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花好月正圓

重生回到我掉下冰窟時,蕭致並沒有像前世那樣,跳下來救我。
而是在我的呼救聲中,他只留下一個冰冷的眼神,頭也不回地走了。
沉下水的那一刻,我看到他穿過人羣,將庶妹擁入了懷中。
他顫抖的背影寫滿了失而復得的喜悅。
那一刻我知道,蕭致也重生了。

-1-
我重生了,但時機並不好,正是我跌入冰窟的時候。
上一世蕭致不顧一切,將我從冰窟裏救了出來,他死死抱着我,怕極了我會死。
因此事,蕭致恨極了庶妹,因爲是庶妹非要拉着我滑冰,我才落水的。
落水後,我纏綿病榻三年。
那三年,庶妹因爲愧疚,一直在伺候我,但蕭致不待見她,每次看見她都會冷眼呵斥,恨不得將她當場殺了泄憤。
病的三年,我雖得了家人和蕭致極好的照顧,但還是因爲身子弱,沒熬過去。
我死後,魂魄並未立刻離開,而是一直遊蕩在人世。
我看到,我死後的第二年庶妹自願入蕭府爲婢贖罪,無論蕭致怎麼羞辱她,她都不離開,無微不至地照顧着他的起居。
一年後,蕭致去狩獵,故意將庶妹丟在大雪封山的樹林裏兩個時辰,庶妹凍得奄奄一息,就在我感嘆蕭致做得過分時,他卻瘋了一樣回來了。
他跳下馬,跌跌撞撞奔去庶妹身邊,將她緊緊抱在懷裏。
他猩紅的蓄着淚花的眼裏,皆是悔恨和失而復得的激動。
那一刻我懂了,在蕭致漫長的虐待庶妹的歲月中,已經深深愛上了她。
一陣極冷的寒風颳過,蕭致用大氅緊緊裹住了庶妹,而我,卻在這陣風裏化作了一捧青煙,徹底消失在這人世。
再睜開眼,身體依舊是徹骨的寒冷,但這冷卻和前世死前的冷不同,我真真切切感覺到了,我掙扎着,腦中混沌地意識到,我重生了。
重生到我被庶妹拉着滑冰,而掉下冰窟的時候。
我看到了蕭致,他和岸邊所有看熱鬧的人一樣,冷漠地看着我垂死掙扎,而後,他留下了一個冰冷的眼神,轉身走了。
他走得極快,好像在找着什麼,而後,我看到他撥開了擋路的人,一把將庶妹抱在了懷裏。
他背影顫抖,縱然看不清他的臉,我也知道他此刻一定是激動的,是喜悅的。
我明白了,蕭致也重生了。
這一世,他放棄了我,選擇了庶妹。
意識陷入徹底黑暗的一刻,我朝岸邊的人喊道,「我出百兩,答謝救命之恩。」

-2-
再醒過來ƭůₛ,已是三日後。
娘和前世一樣,哭坐在我牀邊,一直愛美的她,蓬頭垢面衣裳皺亂。
我心裏刺痛,啞着聲喊了一聲娘。
我娘喜極而泣,抱着我又哭又笑。
大哥帶着大夫回來,大夫說我身子骨太弱了,一定要好好養着,切不可再受寒受累。
我笑着應是,這一世我的意志要再堅定一些,要再努力一些,讓自己活得久一點。
爹爹從衙門風風火火趕回來,官帽都歪在了腦袋上,大冬天他愣是跑出了一頭的汗。
「我的姣姣沒事就好,沒事就好。」我爹哽咽着,「夫人,明日我陪你去還願,給菩薩塑金身!」
我娘笑着點頭。
我嘆了口氣,前世我死後,娘也大病了一場,一直鬱鬱寡歡,身體也每況愈下,爹爹更是四十不到就致仕回鄉了。
可是他本來很受今上器重,前程遠大的。
爹孃離開後,大哥一個人留在京中,雖兢兢業業,但官位卻一直停滯不前,沒過幾年也心灰意冷,回鄉去了。
「爹,用我的錢,我要親自給菩薩塑金身。」我笑着道。
這一世我要努力活下去。
「行,用姣姣的錢,菩薩更能感受心誠,保佑姣姣身體健康,長命百歲!」我爹笑着道。
「姐姐。」庶妹徐蓉進門來,她眼裏還蓄着淚,愧疚地走近牀邊,跪下磕頭,「都是我的錯,你打我罵我吧!」
娘頓時沉了臉。
「你還有臉認錯?我懷疑你根本就是故意的,蓄謀害死姣姣。」我娘抬手便扇了徐蓉一巴掌。
徐蓉跌坐在地上,又哭着爬起來賠禮道歉。
我娘恨極了徐蓉,準確說,她恨她娘。
我娘出身武將世家,雖非高門功勳,但在西北也是極有威望的,我爹則算是寒門士子,十來歲就進入我外祖資助的私塾讀書,和我娘也算是青梅竹馬。
她們成親後,感情一直很好,有一年我爹出公差,我娘那時候懷着我,不便陪同伺候,於是讓自己最貼心的婢女翠娟跟着去了。
沒想到,翠娟在我爹酒裏下了藥……
我娘知道後,正是懷我的第七個月,她當場便動了胎氣,早產生下了我。
等她身體略好些,被關在後院的翠娟已經懷了徐蓉,我娘到底心善,留下了她們母女。
但那以後,我娘再沒有見過翠娟,見到徐蓉也是冷言冷語,不給半點臉面。
「來人!」我娘一想到我差點死了,一巴掌根本不能解氣,衝着外面喝道,「將她們母女發賣了,快!」
我爹爲那件事一直理虧,這會兒根本不敢開口阻攔。
但我知道,前世我爹最後還是和我娘求情,留了她們母女,我娘雖同意了,但也因此和他大吵了一架。
我爹苦悶,喝醉了酒,回家時被翠娟攔了路扶去了她的房裏。
若非我娘知道後,帶着人趕過去,說不定我又要多一個弟弟。
那之後,爹孃的感情更差了,我娘很久都沒有理我爹。
「娘。」我在徐蓉的哭聲中攔住了我娘,「妹妹也不是故意的,您別怪她了。」
徐蓉一愣,仰頭看着我,盈着淚的眼睛裏,滿是錯愕,我爹則是背過身,暗暗鬆了口氣。
「你就是太良善了,這時候還替她們說話。」我娘賭氣道。
我不是良善,而是因爲徐蓉現在有博陽侯世子蕭致撐腰,我們哪裏能賣得了她。
鬧下去,不但將我爹推遠,還會得罪蕭致。
想報仇要徐蓉的命,有的是辦法。

-3-
前世我一直深信徐蓉是無辜的。
就算蕭致一直說是徐蓉害的我,我都還一直爲她說話。
直到我去世,徐蓉進侯府做婢女,偶爾一次,我看到她拿着我的遺物,臉上露出陰狠的表情,我才知道,看錯了她。
她的心計,隱忍,手段,是我這個養在深閨的人,望塵莫及的。
她知道,蕭致喜歡我,無論她用什麼手段,蕭致都不會看她。
所以她設計我落水。
我因早產自小體弱,三九寒天落入冰窟,就算僥倖救回來,也不會長命。
果然,一切都被她算到了,她拿我做工具,步步爲營,最終達成所願。
她的心思,連蕭致都不知道。
這一次,我沒有像前世那樣,同意徐蓉伺候我,所以養病的這半個月,她只來了一次。
不過,她沒來也不是她不想扮演愧疚妹妹了,而是她太忙了,忙着和蕭致幽會。
一個月後,我正在學扎馬步時,乳孃來回我,說她看到蕭致和徐蓉幽會。
「哦。」我心不在焉地應着,努力站穩。
宋時清哼了一聲,「不許動,說一盞茶的時間,少一點都不行。」
我瞪他,「你夠啊,真當是我師父呢。」
宋時清是我舅舅的養子,自小養在西北,但那時我常去西北,我們感情一直很好,親如兄妹。
他十五歲時跟着舅舅去了軍營,這次得了三個月假,特地來京城看我,卻被我抓住,要求他教我武功,強身健體。
於是他開始拿雞毛當令箭,每天對我呼來喝去,見不得我偷一點懶。
「大小姐,蕭世子明明和你……」乳孃一臉氣憤。
她很奇怪,明明之前蕭致一ẗů₋直和我走得近,怎麼又突然和徐蓉走得近了。
「蕭世子那麼大的人了,想喜歡誰就喜歡誰唄。乳孃,你有空操心這事兒,不如想想我們晚上喫什麼吧,我好餓啊。」
乳孃生氣,宋時清笑着道,「乳孃別聽她的,餓她一頓。」
乳孃又噗嗤笑了,高高興興走了。
「所以你這段時間傷心,是因爲蕭致移情別戀了?」宋時清問我。
「我哪裏傷心了?」
「你愁眉苦臉啊。」
「拜託你,我愁眉苦臉是因爲某些人拿雞毛當令箭,我是被氣的。」
宋時清很得意,戳了戳我的額頭,「好徒兒,好好練,爲師不會害你的。」
「宋時清!」我實在撐不住了,直挺挺往後倒去,宋時清單手將我接住了。
「宋師父,」我直接賴在他手臂上偷懶,「讓我歇會兒行不行,一個時辰,就一個時辰。」
宋時清面頰微紅,瞪了我一眼,「撒嬌討好也沒用,宋師父我,不喫你這一套。」
我正要說話,忽然聽到一側徐蓉喊我,「姐姐,宋表哥,你們……在做什麼?」
我離了宋時清的手臂,回過身去,就看到徐蓉和蕭致不知何時,站在了我們身後。
「在習武嗎?」徐蓉天真地看着我們,「你們感情真好啊,還像小時候那樣親密。」
蕭致沒說話,但臉色極難看,陰沉沉的,比這會兒的天都要暗幾分。

-4-
宋時清看到蕭致,挑了挑眉,在我耳邊問我,
「要不要我幫你揍他一頓出出氣?」
我瞪了他一眼,「你別惹事啊,鬧來鬧去丟人的是我。」
別人還以爲我爭風喫醋呢。
宋時清扯了扯嘴角,睨了一眼蕭致。
「姐姐。」徐蓉喊了我一聲,我這纔想起來,蕭致和徐蓉還在,不由道,「找我有事?」
徐蓉看了一眼臉色更沉的蕭致,尷尬地道,「我和世子是來看你的,擔心你恢復得不好,看來是我們多慮了,你看上去比以前還要有精氣神。」
「多謝關心,我確實比以前好。」我擺了擺手,跟着宋時清回去。
「等等。」
忽然一直沉默的蕭致開了口,他皺眉看着宋時清,「她身體底子弱,靜養是最好的辦法,你讓她練這些,只會讓她身體不堪重負,病情加重。」
他說完,宋時清和徐蓉都驚訝地看着他。
我垂着頭眉眼,心頭冷笑,蕭致這是愧疚?
其實,他這世選擇徐蓉而放棄我,我並不惱他,他有選擇的權力。
可是,他冷漠地看着我去死,太讓我心寒了。
「蕭世子你真閒,」宋時清嗤笑一聲,「首先,我不會害她,其次,她身體怎麼樣,你管得着嗎?」
宋時清說話素來不留情面,他說完,蕭致面色更難看了。
蕭致道,「姣姣,我的話你不聽,那也該聽大夫的話,你不能這麼糟踐自己的身體。」
我轉頭看着他,「我不會糟踐自己的身體,因爲大夫也說我練得很好。」
蕭致表情一怔,喫驚地看着我,彷彿接受不了我對他這麼冷漠。
他這樣,讓我覺得很可笑。
我不想看到他們,拉着宋時清走了。
身後,我聽到徐蓉哽咽着道,「致哥哥對姐姐的病情比我還要了解,作爲妹妹,我實在太失敗了。」
「不關你事,你怎麼自責了。」蕭致安慰徐蓉,「不管她的死活了,她是大人,什麼後果都該自己承擔。」
蕭致又摸了摸徐蓉的頭,「你不是要帶我去看梅花?走吧。」
我翻了個白眼,以前我怎麼就沒有發現,徐蓉陰陽怪氣的本事這麼大,蕭致爲人行事這麼輕浮的?
前世,我和他雖彼此有情,可他一直是端方君子克己守禮,莫說像我落水那天,他當着外人的面抱徐蓉那樣抱我,便是私下裏,他也從沒冒失地和我有身體上的觸碰。
他和徐蓉,是真愛吧。
愛到難以自制不顧禮儀?
我忽然想到前世的這個時候,宋時清也回來過一次,也讓我起來多走動,說天天躺着,好好的人也會廢掉。
但那時我意志不堅,動起來太辛苦了,而蕭致也反對我多動,勸我聽大夫的話靜養,於是我就心安理得地躺着了。
宋時清因此和蕭致打了一架,我護着蕭致罵了他一頓,他氣得說我又笨又懶,不管我了。
那以後,直到我死,都沒有見到宋時清。
不過,我卻從大哥的口中,聽到過宋時清的消息。
「表哥。」我放下茶盅,皺眉道,「你探親假結束後,是不是要去郭將軍的西北防營歷練?」
「是啊,怎麼了?」宋時清擦着刀,抬頭看我一眼。
「別去郭將軍的軍營。」
前世,他離開舅舅的軍營去郭將軍身邊歷練,但他不服郭將軍的管教,不但和郭將軍打了一架,還寫了奏疏彈劾郭將軍。
具體細節我不知道,但我記得,他最後沒有佔到便宜,不但被打了八十軍棍,還擼了一身軍職。
「我也不想去,郭讓那個老匹夫……」宋時清沉着臉道。
「那你就別去,記住沒有。」
宋時清應承我,「知道了,我不去!」
說着他便走了。
第二天我就聽說蕭致被人倒了糞水,他雖避了不少,但還是一身髒污,臭氣熏天。
我練拳的時候觀察宋時清,想套他話確認是不是他乾的,但他賊得很,半點口風不透,「我知道我生得俊美,可你也不用這麼迷戀我。」
我翻了個白眼。
天天打拳,我不但沒瘦,反而還長了兩斤肉,我爹孃說我氣色好很多,大夫都誇我恢復得好。
這一日,我和宋時清賴在大哥房裏,他們兩個人正監督我喝藥,蕭致不請自來。
氣氛尷尬起來,我不想多留,準備將藥喝完離開。
我被藥苦得皺着眉頭,宋時清輕笑,「眉頭皺得像個老太太。」
我瞪他一眼,忽然眼前多了一顆蜜餞。
蕭致居然隨身帶着我喜歡喫的蜜餞。
蕭致見我不接,往我面前遞了遞,「又忘記帶蜜餞了吧?幸好我這裏有。」
我皺眉。

-5-
宋時清警告地看着,彷彿我要接了蕭致的蜜餞,他就立刻剁了我的手。
我也回瞪了他一眼,轉過身對蕭致道,「多謝蕭世子,不過我喝藥不用蜜餞。」
前世的我,每次喝藥都會鬧着苦,要喫蜜餞,所以蕭致每次來見我,總會幫我帶些來。
因爲我喜歡喫,他還請教過廚娘,親自動手爲我做了一匣子。
那時的我,每一顆入口的蜜餞,都覺得格外甜。
但這世我喝藥不用蜜餞了,苦澀也是一種滋味,沒必要刻意躲避,就像我娘說的,人世百味,都是人生。
蕭致滿面失落,將那顆蜜餞攥在了手心。
我忽然意興闌珊,說回去休息了,便出了書房。
走了十幾步,聽到身後有腳步聲,蕭致在我身後喊我,「姣姣。」
「蕭世子,」我淡淡道,「我們兩人的關係,沒熟悉到讓你喊我閨名的程度,你還是稱呼我徐大小姐更妥。」
蕭致又是一愣,似乎想要解釋什麼,但他正要開口,徐蓉從另一側嫋嫋過來。
「致哥哥,你今天是爲那件事來的嗎?」徐蓉仰頭望着蕭致,雙頰酡紅,滿面嬌羞。
蕭致深看了我一眼,轉頭對徐蓉溫柔地道,「是,我在等徐大人下衙回來。」
徐蓉笑眯眯的,「致哥哥,你真好。」
我懶得看他們膩歪,快步走了。
晚上我娘和我爹吵架,我匆匆趕過去勸架,進正院的時候,就看到徐蓉母女跪在院子裏。
我沒搭理他們,直接進了屋子裏,剛進去,就聽我娘道,「徐俊毅,你噁心了我一次,還想噁心我第二次?」
「你想將徐蓉記在我名下,就等我死了。只要我活着一天,你想都不要想。」
我爹被罵得面紅耳赤,看到我來,他大大舒出口氣,難得用哀求的眼神看着我。
「爹,大哥和表哥回來了,說有事要回您。」我笑着道 。
「哦哦,好,我這就去看看。」我爹快步去了。
我扶着我娘坐下來,在她耳邊道,「娘,您暫時先答應我爹。」
「我咽不下這口氣。」我娘怒道,「我一起長大的丫鬟,我當她姊妹一樣養着,掏心掏肺,卻沒想到被她背刺了一刀,這口氣,到死我都咽不下去。」
「想讓她的女兒做嫡女,再高嫁,那也要看她有沒有這個命!」
「娘,」我在她耳邊低聲道,「我讓您先暫時應下,不是給她面子,而是穩住我爹,後面的事,您交給我。」
我不希望爹孃因爲那對母女,傷了夫妻情分。
至於徐蓉的命,根本不用我們親手取,這一世,她走的每一步,都在送命的路上。
我娘按我說的做了。
於是徐蓉母女活躍了起來,姚姨娘居然喊了繡娘上門給她裁衣服,挑的都是些她以往碰都不敢碰的顏色。
「她也配穿那顏色,呸!」乳孃啐道。
「行了行了,您也消消氣。」我拉着乳孃坐下,「讓您辦的事,您辦妥了嗎?」
「奴婢做事,大小姐您就放心吧,沒有不妥當的。」
隔了幾日,博陽侯夫人就聽說了,蕭致和區區三品官家的庶女來往的事,她勃然大怒,讓人將蕭致綁了回去。
博陽侯夫人是今上親封的安陽縣主,養尊處優驕傲了一輩子。
前世,她連我這個嫡女都看不上,這一世又怎麼可能看得上徐蓉。
前世她之所以同意我和蕭致的婚事,是因爲我親自種了十六盆她喜愛的茶花送給她。
她收了花後,又加上想和蕭致和解,於是藉着臺階就下了,同意了婚事。
這世,蕭致會讓徐蓉學着我種茶花,還是另尋其他法子?
博陽侯府關着門,靜悄悄的,蕭致一連七天都沒出門,顯然是被禁足了。
徐蓉急得團團轉,時不時託人出去打聽。
兩日後,蕭致天還沒亮來找徐蓉,兩人說了一個時辰的話,蕭致才離開。
「你確定是告別的?」我問乳孃。
「他還求了聖旨,我看到他手裏拿着御賜金牌了。」乳孃道。
「表哥。」我去喊宋時清,催着他道,「你今天就出發,立刻。」
本來我們商量的是明天啓程。
「蕭致被你算到了,他求了聖旨,去西南膠安縣?」宋時清問我。
我點頭。
我沒猜錯,蕭致打算去西南立軍功,繞開博陽侯夫人,求聖上賜婚。
前世,西南膠安縣因爲採石灰的事,礦民發生了暴亂,殺得朝廷措手不及,短短三個月,竟佔了三府十二州,消息應該是昨天後半夜傳到京城的,今上當場氣暈了。
後來爲了平息叛亂,朝廷耗費大量銀錢人力,歷時一年半,纔將那些暴民清剿。
「蕭致既是領命出征,那估計還有三日才能點完兵,你現在快馬加鞭,至少能超他半個月到達。」我低聲道。
宋時清收拾行囊,我問他,「不過,要是有人問你爲什麼恰好在膠南縣,你怎麼辦?」
他本該在京城的,卻突然出現在那邊,若是有心人想害他,就能抓着此事做文章。
「哦。我姑奶奶的婆婆的三舅姥爺在膠安,有問題?」宋時清漫不經心地道。
我哈哈大笑,朝着他豎起個大拇指。
探親,遇到了暴亂,他出手平亂,合情合理。
三日後蕭致點兵出征了 。
我日子過得不錯,每日打拳,身體越來越好,倒是徐蓉日漸消瘦下去,嘴角都是火泡,我爹升職那天府中辦宴席,她撲了三層粉,都沒遮住。
新年前,西南捷報不斷傳來,年後西南暴亂就平息了。
送回京的軍功表上,宋時清的名字,赫然排在蕭致前面。
三月時,宋時清和蕭致一同回京,今上在金鑾殿上接見他們,誇他們是青年才俊,國之棟樑。
當今上問他們要什麼賞賜時,蕭致搶在前面,「臣想求聖上賜婚。」
「臣也是!」宋時清高聲附和。
今上哈哈大笑,與大太監笑談,「人不癡狂枉少年啊!」
「說吧,是哪兩位小姐,這麼有福,得了二位愛卿的心。」
但蕭致卻沒立刻回話,而是轉過身問宋時清,「你也要求賜婚?」
宋時清皮笑肉不笑,「當然!」
蕭致又問,「你求聖上給你和姣姣賜婚?」
「當然!」
「宋時清!」蕭致滿臉怒意,「你敢。」

-6-
家裏下人來回我,說宋時清和蕭致在府門外打架。
「怎麼打起來了。」我第一反應是宋時清挑事了,蕭致這個人,我雖對他很失望,但他脾氣一直比宋時清好很多。
我到府門外時,徐蓉也到了。
宋時清和蕭致正打着,外面圍了一圈看熱鬧的人,由於兩個人武功都很高,出的招數也都是不留活口的那種,所以十分精彩。
時不時還有人叫好。
我頓時一個頭兩個大,喝道,「住手!」
徐蓉也跟着喊,「致哥哥,表哥,你們別打了,快停下。」
宋時清看到我,收了刀朝我走了過來,「姣姣,有的人欠打,你別管!」
「你受傷沒有?」我話剛說了一半,忽然看到蕭致本打算收的劍,竟又朝宋時清刺了過來,我嚇得魂飛魄散,「小心!」
宋時清反應極快,回身的一瞬,刀已挑過去,刀劍碰撞,兩人都受了傷。
「你怎麼樣?」我扶着宋時清,又對蕭致喊道,「你瘋了,他已經收刀了,你沒有看到嗎?」
蕭致不顧肩頭的傷,快步走上前來,一把抓住我正扶着宋時清的手,質問我,
「姣姣,你竟護着他?你知道他剛纔做了什麼嗎?」
不等我回答,他又怒氣衝衝地道,「他居然求聖旨給你和他賜婚,你說,他該不該死!」
「你才該死。」宋時清提刀,我攔着他,質問蕭致,「我的事和你有什麼關係?」
蕭致錯愕地看着我。
「致哥哥!」徐蓉臉色煞白地走過來,聲音顫抖地又喊了一聲,「致哥哥,你有沒有受傷?」
蕭致整個人一顫,若大夢初醒般看向了徐蓉,彷彿纔想起來,這一世他早放棄了我,選擇了徐蓉。
蕭致嘴角動了動,什麼話都沒有說出來。
「如果我表哥有事,我不會放過你的。」我警告蕭致,扶着宋時清回了府中。
蕭致提着的劍,哐噹一聲,跌落在地上。
房間裏,我給宋時清塗傷藥,還好只擦破了一點皮,「到底怎麼回事,你們爲什麼動手了?」
在西南幾個月,他們都沒打起來,今天回京表功受封這麼重要的時刻,他們居然動手了。
「他腦子有病。」宋時清道,「他和聖上求賜婚,我說我也要,然後他就問我是不是要娶你,我說對,他就發瘋了。」
「聖上一看這情況,就猜到我們兩個人可能求的同一個姻緣,所以就草草給我們封了賞,讓我們回家了。」
我被氣得頭暈目眩。
「他求旨賜婚你讓他求,你湊什麼熱鬧!」
宋時清笑得意味深長,「他混軍功,就是爲求和徐蓉成親的聖旨吧?朝三暮四的人,我能讓他稱心如意?」
「你應該慶幸你沒和他……這種人不值得你喜歡。」
「我什麼時候喜歡他了。」我哭笑不得。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不喜歡他就好。至於你我的婚事,我肯定要先問過你的,再說,我們也不需要聖旨賜婚,水到渠成就行了。」
「誰和你的婚事,你腦子拎清楚。」我怒道,他卻話鋒一轉,「你抓着我說什麼,關鍵是他沒臉沒皮好不好?」
我道,「我是擔心你的前程,好不容易博了參將,你再丟了官職怎麼辦?」
前世他一直在舅舅麾下,因爲脾氣太差看不慣不平事,所以經常和人打架,直到我死,他都沒升職。
明明也是有能力的人,卻被他的臭脾氣害了。
宋時清訕訕然,嘀咕道,「他再惹我,我還是會收拾他。」
「你!算了,你早點回軍營吧,好好立功,爭取做大周最年輕的總兵。」我道。
「你想我做總兵?」他眼睛一亮。
「什麼我想不想,是你應該自己想。而且,我爹入了內閣,大哥也升官了,舅舅是副總兵,你是參將,咱們家現在就是文武雙全。」
現在我們徐家,再也不是別人口中說的區區三品官了。
「你再往上升,那我們家可就是如日中天,高門大戶了。」
宋時清怔怔地看着我,好一會兒他點了點頭,「行,等小爺帶你飛黃騰達。」
「我說正經的,你也給我正經點。」
「我很正經啊!」他漫不經心地道。
宋時清是七歲在西北要飯時,遇到我舅舅,被我舅舅收養的。
那時他說他失憶了,七歲前的事完全不記得,舅舅見他聰明乖巧,就給他取了名字,當做自己兒子養着。
不過,後來才知道,他乖巧都是裝的。
惹是生非才是他的本性。
「有個東西要給你,」他從包袱裏翻出了一個金牌丟給我,「小爺賞你的。」
這是參將金牌,聖上特意給他定製的,別人都沒有。
「我不要,這東西太貴重了,你自己留着。」
「沒有你,我哪能升到參將,這東西本該有你的一半。」宋時清提起包袱,朝着我揮了揮手,「小爺回去了,別太想我啊。」
我追出去,「不許再打架鬧事了啊!」
宋時清回道,「你太不瞭解我了,我從來不鬧事,只有別人欠收拾!」
宋時清胡鬧我出了氣就揭過去了,但蕭致卻讓我噁心,他這是想幹什麼,喫着碗裏的還想霸着鍋裏的?
他想得可真美。
回家後,我聽說徐蓉病倒了,姚姨娘求我娘請大夫,我娘沒同意,但我幫了她們的忙。
那個大夫進府的時候,後面跟着個低眉垂眼的小廝,那小廝就是蕭致。
我立在撫廊下,親眼看到蕭致進了徐蓉的房間。
臨近亥時,蕭致還沒有走,我就讓人告訴我爹去了,我爹聽到氣得差點暈過去,帶着人就去了徐蓉的院子。
我娘冷冷地嘲諷了我爹一句,「這就是你說的稚子無辜,讓你一直心存愧疚的好女兒?」
我爹扇了徐蓉一巴掌,立刻讓人將博陽侯請了過來。
「侯爺,要不然明日你就讓媒人來提親,要不然我徐某人豁出去老臉,去找聖上討說法!」
「徐閣老您別生氣,兩個孩子不懂事,我們做長輩的卻知禮守節,您放心,明日一早,我就遣媒人上門來說親。」博陽侯臉色難看地道。
這下,就算博陽侯夫人看不上徐蓉也沒用了。
第二天,兩家迅速將成親的日子定在了九月初。
乳孃聽到後啐了一口,「母女兩個都不要臉,天生就會爬男人的牀。以爲這樣就能高嫁,過好日子了,我呸。」
「那博陽侯夫人刁蠻跋扈,看她過去有什麼好日子過。」
乳孃對內宅太瞭解了,這樣的徐蓉嫁過去,一定會被博陽侯夫人磋磨死的。
徐蓉和姚姨娘開始籌辦ţú⁼婚事。
我娘是完全不管的,撥了銀子,隨他們娘倆折騰去。
本來按我爹性子,如果徐蓉不做這種蠢事,他還是會過問婚事的,就如我娘說的,我爹雖恨姚姨娘,但他始終認爲,徐蓉是無辜的,一直對她心存愧疚。
現在出了這種事,他比我娘還要恨她們母女,莫說管,他恨不得將母女二人都弄死。
家裏冷冷清清的,徐蓉其實也沒有多高興,再看到她是七八日後,她瘦了一大圈,氣色也很差。
不過看到我,她還是強撐着,笑盈盈和我打招呼,說她和蕭致的事,一口一個致哥哥。
「噓,」我打斷她的話,低聲道,「再喊,全京城都要知道,你們有多親密了。」
徐蓉的臉色唰一下慘白,我睨了她一眼,拂袖便走。
「你得意什麼。」徐蓉跟在我身後,氣急敗壞,「你出生好,從小大家都圍着你,而我什麼都沒有,我不自己爭取,這個家裏還有誰爲我考慮?」
我回頭看着她,冷笑,「自己爭取?那恭喜你,在你的爭取下,你的命,現在終於不由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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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致沒再來過我家,我也再沒有見過他。
京城對我家的風言風語,隨着南面洪災消息傳來也被人遺忘了。
瑞王妃組織京城女眷捐錢捐物賑災,我娘很熱衷,每天都去幫忙,那日我去瑞王府的時候,見到了南平郡主。
前世我死後見過她,她和我大哥有段情,後來不知爲什麼,兩個人沒走到談婚論嫁的地步。
但我知道,我哥和她都沒有忘了對方。
南平郡主個子很高,說話做事風風火火的,雖生得精緻漂亮,但打扮和行事一點不精緻。
我和她一見如故,那日我們相約出去喫飯。
飯館裏南平見到一夥人欺負一個賣唱的小姑娘,她路見不平,和別人打了起來。
我們兩個人對打七個男子。
東家報了官。
我哥來衙門贖我的時候,南平還抓着一個男人的髮髻揍他,我哥站在那邊,表情十分精彩。
南平回頭時,鼻子上掛着一行鼻血,形容十分狼狽。
這是他們這一世第一次見面。
我笑得肚子疼。

-7-
我哥說,南平郡主像極了宋時清。
我也有這樣的感覺,她和宋時清好像,就喜歡打抱不平,而且,他們容貌也有幾分像。
大概是相由心生,所以同樣性格的人,長得也會像?
南平常來我家找我玩,我也會去瑞王府府找她。
瑞王我沒見過,但瑞王妃很嚴肅,大概是因爲她是郭將軍的女兒,武將之後,所以她爲人處事頗有大將之風。不苟言笑,不怒自威。
瑞王妃成親很晚,說是二十三歲才嫁的瑞王。
我娘說,瑞王先前有一位王妃,後來去世了,瑞王妃是他的續絃。
瑞王妃進門時,先頭瑞王妃留有一個兒子,當時四歲,瑞王妃對那孩子極好,還曾說過,此生不再生孩子。
可不知怎麼,沒過兩年,那孩子就沒了,那後面的第二年,瑞王妃生下了南平郡主。
但Ṱũ̂¹自那以後,瑞王和瑞王妃就不在一個院裏住,不在一個桌上用膳,兩人雖未和離,卻已形同陌路。
我聽着還挺唏噓的,忽然肩膀被人推了推,南平郡主問我,
「想不想去江南看看?」
我正在喫瓜,聞言被嗆住,咳了許久纔看着她,「你是不是知道我哥領命要去江南,所以你打算跟過去?」
南平郡主白了我一眼,
「有的事,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你這樣是會被我打的。」
我哈哈大笑,抱着她道,「好嫂嫂,你可別打我,我皮嬌肉嫩受不得磋磨。」
南平掐住我的臉,「我看你是皮糙肉厚!」
我們鬧了一通後,一致決定去江南。
我已是死過一回的人,這一世,我就想努力活着,好好活着,做前世想做不敢做的事。
反正出了事,有南平郡主和我哥兜着。

-8-
我們到江南已是二十天後,我和南平一路擔心這裏會是餓殍遍野,滿目瘡痍的場景,但意外的事,情況遠比我們想象的好很多。
忽然我看到田裏有個滿身泥污牽着牛犁地的男子,我指着那人驚得半天說不出話,「宋、宋時清。」
宋時清朝我們這邊看過來,待看清我們,他露出個大大的笑容,曬得黑黢黢的臉上,兩排牙瓷白鋥亮,一瞬間彷彿將四周的灰暗都照亮了。
「姣姣!」他朝我揮着手,光着腳踏着泥飛奔而來。
我才知道,宋時清早我們半個月就到這裏了。
他不只是自己來,他還帶了他的一支兵,聽說這三百人是他練的精銳,不但會打仗,還會蓋房子,修城牆堤壩,打鐵鑄兵器,幾乎什麼手藝都會。
今上知道後,特意寫了調令讓他帶兵來。
他來了以後,短短半個月,就已經將賑災的事做得七七八八了,所以纔有現在這平和的場景。
這很讓我驚訝,幾乎不敢相信我看到聽到的,宋時清這麼能幹。
「你真厲害。」大哥讚歎不已,誇了宋時清好久,又想起什麼來,給宋時清介紹,「這位是南平郡主。」
宋時清一愣,看向南平,臉上的笑容便淡了下去。
「你就是宋時清,」南平曖昧地看了我一眼,又和宋時清微微頷首,「幸會。」
宋時清的目光在南平的臉上一掃而過,微微頷首,便又帶着我哥離開,兩人蹲在田埂上湊着頭商議事情。
「你看人不準,」南平對我道,「宋時清根本不像你說的從小惹事生非,沒個輕重的紈絝。」
我訕訕然,笑着道,「是,是吧。」
我有點尷尬,拉着南平,「我們先去將住處收拾出來,再四處走走看看,有沒有事我們能幫上忙。」
我們和宋時清一樣都住在縣衙裏,但由於人多,我們四個人就擠在了一個院子裏,也沒法子分男女。
喫過晚飯,我在井邊洗衣服,宋時清在我對面坐下來,「出行沒帶丫鬟?」
「也不是出來遊玩,我帶丫鬟很怪吧?」我甩幹手上的水,撓着腿上被蚊子叮的包,這裏的蚊子真的多,一會兒功夫,我腿上就被咬了七八處。
宋時清望着我的腿,而後揮着手,「回房去吧,我幫你洗。」
「就你,」我推着他,「回頭將我衣服洗壞了。」
宋時清沒堅持,折回房裏拿了一把蒲扇,蹲在我身邊給我搖扇子。
我望着他手裏的扇子,笑了起來,「像個在樹下乘涼的小老頭。」
宋時清搖得更起勁,「見過這麼玉樹臨風的老頭嗎?」
我十分嫌棄,「你曬得黑黢黢的,哪裏玉樹臨風了。」
宋時清哼了一聲。
「老大!」宋時清的幾個屬下路過這裏,一臉曖昧地打量着我,「這位是嫂子嗎?」
我正要解釋,宋時清臉一虎,「胡說八道什麼,滾滾滾!」
「老大生氣了,嘿嘿!」對面幾個人笑得更曖昧了,推推搡搡地衝着我喊道,「嫂子好!」
我被喊得面紅耳赤。
宋時清丟了個石子兒過去,「滾!」
那些人鬨笑着跑了。
宋時清搖着扇子,東看看西看看,嘴角的就沒放下來過,我繃着臉看着他,「宋時清,你扇子打我臉了。」
「我背後長眼睛,不可能打着你的臉。」
「我背後沒長眼睛,你把臉給我打兩下。」我道。

-9-
賑災的事情很多,我哥調統,發糧,忙得不見人影,南平也扮成文書,每天幫着記賬。
我本也想跟着我哥的,但南平一副如果我跟着他們,她就會揍我的表情,我不得不轉道去幫宋時清的忙。
宋時清最近在幫百姓修繕倒塌的房屋,有的房子徹底倒了,還需要重蓋。
他的三百人分工,分隊,做事又快又好,當地的老百姓極敬佩喜歡他們。
我沒什麼事,便跟着做泥瓦工,幫着提土提灰,有時候大竈要用人,我就去洗菜摘菜。
「姣姣。」傍晚,宋時清騎馬從別處過來,「回家了。」
我騎坐在馬上,宋時清牽着馬,夕陽的餘暉,在四周灑下一片金光,連路邊的青草,都變得生動起來。
宋時清挽着褲腳,腳上的布鞋因爲溼了不跟腳,不得不趿着,所以每走一步,他的腳底就會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音。
像是打出來的節拍,噠噠噠,不急不躁,讓人心安。
宋時清右手搖着馬鞭,左手牽着繮繩,邊走邊和路邊的熟人打招呼。
「宋大人好,夫人好!」
每次這個時候,宋時清都會擺着手,用這裏的方言回答,說的我也聽不懂,但那些人聽完會笑得更曖昧。
我懷疑宋時清罵我,逼着他解釋,他顧左右而言他,「想不想喫魚?」
我皺眉,「水這麼渾,有魚嗎?」
宋時清回頭望着我,少年曬得發亮的臉,明媚且張揚,「沒聽說渾說摸魚這個話?」
「你吹,待會兒打不到魚,我能笑你一年。」
「笑我一輩子都行。」他道。

-10-
宋時清削了根尖細的竹枝,站在渾濁的水裏,閉着眼側耳聽着。
我不知道他能聽到什麼,反正我除了風聲和蟬鳴,什麼都聽不到。
但過了一會兒,他忽然出手,動作乾淨利索,等提起叉時,他笑着衝着我道,
「姣姣,想烤着喫還是燒着喫?」
還真的讓他抓到了魚。
他還會烤魚,用粗粗的鹽醃着魚,等我洗漱出來,魚已經被他烤得香氣四溢了。
我坐在燃着四五個艾草墩子的中間,雖被燻得睜不開眼,但卻沒有蚊子咬我了。
「嚐嚐小爺的手藝。」他將魚遞給我,「不要吝嗇,猛烈地誇獎吧。」
我嚐了,還真的不錯。
我喫了小半條,剩下的遞給他,「確實不錯,宋大人什麼都會,厲害死了。」
「那當然,這天下就沒有我不會的事。」宋時清順杆子爬,得意得很。
我白了他一眼,「你會蓋房子嗎?會打鐵嗎?會寫文書嗎?我看你最會吹牛!」
宋時清坐在我身邊,幫我搖着扇子,皺着眉,「小姑娘沒見過世面不會識人,宋大人我,不怪你。」
我哈哈大笑。
後來我才知道,宋時清他真的什麼都會。
「你都哪裏學的啊。」我站在打鐵的爐子邊,眼睜睜看着他敲砸出了一把菜刀,敬佩不已,他瞥了我一眼,「這東西還要學?」
我被他噎住了,「啊,是是是,你最聰明,天下幸好如你這般聰明的人不多,否則那些收徒的師父們都收不到徒弟了。」
宋時清得意地笑着。
「明天開始播種了,你去不去?」宋時清問我。
「去!」只要我去能幫上忙的地方我都會去,有些地方我去了只能添亂,就算了。
「老大。」他的屬下急匆匆跑過來,「徐大人出事了,羅山縣嫌給他們的種子比龍坪少,要徐大人補給他們。」
宋時清將菜刀丟進水盆裏,水裏發出滋得一聲脆響,他道,「去羅山看看。」
我們到羅山縣和龍坪縣交接處時,兩邊的百姓正在打架。
黑壓壓的人,有的拿着鋤頭有的拿着竹篙,反正能用什麼就用什麼,場面是馬嘶人吼,混亂不已。
兩側也有地方的捕快和民兵,但都是乾着急,根本拉不開。
「反了天了!」宋時清將我放下馬,而後他衝進了人羣,左右抽着鞭子,沒會兒,就將兩邊正打着的百姓分開來。
他高坐馬上,臉色沉冷目光鋒利,淡淡掃過所有,呵斥道,「才死裏逃生喫飽飯,又嫌日子安生好過了?」
他說着話,所有人噤若寒蟬。
後來我才知道,宋時清到的第一天施粥的時候就遇到過鬧事的,他立刻狠狠治了一回。
現在這裏的百姓看到他,是又怕又敬。
「嫂子。」他的屬下長豐站在我邊上,這會兒笑嘻嘻地道,「我們老大可厲害了,在軍營裏,他的話比將軍的還管用。」
我有點意外,「他天天惹事打架,他的話還管用?」
「他打人都是爲了別人好,而且老大很仗義,兄弟有難他從來不推辭。」長豐笑着道,「不管什麼困難,只要找老大,一準能解決。」
我忽然發現,我好像不太瞭解宋時清。
我的印象中,他因爲在家不學無術,總惹是生非,所以被舅舅揪去了軍營歷練管制,而後又因爲好管閒事,常打架生事,所以官職一直停滯不升。
現在看,在軍中,他的那套爲人處世的方法其實很管用,他也極得人心很有威望。
還有,他來了這裏後,和本地人也迅速打成了一片,男女老少,他相處時的態度也都不一樣。
宋時清他,並不是衝動無腦的人,他聰明且有謀算,只是這些被他掩藏在玩世不恭的外表下,而我這個見識淺薄的傻子,從未看清過。
我望着已經迅速協調了矛盾,開始問責主要責任人的宋時清,覺得他熟悉又陌生。

-11-
宋時清將兩方鬧事的頭目分人分事各落了罰。
他不怕麻煩,一一覈對,每個人罰的板子都不一樣,從頭到尾都沒有和稀泥。
那些被罰的人也毫無怨言,乖順地聽從他發落。
等他辦完事,天已經黑了,他扶我上馬,又變回嬉皮笑臉的宋時清,還丟了個果子給我,「喫吧,非常甜。」
「我不信。」我道。
這果子一看就很酸。
他擺出一副你愛喫不喫的表情。
我還是咬了一口,酸得牙都要掉了,我大怒,用酸果子砸他,他哈哈大笑,接住了果子,邊走邊喫。
「我喫了不酸,所以我沒騙你。」
我恨得牙癢癢。
我們在江南待到九月底纔回京,宋時清也跟着我們一起。
回去的時候我哥和南平郡主之間明顯不一樣了,我悄悄問我哥是不是要娶南平做我嫂嫂,我哥紅着臉瞪了我一眼,卻沒否認。
「那我就等着喝喜酒了。」
但我又奇怪,他們兩個有情人,性格也都是堅毅有主意的,那前世爲什麼沒有在一起呢?
難道是因爲瑞王夫婦不同意?
可我哥無論人品相貌還是官職都是一等一的,瑞王夫婦爲什麼要反對?
回京那天,我們四個人一起去覲見的聖上,聖上又見到了宋時清,笑得更開心,他親自將宋時清扶起來,「宋愛卿年紀輕輕,就沉穩能幹,是朕和大周的福氣啊。」
宋時清抱拳回道,「臣能爲聖上分憂,爲百姓做事,是臣的福氣。」
聖上大笑,又轉身扶起我哥,對正進門的我爹道,「徐閣老,你可不得了,兒子出息能幹,外甥也是奇才,朕的江山人才輩出你徐家也後繼有人了。」
我爹一邊樂一邊謙虛着。
聖上賞了我們四個人,給我哥和宋時清都升了官職,我和南平不能做官,於是每人賞了許多金銀珠寶。
「設宴,今日朕要和幾位愛卿暢飲。」聖上道。
我們跟着聖上去偏殿,聖上請了不少重臣,瑞王和瑞王妃也相繼到了,南平帶着我去給瑞王夫婦請安。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瑞王,等看清他的容貌,我不由愣了一下。
瑞王很清瘦,雖上了年紀但容貌依舊清雋,不知道爲什麼,我看着他總有一股熟悉感。
「我像我父王。」南平看出我的疑惑。
「嗯,確實像。」我說着愣了愣,忽然想到一件事,立刻轉頭去看宋時清。
他本來面對這邊坐着的,不知何時換了方向,背對了這邊,我這會兒看不清他的臉。
我覺得,宋時清和瑞王也很像。

-12-
酒喝起來,聖上話也多了起來,拉着他看中的臣子給每個人介紹。
宋時清興致似乎不高,但也不敢推辭聖上的好意,只得跟着他。
我本來正低頭喝茶,忽然聽到隔壁桌子有人摔了個杯子,我抬頭看去,便看到瑞王手裏只剩下茶托,他的茶盅已碎在了他的腳邊。
茶水打溼了他的衣裳,他無知無覺的,只愣愣地盯着宋時清看。
大家都奇怪地看着瑞王。
「怎麼了?」聖上問瑞王。
瑞王回神,收回看宋時清的目光,起身行禮告罪,「臣一時手滑摔了杯子,請聖上降罪。」
聖上正高興哪會說他什麼,只笑着道,「沒茶杯也是天意,今兒你就多喝幾杯酒。」
瑞王應是。
我靜靜望着那邊,心裏忽然浮起一個不可思議的猜測。
酒席散後,我們離開的時候沒看到宋時清,我本以爲晚點他會回來,但一直等到第二天他也沒回來。
我哥遣人去找。
「他不會直接回西北了吧?」我娘道。
「我寫信去問問舅舅,確認他回去就行。」我哥立刻起筆給舅舅寫信。
我心不在焉地剝着桔子,婆子進來給我娘回話,「夫人,姚姨娘又出去了。」
九月初徐蓉已經嫁去了博陽侯府,我這次回來便沒有見到她,也沒有刻意打聽她過得怎麼樣,現在聽婆子說起姚姨娘,語焉不詳的樣子,不由問道,
「姚姨娘出去,有什麼說法嗎?」
「她偷偷去徐蓉陪嫁的宅子裏,母女兩人偷偷見面,不用管她們。」我娘喝着茶,「我反正和你爹說過,她若再鬧一次事,我便將她發賣了,纔不管她是誰的妾又是誰的娘。」
我娘剛說完,長豐忽然跌跌撞撞被人帶進來,「不,不好了,我們老大他刺殺瑞王,被……被關起來了。」
我們所有人都驚得目瞪口呆。

-13-
宋時清沒有被關在大理寺,而是押在宗人府。
我哥很奇怪,「爲什麼押在宗人府?」
能進宗人府關押的都是皇親國戚,尋常百姓或官員是沒資格的。
「先見人再說。」我道。
我們見到了宋時清,他依舊穿着昨天的深藍長袍,衣襟和袖口染着血,靠在椅子上望着屋頂的發呆,他面色有些頹,像是一夜沒睡的樣子。
我娘心疼地喊了一聲,宋時清纔回神看向我們,扯了扯嘴。
「到底怎麼回事?怎麼說你刺殺瑞王?」我爹問他。
「我沒刺殺他,是他自己刺的自己,說要將命給我。」宋時清自嘲地笑了笑,語調依舊是漫不經心的。
我們面面相覷,聽得更糊塗了。
「時清,你和姑父姑母說清楚,你這樣我們要擔心死了。」我娘道。
宋時清剛要說話,忽然身後有人道,
「各位,其中緣由,還是由本王來說吧。」
我回頭,就看到瑞王臉色蒼白地由着人扶着進門來,他雖穿着外衣,但胸口的位置,卻滲出了血跡。
「時清他……」瑞王坐下來,望着宋時清嘆了口氣,「他是本王的兒子。」
連着震驚,我娘踉蹌了一下,
「王爺,您兒子不是已經……時清怎麼……」
瑞王說,他看到宋時清第一眼,他就知道宋時清是他兒子,因爲和他年輕時很像。
他說完,我爹也Ṱůₔ恍然大悟地道,「難怪年初聖上也提到說看宋時清眼熟,我們還沒往您身上想。」
瑞王苦笑了一下。
「事情要從ŧūⁿ頭說,從頭說了你們就懂了。」瑞王道。
他說,他和現在的瑞王妃郭氏本來私定了終生,但先帝未經問他的意願,就給他下旨賜婚了他人。
他沒辦法只好娶了。
成親後,他們夫妻雖不說恩愛,但也算相敬如賓,第二年,還添了個兒子,這個兒子就是宋時清。
但瑞王說,他心裏一直沒有忘記郭氏,郭氏也一直沒有嫁人。
他本以爲和郭氏無緣,也死了心,可沒有想到,四年後瑞王妃病逝了,他傷心之餘又動了心思,於是半年後,他娶了郭氏爲續絃。
郭氏過門後,對宋時清一直很關愛,還說她不再生育,養着宋時清就好了。
他那時感嘆,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可沒有想到,宋時清六歲那年元宵節,出去看燈會後就再也沒有回來。
他找遍了京城內外都沒有找到,爲此還大病了一場。
後來他一直遣人在找,只可惜一直沒有音訊,直到兩年後南平郡主出生,他纔算緩過來。
本以爲,日子也算平靜下來了,可他偶爾得知,當年宋時清去元宵節是郭氏安排的,他不由就開始懷疑,宋時清是不是郭氏故意丟的。
他質問了郭氏,郭氏承認了,說是她做的,他殺了宋時清。
他捨不得殺郭氏,但此後他們夫妻也徹底離心,雖未和離,卻已形同陌路。
「璟之。」瑞王看向宋時清,「父王沒有想到你還活着,父王……父王對不起你。」
宋時清掀起眼簾,淡淡掃了一眼瑞王,嘲諷道,
「你不用和我說對不起,你對不起的是我娘,她嫁給你五年,忍了你五年,若非過得不幸,她又怎麼會那麼早就去了。」
瑞王面色難看,沒有反駁。
「她死後不過半年,你就娶了新婦,還感嘆得妻如此夫復何求,你……無恥!」
瑞王胸口起伏,吐出一口血來。

-14-
瑞王被人擡回了王府,離開前他說他已經和聖上解釋過了,是他自己一時衝動傷的自己,所以宋時清可以離開了。
宋時清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們一家人心情很複雜,我娘低聲道,「所以這孩子當年並沒有失憶,只是……只是不願意提過去。」
我爹也嘆了口氣。
我心裏酸澀,左思右想還是提了一壺酒去找宋時清,他靠坐在院子裏,看見我來了,笑了起來,
「還給我帶了酒,不枉我疼你。」
「有心情開玩笑,我就放心了。」我將酒遞給他,陪着他喝ƭųⁿ。
我們都沒說話,待兩壺酒見底,他才微有醉意地望着我,「小時候的事,其實我都記得,我被爹收養的時候,故意撒謊說我不記得。」
我點頭。
「她嫁進王府,我還很小,大家都說他是我娘,我就喊她娘。」
「她裝的嗎?她兩面三刀對你不好嗎?」我問他,「是她將你丟在元宵節燈會上的?」
宋時清苦笑一聲,搖了搖頭,「如果真是這樣,我早殺回來報仇了,可惜不是……」
他說,郭氏對她是真的好,他相信郭氏當初說不生孩子,養着他的話是真的。
「我還記得,六歲過年那夜守歲,他以爲我睡着了,所以在我耳邊嘆氣,說我娘病逝,雖非她逼的,但她明白,是和她有關的。」
郭氏說,都是造化弄人,她並不想如此,可她也身在俗世,是個俗人。
「所以,元宵節燈會,要殺你的人不是郭氏,而是郭將軍?」我問道。
宋時清很肯定郭氏並不知情。
「可瑞王說,她承認了,所以……所以她是爲父遮掩?」我道。
宋時清點了點頭,「郭讓那個老匹夫,我早晚殺了他。」
我忽然明白,宋時清前世爲什麼和郭讓打架了,我甚至有了另外一個猜測,前世我哥和南平郡主沒有在一起,是因爲宋時清的身世。
前世,宋時清和郭讓打架,郭將軍受了重傷,雖沒有死,但也傷了身體。
這個仇,或許也成爲了我哥和南平分開的因。
一時,我唏噓不已。

-15-
第二日,我家來了一個貴客。
南平陪着瑞王妃來訪。
「勞駕,我想和他聊聊。」瑞王妃依舊是沒什麼表情,挺着腰板,彷彿什麼事都不能讓她笑彎腰。
我娘問過宋時清,得了同意纔給他們安排了書房。
我們都沒聽到他們聊了什麼,但瑞王妃出來的時候眼睛是紅的,顯然哭過了。
南平扶着她欲言又止,瑞王妃卻彷彿釋懷了一般,望着我們所有人露出了笑臉,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她笑。
瑞王妃對我哥道, 「我知你和南平的事,今早也爲你們求了賜婚的聖旨,以後,我的南平就交給你了。」
「王妃娘娘。」我哥想說什麼,可又覺得說什麼都多餘。
瑞王妃當天下午她就上了皇覺寺,剃度出家了。
南平坐在法華寺下嘆氣道,「我母妃說,早在我父王奉旨娶別人的那年,她就想剃度出家的,可卻一直膽小懦弱又眷戀紅塵,沒敢去。」
「我母妃還說,如果她早點出家,或許哥哥的母妃就不會鬱鬱而終了,哥哥也不會流落他鄉,有家不敢回。」
「昨天她見過了哥哥,敞開了Ṱūₓ心扉聊過了,所以她在這人世再沒有牽掛了。」
南平望着我,眼底滿是失落,我抱着她輕撫着她的後背,卻不知怎麼安慰她。
「何必呢!」宋時清靠在樹幹上,叼着一根枯草,神色淡淡的。
他說,所有的錯都不是瑞王妃的錯,他說,女子太苦了,掙脫不開的,永遠是女子這重身份。
「姣姣,如果你不想嫁人,就永遠不嫁,做你自己就好了。」
我頷首,「我不嫁,堅決不嫁!」
宋時清面色悵然,大約是想到了他的母親。
過了許久,我又忍不住嘆了口氣,
「我想,瑞王妃選的那條路,一定是有她最重要的東西吧。」
她應該不後悔。
「這話倒有幾分開悟的意思。」宋時清摸了摸我的頭,「小小年紀,就這麼豁達了。」
我倒覺得他很豁達,那麼小,就壓着那麼重的心思,裝作吊兒郎當的樣子過着……我想,小小年紀的他,一定有無數個委屈想家想母親的夜晚吧。
他是怎麼熬過來的,我不敢想。

-16-
郭讓回了京,他請罪卸了任,本來要求聖上降罪的,但聖上念他老邁,沒同意。
於是郭讓畫地爲牢,禁閉郭府大門,說直到死,他都不會再邁出郭府一步。
聽到這個消息時,宋時清正在給我做紙鳶,他做得紙鳶飛得特別高,而且我發現,他畫畫也很厲害。
「你果然什麼都會啊。」我笑着道。
「那當然,不露一手你天天當我吹牛。」他道。
我仰頭望着飛得很高看着很恣意的風箏,忽然道,「要不,將線絞斷了,讓它沒了羈絆再飛高點?」
我本以爲宋時清會同意,他卻敲了我的頭,「想什麼呢,小爺好不容易做好的。」
我瞪他,「君子動口不動手!」
「我可從來不是君子,還有……」他忽然湊在我面前,盯着我臉看,「那天鼓勵你不想嫁人就不嫁的話,我收回。」
我愣住。
「得嫁,還得擦亮眼睛找穩重可靠的人嫁。」他說着,摩挲着下巴,好像在說他就是那個穩重可靠的人。
「宋時清,你要不要臉?」
「不要,你什麼時候看我要過臉?」他道。
我哭笑不得不想搭理他。
「你就說嫁不嫁吧,給我個準話,三年五年我都等得。」宋時清忽然一本正經地起來,「若真的不想也沒事,我陪你一起孤寡到老,但有一點……」
他又陰惻惻地盯着我,「但有一點,你不嫁我可以,但你也不許嫁給別人。」
「威脅我?」我掐住他胳膊,「宋大人升官了,膽子也養肥了嘛。」
他哎呦哎呦喊着疼。
「看到沒有,」我指着門外的池子,「明天我起來,裏要是結了三尺冰,我就嫁你。」
宋時清大怒,「你不講武德,現在才十月初,怎麼可能有三尺冰?」
我哼了一聲,將風箏線丟給了他,走了。
第二天我早早起來,開了窗戶看了一眼門外池子裏的水,我養的兩隻鴨子,還在水面划着水,快活的很。
我又裹着被子睡得昏天黑地。
一直到下午有人砸門,我才驚醒,丫鬟開門進來,興奮地喊道,
「小姐,您快起來看看吧。」
我被拽了出去,宋時清正站在池子邊,一身的泥點子,被風吹得通紅的臉,只剩兩排白晶晶的牙看得清。
「徐姣姣!」宋時清指着池子,「三尺的冰,嫁不嫁?」
「你……」我跑過去看,池子裏真的飄了一塊缸口大的冰塊,那冰一看就很厚,我問宋時清,「你從哪裏弄來的冰?」
「其他事晚點說,你先回答我。」
「不對,」我眯着眼睛,「你是不是在京城哪個高門大戶弄來的夏冰?」
現在不管哪裏都沒這麼厚的冰,唯一可能的,就是那些囤着冰過夏的人家,夏天冰沒用完,多出來的。
不過,這個時候,也鮮少有人家還有冰,不說有沒有用完,便是有也該化掉了。
他這塊冰,不管怎麼來的,都是極不容易的。
「徐姣姣,你說話不算話。」宋時清道。
「我就不想嫁,怎麼了。」
「不,你想。要是你不想,你不會睡到下午纔起來,平時你卯時就起來練功了。」宋時清笑眯眯地道,「你在等我的冰。」
我被他噎得臉發熱,不想理他,回了房裏。
「徐姣姣!」宋時清站在門口喊,「我去告訴我爹孃,告訴姑母去了啊。」
我將門關了起來,就聽他在外面蹦蹦跳跳地喊,「我有媳婦兒了。」
「姑母,姣姣願意嫁我了。」
「姑母,要是您不同意,我入贅也行。」
我娘啐了他一口,也跟着他鬧騰。
乳孃說,那天宋時清逢人就說他要成親了,還買了三麻袋的喜糖見人就送。
「他要不要臉,還沒成親就發喜糖。」
「昨兒一夜沒睡,問了多少人家,跑了多少地方纔弄到冰,他也不知累,」乳孃笑着,「這是真歡喜啊,恨不得告訴所有人。」
我坐在牀前,望着那塊漸漸融化的冰,心裏暖暖的。 

-17-
我和宋時清定親時,舅舅也回了京城。
瑞王請舅舅一家人去王府喝茶,我聽說,瑞王尊重宋時清所有的選擇,宋時清想認祖歸宗就認,不想認,聖上那邊他會去說。
宋時清說他會認祖歸宗,但會等瑞王百年後。
宋時清說瑞王活着一天,他都不會承歡他膝下讓他享受天倫之樂,因爲瑞王不配。
至於舅舅家,我舅舅本就還有兩個兒子,不需要宋時清傳宗接代延續香火,所以我舅舅也說隨宋時清自己決定。
我們的婚事定在了後年的八月,聖上升了宋時清爲右軍都督,還給他賜了宅邸。
我哥和南平的婚事則定在明年九月。
一時,我們都忙得不可開交,做完了這件還有另外一件等着。
那天我出門去看鋪子,回來已是傍晚,路過一條巷子時,跟着的婆子喊我,我掀開簾子,便看到醉靠在巷子裏的蕭致。
他醉眼朦朧地也朝我這邊看過來。
“姣姣。”他跌跌撞撞過來,站在我的窗下,仰着頭目光近似貪婪地打量着我的臉,「姣姣我很想你,可我不敢去找你,我……我好想好想你。」
「蕭致,你喝醉了,不要胡言亂語。」
「我後悔了,」他扒着窗戶,紅着的眼裏蓄着淚水,「你可能不信,我重生了。前世你死後我好想你,每天想你想的睡不着。」
「徐蓉爲了贖罪,來我家做婢女,我知道她心懷不軌,所以我每次都會罰她,彷彿折騰她我想你的心,就沒有那麼疼了。」
「我不知道怎麼了……忽然有一天我覺得我有點喜歡她,我衝回了樹林裏,抱着她,那一瞬的失而復得,衝昏了我的頭。」
「後來、後來那天夜裏我做了個夢,夢醒了,我又回到了河邊,你正在冰窟裏掙扎,我不知道我怎麼想的,放棄了你去找徐蓉了。」
「我明明很想你,很想你的。」
他語無倫次,若我沒有重生,大約是聽不懂他在說什麼的。
可惜我聽懂了。
「蕭致,」我望着他,低聲道,「你選擇的那條路上,一定有你最重要的人,遵從你的心就好了,別回頭,因爲被你放棄的人,不會在原地等你,也別後悔,因爲這是你的心。」
蕭致一顫,被酒燒紅的臉,瞬間褪去了色澤。
過了一刻,又彷彿過了很久,他啞聲道,「所以,在我轉身的那一瞬,你我就沒有可能了是不是?」
「是的,蕭致,我不會在原地等你,你也不值得我等。」
蕭致苦笑,抓着窗戶的手頹然地耷拉了下去, 他跌跌撞撞折回身往巷中去,走了十幾步, 又悶悶地道,
「這一世, 你身體康健,重獲所愛,真好,真好……姣姣, 這一世我也值了。」
蕭致消失在巷子裏。
我以爲我和他在某一天還會再見,但卻沒有想到,這是他最後一次出現在我面前,甚至出現在世人面前。
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裏。
大哥成親那天我看見了徐蓉,她形容枯瘦, 那一身撒着碎花的褙子,像是有人在枯枝上妝點的假花。
她在撫廊下和我相遇,我們都沒打招呼,各自錯開。
那年冬天,徐蓉自殺了, 吞金而亡。
死前她求我爹將姚姨娘放了出去,並將她的嫁妝以及蕭致給她的所有錢都給了姚姨娘。
徐蓉死後, 博陽侯夫人沒讓她入蕭氏祖墳。
徐蓉給我留了一封信, 信裏只有一行字, 她道, 「重來一次我還會做同樣的選擇, 因爲,這是我最好的選擇。」
我將信燒了。

-18-
南平和我哥過得很好, 我成親的時候,她已懷了三個月的身孕。
她攥着手站在門口望着宋時清,語氣小心翼翼, 「哥,恭喜你。」
喊完, 她又怕宋時清依舊不理她, 便忐忑不安地朝我看過來。
「嗯。」宋時清遞了個紅包給她。
南平激動地拿着荷包衝着他笑,「謝謝哥哥!」
宋時清嘀咕了一句,「我給我外甥的。」
南平笑得更開心了。
成親的禮儀很繁瑣, 一天下來我已經累得進氣少出氣多。
我喊宋時清幫我拆了鳳冠,給我捏着肩膀, 他笑着道,「夫人,力道如何,你可滿意?」
「還行,宋大人還有提升的空間。」
宋時清在我耳邊道, 「要不,先喫點東西, 待會兒我再好好給你按?」
我臉一紅, 回頭瞪着他, 「宋時清,你要不要臉?」
宋時清一臉疑惑,「我哪句不要臉了?你想到了什麼, 臉這麼紅!」
我掐他,他哈哈大笑。
「哎呀,我媳婦兒掐人真疼。」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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