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爹孃賣進了將軍府當沖喜丫頭。
仗着趙逢生看不見,我胡喫海塞、摸魚偷懶。
直到學到趙家槍法、領軍作戰的前一晚。
他將我抵在牀上,在我耳邊輕吟:「其實,我看得到。」
-1-
我被帶進將軍府的時候,才十歲。
爹孃收了五十兩銀子,兩個人抹着淚,一步三回頭。
後來娘又小跑回來,把我死死摟在懷裏:「昭昭,要是受委屈了,就寫信給娘。娘把銀子還回去,然後來接你。」
我懵懂地點點頭。
我不怪他們的。
我知道他們的難處。
村裏連年大旱,地裏一粒糧食都沒有了。
我們得活。
所以將軍府的人找到我的時候,我走上前去,說自己願意。
在將軍府能喫飽就行,我一個人受委屈,總好過一家人捱餓。
那個領頭的伯伯是將軍府的管家,他笑着摸摸我的頭:「不會受委屈的,小少爺會喜歡昭昭的。」
他拉着我的手,牽着我上馬。
那是我第一次騎馬,真高啊,我差點沒上去。
管家伯伯就把我抱上去,他說:「馬通人性,你好好對它,它就會聽你的話。」
於是我俯下身子,拍拍馬頭:「小馬小馬乖,你要聽我的話哦。」
管家伯伯笑țũ̂ₒ出聲來。
將軍府在京城,山高路遠。
管家伯伯怕我無聊,於是絮絮叨叨講起了他的小少爺。
小少爺是將軍府的獨子,丰神俊朗,就是不愛笑,所以看起來陰沉沉的。
小少爺體弱多病,學不了武,身體好轉些後,又從馬上摔下來失明瞭,可小少爺聰明得很,四書五經過目不忘,用兵之道更是瞭然於心。
「那他真可憐啊。」我騎着剛剛馴服的紅鬃馬,忍不住說道。
管家一愣。
「熟悉用兵之道,那他一定很想上戰場,只可惜身子不好……」
管家聽着我自顧自的話語,沉默良久後,說道:「昭昭也很聰明,但這樣的話,以後不要說了。」
-2-
我們走了五六天才到將軍府。
那匹紅鬃馬我想留下,管家搖搖頭,說要將它送到馬廄,而我在後院,以後用不到了。
我有點失望,悶悶不樂地進了將軍府。
府裏的人似乎沒有太大反應,看到我熟視無睹。
只有一個姐姐來接我。
她帶着我來到小少爺的院子,裏面張燈結綵,紅燈籠飄啊飄,像一隻小鳥。
姐姐說:「日後,奴婢來服侍您,我叫采薇。」
采薇拿出一套紅嫁衣給我換上。
那嫁衣很精緻,上面的珍珠泛着光,金絲線勾勒出一隻綵鳳的模樣,栩栩如生,似乎要從衣服上飛出去。
這麼好看的衣服穿在身上,我卻高興不起來。
要是能賣了換錢就好了,這樣村裏的人就能喫上飯了。
我在心裏暗想。
采薇見我不開心,以爲是府上的人太過冷淡,讓我無所適從,於是寬慰我:「昭娘別惱,沖喜這事本就是夫人一個人的主意,老爺和少爺都不同意,所以府上的人也爲難,只好裝作沒看見。」
見她誤會,我也不知如何解釋自己的不開心,若是說自己是想把這嫁衣給賣了,還不笑掉大牙。
於是只好默認。
采薇帶着我到少爺房間。
房間裏關着窗,幾隻紅燭燃着光。
屋子裏佈置簡單,一牀一桌一椅,除此之外再無別的傢俱。
若非紅色點綴,看着倒是和我家差不多了。
都是空空的感覺。
這種熟悉感讓我突然不那麼緊張了,於是我大着膽子上前。
一個男子坐在牀邊,他穿着新郎服,眼上繫着紅絲帶。
真好看,我在心裏驚歎。
好像年畫上的娃娃,只是皮膚慘白慘白的,看着不大喜慶。
「你就是我的夫君嗎?」
夫君是管家告訴我的,他說我該叫新郎官「夫君」。
對方沒有回答我。
「你叫什麼名字啊?」我又問,還走上前,坐到他旁邊。
他似乎感受到了我的氣息,沉默良久,略帶沙啞的聲音傳入我的耳中:「趙逢生。」
聲音也好聽,名字也好聽。
我對這個夫君很滿意。
於是我說道:「以後我的夫君就是趙逢生了。」
他僵了一下,沒有作聲。
甚至還抗拒地偏過頭。
我有些受傷。
這麼好看的夫君不喜歡我怎麼辦。
我想起來管家說的話:「馬通人性,你好好對它,它就會聽你的話。」
那人更通人性啊。
於是我湊近趙逢生,一股草藥香迎進鼻尖。
我摸着他的頭說道:「夫君夫君乖,你以後要聽我的話哦。」
趙逢生的身子更僵了。
他的臉上染了紅,然後蔓延到耳尖,猶如傍晚的晚霞,在白色天際暈開胭脂花的汁液。
他微微轉頭看向我:「你叫什麼?」
「林昭荑。」我的名字不如他好聽。
可他卻好像很喜歡這個名字,來回唸了三遍,然後說:
「林昭荑……我記住了。」
窗外蟬聲陣陣,夏天的悶熱讓人容易犯困。
這晚我和他睡在一張牀上。
將軍府的牀可真大啊,被子可真軟啊。
我睡得很香很香。
而趙逢生卻有些睡不着,他把被褥橫在我倆中間,只拿一件衣服蓋着。
半夜我做夢夢到燒雞,餓醒了,看到他冷得發抖。
這怎麼能行呢?
我把被褥扒拉開,然後抱住他,又把被褥蓋在我倆身上。
他身子一震,想要掙脫,卻發現我力道大得驚人。
「你別怕,我家大黃狗冷的時候,我就是這麼抱着它睡的,它馬上就暖和了。你是我夫君,我會像對大黃狗一樣對你好的。」
他聽罷,愣了一下,然後無奈地放棄了掙扎。
又是那股草藥味,連帶着我夢裏的燒雞都變成苦澀的藥味了。
不過這樣挺好的,不會被餓醒了。
-3-
次日一早,我就被叩門聲吵醒了。
趙逢生也醒了,他昨晚睡得很好,比我剛見他的時候有了氣色。
他下牀,摸索着坐到了椅子上。
采薇進來給他梳洗,趁着這個間隙,我也趕緊起牀。
以前我總是天不亮就起來幹活,沒想到昨天睡得太舒服了,居然這麼久才醒。
等采薇給趙逢生梳洗完畢,我自己也已經綁好了麻花辮。
采薇忍俊不禁,又溫柔地上前替我拆掉:「昭娘,奴婢給您打理就行了。」
我臉一紅,麻花辮真的是我見人最隆重的式樣了。
采薇的手真巧,不一會兒給我梳了一個單側小髻。
我看着銅鏡中的自己,突然覺得自己也不醜。
出了屋子,我和趙逢生並排走着,想到他看不見,於是我伸出手扶住他的左腕。
采薇忙說道:「少爺不喜歡別人……」
可話還沒說完,趙逢生就淡淡道:「謝謝。」
然後他的左腕放心地靠在我手上,任憑我帶他前行。
采薇閉上了嘴,可看着我倆的模樣,眼裏又帶着笑意。
到了主堂,趙將軍還在邊關打仗,只有夫人坐在首位。
我不知道該做什麼,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侷促地絞着手指。
「跪下,拿起旁邊茶盞敬茶。」旁邊的趙逢生低聲說道。
我忙照他說的,跪下來,捧起一杯茶給夫人敬上。
可趙夫人沒接,只是打量了我片刻,問道:
「可讀過書?會女紅嗎?管家的本事有多少?」
一連串的問題把我問懵了。
我更加手足無措,慌張下打翻了茶盞,茶水濺到自己衣角,還燙傷自己的虎口。
趙夫人的眼裏溢出嫌棄。
她拿帕子掩着口鼻,不耐煩地擺擺手。
采薇立刻上前從懷裏拿出燙傷藥替我敷上。
「少爺眼盲,以前總免不了受傷,所以我總隨身帶着藥品。」她小聲道,「你別害怕,夫人問什麼答什麼便是。」
於是我捂着虎口,把背挺直一些,深吸一口氣道:「沒讀過書,女紅也不太會,管家……也不會。」
剛挺直的背又彎了下來,越說越是底氣不足。
趙夫人抿了抿嘴,目光已經從我身上移開。
她沒讓我起身,我就只能跪着,一邊跪着一邊委屈。
明明是他們要我來沖喜,也知道我的出身,這時候倒是嫌棄上了,那乾脆就不要我來沖喜啊……
越想越委屈,可我憋着淚,不讓自己哭。
可淚水好像關不住,就和心裏的酸澀一樣止不住。
正當馬上要流下來的時候,溫潤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兒子會教她讀書,女紅有繡娘,她不用學,至於管家,她才十歲,還不急。」
趙逢生站起來,根據我剛剛的聲音找到我的位置,然後小心翼翼地蹲下來,把我扶起:「跪久了膝蓋會疼。」
原本已經要漫出來的眼淚此刻再也收不住了。
我怕夫人討厭只會哭的小孩子,於是拿手背不斷擦拭眼淚。
終於把眼淚擦乾了,我對夫人說道:「夫人,我會學的。您別討厭我。」
趙夫人嘴角抽搐了一下,撫着額頭苦笑:「你這話說得,反倒像是我在欺負你。」
說完,她讓采薇上前,吩咐道:「去找個教書先生,我兒本就體弱,別讓他受累。」
-4-
教書先生教了我半個月,我勉強學會了識字。
趙逢生問我學了多少。
我說,會寫自己名字了,然後我拿着沾了墨水的毛筆,在宣紙上寫下「林昭荑」三個字。
我忘了他看不到。
看着歪歪扭扭的三個字,我眼珠子一轉,說道:「先生說,我寫的字可好看了,就和廟裏石碑上刻的字一樣。」
趙逢生勾起脣角,看着像是不信。
於是我繼續強調:「真的真的。」
畢竟不能顯得自己一無是處,我還是想在趙逢生心裏留下優點。
寫字好看也算一個。
趙逢生像是信了,說道:「下次可以寫我的名字。」
於是,我學的第二個名字就是「趙逢生」。
他的名字比我的好寫多了,筆畫少,沒多久就學會了。
這段時間,夫人還給我請了宮裏教禮儀的嬤嬤。
我上午讀書,下午跟着嬤嬤學走路。
一天天累得腰痠背痛。
趙逢生每晚與我一同用膳,剛開始我還端莊地用嬤嬤教的法子小口進食。
可後來我突然意識到對面坐的是個瞎子啊,又看不見。
於是什麼規矩都統統拋下,我大快朵頤。
可趙逢生總一副懨懨的模樣,搞得我也不好意思多喫。
我想了想,把藕粉丸子夾到他碗裏,他看不見,等入口時已經遲了。
他嚼着,一個丸子嚼了半天才嚥下,然後問道:「我記得自己夾菜的位置應該擺的是青菜纔對。」
我笑得前仰後合。
喫飯成了一場遊戲,我總不定時給他碗裏放進去驚喜,他偶爾能察覺到,偶爾就喫了下去。
這番折騰過後,他喫得總算多了些。
喫得多了,人也有力氣動了。
銀杏結出果子,我想採下來寄回家裏,小妹最愛喫這個Ṱùₑ了。
孃親總煮熟了,切成片,然後煮進粥裏。
我拉着趙逢生到一邊曬太陽,他總呆在屋子裏不見陽光,會憋壞的。
我三下五除二爬到樹上,把果子一個個摘下來。
等下來了準備去撿,卻發現早就被趙逢生拾到了一個袋子裏。
我愕然,手在面前搖晃:「你真的看不見嗎?」
他拉住我的手腕,無奈道:「我只是看不見,但能聽得到果子落在地上的聲音。」
趙夫人知道我爬樹,又怒氣衝衝趕來,一個「野丫頭」剛說出口,就看到自己兒子額上沁着細密的汗珠,臉色也好了不少。
於是教訓的話又咽了下去,來回翻湧後說出一句:「果子留點,煮熟了我也嚐嚐。」
府裏的人都說我是趙逢生的福星,自從我來了,他身子好了不少,喫得也多了,也願意來院子裏走走了。
我倒覺得趙逢生纔是我的福星,沒有他,我們全家都還喫不飽飯。
唉,有點想家了。
孃親他們不會寫字,就從牙縫裏擠出錢託人寫信給我,說家裏一切都好,還寄過來一袋子甜餅。
糖是稀罕物,窮人一年也喫不上幾次,娘明明知道我在將軍府不缺山珍海味,還是做了甜餅給我喫。
她還是怕我在這裏被人欺負。
我一邊啃着,一邊坐在書房的階梯上偷偷抹淚。
趙逢生拿了書來請教教書先生,柺杖碰到我的身子,沉默片刻道:「哪個丫鬟在這裏偷懶?」
我趕忙把嘴裏的甜餅嚥下去,想開口說是我,可轉念一想,我剛收到家裏的信就哭,趙逢生要是誤會我不喜歡將軍府、不喜歡他怎麼辦啊。
於是我思忖了半天,吐出一句:「是我,家裏給我做了甜餅,太好喫了,好喫到我哭了。」
「……」
趙逢生更沉默了,許久才道:「很好喫嗎?」
我點點頭,又意識到他看不見,於是很大聲地肯定:「特別特別好喫。」
「那給我嚐嚐。」
「啊?」
「捨不得?」
「不是,我記得你不愛喫甜食……」
「能好喫到哭的甜食總要嚐嚐。」
於是我掰下一塊遞到他手上,他接過放進嘴裏。
此後我倆的飯桌上,總擺着一摞甜餅,趙逢生津津有味地喫着,還不忘給我手裏也塞兩塊。
-5-
我在將軍府看銀杏果子結了三次。
趙逢生的身子也越來越好了,臉上血色漸濃,總算有些活人氣息。
趙夫人看到這情景,也高興得很,不過她更高興我總算能磕磕巴巴地把唐詩三百首背下來了,而且一些貴女纔會的禮儀,我也學了個七七八八,越來越有大家閨秀的風範。
「日後出席宴會,也算不丟我們將軍府的臉了。」
她一滿意,就問我想要什麼。
我想要的還挺多的,尤其想要回家。
但我不敢說,說出去有點像白眼狼,用着將軍府的好處還放不下自己的家。
於是我思考了好久,怯生生地問道:「能不能讓管家伯伯帶我去看看我之前馴服的紅鬃馬啊?」
趙夫人怔住,我以爲她不願意,於是趕忙換了個願望:「那給采薇姐姐漲點銀錢吧,她這些年給我梳頭髮可辛苦了。」
旁邊的采薇也怔住了,隨即感動得想衝過來抱我,但大庭廣衆下還是剋制住了自己。
趙夫人忍俊不禁,大手一揮,給采薇漲了月錢,也讓管家帶我去城外的軍營看看我那匹紅鬃馬。
兩個願望都完成了,我突然覺得趙夫人沒那麼可怖了,簡直就是善良的活菩薩。
管家伯伯一直在前院幹活,沒怎麼見過我,不過每次給我送家書,都會買來城裏最新的小玩意兒。
「昭昭還是個小孩子呢,想要什麼新鮮玩意兒,給伯伯說。」
每次看我玩得不亦樂乎,他的眼睛都會眯成月牙。
這次他知道要帶我出城去軍營,也很高興。
「昭昭再有一年就要及笄了,日後和少爺成了婚,很難出府。如今多去走走也好。」
他摸着他的鬍鬚,這次給我帶來的,是兩個泥咕咕,外觀是鳥狀,可以像哨子一樣吹響。
我愛不釋手,吹了一路,等到了軍營,有點口乾舌燥。
剛喝了兩口水,我就迫不及待讓管家陪我去找紅鬃馬。
它也長大了,皮毛更加油亮,泛着健康的光澤,它似乎還記得我,一看到我就把頭往我手心裏湊。
軍營見來了個女娃娃,都來逗我。
一個小哥哥拿着一把紅纓槍,在我面前耍起招式,一舉一動,瀟灑流暢。
我看癡了,那小哥哥就笑着摸摸我的頭,把紅纓槍送給了我。
我想了想,問管家伯伯:「我能把泥咕咕當作回禮給這位小哥哥嗎?」
「當然可以。」他笑得慈祥。
於是我把另一個新的泥咕咕給了小哥哥。
彼時我並不知道,這兩隻泥咕咕在日後成爲了我倆面臨絕境時,最後的生機。
回到家,我捧着紅纓槍的模樣被趙夫人碰見。
她面露不悅,但也沒有阻止我去玩,只讓我玩膩了就去讀書學禮。
可我一直沒有玩膩,甚至連晚飯都忘了喫。
趙逢生來找我,靜靜地站了好一會兒,我才發覺旁邊有人。
「少爺,軍營有人送了我一支紅纓槍!」我小跑着過去,拉過他的手,讓他觸摸這紅纓槍的箭頭和箭身。
趙逢生摸了一會兒,似乎並不感興趣,只是淡淡道:「去喫飯吧,排骨湯今天很好喝,再不去要涼了。」
看他興致不高,我也收起了分享的心情。
-6-
那日之後,我總去書房找兵書看。
以前先生讓我背的四書五經我總記不住,可兵書反倒看得樂不思蜀。
趙逢生察覺到書房的書被人動過後,來找到我,讓我還回去。
可我還沒看完:「能再等幾日嗎?我馬上就能背完了。」
「還回去!」他的語氣很生硬。
這是他第一次這麼和我說話,急躁甚至還有些不耐煩。
我被他吼住了。
我突然想到,他到底是少爺,而我只是個沖喜的丫頭,我的確不該動他的書。
日後他成了親,有了當家主母,我運氣好點會被抬爲姨娘,運氣差點就當個通房丫頭。
我不能和他頂嘴,我ṱŭ⁽不能搞壞我們的關係,我不能不爲自己以後打算。
這些道理是我在話本子上看的,話本子裏寫了,通房丫頭要有通房丫頭的本分,姨娘也要有姨娘的本分。
鼻尖酸酸的。
這是趙逢生第一次吼我,以後我及笄了,他也成人了,我倆身份懸殊,他吼我的次數會越來越多。
我把兵書交到他手上,又想到他看不見,於是直接把兵書擺好了才走。
可還沒轉身,就被趙逢生拉住了。
「我不過讓你還個書,怎麼又哭了呢?」他語氣裏多了無奈和不知所措。
真丟人啊,怎麼能讓他發覺自己在哭呢。
於是我擺擺手:「沒有……沒有哭。」
可哭腔藏都藏不住。
趙逢生嘆了口氣,他突然很認真地問我:「你願意和我成婚嗎?」
我一愣。
我自然是願意的,可我不想做妾,或者說做妾也可以,但是不能有別的女人。
這個想法很荒謬,男人三妻四妾多正常啊,更何況是將軍府的獨子。
可我就是不想,我一想到趙逢生要和別的女子說說笑笑,要和別的女子同牀共枕,我就難受,心口就疼。
可我只是個沖喜丫頭,我又有什麼資格要求他與我一生一世一人。
甚至我能和他站在一起,都屬於老天對趙逢生太不公平,給了他多災多病的身子。
於是,我甩開他的手,說道:「不想。」
趙逢生聽到這兩個字,表情一滯,僵在了原地。
他大抵也沒想到我不願意。
畢竟我一個卑賤的丫頭,怎麼會不願意嫁進將軍府呢。
我不敢再去看他,急匆匆地跑開了。
甚至沒有注意到,他眼角居然閃過一絲光,低聲喃喃:
「可我想娶你啊。」
-7-
這件事後,我和趙逢生沒再說過話。
一摞兵書被送到我跟前。
我有些驚詫地看向趙夫人。
她這次沒穿錦繡寬袍,反倒簡單利落:「逢生說你想學槍法。」
我瞪大了眼睛,趙夫人一向不喜歡我粗魯的模樣,沒想到居然願意讓我學槍法。
「我之前可是跟着丈夫征戰四方,一把紅纓槍耍得猶如蛟龍出世,殺得敵人片甲不留。」她第一次在我面前笑得這般肆意。
我眼裏冒着星星,眨巴眨巴,感覺趙夫人更偉岸了。
但是趙夫人只會用槍,兵法她讓我再去找個師傅。
見我茫然的目光,她朝趙逢生的書房努努嘴:
「這不是有個現成的趙逢生嗎,用兵之道瞭然於心,你去求求他,讓他教你。」
我啞然,想起前幾天的尷尬,還是選擇自己悟吧。
悟了幾天後,還真被我悟出點門道。
趙夫人看着我寫的心得,又看着我已經入門的槍法基本功,感慨了一聲:「原來你的天賦竟在此處。」
我感覺她在誇我,頗有些自得。
這麼一看自己也不算一無是處啊。
可還沒高興兩天,我的父母到了將軍府,說籌夠了贖我的銀子,要帶我回家。
-8-
這一別,已經是三年時光。
他們風塵僕僕,一路趕來捨不得喫住,到了京城滄桑了不少。
爹爹從懷裏小心翼翼地拿出包着的五十兩銀子,放到趙夫人面前。
「我們攢夠了錢,來接昭兒回家。您家公子的病我聽說已經好多了,也不用昭兒留在這兒了。」他說道,種了一輩子的地,腰有些佝僂,在趙夫人面前彎得更狠了。
「對對,我家昭兒馬上也到年紀了,留在將軍府也多有不便。」孃親也說道。
趙夫人請他們入座,可言語間卻有些爲難:「昭昭既然已經是我們府上的人,我自然會讓我家犬子迎娶她過門的……」
「我家昭兒不當妾!」我孃親急忙說道。
此話一出,屋子裏一片寂靜。
趙夫人被茶水嗆了一下,使勁兒咳嗽。
孃親意識到自己失態,趕忙道歉:「夫人,我失禮了。可我們自知身份低微,配不上將軍府,還請夫人諒解,讓昭兒跟我們回去,許個好人家,當個正妻,總好過被人隨意發賣了強。」
她越說越小聲,最後竟哭了出來。
這把趙夫人嚇到了,忙起身拿着帕子給她擦淚:「您這是說的哪裏話,我怎麼會讓昭昭當妾室呢?」
「通房丫頭就更不行了!」原本我爹還沉得住氣,聽了這話,也急得站起來。
趙夫人頓時哭笑不得,不知該從哪裏說起。
「林昭荑不會做通房丫頭,也不會做妾。」突然一道聲音從門外傳來。
趙逢生走進來,還微微喘着氣。
「逢生見過伯父、伯母。」他跪下,規矩地行了禮。
「我若娶林昭荑,她只會是我的正妻。」
擲地有聲,響在我的耳邊,在我腦海裏炸開了花。
我爹孃也頓在了原地。
趙夫人也跟着說道:「昭昭若要嫁進趙家,只會是明媒正娶的正妻。」
我爹這才反應過來,猶豫着開口:「可我們兩家天差地別……」
「有何不同,只要是人品好的便能結爲親家。我們將軍府雖看起來鐘鳴鼎食,但身上的衣服,桌上的飯菜,都是受百姓恩澤,何來天差地別之說。」趙夫人笑着道。
聽ŧùₕ到這話,我爹孃才放下心來。
「所以,林昭荑,你願意嫁於我爲妻嗎?」
他問我,和上次一樣認真。
爹孃看過來,趙夫人也看過來。
我聽着自己的心跳,撲通撲通地響。
怎麼會不願意呢,這麼好看的相公。
第一次見面,三年的春來秋往。
怎麼會不願意呢……
-9-
婚帖立下,在我及笄以後就成婚。
趙逢生在我耳邊輕輕說道:「這是我生病以來,最開心的一件事。」
我問他,若是這次我還拒絕,他會怎麼辦。
「備好銀子,送你出府。然後等你看完別的男子,若是遇到心上人,就準備好嫁妝,將軍府給你撐腰;若是沒有遇到,就再問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那要是還不願意呢?」
「那就繼續等,繼續準備好銀子和下一次詢問。」
我沒再說話,臉紅成一片。
趙逢生側過頭,又問道:「所以,你當初就是因爲怕我娶了你還要娶別人,纔不肯嫁給我嗎?」
我點點頭,有點不好意思:「你那麼好,我沒那麼好,我……我……」
說着說着,又有點想哭。
我怎麼這麼喜歡哭啊。
趙逢生捧起我的臉,像我捧着我娘做的甜餅:
「林昭荑,你很好,你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人,你比我好一萬倍。」
「沒有你,我還是一灘爛泥。我的存在只是你生活的點綴,而你的存在卻能把我拉出深淵。」「因爲你,我纔想去好好活着,真正地活着,我纔對活着有這麼大的期望。」
一個柔軟的脣落在我的嘴角。
我怔怔地看着他。
他眼上的絲帶劃過我的臉龐,他的手掌撫在我的腰間。
我閉上眼,手鉤住他的脖頸。
呼吸變得急促,可這個吻還是淺嘗輒止。
他離身,鼻尖都泛着紅。
「成婚,等成婚後,我再……」
他沒再說下去,可我卻聽懂了。
話本子還是看多了。
我捂着臉跑出去。
爹孃沒多逗留,寫下婚帖後就要回去。
我讓他們多留幾日,好好逛逛京城,他們卻不肯。
我明白其中苦心,無非是怕麻煩將軍府太多,被親家看輕。
趙逢生給我塞了一包銀子,讓我說是自己這些年存下來的錢。
爹孃看着滿當當的銀子,不肯收,非要我留着。
「昭兒,趙家是戶好人家,逢生這孩子我看着也規矩。」
「我們沒辦法給你太多,只能不給你添麻煩。那五十兩和這些錢,你留着,日後出了問題,至少還有個傍身錢。要是受了委屈就回來,家裏雖破,但避避風雨總歸是可以的。」
我又哭了,娘給我擦擦淚,爹也無奈地說我都要嫁人了,還這麼愛哭。
於是我憋住淚,不讓他們操心,直到馬車走遠了,才哭出聲來。
采薇陪着我站在城門口,貼心地遞過來手帕。
可沒一會兒,她也被我感染了,陪着我哭起來。
「昭娘,我父母走得早,我也想他們了……」
於是我倆邊走邊哭,惹來不少側目。
-10-
自從婚事定下,趙逢生就與我寸步不離,可偏偏他又不肯說自己是在跟着我。
他與我保持着三步遠的距離,剛剛好能聞到我身上香囊的味道,又不至於顯得自己不矜持。
當然這點小心思我並沒看出來,是采薇和我說的。
她每每看到我倆,臉上都洋溢着笑。
可久了,我有點煩了。
因爲趙逢生不肯讓我去學槍法和兵書了。
我問他爲何,他也閉口不提原因。
幾次下來,我終於有了脾氣。
他離我三步,我就躲他五步。
這下他聞不到我身上香囊的味道了,於是快步跟上,連柺杖都不用了。
趙逢生畢竟看不見路,我時不時回頭看。
果然,在我又一次回頭時,他絆倒了自己,我忙去扶,被他撞了個滿懷。
「我腳扭傷了。」他倚着我的手臂,有些可憐。
我趕緊把他扶到屋子裏。
「還生氣嗎?」他問我。
其實已經不氣了,可還是不想說話。
當發現對方的偏愛後,總會有些小性子。
更何況我知道,若是這次就這麼輕輕揭過了,他還是會阻止我學武。
趙逢生知道我的心意,輕輕嘆了口氣。
良久,他說道:「你有沒有想過,爲何我父親是將軍,母親也會武,可身子卻這麼差?」
我怔住,這些年習慣他病懨懨的樣子,竟沒想過這個問題。
趙逢生抬手,撫摸着自己眼上的絲帶,半晌,他說道:
「因爲皇帝,他不想將軍府有下一個大將軍。」
-11-
趙逢生四歲的時候身子開始變差。
兩年後,趙將軍打死了府裏的一個奴僕。
也是那時候,他才知道自己喫了整整兩年的毒藥,把身子徹底喫壞了。
父親顫抖着手,母親也淚流如注。
那天,兩個人到了皇宮徹夜未歸。
第二日回來,他們一言不發。
許久,母親說了一句話:「二哥變了。」
趙逢生知道母親口裏的二哥是誰。
那是天下最尊貴的皇帝,也是他們曾經的結拜兄弟。
可再好的情誼也敵不Ṫŭₜ過猜疑。
趙將軍立軍功無數,民間百姓、軍營士卒只知這個常勝將軍,而不知皇帝。
功高蓋主,讓將軍府成了皇帝的一塊心病。
一個趙將軍已經如此威勢,而趙逢生生來聰慧,是練武奇才,無論是入軍中,還是進官場,都只會讓趙家更加顯赫。
憂心忡忡下,他派了人潛入將軍府,給趙逢生下毒。
自那之後,趙逢生再也不碰任何兵器了。
而府上的下人也換了一撥,伺候趙逢生的人更是只剩下一個采薇。
原以爲這樣就平安了,沒想到十二歲,皇帝召見趙逢生入宮。
因爲京中流言四起,說皇帝能從不得寵的皇子繼位,都是趙將軍一筆筆軍功送他上去的。
皇帝送了趙逢生一匹駿馬,說他長得真像趙將軍。
趙逢生跪在地上,他抬頭,對上那雙幽深的眸子。
他苦笑,拖着虛弱的身子,未經請奏就翻身上馬。
駿馬還未馴服,性子烈得很,直接將他掀翻在地上。
趙逢生這是故意的。
他必須讓皇帝的怒氣消下去。
而方式就是折磨自己。
可代價也很沉重,趙逢生的眼睛瞎了。
皇帝終於不用再擔心將軍府出來下一個趙將軍了。
那天趙夫人衝進宮裏,她背起趙逢生,割下自己的衣角扔到了天上:
「自此,我與二哥割袍斷義,日後形同陌路,再無情誼。」
回到家裏,將軍府流言散去,皇帝再沒爲難。
-12-
「所以,我很擔心你,你若要嫁我,就成了將軍府的人,我怕你有了武藝後,皇帝再起疑,連累到你。」
他平淡地講完那段往事,然後說完最後一句話。
我哽咽地看着他,看着他垂下頭,看着他眼上的絲帶飄在空中。
我把眼淚忍住,我怕自己一哭,他會更傷心。
可我忍不住去抱他,把他抱在懷裏。
他的頭靠在我胳膊上,和我接觸的皮膚涼涼的。
他的心會和身子一樣涼嗎?
月色冷寂,我倆無言地坐了一夜。
後來我困得眯上眼,夢裏有人將我抱起,一股草藥香迴盪在周圍。
第二天,天色曉白,我發現自己在牀上。
而一邊的趙逢生已經備好了飯菜,招呼我來喫。
我扒拉了幾口,想到自己以後再也摸不了紅纓槍就食慾不振。
可我不能讓趙逢生爲我擔心。
這太自私了。
「我想通了,以後……」
「以後你就跟着我母親學槍法吧,學累了就來找我,我教你讀兵書。」趙逢生開口。
我愕然。
「你抱着我的胳膊說了一晚上的夢話,全是兵法名字。」他嘆口氣,有點受傷,「都沒我的名字。」
我悻悻然地給他夾了一塊肉表示抱歉,並心中暗下決心,以後說夢話儘量提到他。
趙逢生夾起碗裏的肉送到嘴裏,繼續道:
「所以我想了想,你若是真喜歡就去學吧,反正不讓人知道就是了。」
我看着趙逢生,他有些憔悴,想必是昨晚深思熟慮了一整晚,選擇了尊重我的想法。
心底有些觸動。
他太好了,哪哪兒都好。
我站起身,在他額間一吻。
他勾起嘴角:「快喫吧,母親還等着你學槍法呢。」
-13-
我跟着趙夫人學了半年的槍法。
她總說我有她以前的風采。
「我是家裏不受寵的庶女,孃親是戲子出身,父親喜歡了一陣冷落了她,爲了讓父親喜歡,我就跟着他學武藝。可他更不喜歡我了,他說男子學武可以上戰場,女子學了有何用。」
趙夫人嘆口氣,頗有些惆悵:「後來遇到了同樣不受寵的皇子,他和我許諾,若有一日他成了皇帝,定要女子也可從軍。可惜,他沒做到。」
我扎馬步扎得腿痠,可聽她講以前的事,就暫時忘了辛苦。
趙夫人收起神思,又板起臉:「說話的功夫,這動作怎麼變了形?」
她走過來,在我腿上又加了一塊重物。
「你呀,是練武的好苗子,可也要勤勉些,當年我女扮男裝上戰場,每日和逢生他爹一起練基本功,腿上加的東西可比你多多了……」
她絮絮叨叨地正說着,卻聽到門外一陣吵鬧。
管家匆匆忙忙地跑進來,慌亂不已。
趙夫人和我看過去,不知怎的,趙夫人像是有了預感,她努力把聲音放平,卻還是藏不住心裏的擔憂:「怎麼了,是不是將軍出事了?」
管家顫抖着手將前方捷報遞過來,他跪倒在地,臉上已經佈滿了淚水:
「邊關原本大獲全勝,卻遇敵軍垂死掙扎,發起突襲,將軍死守城池,終於擊退了最後一波敵軍,可將軍身受重傷,沒救回來……」
我的耳邊一陣轟鳴。
趙夫人一個踉蹌差點摔倒,我趕緊扶住她。
她的胸口迅速起伏,大口地喘着氣。
終於她流下一行清淚,攥着我的手止不住地顫抖。
「夫人,夫人……」
我一聲聲叫她,可她像是聽不見了,只是一味地朝前走去。
前面是將軍府的大門,再往前是城門,再向前走,是將軍以身殉國的邊關。
她想去找他。
可走了兩步,她恍然,將軍已經沒了。
她再也找不到他了……
趙夫人倒了下去,被我和另一個人同時扶住。
我低着頭,淚珠滴到他手背上。
趙逢生站在我面前,比第一次我見他時還要陰沉。
「扶我娘去休息吧。」
他說道。
平靜的語氣,如死水一樣。
-14-
大將軍的棺柩從城外抬到了府中。
京城百姓十里長街相送,嗚咽聲與抽泣聲不絕於耳。
喪事辦了七日。
趙夫人病得起不來牀,不是在夢中囈語趙將軍的名字,就是醒來止不住地嘔吐發燒。
於是喪事交給了趙逢生。
七天裏,趙逢生迎來送往,他看不見,就要我在一邊牽着他的手。
他的手冰冷得像化不開的雪,於是我只能再握得緊一點,把自己的溫度傳遞給他。
向來分成兩派、彼此看不慣對方的清流和權貴,都紛紛來到府上送別,就連趙將軍生前的政敵也跪在他棺柩前恭敬地送他最後一程。
他是朝堂上高風亮節的同僚,是百姓心中護國安民的戰神。
所有人都在哭,只有趙逢生,他不能哭。
現在的趙將軍還不是他可以跪拜的父親。
他必須撐着,撐到喪事結束。
「昭昭,陪着我。」
他對我說了一遍又一遍。
終於,這場喪事要結束了。
可在閉門謝客的最後半個時辰,一個不速之客到來。
沒有隨從,沒有冠冕,沒有錦繡華服。
這個人穿着最樸素的白衫,在門外站了七天。
直到最後半個時辰,他才進來。
他跪下來,給趙將軍燒了一盆又一盆紙錢。
我想問他是誰,卻被趙逢生攔住。
靈堂外又多了一道身影,是趙官家。
他跪在那個男人身旁,將三個陶娃娃遞到他眼前:
「草民叩見聖上,我家將軍死前緊緊抱着這三個陶娃娃不放手,非要人帶回京城和他一起下葬。他死前不斷呼喚着『二弟』『三妹』,可惜,我家將軍已經見不到他的二弟了。」
皇帝看着那三個陶娃娃,身體開始顫抖,大滴大滴的眼淚落下,砸到陶娃娃上。
陶娃娃上面刻着「趙佑」「趙霜柔」「陳定蒼」三個人的名字,上面還有一行蠅頭小楷,寫着「不離不棄,同生共死」。
皇帝再也忍不住,他撲到趙將軍的棺柩上,一聲聲喊着:「大哥,二弟錯了,二弟錯了……」
趙逢生別過臉,我抬起手,替他擦乾洇出眼角的淚。
-15-
次日一早,趙將軍下了葬。
趙ƭũₒ逢生終於能休息一會兒了,可他不想回房間。
於是我陪着他坐在書房階梯上。
我之前每次想家了,都在這裏偷偷哭。
趙逢生靠在我肩上。
「和我說會兒話吧。」
「說什麼?」
「隨便什麼都行。」
「我給你背會兒兵書可以嗎?」
「可以,都可以,只要是你的聲音就行,只有你的聲音能讓我安心。」
於是,我從《孫子兵法》第一篇開始背。
寒風一陣一陣的,趙逢生身子虛,我怕他凍着,於是我問:「咱們去屋子裏背好嗎?」
他沒答,只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我爹沒了。」
我把他抱得更緊了。
「昭昭,我爹沒了。」
他終於哭起來,這麼多天,他終於不用再故作堅強。
我拍着他的背,側過身子替他擋住風口。
哭吧,哭出來就好了。
第二日,趙逢生睡到了下午。
我請管家和采薇幫忙,清點了家裏的僕人丫鬟。
趙夫人病重,趙逢生如今正是脆弱的時候。
我也一夜之間明白自己不能再像之前一樣了。
我得幫他們管好家,不讓他們多費心。
這樣等趙夫人身子好了,將軍府還會是之前那個將軍府。
趙逢生醒來後,知道我在有模有樣地打理家業,淡淡道:「這不是你該乾的。」
我看他醒了,走上前,將一條自己親手做的絲帶戴在他眼上。
上面繡着「平安」二字,我現在只想他平平安安的。
「那什麼是我該乾的?」我拉過他的手,把他帶到桌前,「這上面擺着的賬目總要有人打理。」
「我來就好。」
「你都看不見了,怎麼打理?」
「我說可以就可以。」
他的聲音還有些啞,想必是昨晚哭得太久的原因。
「你要做的是學好槍法。」
我一愣,心中五味雜陳。
「你想做的也是學好槍法。」他繼續說道,「現在這世上唯一會趙家槍法的,只有你了。」
「可是……」
「沒有可是,家業我會打理。昭昭,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去做我想做的事嗎?
窗外飄起鵝毛大雪。
這是我到了京城後第一次下這麼大的雪。
我以前在家裏,很少看到下雪。
也很少去想自己要做什麼。
所以我現在想做什麼呢?
想麥穗拔高,收成大好。
想父母安康,不必再挨餓受凍。
想村裏風調雨順,沒有大災大難。
我想的太多,可都和我無關。
現在我想去做什麼?
我看向院外的紅纓槍,纓穗在大雪中成爲一抹鮮豔的紅色。
我想學槍法。
這是我的念頭,此時此刻,以後也是一樣。
-16-
趙夫人病了,所幸我已經把基本功練得很紮實,可以自己琢磨了。
宮裏來了人,說陛下派了太醫來爲趙逢生看眼。
可這些太醫無一例外都被趙逢生打發出去了。
「你都失明瞭,大將軍也走了,當初哭得那麼傷心,沒想到轉眼還想害你。」
我氣極,忍不住罵道。
可趙逢生搖搖頭:「他這次不是來害我的……過幾日就是你及笄了,我想去你家親自給伯父伯母告罪。」
因爲大將軍逝世,趙逢生要守孝三年,不得婚娶。
他覺得愧對當初的承諾。
我笑着止住他多餘的愧疚心:「前不久孃親就來了書信,說明白你的苦楚,還讓我體諒,等守孝期滿再行婚事。」
他這才放下心來。
及笄那日,府中沒有操辦。
趙逢生帶着我去城南的普生寺祈福。
卻發現沿街多了許多流民。
管家說,邊關蠻族再次進犯,那裏的百姓活不下去,只好輾轉來到京城,在皇城根腳下求一口飯喫,也求陛下出兵護佑邊關。
可朝中哪裏還有人可用。
我朝重文輕武,武官資質本就平平,趙將軍一死,更是青黃不接。
流民越聚越多,施粥的粥棚也有些供不應求。
我派家丁把銀兩分了,只求能多讓這些流民喫飽些。
我倆默默無言。
在寺廟中,趙逢生讓我在祈福的紅紙上寫下「一生順遂」,我想了想,改成了「邊關無恙,萬民安康」。
反正他也看不見。
我將紅紙供奉給佛祖,只求諸佛垂憐被戰事牽連的無辜百姓。
回到府裏,管家伯伯迎上來,看着像是等了很久。
他給我帶了一罈女兒紅,他說自己女兒出生時,他埋下兩壇酒,一罈及笄時喝,另一罈等她出嫁時喝。
可惜他沒能等到她出嫁。
我捧着那罈女兒紅,問爲何喝不到了。
管家笑笑,沒有答我,只是把一封信交給我。
那信是來自那位贈我紅纓槍的小哥哥,他如今到了邊關,升到了副將。
聽聞我及笄,把大漠的風景描摹下來贈我。
爲了賄賂管家轉贈到我手上,還送了他七十三兩銀子。
我拿着信,看着水墨描摹的風景畫。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在我眼前逐漸浮現。
若是有一日我也能帶着紅纓槍到邊關殺敵就好了。
這一身武藝困在京城,真是無用武之地。
那封信被我小心收好。
-17-
趙夫人的病越來越重。
她之前在戰場上殺敵留下了舊病根,這些年來又爲趙逢生擔憂駭懼,趙將軍的去世更是給了她沉重打擊。
病上加病,趙夫人醒來的日子越來越短。
以前總說趙逢生是病懨懨的,現在他身子好多了,可趙夫人又成了病懨懨的模樣。
她清醒的時候,總喜歡把我叫到牀前,說我喜慶,看着讓人歡喜,就像那初春的野草,生機盎然,讓她也有求生的希望。
我握着趙夫人的手,把初春的花都採摘到她牀頭。
我告訴她,等她病好了,我們倆就去城南的桃花林,不叫趙逢生,就我們倆。
我在那裏埋了兩壇桃花醉,我們把它挖出來,喝完了就互相切磋槍法。
趙夫人聽了哈哈大笑,然後她問我:「流民可有安置?」
原來她都知道。
她身在後院,仍在病中,卻依舊牽掛着邊關戰事,牽掛着那片她曾去過、曾護過的百姓。
我沒說話,我想撒謊騙她,讓她安心養病,可張不了嘴。
她不光是將軍府的夫人,是趙逢生的孃親,是我未來的婆母,更是當初拿着紅纓槍在戰場殺敵的將士。
她想知道,我瞞不住。
趙夫人嘆息,嘴角掛起苦笑。
「昭昭,我想看看你的紅纓槍練到何種地步了。」
於是我攙着她到後院。
她披着外衫立在那裏,就像是第一次教我拿槍。
四年的時間,我從磕磕絆絆的毫無章法,到現在能夠行雲流水地使出招式。
她溫柔地笑着。
在我,也在看曾經的她。
她問:「昭昭,你想上戰場嗎?」
我一愣,拿着紅纓槍的手,在輕顫。
次日,趙夫人撐着病重的身子進了宮。
回來時,她拿着聖旨,朝我招手。
聖旨上任命我爲將領,奔赴戰場。
朝中一片譁然,反對之聲大多是說女子上戰場,本朝從未有過先例。
皇帝聽了三天的怨聲鼎沸後,只淡淡道:「那就聲音最大的兩位愛卿上戰場吧,帶上你們家中的所有男子上戰場。」
於是抱怨聲消失了。
趙夫人聽到這個消息,笑了兩聲:「當初他還是皇子的時候,說要幫我以女子之身上戰場,沒做到。如今看來,也不是多難的事。」
說完,咳出了兩口血。
我抹抹眼淚,說道:「所以夫人要快點好起來,要看着我拿下敵人首級,凱旋而歸。」
趙夫人點點頭。
可她的身子還是越來越差,直到第三年的初冬,她吐了一盆血。
趙逢生一口一口地給她喂藥,可趙夫人喝不下了。
趙逢生哽咽着,仍舊堅持去熬藥,趙夫人吐一口,他就續上一口,直到她按照醫囑,勉強喝下了那碗藥。
他怕極了,像趙將軍過世時那樣,緊緊握着我的手。
晚上,一位不速之客到訪,他一身玄黃,匆匆趕來,身上還帶着寒氣。
也是那時我才知道,原來這個人一直都在府上有眼線。
他站在門外,一遍遍地叩門,可趙夫人不准我們打開。
趙逢生立在牀頭,他紅着眼,拳頭緊緊攥起。
敲門聲一遍遍傳入屋裏,扣動每個人的心絃。
「三妹,你讓我再看看你,好嗎?」
「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不該懷疑趙家,我不該給逢生下藥……」
「可你知道嗎,那天我政變逼宮,從前爲了父皇肝腦塗地的那些大臣紛紛倒戈,就連父皇曾視爲知己的心腹也在最後關頭拋棄了他。一切皆爲權力,一切都爲自己。」
「我怕啊,我真的怕啊,我每天閉上眼就是父皇對我最後的詛咒,詛咒我孤家寡人,衆叛親離……」
「三妹,我真的怕啊……」
聲音在風雪裏凝固,顫抖着猶如北風呼嘯。
趙夫人躺在牀上,一聲聲咳着。
半晌,她對着門外說:「你還記得嗎,你發燒那日,皇宮裏的御醫都被貴妃叫走,於是阿佑就揹着你,把你背出皇宮,我跪在菩薩像前,一遍遍祈求讓你平安。」
「你說你怕,可那時我們也怕,我們怕你沒了,怕三個陶娃娃少了一個。可誰又能想到,其中那個最愛笑的陶娃娃,後來再也沒對我們笑過,你說你怕,那我們呢,我們不怕嗎?」
「二哥,我最後叫你一次二哥,你走吧,我無法原諒你,只求你在我死後,善待逢生,善待趙家。」
趙夫人說完最後一句,屋外叩門聲停了。
一切歸於平靜,直到第二日,趙夫人逝去,皇帝在門外站了一夜,也沒敢見她最後一面。
她的喪事,也沒敢來參加。
一個陶娃娃不想見另一個陶娃娃,於是再也不會相見。
-18-
趙夫人走後,趙逢生一下子就垮了。
距離我奔赴前線的日子越來越近。
他讓我寬心,不必爲他煩惱。
可他卻爲我擔心極了。
他守在我身邊,無論我在做什麼,都要跟着。
直到我上戰場前一晚,他到我屋裏,一遍遍地交代着刀劍無眼,上了戰場一定要小心。
我逗他:「若是我回不來了怎麼辦?」
趙逢生眼圈一下子就紅了。
他別過臉:「那就再找個。」
我笑笑:「那我就化成厲鬼回來纏着你。」
沉默良久,趙逢生說道:「我不會再找別人,但你成了鬼要來纏着我,和你說的一樣。」
我一愣,心裏有些刺痛。
外面大雪紛飛,吹開窗子,飄進雪花。
我看着趙逢生,對他說:「我們成婚吧。」
以天地爲見證。
我想和趙逢生成婚。
我想成爲他的妻子,我想成爲他的親人,我想讓他有份掛念。
最重要的是,我愛他。
不等他回話,我已經拿來兩杯酒,把一杯放到他手上。
他握着酒杯,微微蕩起的酒水倒映出他的笑顏。
我們飲下交杯酒,在這一年的末冬,在大雪紛飛的十二月。
我將他推到在牀上,扒開他的外衫。
「昭昭……」他呢喃,帶着猶豫。
「你想嗎?」我問他。
他沉默。
隨即,他翻身而上,細密的吻落在我的額頭,落在我的鼻尖,落在我的脣瓣。
綿長而意猶未盡。
衣服被一件件扔到牀下。
屋外風聲簌簌。
牀上旖旎風光。
最後一刻,他喉結滾動,可身子卻頓住了。
「怎麼,是眼睛不便,看不準嗎?」我問。
這話卻像極了挑逗,又似輕蔑,引得趙逢生眉頭微皺。
他摘下絲帶,將它系在我眼上。
倏忽間,我眼前一片漆黑。
只剩下更加敏銳的觸感。
是一池春水濺起漣漪,盪開波瀾不斷。
趙逢生突然說道:「其實,我看得到。」
-19-
大漠風沙拂面。
這身鎧甲穿在身上,將我的身子包裹得嚴嚴實實。
我趕了半個月的路纔到邊關。
這半個月我都是在恍惚裏度過。
那句「其實,我看得到」在我腦子裏揮之不去。
趙逢生看得到,他居然看得到!
那年皇帝召他入宮,他從馬上摔下來。
爲了徹底打消皇帝疑慮,他就勢開始裝瞎。
而皇帝呢,派了御醫診治,自然也知道他在裝瞎,可皇帝沒有揭穿。
按了失明的名頭,趙逢生再也上不了戰場,也進不了官場。
如日中天的趙家、威名顯赫的趙家,就此再沒了接班人。
而那日,趙將軍死後,皇帝再次派御醫前來,其實就是找個理由讓趙逢生「復明」,讓自己的愧疚有所填補。
可趙逢生拒絕了,他到底不願意原諒皇帝。
也就是說,趙逢生從來就看得見。
從我到了將軍府,一些仗着他看不見而使出的小把戲,他都看得見。
那晚之後,我就恍惚了。
尷尬地恍惚了。
直到我到了邊關才回過神來。
反正也離開京城了,不尷尬不尷尬……
軍營裏,那個贈我紅纓槍的小哥哥正等着我,笑意盈盈。
他牽着一匹馬,等我走近,才發現正是我日思夜想的紅鬃馬。
「小馬小馬乖。」我摸着它的頭,親暱地湊近。
這馬聽到我的聲音,也不斷朝我靠來,迎接我的到來。
可除了這個小哥哥和紅鬃馬,別的將士都苦着臉。
那個小哥哥走上前來,將我帶進營帳。
「我叫程擇礪。」他說道,「那些人你別介意,畢竟我朝還沒有女子從軍的先例,他們見你來覺着是朝中實在拿不出人了,才讓你來。」
實際上,也確實是無人可用了。
我斂下心神,並未並未表露一點不滿。
身爲將領,自然要取信於士卒,若他們現在不信我,那就用自己的本事說話,打消他們的疑慮。
情緒沒有用。
「程兄,我初來乍到,日後軍營裏的事還需要你多幫助。」我拱手作揖。
他笑笑,從口袋裏拿出曾經的泥咕咕:「自然,看在這個泥咕咕的面子上,我也會與你相互扶持的。」
不多時,大將軍就來了。
他是趙將軍手下的副將,會打仗,卻不會排兵佈陣。
大將軍申城知道我與將軍府的關係,看到我來,他很是驚喜。
「趙家的槍法,如今是隻有你會用了。」
他看着我的紅纓槍,有些失神。
-20-
晚上,我在軍營中正看着沙盤中的行軍部署,卻聽到營帳外一陣異動。
我皺眉,立刻出了營帳,只看到遠處出現幾點火光。
然後飛箭襲來,火光順着飛箭射到營帳,蠶食着營帳外的布料而越燃越大。
我心中暗道不妙,立刻高聲喊道:「敵軍夜襲,大家快醒醒。」
營帳裏的人逐漸醒來,跑到外面拿起了武器。
又是一支飛箭朝我射來,我閃身躲過,拿起紅纓槍,循着夜色向前。
營帳已經亂成一團,程擇礪和申城也反應過來,開始安定秩序,讓將士們嚴陣以待。
一撥人馬跑來,雙方打成一團。
兵刃相接,吵鬧聲徹底響徹在夜裏,伴着火光成了這大漠的奇景。
而我早就摸到了敵軍處。
他們的注意力都在營帳,尤其是聚集在程擇礪和申城兩個主將身上,並未分神查看四周。
我握緊手裏的紅纓槍,伏在一旁的沙丘上。
敵軍的一大波人都去了營帳,如今打得如火如荼。
猶如低空盤旋的獵鷹,死死盯着自己的獵物,只等一個機會,將獵物擊斃。
而那個機會頃刻出現。
我迅速飛奔而去。
紅纓槍劃破長空,帶着更深露重的夜色寒氣,直直刺向敵軍首領。
血從他心口噴湧而出。
周圍的敵軍士卒未曾料到這個局面,竟一時愣在原地。
直到我將紅纓槍抽出來,他們的首領倒在地上後,才反應過來。
一羣沒了首領的小兵就是烏合之衆,只知道揮舞着兵器朝我打來。
但我的紅纓槍就如同一條長龍舞動在空中,將這幫人一個個打趴下。
最後我割下了敵軍首級,用布包住,帶回營帳。
「蠻族宵小,你們的首領已經死於我手。」
我大喊着,將那人的首級扔到地上,將火把舉起。
數道目光朝我看來,然後順着火把看到那個頭顱。
此舉無疑是大漲我軍士氣,而那些夜襲的敵軍看到自己首領都已經身亡,頓時慌了神。
這一仗我們打贏了。
-21-
這次夜襲反殺,讓我在軍中威望大漲。
我擒獲的敵軍首領,是北戎的副將。
他們這段時間接連取勝,這位副將想要獨佔功勞,就率領了一隊人馬來此,想要出其不意,一網打盡。
Ŧų⁷但沒想到昨天我剛好到任,他們沒見過我,自然以爲是個無名小卒。
反倒讓我抓住了機會。
我寫信回去,告訴了趙逢生自己立功的消息。
他回信:「內子神勇,誠武聖之裔,智勇兼資。家中安善,勿念。椿萱已詣,告以從戎之事,二老甚慰,謂汝爲門楣之榮,行伍之ťųₐ間,慎防敵寇,刀兵無目,務自珍攝。」
看着一連串的馬屁,我忍不住笑出聲來。
不過確實受用。
我把信件收好,放到了牀頭,想他的時候就拿出來看看。
隨着信件而來的還有幾張甜餅。
我正啃着,程擇礪走進來,被甜餅吸引,也想嚐嚐。
我猶豫了一下,有點捨不得。
程擇礪挑眉:「你這姑娘殺敵這麼勇猛,沒想到這般護食。罷了,你喫就是。」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轉移話題道:「你怎麼來了?」
「是大將軍讓我來的,他說你不光武功了得,還有智謀,想問問你接下來怎麼反攻。」他問。
我嘴裏的餅子還沒嚥下去,有些噎得慌,於是使勁兒往下嚥。
程擇礪忍俊不禁,給我倒了一杯茶水,遞到我嘴邊。
清空了餅子,我才道:「如今對面剛死了副將,正是怒意橫生的時候,況且他們佔着地勢之優,我們按兵不動即可。」
正如兵法所言「敵不動我不動」,我們現在是劣勢,並不適合貿然出擊。
唯有蟄伏,伺機而動。
我們坐得住,可敵軍坐不住了。
這是大漠,水源稀少。他們切斷了上游,導致現在下游斷流。
半個月的時間,我們沒有水源供給。
渴死的屍體不斷運出,甚至有人叛變逃往了敵營。
北戎來兵進犯,想要在我們缺水危機時趁虛而入。
但他們進來時,軍營已經空了。
-22-
我帶着部下攻佔了他們的駐紮地。
我們軍中沒有一個人渴死。
早在第一天,我就讓將士們脫下盔甲,在清晨利用大漠晝夜溫差大的特點收集凝聚的水滴。
而那些叛變的人也不過是我安排過去的內奸罷了。
替我打探他們進攻的消息,與我裏應外合直接拿下了敵人營帳。
而我們的原本營地,已經人去樓空。
如今局勢已經轉換,我們佔據着水源和地勢優勢。
而他們變成了缺水的一方。
只要拖着就可以了,拖到對方忍不下去。
又是半個月。
敵軍掛起了白旗,全部投降。
對方首領既不願意放下元帥的尊嚴叛國投誠,又不想看着自己部下活活渴死。
所以他自戕了,用死捍衛自己的驕傲,也爲部下留了一條生路。
這場戰役的捷報很快傳回了京城。
我們不費一兵一卒,用計大獲全勝。
皇帝很高興,對軍團大加犒賞。
北戎損失了好幾名大將,所以暫時不會再來進犯。
可他們不來打過來,我們可就要打過去了。
北戎攻佔的三座城池,可還沒吐出來呢。
-23-
半個月時間,我讓部下捉了幾千只沙漠毒蠍。
這些毒蠍子都身帶劇毒,被我讓人裝在了罐子裏,用投石機投到豐州城池的守城將士中。
隨着罐子破碎的聲音傳來,毒蠍子開始在那些將士身上亂爬。
慘叫聲響徹雲霄。
爲了驅趕爬到身上的毒蠍子,他們不得不脫下盔甲拍打。
可沒了盔甲就沒了防護。
我立刻下令放箭,無數箭支猶如密集的暴雨朝敵軍襲去。
對方傷亡慘重,士氣大落。
申城趁機撞開了城門,帶領部下攻入。
他智謀不足,卻勇猛異常,連殺十幾個敵人。
程擇礪也跟上,雙手握劍,兵刃飲血。
不多時,這座城池被我們順利攻下。
那晚,我們歡歌樂舞,好好慶祝了一番。
申城坐在首位,一杯接一杯地喝酒,醉眼朦朧中,他搖搖晃晃地起身來敬我酒:
「林姑娘,幸虧你來了。你可知趙將軍去世後我有多難受……看着城池一座一座地丟,我都想自縊謝罪,可又怕到了陰曹地府愧見趙將軍……」
他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然後打了個酒嗝,徹底醉倒在了桌上,嘴裏還喃喃着:「這下對得起趙將軍了……再把剩下的城池奪回來,我縱使死了,也對得起趙將軍了……」
程擇礪走上來扶起申城,朝我示意後,揹着他回房間。
我也有些喝多了。
我的酒量算不上好,在家時,趙逢生每逢初一十五就喜歡灌我酒。
他與我玩投壺,說自己失明,只能聽聲憑感覺去投,若是中了,就要我喝雙倍的酒。
我也是憨傻,竟覺得他失明是我佔便宜,於是忙不迭答應下來。
結果就是他是裝瞎的,但我是真菜的。
一晚上,我喝了整整一壺酒,而對方滴酒未沾。
他在我牀邊,趁我酩酊大醉,意識模糊,開始趁火打劫地盤問:
「昭昭,你最喜歡的人是誰啊?」
「我爹孃。」
「除了爹孃呢?」
「趙夫人。」
「還有呢?」
「管家伯伯和采薇姐姐。」
「……還有呢?」
「嗯……我家的大黃狗。」
趙逢生想拿水把我潑醒,問問是狗重要還是他重要。
但是他忍住了,咬着牙問:
「那趙逢生呢?你不喜歡他嗎?」
我醉醺醺地說道:
「不喜歡……」
他一怔,咬着脣,聲音有點抖:「爲什麼?」
「因爲他是我愛的人,不僅僅只是喜歡。」
他的聲音不抖了,俯下身,在我耳邊說道:
「昭昭,也是我愛的人。」
從那以後,他總會把我灌醉了問我:
「昭昭最愛的人是誰?」
等聽到他的名字了,再心滿意足地離開。
如今想起來,不免有些幼稚。
尤其是他,二十多歲的年紀了,還玩這些把戲。
想着想着,我又情不自禁地笑出聲來。
不知道趙逢生在幹什麼呢,會不會也在想我。
反正,我是在想他。
-24-
我看着月亮,獨自坐在城樓上。
一個身影走了過來,是程擇礪。
他把申城送回房間安置後,就回了宴席。
夜風清冷,他帶來兩壺燒酒給我暖身子。
我倆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
月色皎潔,在荒蕪的大漠顯得碩大高懸。
程擇礪突然說道:「林姑娘的槍法使得真好。」
我點頭:「趙夫人親傳。」
他轉過頭,猶豫了片刻,還是問道:「將軍府的趙管家,他身子可還好?」
我沒想到他會問到趙管家的事,但還是答道:「很好,身體健康。」
說完,我從口袋裏拿出泥咕咕:「管家伯伯送我的泥咕咕我還帶來了戰場呢。」
他看着泥咕咕半晌,有些失神,然後將他的也拿出來,在一片夜色中吹響。
悠揚的哨聲迴盪在這座剛打下來的城池裏,傳遞到每一個角落。
他停下,撫摸着手裏的泥咕咕:
「你知道嗎,趙管家的女兒趙穗清,是我的未婚妻。」
我愣住,隨即瞪大了雙眼。
「怎麼……」
「從未聽他提過是嗎?」他自嘲地笑笑,「因爲他也不知道。」
「我倆是私定終身。」
當年趙穗清跟着趙將軍習武,練得了一身的好槍法。
可是朝中不準女子從軍,她就打扮成男子模樣,偷偷跟着趙將軍上了戰場。
由於是女兒身,趙將軍給她單獨開了一間營帳。
可這被軍中將士不滿,覺得不公平。
尤其是程擇礪,他出身貧寒,立下的軍功都被勳貴子弟搶去,早就不滿這些特權。
尤其這次,同級竟連同喫同住的表面功夫都懶得做了。
他帶着兄弟們抗議。
趙穗清知道了,拿着紅纓槍,站在營帳門口,高傲地揚起下巴。
只要能打敗她,就可以和她換這間營帳。
那天下午,幾十個人上前挑戰,都紛紛落敗。
程擇礪也不例外。
他被打倒在地上,甚至吐出了兩口鮮血。
趙穗清走過來,將他扶起來,蔑視的目光掃了周圍一圈後,就回到了營帳。
我聽到這裏,忍不住打趣道:「於是程小公子就芳心暗許了?」
程擇礪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這麼高強的武藝,誰會不心動啊?」
那天晚上,程擇礪被打趴下後,就輾轉反側睡不着。
第二日,他明白自己淪陷了。
可對方是男子啊,他又羞又惱,都怪對方長得太女孩子氣,眉清目秀的。
要是絡腮鬍子滿臉橫肉,就和申城副將一樣,他哪裏還會心動。
不過趙穗清會喜歡男子嗎?
程擇礪扇了自己一巴掌。
人家長什麼樣子就是什麼樣子,是自己心思不正。
人家喜歡男子也不一定喜歡自己。
人家是來行軍作戰的,怎麼自己這麼自作多情,亂想別的東西。
於是又是捶胸頓足一番。
最後他決定躲着點趙穗清。
「可是躲不過?」我又沒忍住打趣道。
程擇礪抿着嘴點點頭。
一次意外,趙穗清的裹胸布在作戰時掉落,剛好被程擇礪看到。
那一刻,大漠裏的沙子都是甜的。
他替趙穗清遮掩,他給趙穗清跑腿,他黏着趙穗清打仗。
他與趙穗清私定終身。
可再然後,就是一次敵軍圍剿中,他沒及時趕到。
趙穗清沒了。
我沉默良久,看着程擇礪一口一口地灌自己酒。
「我一直在想,要是當初我去領着那支隊伍,會不會就是我死,然後讓趙穗清在這兒喝悶酒。」
我不知道怎麼安慰他。
趙逢生每次給我寄出的書信,無論內容是什麼,最後一句一定是「刀兵無目,務自珍攝」。
總有人在戰亂中死去。
不知道何時這悲痛就輪到自己。
程擇礪繼續說道:「我不敢去見她的父親,因爲不知道說什麼。」
「你小時候來軍營,我一眼就認出了他,他和穗清長得太像了,我很高興,又不知道怎麼搭話,於是只好藉着逗你去找他聊天,又藉着你的及笄把自己這些年所得的錢財換一種方式給他,也算彌補自己沒照顧好穗清的愧疚。」
他又喝了一壺酒,說是給我拿來暖身子,卻都被他用來消愁。
眼看他已經有些醉了,我讓他回去好好睡一覺。
他笑:「是要好好睡一覺,等明日醒來,就沒那麼難受了。」
是啊,等明天天邊泛起魚肚白,就又是新的一天。
斯人已逝,可活着的人還要繼續走。
去討伐蠻族,將失去的城池奪回來,爲曾經一起奮戰過的將士們報仇雪恨。
爲了趙將軍,爲了趙穗清,也爲了這江山百姓。
-25-
修整了一段時間後,我們準備攻佔下一座城池。
如今還剩邕都和綿州,其中邕都兵強馬壯,由北戎的常勝將軍駐守,而綿州則勢力單薄,更好拿下,並且距離豐州更近。
申城想要先攻佔綿州,再對邕都徐徐圖之。
可我並不認同。
自我們攻下豐州後,北戎就已經派遣兵馬往邊疆趕來,若是先去打綿州,只怕花費的時間已經足夠他們增派援手到邕都,到時候再去打邕都會更難。
況且打仗要的就是出其不意,北戎也覺得我們會先易後難、先近後遠,攻打綿州,想必他們已經做好準備,甚至會從邕都調兵到綿州守城。
「你的意思是,先繞路攻打邕都?」程擇礪問。
我搖搖頭:「我們正面較量,只怕是打不過的。」
不打綿州,也不打邕都,二人有些不解。
我笑笑,手指伸向一條沙路。
我的真正目標,是那些增派的援兵。
「我們兵分兩路,主力人馬前去截獲援兵,之後僞裝身份進入邕都,而小隊人馬則前去攻打邕都,吸引注意。到時候裏應外合,將邕都拿下。」
此計優勢在於援兵日夜兼程趕來,本就疲乏,又對這裏地形不熟,伏擊取勝可行性大。但正面攻打的人馬則比較危險,要拖到大隊人馬打敗援兵。
申城和程擇礪明白我的用意後,連聲稱妙。
「那我去帶領小隊人馬攻打邕都,你和程副將去伏擊。」申城當即決定自己攬下這份危險。
「還是我去吧。」程擇礪皺眉道,「將軍對地形更熟悉,對伏擊更有利。」
看着他倆爭執,我直接拍板道:「我去正面攻打,你倆去伏擊援兵。申將軍作戰勇猛,對地勢也熟悉,而程副將與申將軍配合多年更有默契。正面攻打要用計謀兵法,我心中已經有了主意,交給我就好。」
此話一出,二人還是有些猶豫。
他們相信我的能力,卻不敢讓我去涉險。
「你畢竟是女子,還這麼年輕,正面攻打要不斷拖着,你能承受住嗎……」申城到底還是說道。
「將軍,行軍作戰可不分男女,我雖體力不如男子,但論起智謀和武藝,哪一樣比你們差?」我面露不悅,「至於承受能力——那晚宴飲,你倆哭成淚人了,我都沒流一滴眼淚呢。」
兩人尷尬地咳嗽。
於是就此定下了計劃。
我讓他們在那些援兵必經之路挖了不少沙坑,又鋪上薄木板掩蓋。除此之外,還做了特製的寬底木撬,可以順沙丘斜坡滑行突襲。
而我則帶領另一隊人馬趕赴邕都。
此戰,只可勝,不能敗。
-26-
抵達邕都後,我讓士兵在馬匹的尾巴上都繫上了樹枝,在夜晚時舉着火把繞着邕都飛馳。
一圈圈下來,樹枝帶動沙塵,一片混沌中成就了「大軍壓境」的假象。
敵人見狀,更加不敢輕易出動,只是守在城中。
就這樣過了半個月,對方將領終於意識到不對勁。
他們朝城下放箭,射中馬匹,才知中計。
而這半個月的時間足以。
我一直在等,等上天眷顧,站在我這一邊。
如今,我等到了。
根據天象,三日後風暴來襲,那就是最好的機會。
同時,程擇礪和申城也已經順利藉助陷阱和木撬伏擊援兵成功,混進了邕都城中。
只等裏應外合,一舉拿下邕都。
三日後,我看向邕都,那裏的城防固若金湯。
但沒有關係,我身後的將士正蓄勢待發,將這看似堅不可摧的城防撕開一道口子。
「將士們,我們生在大周朝,自當爲大周朝效犬馬之勞。參軍數載,如今立功的機會就在眼前!」
我俯視着面前的五百死士,將瓷碗中的酒一飲而盡,然後摔在地上。
隨着碗碎裂的聲音,五百死士也發出了震天的吼聲。
我們揹負繩鉤潛伏到城下,等待着沙塵暴來臨。
正所謂大風好借力,助我上青雲。
藉助風力,我們將鉤鎖拋到了城垛上。
廝殺一觸即發,鮮血在眼前迸濺。
我們佔盡天時地利,更有先發制人的優勢,邕都的城防很快被破開。
可是千算萬算,我算漏了一點。
這場沙塵暴實在是太大了。
-27-
黃沙撲在臉上,隨之而來的還有溫熱的液體。
守城的將士已經被殺得差不多了,我用手背拭去粘在臉上的血液。
遠處的一團朦朧中,我看到申城將軍舉起大刀砍向敵軍首領。
手起刀落,一個頭顱滾到了城牆下。
至此,邕都被徹底攻下。
又是一陣風沙湧入我的鼻腔,引得我劇烈咳嗽。
咳着咳着,腰間突然一鬆。
固定我的鎖釦竟脫落了。
我心下一緊,急忙想要重新扣住,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又是一陣狂風,把我整個人都捲了起來。
在一陣混亂中,我被飛石砸中了腦袋,眩暈感即刻襲來,一陣天昏地暗中,我終於失去了意識。
疼,身子的每一處都像要散架一般的疼。
我睜開眼,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身上的沙子隨着我的動作不斷掉落。
四周都是沙漠,讓我辨不清方向和位置,只看到太陽高掛,將一切照得炎熱沸騰。
我喘息着讓自己鎮定下來。
這裏沒有水源也沒有食物,我不能輕舉妄動自己去尋找出路,否則如果耗費完體力還找不到程擇礪他們,那就是死路一條。
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躺下來,儘量節約體力,等別人找過來。
這是真的把命交給了老天爺。
我不知道時間,只能憑藉太陽昇落來判斷過了多久。
飢餓和口渴不斷折磨着每一根神經,在漫長的等待中,時間快慢也沒什麼區別了。
睏意攀升,我掐着自己的肉,拼命保持清醒。
可眼皮還是越來越重。
直到閉上眼的最後一刻。
我看到了趙逢生。
-28-
趙逢生跪在佛像面前,一遍遍祈求上蒼諸佛:
「保佑林昭荑平安歸來。」
這話在他口中一次次重複,最後他重重叩拜,把所有的期盼擔憂化作虛無縹緲的信仰。
我走過去,蹲在他身邊:「菩薩可能保佑不了我了。」
他沒理我。
他聽不見,他看不到。
於是我更大聲一點:「逢生,菩薩可能保佑不了我了!」
這次他有了反應。
他像是感知到了什麼,身子開始發抖,然後祈求的聲音越來越大,叩拜的動作也越來越急,直到額頭滲出了鮮血也不肯停下。
「別拜了,你不是曾經說你不信神佛嗎?」我戳戳他的頭,「頭都磕破了,別拜了,我回不去了。」
可趙逢生感覺不到。
我抿着脣,看着他。
很久沒哭過了,我鼻尖酸得不行。
爹孃說的沒錯,我真是從小就愛哭。到了戰場上倒是沒哭過了,現在居然又控制不住了。
但是想哭就哭吧,又沒人。
趙逢生也看不到我。
我的淚越流越多,最後直接把頭埋進了胳膊裏。
我大概是快死了吧。
死就死吧,上了戰場就是一隻腳邁進了地府裏。
如果能死在幻覺裏,沒有痛苦也挺好的。
再多看幾眼趙逢生吧,以後就看不到了。
我抬起頭,淚眼朦朧中,他叩拜的動作突然停住了。
趙逢生朝我轉過頭,他朝我走過來。
我一愣。
只看他朝我走近,俯下身,把我眼角的眼淚擦乾:
「我在家等你。」
他把手伸到我面前。
在他的手心裏,是一隻泥咕咕。
一個能吹響的泥咕咕。
-29-
我猛地睜開眼。
心臟在急速跳動,我的眼角還殘留着淚痕。
我坐起來,手裏的泥咕咕在月光下泛起白光。
剛剛是幻覺,可這泥咕咕卻真實地到了我手裏。
我哽咽着,握緊這個泥咕咕。
尖利的哨子聲在沙漠中吹響,不斷向外傳揚。
承載着我的希望飄向遠方。
我一遍遍地吹響這個泥咕咕,一次次祈禱這個聲音能夠爲我帶來最後一絲生機。
趙逢生,他還在家等我。
我不能死。
他,還在家等我。
還有我的爹孃,他們做好了甜餅,等我去喫;彩薇姐姐還要給我編新娘子的髮型;管家伯伯還買了新的小玩意兒等我回京。
他們都在家等我。
哨子的聲音越來越弱,可我還是堅持着。
直到筋疲力盡。
在倒下的最後一刻。
我聽到了泥咕咕吹響的聲音。
來自不遠處,程擇礪騎着馬,不斷地吹着泥咕咕,而申城大喊着我的名字。
他們看到了我。
在生命即將耗盡的時候,滿天神佛聽到了趙逢生的祈禱。
我得救了。
-30-
我醒來時,已經是五天後。
程擇礪和申城看到我睜眼能喫飯了,纔算放下心來。
尤其是程擇礪,曾經他沒救下趙穗清,若是這次又沒救下他的戰友,只怕餘生的自責會更加濃厚。
「我這不是還活着嗎?」看着他倆緊張的模樣,我虛弱地笑笑,「如今豐州和邕都都已經攻下,只剩綿州了。」
綿州兵力薄弱,攻打猶如探囊取物,只是時間問題。
二人看我還有心思去考慮戰局,也稍稍放下心來。
申城道:「這不需要你來耗費心神了,你這段時間就好好養病,硬攻是我的強項,不出一個月,我定拿下綿州。」
我點點頭。
正如申城所言,他只用了一個月不到,就把綿州攻下。
三座被北戎侵吞的城池已經全部收復。
北戎王不得已派出使臣議和,我們與北戎的戰事總算告一段落,不日就可回京。
啓程前的一晚,我擦拭着自己的紅纓槍,看着這大漠風光,竟一時有些恍惚。
我到這戰場,竟已經兩年有餘。
從十歲成爲將軍府的沖喜丫頭,到如今獨當一面的副將,這其中的時光遊走竟如同白駒過隙,不過一瞬,就到了今天。
我笑,看着圍着篝火痛飲的將士,突然覺得一切都是冥冥中註定。
「來一起喝酒啊,等回了京,可就喝不了這邊關混着沙子的酒了!」申城在一邊喊我。
我放下紅纓槍,小跑過去,接過那碗濁酒,一飲而盡。
粗糲的沙子在脣齒之間摩擦,帶着濃厚的酒香。
明日,就能回家了。
終於,能回家了。
-31-
京城裏人聲鼎沸,我騎着高頭大馬,穿着鎧甲從長街走過。
志得意滿,可謂一日看盡長安花。
「瞧瞧,那是咱們大周朝的女將軍,聽聞這次收復失地,她的功勞最大了!」
褒揚與讚賞,崇敬與感嘆,不斷朝我湧來。
隨之而來的還有百姓接連朝我拋來的花束。
這是對勝利者的歌頌,也是對護國安民者最高的獎賞。
皇帝派了宮中內侍接我們入宮。
他坐在椅子上批註着奏章,看到我們前來,趕忙起身,免了我們的跪拜:
「衆愛卿在外作戰,護大周安然無恙,實乃功臣,想要什麼獎賞,儘管跟朕提,朕會全力滿足。」
兩年未見,皇帝的眼角竟生出了細紋,還真是時光荏苒。來的路上,我聽人說,這兩年我們抵抗北戎,爲國內爭取了安定的環境。
皇帝大興改革,開放科舉廣納人才,清丈土地打擊隱田。
不光將自身權力大大收攏,還充盈了國庫,讓中央經濟更加豐厚。
其實早在他登基時,就有改革的意向,只是世家大族勢力雄厚,貿然改革觸動他們的利益,只會引起反撲,他只能不斷削弱他們的根基。
後來好不容易有了機會,又遇到北戎來犯,邊關不穩,國內局勢更不能輕舉妄動。
只有這兩年,邊疆安穩,世家大族也是日薄西山,他才終於可以大展宏圖。
沒了內憂外患,心態也逐漸平和了,讓他曾經的不苟言笑與令人生畏的神態,添上了幾分和煦。
我們三人互相看看,都等着對方先開口。
終於還是資歷最深的申城先說話了:「陛下啊,我是個粗人,也沒啥大理想,我手下的兄弟也是粗人,我們就想要銀子。」
「我聽說現在國庫有錢了,這軍費能不能多撥點款啊,讓我手下的兄弟們也喫點好的,要是能頓頓紅燒肉就更好了……」
皇帝爽朗的笑意迴盪在乾清宮:「申將軍想要銀子,朕當然答應,不光銀子,金子都行。」
「金子啊!」申城的眼裏放出光來,「金子當然更行了!」
皇帝大手一揮:「那就賞申將軍黃金百兩,並提高軍餉,雖不能讓軍中將士頓頓紅燒肉,但滿足參軍年限後回鄉置辦田產房屋還是夠的。」
申城頓時跪下來,大呼皇帝聖明。
皇帝看向程擇礪:「你呢,程副將?」
程擇礪猶豫了一下,說道:「陛下,臣有一未婚妻,她也曾參軍,可惜誤入敵方陷阱喪命。因爲是女子之身,不得已只能扮作男子,也因此無法在軍書上記載真名。」
「所以臣斗膽以自己軍功爲她求個恩典,一是載入軍書其真名,二是她在戰場上所立戰績不因她是女子而掩蓋。」
皇帝眯起眼:「朕記得在林副將參軍之前,女扮男裝參軍乃是欺君之罪吧。」
程擇礪跪了下來,急忙說道:「臣知道當時還不準女子參軍,所以此舉乃是欺君。但她上戰場,本就是爲國爲民,並無不軌之心。臣知陛下乃是寬厚之人,萬望賜恩於她。」
「她叫什麼名字?」
「……」程擇礪沒有說話,只是低着頭。
「朕不是要降罪於她,而是如你所言將她的名字記在軍書上。你總得告訴朕,她是誰吧。」皇帝扶起程擇礪,無奈道。
程擇礪大喜過望,忙答:「趙穗清,麥穗的穗,清明的清。乃是趙將軍府上管家之女。」
聽到「趙將軍」三個字,皇帝一頓,有些晃神,但很快又恢復如常:「好,朕應你。」
看着申城和程擇礪欣喜的模樣,我也爲他們高興。
可輪到我說自己的心願了,我只是搖搖頭:「臣並無心願。」
申城有些錯愕,本想勸我好好想想,這邀功的機會可不多見,卻被程擇礪攔住。
他聽過趙家和皇帝的恩怨,所以明白我爲何不提要求。
趙夫人死時都沒有原諒皇帝,我若是向皇帝請願,就是對不起趙夫人這些年所受的煎熬,也對不起趙逢生對皇帝的恨意。
他寧肯繼續「失明」,也不願接受皇帝的悔意萌生後的討好,我自然也不能。
此舉更是讓皇帝明白,我這軍功不是爲他這個大周皇帝而爭,而是爲了趙將軍守護的大周朝、爲趙夫人掛念的黎民百姓而爭。
至於他的賞賜,我不在乎。
皇帝的嘴脣動了動,目光逐漸暗淡下去,卻還是撐起笑意:「林副將既然沒有心願,朕也不會強求。」
他轉身,將一道空白聖旨交給我:「只是現在沒有,未嘗代表以後也沒有。朕賜你的心願永不作廢,大周朝千秋萬代,這心願能兌現的時間就永無截止。」
我愣了一下,還是接了過去。
皇帝既然退了一步,我自然不能再拂了他的面子。
-32-
從皇宮出來,陽光暖意沁人。
申城約我們去喝酒,我倆一個支支吾吾地拒絕,一個顧左右而言它地跑開。
他頓時掃興極了:「是是是,你倆都有事兒要辦,就我一個大老粗閒得慌。罷了,我去酒樓喫那醬豬肘子去了,幾年沒喫過了,可想死我了。」
程擇礪和我一道回了將軍府,他這次上門是以女婿的名義去見趙管家, 給他講講那些年趙穗清在戰場的颯爽英姿。
而我則匆匆去了後院。
那裏有一直在等我的人, 也有我一直在思念的人。
陽春三月,柳枝搖曳。
趙逢生身着月白錦袍,正捧着一本書看得出神。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我咬着脣, 兩年來的思念再也忍不住。
「趙逢生。」
我叫他,這三個字曾多少次在我筆下無意識地寫出,這個人又多少次入了我的夢,攪我心中安寧。
那人聽到聲響,轉身看向我與程擇礪。
他將繡着「平安」二字的眼帶取下,琥珀色的眼瞳微微顫動,手裏的書也掉落下去。
「林昭荑。」
我走近他, 迫不及待地想衝進他懷裏,卻被他一把推開。
趙逢生指着程擇礪:「將軍出征兩年, 還真給我帶回個野男子啊!」
我噎住,目光瞟向一旁掉落的書,只見第一頁上面寫着:
「將軍從戰場上帶回一個人,要我騰出正室的位置……」
不是, 我說趙公子,你這都看得啥書啊……
-33-
趙逢生紅了眼圈, 目光在我和程擇礪身上來回流轉。
程擇礪見他誤會, 急忙想要解釋, 卻被我阻止。
「你先去辦你的事。」我朝他擺擺手,示意他離開。
轉頭, 我看着趙逢生,心裏起了捉弄的意思。
「唉, 行軍作戰難免孤苦, 我就……」我故作哀痛, 一臉愧疚地上去握住他的手, 「夫君, 你可願……可願委屈一下,讓這位哥哥進了門, 做我外室?」
趙逢生咂舌, 把手抽出來,曾經的冷靜自持也不見了, 處變不驚也不見了,只是不敢置信地看着我, 琥珀色的眼瞳裏盈滿了委屈與難受。
「你若不願,我怕是隻能休夫了……」
「不可!」趙逢生脫口而出,他攥着矇眼的絲帶,力道大得要將它捏碎。
看着他進退兩難的模樣, 我終於收起了玩心。
哼, 也算報復回去他當初騙我失明瞭。
我鑽進他懷裏,雙手鉤住他的脖頸,在他耳邊輕吟:「騙你的,在戰場上,我只念着你。」
耳鬢廝磨,情誼漸升。
他終於鬆了口氣。
待到明白程擇礪的身份,又爲自己剛纔的莽撞不好意思起來。
我在他嘴角輕啄:「那要不, 你現在去道個歉?」
趙逢生搖頭:「不急,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什麼事啊?」我疑惑。
他將我打橫抱起,慢慢走回屋中:
「侍奉將軍。」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