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鬼也要上岸

我是惡鬼轉世,只待這輩子再慘死一次,便能成爲厲鬼。
在其他鬼的建議下,我投胎成了古代女子,聽說如果運氣好的話,剛出生就能被溺死。
可我沒死成。
孃親愛護我,爹爹視我爲掌上明珠,十三年來,讓我身上的戾氣都淡了一層。
直到叔父犯事,爹爹作爲家中庶子被推出去頂罪,就連孃親也上了斷頭臺。
被叔母扔進江中時,我沒有絲毫反抗,只是眼角沁了一滴淚。
我要食言了。
本來答應了爹爹,要做個好人的。
可如今,誰也別想好。

-1-
聖上的旨意下來了。
爹爹被判了凌遲之刑,孃親則在明日午時斬首示衆。
叔父倒賣軍械的重罪,如今落在了爹爹一個人身上。
爲了掌控我們,老夫人不許爹爹分出去,但前些日子她卻是迅速地將爹爹分走。
京中的宋府從此有了兩個。
大家也都知道,倒賣軍械的是那個宋家的庶子。
聖上處置的是那分出的宋家二房,纔不是宋丞相。
聽到這消息時,我正被關在老宅的柴房裏,甚至是從下人口中得知了此事。
那這旨意,又是何時的?
我雖未到厲鬼之境界,可做爲惡鬼,也是見過不知多少苦難的。
怎樣的事我沒經歷過?
可我卻感覺心臟在陣陣抽痛。
以前那些事明明都是衝我來的。
可爲什麼,這一次不一樣?
叔父找上來那天,甚至沒有用其他威脅,只是看了一眼我,便讓爹爹和孃親妥協了。
我聽見爹爹說:
「我可以頂罪。」
「但你要將霜兒記在名下,她從此不是我的孩子,與我,沒有任何關係……」
孃親則是強壓着顫抖威脅:
「若是霜兒出事,我就算變成厲鬼,也不會放過你們!」
大概是這副身體經歷的事情太少,我居然哭了。
反應過來時,我已經再止不住眼淚。
笨蛋孃親。
厲鬼也沒有那麼好當的,淌千遍黃泉水,依然存有執念,才能得到一個機會。
我或許是瘋了。
明明不是真的十三歲幼童,我卻死死的抱住孃親,不肯撒手,直到察覺孃親喫痛。
爹爹哄騙着我:
「爹爹只是和孃親出去住幾日,等過段日子就接你回來。」
我深知有詐,可還是轉頭就被灌了一口摻了迷藥的甜湯。
爹爹的淚落在我身上:
「霜兒,若有機會,去找城西裁縫鋪的李嬤嬤!」
這是我聽見的最後一句話,再醒來,就已經被關進了這柴房。
又是幾個餿饅頭被扔進來,我卻毫不挑剔,大口的吞嚥着。
我不信。
我總不會一下子昏睡了三天,現在出去,也許還有機會。
我聽爹爹說過,當今聖上仁善,聽百姓鳴冤之事亦是常有,未必不能聽我一言。
到時候遭殃的會是沈府上下又怎樣?
我寧願大家都死,一個都別活。
至少爹爹不用受那凌遲之刑,母親亦有人做伴。

-2-
趁着看門的女使換班時,我立刻就衝了出去。
哪條路出府最快人最少,登聞鼓又在何處,我都知道。
後面的女使大喊一聲就追了過來,而我頭也不回,徑直往能翻過府牆的那顆樹跑去。
就差最後一點了!
我已經摸到樹幹,可剛要爬上去,就愣在了原地。
只見不遠處正走來兩個小廝,面色驚恐,此時兩人的手上皆託着一塊舊木板。
木板上的東西蓋着白布,而正是因爲這塊白布,讓底下的血跡無從遮掩。
其中一塊白布上的鮮血更爲明顯,那東西的大小也很不對勁。
我還未過去,就被趕來的女使一把拽住頭髮,惡狠狠的甩了兩巴掌。
「小賤蹄子,還敢當着我的面跑了?」
回過頭,女使也看見了另外兩個小廝手上的東西,直道奇怪:
「這什麼啊?」
說着,一陣風吹過,竟是將白布掀了起來。
看見那白布底下的東西時,我只覺得眼前一黑。
「啊!這是什麼鬼東西!」
那女使亂叫着,而我撲了上去,狠狠咬在她的胳膊上。
鬼叫什麼。
那是我的爹爹和孃親。
叔父衆人趕來時,我已經將那女使的胳膊活活咬下一塊肉。
「回主君,這是一個不認識的大人送來的,還給您帶了句話。」
叔父全程皺着眉,聽到此話,眉心更是能夾死蒼蠅:
「那人說什麼!」
小廝顫顫巍巍的開口:
「那人說,讓大人好自爲之。」
叔父冷笑。
「好,好啊,現在急着撇清干係了?要是事情真的敗露,他們一個都跑不了!」
叔父甩袖而去,很明顯沒心思再注意我,可叔母臨走時卻是深深看了我一眼。
叔母身邊的嬤嬤領會其意,立刻將我扯走。
我帶着滿身的鮮血,仍舊不敢相信自己看見的。
不可能,怎麼可能這麼快。
就算有人在暗中推動,也不會這麼快的,絕對不會……
「你可恨我?」
叔母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想法。
她正襟危坐,顯然是等待着我的回答。
叔母自然知道,十三歲在這後宅中也不算小了。
正是記事的年紀,若由此事積恨,難免他日不釀成大禍。
可看她現在這副不鹹不淡的樣子,很顯然也沒指着我說出什麼。
又或者說,不管我說些什麼,她都會設法除去我。
於是我笑了笑。
「怎麼會。」
「叔父叔母大恩,銀霜都記在心裏。」
我低着頭十分溫順,叔母估計已經覺得我是個城府深的。
然而我城府淺的很。
趁着衆人都不備,我猛地拔下頭上簪子,刺進叔母的眼眶:
「爲了報恩,叔父叔母給銀霜爹孃的一切,銀霜都會加倍奉還!」
「啊啊啊啊!」
叔母捂着眼眶痛苦不已,我被人摁在地上,頭也不知被誰踩在腳下。
可我像是不知道疼痛:
「若你們不除了我,我一定不會放過你們!」

-3-
我被打暈了過去。
再醒來時已是黑夜,而叔母帶人將我拖到了江邊。
「給我把她潑醒,絕不能讓這個賤貨如此痛快地死了!」
叔母的聲音不復往日端莊,充斥着壓不住的怒火,畢竟我那一簪子下去,她的眼睛一定是廢了。
一醒來便是這樣的場景,我神色如常,只是說了一句話。
這話是必然要說的:
「叔母。」
「霜兒會常回來看你們的。」
叔母冷笑一聲:
「好啊,只要你敢回來,回來一次,我便殺你一次!」
說完,便讓人將我扔下了江中。
江水滾滾,我又身受重傷,必是活不下來的。
可叔母還是不放心,將我捆了手腳又綁上石頭,這纔將我扔下去。
我不害怕死。
這原本就是我這一世打ƭŭ₆算走的路。
女兒身,又是在這喫人的時代,善終太難,正合我想要慘死的意。
可不知爲何,如今真到了這境地,我又有些不甘心。
差一點。
就差一點,或許我便有了善終。
真可笑。
明明是抱着快速成爲厲鬼的想法,我纔到了這。
可真到了這,我卻總想着留幾年,再留幾年……
我是地府登記在冊的惡鬼。
還記得一開始,我也想過做個正常輪迴的鬼。
可一次次在輪迴中慘死,已經讓我的魂魄幾乎破散。
孟婆說我命格不好。
於是我選擇了淌黃泉水。
淌過黃泉水,便成了執念極深,可以保存記憶的惡鬼。
而惡鬼在輪迴中慘死九世,不僅不會魂魄消散,反倒可以積攢戾氣,形成護體。
成爲魂魄強大的厲鬼,再不用受輪迴之苦。
這條路其實更加順暢的多。
我已經慘死八世,宋銀霜,是我的第九世。
也怪我,偏偏在這第九世想起走什麼後門。
我給鬼差塞了些冥幣,讓他幫我選個必能慘死的好去處。
對方也沒坑我,確實,在這個地方如果運氣好,我一出生就能被溺死。
可我不僅沒死,在這生活了十三年,還差點淡化了我幾世積攢的戾氣。
爹爹是庶子,並非老夫人親生,甚至爹爹的生母在年輕時與老夫人多有不睦。
所以老夫人遲遲不許爹爹分出去,把爹爹變相關在這府中,Ŧûₒ整日活在監視之下。
爹爹自知無力鬥爭,常年溫順謙和,與世無爭,幾乎是逆來順受。
直到有了孃親和我。
他開始和老夫人爭辯,不惜時常背上忤逆,瘋子的名頭。
哪怕我們的居所只是一方小院。
可是,真的也很幸福。
我沉入江底,任由河水吞沒自己。
我恨。
我真的好恨。
伴隨着電閃雷鳴的暴雨,我緩緩睜開了眼。
遠處正站着兩個鬼差,看着我有些害怕。
而我不理他們,轉頭離開。
鬼差管鬼魂,管惡鬼,唯獨不管,也管不了厲鬼。
他們現在大概已經回去報信了。
看着自己恢復本體後恐怖的模樣,我冷笑一聲。
此處十分陌生,我不知自己是被江水衝到了哪。
然而正想着,我突然感受到一股強大的執念,在吸引着我前去。
厲鬼以執念恨意爲食,我像餓了三天,不受控制的就往那地方去。
可我剛到達,那種感覺便消失了。
出現在我眼前的是一個瘦弱的女孩,此時她已經沒了氣息。
雖沒喫到什麼,可還是有意外之喜的。
鬼魂不能無身在陽間長久停留,感覺到有些虛弱的魂魄,我進了她的身體。
本來答應了爹爹,要做個好人的。
可如今,誰也別想好。

-4-
我用了鬼力,一天便找到了宋府門前。
過來開門的是齊管家,看着我的樣子,他像是見了鬼:
「銀……銀霜小姐?」
我並不意外他會這麼說。
在進入這副身體時,我特地讓自己的臉變得與上一世有九分像。
但我現在不是宋銀霜。
我眼眶含着淚:
「管家伯伯,我是宋瀅……您能不能帶我去見父親!」
衆人聞聲趕來,叔父和老夫人看見我時眼裏都有不同程度的震驚,叔母更是指着我半天沒說出話來。
然而我踉蹌着撲了上去,隨即便淚如雨下。
「父親Ţúₐ,祖母!」
「山匪到了莊子,交了全部銀子也不肯放人性命,所有人都遇害了,只有我在嬤嬤的掩護下逃了出來!」
說着,我掀起衣袖,露出手腕上的胎記。
「一別數年,父親和祖母縱然不認得我,難道還不認得這胎記嗎?」
滾落的眼淚間,我看見叔母捏緊了手裏的帕子,慌張和厭惡充斥在眼底。
叔父本來還有疑慮,可一看見這胎記,顯然就鬆懈了不少。
「你是,瀅兒?」
叔父試探着問道。
我哭着點頭,心中複雜無比。
繼承了這具身體全部的記憶後,我自然而然的知道了一切。
宋瀅,是叔父和花樓戲子生下的外室女,亦是我那一出生就被送去莊子的堂姐。
說起來,或許因爲還有一些血緣關係在,這副身體並不排斥我。
可想到來自宋瀅的那些記憶,我又覺得心中陣陣刺痛。
我那叔母,真是狠。
對上叔母的目光,在確定只有她能看見後,我毫不避諱,回以了一個挑釁的笑容。
「夫君,她……」
叔母立馬站不住了,剛要說些什麼,就被老夫人往後拉了拉:
「閉嘴,縱然你再厭惡那戲子的孩子,可如今境況特殊,她有大用,你必須給我老實些!」
兩人耳語的聲音落在我這十分清晰,而我剛有些疑問,就見小廝走了進來。
「主君,蕭大人又來了。」
叔父頓時臉色變了變,而老夫人衝我一笑:
「好孩子,先跟祖母回後院,換身乾淨的衣服。」
泡在浴桶裏,聽着外邊來自四面八方的動靜,我悄悄分出一縷魂魄,觀察着那邊的動向。
我們走後,叔母立刻就想和叔父說剛纔的事,結果被叔父一把推開。
「滾開!若不是你非要對宋銀霜動手,至於有今天這些事嗎!」
叔母被劈頭蓋臉的一頓罵,反應過來時語氣滿是不悅:
「難道當日把宋銀霜投江的事主君沒同意嗎?」

-5-
「誰知道蕭此凝是李嬤嬤的兒子!」
「這下好了,那活閻王跟纏上我了一樣,若不能把宋銀霜交出來,麻煩就大了!」
叔父抱怨着,煩躁的趕去了前廳。
聽見蕭此凝的名字時,我也想起了這號人。
蕭此凝,輕衣衛的指揮使,爹爹被推出來頂罪時,一直在搜尋證據試圖翻案的就是他。
而李嬤嬤……
我有些傷心。
李嬤嬤如今正是該安度晚年的時候,卻爲了我四處奔波。
若蕭此凝不是她的兒子,恐怕李嬤嬤隻身過來討要,必定會凶多吉少。
「蕭大人,不知來府中又有何貴幹?」
叔父掩去剛剛的情緒,笑眯眯地來了前廳。
而我見到了李嬤嬤和蕭此凝。
蕭此凝聞言冷笑:
「別給我揣着明白裝糊塗,宋銀霜呢?我要帶走。」
叔父當然不敢說我已經死了,只能極力掩飾着自己的慌亂,故作氣惱:
「銀霜是我的女兒,蕭大人縱然可以隻手遮天,也沒有開口便討要他人之女的道理吧?」
蕭此凝的眼神冰冷:
「隨你怎麼說,我只告訴你一句,宋烏爲,若今日你不把那個小姑娘交出來,最近京中不太平,明日我便帶着輕衣衛上門,好好的查看一下相府是否混進了奸細。」
叔父有些下不來臺,而門外緩緩走進一個身影。
「蕭大人何苦動氣,不是宋家不想讓銀霜跟你回去,實在是銀霜現在不在這裏。」
老夫人走進來,打破了這僵持的局面。
「她去了哪?」
一旁的李嬤嬤連忙追問,眼中的擔憂不加遮蓋。
老夫人笑了笑:
「因爲怕銀霜得知雙親噩耗傷心過度,前些日子我那兒媳便遣了得力的下人跟隨,帶她去莊子暫住。」
「不過也請二位放心,三日之內,我們必會把人接回來,全須全尾的送到蕭府。」
叔父雖然疑惑,但此時也是應和着。
而蕭此凝沉默半晌,沒再做什麼,只留下一句話:
「但願如此……不然,蕭某定會成爲這相府的常客。」
衆人走後,叔父立刻便問起了老夫人剛纔那番話的用意。
只見老夫人捏着佛珠,閉了閉雙眼:
「莊子那不是回來了一個差不多的嗎?」
聽到此話,叔父立刻就反應過來:
「宋瀅那丫頭確實和宋銀霜年歲相仿,二人長的極像,李嬤嬤又只在宋銀霜小時候見過她一面,想來一時未必能分出來。」
老夫人沒再說話,但顯然也是這個意思。
我說呢。
原來老夫人打的是這個主意。
半晌後,老夫人又補上了一句:
「莊子那邊的事,你連夜派人去查一查。」
老夫人睜開了眼睛,渾濁中滿是精明和算計:
「這樣的事終歸有些匪夷所思,她一個女兒身,一路找到宋府還能平安無事,未免運氣太好了些。」

-6-
我嗤笑一聲,收回了魂魄。
他們是什麼都查不到的。
我沒有什麼睏意,只留了部分魂魄在身體裏,剩下的魂魄穿牆而出,準備去看望叔母。
叔母已經在牀上,正拉着張嬤嬤的手,語氣滿是焦灼:
「張嬤嬤,你也看見了對嗎,今天回來的那個宋瀅,她和宋銀霜長的一模一樣,會不會是她真的……」
張嬤嬤安慰着叔母:
「不會的夫人,奴婢就在門外守着,您不用害怕,有什麼事叫奴婢就是。」
看着叔母還心有餘悸地睡去,我很有耐心,等到了半夜鬼力最強之時,纔將睡着的叔母叫醒。
「叔母,霜兒回來看你了。」
我溫婉一笑,叔母卻是瞪大了眼睛,立刻便尖叫出聲。
張嬤嬤聞聲闖進來,卻根本看不見我。
我笑的殘忍。
那天離的那麼近,我大可一簪子刺進叔母的喉嚨,爲何卻刺進了她的眼睛?
因爲如果瞎了一隻眼睛,我再動用一些手段,便只有叔母一人能看見我。
別人都看不見,偏她能看見,想想都知道有多麼絕望。
她知道的不少,又是心裏防線最弱的那個。
我一定要從她嘴裏挖出些東西來。
「我說過,我一定會回來找你!你害死了爹爹和孃親,卻還想高枕無憂嗎!」
我厲聲開口,故意這樣說道。
「不是我!是宋烏爲,都是他乾的……聖上本是判處你爹秋後問斬,是他爲了搏個大義滅親的名聲,這才上奏要將你爹處以極刑!」
悲傷如同潮水讓我無法呼吸,但我還是強行保持了理智。
「那也是你提出讓我爹去頂罪,這件事你有什麼可辯駁?」
叔母幾乎崩潰,張嬤嬤想捂住她的嘴,卻被她極力的掙開:
「是你爹本來就知道一些內情,宋烏爲覺得他太不可靠,會將此事說出去,便聯繫了一起倒賣軍械的官員,用你來威脅他自己認罪!」
「那麼多人一起犯下的事,根本不至於牽連家人去死,他篤定了你爹不知道……」
我死死的攥住了手。
「還有其他人?多少人!」
我掐住了叔母的脖子,叔母連忙回答:
「我……我也不知道,若真算起來,牽扯總不少於數十人……」
外邊響起一聲驚雷,讓我的臉更加扭曲恐怖:
「空口無憑,證據呢!」
叔母已經有些神志不清:
「書信,是書信……他怕無法牽制住其他人,並未銷燬那些證據……」
我立刻追問:
「在哪!」
叔母只是崩潰的說着別殺我,再問不出其他的東西。
而隨着門猛地被踹開,叔父面色陰沉,老夫人則是微微嘆了口氣。
「她不中用了,儘早處理吧。」
夜幕之下,老夫人手持佛珠說出這句話,諷刺無比。
我直接扯斷了她的佛珠,留她自己滿臉驚疑。
大雨傾盆而下,回到曾經的院子,坐在鞦韆上,放聲痛哭。
爹爹以爲若他不認罪,死的便是全家。
所以哪怕需要間接保住那些惡人的命,他和孃親也願意頂罪,只爲換我能平安。
又或者說,是換一線生機。
爹爹怎麼會不知道,他一離開,院裏便無人希望我活下來。
他已經極力在爲我打算了。
李嬤嬤是曾跟了爹爹十幾年的嬤嬤,兒子又是輕衣衛指揮使蕭此凝。
因爲怕仇家上門,兩人的關係不爲人知,爹爹爲了不讓李嬤嬤暴露,哪怕自己再艱難,也從未麻煩過她什麼事。
但爲了我。
他再一次破了例。
我心痛如絞,而這次,再沒有人會爲我抹去眼淚,將我從鞦韆上抱下來。

-7-
一夜無眠,第二天早上起來時,府裏出了兩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宋府主母患上失心瘋,還誤吞了東西,成了個啞巴,張嬤嬤爲其主悲痛欲絕,吊死在了房梁。
而第二件事,便是叔父派去查看莊子的人,回來了。
那人臉上難掩驚恐之色。
「都……都死了,住所也被一把火燒了個乾淨,那夥山匪太過殘忍,偏偏把屍體搬到了一邊,已經都……」
我邊喫早飯邊聽着,覺得那小廝說話磨磨蹭蹭的惹人煩。
能如何,不就是被山間野獸喫的喫,生蛆的生蛆嗎。
這人也不知道誇一句我下刀的切口利落齊整,真沒品位。
想到這裏,我突然分神,意識被扯到一段幻境中。
一個女孩站在江邊搖搖欲墜,而江中的不遠處,赫然是一具泡腫的女屍。
離得近些後,我莫名覺得這女孩十分眼熟。
「真是一天天的不消停,宋瀅,你別在這裝死,趕緊回來把衣服洗了!」
身後傳來一個婆子尖利而刺耳的聲音,我回過頭去,只見幾個婆子和大漢站在不遠處,正好整以暇地看着熱鬧。
其中一個大漢嗤笑了一聲:
「你懂什麼,她娘死了,這小蹄子是要跟着去呢。」
聽到這句話,另一箇中年男人直接呸了一聲:
「呸,可別提那個晦氣的東西,當了婊Ţųₚ子還立牌坊,本就是從花樓出來勾引人的賤貨,還裝什麼貞潔烈女?」
「老子睡她那都是不嫌棄她髒!他孃的,因爲她老子的胳膊現在還傷着呢,她倒好,做戲上癮了,搞什麼投江自盡,這能怪誰,還不都是她自找的?」
女孩雙目無神,彷彿聽不見身後的謾罵一般。
而我感覺到,她身上代表絕望的氣息愈發濃重。
眼見她直直往河中倒去,我下意識要去拉,卻忘了自己也是個魂體,拉了個空。
圍觀的人沒有一個想要上來幫忙,女孩更是沒有半點ṭù₌求生的慾望,連掙扎都沒有。
但隨着周遭如碎片般逐漸崩裂,我聽見一聲彷彿來自遙遠之外的嘆息。
她像是要將這世間一切的繁雜嘆去,而我聽見她開口:
「謝謝你。」
我猛地睜開了眼睛。
感受着身體中屬於宋瀅那一份的執念淡去,我笑了笑。
放心,那些人,我一個都沒放過。

-8-
這頓飯我喫的心不在焉。
叔母說的書信,會放在哪呢?
作爲厲鬼,也是有不少拘束的。
魂魄狀態下,人和物品,每晚都只能選擇一樣東西進行觸碰。
所以夜半穿牆去翻找這件事,不太可能,還得想別的辦法。
正想着,一個丫鬟過來傳話,說老夫人要我過去一趟。
我勾了勾嘴角。
真是瞌睡來了有人送枕頭。
差點忘了,現在叔父還需要我來扮演我自己。
在老夫人和叔父的扭曲下,「我」成了貪玩落入江中才死去的倒黴蛋。
而現在蕭此凝過來要人,若是說了這番措辭,他恐怕不會信,還會遷怒宋家。
所以只能委屈我暫時扮演一下宋銀霜,等他們想到辦法,便把我接回來。
二人看着真情實感,還說這麼多年因爲叔母善妒不敢接我回來,覺得很是對不起我,一定會好好補償我。
要不是剛剛聽見他們籌謀着將我一送過去就儘快弄死,我說不定都信了。
確實,說多錯多,最好我能全須全尾的到那後就立馬出了意外,這樣不怕穿幫,也撇清了他們的干係。
可是,休想。
我答應的好好的,蕭此凝和李嬤嬤來接我時,我也演的極好。ṭŭ₄
直到臨走時,我殺了個回馬槍,對着他們兩人開口:
「父親,祖母,我會常回來看你們的。」
氣氛一下子尷尬起來,叔父試圖挽回:
「這孩子也是太守規矩,記在我名下後就改了口,現在還沒變過來。」
我立刻裝作慌亂模樣:
「是……叔父說的對。」
蕭此凝一眼就看出了不對勁,攔住了我的手腕,攥的我生疼:
「你到底是誰?」
「我是宋銀霜……」
「你撒謊!」
蕭此凝本就是帶着輕衣衛來的,眼下直接冷笑一聲:
「給我搜!」
分出魂魄,我找了一個陽氣最弱的人,引着他往祠堂的方向走去。
難逢的機會,我只能賭一把。
這些日子,我提出要去各個地方,甚至叔父的書房時,他都未曾慌張。
唯獨祠堂,我說要去拜見一下宋家先祖的那天,哪怕抽不出身,叔父也硬是拉了個心腹和我一起。
可是翻了一圈,我都沒看見什麼異常。
正當我一籌莫展時,被我牽引的輕衣衛掙扎了一下,碰到了一個牌位。
想到了什麼,我直接操控人把牌位一股腦拽了下來。
牌位接觸地面,劇烈的碰撞下,甩出了一些信紙。
我滿意而歸。
雖不知上面的內容都有什麼,可看着輕衣衛將信件給蕭此凝時叔父的臉色,便已經知道這是個多重要的東西。
令我意外的是,蕭此凝還將我帶走了。
本來以爲他會將我留在這自生自滅。
可上了馬車,他卻是威脅起了我:
「我娘年歲大了,禁不起那些打擊,我一會就說剛纔是咱們一起做的戲,是給搜查找的藉口,你先給我裝一段時間,要是能裝好,我保你無事,裝不好,我就讓你陪葬。」
我心裏翻了個白眼,但想着在他這能聽見一手消息,便答應了。
到蕭府後,李嬤嬤看着我出神,苦笑一聲:
「都當我老婆子是個傻的,其實我什麼都知道。」
「我曾去偷偷看過銀霜幾眼,也真沒想到,你們這麼像。」
一瞬間,我ṱùₔ差點有些繃不住。
而李嬤嬤摸了摸我的頭:
「無論如何,你都是無辜的,我會和此凝說,保護好你。」
我悄悄抹去眼淚。
若是可以,真想這麼留在這。
但世間事,多是事與願違。

-9-
從我動手殺第一個人時,等待我的結局,便只剩下一個。
那就是魂飛魄散。
說來也可笑,成爲厲鬼後的第一條禁忌,便是不能殺人。
所以那些鬼差纔會躲着我。
畢竟禁忌只說了不能殺人,可沒說不能殺鬼差。
而我從殺第一個人起,便已經犯了禁忌。
說不定什麼時候一道天雷便會降下,將我劈死。
但我不怕。
我便是因爲執念才成了厲鬼。
而如今因爲執念魂飛魄散,也未必不是好結局。
蕭此凝的動作很快,活閻王之名不假,無論誰在他這都沒有半分情面,連夜就把所有涉事的人覈實後上奏給皇帝。
而現在涉事之人,已經盡數下了大獄。
老夫人急火攻心,在抄家前就已經一病不起,因爲無人醫治活活病死。
叔母瘋瘋癲癲,又說不出話來,母家放棄了她,任由她被下獄。
而叔父,他被判了死罪,秋後問斬。
爹爹和孃親的罪名被洗清,可這位奸佞丞相,將被載入史冊,被世人唾罵。
當然了,我不會讓他死的這麼痛快。
雖然只能觸碰一件東西,一個人,但也足夠讓我將叔父凌遲。
只是那樣做影響太大,回去後更加罪無可恕罷了。
不過我不在乎。
就在我準備動手之際,我卻得到了消息。
蕭此凝特地上奏,請陛下改判叔父凌遲之刑,以慰父親在天之靈。
他一直按律法行事,不重判,也不輕縱,而這次,卻是動了私心。
陛下允准,而我特地趕去大獄,來送一送我這叔父。
我現在還是宋銀霜。
蕭此凝在這件事上不知道犯了多少次人生準則,眼下又欺了君。
我便是頂着這張臉來看叔父。
叔父求我給他一包毒藥,讓他不要受這凌遲之刑。
而我笑出了眼淚:
「您原來知道凌遲是什麼啊?」
「我還以爲您不知道,所以才上奏要陛下這樣處死爹爹呢。」
叔父瞪大了眼睛:
「你……是你!宋銀霜!」
我笑了:
「對啊,我就是宋銀霜,若我是宋瀅,現在都不能來送您一程。」
叔父的眼神瞬間染上絕望,而我沒忘了我的來意,給他注入一份鬼力。
有了我的這份鬼力加身,三千刀結束之前,叔父都不會失去意識。
身後是叔父的嘶吼,而我頭也不回。
這便是大仇得報的感覺嗎?
可我真的不喜歡。
我好想回到小院裏,和爹孃一起盪鞦韆。

-10-
回宋府之前,我其實去過一趟亂葬崗。
幸虧來的早,還能找到爹孃。
我將他們葬在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和他們說,等我回來。
而如今,我馬上要回來了。
回蕭府後,我先是換了一件衣裙,然後在庭院裏曬着陽光。
靠在李嬤嬤的懷裏,我纏了她一會,成功聽到她講了父親小時候的故事。
歲月靜好,然則不遠處,我看見鬼差站在那裏,已經等了我很久了。
沒等到天雷劈死我,倒是等到了鬼差瑟瑟發抖的又過來找我。
我藉口出門一趟, 在蕭此凝複雜的神情中離開了。
走到了爹孃的墳前,我在那脫離了宋瀅的身體。
兩個鬼差都是全副武裝,生怕我戾氣太重, 先拿他們泄個火。
其實有的時候我也很奇怪。
成爲厲鬼,戾氣深重卻不能報仇,那該怎麼排解戾氣?
若真如此, 成爲厲鬼,又有什麼用呢。
我苦笑一聲,沒多久就被帶到了閻王面前。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閻王。
她穿着紅色的衣裙, 是個約莫二十幾歲的女子。
我等待着她對我的宣判,可她卻是笑了笑:
「好啊,我們地府也是又多了一名新員工了!」
「你有沒有什麼工作意向, 比如只想去輪迴司, 不接受調劑之類的?」
看着她期待的眼神, 我一時愣住了。
我倒是聽說過成爲厲鬼後可能會變成地府的工作人員, 但我已經殺了人, 難道還能有這個機會嗎?
我有些疑問。
莫非閻王還不知道?不應該啊……
正想着, 下一秒,我手中被遞了一份簡歷。
「有什麼需求寫在上邊就行, 我會盡量滿足的。」
我此時正看着簡歷上邊的「閻王銳評」一欄,十分震驚。
上面寫着:
「該鬼在九層戾氣加身後自制力良好, 只滅掉若干畜牲做爲發泄,實爲地府需要的人才!」
閻王衝我眨了眨眼,故作嚴肅的輕咳一聲:
「對了, 這位厲鬼,你該給自己填寫一個名字。」
我還有些愣, 但還是毫不猶豫的寫上宋銀霜三個字。
閻王滿意的笑了, 又從辦公桌給我掏出了一串鑰匙。
「這是地府分的居所,在簡歷審批通過前, 你可以做爲預備員工在此地居住。」
閻王又補了一句。
「對了,此屋爲三居室, 可以帶鬼同住的。」
我本來沒太注意這句話,可一旁的閻王眼睛都要眨出火星了。
見我還沒理解,她直接一巴掌把壓我過來的鬼差拍了出去:
「輪迴的時間最少要十五天, 你現在去輪迴司, 說不定還能見到熟人呢!」
「晉升厲鬼十分不易,擔保兩個鬼一起同住不用輪迴, 這是符合地府規定的哦。」
聽完閻王的話, 我幾乎是飛出去的。
並且在排隊準備輪迴的隊列中, 我在老熟人孟婆的幫助下找到了爹爹和孃親。
「霜兒!」ƭŭ₌
或許這便是羈絆,我明明不是在凡間的樣子, 可爹孃還是認出了我。
好不容易抽出身, 我想要和孟婆道謝,她卻是拍了拍我的肩膀:
「別客氣,說不定以後還是同事呢。」
回去後, 我幾乎是沾在了爹孃身上。
而閻王給我發的地府通用手機突然響起了消息:
「通知, 各位新晉厲鬼,若有戾氣未完全消散者,可到十八層地獄尋找被打下來的熟人泄氣, 上岸不易,莫要太過憋屈。」
我笑了。
是啊。
不能殺人,但沒說不能殺鬼啊。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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