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擇手段

強迫陸衡的第三年,我查出了癌症。
手術需要家屬簽字,但我沒有家屬,只剩陸衡。
撥通他的電話,一聲冷笑傳出:
「湯遲語,你最好死在外面。」
我也笑了一聲,輕言細語道:
「行啊,到時候你可千萬別來找我。」

-1-
手機不小心開了免提。
半分鐘不到的對話,整個診室都聽到了。
我朝醫生抱歉地笑了笑,起身離開。
助理跟在身側,小心翼翼地開口:
「湯總,剛纔您手機裏傳出的聲音……好像不是陸先生。」
停在一個垃圾桶旁邊,我抽走他手中的診斷報告,扔了進去,淡聲回應:
「我知道。」
陸衡是個有教養的人,說不出那麼歹毒的話。
他頂多會皺着眉,無可奈何地指責:
「湯遲語,別鬧了。」
想到這裏,我莫名笑了一下。
陸衡肯定以爲這次又是我戲弄他的新手段。
因爲實在太巧了,他前腳去探望感冒發燒的湯嘉年,我後腳就告訴他自己得了癌症。
他覺得我手段卑劣、無理取鬧,所以才默許湯嘉年替他答話。
當然,我也知道他就在旁邊聽着。
所以我還是得說,到了那天千萬別來找我。
掛斷電話前,我還多說了一句:
「彆着急,最多三個月,我就把他還給你。」
專程說給湯嘉年聽的。
算是給他一點盼頭吧,畢竟是我親弟弟。
走出醫院,突然感到肩頭一沉。
偏頭一看,發現身上多了件外套。
外面風挺大的,白陽胸前的領帶都被吹得飛了起來。
視線上移,掃過那張五官周正的臉,依舊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模樣。
我聽公司裏的小姑娘們聊過,她們說白陽是個高富帥,家裏也是開公司的,搞不明白他爲什麼會來別的公司當助理。
「白陽,你跟在我身邊多久了?」
「還差一個月三年。」
三年,我不由地笑了一下。
我當時只當他是富二代出來體驗生活。
真沒想到能堅持這麼久。
脫下外套重新披回他身上,邊走邊說:
「接下來什麼打算?」
等了幾秒沒聽見回答,我開玩笑道:
「還想去別的公司嗎?我可以給你寫推薦信。」
後背覆上暖意,外套又回到了我身上。
「我不走。」
我側目看他一眼,腳下沒停:
「不走留着幹嘛?想給我收屍?」
「湯總,我知道國外……」
「你叫我什麼?」我回過頭,神色淡漠地看着他。
白陽和我對視兩秒,垂下眼睫,畢恭畢敬地吐出兩個字:
「湯總。」
我笑着點頭,拍了拍他肩膀:
「既然叫我一聲湯總,那咱們就只談工作上的事,成嗎?」
白陽那雙又黑又亮的眼睛裏堆滿了欲言又止。
但他終究還是什麼都沒說,低下頭,悶悶地應了一聲:
「好。」

-2-
陸衡這一探病就探了三天。
第四天下班回家,依舊是一片冷清。
我拿出手機編輯了一條消息:
【兩小時內我要見到你,否則會我直接去找湯嘉年。】
點擊發送後,將手機丟在一旁,起身去酒櫃拿了幾瓶酒。
陸衡最討厭我用命令式的口吻和他說話,也最恨我拿湯嘉年威脅他。
沒辦法,好話軟話我又不是沒說過,可是一點用都沒有。
那就只能撕破臉了。
爲達目的不擇手段,這是陸衡對我的評價。
他看人蠻準。
我的確是這樣的人。
第一次見陸衡,是在醫院。
我去看望癱瘓在牀的我爸,我繼母指着鼻子罵我白眼狼,還想往我臉上潑開水。
但有人替我擋下了。
本來是陪湯嘉年來探病的陸衡,撞見這一幕後,眼疾手快地將我拽向身後,自己背過身擋住了滾燙的開水。
那會兒還是夏天,陸衡的後頸往下一片全紅了。
湯嘉年看我的眼神頓時噴火,而陸衡還在幫我打圓場。
談吐不疾不徐,舉手投足間盡顯氣度和修養。
黑洞洞的枯井混久了,乍一看見這般朗月清風的人,確實有些心癢。
後來一調查,發現湯嘉年也看上了他,那我更得搶過來。
但陸衡告訴我,他更喜歡小年這類型的。
小年。
我咂摸這兩個字,轉頭把湯嘉年的信用卡停了。
那時我爸的公司已經被我搞破了產。
湯嘉年從小受盡寵愛,讀個研都要花錢僱人幫他寫論文,這樣的廢物斷了經濟來源根本活不下去。
意料之中,湯嘉年和陸衡提了分手。
但意料之外,陸衡告訴湯嘉年,他可以養他,他是化學博士,可以賣專利養他。
於是兩人又和好了,湯嘉年在我面前耀武揚威好一陣。
但沒關係啊,湯嘉年的媽還靠我養着呢。
我給了他兩個選擇,要麼出國老實唸書,要麼……我把他媽送進精神病院。
湯嘉年選擇了前者,並且獅子大張口地要了一大筆「學費」。
我給了,就當封口費吧。
陸衡被分手後還是很難受的,我在酒吧裏撿到他,然後帶他去開了房。
他大抵真的很傷心,抱着我喊小年。
我扇了他一巴掌,踩着他要害處逼他一遍遍喊我名字。
等他徹底清醒,我把他騎了。
陸衡很聰明,沒過多久便明白過來湯嘉年是被我逼走的。
彼時是我囚禁他的第一天,陸衡氣得直接掙斷束縛帶,將滿腔恨意全部發泄在我身上。
不開玩笑,那次結束後我在牀上躺了兩天。
陸衡是根難啃的骨頭,但他敗就敗在他還有點良心。
礙於我給他的研究項目投錢、給他的實驗室換設備、給他生病的爸媽請最好的專家,他最終還是妥協和我同居了。
同居後陸衡對我的態度一直不冷不熱,無所謂,管它冷熱,到牀上後統統都變熱了。
陸衡的人和陸衡的心,我至少得到了一樣。
一個月前,湯嘉年回國,陸衡知道了,但他沒去。
那一刻,我竟然產生了一種或許能強迫他一輩子的錯覺。
但幾天前湯嘉年感冒,陸衡知道後還是馬不停蹄地趕過去了。
看吧。
真心喜歡過的到底是不一樣。

-3-
回憶戛然而止。
正想再開一瓶酒,門口密碼鎖傳來一點響動。
下一瞬,漆黑一片的客廳立刻變得亮堂。
光線太過刺眼,我下意識抬手擋了一下。
等放下手臂時,剛好看見陸衡嫌惡地皺眉。
他居高臨下地睨着我,眼神掃過我身旁的幾個空酒瓶,眉頭皺得更緊。
一回來就給我擺臉色,放以前我肯定會生氣地罵兩句。
但現在,內心毫無波瀾,像一潭死水。
正想去摸酒瓶,陸衡拽着我胳膊將我扯起來。
我晃了兩下才站穩,隨口問道:
「我那好弟弟怎麼樣了?」
陸衡不答,像是修了閉口禪。
我低頭笑了笑,單手勾着他脖子,輕聲問:
「你和他睡了嗎?」
「湯遲語!」陸衡臉色慍怒,聲音充滿了警告意味。
我充耳不聞,扯出他襯衣下襬探進去,勾脣笑:
「我要檢查檢查。」
今晚的陸衡很奇怪,竟然主動來尋我的脣。
但我避開了。
攀着他的肩,有氣無力地問:
「我好睡嗎?」
陸衡蹙了蹙眉,隻字不語,熱汗晃落在我鎖骨。
我眯起眼,抬手抹了把他汗岑岑的下頜,配合地抬腰。
「那你……爲什麼…停不下來?」
得不到回答,我抬起胳膊遮住眼。
恍惚回到了我囚禁他又被反撲的那天。
發泄式的、懲罰式的兇狠。
那天是爲了湯嘉年,今天又是爲了什麼呢?
我無聲笑了下,放空腦袋,懶得去想答案。
感覺過了很久。
陸衡終於有要結束的意思,低頭咬住我頸側,持續了一分多鐘。
呼吸平穩後,陸衡抬起頭,沉沉開口:
「我沒有。」
身體疲憊到了極致,我機械地轉過眼:
「什麼?」
陸衡又不說話了。
起身後退,徑直去了浴室。
陸衡洗完澡出來時,我正在靠在牀頭抽菸。
他瞥了我一眼,走進衣帽間拿了一套乾淨的四件套。
放在飄窗上後,作勢要來抱我。
我擋開他的手,淡聲道:
「不用換了,今晚你去客臥睡吧。」
陸衡立在牀邊,眉宇間盡是煩躁:
「湯遲語,你又在鬧什麼?」
我無聲笑了下,緩緩吐出一口煙後,才抬眼看他:
「陸衡,你走的這幾天,我一直在琢磨一件事兒。
「感情這種東西吧,也是有來有回的,如果一個勁地輸出而沒有輸入,總會有消耗殆盡的那一天。
「我當初再怎麼喜歡你,這三年下來,也消耗得差不多了。」
陸衡深深蹙眉:
「你什麼意思?」
隔着朦朧白煙,我勾了勾脣:
「你自由了。」

-4-
早上出門前,意外發現餐桌上放了一個三明治和一杯牛奶。
真稀奇。
但我不喜歡三明治裏放番茄,也不喜歡牛奶。
湯嘉年倒是很喜歡。
我隨手拍了張照片,給湯嘉年發了過去。
沒什麼意思,就是想告訴他抓緊點,他的陸衡哥哥一直念着他。
到公司後,剛進辦公室落座,白陽便敲門進來了。
「湯總,您喫……」
胃裏突然一陣翻湧,我抬手示意他等會兒,徑直衝向衛生間。
抱着馬桶吐得眼前陣陣發黑,口腔裏泛出血腥味。
直到什麼都吐不出來,我站起身,一隻手扶住了我微晃的身體。
白陽遞給我一杯溫水,我漱口的同時他伸手撫着我背心。
我放下水杯後他立刻抽出紙巾替我擦嘴。
我洗手他甚至想幫我洗。
指尖相觸的那一刻,我出聲制止:
「白陽!可以了。」
他猛地頓住,僵硬地往後退一步,低聲道:
「抱歉,湯總。」
衛生間裏只剩下水流聲。
我默嘆一聲,正想說點什麼,抬頭後卻頓住了話音。
鏡子中的白陽,眼神落在了我頸側,襯衣領邊緣,有一枚指甲蓋大小的紅痕。
我慢慢垂下眼,繼續洗手:
「白陽,你剛纔進辦公室想問我什麼?」
直到我關掉水龍頭,依舊沒聽到回答,便提高音量又喊了一聲:
「白陽?」
失落小狗終於回了神,慌忙移開視線:
「想問您喫沒喫早飯。」
擦乾淨手走出去,一眼就看見辦公桌上放了一個多層保溫飯。
我抬手指了指:
「那是你給我帶的?」
「嗯。」
「你自己做的?」
「嗯,前兩天都做失敗了,今天做得……還行。」
見我不說話,白陽作勢要拿走。
我抬手攔了他一下:
「放着吧。」
「嗯?」
白陽呆愣愣的樣子把我逗笑了,我拍了拍他肩膀:
「謝謝你,不過我現在還不餓,等我餓了就喫。」
真神奇。
白陽剛剛還灰撲撲的眼神瞬間變亮。
我開玩笑道:
「欸,你的眼睛裏是藏了星星嗎?怎麼忽閃忽閃的?」
白陽眨了下眼,雙脣微張想說些什麼,耳朵尖肉眼可見地變紅。
也許他自己也感受到了,於是什麼都沒說,轉身溜了。
忙了一上午。
白陽給我帶的早飯變成了午飯。
開保溫盒的蓋子,一層一層往下拿。
有山藥粥、黑米蒸糕、肉沫雞蛋羹。
最後一層,放滿了剝好的開心果。

-5-
臨近下班時,收到一條療養院的繳費提醒。
正好,今天的最後一個行程是去療養院。
走到停車場時,卻看見白陽等在我車旁邊。
「湯總,李哥說他兒子的學校下午有個親子活動,託我代一下班。」
老李中午跟我說過這事兒,我當時告訴他直接走就行,沒想到還找了代班。
我將車鑰匙拋過去,白陽接住後開了鎖,然後直接拉開了副駕駛的車門等我上車。
我站在原地微挑了下眉。
白陽立刻意識到不對,慌慌張張地又要去拉後座車門。
我偏頭笑了下,走過去點了下他正要拉車門的手,然後坐進了副駕:
「行了,趕緊上車吧。」
療養院對面有家花店,白陽問我要不要買束花。
我擺了擺手。
去看一個只剩眼珠子能動的人,買了也是浪費。
走進病房時護工也在,正在給湯明傑擦臉。
我讓他先出去,自己拖了根椅子走到牀邊坐下。
三年前湯明傑見到我時還怒目圓睜,現在已經能很平靜地面對我了。
「爸,我來給你繳費了,你怎麼不對我笑一笑?」
湯明傑那雙渾濁的眼裏滿是怨恨,用閉眼來表示抗拒。
我笑了笑,拿過帕子給他擦手:
「您有什麼資格恨我呢?」
十三歲那年,我媽去世。
她下葬後的第二天,湯明傑就接了一對母子回家。
大的我見過,在我媽的病房裏,屢次把我媽刺激到心臟驟停。
小的叫湯嘉年,只比我小一歲。
就因爲他喊我哥我沒答應,湯明傑當場就踹了我一腳。
那一腳下去,讓我的胃落下了病根。
湯嘉年長得文弱,在學校被高年級欺負,我冷眼旁觀。
回家後湯嘉年紅着眼什麼都不說,我還是捱了一頓毒打,理由是沒有保護好弟弟。
諸如此類,數不勝數。
十六歲之前,我總是想不明白,他們怎麼總能找到那麼多理由打我、罵我。
十六歲之後,在他們把我趕出家門時我想明白了,那叫爲達目的不擇手段。
我學會了。
滿十八後,我用我媽留給我的信託基金買下了一家遊戲工作室,從那時起,我便遊走於酒桌之間談生意、攢人脈。
什麼臉面、尊嚴、健康,我都不要了。
只爲有朝一日,我的公司能夠吞併湯明傑的公司。
三年前,我做到了。
湯明傑來找我算賬的途中出了車禍,變成了如今這幅模樣。
我拿過放在一旁的帕子給他擦臉,擦着擦着,帕子……不小心蓋住了他口鼻。
湯明傑終於睜開了眼,眼裏逐漸佈滿恐懼。
「爸,我昨晚夢見我媽了,她問我,有沒有幫她把花園裏的花照顧好?」
我緩緩抬手,隔着帕子捂住湯明傑的口鼻,溫和笑道:
「花園裏哪還有花啊?
「你把那個女人接回去的第二天,她就叫人把花園鏟了個乾淨,我去找她對質,她說她花粉過敏,而你呢?你扇了我一巴掌,讓ŧŭ̀₄我和她道歉。
「可是後來,她的生日、大大小小的節日,你都會給她送花,很多、很多。」
湯明傑的臉色一點點漲成豬肝色,我斂了笑,沉了臉:
「爸,體會到瀕臨窒息的感覺了嗎?當初那個女人明知道我媽精神不好,還一而再、再而三地上門挑釁,你現在所承受的痛苦,連她的萬分之一都達不到!」
湯明傑目眥欲裂。
我丟開帕子,看着他狼狽地大口喘氣。
良久後,我站起身,丟下一張卡:
「今天是我最後一次來看你。
「往後,你們一家三口是死是活,都與我沒有任何關係。」

-6-
病房門一直虛掩着。
推開後,一眼就看到了白陽慌張閃躲的背影。
我站在門口,拿出手帕仔細擦着手指,沒過幾秒,面前投一片陰影。
「湯、湯總,您手機落車上了,陸先生一直給您打電話,所以我就想着……給您拿上來。」
「都聽到了?」
「嗯……我一直幫您守着門口,今天的事,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
我愣了愣,將手帕丟進垃圾桶後,抬頭看着他眼睛。
三秒後,我淺淺勾脣:
「辛苦你了。」
白陽肉眼可見地鬆了一口氣:
「湯總,您的手機。」
我接過後揣進兜裏,邊走邊說:
「白陽,我這兩天準備搬家,你幫我聯繫一個搬家公司……」
想了想,改口道:
「算了,就我一個人的東西,到時候……」
「您一個人?」白陽的反應有些大,眼睛亮了一瞬又暗下去,「您不和陸先生……住一起了?」
「嗯。」
白陽的眼裏似乎藏着某種期待:
「您現在……單身?」
我啞然失笑。
正想轉移話題,手機響了。
來電顯示陸衡。
猶豫幾秒,我按了接通:
「什麼事?」
「你爲什麼不接我電話?」
我皺了皺眉,正想直接掛斷,手機裏再次傳出聲音:
「湯遲語,我要和你說一件事。」
「說。」
「你應該給湯嘉年的媽媽道個歉。」
手心不自覺攥緊,我嗤笑一聲:
「因爲什麼?」
「三年前,你用小年的媽媽威脅他和我分手,事情雖然已經過去了,但我還是希望你給他們道個歉。」
「講完了?」
「嗯,你什麼時候下班?我做好飯……」
我笑出了聲:
「陸衡,湯嘉年有沒有告訴你,他們母子這些年衣食無憂,花的都是誰的錢?
「拋開這些不談,即便哪天我真的把那個女人送進了精神病院,那也是她欠我的。
「還有你,陸衡,以後別再給我打電話。
「我和你之間,結束了。」

-7-
從療養院到停車場,白陽一直小心覷着我的臉色。
上車後,我吩咐道:
「你先送我去酒店,然後你開車回家。」
繫好安全帶後,白陽遲遲沒有下一步動作。
我偏頭看他。
白陽察覺到我的目光,轉過頭和我對視:
「湯總,你現在不適合一個人住酒店。」
默了兩秒,我打趣道:
「怎麼?怕我想不開做傻事?」
「不是,我怕你胃疼的時候沒人照顧你。」
「我不需要人照顧,開車吧。」
「可是我想照顧你,我想……帶你回家。」
沉默的對視中,我先敗下陣。
白陽的目光太過坦誠,眼裏明晃晃的一片,全是我回應不了也承擔不起的東西。
我看向某處虛無,淡聲道:
「白陽,你既然知道我的情況,那就應該及時止損。」
「可我不覺得喜歡你是一種損失。」
我閉了閉眼,腦子裏蹦出兩個字:犟種。
「白陽,你現在不聽我的話,你以後……會很痛苦。」
耳邊落下一聲笑:
「你在考慮我的以後?」
「……」
「湯總,我算是看明白了,你就是不想虧欠別人,哪怕是傷害過你的人,你也會一碼歸一碼的還回去,對嗎?」
我轉過頭,皺眉。
白陽笑容不變:
「可是湯總,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我自願的,哪怕你給不了我回應,你也不欠我什麼,你不用有心理負擔。」
我沉了臉ťüⁱ:
「你是傻的嗎?」
白陽還了我一個明亮的笑:
「我不傻,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也能預想到結果。
「以前我只能幹看着,但現在如果還讓我幹看着,我會難受得發瘋。」
我斜睨着他:
「你發瘋會怎樣?」
白陽聳了聳肩:
「不知道啊,但你肯定不忍心看我發瘋。」
「……」
「湯總,你別管我心裏怎麼想,你把我當成一個朋友或者一個獻殷勤的下屬,好不好?」
我不說話。
白陽解了安全帶,湊近後輕輕搖了搖我胳膊:
「求你。」
我無奈地看他一眼:
「你知道你現在像什麼嗎?」
「不知道,但我知道你心軟了,」白陽隔空點了點我眼睛,「剛剛我看見了,你的眼神,溫柔了一秒。」
「……」
沉默良久,我垂下眼:
「白陽。」
「嗯?」
「就當朋友,成嗎?」
白陽很乖地點了下頭:
「好。」
車子緩緩移動,白陽閒聊似地開口:
「湯總你有沒有發現,剛剛我們聊這麼多,我都沒有用『您』。」
「好像是。」
「想知道爲什麼嗎?」
「爲什麼?」
「因爲現在是下班時間。」
我輕笑一聲:
「那你爲什麼還叫我湯總?」
白陽偏頭看我一眼,尾音上揚:
「那不一樣,下班了你也是我老大。」
我勾了勾脣,放鬆地閉上眼:
「以後下班就別叫湯總了,直接叫名字吧。」
「湯遲語?遲語?可是……我想叫你哥。」
「隨你。」
白陽聲音含着笑:
「哥?」
「嗯。」

-8-
白陽的家很乾淨,寬敞明亮。
陽臺上種滿了綠植。
白陽細心地給每盆植物都掛了小牌,花架上放了一本皮質封面的筆記本,上面記錄着每盆植物的澆水施肥的時間和用量。
我蹲在一盆長勢喜人的蝴蝶蘭面前,不由地彎起脣角。
白陽往我辦公室裏送過好多盆蝴蝶蘭,每次他都說,是碰巧遇到花店打折纔買的。
一陣手機鈴聲拉回我的神思。
我看了一眼,又是陸衡。
直接掛斷再拉黑。
剛回到客廳,白陽給我端來一杯溫水,又匆匆回了廚房。
我想進去幫忙的,走近時,隱約聽見他在和誰通話。
「……還沒喫,正在做,不過我今晚要做兩個人的飯。」
「嗯!是他,快祝賀我吧,終於把他帶回家了!」
「別別別,您可千萬別來,我怕您給人嚇跑了。」
「對了媽,能不能讓家裏的王姨來支援我兩天,或者讓她給我弄一個食譜也行。」
「就是有營養又好消化的那些,當然了,味道也不能差。」
「知道了,我這不正在學嘛,就這樣啊,給我爸帶好,拜~」
白陽掛斷了電話,開始做飯。
而我停在門口,想了想,還是決定不進去了。
一個小時後,白陽招呼我喫飯。
三菜一湯,韭黃炒雞蛋,白灼蝦,清炒油麥菜和冬瓜肉丸湯。
每道菜都嘗過後,聽見他問:
「好喫嗎哥?」
「嗯。」
我安靜地夾菜喫飯,沒一會兒,又聽見他問:
「胃不舒服嗎?」
我愣了愣,意識到自己的表情可能太嚴肅,隨即笑了下:
「沒有,快喫吧。」
飯後,白陽主動問我:
「哥,你是不是有什麼話想對我說。」
斟酌片刻,我問道:
「白陽,你平時都是怎麼對你朋友的?」
「看你問的是哪一種咯,我有酒肉朋友、普通朋友、好朋友。」
我嚴肅起來:
「那你把我歸在哪一類?」
「第四類吧。」
「什麼?」
白陽定定地看着我,臉上緩緩綻出一個笑:
「今天剛產生的類別。」
我蹙着眉,啓脣還未說話,白陽塞了一塊山楂糕到我嘴裏,笑得愈發放肆:
「所以啊哥,我也是第一次交你這類『朋友』,做得不好的地方還請多多包涵。」
「……」
臭小子。

-9-
昨晚上胃疼了好一陣。
快天亮時才堪堪睡着。
導致早上白陽來敲門時,我壓根沒聽見。
他急得不行,直接打開門衝進來。
看見我慘白着一張臉時,頓時沒了聲音。
蹲在牀邊,顫巍巍伸出手指來探我鼻息。
我從被子裏伸出手,抓住他的手指丟開,再緩緩睜開眼。
完了。
險些給孩子急哭了,眼圈兒都紅了。
腦子還有點鈍,我想也沒想,抬手撫上他的臉,指腹輕蹭着他眼下:
「活着呢,不哭啊。」
白陽頓時收住了淚,臉色卻一點點變紅。
完蛋。
又給孩子整害羞了。
我無奈地笑了下,收回手遮住眼,懶懶道:
「先出去吧,我馬上起。」
因爲這件事,我倆上班差點遲到。
又遇到路上堵車,到公司停車場時,已經遲到了二十分鐘。
「湯總,您要扣我工資嗎?」
白陽一臉嚴肅的樣兒給我逗笑了,邊解安全帶邊說:
「扣唄,讓人事把我也一塊兒記上。」
下車的那一刻,笑容瞬間消散。
陸衡從一輛車後繞出來,面色陰沉,雙眼佈滿血絲。
「湯總,您……」
看見陸衡的瞬間,白陽也噤了聲。
「砰」的一聲關上車門後跑到我面前,將我擋了個嚴嚴實實。
「哥,雖然我不知道你爲什麼和他分手,但你已經明確和他說了結束,那他還跑來堵你就是他的錯!只要你一聲令下,我幫你揍他!」
「……」
白陽已經擺好了進攻姿勢,我輕拽了下他半舉的胳膊,竟然紋絲不動。
無奈之下,我抬手捏了下他後頸。
「哥……」
「嗯,你先上樓。」
「可他看着很危險。」
我笑了笑:
「他動手我也會動手,放心吧,你先上樓,聽話。」
「……好吧。」
白陽不情不願地離開,一步三回頭。
目送他進電梯後,我看向陸衡。
「找我什麼事?」
「爲什麼不接我電話?」
「我爲什麼要接你電話?」
「你昨晚和你的助理待在一起?」
「和你有關係嗎?」
「湯遲語!我等了你一晚上!」
我冷笑一聲:
「所以呢?我讓你等了嗎?堂堂一位博士聽不懂什麼是結束嗎?」
陸衡此刻沒了從前的冷靜自持,胸膛起伏,步履沉重地往前走。
「湯遲語,憑什麼你說結束就結束?」
「哦?那你想怎麼樣?我們之間本來也是我纏着你,如今我還你自由,你應該高興纔對。」
「不對!不是這樣的……」陸衡煩躁得語無倫次,「根本不對,我想說的不是什麼自由,你太突然了湯遲語,你爲什麼突然這樣?」
我難以置信地皺了下眉:
「很突然嗎?陸衡,我等了你三天,又或者說,我等了你三年。」
陸衡凝重的神色出現片刻恍惚。
我不想再多說什麼,轉身欲走,卻被突然抓住了胳膊。
陸衡深深地吸了兩口氣,艱難開口:
「湯遲語……我可以解釋,那三天我和他什麼都沒發生,你聽我……」
「和我有關係嗎?」我扯開他的手,輕笑,「陸衡,那天晚上我已經說得很清楚,我對你沒感覺了,就連那天晚上和你上牀,我都沒有任何感覺,所以我非常確定,我是真的、一點都不愛你了。」
陸衡臉上的血色一點點褪盡,喉結幾度滾動:
「湯遲語,你不能這樣,當初是你逼迫我的……」
「是,當初是我逼迫你,但如今我還你自由了不是嗎?可你爲什麼又要回來找我說一些奇怪的話?」
陸衡緊繃着臉一言不發。
我微挑眉,點了下頭:
「明白了,想要補償是嗎?可以,你現在住的那套房價值三千萬,送你……」
「湯遲語!」一聲怒吼在空氣中盪開。
我平靜地看着他:
「不要錢,那你想要什麼?」
沉默兩秒,我輕挑了下眉:
「難不成……還想要我愛你?」
陸衡瞳孔猛地緊縮,表情活像是被毒蠍子蟄了一下。
我笑了一聲,極盡嘲諷。
擺了擺手,轉身離開。
「那套房送你了,就當你的精神損失費。
「以後,互不相欠。」

-10-
剛進辦公室坐下,白陽便像一陣風似地衝進來。
握着我的肩膀將我從皮椅上扥起來,開始摸上摸下。
「你做什麼?」
不輕不重的觸碰一路向下到了腳踝,又原路返回,連我的手心手背也沒放過。
終於,白陽長舒一口氣:
「還好你沒事。」
我無奈地笑了聲:
「火急火燎跑進來就爲了這個?」
「嗯,你太能忍疼了,雖然你看起來沒事,但我還是不放心。」
說着,又將溫熱手掌覆上了我的胃部:
「這裏呢?疼不疼?」
我小幅度地搖了下頭。
手掌又移至我心臟處。
「這裏呢?」
白陽定定地看着我,眼神乾淨得像一汪清透的泉水。
一個呼吸間,我明白過來他問的是什麼。
不疼,只是很空。
我掩飾性地笑了笑,推開他的手,坐回去:
「少想些有的沒的,回去工作吧。」
白陽垂下腦袋,「哦」了一聲,但是腳下沒動。
我看了他一眼:
「還有事?」
「有的。」
「說。」
白陽輕咳了聲,緩緩開口:
「湯總,昨晚我給您訂了些衣服鞋子,我讓他們今晚上七點送到我家,還有……今天晚上有位阿姨會來我家做飯,她做飯很好喫……」
白陽的聲音越來越小,我掀了掀眼皮:
「所以?」
「所以您今晚還跟我回家嗎?」
我放下手中的文件,看着他,要笑不笑地問:
「你想養我啊?」
白陽搖頭:
「不是,『朋友』之間的照顧而已。」
朋友。
我咀嚼着這兩個字,向後靠着椅背,面無表情地問:
「你想照顧多久?」
「照顧到……你不需要我的那天。」
「到了那天會哭鼻子嗎?」
「……不會。」
「可你今天早上就哭了。白陽,你長了一雙不會說謊的眼睛。」
對視片刻,白陽垂下眼皮,濃密的睫毛遮住了他黑亮的瞳孔。
沉默良久後,他很輕地吸了一口氣,脣邊泛起一絲苦笑:
「哥,我知道自己騙不了你,可如果我真聽了你的話……離你遠遠的,我會後悔一輩子。
「事實上,我不僅那天會哭,如果你讓我每天就這麼看着而什麼都做不了,我也會哭。
「我會不停地想你,想到你喫不下飯我會哭,想到你睡不着覺我會哭,想到你疼的時候身邊沒人我也會哭……
「我今天早上哭是因爲後悔,後悔自己沒有在他之前先遇見你,我還有好多好多話沒和你講,我還沒有和你一起旅遊過,我還沒有帶你見過我家人,我還有好多好多事沒和你做……
「哥,我不是非得要一個結果,我只是想,現在有一天算一天,我都能待在你身邊……」
「待在我身邊就不會哭了嗎?」
白陽猛地抬頭,因爲講得太投入,壓根沒注意到我走到了他面前。
「哥……」
「嗯。」
白陽握住我給他擦眼淚的手,通紅的眼圈兜着一層淚,漆黑瞳仁又溼又亮。
「哥,你又對我心軟了是嗎?」
我沒說話,沉默兩秒後移開視線,抬起另一隻手替他抹掉下頜的淚。
白陽突然笑起來,伸手將我圈進懷裏,下巴枕在我肩上,心跳聲震着我胸膛。
「哥,我好開心。」
我抬起手,又放下,輕聲回覆:
「知道了。」

-11-
在白陽家住了一週。
竟然生出一種悠閒的感覺。
工作量每天都在減少。
一半交給了公司二把手穆瑩,一半交給了白陽。
意外發現白陽的分析判斷力和決策力都很不錯。
從前只覺得他是一位好助理,現在覺得,或許他也能當個好老闆。
「哥,我有點累了。」
白陽從一大推文件中抬頭,眼睛都不亮了。
我摻了點茶水,將茶杯推到他手邊:
「今天教你的都學會了?」
白陽撈過茶杯,大剌剌地往椅背上一靠,邊喝邊感嘆:
「學會了,原來你們當老闆的每天要操這麼多心,真不容易……」
我淡淡瞥了他一眼,旁敲側擊:
「聽你這意思,你不想當老闆?那你家裏的公司誰繼承?」
白陽看向我,擺擺手:
「家裏公司有我大哥大嫂坐鎮,我爸也還沒退,公司唯一用的到我的地方只有研發部,想不到吧哥?我還揹着你偷偷掙外快。」
「我記得你的專業是軟件工程,涉及到這個領域的公司,當家人還姓白……你爸爸是白松?」
白陽眼睛亮了一瞬:
「你知道他?」
我點頭:
「嗯,很有名的企業家。」
白陽來了精神:
「我爸叫白松,我大哥叫白屹,我媽叫蘭月心,我大嫂叫宋婉,我還有爺爺奶奶姥姥姥爺,他們都知道你!」
我好笑地看着他:
「知道我什麼?」
白陽的眼神開始閃躲,小聲道:
「知道我喜歡你唄。」
靜默片刻,我輕聲問:
「他們不反對嗎?」
白陽蹙眉:
「當然不!他們也很喜歡你,我哥一直很欽佩你,我爸媽昨天還問我什麼時候帶你回家喫飯,對了,就我偷摸兒給你買的那些穿的,有一半是大嫂幫着挑的……」
聽着聽着,我不自覺出神。
白陽突然跑到我面前,轉過我的椅子,半蹲下來:
「哥,你怎麼了?」
白陽略有些焦急的聲音讓我回了神,笑道:
「沒怎麼,只是…突然收到這麼多喜歡,有些不習慣。」
白陽雙手搭在我膝蓋上,表情變得有些沮喪:
「哥,我給你增加心理負擔了嗎?」
我啞然失笑。
拽着他胳膊站起來:
「瞎想什麼呢?去收拾東西,準備下班。」
白陽的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沒一會兒又變成了開朗小狗。
下班路上拉着我去了趟超市,結完賬往停車場走時,他突然低頭湊到我耳邊:
「哥,我感覺有人跟蹤我們。」
我停下腳步環顧四周,並沒有發現什麼可疑人物。
晚飯過後,白陽拉着我去附近公園散步,沒一會兒,我也察覺到不對勁。
的確有人跟蹤我們。
我和白陽對視一眼,心裏有了一個猜測。
「哥,你覺得會是他嗎?」
「不確定。」
答應送給陸衡的那套房子,我已經讓律師去辦理過戶了。
他沒理由再來找我。
我拽了下白陽的袖子:
「走吧,再逛一會兒。」
可沒走多遠,胃裏突然一陣絞疼。
我頓在原地,忍不住皺眉。
白陽低下頭看我一眼,立刻矮身將我背在背上往回走。
胃裏彷彿有一隻手在撕扯。
我無力地趴伏在他背上。
身前的溫熱,襯得背後冰冷黏膩的注視感愈發明顯。
恍惚間,我似乎聽到有人在喊——湯遲語。

-12-
止疼藥的藥效越來越差。
白陽陪我熬了大半宿。
第二天早上,白陽蹲在我牀邊問:
「哥,我今天可以戴墨鏡上班嗎?」
我睜開眼,反應了一會兒,抬手摘掉他臉上的墨鏡。
一時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
白陽漂亮的狗狗眼腫成了悲傷蛙。
我默嘆一聲,翻過手背輕輕捱了挨:
「不是說待在我身邊就不哭嗎?」
白陽抓着我的手,低下頭,甕聲甕氣道:
「……覺得自己很無能。」
「小白。」
「嗯?」白陽猛地抬頭
我彎起脣角:
「我能這麼叫你嗎?」
白陽看着我,呆呆地點了點頭。
我從牀上坐起來,拿過手邊的墨鏡給他戴上:
「不要說妄自菲薄的話,你很能幹,無論是作爲我的助理,還是作爲我的……朋友,我都很滿意。
「你上午去公司和穆總交接一下工作,下午走系統請個假,我給你批,然後回來休息,成嗎?」
「好。」
白陽出門後,我收拾了下,打電話叫來陳律。
他跟了我快十年,也算是心腹了。
用了一上午的時間,大致梳理了一遍名下資產。
有些重要證件還放在答應送給陸衡的那套房子裏。
「陳律,新房本辦下來了嗎?」
陳律點頭:
「昨天剛拿到,放公司了,我下午給陸先生送過去?」
「不用,你回公司後直接交給白陽,讓他帶給我。」
「好的,湯總。」
下午快六點,白陽纔回來。
一進門就湊到我面前讓我看他的眼睛:
「變回去了嗎哥?」
我捏着他的臉左看右看:
「怎麼感覺……你變嫩了呢?」
白陽嘿嘿一笑:
「那是,爲了讓眼睛儘快消腫,我讓大嫂帶我去了趟美容院,順便敷了個面膜。」
臭屁小狗。
轉身瞬間,白陽從背後環抱上來不讓我走:
「哥,你剛嘀咕什麼呢?」
「……」
我拽下他手中的房本,面不改色道:
「誇你呢。快鬆開,我得出門一趟,晚飯不用等我。」
然而白陽根本不聽。
一把抓過車鑰匙,大步走在我前面。
「我送你。」
「……」

-13-
我讓白陽在樓下等我。
上樓後,在門口呆站了一分鐘,才按下門鈴。
響了三道,都沒人應。
猶豫兩秒,我試了試指紋鎖。
門開了。
室內有些昏暗,還是原來的佈局,連我拖鞋擺放的位置都沒變。
只是一跨進去,便聞到濃濃的酒味。
我抬手摁亮燈,往裏走了兩步,看見了靠坐在酒櫃旁的陸衡。
手邊散落不少空酒瓶,形容頹喪,雙眼通紅。
哪還有從前半分溫潤清雅的樣子。
他抬眼看向我,沙啞開口:
「你回來了。」
我皺了皺眉,這個時間點,正常情況下陸衡應該剛下班不久。
「你今天沒去上班?」
下意識脫口而出,說完就後悔了。
不應該多嘴的。
「對,我一直在等你。」
腳下一頓,我沒再理會,徑直往書房走。
東西都在保險櫃裏,找了個文件袋裝上,出來時,看見陸衡擋在門口。
我沉了臉:
「借過。」
陸衡沒動,暗沉的目光在我身上緩緩移動:
「你瘦了。」
我看向別處,冷聲重複道:
「借過。」
陸衡充耳不聞,甚至又向前走了一步:
「湯遲語,我知道那三天…你是什麼感受了。
「很難熬,很絕望,很痛苦……」
聽着他魔怔似的喃喃自語,心裏無端生出一股煩躁。
胃裏又開始抽疼,來勢洶洶。
我輕吸一口氣,忍着脾氣道:
「房本給你放桌上了,喝醉了就去睡覺,別擋……」
「湯遲語!」
陸衡突然應激,痛苦地皺眉:
「我不要什麼房本,我不要補償,我不要那些東西……」
耐心告罄,疼痛不斷加劇。
我深吸一口氣,往他身側繞:
「不要就扔了,讓……」
胳膊突然被用力拽住。
陸衡盯着我,一字一頓:
「湯遲語,我什麼都不要,我只要……你回來。」
我閉了閉眼,指尖扣緊掌心維持冷靜:
「陸衡,我現在沒心情聽你講笑話……」
「我沒跟你開玩笑!」陸衡吼得我一愣,力氣大得彷彿要將我胳膊捏碎。
「湯遲語,你回來,我們好好談一談,有誤會說開就好了……」
「談什麼!我和你有什麼好談的!」情緒和疼痛堆疊到極點,我吼出聲,「結束了你聽不懂嗎!我不愛你了陸衡,結束了!」
「不、愛、了?」
陸衡緩慢碾磨着這三個字,眼裏透出詭異的笑,「湯遲語,我們在一起三年,你怎麼能說不愛就不愛了?因爲那個白陽,對嗎?」
我驚怒交加地瞪着他:
「放、屁!」
陸衡此時完全像一個失智的瘋子,神色扭曲地笑起來。
我掙動着抽出胳膊,卻被他抓住雙腕。
「湯遲語,你口口聲聲說對我沒感覺,那你對誰有感覺?對白陽嗎?
「你有了新的選擇,所以要把我踢開,是嗎?可我不同意……我不同意!」
陸衡突然發力,拽着我往裏拖。
「你要做什麼?陸衡!」
眼前一花,陸衡將我摔在沙發上,膝蓋頂開我雙腿,俯身壓下來。
「做什麼?不是說沒感覺嗎?那我們就把感覺找回來……我離開三天,你離開十天,我們扯平,以後誰也不提,我們……」
「陸衡!」我拼盡全力甩了他一巴掌,「你他媽清醒一點!」
陸衡頓了一秒,緩緩偏過臉,壓制住我的下半身,雙手抓住我的衣襟:
「我很清醒。」
呲啦一聲——襯衣釦崩落在地。
紐扣敲擊地板的聲音一下一下砸在我的鼓膜。
霎時間,我好像失去了說話的能力。
一雙手在我身上肆意挑逗。
溫熱黏溼落在頸側,齒尖扎進皮膚,彷彿毒蛇注入冰冷毒液。
疼痛抽走我所有力氣,憤怒衝擊着我的神經。
這一刻,我竟然體會到了一種瀕臨崩潰的感覺。
那雙手來到我的下半身。
胃裏陣陣痙攣,像有一萬根鋼針來回穿刺。
我很想蜷縮起來,可陸衡壓着我,死死壓着我。
呼吸彷彿都透着血腥氣。
毫無預兆地,有什麼東西要從食道里湧出來。
我慌忙捂住嘴,一瞬間,喉頭泛出腥甜,迅速充斥口腔爭先恐後地往外湧。
指縫溢出鮮紅。
順着我的手背不停往下流。
我脫力地去推陸衡,從喉嚨裏擠出聲音:
「滾…開……」
血腥味四溢。
陸衡停了下動作,抬起頭,怔怔地看着我,臉上空白一片。
「滾……」
「砰」的一聲響!
房門被猛地推開。
我緩緩移動視線看向門口。
白陽被眼前的景象刺激到張嘴發不出聲音。
對上我視線的那一刻,衝過來將陸衡一把扯開摔在地上,抖着手來抱我:
「哥……不是說上來拿東西嗎…怎麼…怎麼就變成這樣了……對不起…哥……對不起…我不應該讓你自己上來……」
白陽的眼淚噗簌簌地往下落。
我心裏急,想說點什麼安慰的話。
一張嘴,大口鮮血湧出。
弄髒了他的白襯衣。
我慌忙伸手去抹。
結果弄得更髒。
我慌忙蜷起手指,縮回手,急得喘不上氣。
鮮血不斷從口中溢出。
怎麼也捂不住。
我偏過臉,掙扎着往外移。
白陽卻將我緊緊團進懷裏抱起來,穩健的手臂剋制不住地輕顫。
「哥…我是小白……不躲了好不好……」
一滴熱淚淌過他的下頜,滴落在我眉心。
接着第二滴,第三滴……沖刷着我臉上的血跡。
差點忘了。
小白不會嫌我髒。
我不動了。
泄力靠在他胸前,虛抓着他衣袖,含混出聲:
「…走……小白……走……」
陸衡從地上爬起來,眼裏空茫一片,動作機械地想要跟上來。
「湯……」
「滾開!」
白陽狠踹了陸衡一腳:
「你他媽最好跪着祈禱他能沒事!」

-14-
陸衡還是跟着去了醫院。
行屍走肉般立在搶救室外。
時不時地看白陽一眼。
終於,他熬不住了,麻木地走上前去,問出了那句話:
「湯遲語他……怎麼了?」
白陽半身都是血,看見他那張臉時怒氣直衝腦門,抓着他衣領揚起拳頭,但下一秒,又想到湯遲語還躺在手術檯上生死未卜。
一瞬間,他心疼得喘不上氣。
咬牙放下拳頭,狠狠將陸衡推開,壓着聲音道:
「你他媽但凡想一想他給你打的那通電話!」
陸衡麻木的腦子開始轉動,一道清清冷冷的聲音逐漸放大、迴響:
「陸衡,我查出了癌症,醫生說……」
醫生說什麼?
他甚至都沒聽他把說完,任由湯嘉年出聲打斷。
陸衡彷彿被子彈擊中眉心,面色慘白如紙,被抽走脊骨般般跪倒在地。
想到自己今晚對湯遲語做的事,他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
過去三年的點滴如潮水般回溯。
他的確怨恨湯遲語強硬地插手他的感情,但湯遲語一聲不吭地承受了他所有的怒火和發泄。
這三年裏,他沒有哪一天對自己不好。
「手術中」三個字紅得刺眼。
直到這一刻,陸衡不得不承認,自己一邊緊抓着湯遲語當初的錯誤不放,一邊高高在上地享受他的臣服。
他習慣了湯遲語獻祭似的愛,他就是想要湯遲語永遠暴烈地愛自己。
所以刻意用冷暴力去掌控,可恥地用湯嘉年去試探,卑劣地操縱情感去打壓。
原來,自己纔是那個不擇手段的人。

-15-
手術燈牌熄滅。
搶救室的門從內打開,醫護人員推着昏迷的湯遲語出來,送往特護病房。
白陽急急忙忙跟上去。
壓根沒注意身後還跟了一個遊魂似的陸衡。
醫護人員從病房裏退出來時,白陽大哥帶着一大家子剛好趕到。
白陽頓時鬆了半口氣,側身讓他們進去,自己則跟着主任醫師去了辦公室。
二十分鐘的談話讓白陽的心跌到了谷底。
憂心忡忡地回來,一眼看到陸衡立在門口,頓時氣不打一處來,衝上去推開他。
「你還在這兒幹什麼?!」
白陽此時像一頭全身戒備的狼,目光森然,拳頭捏得咯吱作響。
然而陸衡毫無知覺,緩慢開口:
「我想進去看看他。」
「看他?你現在有什麼資格看他?」
陸衡直勾勾地盯着病房門上的那一小塊玻璃,答非所問:
「我愛他。」
僅三個字,將白陽徹底激怒,揪着他領子拖拽到樓梯間。
「你有種再說一遍。」
陸衡掀起眼皮,眼神平靜如水:
「我愛他。」
話音剛落,白陽毫不猶豫一拳砸在他臉上,氣得聲音都在抖:
「你愛他?」
「他全心全意對你的時候你怎麼不說愛他?」
「他健康的時候你怎麼不說愛他?!」
「他在醫院給你打電話的時候你他媽怎麼不ƭű̂₈說愛他!」
白陽每問一句便狠狠砸下一拳,氣紅了眼,心裏悲憤交加完全不顧陸衡死活。
「如今他生病了你知道愛他了?他不要你了你知道愛他了?你他媽有什麼資格說愛他!」
陸衡原本像個死人一樣垂着手任他打,聽到「資格」二字像是被刺中了某根神經,突然奮起還手,一拳砸在白陽的嘴角。
「你他媽又有什麼資格!你既然知道他生病爲什麼不帶他去治?你又有什麼資格說愛?!」
白陽簡直要被這不可理喻的指摘氣笑了,頂了頂口腔內壁破口,照着他的腿彎又是一腳。
「你以爲我不想?治療過程有多痛苦你瞭解過嗎?沒有家人親友的陪伴這就是一場希望渺茫的折磨!治癒率 30% 不到,極大可能折騰到最後就是白遭罪一場!
「他是很能忍疼,但他從來沒說過他不怕疼!他把僅剩的信任和依賴寄託在了你身上,你幹了什麼?你他媽由着旁人咒他去死!
「而那個旁人,你的初戀對嗎?他的媽逼死了湯遲語的媽媽,而你又幹了什麼?你讓湯遲語給他媽道歉!」
陸衡原本被白陽踹得靠牆勉強站穩,聽到這兒,徹底站不住,頹然跪倒在地。
眼淚無知覺地砸落在地面。
他想,他的確沒有資格說那三個字。
他唯一能說的,只剩對不起。

-16-
我清醒時已經是隔天傍晚。
睜開眼後,看見了一位美麗的女士。
眉眼很熟悉,笑容更是熟悉。
我彎了彎脣角:
「阿姨好。」
「你也好呀,寶貝。」
寶貝。
已經快有二十年沒人這麼喊過我了。
恍惚中,蘭女士已經去了陽臺,拍了拍剛掛斷電話的白陽,小聲問道:
「你大伯怎麼說?」
白陽側着身子,眉頭輕蹙:
「大伯說難辦,而且必須得看見本人。」
蘭女士安慰似地拍了拍他胳膊:
「進去吧,他醒了。」
白陽立刻偏頭,對上我視線的瞬間揚起了笑容。
「媽你回去吧,這裏有我。」
蘭女士也看向我,指了指牀邊小桌上的保溫桶,做了一個喝湯的手勢,又做了一個拜拜的手勢。
我剛想坐起來,白陽已經跑到牀邊蹲下,手摸進被窩握住我的手:
「哥,你現在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我搖搖頭,眼神落在他的嘴角:
「打架了?」
白陽默了一秒,坦率道:
「嗯,樓梯間打的,給了醫藥費,但他沒要。」
我淺笑了下,轉移話題:
「我的身體情況,醫生怎麼說?」
「醫生說你這次吐血,主要是被氣的,很快……」
「小白,你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
白陽微垂着頭,眼睫輕顫,喉結滾動兩下才發出聲音:
「醫生說…已經開始轉移了,不治療的話,最多…三個月。」
我回握住白陽的手,笑了笑:
「三個月,挺長的。」
沉默良久。
白陽抬起頭,聲音帶上了哽咽:
「哥,你確定嗎?」
我伸出手,輕輕蹭掉他眼尾的淚:
「嗯,不想賭了。」

-17-
住院第二天,公司的高層陸陸續續都來過一趟。
我只跟穆瑩說了實話。
向來雷厲風行、不苟言笑的她竟也紅了眼眶。
我提了一個不情之請:
「穆瑩,白陽將來會成爲公司的第一大股東,但他不喜歡操心,大概率會做一個甩țűₓ手掌櫃,公司的事,勞煩你多擔待。」
交代完,我將提前準備好的一張卡遞過去:
「一點心意,辛苦你了。」
穆瑩一手提着包,一手背在身後,沒有半點伸手的意思:
「湯總您放心,我是您一手帶出來的,我知道該怎麼做。」
說罷,抹了抹眼睛,頭也不回地走了。
「……」
我默嘆一聲,將卡遞給了一旁的陳律:
「找個機會交給她吧。」
「好的,湯總。」
住院第三天,我接到一個陌生號碼。
聽出是湯嘉年的聲音,我直接掛斷。
可是下午,他出現在病房門口。
沒能進來是因爲被門口的陸衡攔住了。
陸衡自我醒來後就一直守在病房門口,不分晝夜地守。
兩人似乎起了爭執。
聽着越吵越兇,我讓白陽去把湯嘉年叫進來。
一副不人不鬼的樣子,看着像是吸了。
「給你兩分鐘。」
湯嘉年梗着脖子:
「爸你不管了嗎?」
我面無表情道:
「沒記錯的話,我給了他一張卡,裏面有一百萬,怎麼?這麼快就被你們母子倆用完了?」
湯嘉年眼神閃躲:
「哪有什麼卡?根本就見過!」
沉默兩秒,我輕笑一聲:
「沒有就沒有吧。時間到了,出去。」
「湯遲語!你那些錢又帶不進棺材,不如給有用的人……」
白陽突然發動,我抬手擋了他一下,不緊不慢地開口:
「有用的人?你有什麼用?出國留學要兩千萬,我給你了,你拿去幹了什麼?
「平均每兩個月換一個男人,玩兒嗨了收不住了?你回國的真實目的敢告訴門口那個人嗎?」
湯嘉年瞳孔緊縮。
我溫和地笑了笑:
「我那些錢是不能帶進棺材,但能把你送進戒毒所,試試嗎?」
湯嘉年的臉色瞬間變得慘淡,眼神慌亂無比,虛張聲勢地大吼:
「湯遲語你少他媽嚇唬我,你早晚會遭報……」
話沒說完,被衝進來的陸衡拽了出去。
半小時後,白陽出去看了一眼,站在門口給了我一個眼神。
我點了點頭:
「讓他也走吧。」
兩分鐘後,白陽走進來,蹲在牀邊:
「哥,他不走。」
「不走算了。」
白陽默了兩秒,接着道:
「他還讓我給你帶句話。」
「什麼?」
「他說,對不起。」
我掃了一眼門口,收回視線,輕聲道:
「知道了。ƭû⁹」
住院最後一天,上午我將手中的工作全部梳理了一遍,讓白陽帶去公司和穆瑩做一個交接。
下午趁他不在,我叫來了陳律。
立遺囑。
陳律將資產清單交給我過目。
我兀自笑了笑,原來我這小半輩子…掙了這麼多。
「湯總,您的意願是?」
我合上清單,平靜道:
「我死後,名下所有遺產,全部贈予白陽。」

-18-
隔天出院。
我看見了一直守在門外的陸衡。
臉上淤青未散,對視後,彼此無言。
他一直隔着五步遠綴在我們身後。
跟到了停車場,目送我上車。
車窗半降,猶豫幾秒,我偏頭看向窗外。
陸衡早已淚流滿面。
他僵硬地向前一步,啓脣說了一個「我」字,隨後泣不成聲。
幾秒後,踉蹌着後退一步,用那雙模糊的眼睛看着我,艱難出聲:
「湯…遲語,再見。」
我輕點了下頭:
「再見。」
我和他之間,本就該這樣結束。

-19-
白陽說要帶我去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
自駕三個小時後,到達目的地。
一個建在半山腰的農家院子。
是他爺爺奶奶的家。
喫過午飯,白陽帶着我四處轉了轉。
站在一個山頭,伸出手臂橫掃一週,豪氣干雲地說:
「這片茶山都是咱們家的!」
我笑了一聲,問他「秀水」在哪兒。
他牽着我往回走,從院子的後門繞出去,指着一個魚塘說:
「喏,就這兒,我覺得挺秀的。」
我笑出了聲,挑眉道:
「有魚竿嗎?」
白陽亮晶晶的眼裏透出狡黠:
「我爺屋裏有,我去給你偷根二十萬的。」
「……」
魚竿真給偷來了,爺爺親自拿過來的。
可惜沒釣一會兒天開始下雨。
只好回到前院,閒坐在檐下賞雨。
白陽說他回房間給我拿件外套。
他剛走,奶奶一手拎着小桌子,一手端着一大盤炸小魚朝我這邊走來。
沒一會兒,又端來炸丸子、炸藕盒。
當她端來第四盤小喫時,和從木梯上下來的白陽撞了個正着。
白陽立刻擰眉,攬着奶奶的肩膀掉頭:
「奶奶,他胃不好,您別給他喫這些油大的……」
「那喫啥嘛!」奶奶急得給了白陽一手肘,「這麼瘦,看着都心疼,中午就喫這麼點兒…他能喫些啥我重新去給他做……」
「哎呀不用,喫多了反而難受,等他好了您一天給他做八頓成不成?」
奶奶又給了他一手肘。
我低頭笑了下,伸手拿了個小酥魚仰頭放進嘴裏慢慢嚼。
好香。
剛拿起第二個,肩頭落下一件外套。
白陽站在我身後,俯身叼走我手裏那條小魚。
我斜了他一眼:
「要喫自己拿。」
白陽笑起來,掏出紙巾給我擦手:
「你剛釣魚的時候不還說胃難受嗎?這會兒又喫上了?」
「嗯,太香了嘛,難受也想喫。」
不然以後該喫不到了。

-20-
白陽的臥房意外地溫馨。
我斜倚着門框,看着他熟練地換被罩。
「你確定要我和你睡一牀?」
白陽抖着被子:
「嗯,你又不是客人,當然得跟我睡一屋。
「再說了,你晚上不舒服我能第一時間知道。」
「知道了然後呢?」
白陽回過頭,粲然一笑:
「然後可以給你揉揉,奶奶說的,她還給我了我一個熱水袋。」
我笑了笑,沒說話。
洗完澡躺上牀,白陽已經將灌好熱水的熱水袋放在了我倆中間。
還拉着我的手覆在上面試溫度。
「哥,暖和不?」
「嗯。」
但其實,手背上的那隻,更暖和。
我習慣側睡。
早上自然醒時,發現腰間橫了一條手臂。
整個人被白陽攬在懷裏。
意識徹底清醒後,感覺到後腰那處格外熱。
上一秒還在想這熱水袋挺保溫的,下一秒意識到不對。
熱水袋可不能這麼硬。
我仍舊閉着眼,無奈地笑了笑。
沒過一會兒,感覺後頸被嗅了嗅。
後腰也被蹭了蹭。
輕蹭到第三下,身後的人頓時一僵。
下一秒,白陽彈射起牀,衝進了浴室。
直到聽見浴室門打開聽見,我才從牀上坐起來。
「哥,你不再睡會兒嗎?」
白陽的臉還有些紅。
我垂眼淺笑了下:
「不睡了,被熱醒了。」
「……那、那我下樓去給你做早餐。」
說完就跑。
我抬眼時,只來得及看見一點紅得滴血的耳朵尖。
大清早的。
收穫紅溫小狗一枚。

-21-
山中歲月靜。
今天跟着奶奶採茶,明天跟着爺爺釣魚,後天跟着白陽打卡周邊景點。
不知不覺中,過了小半個月。
如果不是今早上突然嘔血,我都快忘了自己僅剩兩三個月的時間。
白陽上樓叫我喫早飯時,我剛把洗手池沖洗乾淨。
抬頭看着鏡子中的白陽,軟聲和他打商量:
「今早上能不能不喫?」
白陽移開視線,取下乾毛巾給我擦手,悶聲道:
「好,不喫。」
從浴室出去後,白陽說他下樓拿點東西。
我點點頭,窩在沙發上等他。
迷糊間,聽見房門推開的聲音。
睜開眼後,看見白陽蹲在我面前。
眼圈果然紅了
鼻頭也紅了。
我移開視線,輕聲問:
「下樓拿什麼了?」
白陽挑眉笑了下:
「給你拿了點休閒讀物。」
說完便從身後拿出一個棕皮筆記本。
「我讓媽寄過來的,今早上剛送到。」
我接過,輕輕翻開封皮,笑問:
「寫的什麼?」
白陽抿了抿脣,有些不好意思了。
站起身,拿過一旁的薄毯給我蓋上,小聲嘀咕:
「自己看唄。」

-22-
扉頁寫了一句話:
【討厭寫字,但『湯遲語』這三個字我喜歡,很喜歡。】
這句話的下面,是很多個「湯遲語」。
而湯遲語本人,正伸出食指指着,一個一個地往下數。
翻過一頁又一頁。
一共一千零九十七個。
再翻過一頁,正文開始。
No.1
今天是個好日子。
湯總帶着團隊來我們學校做宣講。
但他本人只去臺上露了個面,然後就來了觀衆席。
剛好坐在我身邊。
天。
他身上的味道好好聞,像被晨霧浸透的清幽茶香。
括弧:有點想回山上幫我奶採茶了。
湯總看起來有點累。
眼底烏青在他白白的皮膚上顯得好明顯。
沒過五分鐘,湯總閉上了眼。
睡着了?
好吧,又忍了五分鐘,我開始光明正大地打量他。
湯總這雙眉眼,當真生得好極了!
像工筆勾畫,俊美又不失英氣,睫毛濃密纖長,配上那對小月牙一般的臥蠶,又多了幾分溫柔。
往下是高挺的鼻樑。
再往下是看起來很好親的嘴脣。
我宣佈——
世界上最最合我心意的人,出!現!了!
No.2
那天過後,我決定追隨湯總。
我想當湯總的助理,但他已經有助理了。
非常抱歉,我得用一些手段了。
我私下偷偷和湯總的林助理取得聯繫。
和大哥商量後,我用更高的薪酬把她挖去了自家公司,並且給了她一筆封口費。
事情進展得非常順利。
林助理很快辭職。
於是我把簡歷投去了湯總公司,直奔總助之位。
經過三輪面試和湯總親面,我留下了。
留下了!!!
No.3
湯總業務能力好強。
跟他一起出去談判好爽!
講真的,上這個班我願意倒貼。
我爸問我還回不回去了。
我說不回了。
我已經找到老大了。
跟他一輩子!
括弧:大嫂看我朋友圈說我上班太開心,傳到我爸耳朵裏變成了我上班太閒,於是研發部幹不完的活兒又落到了我手裏,沒逝的,物盡其用嘛我瞭解。
No.4
完蛋了。
我發現湯總有交往的人了。
嘴脣隔三差五出現破口。
煩躁。
嫉妒。
想發瘋。
No.5
忍不了了。
就在今天,我偷偷跟蹤過了湯總。
結果發現,湯總身邊那位,看起來……還挺人模狗樣的。
但是他給湯總擺臉色!
果然,被偏愛的有恃無恐。
傷心。
但我不想離開。
留在這個崗位,至少白天我能和湯總待在一塊兒。
留下吧白陽?
好的。
No.6
經過長期觀察。
我發現湯總這戀愛談得好像並不開心。
我再次跟蹤了湯總。
好傢伙,這次竟然撞見湯總和那男的吵架。
兩人差點動手。
我忍了又忍,終究是忍住了沒衝上去。
晚上我失眠了。
越想越覺得不對。
湯總和那人的關係不太正常啊。
但我又能做什麼呢?
我連問一句的資格都沒有。
No.7
湯總不開心的時候越來越多。
心裏好急。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白天和他待在一起工作時,儘可能地幫他多做事。
湯總會對我笑。括弧:他笑起來好好看!超好看!再括弧:許願湯總天天對我笑。
湯總會誇我工作能力強,誇我心細。
有時候出差沒帶我,還會給我捎禮物。
算了吧。
就這樣待在他身邊也不錯。
No.8
不甘心。
因爲湯總過得並不開心。
每日一問:湯總什麼時候能把那男的丟了?
No.9
天塌了。
湯總查出了癌症,晚期。
我能爲他做什麼?
心疼,失眠。
No.10
我給大伯打電話了。
他也說難辦。
我媽去寺廟了。
隔天我也去了。
敬完香後,我跪在菩薩面前,想起小時候偶遇一位算命先生,他說我能活到九十歲。
我今年 25,湯總今年 30。
於是我向菩薩祈求。
白陽願用三十年壽命,換湯遲語餘生健康平安。

-23-
快中午時,房門被輕輕推開。
白陽躡手躡腳地走進來。
見我閉着眼,小心翼翼地俯身湊近。
輕輕抬起我的胳膊又放下,又掀開毯子看了看。
他準備離開時,我抬起胳膊勾住他後頸,Ťŭ̀ₚ睜開眼:
「找什麼呢?」
白陽維持着俯身的姿勢一動不動,小聲問:
「本子呢?」
我眯眼笑道:
「沒收了。」
「……好吧。」
白陽的耳朵尖開始泛出薄紅,眼神無處安放。
「哥……」
「別動,」我輕輕撫上他側臉,「讓我好好看看你。」
「……哦。」
白陽乖乖地不動了,一雙眼睛亮得像藏了一小片銀河。
良久後,我抬手覆上那雙眼,隔着手背,吻了一下。
柔軟睫毛輕輕拂動掌心。
白陽閉着眼慢慢半蹲下來,伸出食指和拇指比劃了一點距離,小聲問:
「哥,你現在,有沒有那麼一點點……喜歡我?」
我撤開手,捏住他那兩根手指再分開一些,笑道:
「有兩點點。」
白陽的視線從手指轉移到我臉上,看着看着,突然就紅了眼眶。
「那你能不能……」
白陽頓住了話音,眼淚逐漸蓄滿眼眶。
我明白他的未竟之言。
可是治癒率太低了。
我不想拖累他跟着我白遭罪一場。
「哥……」
「嗯。」
我扯出一點笑,翻過手背替他抹掉眼淚:
「小白啊,我希望你能長命百歲。」

-24-
自那次吐血過後,胃疼變得頻繁起來。
我呆在樓上的時間越來越多。
清明前後,雨水多了起來。
連着下了一週,今天終於放晴。
起牀後剛洗漱好,白陽已經端着早餐上樓了。
足足有六樣。
「怎麼這麼多?」
白陽替我拉開凳子:
「你昨天一天沒喫東西,奶奶讓我監督你把昨天的營養補上。」
我挑了挑眉:
「那中午還喫不喫了?」
「喫,奶奶說中午至少八道菜。」
「……」
喫了半碗粥,我放下勺子,發呆。
白陽看了我一眼,什麼都沒說,直接端過碗,三兩口將剩下的粥喫了。
「……」
剩太多不好交差,白陽將一些谷Ţù⁸物類食物打包,帶着我去樹林裏喂鳥。
回來時太陽完全出來了。
本想在前院坐一會兒,白陽卻矇住了我眼睛,推着我繼續走。
「去哪兒啊?」我笑着問。
白陽不說話,還挺神祕的樣子。
不過我大概能感知,這是去後院的路。
直到停下腳步站定,白陽纔拿開手。
「睜眼吧,哥。」
我緩緩睜開眼。
後院種菜的那塊地旁邊,新開闢了一方花圃。
柵欄裏各類花卉挨挨擠擠,高低錯落,顏色多得數不過來。
白陽站在我身後,輕聲問:
「哥,和你記憶裏的那個,有沒有一點點相像?」
喉嚨瞬間有些發堵。
我吞嚥兩下,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很像。」
白陽從後面抱住我,將下巴枕在我肩上:
「那你能不能,幫我照顧它?」
沉默中,視線一點點模糊。
「……我照顧不好。」
過了很久,白陽悶聲問:
「爲什麼?」
我輕輕呼出一口氣,轉身看着他:
「小白,你在我身上消耗得越多,以後……就越難走出來。」
白陽移開視線:
「聽不懂。」
「……」
僵持半晌,我泄氣道:
「聽不懂算了。」
剛要走,白陽一把拉住我的手,同樣紅了眼眶。
開口時,聲音已經有點哽咽:
「哥,我知道……治療很痛苦,我沒有權利干涉你的選擇,但是、但是……」
我抬起頭,打斷他:
「那你呢?抱着一點點希望煎熬幾個月,最後什麼都沒撈到,你會付出雙倍的時間才能走出來。」
「所以你是怕拖累我,對嗎哥?但是…我愛你啊,那就不能叫拖累。如果治好了,那我們的未來就是我們共同努力拼來的。」
我看向別處,吞下哽咽,無力道:
「治癒率 30% 不到,不叫拖累叫什麼?
「白陽,從前你說……如果你不做點什麼,你會後悔一輩子,如今你做得夠多了吧,沒必要再去遭那幾個月的罪。
「你才 25 歲,以後還會遇見更多更好的……」
白陽突然抱住我,緊緊貼着我鬢髮,滾燙的淚落進我衣領。
「不會了,哥,別人再好都跟我沒關係,你就是我心裏最好的。
「其實……我騙了你,我很貪心的,我不只想照顧你一段時間,我想……照顧你一輩子。
「哥,我求你了……我們試一試,好嗎?」

-25-
白陽哭了三天,終於把湯遲語的心哭軟了。
答應他去 M 國治療。
接診的是白陽的大伯。
湯遲語的檢查報告出來後,大伯二話不說先把兩人罵了一頓。
說是如果再晚來一星期,直接買票回去得了。
白陽幫湯遲語捂着耳朵。
大伯無語。
邊罵邊安排湯遲語入院。
隨後請了三名臨牀經驗非常豐富的專家一起商討治療方案。
通過基因檢測,在湯遲語的腫瘤細胞中找到了一個靶點。
好消息是,針對該靶點研發出來的靶向藥物剛剛在 M 國上市。
壞消息是,該靶向藥物匹配率不足 10%。
大伯讓兩人考慮清楚。
湯遲語握住桌子底下那隻焦慮到發抖的手,笑着對大伯說,來都來了。
隔天,治療方案敲定,湯遲語的苦日子開始了。
說是抽筋剝皮也不爲過。
無止境的疼痛和嘔吐折磨得湯遲語喘不過氣,一個月不到瘦脫了型。
白陽也瘦了, 湯遲語覺得他是哭瘦的。
每次幫他收拾完嘔吐物, 白陽都會抱着他悄無聲息地哭。
看見他喫不下東西, 也會哭。
看見他痛到蜷縮痙攣, 也會哭。
治療到中期, 白陽變得堅強了許多。
因爲他感覺湯遲語快堅持不下去了。
那麼要強的湯遲語, 也會望着天花板無聲落淚。
白陽一抱他,他的眼淚便再也止不住。
瘦弱的胸膛輕輕起伏,低喃着乞求:
「小白……不治了, 好不好?」
白陽這輩子唯一一次對湯遲語心狠, 也就這回了。
無論湯遲語怎麼問、怎麼哀求, 他的答案都是不行。
他還兇巴巴地威脅湯遲語, 他敢放棄, 他就敢揹着石頭去跳河。
看誰先死。
湯遲語被他唬得又氣又怕,像貓兒一樣扒着手手臂罵他混蛋。
白陽笑着應了,見湯遲語罵得喘不過氣,還幫着他一起罵自己。
但好歹斷了放棄的念頭。
湯遲語哭的時候越來越多。
有時候會迷糊地抱着白陽喊媽媽。
有時候睡着了也哭。
白陽覺得湯遲語彷彿把這輩子的眼淚都流光了,連同他的那份。
所以他堅信,熬過了這關,他倆以後的生活一定只有笑容。
白陽向菩薩許的願似乎成真了。
大伯難掩激動地告訴他,湯遲語的病竈在縮小。
那一刻,白陽仰頭死盯着天花板,足足盯了兩分鐘, 才忍着沒讓眼淚掉下來。
在靶向藥物匹配率不足 10% 的情況下,湯遲語成了那個幸運兒。
秋葉飄落,治療到了最後階段。
當湯遲語主動說自己想喫東西時, 白陽還是沒忍住紅了眼眶。
湯遲語伸出手, 接住了那滴滾圓的淚,抬眸看着他的小白,笑彎了眼。
日子一天天溜走。
病痛並沒有折斷湯遲語的傲骨,在白陽的精心照料下,他的血肉正在一點點長回來。
入冬前的一個豔陽天。
白陽推着湯遲語到樓下花園曬太陽。
湯遲語愜意得眯起了眼。
當他對着太陽伸展雙臂時, 那一刻,白陽覺得, 自己親手埋下的那粒種子, 突破堅硬的外殼, 穿透陰冷潮溼的土壤, 終於長出了柔嫩的枝丫。
他的愛人,正在茁壯成長。
這一刻值得記錄,於是白陽拿出手機,拍下了這一幕, 打印成兩寸照,放進了自己的錢包夾層。
湯遲語的情況越來越好。
藥物每天都在減少,大伯查房越來越勤。
直到一個月後,他撞見自己的侄子正抱着自己的病人啃。
他的病人發現他後還衝他眨眼, 表示抱歉。
這可太精彩了。
大伯當即拍板——出院!
解放來得太突然, 兩人興奮得一夜沒睡。
第二天,大伯親自把他倆送到醫院門口。
大哥派來接他們的司機早就等在了路邊。
湯遲語的精力到底是不如從前,坐上車後沒多久, 便打着哈欠靠上了白陽的肩膀。
陽光透過車窗,柔柔地灑在那張瑩潤如玉的面龐上。
白陽低頭看着這幅令Ṭù⁷自己無比心動的畫面,腦海裏浮現出四個字——
一如初見。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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