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周明光

我的心上人要去從軍了。
臨走之前,他說:「最多隻能等我三年,三年之後,不管我是未歸還是死了,你都必須找一個更好的男子嫁了。」
催徵的戰鼓和號角響徹雲霄,我哭着點頭答應。
事實上,我等了他不止三年,而是整整五十年。
重生的那一刻,我決定去北境尋找周明光。
至少,也要給前世的自己一個交代。

-1-
六十七歲那年,我壽終正寢。
鄰居們用我留下的兩畝田換了一副薄棺,將我葬在了蘭山之巔,墓碑面朝北方。
所有人都知道,我在等一個人,那人去了北境從軍,從此再未歸來。
我以爲至少會在奈何橋上遇見他,可最終,我也沒上奈何橋,而是重生在了自己的十九歲。
此時,距離周明光去北境已經兩年了。
我當即決定要去尋找周明光。
那天,我賣掉家裏養的雞鴨鵝,還有兩頭未出欄的豬崽子,換了五兩銀子。
周明光臨走之前將他家祖傳的玉鐲子塞給了我,只是當鋪嫌棄那鐲子成色太差,最多隻能給十兩銀子。
我咬了咬牙同意了。
這隻鐲子前世我留了一輩子,即使是最難的時候,也沒捨得拿它換錢。
離開的那天清晨,霞光萬丈,燒透了半壁蒼穹。
族中長輩說:「朝霞不出門,看樣子是要下雨了,改天再走吧!」
我沒有聽勸,上輩子已經等了五十年,這輩子一天都不想再等了。
身後的族老長嘆一句:「痴兒!真是痴兒哪!」
從江南到北方,走了足足半年。
到青州的時候行李被偷了,我倉皇地站在甲板上詢問每一個人:
「大哥,有沒有看見我的行李,是一個青布包裹,裏頭只有二兩銀子和幾件舊衣服!」
大家紛紛搖頭,我在他們同情的目光中,逐漸崩潰號啕……
淚水在木板上積成兩攤銀鏡,指節也攥得發青。
船家大姐看不下去,提着一柄長刀站在甲板上:
「誰拿了這位姑娘的行李,今晚上就放回她門口,否則不要怪我梁四娘不留情面!」
圍觀的衆人開始竊竊私語,我聽見他們說:
「誰拿的趕緊還回去,四娘都發話了,還想不想在運河上混了。」
我不明白這梁四娘是什麼來頭,只覺得自己的行李有望找回來了!

-2-
那晚我一夜未閉眼,天一亮就拉開房門,果然行李就被扔在那兒!
我抱着失而復得的行李,對梁四娘謝了又謝。
那位梁四娘行事颯爽,對於我的道謝並不在意,只淡淡說了句:
「出門在外要長個心眼。」
我難堪地低下了頭,憑着一腔孤勇出來尋親,遇到了事卻只會流淚,想必她這樣鐵骨錚錚的人,定是瞧不起我的。
梁四娘見我垂着頭,拍拍我的肩:
「當年老孃家那沒心肝的,也被徵軍,再沒回來。
「誰知道一年後那薄情郎在襄國公麾下做了副將,還迎娶了兵部侍郎家的庶女做繼室。
「老孃去京城尋夫,被打斷了幾根肋骨,養好傷之後就做了水匪,如今不是照樣過得瀟灑快意。
「故人心易變,姑娘還是早做打算吧!」
拜別梁四娘,我揹着包裹往北去。
越往北走,天氣越冷,草色也越黃。
大雁排成一行,紛紛趕往溫暖的南方,而我卻一路逆行。
到望北城時,已然大雪封路。
城門的守將勸我:「姑娘不如先在城裏找個活計,待明年開春再去鎮北關。」
指尖傳來針扎似的刺痛,低頭看去,指甲早就變成了烏紫色,手背像個腫脹的紅蘿蔔。
「多謝大人,民女這就去城裏找個活計。」
守將擺了擺手,我剛準備離開,他又叫住了我:
「城中商鋪有的在門口掛了香柴花,說明這家的男人是守關的將士,你找她們做活,會比旁人多幾分關照。」

-3-
冬天的香柴花早已凋零,只剩下一把枯枝,在風雪中招展。
一位大姐看我在店門口徘徊,將我拉進店內。
溫暖撲面而來,我侷促地站在原地。
「姑娘是要到鎮北關尋親的吧?我那當家的也在鎮北關,你來了我家就像到了自己家,不要跟姐客氣!」
我還在踟躕,她已經倒好了奶茶,塞進我手裏,讓我先暖和暖和。
濃郁的香氣誘惑着我,拒絕的話在嘴邊轉了一圈,又咽了下去。
這樣熱情颯爽的女子,應該不會開黑店吧!
後來才知道,老闆娘的夫家姓趙,祖祖輩輩都是鎮守邊關的將士,她自己經營着這家酒坊,養活着一家老小。
趙大嫂知道我識字,立刻將店裏的賬簿交給我:
「可不就是正瞌睡遇上了枕頭嗎?胡先生回鄉守制,我這一時尋不到合適的賬房正發愁呢。」
趙大嫂毫不客氣就將酒館的賬簿交給我,她的熱情撫平了自青州而來的不安。
近鄉情更怯,越靠近鎮北關,我其實越忐忑。
我和周明光從小一起長大,他無父,我無母,兩家人彼此扶持,日子也能過得下去。
弘盛六年,江南水患頻發,許多良田被淹。
縣裏徵勞役修建堤壩,阿父是個讀書人,經受不住採石場繁重的勞動,不到一個月人就沒了。
周嬸子幫我操辦了阿父的葬禮,還對周明光說:
「以後雪堯就是咱們家的人,有你一口吃的,就得有她一口。」
事實上,周明光任何一口好喫的都會讓我先喫。
就連隔壁阿叔送了塊點心,他都要小心翼翼捧到我的面前。
我咬了一半,將剩下的一半推給他。
周明光笑嘻嘻地說:
「這都是你的,我的那一塊在路上就喫完了。」
怕我不信,他還故意用袖子擦了擦嘴角。
我只好將剩下的一半全部喫完,轉身卻瞥見他拿起墊着點心的油紙,將裏面的碎屑舔乾淨。
前世不是沒人給我介紹夫家,可我總想着再等等吧,萬一周明光回來了呢?
這一等就是五十年!

-4-
望北城冬日酷寒,酒坊的生意也格外好。
有一位大叔幾乎日日都要光顧,他的半面臉都被刀削去了,顯得猙獰可怖。
但其實他是個極和氣的人,城裏的小孩都喜歡圍着他討要糖葫蘆。
他每次嘴裏說着「大叔的錢袋子也空了」,掏錢的動作卻絲毫不見遲疑。
聽趙大嫂說,劉叔是鎮北關回來的老兵,他的半邊臉是被北狄的長刀削掉的。
可即使這樣,他還是砍殺了好幾個敵人,連守將都驚歎他的英勇。
劉叔聽說我準備開春去鎮北關尋找未婚夫,哈哈大笑兩聲:
「還是年輕人有福氣哪,這麼俊的未婚妻不遠萬里找來,真難得!」
他答應我,到時候讓熟人幫着一起找。
趙大嫂立刻說:「快謝謝你劉叔,他認識的人多,一定能幫你找到。」
我謝了又謝,此時還不知道,活人好找,死人難尋,到鎮北關尋親的人不少,能找到的卻不多。
趙大嫂的小兒是個害羞的孩子,每次看到我拿着賬簿,都會爬上凳子好奇地盯着看。
我問他:「想學嗎Ţṻₓ?我教你寫字怎麼樣?」
他紅着臉點頭,從此我們每天拿着樹枝在院子裏寫寫畫畫。
趙大嫂每次都說:「這孩子膽小靦腆,也不知隨了誰。」
當她看到小兒將家裏人的名字一一寫到紙上,眼裏的光芒灼熱,小心翼翼地將那頁紙揣進懷裏。
過了臘八,年味越來越重,城中家家戶戶開始殺年豬、蒸饅頭。
可就在年前的一個平靜的夜裏,城裏的戰鼓齊鳴。

-5-
趙大嫂哐哐哐地砸着我的房門:
「雪堯!快醒醒,北狄人來攻城了。」
我大驚,望北城被幾個關城拱衛,按理說就算北狄來襲,也應該是關城擋在前面啊!
趙大嫂熟練地帶着我們趕到城牆下,男人們在前面衝鋒陷陣,女人們就幫着運輸物資。
她看我小胳膊小腿,讓我搬運箭鏃,自己跑去搬石頭了。
投石機上的石頭,一人胳膊剛能環住,趙大嫂一個人就能抱起。
我看到她抱起石塊時,牙齒一咬,額頭的青筋繃起,但她抱起一塊剛放下,轉頭又去抱另一塊。
城牆上不時就有傷員和屍體抬下來,鮮紅的血流了一地,我看得眼暈。
不知道此時周明光在哪裏,也不知道這樣的事情他經歷過多少回了。
那些死去的人,他們的親人是否和前世的我一樣,還在家鄉苦苦等待。
也許,前世的周明光,就是在這樣一個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夜晚,遇上了北狄攻城。
然後和許許多多年輕的將士一樣,趕到城牆上防守,再下來時已經是一具屍體……
很快,我連這樣的傷春悲秋都顧不上了,管事嫌棄我跑得慢,打發我到後方去照顧傷員。
破敗的房間中,鋪了一排排門板,這些門板都是從城中百姓家裏卸下來的。
房間內哀號不斷,有人不斷進來,也有人不斷擡出去。
在後方並不知前面戰況如何,只知道門板越來越多,房間越來越滿。
聽說有一些傷員是附近關城來支援的,我開始留心每一個人的臉。
老實說,我都有些記不清周明光的長相了。
只記得他濃眉大眼,笑起來嘴也咧得很大。
但他與我分開還不到三年,應該能認出我吧?
哪怕我現在聽了軍醫的叮囑,用面巾覆臉,只露出了一雙眼睛。
他要是認不出來,我至少要生三天氣,一定要讓他追在我屁股後面好好哄一陣才肯原諒。

-6-
一聲哀號打斷了我的思緒,是軍醫在幫一個十六歲的少年拔箭靶。
箭鏃幾乎將他的肩膀射穿,軍醫用火烤過的彎刀剜進皮肉。
少年咬着半截箭桿,喉間滾過壓抑的嗚咽。
眼前的少年比周明光還小,看樣子也沒有成親,後半生多半是要在兄弟子侄手下討生活了。
我突然有點害怕,在這種地方還是不要遇到周明光爲好。
少年的傷口很深,軍醫縫了好幾針才勉強止住血。
他的眼睛緊閉,眉頭疼得皺成一團,軍醫說今晚要是不發燒應該就能熬過來。
我守了一夜,不停幫他擦拭着身體和額頭的冷汗。
只希望他能活下來,哪怕將來會被人嫌棄。
幸運的是,他挺了過來,並且一天天好起來。
有一天,他問我:「聽姐姐口音,不像是望北城的。」
「我是江南人,到望北城來尋親的。」
「尋親?你從江南跑到望北城來尋親!」
他驚訝地喊出了聲,傷口都被扯得一痛。
從江南到望北城足足幾千里路,中間隔着大江大河、雪山荒漠,也難怪他們都十分驚訝。
「你是尋父親還是兄長?」少年看我梳着未婚女子的髮式問道。
我一邊淘洗毛巾,一邊說:「我是來尋未婚夫的。」
少年怔愣住了:「這得是多深的感情哪……」

-7-
北狄人終於被擊退了,城中一下子恢復了熱鬧的景象。
百姓們拿出準備過年的豬羊,在城中支起爐竈烹煮,以犒勞守城的將士。
我問每一個遇到的兵卒:「認不認識一個叫周明光的,江南桐城鎮人?」
所有人都搖頭,我既難過又開心。
難過自己不知何時才能遇到他;開心這不是他所在的軍隊,那大概還是平安的吧?
趙大嫂端着一碗殺豬菜到處找我。
看到我好生站在那兒,不由得長長出了一口氣。
「我到城牆根找你不見,械坊也不見,嚇了一身的冷汗,你怎麼跑到這裏來了?」
我還未來得及解釋,她又說:
「罷了,左右平安就好,快喫些東西,這些天餓壞了吧!」
我們相識不滿一月,她卻像對待親妹妹一樣照顧我。
而我還要勞煩她幫我打聽周明光的消息。
趙大嫂滿口應下,又風風火火地去忙了。
她的臉頰被石塊刮傷,手背粗糙腫脹得有些變形,幫我端碗的手還在發抖。
這纔是望北城的女人,像男人一樣頂天立地。
我把殺豬菜分了半碗給徐青松,也就是那個受傷的少年。
他邊喫邊流淚,戰爭結束了,不久之後,他就會被遣送回鄉。
他問我:「假如你的未婚夫受傷了,你還願意嫁給他嗎?」
我毫不猶豫地回答:「願意!」
這話是真的,前世我無數次祈求上天,周明光只要活着就行!哪怕斷胳膊斷腿也無妨!
傷兵營還有一部分人在養傷,我因爲做事細心被留在了這裏,要等最後一位傷兵離開纔算結束。
趙大嫂說:「你安心留在這裏,打聽妹夫消息的事情就交給我吧!」
這天她突然風風火火地跑進來:
「打聽到了!我打聽到妹夫的消息了!」

-8-
我猝然起身,手裏的藥碗碎了一地。
想要問的話在嘴裏翻了幾翻,卻顫抖着嘴脣說不出來。
「有個伙伕說他去年和周明光在一個營。不過半年前周明光被調到了峪口關,這次守城因峪口關離得遠,沒有派人蔘戰!」
我的心緩緩地放回了肚裏。
趙大嫂接着說:「放心吧!至少說明妹夫平平安安,等春天冰雪消融,你就可以去峪口關找他了!」
我喜極而泣,他們都知道我跨越了千山萬水,卻不知道我還跨越了前世今生。
這一場等待太久了,久得我以爲自己是在做夢。
趙大嫂心疼地拉過我的手:「哭吧,年輕的時候當家的從戰場平安回來,我和你一模一樣。」
徐青松也在一邊傻笑:「找着了就好,不枉姐姐效仿孟姜女,千里尋夫!」
我被他們笑得有些羞惱,拿起笤帚開始清掃地上的碎瓷片。
「瞧瞧,這是用完了我就開始趕人了……」
趙大嫂臨走的時候還不忘再取笑一句。
巨大的喜悅之後,是巨大的忐忑。
我又開始糾結前世的他,究竟是爲什麼幾十年沒回家鄉?
今生的他,是否還記得三年前的承諾?
還有,周明光走的時候一再囑咐:
「我阿孃就拜託你多多照顧了。」
那時,周嬸子叉着腰站在院門口故作強勢:
「我們娘倆不用你操心,你照顧好自己,千萬要活着回來,否則我就給雪堯尋個俊俏的郎君。」
我該如何告訴周明光,我沒有照顧好他的阿孃。
周嬸子因爲一場風寒,在他走後的那個冬天就去了。

-9-
我以爲很快就能見到周明光了,沒想到這一等又是三個多月。
一來是北狄在望北城沒佔到便宜,幾次偷襲周圍關城,其中就包括峪口關。
二來是我手頭的活計還沒交接清楚。
好不容易等一切平靜下來,剛準備和趙大嫂一家辭行,去峪口關尋找周明光。
就見劉叔沉着臉走進酒館,因爲神情緊繃,以至於臉上的傷疤顯得更加猙獰可怖。
他貌似不經意地瞥了我一眼,然後拉着趙大嫂進了後院。
可我何其敏感,這些日子心裏越發不安,起初還以爲是近鄉情怯。
今日看到劉叔的臉色,才意識到沒那麼簡單!
大概是周明光出事了!
我悄悄跟去後院,就見劉叔低語了幾句,趙大嫂突然瞪大了雙眼問:
「怎麼會?」
Ṱųⁱ她手裏端着碟子,不住地顫抖:
「怎麼會這樣?這讓我如何跟雪堯說?」
「嫂子要和我說什麼?」
我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他們猝然回頭。
看到是我,二人皆僵在原地。
片刻之後,趙大嫂痛心地低喃:「雪堯……我的妹子啊!你怎麼命這麼苦……」
「先不要嚇她,興許還有轉機呢?」
劉叔打斷了趙大嫂的話:
「楊姑娘,我一個老兄弟方纔傳來消息,說是周明光前些日子運送物資,遇上了雪崩……」
我的臉唰地一下血色全無,顫抖着嘴脣說不出話來。
曾經想過無數種可能,卻沒想到他會在離我這麼近的地方出事!
劉叔安慰我:「人還沒找到,說不定是被牧民救了,也有可能被北狄擄去做了奴隸,你先不要往最壞ţṻₑ處想。」
我扶着門框,軟軟地滑了下來。
西北的日頭烈,周圍的一切被熱浪炙烤而扭曲。
我彷彿回到了故鄉的黃昏,雞鴨歸巢,牛羊返家,思念如暮色瀰漫開來。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中人。」
曾經以爲五十年漫長的等待最苦,如今才知,等待失去意義的時候更苦。
早知如此,我又何必跋涉千里?

-10-
再次醒來,已經是三天以後。
我艱難地睜開眼睛,喉嚨乾澀如火燒。
趙大嫂就在身邊照顧,聽到動靜立刻上前查看:
「劉叔是經過大事的人,他說沒事就沒事,人還沒找到,你可不能先倒下了。」
我低聲應是,心卻沉沉地往下墜。
失蹤一天半天沒事,可都這麼長時間了,只怕是凶多吉少。
「大嫂,我想自己去找他。」
趙大嫂臉色一變:
「妹子,你可不能衝動,這茫茫雪山戈壁,你到哪裏去找他?今年開年就不太平,萬一遇上北狄人可怎麼辦?」
我當然知道她說的是對的,可萬一周明光還活着呢?
我不相信老天爺會這麼殘忍!
他既然讓我重生,一定是爲了改變些什麼,如果再像前世那樣白白等待,纔是辜負了這天賜的機緣。
而且!我們明明離得這樣近!
差一點我就要見到他了,只差一點點!
我不顧周圍人的勸阻,用全部積蓄租了一匹老駱駝,向着戈壁深處走去。
剛出城,徐青松追了上來:
「我陪姐姐一起去找。」
他的神情平靜,彷彿在說一件最尋常不過的事情。
「不行!我尚且不知要去哪裏,什麼時候能回來,怎麼能帶着你?況且,你還要回鄉,不要讓你的家人和我一樣苦苦等待!」
徐青松定定地看着我,眼裏如同醞釀着一場風暴:
「我阿孃是繼室,她爲了顯示自己的賢良,在徵兵處將阿兄的名字換成了我,爲此還虛報了兩歲年齡。
「她不要我了,我也不要她,我們扯平了!」
這是少年人在賭氣,做父母的哪有不要孩子的?
可我們認識這麼長時間,即使在他性命垂危的時候,也不曾吐露自己的家事。
所以我也不好戳穿他在賭氣,免得傷了少年的自尊。
「我也不想這副模樣回鄉,你信不信,我回家之後身上的撫卹金一分錢也留不下!我那阿兄不是個好東西!
「與其讓我在他手底下討生活,讓我欠他的,不如讓他這輩子都欠着我的,好歹給我那糊塗的阿孃換條活路!」

-11-
徐青松年輕稚嫩的臉上,有着與年紀不符的成熟。
我心軟了,答應不管到哪兒都帶着他。
他又像個孩子一樣開心地跳起來,我不由莞爾。
周明光出事的地方位於峪口關向西三百里,坍塌的雪山形成了一座新的山。
我站在皚皚白雪下面,渺小得像一粒砂石。
徐青松看了看我,欲言又止。
被這樣的積雪埋住,活下來的概率何其微小。
我絕望地刨着積雪,指尖的鮮血染紅了積雪。
「姐姐,你冷靜一點,也許周大哥被附近的牧民救下了!」
這話劉叔也說過,明明知道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我依然像是被點燃了一樣。
茫茫戈壁,常常百里不見人煙,尋找周明光猶如大海撈針。
我們逢人便打聽:
「有沒有遇見一個叫周明光的,是守關的兵卒,江南口音。」
所有人都搖頭。
可我不敢停下來,就好像繃着一根弦,鬆了就等於徹底放棄了。
七八歲時,有一回我和周明光不慎落入後山的捕獸坑。
暮色四合,我越來越害怕,他一邊安慰一邊尋找出路。
還故意逗我:「大不了讓狼先喫我,喫飽了它就不會再喫你了。」
我愣了愣,哭得更大聲了。
我不想被狼喫,也不想周明光被狼喫。
那晚他手指頭都摳破了,才爬出陷阱,然後將我救出去。
還有一回,巷子裏的小孩笑話我是沒孃的孩子,我衝上去與他們打架。
周明光一把拉開我,自己和他們扭打到一起,打得鼻青臉腫都不撒手。
從此,再也沒人敢欺負我。
小時候,他從不會扔下我,更不會讓我失望!
這天我們來到一個邊關小鎮,正好遇上戲班子表演皮影。
講的是一個少年將軍不慎掉下懸崖,喪失了記憶,被一位牧羊女所救的故事。
戲幕落下,燈火熄滅,我在黑暗中任由淚珠滾落,砸在鬆軟的沙土地上,留下一個個小窩窩。
我多麼希望,周明光也能遇到他的牧羊女!
曾經也想過,要是周明光變心了,我就當他是死了。
可真正到了這一刻,其實還是希望他能活着,哪怕娶了別人。

-12-
在北境轉了一圈,再次來到雪崩的地方,正好遇上週明光的同袍。
原來是這段時間冰雪消融了,他們準備再看看能不能找到那隊失蹤的人馬。
徐青松用繩子將我捆起來,扔到附近牧民家中。
他怕我親眼看到周明光的屍首會崩潰。
我躺在氈包裏,渾身動彈不得,只有眼淚一顆顆砸下。
一遍遍祈求上天,不要找到周明光,彷彿這樣就可以繼續欺騙自己。
可惜……
周明光的屍體還是找到了,他被冰雪封凍,懷裏揣着出征前我送他的平安符。
佛祖不仁,終究還是沒有好好保佑我的明光哥哥。
大概是哭得太久了,得知消息的那一刻我竟然十分平靜。
徐青松不安地陪着我:
「姐姐你哭兩聲吧!你這樣我們更加難受。」
我低聲應了句好,卻怎麼也流不出眼淚。
或許是知道周明光已經不在了,沒有人會替我擦眼淚了吧!
七月底的北境,紫色的香柴花漫山遍野,如同雲海連綿。
花開花謝,年年都有和周明光一樣的好兒郎,永遠留在了這片土地。
我原本想將他的骨灰帶回家鄉,葬在他父母身邊。
可看到盛開的香柴花,突然改了主意。
青山有幸埋忠骨,這裏都是他的同袍兄弟,想必他更願意守在這裏。
周明光和他遇難同袍的葬禮上,我挺直脊背,以未亡人的身份爲他誦唸祭文,守靈扶棺。
旁人都讚我:「是個硬氣的姑娘,不愧是咱們鎮北軍的家眷。」
葬禮之後,我就沉沉地倒下了。
彷彿回到了幼時生病的時候,周明光搬個小板凳,託着下巴守在我牀前。
又彷彿回到了趙大嫂的酒館,她一遍遍地用冷水給我擦拭身子。
我想,就這樣睡過去吧!
也許還能在奈何橋上,追上週明光。
上天給我重生的機緣,不是爲了改變什麼,而是讓我親眼看到周明光的結局,好斷了那份執念。
不然爲何不重生在周明光從軍之前,爲何偏偏讓我在望北城多留了幾個月!

-13-
眼前血色瀰漫,周明光的聲音飄浮在虛實交界的幻境中:
「雪堯,三年之期已到,這輩子你要好好過,讓我看到你兒孫滿堂。」
「你不在了,我如何好好過?」我不顧一切地追逐,他卻在紅色的濃霧中越走越遠。
「傻姑娘,前世你已執着了五十年,今生就過好自己的日子,嫁人生子!我會化作風、化作雨,永遠守護你!」
他終於回頭,逆光立在梧桐樹下,陽光在他的髮梢跳躍成碎金。
眉骨如劍,瞳仁黑得發亮,脣角揚起時露出尖尖的虎牙,整個人像是春日裏抽條的新竹。
我終於想起了明光哥哥的模樣……
可僅僅就那麼一瞬間,他又消失在血色的濃霧中。
不要!我掙扎着向前:
「周明光!你等等我……」
「姐姐?你醒了嗎?」徐青松驚訝地靠近,然後一陣風似的跑了出去。
「趙大嫂!雪堯姐姐醒了!大夫!你快來看看,我姐姐醒過來了!」
一陣兵荒馬亂之後,在他們七嘴八舌的話中才知我竟昏睡了半月。
這段時間一直是趙大嫂廢寢忘食地照顧我,還有徐青松從幾百裏之外請來了一位老大夫。
趙家的小兒石頭搬個小板凳,整日坐在我的牀頭守着。
原來,夢裏託着下巴守在我牀前的不是周明光,而是小石頭。
這天,我一邊休養,一邊教小石頭寫字。
趙大嫂笑着說:「這小子給城門口那幾個外地兵卒許了話,說等學會寫信就幫他們免費寫家書。」
我一怔,家書抵萬金,石頭是個好孩子!
正說着,院外有人叩響門扉。
原來是周明光營裏的幾個好兄弟,聽說我醒了,特意過來探望。
「弟妹,這是明光留下的包裹,之前一直沒顧上給你。」
我打開一看,是一包銀子和一卷竹簡。
竹簡上面密密麻麻刻的全是日期,從他離開家鄉的第一天,到他離開營帳的最後一天。
還有一支梅花銀簪,上面刻着一行小字:
【與你青絲到白頭。】
眼眶一陣酸澀,他從來都沒有忘記對我的承諾。
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
「明光經常與我們說起你,他原本打算今年就回鄉成親的……」
一個年長面黑的兵卒話未說完,已泣不成聲。
原來,周明光知道此行運送物資極其兇險,但他想着自己就要回鄉了,想在臨走之前多替兄弟們分擔一些。

-14-
離開望北城的那天,天空罕見地下起了小雨。
烽火臺上,戍邊的將士在細雨中依然筆直挺立,城門外的駝鈴聲混着柴煙飄散。
趙大嫂一再挽留:「雪堯,雨停了再走吧。」
我拒絕了,很多事情等不得,一等或許就是錯過。
行囊裏滿滿登登裝的全是家書,都是這段時間認識的外地兵卒寫給親人的信。
前世我沒有等到的東西,今生不願再看到別人錯過。
出城的時候,徐青松追了上來。
「你答應不管到哪兒都帶着我的!」他一臉委屈,彷彿被遺棄的狸貓。
我剛要開口拒絕,他又說:
「陪你送完信我就回鄉,去看望阿孃。」
這段時間我沒少勸他,他的阿孃更偏心繼子,但這並不代表她不惦記親生兒子。
我不希望他留遺憾,更不希望有些等待成爲一生的錯過。
如今他終於鬆了口,我心中十分歡喜。
北境的軍士來自五湖四海,藉着送信的機會我們去了很多地方。
在塞北,我見到了滿臉Ṭṻ₍歲月痕跡的老母親,捧着薄薄一張家書,虔誠地摩挲;
行至蜀地,有和我一樣的姑娘,拿着未婚夫寄來的信箋,又哭又笑。
她們拿出過年都捨不得喫的臘肉,給我們燒飯,將北境的人和事問了一遍又一遍。
路過青州,再次見到梁四娘。
她看到我鬢間的白花怔了一怔,然後安慰道:
「節哀!日子再難也需向前看。」
當她得知我此行的目的,是爲守邊的將士送家書,立刻提出自己可以幫忙。
梁四孃的船隊遍佈南北,她一句話就省去了我們不知多少奔波。
臨走的時候,她贈予我一面銅牌:
「這是梁氏商隊的信物,以後如果需要送信只需向掌櫃出示即可,商隊所到之處皆可以免費送達。」
正欲福身道謝,梁四娘已經扶住我的胳膊:
「鄉書難寄,我幫的不是別人,而是當初的自己。」

-15-
一路走來,我們見到了形形色色的人。
徐青松的神情也一日日變得動容,說起自己的阿孃,不再硬邦邦的。
這天,我們站在山巔,日出如鳳凰涅槃抖落的火羽,就連晨風都慢下了腳步。
徐青松就在這萬籟俱寂的時候突然開口:
「阿孃偏心阿兄其實是有緣故的。」
我靜靜地聽着,他繼續道:
「阿兄的母家在我們鎮上有些勢力,阿孃從嫁進徐家的那一天開始,就對阿兄盡心盡力,她總說只盼着他們看在養育一場的分上,許我和姐姐一份前程。
「楊雪堯,你能陪我一起回家看看阿孃嗎?」
徐青松陪我去了那麼多地方,我又怎麼會在最後一站扔下他一個人。
我忽略了他話裏的細節,不是回家,而是回家看看。
徐青松的老家在晉中,簡單的土坯小院門口,一位老婦人正在撿豆子。
身邊圍着幾個三四歲的小兒,正在追逐打鬧。
徐青松在一棵高大的樹後面站住了,目光依戀地看着那位婦人。
許久之後,拉着我離開。
「你怎麼不回去了?」我驚訝地問。
他帶我躲到了遠處:「我這副樣子,回去了給她添麻煩。」
徐青松落寞地瞥向自己的左臂,無力地垂在袖子中。
大夫說他這輩子都幹不了重活。
在徐家,他阿兄是繼承家業的長子,一個殘疾的弟弟,難免要仰仗哥哥的照拂。
他的阿孃夾在繼子和親子中間,就只能將頭低到塵埃裏。
徐青松找了箇舊日的朋友,託他將自己一半的傷卹金帶給阿孃。
還讓我幫他寫了一封信,信中說徐青松在北境立了小功,得守將看中,需在軍中多留幾年。
一個有出息的弟弟,總比一個殘廢的弟弟,更值得他阿兄忌憚。
或許,這纔是清醒的做法。

-16-
做完這些事情,我們又回了望北城。
趙大嫂驚得將手裏的算盤扔到了地上:
「雪堯?你怎麼又回來了?」
我說完來意,她笑得嘴角都要咧到了耳根:
「太好了!你回來就對了,這些賬本愁得我頭髮都要掉光了!」
小石頭聽到我的聲音,蹦蹦跳跳地跑出來,再無初見時的害羞靦腆。
劉叔端起酒碗一飲而盡:「從第一眼看見你,我就知道你是我們望北城的人,身上有股子韌勁。」
望北城不止有周明光,還有這麼多惦記我的人。
這大概就是周明光說的,他會永遠守護着我吧!
徐青松幫我做了個木牌,上面寫着:【無償撰寫書信。】
閒暇的時候,我會在街邊支個攤子,將木牌立在身後,小石頭則乖巧地踩着凳子幫我磨墨。
我不肯收受銀錢,那些淳樸的軍士和街坊就會扔下一隻野兔,或者留下一捆乾柴。
總之不會讓我白白辛苦。
當然也有那沒皮沒臉的人,會湊到小攤旁戲弄我:
「小娘子的字寫得真好看,不如幫我也寫一封吧!就寫『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八個字。」
心中的怒火騰地一下燃起,我將手邊的硯臺緊緊攥住。
而那廝尤不肯罷休:「怎麼,小娘子不會寫這幾個字嗎?來,讓哥哥教你!」
他說着就要湊過來摸我的手,我順勢將手裏的硯臺砸向他的面門,鮮血瞬間流了下來。
周圍的人一陣驚呼,人羣中有人說他是望北城主簿的外甥,城裏出了名的渾人。
那廝叫囂着要把我打入大牢,很快就有一隊衙役圍住了小攤。
趙大嫂繫着圍裙,提着殺豬刀趕來:
「我看看誰敢帶走我妹子!我妹夫是守城犧牲的將士,沒有他們死守關城,哪輪得到你們這些雜碎在這兒作威作福?
「我妹夫屍骨未寒,他的未婚妻照顧傷員、爲戍邊將士千里送家書,你們卻在這裏調戲欺凌亡兵遺屬,公道何在?天理何在?」
趙大嫂向來笑眯眯的,今日提着殺豬刀橫眉冷對的模ŧũ̂₎樣,讓巡城的衙役頓住了腳。

-17-
望北城不同於別處,上到官吏、下到百姓皆對戍邊將士十分崇敬。
趙大嫂的話引得衆人議論紛紛。
主簿的外甥氣急敗壞:「你們一羣大男人,還怕她一個婆娘不成?」
僵持之際,守城的將士聞訊而來,縣衙的王主簿也緊隨其後。
他知道自己的外甥惹了衆怒,息事寧人道ẗùₖ:ṱũ₌
「去向這位姑娘道歉!」
「舅舅!受傷的人是我,憑什麼讓我道歉?」
「廢話少說!你到處惹是生非,我爲你收拾爛攤子還少嗎?這次居然欺負到亡兵遺屬的頭上了!你忘了你爹是怎麼死的?」
那渾蛋的臉白了白,終於訥訥地走過來向我致歉。
我瞥過頭不吭聲,趙大嫂替我說了句:
「望北城是戍邊將士用命守到今天的,他們的家眷容不得半點欺辱!」
徐青松跟着李軍醫出城了,回來聽說了這件事,叫囂着要去狠狠收拾那個渾蛋。
趙大嫂勸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雪堯沒有喫虧,你再去揍他不是添亂嗎?」
徐青松垂着頭不說話。
不久之後,聽聞王主簿的外甥被馬蜂蜇了,臉腫得他舅舅都認不出了。
我看着徐青松送來了一罐子蜂蜜,陷入了沉默。
望北城的杏子熟了,黃澄澄掛滿了枝頭。
石頭抱着我的腿撒嬌:「姑姑,我要喫杏子……」
我站在樹下,踮起腳去夠,卻怎麼也夠不着。
徐青松站在我身後,輕輕鬆鬆就將枝頭最大最黃的幾顆摘下。
我恍然回頭,撞入一雙清澈黑亮的眸光。
不過兩年時間,他的個頭已經竄得比我高出一個頭。
「這顆給你。」
徐青松伸出手,掌心是一顆飽滿橙黃的杏子。
小石頭一看不樂意了:
「青松哥哥偏心!給姑姑的比我的大!」
徐青松還欲說話,就見趙大嫂將小石頭一把提起,夾在胳肢窩下帶走了。

-18-
我有些尷尬,藉口有事便逃走了。
趙大嫂擠眉弄眼的模樣,也就小石頭看不懂吧。
這些年徐青松眼裏的情意越來越濃烈,我不是不懂,而Ţú⁷是無法回饋。
明明知道自己絕不可能等來周明光了,只是等待彷彿已經成爲習慣,並且深入骨髓!
我無法忽視身後那雙落寞傷心的眼神,可徐青松還年輕,不應該將時間耗在我這樣心如枯槁的人身上。
趙大嫂恨鐵不成鋼地拿指頭戳我的額頭:
「你說你怎麼如此固執?難道只有守貞纔算對得起那個人嗎?」
我捏着衣角不吭聲。
當然不是,望北城二嫁的女子比比皆是,她們就像香柴花,滿山豔麗芬芳,但根莖尖利如刀。
她們不需要那座貞節牌坊來體現自己的價值。
周明光的忌日,我備了香火紙錢去祭奠。
「明光哥哥,我不會將自己困於過往,你放心吧。」
微風拂過山崗,發出嗚咽之聲,似是在應和。
回去的路上隱約聽到陣陣馬蹄聲,我站住腳凝神靜聽。
突然一雙手將我扯上馬,疾聲道:「快走,是北狄人來襲城!」
原來是徐青松不放心我一個人出城祭拜,一直在身後默默守着。
駿馬疾馳,臨近一座山崗的時候,徐青松大喊:「有敵訊!北狄人來攻城了!」
山上的斥候迅速騎快馬向城中奔去。
北狄的亂箭如疾雨直下,兩個人的重量根本跑不過北狄的鐵騎。
「徐青松,你放我下來!」
「我曾是鎮北軍的一員,今日就算是旁人,也不可能將她扔下。」
徐青松說着鏗鏘有力的話,我突然明白,他早已不是我眼裏受傷無依的少年,而是真正的望北城的男人。
背後傳來一聲悶哼,我疾聲問:「怎麼了?徐青松你是不是受傷了?」
「沒事……」他咬牙道。
我咬緊牙關,奮力御馬疾馳。
備戰的鼓聲由緩而疾,軍旗在風中獵獵作響。
城中鎮北軍的羽箭在頭頂劃過,在城門關閉的最後一刻,我們終於進了翁城。
我這才意識到徐青松左肩被流矢所傷,鮮紅的血液染紅了他半邊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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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軍醫罵罵咧咧地幫他拔劍,止血上藥。
「戰鬥還沒開始,你就受傷了,可真是出息!」
我赧然地低下了頭,李軍醫這話是說給我聽的。
北狄攻城的態勢越來越猛,大地在鐵蹄下震顫。
地竈上熬煮的湯藥騰起霧氣,新送來的少年蜷成一團。
他和當年的徐青松一樣稚嫩,半邊臉和身子都被燒傷。
李軍醫處理完傷口,就將他交給了我:
「這個傷員今晚上必須盯仔細了。」
我鄭重應下,燒傷的護理比箭傷刀傷更需謹慎。
三天之後,北狄人久攻不下,只能鳴金收兵。
燒傷的少年也終於醒了過來。
他和徐青松一樣,眼裏滿是對未來的惶然。
我告訴他:「既然能從閻王手裏掙脫,還害怕以後的日子過不下去嗎?這世上總有一條活路留給你的。」
少年的眼眶裏蓄滿了淚,拼命忍着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我拉過徐青松指給他看:「他當年廢了一條胳膊,傷勢不比你輕!前幾日又中了一箭,如今還能在這裏救死扶傷,你怕什麼!」
徐青松左肩扎着綁帶,手裏還端着各種金瘡藥和繃帶。
旁邊有個斷了腿的老兵,豎着大拇指說:
「徐大夫雖然年輕,醫術可是這個!」
少年盯着看了許久,眼裏逐漸恢復了生機。
我的脣角悄然舒展,歡喜一寸寸浸透整張面容。
徐青松心思重,當年受傷時就像齜牙的幼獸,給他喂藥總是擰着脖子不肯喝。
上藥時也是一臉不情願:「不要白費功夫了,反正這胳膊好不了,還不如死了乾淨。」
我那時惦記着周明光,對這種喪氣之言十分不滿, 卻又憐惜他的處境。
只能一遍遍地開導, 撫平他的頹喪。
「當年你就是這樣一次次鼓勵我, 讓我掙扎着活了下來……」
不知何時,徐青松站在我的身後輕聲說。
「那時我覺得自己就是個累贅,也沒人惦記, 你守了我幾個月, 眼睛都熬紅了。
「李軍醫告訴我,他不過是盡人事聽天命,沒想到你不肯放棄硬是把我從閻王手裏拉了回來。
「一開始我只是把你當親姐姐, 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起,就不想把你當姐姐看了!
「楊雪堯, 望北城的人不知道自己哪一天就沒了,但只要活一天就得讓自己痛快。
「舒心,你也要向前看纔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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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我輕聲應了一句,一直以來我都拿他當弟弟看,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 他卻再也不肯叫我姐姐。
也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 他已長成了頂天立地的男兒。
徐青松見我鬆了口,歡歡喜喜地說:
「你能想通就好!我去那邊看看。」
什麼?這就完了?
我以爲他在向我表白心意, 都點頭應下了, 他卻漠然去照看別的傷員了。
許久之後,徐青松才反應過來似的, 追着我問:
「你那日說的『好』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我賭氣似的轉過身。
他急得臉都紅了:「不對!肯定有其他的意思!你答應我了是不是?」
我看着他急赤白臉的樣子, 突然生出逗弄的心思。
「你都沒什麼意思, 我能有什麼意思?」
他嘴皮子不如我利索,急得直討饒。
七月, 香柴花開的時候, 我和徐青松成了親。
一套紅嫁衣,兩牀被子, 幾件簡單的傢俱, 就是我所有的聘禮和嫁妝。
但賓客比我們想象的還多, 徐青松是大夫, 幫助過的人自不必說。
只是我沒想到,自己不過代寫了幾封書信,念情的守軍也那麼多。
周明光營裏的兄弟也送來了賀禮, 他們一邊給徐青松灌酒,一邊威嚇他:
「對我們妹子好點, 不然我們營裏兄弟可不是喫素的。」
徐青松在城中開了間小醫館,我負責抓藥記賬,閒暇時候幫人代寫書信, 然後由梁四孃的商隊送至千家萬戶。
那些戍邊將士的親人也會捎來問候,有時是一件厚棉衣, 有時是一沓子鞋墊。
「鄉書難寄」漸漸成了過往。
每年清明,徐青松都會陪我去城外祭祀周明光。
他話不多, 只是默默地拔去雜草, 給陳年的舊冢培上新土,就躲去了一旁。
「周明光,你看到了嗎?他對我很好,也和你一樣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兒。」
我將折下的幾枝野桃花放在墳前, 絮絮叨叨說着自己的近況。
遠處的山崗,草色露出新芽,商隊的駝鈴在東風裏迴響。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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