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錯

我的夫君被侯府找回後,恢復了記憶。
卻忘了我。
爲了讓他記起一切,我想盡辦法。
跛着腿給他送去靈芝湯的時候,卻聽到好友問他:
「你明明早就記起來了,何必還瞞着她?」
他施然一笑,帶着幾分自得:
「我允過她『一生一世一雙人』。」
「可南陽侯府,豈容一個農女做主母?」
「少些麻煩罷了。」
原來我的少年郎,早就死了啊。
我照常給他送去湯藥。
照常替他操持與嘉懿公主的婚事。
只是在他的新婚夜,留下一封休書。
踏上了接我的鳳輦。

-1-
提着靈芝湯去找崔聿的路上,我摔了一跤。
瓷片劃破膝蓋,鮮血淅淅地透出來。
我卻沒覺得疼。
神醫說了,湯藥得趁熱喝。
涼了,藥效就大打折扣了。
剛到門口就聽到熟悉的聲音:
「你明明早就記起來了,何必還瞞着她?」
腳步一頓。
崔聿的聲音傳來:
「若不瞞着,早該鬧翻天了。」ŧũ⁾
他輕輕一笑:
「我允過她『一生一世一雙人』。」
「可南陽侯府,豈容一個農女做主母?」
「少些麻煩罷了。」
膝蓋彷彿這時纔開始疼。
一絲絲地往骨子裏鑽。
十五歲那年,我在河邊撿到一個重傷少年。
除了姓「崔」,少年什麼都不記得了。
年少懵懂,朝夕相處,我和他情意互生,結爲夫妻。
那年生辰,他說要去鎮上爲我尋件稱心的生辰禮。
一去不復返。
再見面,他是南陽侯世子崔聿。
記起了一切,獨獨忘了我。
這麼些年,我爲他記起那段往事,費盡心思。
說給他聽,演給他看,訪名醫,採名草。
眼下端來的這碗靈芝湯,便是我深入雪山一月。
又在那脾性怪異的神醫屋前跪了整整三日。
才求來的。
可原來。
他早就記起來了啊。

-2-
「眼下侯府喜事在即,你打算將她如何?」
那人又問。
「她一個農家女,能入崔兄的眼進得南陽侯府,就該感恩戴德了。」
「將她如何,不就看崔兄心情如何?」
原來這包廂裏,不止兩個人。
幾人一齊大笑起來。
崔聿恢復記憶後,我和他一度鬧得很難看。
他受不了我哭哭啼啼地喊他「崔不遇」。
更見不得他御賜的印章蓋在我和他的婚書上。
當街給我甩過和離書。
準備離開時,侯夫人攔住我。
說他只是傷到了腦子。
他不顧老侯爺的反對,執意要去找我。
逃避府兵的時候從高處跌落。
「這孩子對你用情至深,說不做這世子,也要去找他的娘子。」
「總有一日,他會記起來。」
「你可否……再等一等他?」
我留了下來。
忍受他的冷眼,無視衆人的嘲笑。
不清不白地留了下來。
直到兩年前,老侯爺過世,我默默地陪了他一段時間。
他對我纔開始緩和。
乃至後面的黏黏膩膩。
我一直以爲是我的情意打動了他。
如今想來,那個時候,他就記起來了吧?
可爲什麼……
一滴眼淚滾入湯藥。
「何人在外?」
我擦掉眼淚,用衣裙掩住膝蓋。
敲了敲房門:
「是我。」

-3-
「你怎麼來了?」
崔聿親自開的門。
一臉驚喜:「你何時回來的?怎不令人來知會一聲?」
又一臉心疼:「這樣大的雪,冷不冷?」
握住我的手就暖在手心。
我朝他笑笑:
「給你帶了碗熱湯。」
抽出手,將湯藥放在八仙桌上。
「不知各位在此,失禮了。」
「便不打擾郎君們飲酒了。」
略一屈膝,轉身。
「等等。」
崔聿叫住我。
拿了掛在一側的狐裘,替我披上。
「回府等我,嗯?」
眼睛裏像藏了星星。
我垂眼,低應了一聲。
關上門,夜幕低垂,素雪紛飛。
狐裘下卻氳着洋洋暖意。
彷彿剛剛聽到的對話都是我的錯覺。
可不過一刻鐘,廂房的窗打開。
那碗我月餘才求來的湯藥,被無情地潑進雪夜。

-4-
回到侯府,雲鶯脫下我的長襪就哭了。
「夫人,你怎麼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
「腳上爲何會生這樣多的凍瘡?」
「還有這膝蓋,是有人對您用刑嗎?」
「是何人這麼大膽!您告訴小侯爺,小侯爺一定……」
我搖了搖頭。
雲鶯閉嘴。
她也知道。
崔聿讓這院子裏的下人喊我「夫人Ŧů₇」,其實從未公開承認過我的身份。
談何爲我出頭?
「我先睡一覺。」
我解下長衫。
「小侯爺回來喊我。」
「嗯!」
躺下,雲鶯默默拿了藥箱,輕輕地給我上藥。
不由想到那年高熱不退。
少年也是這樣,急紅了眼。
一輪又一輪地給我端水,擦身。
「你若死了,死便死了!」
「我賣掉你的房屋你的藥材,逍遙又快活!」
「纔不會有人記得你!」
少頃,又抱着我痛哭:
「令懿,你不要死,你死了,我當如何?」
「我便只有去陰曹地府找你了!」
那之後他無論如何都要與我成婚。
「你看我渾身上下沒有一件女兒家的物品,不可能是成過親的!」
「若我記起以前?記起以前那不是件好事?」
「令懿,無論我是誰,無論你是誰。」
「我這輩子,非你不娶的。」
院子外有些許動靜。
雲鶯忙掌了燈,出去。
很快又回來。
「他回了?」
我爬起來。
雲鶯眼神躲閃:「小侯爺……」
「去嘉懿公主那邊了。」
望着我,欲言又止。
到底還是道:「夫人。」
「小侯爺和嘉懿公主……婚期定了。」

-5-
「夫人別難過。」
雲鶯急急握住我的手:
「小侯爺只是忘了與您的情分而已!」
「夫人這次不是尋到靈藥了嗎?」
「待小侯爺記起來……」
我不由笑了。
笑着笑着,跟着雲鶯一起掉下淚來。
今夜之前的我,何嘗不是這樣想的?
他只是不記得了。
不記得曾經的情深。
不記得曾經的誓言。
纔會對宋嘉懿一見鍾情,等不及要娶她。
所以我孤注一擲深入雪山,無論如何都要摘到那株傳聞中能治百病的靈芝。
出發前還萬般叮囑……
等我回來,再議親事。
可不過,是一場騙局。
「婚期定在何時?」我問。
「下月初八。」
半個月後。
難怪那些人說「喜事在即」。
我擦掉眼淚:
「雲鶯,我餓了,想喫你做的雲吞麪。」
「好,好,我這就去!」
雲鶯一走,屋子裏又冷又靜。
我望着窗外的風雪,抽出袖中紙箋:
「最遲半月,吾等必能趕至南陽!」
可惜。
我的少年郎,已經死了。
但這個地方,我也沒有再待下去的必要了。
我起身,到桌案邊。
「將軍慢行,靜候佳音。」

-6-
第二日,崔聿是和宋嘉懿一道來的。
宋嘉懿一見我就揚起下巴。
細白的脖頸下,滿是曖昧的痕跡。
「喲,『撿漏娘子』這次又撿什麼『漏』回來了?」
留在侯府後,我被南陽人嘲笑爲「撿漏娘子」。
去河邊散個步,都能撿到他們的小侯爺。
「你呀。」崔聿笑着捏捏她的手。
點了點她的鼻子:「頑皮。」
宋嘉懿恨不能掛在他身上。
「罷了,今兒個心情好,便不與你這賤民計較了。」
「來吧,與你說幾個好消息。」

-7-
宋嘉懿一臉倨傲地宣告了兩件事。
第一,念在我對崔聿有救命之恩,允我與她同日進門。
入府爲妾。
第二,我既已在侯府三年,婚禮一應事宜。
交由我全權打理。
第三……
「第三。」
宋嘉懿饒有興致地把玩着腰間玉牌,「沈令懿是吧?」
拿腳抬起我的下巴:「『懿』字,誰給你取的?」
我跪在地上:「家母。」
「噗……」
宋嘉懿一笑,突然用力,一腳踹在我肩上。
我本就跪過三日。
膝蓋又有傷口。
這麼一踹,直接摔在了地上。
崔聿眉頭一蹙,想起身。
宋嘉懿拉住他的手:「阿聿,你聽我說完嘛。」
她朝我舉起手中把玩的玉牌:
「這是何物,你可知曉?」
「本公主的『嘉懿』,從何而來,你又可知曉?」
我盯着玉牌上的那個「懿」字。
忍不住笑了笑。
怎會不知呢?
舉國皆知啊。
「懿」字玉牌,乃明德皇后遺物。
當年明德皇后親手雕磨,預備作爲昭華公主八歲的生辰禮。
可惜生辰未到,逢應南關一役,皇后以身殉國。
至於「嘉懿」,原是昭華公主的名諱。
帝后恩愛多年,方得一女。
皇帝取「嘉」,明德皇后取「懿」,賜名「嘉懿」,以示愛重。
只皇后身殞後,昭華公主不知所蹤。
皇帝痛失妻女,思念成疾。
一年後,於民間抱一女童,封爲「嘉懿公主」。
如珠似寶。
「阿聿,你說嘛。」
「你我婚後總要回京拜見父皇。」
「屆時父皇不問便罷了,若問起來……」
宋嘉懿輕嗤:「一個農家女,也敢衝撞我皇姐的名?」
又望着崔聿笑:
「我的意思是,她最好將這名字改了。」
「你說,我是不是爲她着想?」
「侯爺!」雲鶯一個磕頭。
連她都知道。
避忌帝王名諱有之,避忌公主名諱,聞所未聞。
宋嘉懿是有意羞辱。
崔聿卻只望着宋嘉懿。
目光一寸寸柔軟。
「好好好。」寵溺地掐掐她的臉頰。
「還是我們嘉懿想得周到。」
看向我:「那,令懿……」
我垂眸,笑了笑:「好。」

-8-
「夫人,您怎麼能同意?」
人一走,雲鶯就哇嗚哭了。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名字姓氏,更是寄託着父母的期許祝福……」
「小侯爺不是喝了靈芝湯嗎?還沒記起來嗎?」
「您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啊!」
「讓您做妾,還讓您操持婚禮……連名都要改……」
「夫人,若真如此,別說在侯府,在整個南陽您都抬不起頭了!」
沒關係啊。
反正我們以後……
也不會在南陽了。
託宋嘉懿的福,我心中最後一點執念,都散了。
我平靜地操持崔聿和宋嘉懿的婚禮。
她要紅蓋頭,我繡。
她要賀詞,我寫。
她要我新婚日做她的腳踏,我點頭說「好」。
闔府都在看我笑話。
「爲了給小侯爺做妾,簡直連臉皮都不要了!」
我置之不理。
我彷彿還是從前那個愛慘了崔聿的農家女,卑微地任勞任怨。
並沒有人發現,我拿走了雲鶯的身契。
捐贈了這些年囤積的藥材。
燒掉了隔幾日就送到我手中的紙箋。
婚禮前三日,意料之中的,出了點「意外」。
宋嘉懿說她那塊「懿」字玉牌,不見了。
然後,在我房中找到了。
將我關進柴房前,她在我耳邊冷笑:
「與本公主共侍一夫,你配嗎?」
利落下鎖。
我一聲「冤」都沒喊。
最後三天,關在這裏,樂得清閒。
只是婚禮前夜,崔聿突然來了。

-9-
他帶了一份我愛喫的糕點。
和一罐膏藥。
進來就在我身前坐下,牽過我的手。
輕輕地給我上藥。
原來他知道啊,我滿手的凍瘡。
上着上着,嘆口氣:
「令懿,此事你做得實在不妥。」
「讓你改個名而已,即便心生不快,也不該動嘉懿的玉牌。」
「那玉牌,乃先皇后的遺物,是你能碰得的嗎?」
我望着他。
失笑。
崔聿垂着眼,沒看見。
「好在嘉懿明事理,不與你計較。」
「把你關幾日也便算了。」
他揉着我的手背,很溫柔:
「明日妾禮是行不了了。」
「我已與嘉懿說好,明日你當着滿堂賓客,同她磕頭道歉。」
「此事就此揭過。」
我又笑了。
這次崔聿看見了。
蹙眉:「令懿,嘉懿貴爲公主,此番已是極大的讓步。」
「哦。」
他又嘆口氣:
「進門一事,再給我些時日。」
新歲前,我必給你個名分。」
「哦。」
「令懿。」崔聿不悅。
我拿起一塊糕點,放進嘴裏。
「令懿。」崔聿抓住我的手臂。
「明日道歉,誠懇一些。如何行大禮,該是學會了?」
「崔聿。」我喫着糕點,「我要回家了。」
我們,沒有明日了。
「沈令懿!」
我抬頭。
崔聿眉頭緊緊皺着,像是我說了什麼十惡不赦的大謊話。
「今夜你先回自己房中。」
「明日,無論如何,你必須老老實實給嘉懿磕頭認錯!」
我眨眨眼:「哦。」
崔聿咬牙,甩袖,憤而離去。

-10-
我不明白崔聿爲何要生氣。
我又沒騙他。
我要回家了。
只是,我從沒想過,會在這一日,以這樣一種方式。
第二日,整個南陽都熱鬧極了。
南陽侯迎娶嘉懿公主,萬人空巷。
只有我的院子,雲鶯在默默抹淚。
昨夜回來後,崔聿將我院子裏的丫鬟嬤嬤都撤了。
並言明:
日後,侯府只有一位「夫人」。
我嘆口氣:
「雲鶯,我想喫城北的桂花糕,應該還未打烊吧?」
雲鶯一愣,忙點頭:「我……我去買!我馬上去!」
傻丫頭。
她一走,四周安靜下來。
休書早就寫好。
婚書亦已燒掉。
屋子裏該處理的,也都處理妥當。
我安靜地等着。
直到迎親的喜樂越來越近,前院人聲鼎沸。
我裹上披風。
出門時,還有人笑:
「喲,新娘子還沒入門吶,等不及去磕頭認錯了?」
我沒理。
直到天空飄起一盞又一盞的孔明燈。
才停下看了一眼。
【比翼齊鳴,百歲不離。】
一千盞燈,一千個祝福。
全部親手寫就。
到底想起當年說「必不負我」的少年。
我曾設想過無數個結局。
他一直記不起我……
他終於記起我……
或終見月明,或黯然散場。
唯獨沒想過今日這種。
少年已死。
沈令懿,也將不再。
天空正綻放第一朵煙花時,我正ṭŭ̀⁶好推開大門。
一片「恭賀侯爺新喜」的喧鬧聲中,一衆兵將齊齊跪下:
「吾等,恭迎殿下回宮!」

-11-
崔聿並不覺得自己有錯。
早在兩年前,他就陸陸續續記起沈令懿了。
可那又如何?
誠如他所說。
南陽侯府不可能要一個農女做主母。
父親過世後,他想回京,重得陛下信重。
更需要一個強大的姻親。
與沈令懿說這些,徒增麻煩。
更何況,他已經盡他所能,給她最好的安排了,不是嗎?
宋嘉懿之前,人人尊她一聲「夫人」。
宋嘉懿之後,她亦與宋嘉懿同日進門。
能和公主一同進門,何等殊榮?!
是她自己不珍惜。
崔聿按下心中的不安。
也不知爲何。
近來他總覺得沈令懿有些奇怪。
尤其昨夜那句「回家」。
她一介孤女,回什麼家?
可笑。
罷了,此事之後,再哄哄她便是。
只須顯出一丁點兒,要記起前塵的跡象。
她必然開心得找不着北。
「侯爺。」管家在他耳邊低語,「西苑……沒人啊……」
崔聿皺眉。
拜堂已結束。
他允諾了嘉懿公主,讓沈令懿當着滿堂賓客,給她磕頭認錯。
「侯爺!」一名僕婦上前。
遞了一封信。
崔聿打開。
入眼便是「休書」兩個大字。
「荒唐!」
「她不願過來嗎?」宋嘉懿掀開珠簾。
一雙美目溢着委屈:「我就知道,她根本不將侯爺放在眼裏。」
崔聿揉碎「休書」,提步就走。
沒人?
笑話。
她最離不得他。
當年趕都趕不走,今日還捨得走?
可真的沒有。
不止人沒有,東西都沒有了。
這些年她爲他囤積的藥材,她從那間小屋陸陸續續搬來的物件。
她嫁他時的嫁衣。
甚至……
炭盆裏的絹布,燒得只剩「不遇」二字。
崔不遇,他用過的名字。
是他二人的婚書。
「侯爺,侯爺……您在找什麼?」
「滾!」
崔聿一腳踹翻炭盆,往外去。
正好見到天空,零星有幾盞未落的孔明燈。
【比翼齊鳴,百歲不離。】
「你嫁我,嫁我,嫁好不好?崔不遇此生,必不負你!」
「你若負了我又如何?」
「罷了罷了。」
「你若負我,我便祝你與那姑娘『比翼齊鳴,百歲不離』唄。」
「至於你我,就死生不再相見了!」
耳邊「嗡」地一聲——
她……知道了?
「來人!」崔聿一聲大喝,「封城門!」
「封城門!一隻蒼蠅,都不許飛出南陽!」

-12-
「殿下,已照您的吩咐,將銀票和身契交給雲鶯姑娘。」
「並掩護她出城。」
鸞車外,年輕的將領回稟。
「嗯,好。」
我默默望着窗外,天上最後一盞孔明燈消失不見。
「吾等亦即將出城。」
他繼續道,「殿下可還有其他未善事宜?」
我想了想:「並無。」
「那請殿下,」將領頭都不敢抬,「安坐。」
話音落,馬聲嘶鳴。
鸞車駛過城門時,也不知是不是錯覺。
似乎有人在大喚:「關城門!」
「侯爺有令!關城門!任何人等,不得出入!」
卻也沒心思琢磨了。
城外下雪了。
紛紛揚揚。
安安靜靜。
護城河外,亮着一盞明燈。
列着一隊人馬。
爲首者黑色大氅,髮鬚斑白。
隱約可見有些熟悉的面容。
我下了車。
行至一半,步履漸緩。
我沒想到,這麼冷的天,他會跋涉千里,親自來接我。
腦中閃過太多畫面。
見他,我應當是要……跪下?
卻不等我屈下雙膝,被人扶住。
擁入懷中。
「朕的昭華!」滾燙的眼淚落入後頸。

-13-
我爲何會收留一個什麼都不記得的陌生男子?
因爲同病相憐。
我比任何一個人都清楚,那種沒有過去的迷茫和痛苦。
我爲何會賭上性命去雪山取靈芝?
因爲我知道,它是管用的。
那是初秋時節。
南陽來了位人人趨之若鶩的「神醫」。
崔聿已經開始和宋嘉懿出雙入對。
我沒有法子了。
我跟着衆多求醫者一道,求見神醫。
可那神醫性子怪癖。
深居簡出。
心情好時,隨意點個病患。
心情不好時,大門緊閉。
我蹲守了半個月,只見過一次他的衣角。
直到一日,我是第一個到的。
未見病患,卻見一隻瘸腿的兔子,蜷縮在籬笆角落。
我是會些醫的。
淺薄,但看兔子,夠用。
幫兔子包紮好時,就見一白衣青年凝眉看着我。
「沉痾已久,也算緣分。」
不等我反應,往我嘴裏塞了顆藥丸。
那之後,夜夜長夢。
夢裏有人喊我「昭華」,有人喊我「嘉懿」,有人喊我「殿下」。
還有人喊我「阿昭妹妹」。
我似乎知道了,爲何我身上會有繡着「懿」字的香囊。
爲何我會是個沒有過去的野孩子。
應南關大役,南蠻以我和母后爲質。
要父皇大開城門,讓出西南三十城。
「陛下!爲君者,爲國爲民,臣妾寧死不屈!」
母后當着萬千將士,撞劍而亡。
南蠻大怒,甩下我,敲響戰鼓。
而在此之前,爲免我哭鬧,他們已經灌了我幾日湯藥。
原來,我就是昭華公主,李嘉懿啊。

-14-
擔心宋嘉懿橫生事端,我並未告知崔聿此事。
而是去了一趟雲夢郡。
給郡守遞了一個香囊,一封信,請他呈上聖聽。
然後隻身去了雪山。
我向神醫再求藥。
他的醫童說,那等寶貝只此一顆。
想要再製,需雪山血靈芝。
那時的我,是多麼地開心啊。
等了那麼多年,我的少年郎,終於要回來了。
而且,我竟然是昭華公主。
崔聿一直想被召回京城。
待我找到血靈芝,父皇的消息也該來了。
屆時,我們可以重新認識彼此。
可以攜手回京。
甚至可以補一個隆重而盛大的婚禮。
所以,我一定會找到血靈芝的。
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我一定會找到它!
我的確找到了。
然後,在酒樓外,聽到了那番對話。

-15-
我回了京都。
回了皇城。
回到了我曾經的居所。
處處陌生,卻又處處熟悉。
我蕩過的鞦韆,我臨摹過的字帖,我讀過的書。
大抵是恢復記憶沒多久,這些在我腦海裏依舊鮮活。
回京之後,父皇終於不再望着我落淚了。
他大宴羣臣,隆重地宣告了我的歸來。
精神矍鑠了三個月,便病倒了。
舉國皆知,應南關一役後,慶和帝身體不佳。
後位空懸不說,後宮也是空空如也。
不止宋嘉懿是抱來的。
連如Ṱū́₀今的東宮太子,都是宗室子。
從始至終,他只有母后一個妻子。
我一個親生女兒。
父皇一病,宮中御醫往來頻繁。
竟叫我遇見一個「故人」。
南陽那位「神醫」,原來是京城人士。
不止是京城人士,還是門閥子弟。
季國公世子,季晏初。
於是這一見面,頗有些尷尬。
當日我拿回血靈芝,他卻不肯替我製藥。
我在他屋前,硬生生跪了三日。
其實如今想來,說湯藥不可涼的是他,告知我崔聿在何處酒樓的也是他。
他是知道的吧?
崔聿那種話,大抵不是第一次說。
他知道靈芝也無用,所以不願給我。
季晏初望着我。
面容清白。
動了動脣,垂下眼,再望過來。
我對他笑笑:
「不必介懷。」
他的母親是我姨母,我稱他:「季表哥。」
他黑色的瞳仁動了動,突然紅了眼圈。
略一作揖,轉身離去。

-16-
京中時光過得很快。
父皇一病半個月,御醫竟說比從前好得快了許多。
有一日那院正特地找到我:
「殿下,當年抱養嘉懿公主,是老臣的建議。」
「實在是陛下當時……殿下切莫錯怪陛下!」
我扶起他。
怎麼,我看起來那麼不好說話?
倒是宋嘉懿在這皇宮,的確備受矚目。
我常能撞見宮女們議論她。
她的脾性。
她的婚事。
有日還聽她們在討論:
「她不是說成完親就馬上帶駙馬回京,覲見陛下嗎?」
「這都過去三個月了,怎還不見蹤影?」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聽說啊……」
那宮女壓低聲音:
「南陽那位小侯爺,原是有位妻子的。」
「自與她成親,便發了瘋似地滿世界找他的『髮妻』,哪有心思隨她回京?」
「嚯……我說她那樣着急,一封書信稟明便急匆匆嫁了。」
「原是着急擠掉原配,上位啊!」
宋嘉懿在宮ťū₉中風評不佳。
竟有不少人盼着她回來,瞧她見到我這個「正主」時的熱鬧。
想到我與他夫婦二人的糾葛,她若見到我。
表情的確會,相當精彩。
但我沒心思琢磨這些。
父皇病好後,帶我去祭拜了母后。
然後帶我騎馬、打獵,乃至放紙鳶。
陪父皇之餘,我開始學醫。
小時候研究自己的失憶之症,長大研究崔聿的失憶之症。
我本就讀了不少醫書。
哪知那太醫院的院正,還是怕我怕得不得了。
一聽我說要學醫,將我帶到季晏初面前。
一溜煙跑了。
跟着季晏初學,倒也不賴。
他是表兄。
小時候,我們也常一起玩耍。
這段時日,還發生了一件令人開心的事情。
離開南陽時,我將全部銀子,連着身契一起,給了雲鶯。
想着她有了自由身,又有了那些銀子,下半生無虞了。
不想在京城,又碰到了她。
她說她受不住一個人無所事事,原想試試能否進宮做個繡娘。
我乾脆將她帶在了身邊。
於是每日陪父皇,跟着季晏初學醫。
與雲鶯嬉戲玩鬧。
日子充實又輕盈。
前塵往事,竟像是做過的一場大夢。
很快,春去秋來,我十九歲的生辰到了。

-17-
回宮的第一個生辰,父皇執意大肆操辦。
我見他高興,並未勸阻。
只又是量新衣,又是做新首飾。
父皇甚至要將我的宮殿翻個新。
宮中十分熱鬧。
連京城,都忙碌起來。
稍有臉面的人家都收了帖子,忙着收拾自己。
忙着給「昭華公主」選生辰禮。
生辰宴前夕,連季晏初都帶我去了首飾鋪。
「母親頭疼送你什麼,看看可喜歡。」
「季表哥,讓姨母不必客氣,宮中不缺……」
他又帶我去到一處絲綢鋪前。
接着,一處脂粉鋪前。
「這條呢?」
啊……?
不是送物件兒,是送一條街啊?
「等等。」
季晏初眼睛一亮,快步往街角去。
糖人兒啊。
小時候嘴饞,就好這一口。
有回他藏在袖子裏,偷偷帶進宮。
結果那日太學下課太晚,都被他捂化了。
粘了滿袖子。
正想着記憶裏被夫子追着揍的季晏初,怎麼眨眼。
就變成這副孤高冷淡,不苟言笑的模樣。
身後一個又驚又喜的聲音:
「令懿?!」

-18-
「夫君!」緊跟着另一個女聲,「你瘋了吧,她怎麼可能是沈令……」
我回頭。
宋嘉懿的話止在喉間。
「令懿!果然是你!」
崔聿幾乎是急不可耐地抓住我的手臂。
「令懿,你如何來的京城?」
「我翻遍各府衙都不見你進出的痕跡,我還以爲你……」
他通紅着眼,像是要哭了。
「沒事便好,沒事便好。」
「你不想改名,便不改名了……」
「不想做妾,那貴妾!貴妾好吧?!」
「我不是不給你,是打算等你生個一兒半女再……」
我拂掉他的手。
奇怪,半年而已,心中毫無波瀾。
「抱歉,我本就不是沈令懿。」
轉身欲走。
「令懿!」崔聿卻再次拽住我。
「夫君!你還沒明白嗎?」
宋嘉懿往前一步,輕蔑地笑:
「你看看她那一身着裝打扮,還能是沈令懿嗎?」
「我說怎麼不見了,原是攀上了更好的高枝兒。」
「能讓你悄無聲息出現在京城,還穿戴宮廷之物,你那高枝兒,不簡單吧?」
街市熱鬧。
我並不想在這裏與二人爭執,丟人現眼。ẗű̂ₙ
可聽到宋嘉懿那些話,崔聿將我的手臂拽得生疼。
「你到底如何來的京城?!」
「何處來的銀錢?!」
「你明明是我的……」
「妻」字未落音,一道凌厲的劍氣襲來。
崔聿手放得夠快,仍舊被削掉了一塊皮肉。
鮮血汩汩。
季晏初將我拉到身後,劍尖直指崔聿:
「想死?」

-19-
「季……季……」
宋嘉懿被嚇得臉色煞白。
崔聿捂着手腕。
看看我,又看看季晏初,仿似明白了什麼。
卻礙於眼前那柄劍,死死咬着牙。
季晏初面如修羅。
握着劍柄的手,青筋畢露。
「季晏初,明日……明日就是我皇姐的生辰!你想做什麼?!」
季晏初如夢初醒。
後退一步,拉着我,轉身便走。
「季晏初,你竟敢背地裏養女人……」
宋嘉懿在身後嚷嚷:
「你等着!你看明日我不找我皇姐告你的狀!」
季晏初步履極快。
到了宮門口,扔下長劍。
繼續往前。
直到我的寢宮,將我摁坐在矮榻上。
蹲下身子,輕輕撩起我的袖子。
我的腦子還有點嗡。
剛剛有那麼一刻。
我覺得他是真心實意想殺人的。
「沒事的。」
我動了動我的胳膊。
崔聿雖用力,畢竟就那麼一會兒,只有點紅印。
季晏初還是拿了膏藥出來。
一點點抹在我手臂上。
哎。
糖人兒也沒買成。
頭髮上還沾了糖霜。
我下意識抬起另一隻手,捋他的發。
他正好抬頭。
四目相對。
我雖跟着他學醫,可這半年來,相敬如冰。
他待我,並未有所不同。
還是第一次,我們距離這樣親暱。
我放下手。
他挪開眼。
放下膏藥,背過身。
一時無言。
夕陽靜靜地落在我和他之間。
良久,他抬步到圓桌邊。
放下一個糖人兒。
原是又藏到袖中了啊。
「謝謝季表哥。」我忙道。
他的手一頓。
又是沉默片刻。
「殿下。」他的聲音有點啞,「你爲何不再喊我『晏哥哥』了?」
我心中一跳。
垂下眼。
「那你呢?」我輕聲道,「你爲何不再喊我『阿昭妹妹』了?」

-20-
這夜又做了許多過去的夢。
我和季晏初的確不是普通的表兄妹。
亦不只是普通玩伴。
我們自小有婚約。
他比我年長四歲。
可以說,我是在他懷裏長大的。
從我有記憶開始,他就在牽着我,抱着我,寵着我。
「吶,糖人兒,阿昭妹妹還想要什麼?」
「噓!我幫你抄,乖,去睡覺,姨父不會發現的!」
「這是我的阿昭妹妹!說!你們誰惹她哭了?!」
「阿昭妹妹來,晏哥哥教你。」
「阿昭妹妹別急,晏哥哥揹你。」
阿昭妹妹,阿昭妹妹。
如果沒有那個夜晚,阿昭妹妹大概早就嫁給晏哥哥了。
孩子都滿地跑了。
那個夜晚,其實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個夜晚。
接近年關,京城廟會一場接一場。
阿昭妹妹愛熱鬧。
可父皇去了邊疆,母后坐鎮宮中。
不可能帶着公主,去湊民間的熱鬧。
但是沒關係。
這麼些年,不都這樣嗎?
晏哥哥一頂小轎,兩個人,誰都不敢查,誰也不敢問。
阿昭妹妹還乖巧地留了紙條呢:
「母后,阿昭給你帶糖人兒!」
他們手拉着手,一起看了皮影戲。
一起放了花燈。
一起給母后選了一個最大、最漂亮的糖人兒。
沒有人想到,邊疆巡視而已,和平多年的南蠻會突然起兵。
更沒人想到,京城早就潛伏了敵寇。
糖人兒碎了一地。
母后匆匆出宮。
「晏哥哥!」這是阿昭妹妹留下的最後三個字。
從此,京城再沒了明德皇后。
也沒了昭華公主。

-21-
我想,我該與季晏初好好談一談。
第二日,我早早讓雲鶯去傳信,約他生辰宴前,在明昭苑一見。
卻不想沒等到他,倒是又撞見崔聿和宋嘉懿。
兩人見到我,都是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
宋嘉懿最先衝過來:
「你居然敢進宮?!」
「季晏初居然敢堂而皇之把你帶進宮?!」
我打算與季晏初談話,身邊並未帶宮人。
「沈令懿!你到底有沒有自知之明?你也配來參加我皇姐的生辰宴?!」
我心裏煩得很,轉身就要走。
宋嘉懿一聲冷笑:
「你以爲你這就飛上枝頭了?」
「我告訴你,季晏初與我皇姐,是有婚約的!」
「你以爲他二十有三,爲何無妻無妾?」
「他年少有爲,爲何不入仕而學醫?」
「這麼多年,他爲尋我皇姐踏遍山河!爲等我皇姐守身如玉!」
「沈令懿,你算個什麼東西?!」
是……這樣嗎?
「你等着吧!等下我就告訴我皇姐,你這個賤人是怎麼……」
「嘉懿!」崔聿喝止了她。
上前,抓着我的手臂就往園子深處走。
我突然有些後悔,剛剛將園子裏的宮人也都遣散了。
「令懿,你聽清楚了嗎?」
崔聿將我拉到一處假山前,「季晏初他要娶的,是昭華公主。」
「你跟着他,連妾都不是!」
我甩開他的手:「不勞崔侯操心。」
「令懿!」他攔住我的去路。
「從前是我錯了,我同你認錯。」
「那日在酒樓,你聽到我說的話了是不是?」
「令懿,我只是太愛你,我怕坦白一切,你就會離開我。」
「太愛你,也有錯嗎?」
我看着他那副自詡深情的模樣,一句話都不想同他說。
繞過了他。
「沈令懿!那你呢?」
他惱羞成怒:「口口聲聲說愛我,打着爲我求藥的名頭,說是跪了三日。」
「在哪裏跪的?牀上嗎?!」
氣血倏地上湧。
我轉身就是一個耳光。
「崔聿,與你做過夫妻,是我這輩子最大的恥辱!」

-22-
「世子陪着國公夫人,說是上山爲您求平安符去了。」
「我沒見着人。」
雲鶯垂頭喪氣地回來。
一見我,皺眉:「殿下,眼睛怎麼這麼紅?」
我閉了閉眼。
「沒什麼。」
被渣滓氣了一把而已。
「梳妝吧。」
我坐到妝奩前。
這是自回宮來,我第一次正兒八經作公主儀制的裝扮。
父皇極盡奢華,恨不得將所有寶貝都往我身上放。
以至於我過去時,宴席已開始。
我悄悄往父皇身邊坐。
就像小時候。
我和季晏初總嫌這種宴席無趣,在外玩兒到過半,才鑽回自己的位置。
父皇也如小時候那般,滿面笑意地摸了摸我的腦袋。
鼻尖莫名有點酸。
其實如今這樣,已足夠好。
落座後我就找季晏初。
卻不等看清下面密密麻麻的人,就有人發現我。
敬酒獻禮。
我遠坐高臺,宴又在露天,燭光遮掩,倒不需客套。
收禮、舉杯,以示謝意即可。
「父皇!」宋嘉懿的聲音格外甜美,「皇姐!」
倒與宮女們猜測的「嫉恨」「癲狂」不同,宋嘉懿上來就行了一個大禮:
「嘉懿攜夫君南陽侯崔聿,恭祝皇姐。
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賀禮如流水,竟叫衆人一時咋舌。
原來宋嘉懿不傻。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這些年的恩寵,何處而來。
「陛下!」一旁的崔聿卻似已急不可耐。
「陛下!臣,要狀告季國公世子季晏初!」
他豁然起身,直指季晏初所在,「徇私枉法!強奪臣妻!」

-23-
「南陽人人皆知,吾妻沈令懿,對吾一往情深!」
「他仗着是陛下的外甥,膽大妄爲!將她誘騙至京!」
「陛下!爲臣做主啊!」
我方纔壓下的火氣,又蹭蹭往上竄。
雲鶯擔憂地拉住我。
京中無人知曉我的過往。
她不想我再次淪爲話柄,被人指點。
「妻?」季晏初一聲極冷的嗤笑。
「崔侯的妻,不就在身旁?」
「你休想混淆視聽!我曾重傷失憶……」
「那婚書呢?」
季晏初都不待他話說完,「信物呢?」
「再不濟,人呢?!」
崔聿這才環顧,尋找我的身影。
卻偏偏,漏掉上方這一隅。
宋嘉懿倒是一直留意着這Ṫű̂ₙ邊。
只不知是距離太遠,燭光太暗,或是她根本本地……
將「沈令懿」和這個位置割席了。
她並未認出我。
阻攔崔聿無果,咬牙對着我:
「皇姐!夫君所說是真的!」
「季世子竟然揹着你豢養外……」
「夠了!」父皇猛一拍桌。
鴉雀無聲。
稍息,父皇的氣息才平緩。
「崔宋氏。」他對宋嘉懿道,「你該有一物,還與昭華吧?」
宋嘉懿連連點頭,慌忙扯下腰間玉牌。
「皇姐,妹妹頑劣,當年趁父皇病中討得,物歸原主。」
雙手捧玉,匍匐在地。
不由想到那一日,她高高在上。
踩着我的肩膀:「這是何物,你可知曉?」
父皇放軟聲調:「昭華,去吧。」
我望着跪在下面的兩人。
起身。
環佩叮咚。
一步一臺階。
直至二人身前。
蹲下身。
拿過「懿」字玉。
「謝了。」
兩人齊齊抬頭。
便如驚雷閃過。

-24-
崔聿跪在我的明昭宮外。
大雨傾盆。
無人搭理。
雲鶯不停地翻書。
「怎就不講講怎麼引雷呢?」
「劈不死他!」
宮中其他人同樣。
有宮女路過他時,「一不小心」,將滿盤魚眼潑在他身上。
「錯把魚目當珍珠。」
南陽諸事,宮中上下早就傳遍了。
只得益於宋嘉懿的不得人心。
沒人「指點」我,倒是各個嘲笑崔聿。
崔聿也不介意。
他跪在我的宮門前:
「讓你受過的諸多委屈,我都還給你!」
第一日,他信誓旦旦。
第二日,他脊背微彎。
第三日,他暈了過去。
宋嘉懿比他聰明得多。
知道我這裏早是絕路,她去跪父皇。
且鬆弛有度。
父皇早朝,她送行。
父皇下朝,她接駕。
然後開始跪。
可惜,跪了七日,她沉不住氣了。
開始在勤政殿外哭。
哭着說她不該見我第一面就爲難我。
不該逼着我,一遍又一遍對她行大禮。
不該踩着我的肩膀,說我不配以「懿」爲名。
不該將我關進柴房,三日不給喫喝。
向來從容的父皇一腳踹開了勤政殿的大門。
其實他並不知曉我在南陽侯府經歷過什麼。
我從未向他訴苦。
外界所探知,無非就是「她愛他,他愛她」這種狗血糾葛。
卻不知其中還有這些陰私手段。
「兒臣知錯了!真的知錯了,父皇!」
「兒臣只是不知她的身份。」
宋嘉懿哭得梨花帶雨:
「若早早知道,兒臣必……」
「所以若她無此身份,便活該被你折辱嗎?」
父皇失望至極:
「你,配不上『嘉懿』二字。」
「來人!擬旨!」
褫奪她的公主封號,貶她回原籍。
從此,不得召,不可入京。

-25-
我以爲此事也算告一段落。
崔聿暈倒後,我命人將他送回驛館。
又找父皇請了旨意,不許他再進宮。
宋嘉懿既不能再留在京城,正好夫妻二人,雙雙把家還。
回他們的南陽去。
可宋嘉懿走了,崔聿卻留了下來。
據聞,日日守在宮門口。
不過第三日時,回驛館的路上,莫名被人打了一頓。
又三日,又被人打了一頓。
再三日,他不敢出門了。
但他依舊不肯離開。
他開始流連各大茶館酒肆。
所到之處,必定流傳出一個唯美的愛情故事。
從前的從前啊,有個姑娘叫令懿。
有個郎君,叫不遇。
爲何叫不遇?
因爲他說:「不遇雲裳,不遇你。」
兩人相識於渭水河邊。
定情於連理枝下。
她於他有救命之恩。
他是第一個闖入她生命的男子。
他們一起數天上的星星。
一起撲夏日的螢火。
一起度過了許許多多個甜蜜又美好的夜晚。
那後來爲何會分開呢?
他哭着對每一個聽客說:
「而今才道當時錯。」
「你能不能告訴令懿?」
「我是崔不遇啊!崔不遇,求見她最後一面。」
雲鶯將這話傳給我時,有幾分感慨,幾分好奇。
她早不喊我「夫人」了。
「殿下,你去見他嗎?」
「想見。」我放下手中的梳子。
「可崔不遇,早就死了啊。」

-26-
冬日到來時,崔聿突然染了惡疾。
身上長滿惡瘡,痊癒,蛻皮,又長。
一輪接一輪,看遍大夫都無用。
茶館裏終於沒了那些奇怪的愛情故事。
也再沒有議論聲會傳到我耳邊。
日子又恢復到最初。
每日陪父皇,研習醫術,學些新鮮玩意兒。
季晏初不再教我了。
他說他擅長的,都是些旁門左道。
將我塞回了院正處。
之後便常常不見他的人。
唯有一日,他的廂房傳來恨鐵不成鋼的聲音:
「你說你這孩子,乾的都是什麼事兒!」
是國公夫人, 季晏初的母親。
「看人不順眼, 揍幾頓也就罷了!」
「你說, 他身上的毒是不是你下的?!」
季晏初不承認, 也不否認。
「想要他離京,不就你一句話的事兒?何必用這陰損的法子?」
「我瞧他全身就沒剩一塊好肉!」
季晏初:「哦。」
「你給我去把毒解了!他南陽侯府就剩他一條血脈, 還能折你手裏了?!」
「哦。」
「『哦』什麼啊?你究竟何時去啊, 我的小祖宗?」
「哦。」
我噗嗤一笑。
季晏初, 好像也沒怎麼變。
崔聿到底在新年前離京了。
離京前, 不知用什麼法子,給我遞了厚厚一封信。
我沒打開。
直接扔進了火盆。
除夕的夜晚,京城下了好大的雪。
看到那抹黑色身影的時候, 雲鶯正一邊搭雪人。
一邊嘖嘖說着南陽那對夫妻又打架了。
「快去!將宮門關上!」
我打斷她。
然後,往寢臥去。
果然,妝奩上, 安安靜靜地放着一罐膏藥。
我生過凍瘡的地方,每到這種天氣, 都會奇癢。
「你爲何要躲我?」
我喘着氣, 叫住了試圖開宮門的人。
季晏初身子一僵。
放下手。
卻沒回頭。
我望着他的背影。
嘆口氣:「我喊你『季表哥』, 只因爲如今我已長大,不再是天真爛漫的小姑娘。」
「晏哥哥, 我並未怪過你。」
沒有怪過他帶我出宮。
沒有怪過他沒有抓緊我的手。
那年被南蠻擄走後,我也曾對着母后哭。
「母后, 都怪嘉懿,若不是嘉懿貪玩離宮,不會被壞人抓走。」
「不被壞人抓走,母后不會出宮尋我,也不會……」
母后溫柔地擦掉我的眼淚:
「嘉懿,這是我們的家, 我們的國。」
「你記住了。」
「不問而取, 不得而盜,不勝, 而豬卑狗險。」
「錯的,是他們。」
季晏初肩膀顫了顫, 終於轉身。
「那些事情, 早過去了。」
仗打勝了,父皇親自砍下南蠻首領的腦袋, 爲母后報了仇。
如今,我也回來了。
我提步。
季晏初下了臺階。
大雪紛飛。
我卻見他眼中, 藏着淚。
也不知Ṫù⁼爲何, 眼淚跟着沁出眼底。
這些年,我什麼都不記得了。
父皇將所有哀思, 寄託在了宋嘉懿身上。
他呢?
「對不起。」他拉起我的雙手。
滾燙落在手心。
「對不起,阿昭妹妹。」
「我竟沒有認出你。」
原來還在爲這件事內疚啊。
我擦了擦眼角的淚。
又踮起腳,替他也拭掉眼淚。
「沒關係啊。」
「我也沒認出你, 不是嗎?」
一年前那個絕望的我, 遇到了同樣絕望的他。
他不信我會死。
他只知我被南蠻人灌了許多碗毒藥。
他耗盡全部心血, 製出那樣一顆可解百毒的藥丸。
他踏遍每一塊土地,仍舊沒找到要找的人。
誰能想到呢。
這些年裏,我和他都面目全非。
可沒關係啊。
屬於我的藥丸, 到底到了我的嘴裏。
「雪大天冷,我煮了酒。」
「要一起嗎,季表哥?」
我望着他笑。
我們還有很多時間。
重新認識彼此。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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