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尊在上

歸墟一役後，我神力耗盡，回浮月山閉關修養。
曜微繼任崑崙女君之位，擔守護三界之責。
可我閉關三千年，出關才發現外頭早已換了天地。
曜微成了私通魔族的罪奴。
仙骨被剔，神格被毀，被關誅仙崖日夜受刑只剩一縷殘魂。
而她千年前從鬥獸場上救下的凡人云陌，卻吸乾她的神力，成了新任天帝。
我揣着曜微的殘魂來到九重天時，正是雲陌與那九尾狐的結契大典。
見了我，他眸光沉凝，威嚴盡顯。
「巧了，神尊出關，正趕上朕迎娶天后，不若留下來喝杯喜酒？」
「不巧。」
破山劍出鞘，我直指他眉心。
「本尊來取你性命。」

-1-
因我的到來而沉寂下來的凌霄寶殿霎時掀起一陣喧鬧。
有人見勢不妙悄無聲息地遁走。
有人大喊護駕，幻出武器守衛天帝天后。
有人自持輩分高，顫巍巍站出來要與我論個是非對錯。
更有人不曾識得我的身份，卻立功心切偷摸兒朝我下手。
破山劍氣勢如虹，等閒兵器不得近我半分。
高座之上的雲陌面沉如水：「若神尊是爲了崑崙罪奴曜微，那麼朕可以解釋。」
「她早在千年前生了心魔，爲了私念幾次三番犯下大錯，害得凡間生靈塗炭，罰她乃是天意。」
兩側仙家七嘴八舌地附和起來：
「是啊，知道神尊您與昔日的崑崙女君是至交好友，可女Ṫų₈君早已不是從前的女君了，她墮了魔，是個不折不扣的女魔頭啊！」
「要我說，那墮魔比從前的魔族還要可怕，魔族嗜血殘暴，卻不善僞裝，那崑崙女君墮魔後，可是將我們哄騙得團團轉！」
「沒錯，若不是錦嫿仙子及時出現，只怕我們也要手染鮮血，仙途盡毀了！」
在他們口中，曜微是十惡不赦差點毀滅三界的魔頭。
而云陌新娶的天后錦嫿，則是順應天道而生，揹負着斬殺魔頭使命的神女。
「你們說，這東西是順應天道而生的神女？」
我看着雲陌身邊那團腐臭流膿的爛肉，不由得發笑：
「本座不過閉關三千年，你們的修爲就退化到是人是鬼也分不清了麼？」
衆仙面面相覷，那團披了張流光溢彩狐狸皮的爛肉說話了：
「就算神尊不信，也不該出言侮辱本宮。」
她端着天后的架子，睥睨着我：「那罪奴墮魔是板上釘釘的事實，多少仙人親眼所見。」
「神尊閉關不出，自然不知三界險些覆滅在那罪奴手上，若不是天道及時出手，讓我臨世誅魔拯救蒼生，只怕今日神尊所見，就是一片焦土了。」
「正是如此。」
雲陌滿是柔情地看了她一眼，又正色道：「誅魔救世本該是神尊你的職責，三界動盪，是你失責，」
「錦嫿順應天道而生，既彌補了你的失誤，又免去你與昔日摯友兵戎相見，不求神尊待她感恩，但也不該惡言相向纔是。」
「沒錯！若神尊能早些出關，那麒麟、九尾狐ṱū́⁴、白虎這些神族便不會死於那罪奴手下！」
「神尊身爲古神之女，本該護衛三界寸步不離纔是，百年前那場危機，若不是天后及時降生，只怕三界早就覆滅了！」
「我等小仙對天后娘娘感激不盡，就算你是神尊，也不許侮辱天后娘娘！」
「三界危在旦夕時，神尊何在？如今三界和平，神尊不去尋那罪奴算賬，反倒要來尋天帝天后爲罪奴報仇，這是個什麼道理？」
一時間羣情激奮，無數神兵利器朝向我，護衛着他們的「誅魔救世」的天后娘娘。
錦嫿不可謂不得意：「衆仙家，且放下刀兵，神尊閉關三千年，今日出ťű̂ₕ關，得知昔日好友成爲罪奴，一時惱恨也是情有可原。」
「本宮不怪神尊，今日是本宮與陛下的結契大典，神尊不若放下劍，喝杯喜酒吧？」
「朕和衆仙家已將百年前的真相告知神尊，事實如此，」
雲陌站起身來，眸光冷厲，「神尊執劍不放，是要刺殺朕，好叫三界再次動盪嗎？」
「本尊一句話都不曾說過，天帝就將禍害三界的罪名壓在本尊頭上了，真是好大的威風啊。」
破山劍的劍鋒從雲陌眉心移至錦嫿心口，我看着雲陌驟然縮緊的瞳孔，明顯有些緊張的樣子，輕笑。
「你說，若是本尊一劍破開她這張狐狸皮，叫他們好好看看這團腐臭流膿的爛肉，他們可還會稱她爲救世的神女？」
錦嫿端莊的笑容一僵，不動聲色往雲陌身後移。
雲陌護住她，凜然生怒：「朕敬你位至神尊，可你若屢次出言冒犯朕的天后，朕必將——」
湛藍色的靈光若離弦之箭，破開重重神兵直直朝錦嫿飛去！
「刺啦」一聲輕響，那端莊持重的天后娘娘發出一聲短促驚叫，只見她雪白的麪皮上豁開一個大口子，露出裏面流膿蠕動的爛肉，惡臭瞬間飄散。
「我的臉？我的臉！」
錦嫿花容失色，捂着臉連聲驚叫。
雲陌立刻施展術法替她遮掩，可破山劍的劍光豈是他能抵擋的？
他施展的術法越多，錦嫿臉上的口子就開得越大，那股惡臭就越濃。
衆仙被這一幕驚得目瞪口呆，連連後退。
雲陌見勢不妙，索性丟了個護身罩將她護在身後，臉色鐵青的衝我大吼：
「天虞！你對嫿兒做了什麼？」
我只是看向殿中衆仙：「這便是你們口中順應天道而生，揹負誅魔救世使命的神女？」
「這是怎麼回事？天后娘娘的真身不是隻九尾狐嗎？」
「什麼九尾狐，這分明是個魔物！」
「難不成真如天虞神尊所言，我們都被這魔物欺騙了？」
「天帝怎麼還護着那魔物？」
我看着雲陌惱恨的目光，脣角輕牽：「自然是因爲，你們的天帝陛下早知這魔物身份，卻奪了崑崙女君的神力助她幻化人形……」
身後忽然傳來一道破空聲。
我側身躲過，就見閃着金光的箭矢直直刺向錦嫿，卻又在觸碰到她的身體時，散作漫天金色的花瓣。
錦嫿那張狐狸皮上被破山劍的劍光劃出來的傷痕飛速癒合。
眨眼間，她又成了端莊持重、貌美溫柔的天后娘娘。
「天虞，你就是爲救好友心切，也不該這般污衊神女。」
來人玄衣墨髮，面如冠玉，行走間金光湛湛，氣勢磅礴。
衆仙齊齊拜見：「參見昊炎神尊。」
我死死地瞪着他：「污衊？」
昊炎坦然回望：「你大費周章做出這樣一場幻象，不就是要污衊神女，顛倒黑白爲那崑崙罪奴洗清罪名嗎？」
他又看向殿中衆仙：「當初神女降世時的吉兆諸位都看在眼裏，能給三界帶來生機與靈運的，怎麼可能會是那等骯髒低賤的魔物？」
「天虞，你可還記得你肩上擔的責任？」
他好似十分失望：「還是說，你要爲了一個禍害三界的罪奴，與天道、與整個天庭作對？」

-2-
他輕輕巧巧一句話，立刻就將我放在了整個天庭的敵對面。
「原來是幻術啊，神尊法力果然高超，我等竟絲毫沒有察覺。」
「這幻術不會還有蠱惑人心的作用吧？我的命是神女救的，我感激她還來不及，怎麼會懷疑她呢？」
「天虞神尊，錦嫿神女順應天道而生，乃是整個三界的恩人，你實在不該爲了一個罪奴這樣欺辱她！」
衆仙恍然大悟，更有錦嫿的擁護者擋在臺階之上，防備着我再出手。
我只看向昊炎：「連你也要同這魔物站在一邊？」
我與他同受母神教導，情同手足，是如今三界中唯二的兩位神尊。
曜微乃我至交好友，也曾在三千年前的歸墟與他並肩作戰。
他身爲神尊，爲何能眼也不眨地施下幻術爲魔物遮掩，卻口口聲聲喚含冤喪命的曜微爲罪奴？
昊炎俊眉微蹙：「錦嫿不是魔物，她是順應天道而生的神女，如今更是天帝新娶的天后。」
「我管她什麼天后地後，一團臭氣熏天的爛肉，扯了張狐狸皮就以爲自己是神了？」
我不再看他，破山劍一轉，數道凌厲劍光便朝錦嫿飛去。
「天虞！」
「放肆！」
「快保護天后娘娘！」
湛藍色靈光化作的箭矢被金色靈力化作的盾牌擋在半空。
昊炎幻化出赤炎長槍，閃身來到我面前。
「天虞，放下破山劍。」
我面無表情：「若我說不呢？」
赤炎長槍燃起熊熊烈火，昊炎的臉色卻依舊冰冷。
「那就休怪我不顧多年情誼，對你動手了。」
昊炎修爲並不如我。
劍與槍交鋒，本是穩勝一籌的局面。
可我重傷將愈，修爲尚未完全恢復，只能勉強與他打個平手。
昊炎瞳孔輕顫，似乎沒想到我閉關三千年，修爲竟會退步如此。
「天虞，收手吧，一個罪奴而已，你非要將天庭鬧得天翻地覆，鬧得整個三界都不安寧嗎？」
我咬牙：「曜微不是罪奴！」
「她在歸墟一戰中居功至偉，她是被天道承認的崑崙女君！」
昊炎越發惱怒：「冥頑不靈！」
他靈力似海水翻湧，帶着雷霆萬鈞的力道砸下來。
我調動全身靈力抵抗，不料那湛湛金光中刺出一道白刃，直往我心口扎。
我急忙後退，分出一縷靈力化作盾牌護住全身。
可來不及了。
我被掀翻出去，滿目虛幻金光中，聽見曜微氣憤至極的聲音：
「你瞧，我就說他不是個好東西，竟敢真的對你下手！」
這一句像是用盡了她全部的力氣，很快又虛弱下來：
「天虞，你要小心……保重……」
我於半空中穩住身形，急忙去摸頭頂藏魂的血玉簪。
那上面屬於曜微的氣息已然消散殆盡。
她竟用自己殘魂之身，在昊炎洶湧的靈流中護住了我的心脈。
我心口一窒，好似刀攪。
「天虞！」
昊炎沒想過我竟會敗於他手，他語氣中帶了幾分焦急。
「怎麼樣？我沒傷到你吧？」
我緊緊攥着那根血玉簪，眼睛通紅：「你竟將曜微的殘魂也打散了……」
破山劍與赤炎長槍他頭頂交匯，發出清脆的錚鳴。
昊炎不可置信地顫聲道：「因爲一個罪奴，你要動手殺我？」
我心緒激盪，嘔出一口血：「她不是罪奴！」
「本尊說她是，她就是！」
意識徹底沉入黑暗前，我看見昊炎Ṱŭ̀ₕ怒氣滿盈的臉。
「你與她相識不過五千年，我卻與你相伴數萬載，你竟爲了她要殺我？」
「天虞，你到底有沒有心？」
我再次醒來時，就發現自己身處昊天殿。
昊炎守在牀榻前，見我醒ṱű⁷來，面上頓時浮現出一抹喜意。
「你醒了？」
他神色關切：「感覺如何？」
我定定地看着他：「爲何在凌霄寶殿施幻術矇騙衆仙？」
「爲何要護着那魔物登上天后寶座？」
「爲何縱容雲陌吸乾曜微靈力？」
「你知不知道，我是能爲曜微重塑仙身的，可現在一切都被你毀了！」
那日在凌霄寶殿上，我劃破那魔物的狐狸皮時，雲陌的反應明顯是知道她的真實身份的。
以雲陌的修爲，不足以將曜微迫害至此。
唯一的解釋就是，這場局，昊炎也是其中推手。
我想不明白。
昊炎與曜微並無深仇大恨。
一個是被我母神點化隨我一同長大的石頭，一個是生於崑崙，集天地之靈氣順運而生的新神。
一個性情冷漠，一個性子跳脫。
除了都是我的摯友外，再無任何交集。
甚至昊炎比我還要更憎惡魔族。
他怎麼會爲了那錦嫿將曜微迫害至此？
昊炎沒有回答，他只是眸光幽深地盯着我，好似強壓住怒火。
「她對你來說就那麼重要？」
「重要到你纔出關，就迫不及待來天庭爲她主持公道？」
「天虞，那我呢？你可還記得這昊天殿裏，還有一個我在等你。」
我簡直不可思議：「曜微她沒了命！」
「你若是也如她這般，被人折辱欺凌，毀了名聲滅了神魂，冤死在誅仙崖下，我也會爲你討一個公道！」
對我來說，他與曜微都是我親人般的存在。
母神隕滅後，在這三界之中，我便只與他二人交心。
可閉關千年，一個含冤而亡，一個是幕後兇手。
我只覺眼前的人陌生到了極致。
昊炎怔然一瞬，一抹複雜的歡喜從他眼底掠過，轉眼又凝成了冰霜。
「你毀了天帝與天后的結契大典。」
所以呢？
一個沒得到我承認的天庭，一個偷了曜微靈力才得以化神的小偷，一團披着狐狸皮的爛肉。
毀了就毀了。
「就算你是神尊，也不該放肆到這種地步，雲陌畢竟是天帝，錦嫿是他選定的天后。」
他神色平靜，不容拒絕道：「你給他們道個歉，此事他們便不會再追究。」
我看着他，點頭：「好啊。」
沒想到我會這麼好說話，昊炎平靜的面容中浮現出一抹錯愕。
我粲然一笑，手中靈力化刃，寒氣森森：「那也要看他們受不受得住。」
昊炎眉頭緊蹙：「天虞！」
「雲陌是被天道承認的天帝，崑崙沒了，三界衆生需要法理去管束！」
「一個小偷，他也配？！」
「配不配他如今已經是天帝了，三界衆生受他福澤廕庇，容不得你對他不敬！」

-3-
我與昊炎不歡而散。
他用我母神留下的天罡地煞珠凝成的法陣，將我困在昊天殿裏半步不得出。
我只得按捺住性子好生修養，只待痊癒那日破開法陣爲曜微報仇雪恨。
可不到兩日，昊炎又來尋我。
「不用你道歉，你將五彩石補償給錦嫿，給她鑄一副仙骨。」
我冷冷地看着他，剛想說白日做夢，他就道：「我就將混沌青蓮給你，爲曜微再聚神魂，重塑仙身。」
母神隕滅前，給我和他留下了很多法寶。
因我不死不滅，這能爲人再聚神魂重塑仙身的混沌青蓮，母神便給了他。
三界中，能救回曜微的法寶僅此一件。
這是我無法拒絕的條件。
可五彩石是我幼時便存在於體內的神器，一旦剝離，我的修行速度便會大大減弱，也再沒了此前的不死不滅身。
和曜微的性命比起來，這不算什麼。
不過猶疑一瞬，我便點頭答應下來：「好。」
「我現在就將五彩石剖給你。」
我剛要運功，昊炎忽地陰沉着臉，一把抓住了我的手。
「你就這麼迫不及待？若是我……」
「你不會淪落至此。」
昊炎的神色剛要放鬆，我冷笑道：「因爲曜微秉性良善，根本就不會串通魔族害你。」
「更不會要走我的五彩石爲魔物鑄仙骨，拿你的性命逼我向小偷和魔物低頭。」
昊炎的臉色瞬間黑沉。
他眸色深深，似乎隱忍了極大的委屈與怨憤，半晌才擠出一句話：「待你身子好些了，再將五彩石給我。」
語罷他揮袖離開，卻又在門口剎住步子，回首深望。
「天虞，你終有一日會明白我的良苦用心的……」
他身影在門邊消散，我的心也越來越冷。
我恐怕此生都明白不了他所謂的良苦用心了。
我雖遲鈍，可耐不住他眼中的情意如此洶湧，話語裏對曜微的妒恨又那樣真切。
因着一己之私便縱容魔物橫行，導致生靈塗炭，就算他的心再真，那也是髒的臭的，噁心人的。
我容他不得了。
得知我願將五彩石剖給錦嫿，雲陌深夜尋來了昊天殿。
「你當真願將五彩石給錦嫿鑄成仙骨？」
他迫切又焦急，緊緊地盯着我，那樣子彷彿我搖個頭，他就能瞬間暴起從我身體替他心愛的錦嫿將五彩石剖出來似的。
可見那名爲錦嫿的魔物在他心中的地位，連我的神尊威嚴都壓不住他了。
我不由得好奇起來：「那魔物究竟對你做了什麼，你不惜殺了你的救命恩人也要捧她做天后？」
「錦嫿不是魔物！」
雲陌瞬間變臉，神情憤恨：「那罪奴也不是我的救命恩人，若不是她，我根本不會流落鬥獸場。」
我冷下臉，心中țũ̂ₑ爲冤死的曜微一千一萬個不值。
「我本是凡間一個小國的太子，錦嫿是我的未婚妻，我們自小便一塊兒長大。」
「我本該順利登基，順利迎她做我的皇后，我們的日子會過得和從前一樣快樂。」
他陷入過往的回憶中，面上浮現出無盡的嚮往，可很快臉色一變，無比憎惡道：「都怪她！」
我知道這裏的她指的是曜微。
「當年的她身爲崑崙少君，本該護佑天下萬民，可她卻引發地動，將我的國家吞滅了。」
「我的父親母親，我所有的親人，全都被大地吞噬，再也尋不到半點蹤跡。」
雲眸眼珠猩紅：「你們不是神嗎？不該保佑百姓不受災禍嗎？」
「我們供奉了那麼多的香火乞求庇佑，你們卻害得我們屍骨無存！你們這樣的人根本不配爲神！」
我額角青筋直跳：「神是生來護佑萬民，可世間因果自有定數，你們雲氏皇族魚肉百姓，橫徵暴斂,殘民害物,暴取豪奪，犯下累累罪行早就引得天怒人怨！」
「一國氣運已盡，曜微奉命於天，那是爲民除害——」
雲陌怒聲大吼：「那我又有什麼錯？錦嫿她又有什麼錯？！」
我擲地Ťũ̂ₔ有聲：「你們的富裕生活全都是你們的親人從百姓身上榨取的血汗換來的！」
「你既享受了這些沁着百姓血淚的榮華富貴，那就該一筆一筆去償還！」
「那也非我所願！」
雲陌漲紅了臉，死死地瞪着我：「我馬上就要登基了，我會勤政愛民，我會剜走這個國家身上的腐肉，讓它重新煥發出生機。」
「我本可以彌補！」
他狀若瘋癲，滿眼偏執病態：「可一切都被那場地動毀了！」
我在心中嘆息，知道眼前人已經無藥可救。
「我流落至鬥獸場，尚算幸運，最可憐的是錦嫿，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被魔族擄去，連肉身都毀了，只能以這樣的狀態苟活於世。」
「天虞神尊，你也別用這樣看負心漢的眼神看着我，是你自己說的，凡事皆有因果。」
「我與錦嫿淪落至今，皆拜昔日的崑崙少君所賜，所以我向她討回來，也理所應當。」
撂下這句話，他頭也不回地離開。
我滿腔憤恨，竟尋不到一人可傾訴。
又想起與曜微毀掉鬥獸場那日。
她執意要帶重傷的雲陌回崑崙。
「他淪落至此，也有我的原因，我沒辦法拋下他不管。」
我和她強調：「你引發地動吞滅雲國，是奉天而行，他流落鬥獸場受苦受難，是爲他死去的親人償還罪孽，與你無關。」
雲國的百姓早已步入輪迴，今生受盡苦難又無辜枉死，便補償來世榮華安康。
雲氏皇族依據罪行判定，輕的去冥界地獄受千種刑法，重的重新投胎享萬世苦難。
比起他們，雲陌只是被關押在鬥獸場，遭受兩年毒打後重傷離世，來世便可做一個普通人。
已經算得上不錯了。
天道向來公平。
「可是天虞，他做太子時愛民如子，確實沒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他的結局不該如此。」
我那時看着曜微心軟不忍的模樣，想着這或許是天道給與未來崑崙女君的一場試煉。
便放手沒再管。
可誰曾想，這場試煉搭上了她的命。
而那個我從不曾放在眼裏的凡人，竟聯合昊炎覆滅了崑崙，將三界掀了個底朝天。

-4-
五彩石在昊炎的見證下被鑄成仙骨，種在了錦嫿體內。
只見一陣靈光閃過，狐狸皮裂開滑落，露出裏面鍾靈毓秀的美人兒。
錦嫿歡喜地落了淚，她迫不及待地問雲陌：「雲陌哥哥，我好看嗎？」
雲陌兩眼放光地點頭：「好看，我的嫿兒最好看了。」
錦嫿又哭又笑：「我有我自己的身體了，我不用再披着狐狸皮了，我是真正的神女了！」
「是，你是真正的神女了，嫿兒，從今往後，再也沒人會質疑你的身份了。」
那邊有情人激動相擁，我不耐地移開目光，朝昊炎伸手。
「混沌青蓮，給我。」
昊炎神色未變，將我的手牽住，溫聲說：「急什麼？」
「再答應我一件事，我就將混沌青蓮給你。」
我緊緊地皺起眉頭：「什麼？」
他熱切地望着我：「嫁給我，與我結契，讓我成爲你的道侶。」
我心中的怒火一下子沸騰起來。
「天虞神尊怕是不知道吧，昊炎尊上可是仰慕了你許久。」
錦繡容光煥發，笑道：「若非我與雲陌哥哥鼓勵他，他還不知要何時纔會向你表明心意呢。」
「要我說，你們相生相伴，本該早早就能互通心意在一起的，可惜有惡人從中作梗，白白耽誤了這許多好時光。」
「現在好了，你們可以安安穩穩地在一起了。」
我目光冰冷地掃了她一眼，她笑容一僵，還要開口，我已經看向昊炎。
「如果我不答應呢？」
昊炎脣角下落，眸光漸冷：「那這混沌青蓮，我恐怕沒法子給你了。」
「你要背棄承諾？」
他苦澀一笑：「是你逼我的。」
我頷首應道：「好，我答應你。」
「真的？」
昊炎欣喜若狂，一下子撲過來將我抱緊。
「真是太好了，天虞，你放心，我一定會給你一場盛大的結契大典，叫整個三界的人都羨慕你！」
我強忍着心中濃郁的嫌惡與憎恨，輕聲道：「好。」
心中卻被潮水般的悔意淹沒。
如果我能早些察覺出昊炎對我畸形的佔有慾和病態的愛戀。
如果我能將曜微的勸告聽進去。
今日的一切或許都不會發生。
雲陌就算有天大的膽子，沒有昊炎的幫助，曜微頂多受點情傷，不至於神魂俱滅。
崑崙不會覆滅，神獸不會死傷無數。
幸好，事情尚有轉圜餘地。
昊炎說到做到。
整個天庭都爲了我與他的婚事忙碌了起來。
結契那天，衆仙齊齊赴宴，各色靈光交織，祥雲霞彩，仙鶴啼鳴，一派喜慶祥和景象。
「我終於，終於娶到你了。」
從來清冷似冬日清雪的人，此刻滿面紅光，歡喜得哽咽：「天虞，你不知道，我等這一日等了有多久。」
「整整一萬年，今時今日，你終於能徹徹底底地屬於我了。」
我靜靜地看着他：「與我結契，你是不是很高興？」
他忙不迭點頭：「高興！當然高興，你是我畢生所願，我怎麼會不高興呢？」
他眼中的深情幾乎要滿溢出來。
我又問：「可我不高興，怎麼辦？」
他臉色微變，笑容多了幾分牽強，但他依舊緊緊地攥住我的手，語氣篤定。
「你會高興的，終有一日，你會明白我待你的真心。」
「可我不想明白。」
破山劍在手，我反手捅進他的小腹。
昊炎歡喜的表情還停留在臉上，下一瞬又變成驚愕和惱恨。
他下意識催動我身上鳳羽織就的喜服，想困住我，可我一用力，喜服瞬間崩壞。
破山劍穿透了他的身體，再堅硬的石頭在破山劍的劍鋒下也如豆腐般易碎。
昊炎一掌推開我，驚怒萬分：「你難道不想要混沌青蓮爲曜微再聚神魂了嗎？」
我騰空而起，將朝我刺來的赤炎長槍牢牢踩在腳下。
「殺了你，混沌青蓮自然到了我的手上。」
他不可置信，十分受傷：「你爲了救她，要殺我？」
「我不是爲了救曜微要殺你，而是你犯下的種種罪行，天意讓我處決了你。」
「還有——」
我看向一旁強作鎮定的雲陌和錦嫿，「你們一個小偷，一個魔物，也該爲自己的所作所爲，付出代價了。」
「放肆！」
雲陌厲聲呵斥：「朕乃天道承認的天帝，你怎敢……」
只是他話尚未說完，錦嫿就發出一陣淒厲的慘叫。
五彩石鑄就的仙骨自她體內脫離，她的身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潰爛，很快化作了一灘腐肉。
「嫿兒！」
雲陌霎時慌了陣腳，運功發力想爲錦嫿重塑肉身，可不管他怎麼努力，那灘腐肉還是散發出熏天的臭氣，直叫人作嘔。
甚至，他體內原本澎湃洶湧的靈力，也不知何時化作了淺淺一層。
他驚怒回首：「是你！天虞，你對我和嫿兒做了什麼？」
「不做什麼，只是將不屬於你們的東西，替主人收回來而已。」
存儲着鼎盛時期崑崙女君的靈力，仙骨重新化作五彩石後，光芒愈發璀璨奪目。
昊炎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呢，他聲音發顫：「你一開始就沒想過要與我結契。」
「你從頭到尾，都只想救回曜微。」
「不然呢？」
我反問：「你與我相伴萬年，難道還不清楚我的性子？」
「你因着一己之私，縱容魔物橫行三界，造成生靈塗炭，又陷害曜微至死，替魔物遮掩的時候，就該知道，在我這裏，你已經不是摯友，而是必殺的仇敵。」
「可我是爲了誰？」
「我是爲了你！」
昊炎崩潰了：「我心悅你數萬年，我有什麼錯？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
「那曜微又有什麼錯？她與你好歹相識千年，你就這樣縱容這對賤人毀了她又殺了她？」
「她挑撥你我的關係！」
昊炎恨聲道：「若不是她，你本該成爲我的妻！」
「若沒有她我也不會成爲你的妻子！」
我直言不諱：「我對你根本就沒有那種心思，我不喜歡你！」
我生來就是神，情愛一事對我來說太過虛無縹緲，我從來不信。
昊炎大受打擊：「天虞……」
我不理，隨手將雲陌按倒，又將那團不停蠕動試圖逃跑的爛肉封印住。
這纔看向臺下面露惶恐的衆仙。
「諸位，我相信你們此刻心中，必然有許多疑惑，但等看完他們的記憶，你們自會明瞭。」
五彩石折射出一道光芒，半空中漸漸顯出清晰的影像。
那是屬於魔物錦嫿的記憶。
畫面中，她在雲陌的幫助下對九尾狐族羣大開殺戒，吸取靈力壯大自身。
等到曜微感知到魔氣趕來時，雲陌就將她藏起來，引開曜微後將她放走。
第一個遭殃的是九尾狐，之後便是麒麟、白虎、龍族……
這些神獸的族羣, 幾乎都遭了她的毒手。
雖然實力越來越強，可錦嫿還是不滿足。
她想要成仙、成神, 想光明正大地與雲陌在一處。
於是，他們就對曜微下手了。
可到底是崑崙女君，僅憑他們兩人之力, 根本無法將曜微打敗。
這時候，曜微也發現了不對勁。
正當雲陌和錦嫿發愁之際，神尊昊炎找上了門。
他們三人, 一個要復仇, 一個要化形, 一個早就對曜微心生嫉恨。
目的都是爲了除去曜微。
他們一拍即合，佈下天羅地網, 將潑天的髒水澆到曜微頭上。
於是拯救三界蒼生的女君成了墮魔, 而真正的魔物卻成了順應天道而生的神女。
小偷竊取了女君的靈力成了新任天帝，神尊也除去了心中刺肉中釘。
一舉三得！
可憐曜微天生神祇，卻折辱Ťū́₁在這一幫子卑劣下作的小人手上。
「錯了錯了！我們竟被魔物騙得團團轉，冤枉了女君陛下！」
「殺了那兩個賤人！雲陌不配爲天帝, 他連人都不配做！」
「我沒錯！」
雲陌奮力掙扎，嘶吼道：「這是她欠我們的！」
「她滅了雲國，害我和錦嫿流離失所, 喫盡苦頭, 這是她欠我們的！」
我一巴掌將他臉扇歪。
「她什麼也不欠你的, 你原本的命數就是重傷死在鬥獸場，是她將你帶回崑崙，違背天意爲你續了千年壽命, 叫你以凡人之軀成仙。」
「是你虧欠她。」
「不、不，是她的錯, 是她的錯……」
雲陌呢喃着，眼中恨意不曾削減過一分。
我懶得再同他糾纏, 引來天雷將那團爛肉劈得灰飛煙滅。
屬於凡人錦嫿的元神飄出來, 被我投入無間地獄受萬世悽苦。
「你把錦嫿怎麼了？你——啊！」
天雷還在劈，劈開他的肉身, 碾碎他的神魂, 將曜微喫過的苦受過的刑，一一還了回去。
這兩人處理完，就輪到了昊炎。
他對我仍抱着一絲希望：「天虞, 我知道我大錯特錯了, 你可否再給我一次機會？」
不將蒼生萬民放在心中的神, 本就不配做神。
「誰來給冤死的曜微一次機會呢？」
破山劍在他體內殺得百進百出。
他本就是塊石頭, 被我母神點化才得以修煉。
如今石身碎裂成千千萬萬塊，每一塊上都附着着一片殘缺的神魂。
我隨手一揮, 這些碎石便灑向三界之內。
有的入輪迴當牛做馬被百般折辱，有的被幽禁海底永生永世不得出。
世間苦楚千千萬，我要他一一嚐盡。
而我母神賦予他的靈力, 則被我用來複活枉死的九尾狐等神獸族羣。
結契大典變成受封儀式。
曜微回來之前, 我暫代天帝一職。
混沌青蓮替她再聚神魂、重塑仙身，五彩石將她畢生靈力還了回去。
但即便是這樣，曜微也還是在崑崙沉睡了千年之久。
她醒來那日，崑崙山巔千年不化的積雪化了。
雪水滋潤大地, 開出大片大片奼紫嫣紅的鮮花。
我採集花露，烹一壺雪頂雲霧，候她歸來。
「好久不見。」
她笑得燦爛：「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