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宮殘月

我和閨蜜一起穿越了。
但我是胎穿,她是魂穿。
等她穿來時,我早已被喫人的封建社會壓彎了脊樑。
而她躊躇滿志,想要爭一爭那母儀天下之位。
她說:「我可能是這個世界的女主,我是甄嬛,你是安陵容!」
她說:「甄嬛沒做到的我也能做到,畢竟我是現代人,領先古代人上千年。」
她說:「就算你是安陵容,我也不會像甄嬛那樣對你的,因爲我們永遠都是好姐妹。」
可她不明白,封建王朝的殘酷遠不是我們兩個現代人所能承受的。
她不是甄嬛,我亦不是安陵容。
我們,只是殘酷現實中掙扎求存的螻蟻。

-1-
再次見到蘇晴是在選秀那日。
我和她都是待選秀女。
見到我,她滿臉激動,衝上前來抓住我的手道:「岑雲,是你嗎?岑雲,是我,我是晴兒啊!」
她的聲音不小,引得周圍秀女頻頻側目。
我微微點頭,用眼神示意她小聲些:「是我。」
她幾乎要跳起來:「太好了,我們倆都穿了……」
我連忙按下她:「小聲些。」
她看了眼周圍,也明白過來。
拉着我一邊往邊上走,一邊壓低聲音:「阿雲,見到你我真是太開心了,你不知道我一個人在這個古代有多無聊,現在你來了就好了,對了,你現在是什麼身份啊?這一個月還好嗎?」
原來她才穿過來一個月。
她不知道,我是胎穿的。
這具身體如今已年滿十六。
我穿過來已經十六年了。
若不是這次遇到她,我都快忘記我是穿越的了。

-2-
好多年沒有見到蘇晴了,我也忍不住露出開心的笑容。
我點點頭:「挺好的,你呢?」
話音剛落,她腳下忽地一崴。
我連忙去扶。
誰知是扶住了她,卻不小心撞到了身旁的秀女,還踩了她一腳。
那秀女頓時氣得柳眉倒豎。
「哪裏來的鄉下丫頭,如此毛毛躁躁!」
「對不起。」我立刻垂首道歉。
那秀女卻不依不饒:「一句對不起就算了嗎?你把本小姐的鞋都踩髒了!」
蘇晴聞言暴脾氣就上來了:「你說誰是鄉下丫頭?」
秀女嗤笑,指着我:「當然是她咯,瞧她那窮酸樣,不是鄉下丫頭是什麼?」
「就她這樣還有資格來選秀?踩髒了我的鞋她賠得起嗎?」
「你!」蘇晴正想開噴,卻被我一把攔下。
「踩髒了您的鞋子實在非常抱歉,您看我身上有什麼瞧得上的便拿去,當作我的賠禮吧。」
秀女滿眼嫌棄:「就你身上這堆破銅爛鐵,本小姐會看得上?」
蘇晴咬牙:「那你想怎麼樣?」
秀女高傲地看着我道:「我要你給我跪下磕頭道歉。」
周圍的秀女們都圍過來看熱鬧,大家議論紛紛,卻無一人出言相幫。
蘇晴氣得快炸了:「你說什麼?」
「沒事,我會處理。」我小聲在她耳邊說。
來到這裏十六年。
我早已被磨平了棱角。
我沒有別的野心,只想安安穩穩地活下去罷了。
然而這世道,即便只是活着,也並不容易。
我轉身,對着那秀女就要緩緩跪下。
蘇晴本想伸手拉住我,卻在這時似乎想起什麼,暴怒的臉色一變,笑着說道:「這位小姐,現在可是皇宮大內,陛下眼皮子底下,你這般蠻橫無理若是被陛下知道了,你猜陛下還會留你嗎?」
那秀女臉色微微一滯,竟真是擔心起來。
她思索片刻,臉都快憋成了豬肝色。
最終一甩袖子轉身離開了。

-3-
蘇晴激動地把我拉到一旁:「阿雲,甄嬛誠不欺我,這招還真管用。」
「我猜我可能是這個世界的女主,我是甄嬛,你是安陵容,剛剛那女的就是炮灰夏冬春!」
我微微皺眉,勸道:「晴兒,這個地方可不是小說,這是真的古代,你得萬事小心,否則……」
蘇晴打斷我:
「就算是真的古代,我們也是主角,你看剛剛的劇情,不就跟甄嬛傳裏的一模一樣嗎?
「我以後也許會成爲太后……不,我可以先做皇后,甄嬛沒做到的我也能做到,畢竟我是現代人,領先古代人上千年。
「而且我現在的名字叫慕容晴,連名字都這麼主角!」
我試圖接話:「晴兒,你聽我說……」
然而她已經興奮得聽不到我的聲音了,只自顧自說着:「不過你放心,就算你是安陵容,我也不會像甄嬛那樣對你的,因爲我們永遠都是好姐妹,對嗎?」
我還想繼續勸誡她,內侍卻在這時叫了我倆的名字。
該我們面聖了。

-4-
一行五個秀女恭恭敬敬地跟在內侍身後往大殿走去。
蘇晴愈發激動,小聲道:「還好我熟看甄嬛八百遍,這環節我熟,待會兒就看我的吧,我會讓我們兩人都留下的。」
我在心底哀嘆了一聲。
其實,我沒打算留下。
如果說封建社會是險要懸崖。
那皇宮,便更是喫人不吐骨頭的龍潭虎穴。
皇宮,委實不是個好地方。
一進大殿,威壓便瞬間襲來,空氣都仿若凝固了。
我們幾個秀女嚇得根本不敢抬頭。
我也只靠着餘光瞥見上首似乎坐着一男一女。
原來這就是真正的天子嗎?
只是坐在那裏,哪怕一語不發,已經足以讓人兩股戰戰。
很快,左手第一名秀女就報了名字和出身。
上首坐着的人什麼話都沒問,便直接撂了牌子。
第二人亦是如此。
第三個便是蘇晴了。
「臣女祕書丞慕容則之女慕容晴,見過皇上,見過太后。」
蘇晴長得明豔動人,即使在美人如雲的選秀場上,也依然是數一數二地出挑。
加上之前的秀女都畏畏縮縮,獨她一人大大方方,便顯得格外不同。
皇帝似乎來了點興致,問道:「原是慕容家的女兒,平時可有什麼擅長?」
蘇晴笑道:「說不上擅長,只是臣女平時喜歡研究些詩詞。」
「哦?都讀了些什麼詩詞?」太后也開口了。
蘇晴道:「臣女其實喜歡自己寫詩,恰巧偶得一首小詩,斗膽請陛下、太后指點。」
我一驚。
難道她想抄詩?
也是,這個時空是個架空的時代,我們從前學的那些詩詞,這裏都沒有。
皇帝道:「念來聽聽。」
「是。」蘇晴微微福身,接着便朗聲念道:「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裏,何處春江無月明。」
是孤篇壓盛唐的《春江花月夜》。
不過她只背了這兩句便停了。
我想起她以前最是貪玩,老是不喜歡好好背書,估計是只記得這兩句了。
聽完,皇帝和太后都點了點頭。
「學問倒是不錯。」太后語氣頗爲滿意。
「謝太后誇獎。」
蘇晴開心地行了一禮。
同時朝我使了個「穩了」的眼色。
就在這時,第五名秀女卻忽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陛下,太后,她在說謊!這首詩根本就不是她寫的!」
蘇晴臉色驟變:「你……你說什麼?你分明是污衊,這明明是我寫的!」
那秀女道:「臣女沒有污衊,臣女有證據。」
皇帝皺起眉:「說。」
蘇晴似乎並不是很擔心。
畢竟這個世界除了我們倆還能有誰知道這首詩呢?
蘇晴:「你有何證據?」
秀女抬頭道:「你說這首詩是你寫的,可臣女明明三個月前便親眼看見有人作下此詩。」
蘇晴壓着怒氣:「憑你空口白牙就想誣賴我,你怎麼證明你說的話?」
秀女轉向皇帝和太后:「請陛下明鑑,這首詩遠不止這兩句,後面還有許多句,當時臣女甚是喜歡,便背下來了。」
我和蘇晴同時瞪大了眼。
皇帝道:「你背來聽聽。」
秀女便道:「是,陛下。」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裏,何處春江無月明。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裏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她一句句背出《春江花月夜》。
我和蘇晴表情也隨之逐漸凝固,背上流下層層冷汗。
我們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裏看見明晃晃的震悚。
這個世界除了我們,竟然還有其他穿越者!
就在這時,皇帝暴怒的聲音傳來:「慕容晴,好大的膽子!竟敢欺君!」

-5-
蘇晴腿一軟直接跪了下去,聲音發顫:「陛下,我沒有!我沒有,她污衊我……」
可她也許是一時被嚇蒙了,除了說沒有也說不出其他的來。
秀女道:「請陛下明鑑。」
皇帝和太后都露出失望的神色,正欲開口說話,我也跟着跪下了:「陛下,可否容臣女問這位妹妹一句話?」
皇帝道:「你想說什麼?」
我轉頭看向身旁的秀女:「敢問妹妹口中所說詩者,究竟是何人?」
她愣了愣,道:「我只是偶然經過時聽到那人唸誦,一時喜歡便請教了全詩,並不知她是何人。」
我又道:「那你又如何知道此詩是她所作,而非慕容小姐所作呢?」
她立刻道:「自然是因爲那人時間更早。」
我轉頭向皇帝道:「可臣女早在去歲便已見慕容小姐作下此詩篇,且臣女也同這位妹妹一樣喜歡此詩,早已將之背了下來。」
說完,我便將整首詩背了出來。
接着道:Ṭū́₌「若非臣女早已知曉此詩,又怎能只聽一遍便背出?」
秀女辯駁道:「也許你是過目不忘呢!」
我笑了笑:「臣女出身不過縣官之女,今日能面聖已是天大的榮幸。若我有過目不忘之能,家中只怕早已幫我博得才女之名,又如何會寂寂無聞?」
「這……」秀女一時啞然。
是啊,既然都入宮選秀了,又有誰會藏着才華不顯呢?
「請陛下明鑑。」我向着皇帝太后再拜。
一旁的蘇晴此時也回過神來,趕緊匍匐在地:「請陛下還臣女清白。」
皇帝沉了沉聲對秀女道:「你所說之人現在何處?」
秀女搖搖頭:「回陛下,臣女不知。」
皇帝沉默稍許道:「既然此事無法定論,你們幾人便先下去,待尋得證人再行定奪。」

-6-
「阿雲,怎麼辦,若是他們真找到了那個人怎麼辦?」
蘇晴滿臉憂慮,美眸中還帶着餘悸。
「別擔心,就算找到了人也不怕,因爲你我都知道,那個人也不過是個文抄公罷了。」我安慰道。
蘇晴想通其中關節才鬆了口氣:「你說得對,我嚇得都差點忘了,那個人也是抄的。」
我和蘇晴不得已留在了儲秀宮。
原以爲此事很快會有定論,不料過了月餘,選秀早已結束,我們卻遲遲沒有收到消息。
恐怕皇帝已經把我們給忘了。
說來也是,一國天子自然日理萬機,又如何會記得我們兩個小小秀女。
蘇晴忍不下去了,鬧着要去求見皇帝。
我追上去勸她冷靜。
不料卻在儲秀宮門口撞上貴人轎輦。
「大膽!竟敢衝撞秦婕妤!」太監怒喝。
我們抬頭望去,見輦轎上坐着個打扮精緻的少女,不是別人,正是選秀那日同我們發生爭執的秀女,秦嫣然。
如今她已經成爲了婕妤,聽聞頗受聖寵。
「看見婕妤還不行禮?」
秦嫣然居高臨下地俯視着我們。
「見過秦婕妤。」我一邊行禮一邊拉了拉晴兒的袖子示意她一起行禮。
蘇晴卻梗着脖子不動,低罵了一聲:「小人得志。」
秦嫣然冷笑一聲:「小小秀女如此目無尊卑,該打,來人,掌嘴!」
「是。」
我們一時愣怔,兩個太監已經上前來動作嫺熟地將我二人一人扇了兩個巴掌。
「啪啪!Ṱůₓ」清脆的聲音在宮道上響起。
蘇晴捂着臉紅了眼眶:「你敢打我!我長這麼大連我爸媽都沒打過我,我殺了你!」
她既羞又惱,叫喊着就要往前衝,卻被太監按在了地上。
我連忙跪下:「晴兒她不懂事,冒犯了婕妤,還請婕妤恕罪。」
「阿雲起來!別給她下跪!」蘇晴嚷道。
「她既不懂事,那我就教她懂事,繼續打,打到她懂事爲止!」秦嫣然笑着下了命令。
太監的巴掌再次落在了蘇晴臉上,一聲接一聲。
蘇晴卻咬着牙不吭聲,只死死瞪着秦嫣然。
沒一會兒她的臉就高高腫起,嘴角全是血色。
「別打了,我求求你,別打了!」我撲上去,卻被其他人攔了回來。
見求饒無效,我轉而對秦婕妤道:「婕妤,您再打下去怕是要把她打死了,如此一來怕是您也不好交代吧。」
她如今剛進宮,地位還不穩固,若打死了秀女也不好交差。
她冷哼一聲:「罷了,把她們倆都送到浣衣局去,讓那裏的嬤嬤好生教教規矩。」
「好生」ťũ³兩個字她特意咬得極重。
我知道我們此番去了浣衣局定不會好過。

-7-
蘇晴傷得不輕,到了浣衣局已經暈了過去。
昏睡了一日才醒來。
她滿臉青紫紅腫,拖了月餘纔好,險些毀了容。
浣衣局的日子果真如我料想,十分不好過。
原本就是宮裏人人避之不及的苦差,再加上有秦嫣然的特殊「照拂」,我們每日有從早到晚都洗不完的衣服。
稍有延誤便會招致毒打。
爲了完成每日的任務,我們時常需要洗到半夜。
夏日的洗衣房暑熱難耐,一天下來渾身都是被汗水浸出的傷口,手上的皮脫了一層又一層。
冬日裏涼水又冷得刺骨,手上生滿了凍瘡,爛掉也要繼續洗衣服。
洗不完就是拳打腳踢、掌摑鞭抽。
我已在這個世界喫了十六年的苦,還勉強能受住。
而蘇晴卻是從未喫過這般苦頭,人都熬得形銷骨立了。
每次她完不成的任務都是我熬夜替她洗完。
深夜回到房間,她舉着生瘡的手咒罵秦嫣然。
「阿雲,將來我一定會成爲皇后,到時候我一定殺了秦嫣然,以慰我們今日所受之苦!」
「嗯。」我太累了,只有氣無力地應了一聲,拿出用最後一支簪子換來的凍瘡膏替她擦手。
「阿雲,等我成爲了皇后你想要什麼我都能給你,你有什麼願望我都能替你實現。」
我笑了笑。
我想要的,不過去離開這喫人的皇宮而已。
我想要的,只是簡簡單單地活下去罷了。
蘇晴來到這裏時日尚短,哪怕身陷囹圄,仍對這個世界抱有希望。
可我不一樣。
她不知道,我在這裏的十六年經歷了什麼。
我沒她那麼好運。
我穿來時生在一戶農家。
一家人地裏刨食,從年頭忙到年尾,也只夠勉強餬口。
遇上欠收的年成,挨餓受凍是常有的事。
幼時我的夢想是過年能喫上一個雞蛋,或者一個白麪餅子。
8 歲時父母便將我送去了裁縫鋪裏當學徒。
我不但要學裁縫,還得替師傅洗衣做飯打掃衛生餵豬餵雞……
縫製衣服時十個手指常被戳得滿是針孔。
冬日裏滿手生瘡,腫得像十個小蘿蔔。
針紮上去疼得撕心裂肺。
破了的地方流出膿水,師傅嫌我弄髒了客人衣服,用量尺抽得我直跳腳。
12 歲時遇上大旱,家裏顆粒無收。
官府收稅的搶走了我家唯一一頭牛,爹追上去理論卻被打斷了腿。
爲了活命,娘和六歲的弟弟天天去山裏找喫的。
沒過多久,弟弟爲了挖野菜從山崖邊摔下去摔死了。
娘悲痛欲絕,不到一個月就因傷心過度而亡。
只剩我和爹相依爲命。
我每日將自己的口糧省下一半,帶回去給爹。
可爹那麼大個漢子,這點糧食哪裏夠他喫的,本就沒好的身體愈發差了。
加上妻兒接連去世的打擊,他也沒能挺過那個冬天。
我在裁縫鋪裏待了三年。
十五歲時,師傅爲了銀錢將我賣給了鎮上殺豬匠。
我不願就這樣被送給一個殺豬匠,半夜逃走。
半路摔下矮坡,幸得縣丞家僕所救才撿回一條命。
但縣丞家救我也不是白救的,而是爲了讓我替他家女兒入京選秀。
縣丞家的小姐已有心悅之人,寧願自盡也不願參加選秀,縣丞沒有辦法,便讓我頂了她的身份,代她入京。
我原想着此番必定選不上,如此,我便可離宮,從此海闊天空。
可哪知卻陰差陽錯來了這裏。
如今也不知何年何月能夠出宮了。

-8-
我們在浣衣局待了許久。
蘇晴本打算請家裏幫忙,可原身的父親只是個從五品的祕書丞,在京城這樣一個扔只鞋子出去都能砸中三個官的地方着實不夠看。
加之中間有秦嫣然阻撓,蘇家委實幫不上什麼忙。
直到過了一年多,秦嫣然大概是失了興致,又或許是已經把我們給忘了,沒再來找茬。
蘇晴這才終於收到了家裏的接濟。
她用銀子打點了浣衣局的關係,給我倆都謀了個送衣服的差事。
這差事自然比洗衣服輕鬆得多,且她可以行走各宮,或許有機會能見到皇帝。
我勸不住她,卻也不想惹事,便拒了送衣的差事,仍舊留在浣衣局裏洗衣服。
不過日子總歸要好了許多。
蘇晴每日出去給各宮送洗熨好的衣服,這差事雖好,卻也沒那麼好。
當初一同入宮選秀的秀女不少都成了后妃,可她卻做了宮女,難免受到譏諷。
有時甚至遭品級高的宮女欺負。
起初她回來時時常紅着眼。
可慢慢地,她變得不動聲色起來,隻眼神愈發憤恨和堅定。
直至三個月後,一日她送完衣服興沖沖地回來,告訴我她當真在御花園遇到了皇上。
「陛下還問了我的名字,他還記得我,」蘇晴抓住我的手,激動之情溢於言表,「阿雲,我有預感,我很快就能離開這個鬼地方了!」
沒過幾日,皇帝果然派了人來接走了蘇晴,走的時候她回頭對我道:「阿雲,等等我,我很快就來接你出去。」
我笑着恭喜她,內心卻是喜憂參半。
我不知道她這一去,究竟是福是禍。

-9-
蘇晴走了,嬤嬤指了我去送她今日該送的衣服。
是皇后的常服。
這是我第一次來椒房殿。
我垂着頭,只想儘快送完衣服便回去,免得惹出禍端。
誰知在殿外忽然聽到一陣小孩隱忍的啜泣聲。
我循聲望去,見一五六歲的小男孩縮在角落裏偷偷哭泣。
我本不想管閒事,可聽着他的哭聲,我卻想起弟弟死的那日,他哭着喊疼的聲音。
心一下子軟了下來。
我嘆了口氣,走到他面前蹲下。
「殿下何故在此落淚?」我輕聲問。
能在此地的小男孩,除了皇后之子、當今二殿下,也沒有其他人了。
他抹了抹眼淚,看着我道:「我背不出課文,母后一定會打我手心的嗚嗚……」
原來做了皇子,也一樣要被母親打手心啊。
我會心一笑,卻也於心不忍:「殿下爲何背不出課文?可是沒有用心?」
他急急辯駁:「我用心了,可是先生教的課文太難,我實在背不下來。」
「那我教你一個簡單的法子可好?」
他愣了愣:「當真?」
我點頭:「當真。」
我從路邊撿來一根樹枝,然後一邊唸詩一邊在地上畫了起來。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我畫了一片波浪彎彎的海,海上一輪大大的明月,旁邊還有觀潮的小人。
「你瞧,把課文畫下來是不是就好背多了?只要你一想起這幅畫,就能記住這句詩了。」
這是我從前背書的時候常用的法子。
只是我懶得畫,都是在腦海裏想畫面。
二皇子眼睛亮了起來,也撿了一根樹枝,畫了起來。
半晌,他笑着抬頭看我:「好像真的記住了。」
他笑的時候,眼角還掛着未擦乾的淚珠。

-10-
我沒有在椒房殿過多逗留,將衣裳交給了殿中宮女便離開了。
回來時,聽聞蘇晴被封爲了充儀,位列九嬪之一。
剛入宮的妃子便能封嬪,這並不多見。
且皇上還賜下封號「景」,是爲景昭儀。
蘇晴可以說是一飛沖天也不爲過。
我想,她終於可以揚眉吐氣了。
翌日一早,皇后宮中來了人,點名要見我。
我心中暗道不好,昨日果真不該惹事。
可事情既已發生,便也避不開了。
我隨着人去了椒房殿。
皇后坐在正堂殿中,我朝她叩拜而下:「奴婢岑雲拜見皇后娘娘。」
「抬起頭來。」她的聲音帶着一股渾然天成的上位者威儀。
我順從抬頭。
「昨日就是你教了昭兒背書的法子?」
「回娘娘的話,是。」
「可是讀過書?」
「略識得幾個字。」
「你倒是個謙虛的。」皇后語氣平淡,「以後,你就留在椒房殿伺候二殿下吧。」
我呆了呆,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
我從來只想做個透明人,待在角落裏,簡簡單單地活着就好。
卻不想一朝行差踏錯,就要被捲入權力鬥爭的中心。
伺候二皇子,於別人而言或許是個攀高枝的機會,可於我,卻並非好事。
但我已經沒有拒絕的餘地了,只好叩首道:「謝皇后娘娘,奴婢定當盡心盡力伺候好二殿下。」
皇后對我的反應還算滿意,她微微點頭,而後道:「下去吧。」
「是。」

-11-
當日我便從浣衣局搬到了椒房殿。
走之前嬤嬤小心翼翼地賠着笑臉巴結討好我。
這一年多來她受秦嫣然指使對我和蘇晴可謂是特別「照顧」,現如今我倆都飛上了枝頭,她擔心我們會回頭報復。
我沒有理會,徑自離開了。
第二日,衆嬪妃來椒房殿請安。
我看見了蘇晴。
她一身華服迤地,頭上珠翠精緻,一支鳳凰于飛金步搖昭示着她聖眷正濃,風頭無兩,連皇后見了都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
我替她捏了一把汗。
她卻衝我使了個眼色,忽然對皇后道:「皇后娘娘,臣妾斗膽向娘娘要一個人,望娘娘成全。」
「哦?不知景充儀想要誰?」皇后臉上掛着笑容,語氣卻並無喜悅。
在她眼中,蘇晴這是在向她炫耀示威。
蘇晴卻渾然不覺,她抬手指了指我:「我想要她。」
「不知景充儀爲何瞧上本宮殿中的人了?」皇后問。
蘇晴道:「皇后娘娘,實不相瞞,她是臣妾故人,臣妾想把她帶在身邊。」
皇后點點頭,笑道:「那可不巧了,本宮留着她也還有些用,恐怕暫時不能給你了。」
蘇晴臉色一頓:「娘娘……望娘娘成全。」
皇后卻是沉了臉:「不用再說了,本宮今日乏了,都退下吧。」
說完,衆人便齊齊起身告退。
蘇晴無法,只得離開。

-12-
我來到椒房殿門口同蘇晴見面。
她蹙着秀眉,十分不悅:「阿雲,我昨日一得空便去浣衣局尋你了,怎的你一聲不響地就來了椒房殿?」
我嘆了口氣,將昨日發生的事跟她說了一遍。
她咬咬牙:「皇后此舉,分明是故意跟我作對!」
我趕緊捂住她的嘴:「晴兒,不可亂說話,你今日行事已太過沖動,以後我不在你身邊,你切記要謹言慎行。」
就在此時,一聲嗤笑傳來。
秦嫣然神色不善地從一旁的宮道上經過。
蘇晴轉頭道:「站住!秦婕妤,看到本宮,爲何不行禮?」
蘇晴如今是充儀,位列九嬪,且有封號,位分比秦嫣然高了不少。
「你……」秦嫣然正欲說話,卻被她身邊的嬤嬤拉住。
她滿臉不服,不情不願地匆匆行了個不甚標準的見禮:「見過景充儀。」
蘇晴:「秦婕妤禮儀不端,衝撞本宮,來人,掌嘴。」
秦嫣然臉色驟變:「慕容晴,你敢!」
「直呼本宮名姓,誰給你的膽子,柳葉,給我打爛她的嘴!」
「我是婕妤,誰敢動我?!」秦嫣然急忙道。
蘇晴冷笑:「打的就是你!」
語畢,兩個嬤嬤上前按住了秦嫣然,名爲柳葉的宮女毫不留情地將巴掌送到了秦嫣然臉上。
耳光聲竟是比當初我倆所受更加清澈響亮。
周圍低位分的妃嬪們紛紛繞道,匆匆離去,連熱鬧也不敢看。
「晴兒,別打了,快住手。」我說道。
蘇晴滿眼暢快:「阿雲,你忘了當初這個賤婢是如何欺辱我們的嗎?我們被抽的巴掌,洗不完的衣服,挨不完的毒打,今日我就同她好好清算,我說過,我一定會爲我Ṫũ⁷們報仇。」
「我自然沒忘,只是這裏是椒房殿,若是驚動了皇后恐怕會出事……」
蘇晴沉默片刻,這才讓柳葉收了手。
秦嫣然已被打得臉頰高腫,一如當日的蘇晴。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當初她得勢之時又可曾想過會有今日?
那麼今日得勢之人,又會如何呢?
看着她被身邊的宮人們帶走,蘇晴笑得好不開懷。
「阿雲,我會爬得更高,我們受過的欺辱喫過的苦,我都會一個個討回來。阿雲,早晚有一天我會把你從皇后那兒救出來的,等我。」
她的眼裏寫滿野心,叫我心驚。
我知道蘇晴一飛沖天成爲景充儀並非偶然,也絕非皇帝突然愛上了她。
而是因爲一年前北狄來犯,她的兄長慕容黎進了軍營,連立軍功,連打勝仗,如今已成了炙手可熱的定北大將軍。
皇帝需要慕容黎,朝廷需要慕容家。
可君心難測,自古伴君如伴虎,誰也不知道如今的風光能夠持續多久。
我只能反覆勸誡她,謹言慎行,莫要張揚,以免招來禍端。
可她只是打個哈哈便揭過了。
我知她不會聽我的話。

-13-
邊疆慕容黎連敗北狄,捷報頻傳,前朝蘇晴的父親慕容則也連升數級。
而後宮裏蘇晴豔壓羣芳,寵冠六宮,只用了三個多月便升爲了賢妃。
整個慕容家一時風頭無兩,無人敢直攖其鋒。
浣衣局裏當初受秦嫣然指使欺壓我們的嬤嬤和太監都被處死。
曾經欺辱過蘇晴的各宮妃嬪和宮人們一一被清算。
而秦嫣然,因爲將賢妃推下臺階,被奪了位分打斷腿扔進了冷宮。
秦嫣然高聲喊冤,皇后試圖問責蘇晴,卻被皇帝攔了回來。
一時間,蘇晴風頭甚至更勝皇后。
雙方明爭暗鬥不斷。
整個後宮氣氛劍拔弩張,鳥過驚心。

-14-
其間蘇晴又多次向皇后要我,皇后都不鬆口。
蘇晴氣急:「不過一個宮女,娘娘身邊得力者無數,爲何偏偏不願放她一個岑雲?娘娘莫不是故意爲難?」
皇后臉色沉怒:「賢妃好Ṱŭ̀₊大的威風,你要什麼本宮就得給你什麼,哪日你要是想要本宮頭上鳳冠,本宮是否得給你拱手奉上?」
蘇晴咬咬牙,福了福身:「臣妾不敢。」
皇后猛地一拍桌面:「不敢,本宮看你敢得很!」
「皇后娘娘息怒。」衆妃嬪紛紛起身跪拜。
蘇晴不情不願地蹲低身子,卻不跪下,道:「皇后娘娘息怒,臣妾絕無此意。」
皇后聲音冷諷:「妾就是妾,只要本宮在一日,誰也成不了皇后!」
ŧųₑ皇后的父親乃當朝丞相,母族勢盛,就算慕容家風頭正勁,也難以動搖她的地位。

-15-
入秋時節,蘇晴染了風寒,皇后派人賜下補品,特地點了我同去賜禮。
她半靠在貴妃椅上,笑着對宣讀懿旨的太監道:「本宮身子不適,恐怕不能下地接旨,還望陳公公見諒。」
椒房殿衆人面色難看,卻也拿她沒有辦法。
補品搬進洛芙宮的時候,蘇晴留我一人敘話。
「皇后故意讓你來,就是爲了硌硬我。」蘇晴絞着手中絹帕,滿臉慍色。
「晴兒,以後不要再和皇后作對了,這樣做只會讓你們結怨更深。」我說道,「你如今所爲已經太過張揚,恐怕已然成爲衆矢之的……」
「那又如何?阿雲,他們當日欺辱我們時便該想到會有今日。
「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狠毒,你忘了她們當初是怎麼對我們的嗎?今日我若不殺她們,來日就是她們殺我。」
「阿雲,」她看着我的眼睛,「這裏不是現代,在這裏沒有法律,只講權力。」
我想起她近段時間的所作所爲,皺起了眉:「你不是這樣的人,那些事到底是誰教你的?」
她雖有野心,但心底並不算壞,且也算不得聰明,那些暗害嫁禍其他妃嬪的法子定然有人出謀劃策、煽風點火。
蘇晴笑了笑,道:「是柳葉。」
「柳葉?」
我想起來她就是蘇晴身邊的宮女。
「嗯,」蘇晴點點頭,「她是個聰明的,有她在身邊,我行事方便許多。」
我隱隱感覺有些不妙:「晴兒,宮裏步步危機,你萬事小心,切莫輕信他人。」
蘇晴寬慰似的笑了笑:「你放心,柳葉是我親自選出來的,是我的心腹,不會有問題的。」
「可是……」
「哎呀沒有可是,我知道分寸,阿雲你相信我,我定能成爲中宮之主。」
無論我如何勸說,蘇晴仍舊我行我素。
我早知勸不住她。
我只能無力地看着這一切,向着深淵滾滾而去。

-16-
蘇晴盛寵不斷,一年後,她有了身孕。
懷孕後,她的地位愈發水漲船高,位分也被進爲貴妃。
椒房殿在她的打壓下都黯然失色。
轉眼到了中秋。
中秋家宴後,按規矩皇帝應當去椒房殿陪皇后。
可蘇晴卻謊稱身體不適,纏着皇帝去了洛芙宮。
當夜,皇后大發脾氣,椒房殿折了不少世間難尋的古董花瓶、如意珊瑚。
三日後,宮中來了個不速之客。
是那一直未曾現身的第三個穿越者。
當初狀告蘇晴抄襲的秀女也被找了回來。
經她指認,那人確實是她曾見過的作《春江花月夜》之人。
那穿越者名爲李秋寧,乃是京城一富商之女。
聽聞原本是個癡傻兒,不知爲何十二歲那年突然清醒,變得異常聰穎,還發明瞭許多新奇事物,以女子之身將自家原本普通的小商鋪發展爲京城三大富商之一。
我和蘇晴自然知道是爲何。
李秋寧跪在堂下,皇帝和皇后坐在正前方,其餘人等則或坐或站在周圍。
屋子裏圍了滿滿一圈人。
「你叫什麼名字?」皇帝開口道。
李秋寧似乎有些緊張,定了定心神道:「民女李秋寧。」
「真聽聞那首《春江花月夜》是你所作?」
皇后淺笑着,似乎志在必得,聲音輕柔但不失威嚴地開口:「李氏,你儘管說實話便可。」
此話的意思便是,無論如何,有她撐腰。
一旁的蘇晴秀眉微蹙,如今的她已不似當初那般魯莽,面上看不出太多異樣神色。
只是角落裏偷偷攥緊的絹帕卻也昭示着她此時內心的忐忑。
「娘娘便是皇后,怕是也不能隨意污衊臣妾吧?」
她說着看向李秋寧。
後者只看她第一眼,便知曉他們來自同一個世界。
「貴妃和不等她說完,這般急着撇清關係,莫不是心虛?」皇后說着又看向李秋寧,「李氏,還不快說。」
李秋寧看了一眼皇后的眼神,正要開口。
我忽然衝了出去,跪在李秋寧身側。
「皇上、皇后娘娘,奴婢有一句話想說。」
皇后道:「這裏豈有你插嘴的份兒?退下!」
蘇晴趕緊道:「皇上,岑雲乃是臣妾的證人,當初她也是在場的,她自然也可以說話。」
皇帝點點頭:「你說。」
「謝陛下。」
我行了一禮,而後取出在屋中隨手拿的一本冊子,對李秋寧道:「此詩若是李姑娘所作,姑娘必定才華橫溢,那想必再作幾首詩也不難。我這裏正好有一本貴妃娘娘所作詩集,你且作兩首來比試一番,如何?」
李秋寧張了張嘴。
我又道:「不過想必這次不會又這般巧,和晴妃娘娘作的一樣吧?」
李秋寧半啓的脣又閉了回去。
她是個聰明人,必然已經看出我的意圖。
若她作出來的詩同這本詩集裏的一樣,便證明了真正抄詩的人是她自己。
我這是威脅。
同時也是一場豪賭。
賭眼前這個人並非博覽羣書,所知的詩詞不過也就是學校課本上那些而已。
而那些詩詞幾乎人人都會背,她一旦拿出來便有很大概率同我手中這本所謂的「詩集」撞車。
如此她便是欺君,乃是誅九族之罪。
而若她承認《春江花月夜》非她所作,則只是得罪皇后,尚有一線生機。
孰輕孰重,她自然會掂量。
李秋寧啞然半晌,面上神色愈發凝重,額上也沁出細密汗珠來。
我知道,我賭贏了。
皇后忍不住催促。
李秋寧卻絕望地閉了閉眼,深深拜了下去。
「回皇上、皇后娘娘,那首詩並非臣女所作,臣女也是從別處聽來的,那日喝了些酒,一時不察便背了出來。」
話音剛落,蘇晴臉上便綻開了明媚笑意。
而皇后卻當場黑了臉。
「大膽李秋寧,竟敢誆騙本宮!來人,把她拖下去,杖斃!」
李秋寧面色大驚:「皇后娘娘恕罪,民女從未說過那首詩是臣女所作,臣女並未欺騙娘娘啊,求娘娘贖罪,求陛下明察!」
蘇晴悠悠然開口道:「皇后娘娘,我瞧着這李氏也沒說錯,她可沒承認過《春江花月夜》出自她手,怎能說誆騙娘娘呢。莫不是娘娘心中早已認定是本宮抄襲,所以……」
餘下的話蘇晴並未出口。
「貴妃的意思是本宮有意冤枉你嗎?」
蘇晴捂了捂嘴:「本宮可沒說這話,皇上,您看,皇后娘娘怎的老是把別人沒說過的話安在別頭上呀。」
「你……」
「好了!」皇帝頗有些不耐地開口:「不要吵了,李氏雖無大罪,但到底誤導了皇后,便罰二十杖吧。」

-17-
李秋寧受了二十杖。
我用蘇晴的玉牌請了宮中女醫去爲她醫治,而後命人將她送出宮去。
臨走時我同她道歉。
李秋寧聲音微弱:「罷了,今日的局面,無論我怎麼說都難逃一死。若不是貴妃開口,我又哪能撿回一條命。」
「走吧李秋寧,以後離得遠遠的,萬莫再回來,皇宮不是什麼好地方。」
她不解地看着我:「那爲何你不離開?」
我笑了笑:「你可知,我有多想離開。」
……
當晚,我回到椒房殿便接到皇后召見。
一進房間便迎面飛過來一隻不大不小的花瓶。
我沒有躲避。
花瓶轟然砸在我額頭,鮮血汩汩而出。
我徑直跪倒在地,膝蓋砸進碎瓷片裏,疼得鑽心。
「好個喫裏爬外的東西!」
皇后幾乎恨毒了我。
我無話可說。
我知我出手襄助蘇晴,今日必定在劫難逃。
皇后的聲音在頭頂響起:「來人,把這喫裏爬外的賤奴亂棍打死!」
「是。」
我被人拖了下去。
緊接着數不清的棍棒落了下來。
每一棍都用足了力氣。
我倒在地上,蜷縮着身體,卻擋不住分毫。
疼……
好疼……
渾身上下無一處不疼。
鮮血模糊了我的眼,身上的骨頭也不知是斷了幾根。
難道今日就要死在這裏了嗎?
我早知皇宮是個喫人的囚籠,今日卻是終於應驗在了自己身上。
就在我馬上就要暈厥的時候,一道熟悉的聲音闖進了我的耳朵。
「住手!住手!」是蘇晴。
「皇后娘娘,貴妃一定要進來,奴婢們攔不住。」
「全都住手!皇后,怎可濫用私刑!」蘇晴怒道。
皇后冷怒:「本宮處死自己宮裏的一條狗罷了,何時輪得到你來置喙?」
「敢問她犯了何錯?難道只因她今日讓李氏說了實話嗎?皇后娘娘此舉好不講理!若是傳出去,怕是會遭天下人唾棄,如何堪爲一國之母?」
「大膽!你今日私闖椒房殿,本宮就是連你一起處置,誰又敢說半個字?繼續給本宮打!」
棍棒再次落下來。
蘇晴衝了過來,攔在我面前:「今天誰敢動她就先動我!皇后,有本事你就打死我。」
皇后氣結:「你!」
蘇晴捂着肚子道:「啊!我的肚子!我的肚子好痛,皇后莫不是連龍嗣都不顧了?」
雖明知蘇晴是假裝的,可畢竟涉及龍嗣,皇后也不敢當衆不管不顧。
她看着蘇晴,眼裏的寒芒幾乎要化爲實質。
許久,她終於開口道:「都給本宮滾出去!」

-18-
我撿回了一條命,被皇后關進了柴房。
蘇晴威逼利誘均無果,只能要求進柴房看我。
我傷得不輕,只能倚靠在柴垛上喘氣。
蘇晴將外袍脫下蓋在我身上。
「阿雲,你怎麼樣了?對不起,我沒想到皇后如此歹毒,對付我不成就拿你出氣。」她說着,眼中蓄滿淚花。
「沒事,死不了。」我勉力擠出一個笑來。
「你放心,我會替你報仇的,等我的皇兒降生,她以爲她還能坐穩皇后之位嗎?」
我抬手抓住蘇晴的手腕:「晴兒,聽我一句勸,別再和皇后鬥了,繼續鬥下去最好的結果也不過是兩敗俱傷。」
蘇晴咬牙:「可她想把欺君的罪名扣到我頭上,她甚至想殺了你,這個仇我如何能不報?況且就算我不同她鬥,她如今還會放過我嗎?」
「你就看在我爲了你快死了的分上,放手吧。」我有氣無力地說着,一開口嘔出一口血來。
慕容家如今太招搖,太惹眼,再這樣下去,恐怕連皇帝都要出手了。
蘇晴驚慌地用手帕擦去我的嘴角的血跡:「阿雲你別嚇我,你別嚇我!」
「答應我,別再和皇后鬥了。」
她連連點頭:「好,我答應你,我答應你,你別說了,好好休息,養好身體,你不會有事的。」
我鬆了口氣,終於露出個如釋重負的笑來。
方纔我並非當真重傷吐血,只是自己咬破了舌頭,僞造出吐血的假象。
在這個地方若是內臟破裂吐血,那我是真活不成了。
對不起了蘇晴,我不得不這樣做。

-19-
這件事情終究鬧得太大,傳到了皇帝耳朵裏,皇后也不好再對我下手。
我僥倖留了一條命。
只是在椒房殿的日子愈發不好過了。
皇后雖不能殺我,卻可以變着法子地磋磨我。
我的身體養了快三個月纔好,只因我即使在病中也得做最累的活,喫最差的飯菜。
秋日寒涼,我還穿着單衣,住着柴房。
但也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這樣的日子我已過了十六年,早已經習慣了。
甚至如今的日子還可以說比從前更好三分。
至少現在不用餓着肚子光着腳。
大約這已是高貴的皇后娘娘能想到的最苦的日子了吧。
殊不知在民間,多少人連這樣的日子也過不上。
時已入冬,天氣已經很冷了。
我去浣衣局送洗衣物,路過蓮池時卻聽到一陣呼救聲。
我循聲而去,竟是二皇子落了水。
旁邊的宮女不會水,一時不敢下去,只敢在岸上呼救。
然而水裏的孩子已經撲騰得沒了力氣,眼看就要沉將下去。
我扔下衣服衝過去,踢了鞋子便跳進水裏將二皇子撈了起來。
他驚惶求救,抓着我不放。
我費了好些力氣才帶着他游到了岸邊,把他遞給了宮人。
可輪到我時,我的腳卻不知被什麼東西纏住了,掙脫不得。
方纔救人時我的力氣本就耗了大半,此時掙扎片刻便迅速脫力,沒入池中。
我無力掙扎,漸漸下沉。
失去意識前,我聽到有人撲通入水,一隻手抓住了我的手臂。

-20-
等我醒來時已經到了第二日。
我竟活了下來,還回到了原來住的屋子。
可還來不及慶幸,同屋的宮女便告訴我皇后召見。
我撐着疲憊的身體起牀去正殿。
「她不過剛懷上就敢對我皇兒下手,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幾斤幾兩。
「她肚子裏的是男是女、能不能生下來還不知道呢。」
我在門外轉角處聽到裏面傳來皇后憤怒的聲音,頓了頓,才走進去叩首:「奴婢拜見皇后娘娘。」
皇后轉頭看我,淡淡道:「岑雲,本宮要謝謝你,昨日救了二皇子。」
我埋頭道:「奴婢言重,都是奴婢分內之事,不敢居功。」
皇后抬手理了理頭上碧玉金絲纏枝牡丹釵,道:「你知道便好,你雖救了二皇子,但也別以爲本宮會放了你去那個賤人身邊。你是個聰明的,若你以後安分守己,本宮念在昨日之事的分上自不會爲難你,若你還是執迷不悟,也休怪本宮無情。」ƭŭ̀ₑ
「奴婢明白,謝娘娘恩典。」

-21-
聽聞我溺水的消息,蘇晴有些擔心,暗中傳信邀我相見。
我尋了個由頭出去赴約。
蘇晴一見我便迎了上來:「阿雲,你怎麼樣?可有受傷?皇后那毒婦有沒有對你如何?」
我搖搖頭:「沒有。」
她鬆了口氣:「那就好。」
我正色道:「二皇子落水的事,是不是你做的?」
蘇晴臉色一凝,別開了頭:「是我。」
我忍不住失望:「還記得你答應過我什麼嗎?且二皇子他,還是個小孩,你竟也下得去手?」
蘇晴沉默半晌,道:「你可知我慕容家與她柳家早已敵對,就算我想停,慕容家也已無法停下來了。」
我愕然:「晴兒,從前學的歷史課你都忘了嗎?黨爭乃歷代皇帝大忌,再這樣下去,恐怕整個慕容家都不會有好結果。」
「我沒忘!」蘇晴神色凝重,「可如今兩黨已成,牽涉其中的文武官員不知幾何,早已不是我一人能左右的了。我只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不讓慕容家落敗,否則,我們全都要死。」
我抓住她的胳膊:「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來不及了!」
我搖搖頭:「你還是放不下後位,放不下那所謂母儀天下的位置是嗎?你忘了我們不是這個時代的人,你忘了我們來自一個什麼樣的世界了嗎?」
「慕容家若是此時退後,死的人就是我,難道你要看着我去死嗎?」
「你繼續走下去纔是死路一條。」
「不!我們走下去至少還有機會……」
「好,蘇晴,」我慢慢鬆開她的手,「既如此,我不會再管你,你要爭便去爭吧。」
「阿雲……」
她伸手來抓我的手,我卻後退一步堪堪避開。
我一步步後退,而後決然轉身離開。
蘇晴,我救不了你,也不想看着你死。
所以,我離開。

-22-
那之後許久我都未再和蘇晴見面。
只是暗中聽到些風聲,慕容家和柳丞相兩黨已經勢同水火。
時間如隙中駒、石中火,轉瞬即逝。
翻過年來便入了春。
蘇晴懷孕已滿了八個月,身子十分笨重。
皇后邀請衆嬪妃賞春,蘇晴也撐着身子去了。
可賞春宴後,當天夜裏,蘇晴忽然腹痛不止,整個太醫院的太醫都去了洛芙宮。
然而三更時分卻還是傳來消息,貴妃流產了。
夜裏,皇后連夜去了洛芙宮。
蘇晴的嗓子已經哭啞,一見到皇后卻仍舊嘶啞着哀號:「皇上,是皇后下毒害了我們的皇兒,是她!她好歹毒的心腸,皇上,你要殺了她替我們的皇兒報仇啊……」
皇后沉了臉色:「賢貴妃,本宮知你喪子心痛,可也不該如此信口雌黃。」
「我殺了你!毒婦!」
「好了。」皇上滿臉疲憊地摟着蘇晴,柔聲安慰道,「待此事查清,朕定給你個交代。」

-23-
然而查了多日,卻沒有查出任何問題。
也沒有任何證據表明是皇后所爲。
太醫們也只稱流產是思慮過度所致,並非人爲。
皇帝懲治了幾個辦事不力的下人,此事便沒了結果。
蘇晴悲痛欲絕,整日鬧着要皇帝處置皇后。
時日一長,皇帝也被她鬧得煩了,去洛芙宮的次數都少了。
皇后倒是去看了一次。
她看着躺在牀上,滿面病容,已無昔日明豔風采的蘇晴,遠遠笑着道:「慕容晴,你的孩子不是我殺的,不過也許是你太過跋扈,連老天都看不下去罷了。」
「我要殺了你,替我的皇兒報仇!」蘇晴掙扎着從牀上摔了下來。
宮人們嚇得趕緊圍攏上去,七手八腳地扶她。
皇后卻笑着離開了。
那日之後,蘇晴一病不起。
後宮紛爭因此停息。
可不料一個月後,二皇子從假山上摔了下來,昏迷不醒。
遍請宮內外名醫,用盡靈丹妙藥亦無力迴天。
皇后去往護國寺,在佛堂跪了七日七夜,爲二皇子祈福。
終於,他醒了過來。
可合宮上下還來不及高興,卻發現二皇子成了癡傻兒。
皇后當場暈了過去。
當初她產下二皇子時傷了身子,太醫說以後再也無法生育,她只有二皇子這一個孩子,如何能不痛?
醒來之後,皇后提了劍要去洛芙宮殺蘇晴。
走到洛芙宮門口時才被趕來的皇帝攔下。
可她幾近癲狂,連皇帝也攔不下她。
爭吵Ţū⁸之中,皇帝將她一耳光扇倒在地,並將她禁足椒房殿。
帝后由此已然決裂。

-24-
聽聞得知這一消息的蘇晴撫掌大笑,直呼「報應」。
然而皇宮的可怕遠不止於此。
蘇晴自流產後身體一直未曾好轉,不久之後竟是吐了血,太醫診治後卻發現她原是中了毒。
皇帝下令徹查,查出皇后買通了洛芙宮的人,長期給蘇晴下慢性毒藥,當初流產也正是因爲如此。
而當初蘇晴流產,所有人都以爲問題出在賞春宴上,是以並沒有把目光投向洛芙宮內。
加之皇后所用之毒隱蔽性極強,沒到爆發那日難以察覺,是以一直未曾發現。
等到發作時,已毒入骨髓,命不久矣。
皇后被廢入冷宮。
連帶着柳家也受到牽連。
柳丞相被降職,柳氏不少子弟都被解了官身,柳黨元氣大傷。
聽聞皇后在冷宮裏發了瘋,每日裏披頭散髮,瘋瘋癲癲。
不是哭着喚二皇子的名字,便是嚷着要「殺了賤人」,極少的時候也會冒出幾句「不是本宮做的」,誰也不知是何意,令人好不唏噓。

-25-
皇后被廢后,我終於得了自由。
我去洛芙宮見了蘇晴。
我已許久未見過她了。
她躺在牀上,臉色蒼白如紙,形容憔悴,哪裏還有半點曾經豔絕六宮的貴妃風華。
看見我時,她露出一個慘淡的笑,朝我伸出手。
我跌跌撞撞地跑過去,緊緊抓住她纖瘦不堪的手。
冷得駭人。
「阿雲,對不起……」
「別說了……」我搖頭。
她仍固執道:「我知道你一直是對的,可惜我明白得太晚,等我悔悟時,早已身不由己。慕容家這條大船,無論是飛昇還是沉沒,我都……下不了船了。」
「晴兒,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若我再努力一點,若我再堅持一點,說不定當初便能勸下她。
我爲何不再堅持?
我爲何放棄得如此輕易?
我悲從中來,淚如雨下。
蘇晴搖搖頭:「你很好,你已經做得很好了,若不是有你, 當日選秀時我就已經死了。」
「咳咳咳咳……」她痛苦地咳嗽了一陣, 嘔出一口血來。
而我卻只能看着, 什麼也做不了。
一如我當日看着她一步步邁向深淵一樣。
「阿雲,我已時日無多, 你一個人……要好好活着,替我去看看那些我未曾見過的大好河山……好好活着……」

-26-
三日後,洛芙宮賢貴妃薨。
皇帝悲痛落淚,追封賢貴妃爲賢昭敬慧皇后, 以皇后之儀下葬。
上親自縞素,舉國哀悼。
我看着那場盛大的喪禮,漫天飛舞的白紙幾乎覆蓋了整個京城。
彷彿一場大雪, 就此埋葬了一個少女的一生。
生前未能得到的, 死後擁有又有什麼意義呢?
那日,洛芙宮的嬤嬤找到了我。
她說, 賢昭敬慧皇后最後的心願就是送我出宮。
我跟着她向宮門走去。
路過御池,遠遠瞧見皇帝坐在池中涼亭裏, 他身邊一名宮女正在同他說着什麼。
我匆匆而過, 只瞧見那宮女的背影, 沒能來得及多想,只覺甚是眼熟。
沒用多久, 我們便來到了西南角門。
即使只是皇宮最小的角門, 也依舊如此宏大, 我站在它面前, 猶如螻蟻面對着巨象。
就是這一道道大門, 鎖住了多少女人的一生。
臨行前,嬤嬤將蘇晴爲我準備的銀票和新的身份交予我。
原來她一切都爲我準備好了。
「岑雲姑娘,娘娘還有一句話託老奴告訴你。」
「嬤嬤請講。」
「她說當日對二皇子出手並非不聽你的話, 只是擔心你在椒房殿過得不好, 所以給你造了個立功的機會,希望你不要怪她。」
我愣在當場, 久久不能回神。
直到嬤嬤轉身離去, 宮門在我面前緩緩合上。

-27-
電光石火間,我卻想起剛纔所見那宮女的背影。
是柳葉!
忽然間, 我什麼都明白了。
原來這一切都是他安排的。
他一早便把柳葉安插到蘇晴身邊, 借柳葉的手推動蘇晴和皇后爭鋒。
難怪蘇晴流產查不出兇手!
難怪二皇子墜下假山也查不出兇手!
難怪他放任皇后和蘇晴鬥得你死我活。
給蘇晴下毒的從來不是皇后, 害二皇子瘋癲的亦不是蘇晴。
一切的一切, 都出自一人之手。
他見柳黨勢大, 外戚強勢,是以扶植了慕容黨,只爲牽制柳氏。
如今柳黨已經落敗,覆沒不過他翻手之間。
而下一個, 就是慕容黨。
帝王心術, 何其可怖。
不知爲何, 我忽然想回去,想衝到那人面前問個明白。
我撲過去,卻只撞上冰冷堅實的宮門。
一如這冰冷的深宮。
我早已知曉, 皇宮是個喫人的地方。
權力的漩渦更是絞肉的機器。
封建王朝的殘酷遠不是我們兩個現代人所能承受的。
她不是甄嬛,我亦不是安陵容。
我們,只是殘酷現實中掙扎求存的螻蟻。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0 分享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