用讚歎的語氣說:「紀炎,你懂的真多啊。」
我也笑起來。
這下真的是一點隔閡都沒有了,兩個人好像回到當初的時光——在那些隔閡還沒產生的時候,而如今時光流逝,當年的矛盾已經被時光撫平,能記得的只是那些美好的回憶了。
紀炎三下五除二的將那碗麪喫的乾乾淨淨,站起來跟我說:「行吧,你先去忙吧,那塊地皮的事過段時間我再來找你——找沈叔叔聊聊。」
他喫的慢條斯理,離開時卻不拖泥帶水。
我看看手錶,也出門。
後來在看合同時,所有的東西我爸爸的助理都說確認了,我想起紀炎提醒我的話,不由笑起來,然後問:「等等,我想明確一下,合同上的結算依據是否標明必須按照卸貨港口檢驗檢疫出具的重量證書爲準了?」
對方面面相覷。
我微笑,語氣卻十分堅定,我說:「若沒這條,這個合同我們是不會認可的。」
出來後我爸的助理一直在跟我道歉,說幸虧我提了一下,又解釋說他是最近忙昏了頭,連這麼重要的東西都沒注意。
我看着他的臉色,不動聲色的寒暄:「王叔客氣了,最近我爸爸休養,全仰仗您忙裏忙外,回去後您也要好好休息啊。」
他擦了擦臉上的汗。
晚上回去和我爸提起這個事,我爸臉色不太好,沉默良久才嘆息,說:「他跟我十二年了。」
我沒說話。
不過話頭一轉,我爸又欣慰的看着我,誇:「安露,你真是長大了,我記憶裏,你好像還是小時候在我懷裏奶聲奶氣要糖喫的小女兒,現在都能獨當一面,也會看人心了。」
他笑起來,問我:「紀炎那個小夥子確實也不錯,你們現在到底是什麼狀態?」
我本來聽我爸前半段話很感動的,連我自己也沒想到我會表現的這麼成熟冷靜和穩重,但我爸後半句一出來,我就懵了。
我反問:「紀炎?我和他能有什麼狀態?」
我爸笑起來,搖搖頭:「哎呀你們這些小年輕,看不懂看不懂。」說完他就一副要休息的狀態,我只好出來。
站在走廊上時,我看着旋轉而下的樓梯,久違的有些茫然。
-8-
我開始頻繁的見到紀炎。
我爸爸好很多後也沒去公司,而是在家斷斷續續的辦公,加上紀炎我們都比較熟,所以每次都是他上門來找我爸爸。
我爸大約想培養我,每次談合作生意țū⁵的時候都讓我在一旁聽着。
我一般都在一旁多看多聽少說話。
後來有一天,我爸在喫飯的時候突然笑着問紀炎:「小紀啊,我看財經,你們公司最近大動作不斷啊,你這麼忙,還有時間天天親自盯西郊地皮的事啊。」
我下意識去看紀炎。
確實,他一個科技公司的 CEO,天天來跟一塊地皮的合同,確實大材小用,就像是 CEO 轉行搞後勤行政一樣。
紀炎愣了愣,但很快面不改色的回:「這關係新項目的根基,所以我要確保萬無一失。」
我爸笑眯眯的不說話。
等到合同大的框架打好後,小的細節就需要我去跟。
紀炎很大方,沒有壓價,甚至高於市場 40% 的收購價,我爸也心知肚明,紀炎這是在還他恩情,不過最後我爸也沒收,客氣到最後,溢價的部分折成了紀炎公司的期權,寫在我的名字下。
因爲這個我和紀炎的往來也很頻繁。
紀炎也很奇怪,上學的時候他沉默寡言,我說十句他說一句,可現在我經常能收到他的消息。
路上見到的奇怪的東西,參加的商業宴會,他出國出差都會和我說一下,有時候還給我發的晚餐或者是健身的記錄。
後來我實在沒忍住,問他:「中國富豪榜十大新秀之首,你每天這麼閒的嗎?」
「。。。。。。」
那邊隔了好一會,回了我六個點。
行吧,投桃報李,我偶爾也會回他我的一些日常。
他一般都回的很快,隔一個小時以上回我消息都會先解釋一下自己方纔幹嘛去了。
我想我可能比紀炎的助手還要了解他每日的行程。
再後來有一次,他說他在家裏舉辦個私人聚會,都是相熟的好朋友,問我要不要一起。
我剛好有時間,就去了。
紀炎的平層公寓和想象中不一樣,我去過我挺多朋友的家,幾乎都裝修的和自己的身價審美相匹配,紀炎的公寓挺大的——但是幾乎到處都能看出理工男的沒有審美的痕跡。
我去的時候他的朋友們已經在了,我認出一些人,是紀炎公司的合夥人。
他們看見我都笑眯眯的,意味深長的問:「呀,總算見到活的沈安露了。」
我假裝聽不懂。
我還看見一個熟人——林汀婉。
她坐在沙發的正中央,一張臉精緻如初見,正笑眯眯的歪着頭看着我,然後對着我揮揮手,說:「沈安露,好久不見啊。」
我愣了一下,也回了一個笑容。
紀炎大概聽見動靜,穿着圍裙左右手各拿一把刀出來,看見我笑了一下,打聲招呼後又繼續進去剁陷了。
這場私人聚會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樣。
一大幫出去呼風喚雨的新晉大佬們親自動手包餃子,或許這就是理工男的一種解壓的方式,我不太懂,但林汀婉很明顯已經適應了,她笑眯眯的很熟稔對我說:「不用管,我們什麼都不用做的,等下我們幫忙包餃子就行了。」
我哦了一聲,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了。
剛坐下,就聽見紀炎就在廚房喊我。
我無奈的對林汀婉笑笑,然後在她意味深長的視線中往廚房去。
紀炎理直氣壯的站在那裏,指使我洗娃娃菜、打雞蛋、還要泡粉絲……
我就站在他身邊,安靜的低頭一片片去洗娃娃菜,他大刀闊斧的剁着肉餡,我偶爾偏頭,都能看見他英俊流暢的側臉線條。
他笑了,問我:「好看嗎?」
我嗯?了一聲,他帶着笑意繼續問:「好看嗎?」
我點點頭,說:「挺好看的,你不是在網絡上被投票評選爲當代未婚女性最想嫁的鑽石王老五嗎?」
頓了頓,我笑着補充一句:「沒有之一哦,感不感動?」
他好像哽了一下,才說:「沒有。」
一邊洗娃娃菜,一邊轉頭看他,有些疑惑:「什麼沒有?」
他低頭剁肉:「沒有女性。」
我頓了頓,然後輕輕說:「林汀婉不是挺好的嗎?」
他剁肉的手一頓,奇怪的偏頭看向我,說:「我們只是朋友啊,而且她大學一畢業就和王翼結婚了,就是你一進門就說『見着活着的你的』那個。」然後他又問:「你呢?韓葉麟呢?」
我說:「我爲什麼要和你說?」
他笑了,剁肉的力氣和聲音明顯大了很多,他說:「你不和我說我也知道,一年前我在你 ins 上看見他結婚的照片了——你還是伴娘,笑的跟朵花一樣。」
我奇怪:「你怎麼知道我 ins 賬號?」
他就抿着脣不說話了,咚咚咚的去剁肉。
行吧,不說就不說,我看你能憋到什麼時候。
反正我不急。
喫完餃子男人們轟轟的收拾刷碗清潔衛生,我和林汀婉摸着喫撐的小肚子在沙發上躺屍。
林汀婉突然對我眨眨眼,問我:「沈安露,你要不要去看看紀炎的收藏?」
我來了興致。
她帶我到紀炎的書房,進門的時候想突然想到什麼,對我解釋了一句,說:「你別誤會,我這麼熟門熟路是因爲我們大家經常在這裏開會。」她指着背面一整塊黑板,上面還有亂七八糟的我看不懂的數據,她說:「紀炎家就更豬窩一樣,很適合頭腦風暴的時候來糟蹋。」
我笑起來。
其實紀炎的收藏不太多,都是他獲得的一些獎盃和獎狀,還有很多他獲獎的照片和一些成長的痕跡。
林汀婉扒出一本相冊給我,陪我一張一張的翻着。
翻到中間我突然頓住了,因爲那是一張紀念照,紀炎站在哥倫比亞大學前,面無表情,眼神冷漠,但隱隱像是很傷心的樣子。
林汀婉看着我對那張照片出神,她先看了看門外,然後才扭頭轉向我,說:「這是大二那年,紀炎申請到哥倫比亞大學交流一週。」她頓了頓,聲音嚴肅的跟我說,「他是去找你的,沈安露。」
「我以爲他會找到你,但不知道爲什麼,從美國回來後,他低沉失落了很久,我想他或許是沒找到你又或者找到你你拒絕了他。」
「老實說,我其實一直不太喜歡你,你連出國都沒和紀炎說一聲,我覺得你連將他當朋友都不曾。」
「可紀炎一直說是他先對不起你,是他因爲年少的自卑和貧窮推開了你,是他不好,這些年喜歡他的女孩子也不少,可他一直都心不在焉。」
「高中畢業的時候,他考上理科狀元,我們大家都爲他慶祝,我記得那時候,我們喫飯的那家店有一張世界地圖,大家都喜氣洋洋,可他卻站在那張地圖前,語氣悵然的問我『林汀婉,你說 A 城到美國紐約曼哈頓,是多遠的距離啊,我能追上嗎?』」
「一年前你那個竹馬哥哥結婚時我第一次看見紀炎笑成那樣,他說他誤會了,他說他的機會或許來了,我想要不是國內業務實在離不開他,他大約會立刻去找你。」
「剛出來創業的時候,他幾乎拼命一樣,我們都奇怪他爲什麼這麼拼,他說他就像一隻夏蟬,而他喜歡的姑娘是飛鳥,永遠飛往他去不到的地方,他只有很努力很努力,才能努力去夠上那隻飛鳥的軌跡。」
我怔怔的聽着, 直到林汀婉上下打量我,然後對我微笑,問我:「你呢?沈安露, 對紀炎, 你是怎麼想的?你真的覺得他是那隻蟬嗎?」
我是怎麼想的?
老實說, 我有些茫然, 我不知道這背後還有這許多的故事。
像他鼓起勇氣到我家遞給我爸的那個手機號, 像他一直默默的關注我的 ins, 像他當年飛去曼哈頓到哥倫比亞大學找我……我都一無所知。
那時候小韓哥哥一直在照看我,我想紀炎鼓起勇氣過來找我的時候,一定是看到了小韓哥哥誤會了。
但有些事情我是知道,比如我爸爸病倒的事一出來他就來看我爸爸, 他身份地位已經非比尋常,他的市場業務發展潛力巨大,各大銀行都給他面子;又比如他提醒我的合同問題, 幫我家解決地皮問題,每天像一樣和我彙報他的行程,將我拉進他的社交圈……
我和林汀婉一前一後的從書房出來時,紀炎站起來,有些緊張的看着我, 然後問林汀婉:「你帶她看什麼。」
林汀婉笑眯眯的神色如常說:「當然是看你的糗事。」
紀炎就笑了, 他現在身上的氣質從容淡定,是運籌帷幄習慣的氣定神閒,是我熟悉的意氣風發,他往Ţũ̂₁後重新坐在沙發上,笑:「那給我也看看,我怎麼不記得我有什麼糗事?」
滿屋的人都笑起來。
我在這笑聲中看着紀炎。
他眉眼英俊,脣角噙着淡淡的笑意, 我低低的喊:「紀炎。」
他很快看向我,眼睛中倒映出我小小的影子,他低聲溫柔的嗯了一聲, 然後小聲的說:「怎麼了?」
我笑了笑,沒說話。
我的內心潮溼一片,但不是那種陰暗的潮溼, 就像是整個心臟被泡在水裏,上上下下起起伏伏的不真實感,有感慨有酸澀有心疼也有遺憾……總之就是五味雜陳。
不過沒關係我想。
沒關係。
和以前不一樣了,我和他還有大把的時間。
我看向身側的紀炎, 他在聽旁人說話,但手上卻下意識的在剝夏威夷果——這是我最愛喫的堅果,可一直嫌麻煩不想剝。
我看着他,果然, 他剝好後,下意識的往左邊遞過來,我從他掌心裏接過,然後看他自然的收回手去剝下一顆。
從高一到開始的習慣,他到現在都還沒改掉。
我笑了,將那顆夏威夷果放進嘴裏。
我想沒關係,我和紀炎還有大把的時間。
我原諒當年那個青春時期因爲維護自尊冷着臉說出討厭沈安露的小紀同學了, 因爲我也討厭後來將我越推越遠的他。
我們扯平了。
我們可以慢慢來,一切都還來得及。
那場年少時的風颳到今天,纔算真正的呼嘯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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