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宴上,我替江旭擋了一刀,被送去嶺南療養。
養病的這一年裏,江家月月流水一樣地往嶺南送補品,人人都誇江旭對我鍾情專一。
可我的身體始終不見好,我想回京,江旭特意來嶺南勸我:
「京中氣候不適宜娘子養病,等娘子病癒,爲夫親自接你回家。」
這樣拖了三年,我的身體一落千丈。
病重時,我祕密回京想見江旭最後一面。
卻見江家正在辦滿月宴,江旭摟着小青梅,抱着襁褓嬰兒,一家三口正紅光滿面地招待賓客。
我大鬧一場,卻被官兵押下,江旭指着我大喊:
「這是我那發了瘋病送去鄉下養病的髮妻,快把她押下去,別讓她丟人現眼!」
原來我養病這些年他把我污衊成了瘋子!
我拼命反抗,卻摔下高臺慘死。
再睜眼,我回到了宮宴擋刀這一天。
刺客行刺,我踹開江旭,撲向了太后!
與其救這種賤男人,不如博一個從龍救駕的大功!
-1-
我重生回來時,刺客已經動手,宮宴上的達官顯貴亂作一團。
「娘子保護我啊!娘子!」
我的丈夫濟寧侯江旭正死死扒着我的腰身。
只因我會些拳腳功夫,他便理所當然地在危急時刻躲在我身後,將我的肉身當做盾牌。
前世,我也確實替江旭擋了刺客一刀。
那一刀離我心口只有半寸的距離。
我撿回一條命,卻重傷虛弱,不得不去嶺南養病。
江旭送我去嶺南時與我依依不捨,哭成淚人。
此後每月都派人送名貴的補品藥材,聲勢浩大地送進我養病的別院。
嶺南人人都誇我有福氣,得了個鐘情體貼的好夫君。
事實並非如此。
我養病的第一年,受不了嶺南溼熱,修書想回京,江旭特意趕來勸我:
「京中冬天長,氣候寒冷,更不宜娘子養病。等娘子傷勢好轉,爲夫親自接你回京。」
我養病的第二年,日日嗜睡虛弱,修書想回京,江旭卻派人道:
「母親重病在牀,娘子若回京,爲夫只怕照顧不過來。」
我養病的第三年,大夫說已是油盡燈枯之脈。
爲了見江旭最後一面,我忍着傷痛,祕密北上,到了江府,卻見江府正掛着喜綢,放着鞭炮。
在信中說想我想得肝腸寸斷的江旭、在信中說服侍臥病母親而形銷骨立的江旭,此刻紅光滿面、容光煥發地站在江府門口,眉開眼笑地歡迎賓客。
他身邊站着一個雍容華貴的婦人。
這婦人我認得,是我嫁入江府前江旭就帶在身邊的丫鬟蝶兒。
後來我才知道,這丫鬟是江旭的遠房表妹周蝶。
周家獲罪,周蝶淪爲奴籍,只能當丫鬟帶在身邊。
兩人早有私情,只是藏得極好。
我不在的這三年,周蝶顯然已經登堂入室。
她一身錦袍,額上戴着狐毛抹額,手上牽着三歲小童,身旁的奶孃還抱着一個襁褓嬰兒。
今日是這個孩子的滿月宴。
當年在宮宴上,我替江旭擋了一刀。
毫髮無損的江旭趁着御前侍衛控制好局面後上前踹了刺客一腳,由此混了個救駕之功。
沒落的濟寧侯府重新得勢。
他們一家四口其樂融融,烈火烹油,花團錦簇。
病骨支離的我,與這一幕格格不入。
「哪來的乞丐婆?是想討我家少爺滿月酒的彩頭?」
先瞧見我的,是一個面生的婆子。
三年前,濟寧侯府還是我掌家,府中上下都尊我爲主母。
三年後的今日,侯府上下都被換了一波人。
他們忘了侯府有正牌的主母,只看我風塵僕僕,一臉病色,被那位貴妾襯成了「乞丐婆」。
江旭見到我,臉色大變:「你怎麼回京了!?」
在場的貴客紛紛轉頭看來。
還不等我與他對峙,我那「臥病」的婆母忽然健步如飛地衝上前:
「這是我兒那患了瘋病的沈氏!快把這瘋子拖下去!別讓她的病氣撲了我的乖孫!」
婆母將周蝶和孩子一起攬進懷裏。
周蝶居高臨下地看着我,當真像是在審視一個乞丐婆。
她身邊的三歲小童,脖子上戴着個眼熟的金項圈,我認出那是我嫁妝裏的紫金項圈。
紫金項圈成雙成對,通體黃金,鑲嵌稀世的紫寶石,華貴無比,是我爹孃親手放進我嫁妝給我傍身的。
如今,這項圈一隻戴在周蝶的脖子上,一隻戴在小童身上。
那小童咧着掉了門牙的嘴稚聲嘲笑:
「乞丐婆,討飯喫!不給她!不給她!」
我冷冷望向江旭這個罪魁禍首。
江旭心虛地躲了我一瞬,但很快,他就本性畢露。
他先朝貴賓們作揖賠罪:
「這是我那發了瘋病送去鄉下養病的髮妻沈氏,擾了諸位雅興,見諒見諒!」
三年前門可羅雀的濟寧侯府,如今來往的賓客都是叫得上名的達官顯貴了。
他們擺手:「家家有本難唸的經!」
「這便是當年在宮宴上被嚇破膽得了瘋病的沈氏?」
「侯爺還是重情重義,要我說,這膽小如鼠的無知婦人,怎配做濟寧侯夫人?不如趁早休了!把你這生了兩個兒子的美妾扶正!」
原來這三年,江旭對外把我污衊成了去嶺南養病的瘋子!
他摟過美妾:「當年宮宴行刺,幸得蝶兒英勇護我,危急關頭,不離不棄,我怎能辜負她?」
「沈氏,你既回來了,侯府也不會少你一口飯喫。」
「從後院角門回府,別衝撞了今日的貴客,等滿月宴結束,我再去看你。」
他不給我開口辯駁的機會,立刻就要下人押走我。
我拼命掙扎,歇斯底里地喊出當年的真相——
我不是瘋子!
宮宴上救江旭的是我!
侯府最難的幾年全靠我的嫁妝度過難關,如今鳩佔鵲巢的卻是一個丫鬟上位的賤妾!
不該是這樣的!
我不服!我不甘!!
我吐出口的卻只有一灘黑色的濃血。
江旭上前扶住了我,一臉深情,卻低聲道:
「娘子命不久矣,爲何不死在嶺南,非要來添堵呢?」
他狀似扶我,右手卻掐上了我心口,精準地按壓在當年那道刀傷的位置。
他狠狠擠壓,我痛得渾身癱軟,連哀嚎都無力。
「娘子的傷還沒好全啊?也對,這三年,娘子日日喫我送去的藥材補品,用我舉薦的大夫,連燉藥的丫鬟都是爲夫派去的。」
「你的傷,當然永遠都不會好了。」
「你給我下毒?」
我痛苦又震驚地看着這個薄情郎:「爲何?我爲了救你,連性命都能豁出去!你怎能如此負我?」
江旭笑得涼薄:
「當年娶你,只是指望你的嫁妝能還清侯府的外債。」
「可你入府後,人人都傳我濟寧侯喫你一個商人女的軟飯!處處被你壓一頭,你讓爲夫作何感想啊?」
「宮宴上你的確救了我一命,那是你自己犯賤!」
「我只恨刺客那一刀怎麼沒有當場捅死你!這樣,我纔好吞了你名下的沈家金庫!」
我怒火攻心,要與江旭同歸於盡,卻被他一腳絆倒,徑直摔下江府門前的門檻,摔得頭破血流,渾身污泥。
「夫人的瘋病又發作了,今日我江家大喜,把這晦氣東西拖下去!」
……
「夫人,你可要保護我啊!!」
前世我死前看到的那張陰狠刻薄嘴臉與這一世嚇破鼠膽的江旭重疊。
刺客的刀正朝我們殺來。
我冷笑一聲,一個肘擊把江旭撞倒在地,而後側身迅疾地躲開刺客的刀!
我這一擊用了十足的力氣,江旭四仰八叉地摔倒在地,他痛得爬不起來時,刺客的刀已經捅了下去。
血飛濺而起,躲在假山後的丫鬟蝶兒尖叫起來。
緊接着纔是江旭的慘叫聲。
他心口毫髮無損,可褲襠處——卻被刺客那一刀生生砍成了兩截!
-2-
這場宴會在宮外的御園舉辦,混進來的刺客足有三十多人,場面混亂。
皇室貴胄自顧不暇。
宮女太監亂跑一團。
江旭的慘叫聲混雜其中,根本無人在意。
這羣刺客的真正目標是太后。
前世,太后被暗箭射中胸口,皇帝舉全國之力救治,拖了一年,最終回天乏術。
我飛快撥開人羣,見太后已被一道暗箭射落了頭頂鳳冠。
「太后小心!」
我縱身飛撲向太后,將她護在懷裏。
緊接着側轉身體,同一瞬間,那把本該射穿太后胸口的暗箭貫穿了我的右肩!
我猛地嘔出一口血,仍強忍劇痛將太后護在身下。
刺客的暗箭傷不了太后,便衝上來拿刀劍砍。
雖有侍衛拼死護駕,但我還是替太后捱了幾記拳腳。
無論如何兇險,我都死死將太后抱在身下,不肯鬆開。
太后看我的眼神,也從震驚到溼潤。
很快,太子帶着御林軍趕到。
刺客死的死,逃竄的逃竄。
和前世一樣,太子一來,局面就被控制住了。
「孩子,你沒事吧?」
太后自己驚魂未定,卻撫摸着我的後腦勺,關切地問。
我想支起身體,卻被那支貫穿血肉的箭釘在了地上一般。
一雙強有力的手避開箭傷,將我小心扶起。
劇痛中,我定下心神,見扶我的是當今太子謝昀。
我抓着他的手:「快看看太后娘娘……」
我虛弱地閉眼,歪倒在太子的臂膀裏。
太子果然順手將我撈進懷裏。
我聽見太后焦急的聲音:「快去請太醫!這孩子是爲了救我才中的暗箭!必須救活她!」
「皇祖母可有傷到?」
「我沒事!這孩子把所有傷害都替我擋了!」
在太后的焦急催促下,我被太子騰空抱起。
謝昀懷裏冷冽的沉香壓過了血腥味。
-3-
離御園最近的是宮外的太子府。
我一路被抱進太子府的暖閣。
無數太醫奉太后懿旨朝我湧了過來。
我一邊被太醫診脈,一邊豎起耳朵,聽到太子正有條不紊地吩咐下人:
「派人去查這位娘子的底細。」
「她的箭傷是爲了保護太后才受的,不惜一切代價治好她!」
「要什麼救命的藥材東宮都有!」
「不論她是誰,你們只管把她當公主來治!」
至於我爲何能聽見這些動靜,因爲我根本就沒有暈過去。
上一世我被一刀捅進心口,那是真的奄奄一息,命大才活了下來。
這一世,我提前知道了刺客暗箭的方向。
在保護太后的同時,也護住了我自己左胸心口的致命位置,任那隻箭射穿了我的右肩。
這樣的傷看着恐怖,只要止血及時,就不會傷及性命。
其實以我的身手,帶着太后躲開那把暗箭也完全可以做到。
但那樣,我還怎麼在太后和太子面前演這出苦肉計呢?
不演這出苦肉計,如何攀上太后和東宮這兩座大靠山呢?
-4-
我聽到太醫給我開藥,用的全是止血的名貴藥材,且不會相剋,是真正使出渾身解數要保我性命。
太后和太子於我而言,其實只是個陌生人。
我救了陌生人一命,他們尚且想着傾盡一切來回報我。
可我救了江旭這個夫君一命,他卻聯合江家所有人,盼着我死在嶺南,還要我揹負瘋子的惡名。
與其捨命救那個賤男人,不如博一個救駕之功!
這時有小太監來回太子的話:
「殿下,查清楚了,這位娘子是濟寧侯府夫人沈望禾。」
太子莫名有了幾分怒氣:
「濟寧侯人呢?他夫人重傷至此,他人呢!?」
小太監支支吾吾:「殿下,濟寧侯在宮宴上,被、被刺客一刀斷了子孫根,剛擡回侯府。」
這傷可一點都不光彩。
太子冷哼:「濟寧侯府祖上也是武將起家,到危機關頭,卻不如一個女子英勇!」
「殿下,濟寧侯似乎傷得不輕,侯府的人還來求殿下撥幾位太醫去侯府,好保住濟寧侯的子孫血脈。」
這時,休整過後的太后也趕了過來。
我聽聞太后來,忽然閉着眼睛流淚,一臉痛苦地囈語起來:
「夫君,不要打我……夫君,我疼……」
太子的聲音湊近了我,關切地問:「她怎麼了?」
太醫道:「想必是昏迷夢魘的囈語。這濟寧侯人模人樣,難道私下愛對夫人動粗?」
太后聽了,怒聲道:
「濟寧侯府三代單傳,卻養出江旭這樣的紈絝子,不學無術也罷了,還敢苛待發妻!」
「如今連身體都殘了,望禾這樣勇敢善良的孩子跟着江旭實在可憐!」
那小太監小聲問:「娘娘,那濟寧侯府的請求?」
太后坐在我牀邊,握着我的手:
「江旭這種廢物,斷子絕孫也沒什麼可惜!一個太醫都不許離開沈娘子身旁!」
「是!」
小太監領命退了出去。
我能感覺到太后溫暖的手貼着我的掌心:
「哀家做主,等望禾醒了,問過她的意思,便賜兩人和離!
「總不能叫本宮的救命恩人,跟一個太監蹉跎一生!」
太子道:「皇祖母,可和離對女子名聲畢竟有損。」
太后握緊了我的掌心,正色道:
「那本宮就封沈望禾爲正二品榮安縣主,食邑千戶。」
「縣主有救駕之功,就算和離,哪怕休夫!誰又敢妄議是非?!」
-5-
張太后深受帝王敬重,握有實權。
有她鎮場,我才安心,放任自己昏睡過去。
等我再次清醒,已是兩日後。
睜眼依舊在太子府,分列兩排的太醫和侍女高興地去稟報太子。
很快謝昀進來,遣退了所有人。
他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如鷹一般盯着我:
「已經派人進宮通知皇祖母了,你救了太后一命,是能光耀門楣的大功。」
「想要什麼賞賜?」
賞賜太后早已定下,他這是想試探我。
太子謝昀驍勇善戰,是北狄人畏懼的戰神。
在朝政上更是多智近妖,朝堂大半文臣武將,都與東宮長着同一張嘴。
他雖然面貌俊美,但如此近距離地審視我,我心中不可避免地閃過慌亂。
在這樣的人面前撒謊是有巨大壓力的。
「太后是天下之母,能護太后周全,是臣婦應盡之責。」
我捂着肩傷:
「我如今受傷,恐怕一兩年內都不能爲夫君綿延子嗣,孝順婆母。」
「還請殿下憐惜,將給我的賞賜賜給濟寧侯府。」
謝昀審視我:「救駕大功,你就甘心全給侯府做嫁衣?」
我作出一副被馴化過的無知姿態:「夫爲妻綱,只要侯府好,臣婦自然也跟着好,只要侯爺好,家宅自然安寧興盛。」
謝昀看我的眼光溢出了玩味,似乎在打量一個有趣的獵物。
我一副西子捧心的柔弱姿態,在他的眼神下強裝鎮定。
前世這個時候,東宮正在全城搜捕刺客,鬧得滿城風雨,人人自危。
御園雖在宮外,但畢竟是皇家園林,戒備也算森嚴,能混進三十多名刺客ťű⁼,必然是在宴會上有內應。
那日在宮宴上的所有人,都是太子懷疑的對象。
此刻東宮的某一處地牢,必然正對那羣活捉的刺客嚴刑拷打。
聽說謝昀手下的人,用刑手段極其刁鑽殘忍,活剝犯人的皮還能吊着犯人一口氣,推上公堂吐出實話作證後才準犯人死。
在太后的封賞真正落到我頭上前,我必須謹小慎微。
如果回答不好,勢必引起謝昀的猜忌——那將前功盡棄,生不如死。
-6-
謝昀是個人精,我什麼賞賜都不要,只會顯得虛僞假意。
我要是直接開口求皇室出面準我與江旭和離,這樣過於反常又直接的目的,又會讓謝昀猜忌我救太后是另有所圖,一不小心就會被疑爲刺客同黨。
所以,我必須順着最正常的人Ṫŭ̀³性討要賞賜。
爲了顯示我的無私和單純,這賞賜還得是爲濟寧侯府求的。
「你倒是個賢妻孝女。」
謝昀打趣我:「你知不知道江旭被刺客一刀斷了子孫根,如今與太監無異。」
「什麼?!」
我憋住笑意,裝作一臉天塌了的震驚神情。
「想沒想過找個下家?」
謝昀逼近了我,冷冽的氣息朝我撲來:
「你知道人暈過去時,渾身是癱軟無力的,就像一根被煮爛的麪條。」
他忽然伸手,隔着衣物撫上我的尾椎骨:
「可我在御園把你抱起來時,你的脊椎骨僵硬得像根棍子,怎麼,在孤懷裏,你很緊張?」
太子眯起眼,探究地問:「暈了還會緊張啊?」
糟了,謝昀發現我在裝。
我兵行險着爲太后擋箭,重傷之下也不敢真暈死過去,身體不可避免地有緊繃反應。
沒想到謝昀連這點細微漏洞都能察覺!
他忽然朝我腰ṱū́ₐ後某個穴道用力一按,我渾身不受控地癱軟下來。
謝昀順勢撈住了我:
「這纔是人暈過去真正的反應。」
我悶哼一聲,軟進他懷裏,頭頂傳來太子一聲調笑:
「夫人身嬌體弱,可惜江旭這個真太監以後都無福消受了。」
-7-
我正窘迫時,外面有人通傳太后駕到。
謝昀這才鬆開手,我向後挪了兩步,警惕地與這個深不可測的太子拉開了距離。
太后一見到我,便拉過我的手,關心我的傷勢,又問我想要什麼賞賜。
我照樣說了把賞賜給侯府,太后爲難道:
「孩子啊,你該爲自己想想,你夫君如今已與太監無異。」
我眼中蓄淚:「太后娘娘,如此我更要回去看看夫君,我與濟寧侯是少年夫妻,他未負我,我也不能負他。」
我說這話時,一旁的謝昀眉宇一跳。
我要讓這個多疑的男人知道,我就是純粹地救了太后一命,別無所圖。
畢竟不爭,纔是最大的爭。
三日後,我傷勢穩定,執意回侯府看看。
太子府派馬車送我到了侯府門口。
我在丫鬟的攙扶下下了馬車。
不用回頭,都能感覺到一道灼熱的視線正監視着我的一舉一動。
我故作不知,泰然自若,踏入侯府大門。
婆母王氏聽聞我回府,怒氣衝衝地朝我箭步走來,在侯府門口就當頭給了我一巴掌!
「賤人,你丈夫這些天險些失血喪命,你又在哪裏廝混!」
王氏說着又是一巴掌。
我並不躲。
太子在暗處看着,我要讓他親眼看看侯府的兩面三刀,看看我是何等的無辜、何等的柔弱。
獵物越是弱小單純,獵人越會放鬆警惕。
這時周蝶也跑上來,指着我告狀:
「當時刺客那麼多,我親眼看見夫人丟下侯爺跑了,這些天京城搜捕刺客不太平,夫人是貪生怕死,自己躲起來了吧!」
東宮的消息封得嚴,在嘉獎的聖旨下來前,沒有人知道我這幾天在東宮養傷。
更沒有人知道——我是太后的救命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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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做辯解,只一臉擔心:
「侯爺如何了?我去ťṻₐ看看他!」
王氏尖聲道:「不用你假好心!你要真擔心我兒,刺客的刀砍過去時,你就該捨身替他擋了!」
我耐心解釋:「婆母,我不是不保護夫君,而是爲了救更重要的人。」
「什麼更重要的人?!我兒是你的夫君,你的天!就算是天王老子、皇帝太后都沒我兒子金貴!」
我故意問:「若我真的是去救了太后呢?那一刀我若不擋,太后娘娘可要喪命了!」
「你還敢在我面前吹噓起來!就你還能救太后?!」
唯一的獨子斷了子孫根,侯府徹底絕後。
王氏早就崩潰,在家門口就敢口不擇言:
「太后算什麼!誰有我兒子金貴!!」
「太后只是喪命,我兒可是沒了子孫根啊!」
「他流了那麼多血,疼了三天三夜!三天三夜啊!!」
「我兒是侯府三代單傳!你這個自私的毒婦,居然不護着他!」
「被刀砍的怎麼不是你!!」
她不敢找刺客算賬,便把所有的過錯都推到我身上。
她看似不顧一切地發瘋,實則在動手前就想過就算開罪我咒我去死,也不會有什麼後果。
因爲我是商人女出身,孃家遠在江南,在京城是沒有人會給我撐腰的。
王氏撕心裂肺地朝我怒吼:「沈望禾,你不忠不孝,你害得我濟寧侯府從此絕後啊!!」
「老夫人,侯府不會絕後。」
就在王氏崩潰大鬧時,周蝶忽然摸着自己的肚子,嬌羞上前:
「我腹中,已有了侯爺的骨肉。」
王氏一愣:「什麼?」
「已有一個多月了,大夫說,八成是男胎。」
周蝶一邊自豪地摸着肚子,一邊挑釁地看向我。
-9-
她大概以爲我會震驚,會憤怒。
但我只是冰冷地注視她——果然,上一世這個時候,周蝶與江旭就已經珠胎暗結。
所以江旭那麼急不可耐地要把我送去嶺南養病,怕的就是東窗事發,讓周蝶下不了臺。
「好,好好!」
王氏忙扶着周蝶:「蝶兒,你做得極好!我們侯府就指望你這一胎了。」
「可我畢竟是個丫鬟。」
「這有何難?你能爲我侯府開枝散葉,就是我侯府最大的功臣,我立刻讓我兒給你個名分!」
周蝶摸着肚子,垂淚道:
「這孩子是侯府唯一的血脈,若他只是個妾生子,只怕這輩子也抬不起頭。」
她要坐的是我的位置,是侯府主母。
「那就抬蝶兒爲侯府正妻!」
江旭被兩個家丁扶着,腰背佝僂着走到了人前,他瞪着我:
「沈望禾,我要休了你!讓你做個下堂棄婦!」
我抽起手帕,佯裝垂淚:
「夫君,妾身做錯了什麼?你爲何如此狠心?」
「你還敢問?」江旭十分憤怒,ṱûₓ可他的聲音卻少了幾分陽剛之氣,聽着像是尖聲罵街:「宴會上是你揍了我一拳,我才倒在地上被那刺客砍了、砍了——」
他屈辱得渾身顫抖,我卻無辜反問:
「夫君,你是不是傷心過頭了?那等危急關頭,我怎麼會打你呢?」
「你還敢狡辯!我躲在你身後,你打了我一拳自己逃命去了!本來那刺客的刀是傷不到我的!!」
「原來夫君是爲此不平啊。」
我勾脣冷笑一聲,高聲反問:「夫君的意思是,我就應該當你的擋箭牌,任刺客打殺?那我的命算什麼?」
「昔日成婚時,你與我山盟海誓,在我爹面前信誓旦旦地說要護我周全。」
我視線下移,盯着江旭空蕩蕩的褲襠處,戲謔一笑:
「怎麼,這些話都跟你的子孫根一樣被剁掉了嗎?」
-10-
「你!沈望禾!你放肆!你爹都死了,你江家沒人了!!」
江旭踉踉蹌蹌地逼近我:「我好歹是世襲的三品侯爵!你不安分,我捏死你就跟捏死螞蟻一樣!」
「沒錯!」王氏衝上前道:「你護不住丈夫在先,不能爲我侯府開枝散葉在後!還敢頂撞婆母,夫君重傷你不在牀前侍藥出去廝混!這樁樁件件都夠我侯府休了你!」
「不僅要休了你,你的嫁妝、你名下的金庫全都得留在我侯府!算是彌補你的罪過!」
我孃家是江南首富,我是沈氏嫡出的獨女。
我嫁入侯府時,帶來十里紅妝,大半填了侯府的外債。
兩年前,我爹孃外出遭遇海匪,雙雙殞命。
沈家的金庫就劃到了我的名下。
前世,我去嶺南養傷的第一年,尚還有精力握着金庫鑰匙。
到第二年,便氣虛體弱,嗜睡恍惚,根本無法打理中饋。
江旭連哄帶騙,把金庫鑰匙從我手上騙走。
藉着這座金山般的財富,侯府那兩年過得奢靡無度,連那出滿月酒,包括那三歲小童脖子上的金項圈,用的都是金庫裏的錢。
這一世,他們依然在打金庫的主意,更是狗急跳牆,連演都不演了。
江旭攥着我的衣領,厲聲威脅:
「沈望禾,把金庫鑰匙交出來!我給你個體面下場!」
「否則,別怪爲夫不念多年感情!」
我嗤笑,彎腰俯視江旭,笑眼彎彎,低聲挑釁:
「我跟你一個真太監,有什麼感情可唸啊?」
-11-
江旭的臉驟然一變:「你這個毒婦,你果然是故意的!」
他怒吼着掄起拳頭。
我由着他出手,在他的拳頭砸過來前,我先慘叫一聲,繼而跌倒在地,大聲哭喊:
「夫君!不要打我!不要打我!」
「沈望禾,你還敢裝模作樣!!」
江旭怒火衝冠,那氣勢像要把我生吞活剝。
但他還未靠近我半分,一記凌厲的腳風殺來。
江旭慘叫一聲,騰空摔出半里地,落地時嘔出一口血。
王氏和周蝶立刻要朝我撲來,卻被嚇在原地。
一腳踹翻江旭的不是別人——而是太子。
「放肆,敢對榮安縣主不敬?」
江家三人嚇在原地。
謝昀將我從地上扶起來,我故意踉蹌了一下,肩上的傷又滲出血來。
「江旭竟真敢打你?」
謝昀知道我是假暈,連我那句刻意的夢話都懷疑了。
其實這些年,江旭和王氏最多給我軟刀子滾,畢竟侯府還靠我的金庫養活,他並不敢真對我動手。
今日是他被逼急了,我又故意激他,纔有了方纔這一幕。
而這一切,只爲給太子看。
「讓殿下見笑了。」我虛弱地說,「這樣的家醜,本該關上門。」
太子左手扶着我的胳膊,右手手掌撐着我的後背,大有要給我撐腰的架勢。
我便知道,這出戏,把太子爺騙過去了。
王氏先回過神來,恭恭敬敬地上前道:「參見太子殿下,恕臣婦眼拙,這哪裏有縣主啊?」
太子道:「沈望禾救駕有功,太后親下口諭封她爲縣主。」
王氏不願相信:「殿下怕是弄錯了,沈望禾這幾天貪生怕死在外面躲着呢,怎麼可能封什麼縣主?」
「是啊,沈……賤內膽小如鼠,貪生怕死,怎麼可能有這個膽子去救太后娘娘?」
江旭話音剛落,宮裏就來了人:「聖旨到!」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沈望禾救護太后有功,特封正二品榮安縣主,食邑千戶!」
聖旨一到,江旭和王氏都呆在原地,他們官宦出身,自然知道這正二品縣主的地位有多尊貴——生生壓了三品侯爵一頭!
周蝶卻不知輕重,她只知道這個縣主一封,她的侯府主母之位就沒了!
她急聲反駁:「弄錯了!一定是弄錯了!那天我分明看到沈望禾推開侯爺自己跑了!」
「我沒有跑。」
我淡然若水地解釋:「我是看到暗箭對準了太后,趕過去救駕的。」
我淡淡掃過江家衆人:
「太后是一國之母,遠比侯爺的性命金貴,不是嗎?」
-12-
「是是是!!」
無人敢反駁,王氏更點頭如搗蒜。
「可孤剛纔分明聽見,你大喊着皇帝太后的命都不及江旭金貴,還說太后只是死了,江旭可是被斷子絕孫了。」
王氏慌亂求饒:「太子殿下饒命啊!臣婦連遭打擊,口不擇言!求天家莫怪,恕罪啊!」
太子冷聲道:「詛咒太后,其罪當誅。」
王氏嚇得腿抖,顫顫巍巍地膝行到我腳邊:
「望禾,好兒媳,替婆母求求情吧!自你嫁進來,婆母待你不薄啊!」
不薄嗎?
前世,我重傷回府,王氏怕我再不能生育,就私下張羅着給江旭納妾。
我去嶺南養病,王氏趁我不在京城,把我名下多少田產佔爲己有。
我回京後,她對我一口一個瘋子。
不算這些明面上的惡意,自我入府,她給我滾的軟刀子可不少。
那時,我以爲江旭與我兩情相悅,爲了家宅和睦,尚且能容忍一二。
如今,豺狼露出了她的獠牙,還指望我手下留情?
「殿下,我婆母確實是心直口快,罪不至死。」
我看着婆母,笑着說:「婆母,我怎捨得看你死呢?」
王氏滿臉狼狽的淚水:「兒媳,兒媳,我就知道你記着婆母的好……」
「但詛咒太后,蔑視天家威嚴,卻是不可不罰的重罪,這樣吧。」
我用纖長的手掐住王氏的下巴:
「把婆母這條多事的舌頭割了,既能小懲大誡,更能避免婆母以後禍從口出。」
我笑眯眯地看着驚恐的王氏:
「婆母,兒媳待你可夠好了吧?
「還不跪地磕頭,謝本縣主開恩?」
-13-
王氏被押在侯府後院割舌時,周蝶嚇得暈了過去。
江旭臉上流淚,下身流血,趴在地上喊着老孃老孃。
舌頭被割下來後,王氏捂着血淋淋的嘴在地上嗚哇亂叫,再也不能喊出「我兒是你的天」「你就是個瘋子」這些污言穢語了。
這是我第一次使用太后賞賜的權力。
當你捨身去救一個手握權力的男人時,得到的回報可能是被對方棄如敝履甚至喫絕戶。
好一點的,便是被男人納爲妻妾,他們認爲這是獎賞與報恩。
但當你捨身救了一個手握權力的女人時,她給你的回報總是慷慨又豐厚的。
我望向謝昀:「殿下沒有嚇到吧?」
他當然沒有,他的手下做這種事做的還少嗎?
「你在孤面前,可不是這副喊打喊殺的姿態。」
「是嗎?」
我捂了捂肩上的傷:
「殿下以爲我殘忍,其實,我是在救江家所有人,冒犯太后可是死罪,割舌之刑雖殘酷,卻能保婆母的命。」
「我做這一切用心良苦,都是爲了我的夫君,爲了侯府好啊。」
我說着,眉目流轉到花園裏的下人身上。
丫鬟和家將對視一眼,紛紛朝我下跪:
「我等唯主母是從!唯榮安縣主是從!」
我安然受之。
侯府這些年,全靠我的嫁妝維持祖上的體面。
本就該以我爲尊。
我上前將丫鬟引珠扶起。
引珠是我的陪嫁。
上一世她隨我去嶺南,路途中遭遇山匪,引珠和我的其他心腹隨從盡數殞命。
這才導致我養病的三年,身旁無一人可用,被江旭趁虛而入。
事後那羣山匪消失無蹤,官府無從追究,直到三年後我回侯府,看到其中一個臉帶刀疤的劫匪正道貌岸然地做着侯府的新任管事。
引珠看着我滲血的傷口,含淚自責:「姑娘,是奴婢保護不當,奴婢該死!」
宮宴上太亂,引珠被人衝散,這幾日她擔心自責,熬得眼睛通紅。
「傻引珠,傻丫頭。」
我撫摸着引珠的臉頰,半大的丫頭,單薄的身軀,前世擋在我身前被山匪一刀捅穿了喉嚨。該有多疼啊。
-14-
「處理好傷口,別忘了進宮謝恩。」
謝昀一邊提醒,一邊讓兩個太醫上前幫忙。
這道箭傷雖沒有傷及要害,卻也深可見骨,不能輕視。
引珠扶我去了暖閣,東宮的侍女也細心周到,但總沒有自小跟到大的引珠貼心。
我換過藥,重整衣冠,進永寧宮叩謝太后隆恩。
太后竟起身,親自來扶我:「好孩子,傷好之前,見本宮都不必拘泥禮節。」
不過一個下午,濟寧侯府的事就傳進了宮裏。
太后關懷我的傷勢,心疼我的境遇,並未苛責我殘忍,只說我做得好。
「本宮封你爲縣主,賜你權力,便是要你有能力自保,你今日這番決策做得極好,有本宮當年的風範。」
「若想休夫,本宮也可替你做主,那濟寧侯算是廢了,不該耽誤你的前程。」
我猶豫道:「太后,臣女嫁入侯府三年,早已盤根錯節,糾纏不清。」
太子插嘴:「怎麼,你還捨不得江旭?」
太后剜了謝昀一眼:「我們女兒家的事,你們男人少摻和!」
謝昀悻悻閉嘴。
太后對上我,又是滿眼笑意:「本宮明白,此刻休夫,怕遭人非議。」
「況且內宅的債,總要在內宅才能算清楚。」
她拍了拍我的手背:
「濟寧侯是從三品,本宮封你做正二品榮安縣主,正好壓他一頭。」
「還是那句話,本宮賜你權力,你就大膽地用!」
-15-
張太后二十歲坐穩後位,三十歲助子奪位。
此後垂簾攝政三年,直到朝堂穩定,纔將朝政完全歸還給如今的皇帝。
她生得一副玲瓏心,體諒我的處境,明白我的未盡之言。
我若此刻休夫,難免被人說行事不厚道,一朝富貴,忘恩負義。
何況如果我真將江旭休了,哪還有名義玩死他一家子呢?
太后娘娘說得極對——內宅的債,就該用內宅的手段來還。
我被太后留下喫了晚膳才走,出宮前,我大着膽子,朝太后要了她身邊的一位宮女。
那宮女名叫桃新,是太后的近身侍女,生得水靈可愛,眼睛亮亮的。
我沒向太后要其他金銀賞賜,只要了這個丫鬟。
說是身邊可以多個得力的丫頭,好爲我打理府邸事宜。
我受傷後精力必然不如從前,太后心疼之餘,自然應允。
桃新隨我一起出了宮。
到了宮門口,我將桃新的身契還給她:
「宮女二十五歲才能出宮,如今你可以提早四年恢復自由。」
桃新驚訝又疑惑:「縣主不要奴才嗎?這是?」
身契下,是一方錢莊的銀票。
「去揚州錢莊,那是我沈家的錢行,這一張銀票可兌百兩黃金。我聽說你刺繡極好,是揚州人士?」
「用這筆錢去江南開個布莊吧,以後不用做奴才了。」
桃新驚喜之餘,十分不解:「奴婢……我與縣主並無交集,縣主爲何這般待我好?」
我淡然一笑:「我喜歡你的眼睛,希望你眼裏這簇亮光,永遠不會滅。」
「馬車給你備好了,江南路遠,以防萬一,我派了鏢局護送你,你可安心。」
恢復自由,還得了一筆黃金,桃新自然千恩萬謝,甚至想跪謝我,我扶着她不讓她跪,目送她上了馬車。
引珠大鬆一口氣:「差點以爲姑娘你移情別戀,不喜歡珠兒了。」
我颳了刮引珠的鼻樑:「傻珠兒,我問你,如果當日遇刺時,你在我身旁……」
引珠斬釘截鐵:「我必然要爲姑娘擋下那一刀!」
「桃新跟你是一樣的。」
前世,也有人替太后擋了一刀,那個人就是桃新。
後來桃新也被封了縣主,甚至嫁給了太子做太子妃。
再後來……
無論如何,重生回來的我,搶了桃新這一世的機遇。
「這是桃新應得的,也是我欠她、補償給她的。」
-16-
縣主有自己的府邸。
但我還是回了侯府。
江旭認清了局勢,在我進府時,笑臉迎上來,彷彿前些天嚷嚷着要休妻,要碾死我的是另一個人。
「娘子,以前都是爲夫不好,以後ŧű̂ₚ我們好好過日子!」
「我娘她爲老不尊,我已經把她打發到後院,你眼不見心不煩,別影響我們的夫妻感情。」
「你喊誰娘子呢?」我好整以暇地問他,「你不是嚷嚷着要抬周蝶爲正妻嗎?」
這時周蝶也走到我眼底下。
她原先穿衣不算張揚,但料子都是上等綾羅綢緞。
如今身上一副奴才打扮,全是粗布衣服,連點綴的頭飾、耳環都沒了。
她扶着已經顯懷的肚子,上前朝我行了一禮:「參見縣主,還請縣主大人不計、我小人之過!」
這話說得何其不甘,牙都要咬碎了吧。
江旭上趕着表忠心:「都是她勾引我才犯了錯,別說娶她了,連妾她都別妄想!周蝶就是個丫鬟,一日爲奴終身都是我侯府的奴才!」
周蝶低着頭,肩膀細微抖動,想必是被江旭這些狠話傷了心。
我看着江旭一臉諂媚,戳破他的謊言:
「侯爺好薄情啊,私下裏跟你的蝶兒苟合、揹着我偷歡的時候,一口一個表妹表妹的叫得可歡了吧?」
江旭臉上表情一僵,又扯着嘴角,低頭卑微地解釋:
「娘子何時查得這麼仔細,周蝶雖然是我表妹,但周家之前犯了大罪,周蝶早淪爲賤籍,買回來就是當奴才的,我雖然與她有肌膚之親,但心裏始終只有娘子一個人啊!」
周蝶忍無可忍地抬起頭:「侯爺,我腹中可有你唯一的骨肉,你怎能、怎能如此輕賤我?!」
江旭壓抑着不忍,上前抽了周蝶一巴掌:
「閉嘴,你還敢攀扯本侯!本侯只是醉酒誤事,你別妄想母憑子貴!」
「這侯府的女主人,只有榮安縣主一人!」
周蝶被扇倒在地,哭得更加撕心裂肺,甚至開始捶打自己的肚子:「這孩子不要也罷!我就讓你斷子絕孫!斷子絕孫!!」
引珠得我示意,上前抓住了周蝶的手。
「妹妹這是何苦啊?」我笑着扶起她:「你既懷有身孕,自然可以入侯府的門,我這個主母點頭同意了。」
「什、什麼?」
周蝶驚喜地一愣,淚珠都頓在了眼角。
我又問管事的:「婆母的傷可還好?」
「回縣主,老夫人她口不能言,割舌時似是傷了要害,如今不能自理,大夫說不宜見人。」
我滿臉慈悲:「婆母真是可憐,一把年紀還要遭這等罪。」
江旭忍不住說:「當初分明是你要割她的舌頭!」
「是又如何?不割舌頭就是死罪,比起丟了性命,只丟了一個舌頭已經算輕的了。」
我笑着看着江旭:「你說是不是啊,夫君。」
江旭似乎被我看得渾身發毛,不敢反駁,生怕他身上再少點什麼東西。
周蝶卻沉浸在即將嫁入侯府的喜悅中。
我搭上她的手:
「既然進府爲妾,也算半個兒媳,婆母重傷在牀,蝶兒妹妹,你去病牀前盡孝吧。」
「什麼?!憑什麼是我?」
周蝶大驚,察覺到自己失言,連忙找補:「我是說,我這腹中還有身孕,自己都顧不過來,如何能照顧得好老……婆母呢?」
「你連這點孝道都不願意盡,也想做侯府的妾室?」
周蝶被我架在高處,進退維谷。
最終爲了這侯府的榮華富貴,她咬牙切齒,點頭答應:
「我……親自照顧便是!」
-17-
三日後,周蝶從角門嫁入侯府,給江旭做了妾。
她進府時,沒有喜宴,更沒有賓客,圍觀她進府的只有侯府的女使和家將。
周蝶高挺着孕肚,似乎在警告所有人——她將母憑子貴。
她的確有傲的資本,畢竟她腹中這一胎,是濟寧侯府唯一的血脈。
只要孩子平安降生,無論男女,周姨娘的地位都會水漲船高。
洞房時,江旭哄着她,讓她耐着性子忍一忍。
周蝶難得懂事:
「沈望禾現在是厲害,可再厲害,只要她是你的妻子,她這輩子都不會有自己的孩子。
「這一刻我敗給她,但十年後二十年後,便是她看我兒子的眼色做人!那時我照樣能當侯府主母!」
洞房裏的動靜被丫鬟傳到了我的耳朵裏,我但笑不語。
第二日,周蝶便去後院給王氏敬茶。
一推開門,惡臭撲鼻。
王氏在一堆屎尿中張着嘴嗚哇亂叫。
周蝶護着肚子,嫌棄地要退出去,身後卻被人推了一把。
引珠一掌把周蝶推進了屋內:「周姨娘,既做了人家的兒媳,就該儘儘孝道,好好爲婆母侍疾。」
門從外面關上,周蝶拍打門窗:「我還懷着孕!你們敢如此怠慢我!開門!別把我跟這個老太婆關在一起!開門啊!」
應她的只有江旭:「蝶兒,你好好照顧我娘,這是你應盡的責任,你忍一忍!」
周蝶果真忍了下來。
沒有其他人幫手,只有周蝶一人盡孝。
她每日都給王氏熬藥擦身,甚至把屎把尿,嘴裏難免嫌棄:
「我這雙手金貴無比,碰你這些髒東西!」
「你怎麼不去折磨沈望禾,偏偏來折磨我!」
「臭死了!你怎麼不死了算了,連累我!」
「瞪我幹什麼?」
周蝶拍了拍王氏的臉:「老夫人,從前我進府時,你就對我挑三揀四,我若不是自己爬了侯爺的牀,現在早就被你賣去青樓了。」
「現在你落到我手裏,就算我打你罵你,你又能把我怎麼樣?」
「嗯?你、能、把、我、怎、麼、樣?」
她一字一頓地挑釁,甚至抬手扇打着王氏的臉。
王氏氣得眼歪嘴斜,忽然一個暴起。
周蝶反應迅速,一手護着肚子,另一隻手用力推開!
後院傳出砰的一聲悶響!
……
「縣主,周姨娘在外面求見。」
我推開書房的門時,周蝶臉色微白,朝我老實又恭敬地行了一禮:
「縣主,老夫人的病已被我照看得極好,她今早跟我比劃,說想見見你,跟你道個歉。」
「請縣主移步後院,看看你的婆母。」
-18-
見我不動,周蝶說:「是縣主說的,要爲婆母盡孝,難道縣主不該給個表率嗎?」
引珠抓着我的手,不讓我去後院。
「我也是時候去看望婆母了。」
我讓丫鬟們都在書房等着,獨自跟周蝶往後院走。
後院是沒有其他下人當差的。
走到橋上的時候,身後忽然傳來了江旭的腳步聲。
這時,周蝶忽然抓着我的手,一臉驚恐地大喊:
「縣主!你爲何殺害婆母!!」
一陣風猛地刮來,吹開了虛掩的房門。
只見王氏僵坐在地上,身後一灘血跡,雙眼圓睜,嘴巴大張,已死多時了!
「我親眼看到你失手推倒了婆母!你以爲你是縣主就可以草菅人命了嗎!!」
周蝶死纏着我的手,一疊聲地扣罪名。
她甚至故意往橋邊退,橋下是個淺水荷花池。
她一邊喊冤,一邊惡毒地瞪着我,那眼神分明在說——你今日必會毀在我手上!
這時江旭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周蝶看準了位置,作勢要假摔。
這樣,一連串的謊言就通了——她撞見我失手害死婆母,又在橋上被我險些滅口,趕來的江旭將目睹這一切,最後一條人命官司,足夠把我告上大理寺,把我這個縣主拉下來。
周蝶看似豁出一切,卻極小心地護着自己的肚子——這個血脈可是她唯一的籌碼,她自然小心。
已過頭三月,掉入這麼淺的荷花池不會有事,何況江旭會馬上把她救起來。
「縣主!我什麼都不會說的!請你不要傷害我的孩子!他是侯爺唯一的血脈了!!」
她一邊哭求,一邊看到江旭已經趕來。
她嘴角一撇,瞄準時機,正要假摔下去,忽然脖子一緊!
我順着她的糾纏,掐住了她的脖子,將周蝶整個身體都拎了起來!
我會拳腳功夫,手勁可不小。
周蝶的臉瞬間就因窒息漲紅了。
她震驚地看着我,我涼聲道:「想栽贓我謀害人命啊?」
「何須栽贓呢?
「我光明正大要你的命!」
我手上猛地用力一甩,周蝶整個人都被扔下荷花池,濺起一大片水花!
在江旭的驚恐大叫中,周蝶扭曲着身體浮出水面,身下開始洇出一灘血。
-19-
周蝶抓着肚子,絕望地哭喊:「啊啊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我冷眼看着荷花池裏洇出的血。
周蝶腹中這一胎,的確是男孩。
前世還長得頗爲壯實,可惜沒有教養,戴着我嫁妝裏的金項圈,當着衆人的面喊我乞丐婆,揚言要餓死我。
讓我討厭的孩子,這一世,我連出生的機會都不會給他。
目睹一切的江旭跌倒在地,哭嚎的聲音比周蝶還大——濟寧侯死了娘又絕了後,是得大哭一場!
江旭衝上來要殺了我,我一腳踹中他的褲襠處,他面朝下摔在地上,痛得蜷縮在地。
「周蝶想在你面前栽贓我殺人,我就真殺一個給你看看!」
「你唯一的血脈沒了。」
我掐着江旭的下巴,笑着挑釁:「侯爺,我絕了你的後,你又能奈我何?」
我甩開他的臉,揚長而去。
身後,是江旭野獸般的怒吼:「沈望禾!我要你不得好死!!!」
三日後,江旭敲響登聞鼓。
周蝶拿着一張狀紙,跪在府衙前大喊:
「榮安縣主仗勢欺人,殺害婆母,更害死我腹中無辜孩兒!她害得濟寧侯家宅不寧,斷子絕孫!」
大理寺卿被驚動,正要升堂,江旭卻扔下鼓槌:
「我要面聖告御狀!榮安縣主救駕之功有假!
「她想謀反!我要告到太后、告到聖上面前!」
-20-
此事牽連甚大,江旭和周蝶果然被允許進宮告狀。
靜德殿內,一扇高大的屏風擋在江旭和周蝶眼前。
屏風裏傳來太后的聲音:
「濟寧侯,你說縣主救駕之功造假?有什麼證據?」
「回稟太后,沈望禾那日的確替太后擋了一刀,當日那一刀擋得可真準啊!我與她夫妻多年,知道她會些拳腳功夫,但絕不算高手!」
「沈望禾如果不是提前知道刺客的目標是太后,她怎麼可能反應得那麼迅速?」
「唯一的解釋就是沈望禾早就知道宮宴上的行刺!刺客行刺是陽謀,她靠着擋刀得到太后信任名利雙收,伺機再對太后乃至皇上不利,這纔是幕後之人的陰謀!」
屏風裏的太后問:
「如何斷定你不是在信口雌黃?」
江旭從周蝶手裏接過一份信件:
「微臣在沈望禾的臥房裏,發現了她與人密謀刺殺的書信!而這場刺殺的主謀,就是、就是——」
江旭頓了頓,閉眼揭發:「就是寧王謝成!」
太監上前取走信件,送到太后手中。
信中果然是寧王的筆跡,看似是普通的書信,藏頭連在一起卻是——六日御園,你當見機行事。
「這藏頭詩說的分明就是宮宴行刺太后一事!沈望禾不僅與寧王密謀殺害太后,還與寧王互通書信,必有私情!」
「沒錯!!」周蝶也作證道:「我親眼看見沈望禾與寧王私下密會,舉止親密!他二人不僅偷情,還敢謀反!!」
「此等惡女,必要殺之以絕後患!」
江旭想將我一擊必殺,忽然屏風裏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
「陛下,太后,如臣女所說,寧王造反的證據,這便送上門來了。」
屏風被撤開,江旭看到,屏風裏端坐主位的是皇帝和太后,皇帝旁邊站着太子謝昀,而太后旁邊,站在他口中的惡女——沈望禾。
沈望禾手中,正拿着一個信封:「夫君找到這封信時,怎麼不好奇它的信封在哪啊?」
信封上,同樣是寧王的字跡,寫的是「濟寧侯親啓」五個大字。
「這封信,明明是寧王寫給你的,爲何栽贓給我?」
江旭臉色驟然煞白:「信封怎麼會在你這裏!?」
我一笑:「整個侯府都是我的心腹,拿個信封有什麼難?」
-21-
宮宴那場刺殺,江旭一直知情。
濟寧侯府得不到東宮賞識,只能投靠寧王府,好在朝堂有個倚仗。
寧王表面愛好詩書,江旭投其所好,兩人常用書信舞文弄墨。
其實這書信裏字字句句都另有乾坤。
前世刺客故意殺向江旭,爲的是把戲做真,行刺失敗後,江旭也能混個救駕之功,濟寧侯府崛起,寧王府也跟着受益。
我衝到江旭面前,刺客見是我,故意偏了劍鋒,捅向我的心口——因爲寧王知道,江旭喜歡的是周蝶這個小青梅,他樂意成人之美,趁亂殺了江旭的髮妻。
這一世,刺客殺向江旭的刀同樣是虛晃一槍,但我肘擊完江旭後,又故意絆了刺客一腳,那刺客身形失衡,只來得及調整手中的劍鋒方向,這纔沒傷到江旭胸口的要害,只是不慎砍了他雙腿中間的子孫根。
一個有頭有臉的侯爵在大庭廣衆之下被閹割,江旭徹底失去理智,他懷疑是寧王故意要害他。那刺客已被御林軍當場處死,寧王百口莫辯。
他也不屑辯解——殘了身體的濟寧侯,早已沒有任何利用價值。
我知道江旭心裏一直憋着一股對寧王的怒氣。
如何利用這股怒氣本是個難題。
好在有周蝶這個蠢人在。
我故意讓她進府,侍候王氏。
周蝶曾經也是千金小姐,淪爲丫鬟也自命不凡,我篤定三天內,周蝶就會跟不能自理的王氏起衝突。
那日周蝶反常地來求見我,我便猜到後院一定出了大事。
我故意中計,隨她進了後院。
她把一切都計劃好了——趕來的江旭將會看到我害死婆母,又企圖弄死周蝶腹中的孩子。
周蝶那點小聰明,全用在了內宅手段上。
她想借此激怒江旭,借江旭的手反抗我,卻不知我要的就是江旭的憤怒。
我在江旭面前,默認王氏是我失手害死,又當着他的面,把他最心愛的小青梅扔下荷花池,還順手斷了江旭唯一的血脈。
江旭認定我殺了他的老孃還讓他斷子絕孫,果然徹底發狂。
他找到寧王與他互通的書信,敲登聞鼓,要一石二鳥,把寧王出賣,更要我不得好死。
可他沒想到,在他進宮告狀前,我就告訴太子:「太子審問那羣死士刺客是沒有用的,我有辦法讓宮宴的幕後主謀浮出水面。」
我告訴了太后真相,此事牽扯寧王這個皇室子弟,不可玩笑。
於是我說:「指認寧王的罪證,會被江旭親手呈上來。」
於是我得以以「告密者」的身份,站在屏風內,參與這場皇室審訊。
江旭冒死拿出那封信要讓寧王與我同歸於盡。
卻不知道,他與寧王都成了案板上的魚肉。
執刀者看似是皇權上位者。
其實這把刀,始終握在我的手裏!
-22-
江旭自投羅網。
寧王也被皇帝下令捉拿,寧王府得知東窗事發,竟負隅頑抗,直接造反。
東宮快速鎮壓了寧王府的兵。
謝昀殺伐果斷得像是早就預料到寧王會狗急跳牆一般。
聽說寧王在天牢裏,日日咒罵張太后,說張太后賜死了他的生母,他只是爲母親報仇,他有什麼錯?!
太后竟親到監獄,告訴寧王:「當年皇帝染了瘟疫在行宮養病,德妃與我的幼子私通才有了你這個奸生子。」
「德妃不守貞節,本宮賜她全屍,我那幼子與后妃通姦,本宮一樣賜他毒酒。」
「姦夫淫婦皆死,本宮念在你是我的血脈的份上,始終保守祕密,護你周全體面。」
「沒想到,你居然恨上了本宮。」
寧王獲知真相大驚,顫抖着聲音喊:「皇祖母,兒臣知錯了。」
「你對本宮起了殺心,本宮斷不能留你在世,你也不是真心知錯,你只是怕死。」
太后賜了寧王一杯毒酒,站在監牢外,冷靜地看着寧王這個「親孫」被灌下毒酒。
正如二十年前,她也是這樣冷靜地,親手把毒酒遞給了她最疼愛的幼子——臨安王。
十七歲的臨安王痛苦地在太后懷裏毒發,抓着太后的衣領質問:
「母后,爲、爲何?」
「孩兒只是一時任性,對皇嫂一時好奇……你既殺了她,爲何還要兒臣的命?」
太后緊緊抱着臨安王,雙眼含淚,聲調卻冰冷:
「通姦者,皆可殺,男女同罪!」
-23-
江序與寧王密謀造反,被打入天牢,等待秋後問斬。
周蝶是從犯,被處以三千里流放。
在對兩人動刑之前,我讓大理寺把他二人關在一起。
江旭早就心態扭曲,又是將死之人,一身怨氣全對着周蝶宣泄。
「是你勾引了我,否則我現在跟沈望禾還好好的!她封縣主我也能跟着受益,這一切都被你這個賤人毀了!」
周蝶被他掐住脖子,像一條上岸缺水的魚兒胡亂掙扎,藉着牢裏昏暗的光線做掩護,周蝶忽然拔下藏在髮間的一枚簪子,一簪子捅穿了江旭的太陽穴!
江旭瞪大了眼睛,眼球旁迅速充血,他鬆開了手。
周蝶從牆上滑落,未喘息片刻,又拿起髮簪捅穿江旭的心口!
「明明是你毀了我的人生!
「當年周家獲罪,你濟寧侯府本可以出手相幫,可你冷眼旁觀!非要等我全家男丁斬首!女眷流放!我淪爲奴籍後才現身來扮深情!
「江旭,你這個空有世襲爵位的廢物!周家落魄前,我未必看得上你!
「是你恨不得我早日掉進泥沼,好來做救世主,讓我對你感恩戴德,甘願做你上不了檯面的牀笫玩物!」
「你那個老孃也一樣,從我進府她就看不起我!
「看不起我,那就去死好了!!」
周蝶掐着江旭的下巴:「不妨告訴你,你老孃是我殺的!」
「牆上有枚釘子,她暴起時,我故意把她往那枚釘子上推!」
「她果然撞破了後腦,死不瞑目!哈哈哈哈哈!」
「我本以爲你娘死了,能激出你點血性去鬥倒沈望禾!可你這個扶不上牆的爛泥,最後卻落得如此下場,真是廢物,蠢鈍至極!」
江旭面目猙獰又痛苦,他想暴起反擊,卻被周蝶一簪子釘在地上。
後來獄卒聽到動靜趕來,發現江旭早已被捅成了血窟窿。
周蝶渾身染血,蹲在江旭的屍體旁,手上握着一把正在滴血的長簪。
他二人入獄前,我特意叮囑獄卒仔細搜江旭的身,不准他私藏任何東西。
又叮囑搜身的婆子,對周蝶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給她留幾分體面。
比如,她髮間束髮的簪子,可以給她留着。
-24-
那一日,人人都傳周蝶發了瘋。
她在被流放的途中,還揹負着瘋子的罵名。
只有我知道,她沒有瘋。
前世,是她第一個出主意,說我是因爲瘋病纔去嶺南養病。
這個謠言一傳傳了三年。
等我回到京城,人人都認定我被刺客嚇破了膽,得了瘋病。
就算我真的回到侯府,也再不可能成爲主母。
這一世,我只是以牙還牙。
我要周蝶清醒地受流言中傷,受流放之苦。
我是個慈悲之人,所以我留她一條性命。
但我又是個記仇的,所以我要她生不如死。
-25-
我阻止了寧王的謀反,立下大功。
等待封賞時,謝昀來找我。
「你既已休夫恢復自由身,有沒有想過來孤身邊?太子妃之位還空着,有沒有興趣?」
果然和桃新上一世的軌跡一樣,救駕大功後便是受封太子妃。
太子殿下紆尊降貴地向我示好:「孤不介意你曾與他人婚配。」
「殿下主動提及此事,說明心裏是在意的。」
我淡然道:「殿下如今看得上我,只是因爲我屢立救駕大功,是太后娘娘面前的紅人,皇上敬重太后,必然也會重視我。」
「殿下覺得娶我做了太子妃,於你的宏圖大業有百利而無一害,所以你可以忽視掉這個女人貞節上的瑕疵。」
「嫁給殿下的第一年,或許能恩愛無雙,但第二年,第五年,第十年呢?
「殿下因利娶我,勢必也會因利棄我。」
「等我身上的利用價值被時間沖淡,殿下待我的好又能剩下幾分?」
謝昀看我的眼神更加熾烈:「你越是清醒通透,孤越是非你不可。宏圖大業需要的就是你這樣理智的謀士。」
「若孤非要強娶你,你又該如何?」
「我不能如何。」
我湊到太子耳邊:「德妃被太后賜死這件Ṱūₚ事,是殿下告訴寧王的吧?」
謝昀臉上的調情之意瞬間化爲冰冷的戒備。
「殿下忌憚寧王府的勢力,知道寧王是性情中人,便刻意將這件醜事挑破到寧王面前,讓寧王恨太后,你再坐收漁翁之利,借太后或皇帝的手鏟除寧王。
「殺人不見血,片葉不沾身。幹得真漂亮。」
我也只是猜的,但看謝昀這副表情,九成九是被我猜中了。
「我會替殿下保守這個祕密,只要殿下你放我走。」
張太后可是個狠角色,謝昀可不敢明着跟太后爲敵,甚至還有討好太后之意。
他果然被我的威脅震懾住。
我曾懼怕謝昀的目光,因爲那時我有求於他,不得不謹小慎微。
但這次,我不卑不亢地與他對視、對峙。
因爲我窺破了他的野心與陰毒,知己知彼,反而使我生出對抗的勇氣。
終於,謝昀鬆開了手:「你走吧,孤不喜歡掌控不住的東西。」
瞧,深情的太子殿下,潛意識裏依舊覺得,我只是個「物件兒」。
-26-
在太后娘娘的偏愛下,皇帝下旨封我爲榮安公主。
我自請回江南故鄉,守爹孃留下的基業。
太后便將揚州賜爲我的封地。
她對我總是慷慨,只因我身上有她昔年的影子。
我回到揚州老家,設立公主府。
將沈氏的瓷器與布匹生意重新振興,借水路銷往鄰國,三年後,我手握大半啓國商脈。
這日我在院中飲茶,引珠說有故友求見。
來見我的是桃新,她一臉富態,滿面紅光,身邊還帶着一個俊秀的男人,男人手中抱着一對剛滿月的雙生胎。
桃新見了我便下跪:
「我是來叩謝公主大恩。」
我連忙扶起桃新,桃新淚眼汪汪地望着我:
「一年前,我生這對龍鳳胎時難產,去鬼門關走了一遭ťū́³,做了個夢。
「那夢極度真實,有高人指點我,說那是我的前世。
「我的前世,捨身替太后娘娘擋了一箭,太后封我爲榮安縣主,之後,太子更娶我爲太子妃。」
「可榮光加身不過一年,太后便因重傷離世。
「太子也開始對我厭煩。第二年,太子看中了丞相之女,我撞見他在花園裏問丞相千金,願不願意去他身邊。
「當日太子求娶我時,說的也是這句話。
「後來我突然就病了,太子將我送去嶺南養病。
「去嶺南的第一年,我因思念太子而日日垂淚,第二年眼睛便哭瞎了。」
「第二年年末的冬天,我病死在嶺南別院,爲我一哭的陌生人,只有當時也在嶺南養病的濟寧侯夫人。」
我說過, 桃新的眼睛很好看, 亮亮的,像含着一簇炙熱的火光。
可這雙眼睛,前世卻爲太子生生哭瞎了。
那年冬天,我親眼看到太子妃病逝於嶺南。
與我相熟的大夫偷偷告訴我,太子妃日日喫宮裏送來的御醫藥方,藥材也是宮裏賞賜。
看似太子有情有義,可藥方裏全是相剋的藥材, 久食必然短命。
太子妃的死給了我巨大的震撼,所以在第三年,我才決定拖着病體北上回侯府。
我心中早有猜疑, 但總想着侯爺不會如皇室子弟那般薄情。
是我天真了。
比起太子,江旭有過之而無不及。
天下的薄情漢用在髮妻身上的手段總是如出一轍,像是與生俱來的默契。
-27-
桃新上一世救了太后,受封縣主。
嫁進東宮, 從宮女飛昇太子妃。
那一年, 她的人生花團錦簇, 充滿命運對她勇氣的嘉賞。
再後來, 她忽然病倒,被太子送去嶺南養病。
第二年年末, 那個飛上枝頭的太子妃病逝於嶺南。
太子大哭一場, 一個月後,娶丞相府千金入東宮, 與民同樂三天三夜。
桃新因爲生子從鬼門關走了一遭, 想起了前世的這一切。
她冥冥之中察覺到什麼, 趕來感激我。
她救太后是出於勇敢與忠誠,一旦立下大功,謝昀爲了討好太后,一定會娶桃新做太子妃。
人人都會誇這是英雄配美人。
桃新一個小小宮女,如何能躲過太子的步步謀算?
她必然會深陷其中,如前世一樣愛上太子。
太子也會愛她,但這份愛是有期限的。
前世太后薨逝之後,桃新的價值就被榨乾了。
太子把她發配嶺南, 物色下一個有價值的女人——比如丞相千金。
桃新握着我的手:
「若沒有公主,這一世我無非是一樣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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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新牽過她身邊的男人:「我出宮後,用公主給的那百兩黃金開了新桃布莊,生意很好,這是我夫君, 也是做生意的,這是我的兩個孩子,是龍鳳胎。」
男人抱着兩個孩子, 鄭重地朝我下跪,行了一記重禮。
我扶起他們夫妻二人,見那對龍鳳胎生得白胖可愛,取來那兩個紫金項圈相贈,當做滿月禮。
我笑着折下院中一朵桃花, 別在桃新耳邊。
「春日已到,桃花新開。」
「桃新,你是一個勇敢的女孩, 這一世的安穩與富足,是你本就應得的。」
我搶走了桃新這一世的救駕之功。
我搶走了桃新這一世的人生機遇。
我走上了和她一樣的山崖險路。
她手上拿着鮮花,天真無知。
我手中卻提着斧頭。
我來劈開那座山。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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