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謝麟最落魄時嫁與他,隨他貶謫涼州,流落塞北。
可他卻視我爲污點。
一看到我,他就會想到那段人人可欺的日子。
回京登基後,他召我入宮,三千佳麗,羣芳爭豔。
人人皆在猜測他會封我個什麼位分。
我當衆請辭:「願回塞北,爲越王守陵。」
那一刻他瘋了。
三年相伴,患難與共,只因那張臉,像極了我的心上人,越王謝珩。
-1-
我回京的那日,雪下得很大,一如出嫁之時,一頂小轎,零星幾人。
謝麟並沒有即刻接我入宮,而是將我安置在了孟府,我曾經的父家。
新帝登基月餘,前朝諸事繁多,暫無暇顧及我這個名義上的妻子,這樣的安排,好像也沒有不妥。
可我知道,早在月前,他就已經將我同父異母的妹妹孟惜柔接進了宮中。
這並不意外。
他們是青梅竹馬,兩情相悅。
只是當初婚期將至時,尚爲皇子的謝麟不慎觸怒聖顏,被貶謫涼州。
彼時,得知消息的孟府上下一片愁雲。
那等苦寒之地,去了怕是一輩子都難以回來。
可皇家的婚約既定,不容反悔。
孟惜柔在房裏鬧自盡,繼母摟着她抹眼淚,祖母拄着柺杖痛斥父親護不住她的乖囡囡。
「當初定親只說是孟家之女,姐姐可是嫡女,何不讓姐姐嫁了呢?」
在爭執與哭嚷中,孟惜柔的一句話,點醒了衆人。
父親與祖母總算想起了,孟家還有一個女兒。
是的,我也是孟府的嫡女。
我的母親,是父親的原配夫人。
只是這麼多年,從沒有人記得罷了。
那日之後的酉時,祖母將我召了過去。
「涼州苦寒,你妹妹素來體弱,不能去那等地方。」
她說得語重心長又字字斟酌,儼然一片慈愛之心。
目的爲何,我早已猜到。
她後來又說了些什麼,我沒再留意聽,只最後一句,「只要你替你妹妹嫁過去,往後若有不順遂的地方,祖母一定想法子接你回來。」
「不必,」我於緘默中忽而開口,低垂着眼睫,輕聲道,「我嫁。」
-2-
後來,洞房花燭夜,蓋頭被揭下,眼前人那張俊美無儔的臉,與我記憶中的一般無二。
可他看我時,眸中不似那人般的溫柔憐惜,而是難掩的黯然與失落。
「本王怎麼不知,孟尚書還有一個女兒?」
他染着薄醉的眼尾微微發紅,似自嘲一般笑了起來:「罷了,我如今這般處境,想也知道這一出是爲何,我又何必爲難一個孟家的棄子?」
那一整晚,他倚着牆灌酒,泠泠月光灑落在身上,一身落魄,無盡痛苦。
天將明時,他拂袖離去,視我如無物。
此後的日子,我與他共赴涼州,也一直如此。
大漠黃沙,月華如水,涼州的夜很冷很冷。
他對月飲酒至半醉,拔劍起舞,蕭瑟風聲裏,浮光掠影。
那矯健身姿,與我記憶裏的少年郎,再度重合。
深夜,我爲他煮上一碗魚羹,他回之以不明的輕笑:「這便是你與惜柔的差距了,此情此景若換作是她,定能賦詩相和。」
我自幼便與母親被扔在臨安府自生自滅,母親時常瘋癲,神志不清,自然不曾好生教養我。
謝麟和我的父親一樣,嫌棄我不通曉詩書禮儀,不善琴棋書畫。
可是,曾經有那麼一個人,手把手地教我讀書習字,他溫柔地告訴我,沒有人生來便是會這些的。
他說,那些個官宦子弟、名門閨秀能飽讀詩書,不過是因爲他們出身士族,得家族廕庇,比常人多了太多的機會。
若是他們生在尋常百姓家,終日食不果腹爲生計奔波,還能這般無憂地吟詩作對麼?
這些道理,謝麟不會懂,只有我的阿珩才懂。
謝麟總說我與孟惜柔不同,可他不知,除了那張臉,他與我的阿珩也沒有半分相似呢。
-3-
時隔三年,從涼州歸來,再回孟府,一切好像都沒有變。
只是比起從前住的偏僻冷院,我現下的住處稍稍敞亮了一些。
這也算是託了謝麟的福。
我抱着調皮的狸奴,倚着窗子靜看雪落。
午膳時分,丫鬟攙着祖母走了進來。
「你剛回府,可還住得慣?」她笑意涔涔開口,客套而生硬。
「有勞了,從前那樣的日子都過來Ţůₚ了,又怎會不習慣?」我望向庭院裏雪落不止的天空,呼嘯的風寒涼而凜冽。
我想起當初剛被接回孟家時,也是這樣一個日子。
在繼母蔣氏意味不明的冷笑和孟惜柔不屑的眼神裏,祖母隨意地擺擺手,命下人給我安排了個住處。
然後,再不曾過問。
我被孟惜柔的婢女推下冰湖,被僕婦剋扣膳食炭火,冬天裹着破棉衣凍得發抖,她知道了只有一句:「你要懂事些,家和萬事興。」
從那時起,我對這個家便沒有期待了。
她沉吟了片刻後開口:「當初迫於無奈將你嫁與陛下,也算是你的福氣。如今陛下登基,惦念着往日情分,少不得封你個位分。」
「只是你也知道,這樁婚約,本該是屬於誰的。」
狸奴在我的懷裏睡着了,我輕輕撫摸着它的皮毛,也有了幾分倦意:「祖母究竟想說什麼?」
「那我老婆子就直說了,」她緊蹙着眉頭,神色肅然,「新帝的皇后,必須出自孟家。」
「你妹妹在閨中教養長大,知書達理,又與陛下青梅竹馬,是最爲合適的人選。」
這話我是聽懂了。
我自幼長在鄉野,當然與中宮之位不相配。
我面無波瀾,也不接話,只聽她又道:「希望你入宮後好好輔佐你妹妹,姊妹同心,共爲家族效力,孟家自然不會虧待你。」
見我一直沒有回應,她臉色沉了幾分:「自古以來後宮女子所依仗的,除了父家,便是陛下的寵愛。你與你妹妹在陛下心中孰輕孰重,你該清楚。你若聰明些,便該安分守己,莫要肖想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我眼皮沉得很,倦倦道:「祖母放心,孫女明白了。」
……
祖母走後,我的婢女知秋進來送暖爐。
她頗有些不平:「老太太也太過分了,明明姑娘纔是陛下潛邸時的王妃,怎還要您去輔佐二姑娘當皇后?」
我摟着狸奴,小酌了一杯花雕酒,絲絲甜意入喉,身上暖了起來。
知秋爲我披上褥子,勸慰道:「姑娘放心,陛下重情重義,必會顧及當日患難與共的夫妻之情。到時,定要叫他們瞧瞧,誰纔是原配發妻!」
我醉意上頭,微醺,憑欄望雪,笑得甜蜜而歡喜:「那都不重要啦。」
我母親也是父親的原配發妻,不也照樣被拋棄?
曾經有一個人全心全意地待我好,就已經足夠了。
-4-
我進宮那日,是孟惜柔帶了嬤嬤來接的。
如今後宮無主,暫由她這個貴妃掌事。
「姐姐,宮裏的規矩,這外頭的物件兒,是不能帶進來的。」
她目含譏誚,對身邊的嬤嬤使了個眼色。
那嬤嬤立刻會意,上前來一把奪過我腰間的玉佩,斜睨的目光裏流露出貪婪。
我伸手要搶回來,爭執之下,將那人推倒在了地上。
「誒呀姐姐,你這是何必呢?不就是一塊玉嘛,陛下前兒賞了妹妹好些呢。姐姐若是喜歡,妹妹贈你一塊便是了。」
她眼中流溢出得意,那嬤嬤已經連滾帶爬地跑回了她身後。
「還給我!」我怒道。
她悠悠地開口:「姐姐不懂禮數便罷了,妹妹如今執掌後宮,可萬不敢逾矩,便是到了陛下面前,也是如此啊。」
「你們在幹什麼?」
清冷的嗓音,玄色五爪龍袍。
是謝麟。
兩月不見,他瘦了許多,棱角分明的側顏愈發冷冽,在帝王冠冕下,頗有幾分不怒自威的氣勢。
孟惜柔欠身跪求下去,身姿盈盈楚楚:「陛下恕罪,姐姐不曾學宮中禮儀,方纔與教習嬤嬤生了些衝突,臣妾定會好生勸她的。」
謝麟的目光掃向了我,面色微沉:「你既已入宮 ,也該學着點宮裏的規矩了。」
他說話的時候,那嬤嬤已經退到了太液池邊,手一滑,玉佩便掉落進了池裏。
我想也沒想就跳了下去。
冬日的池水很冷,比我在錢塘湖裏摸魚的水還要冷上許多。
水草纏住了我的腳,我沒法再遊,慢慢地沉了下去。
混沌之中,我彷彿看見了那年秋日的臨安府,我笨拙地捧着一筐木瓜送到那白衣少年郎的跟前。
「我是個孤女,沒有值錢的玩意兒,只有這一筐木瓜送你。」
他滿目笑意,摘下腰間美玉相贈。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爲好也。
彼時我尚不知那句詩的含義,可我的少年郎愛我,比我想得還要早。
-5-
我昏睡了很久。
醒來時,我看到了謝麟。
還有孟惜柔。
「陛下,我的玉佩呢!」我焦急地要掀開被褥下牀,卻被婢女一把按下。
孟惜柔笑意盈盈:「姐姐你這不是爲難陛下嗎?太液池水深一丈餘,又連着宮外的護城河,一枚小小的玉佩,如何還尋得?」
我不願聽她,掙脫了婢女,爬了起來。
「好了,不就是一塊玉嗎?朕再命人給你刻一塊一樣的便是了。」謝麟居高臨下地瞧着我,滿是疲憊之色,話聲裏也是濃濃的倦意和不耐。
我失魂落魄地怔愣在原處,淚珠溢出了眼眶。
再也尋不到了嗎?
「可是不一樣的,再像也是不一樣的。」我低聲喃喃,再也無法抑制住淚水。
謝麟並沒有理會我,只交代了孟惜柔好生照看我。臨了,又看向我,留下一句:「今日之事是你無狀,念在你剛進宮不知禮,朕不罰你。往後你要留在宮裏,就好生跟嬤嬤學,別再鬧出這等笑話了。」
他走後,孟惜柔行至我身前,眉眼含笑:「姐姐你看,陛下拿你當笑話呢。」
「陛下生來何等尊貴,何曾受過欺凌?可他一瞧見你,就會想到他曾經被貶,人人可欺的日子。你,是他的污點。」她一字一句,落在我耳畔,「你所恃的,不過是那點所謂的患難情分,可是對於一個已經登臨至尊之位的男人來說,不需要有人一遍遍提醒他,他曾經是多麼落魄。」
「所以啊姐姐,妹妹可真是擔心,你往後的日子該怎麼辦呢?」
我沒有反駁。
我知道她說的都是真的。
盲人復明的第一件事,就是扔掉柺杖。
若不是怕旁人議論他拋棄糟糠,謝麟定是不願意再見到我的。
-6-
之後的整整半月,我都沒有再見過謝麟。
只是聽宮人議論,前朝有人提了立後之事。
除了以孟家爲首的一派推舉了孟惜柔外,亦有官員推舉京都新貴之女的,多方爭執,不可開交。
謝麟沒有做決定,他呵斥了朝臣,言說往後再議。
而另有一事,便是涼州。
北境軍隨謝麟入京後,塞北防線空虛,戎狄乘機南下劫掠,涼州告急。
聽到消息時,我正在換燭火,不慎觸碰了燭臺,火焰燙得指尖生疼。
未到午時,我便急急去了含章殿。
孟惜柔正設宴寬待妃嬪。
謝麟朝會之後會過來。
她們在等他,我也在等。
衆人見到我時,目色各異。
我進宮以來不曾露過面,謝麟也沒有冊封我任何位分。
所以,我的到來,是一個異數。
「貴妃娘娘,說好的今日是咱們姊妹的席面,怎麼什麼不三不四的人都混了進來?」說話的是Ṱũₑ新晉的尹美人。
她的父兄,是擁陛下登基的新貴,如今正是風頭無兩。
此言一出,筵席間開始竊竊私語,有的掩面暗笑。
孟惜柔擺出賢良大度的模樣:「尹妹妹這話便不對了,姐姐好歹也是與陛下共患難一場,陛下念舊,我等也該尊敬些的。」
尹美人眉眼一橫,冷笑道:「娘娘仁善,嬪妾卻看不得這等搶奪親妹夫君的厚顏無恥之人。」
「妹妹還是慎言的好,」孟惜柔作勢斥了她一句,隨即又看向了立在大殿之外的我,「姐姐,今日筵席的位置,都是按着位分來排的,陛下還未給姐姐冊封,所以……」
宮人搬來了一張凳子,在門扉旁邊,席面的最末側。
我沒有去坐下,也不曾理會殿裏的衆人。
整整兩刻鐘後,謝麟終於來了。
孟惜柔與衆嬪妃都起身迎接 。
謝麟步入大殿時,眸光落到了我的身上,瞳色深深,瞧不清心緒。
「你怎麼來了?」
「我有一事相求,還請陛下移步內殿。」
這話一開口,周遭的目光愈發複雜了起來。
似在嘲諷我的不ṭú₆自量力,竟敢對天子提這樣的要求,莫不是想爭寵想瘋了?
可這是我第一次有求於他。
我殷切地望向他,而他卻凝着臉,沉默了許久。
「有什麼話,就在這裏說吧。」
好。
「敢問陛下,涼州戰況如何?可有援軍?」我平靜開口,聲音不大,卻正好叫殿內所有人都聽到。
回應我的是久久的沉寂。
偌大的殿中,無人敢出聲。
炭爐燒得正旺,火焰跳躍,驚起了桐枝。
良久後,他終於開口:「後宮不得干政。」
「可我並非陛下的後宮。」
這話聽着像是在鬧脾氣討賞。
可我真正要說的並非在此。
「涼州是北境的第一道防線,亦是越王的埋骨之地。涼州若失陷,塞北三州將無門戶,無數生靈塗炭,越王的陵寢也將不得安息。」
我跪下,遞上一紙辭呈。
「不敢求陛下發兵回援,只求陛下允許我回涼州,爲越王守陵。」
謝麟從來不知,我當初願隨他去涼州,在那裏布善施粥,陪他治理荒蕪的邊城,是因爲涼州是越王謝珩曾經以命相守的地方。
戎狄來襲時,我爲他組織大夫,採集傷藥,安撫他的傷兵營,是因爲北境軍是謝珩一手帶出來的精銳。
我在守護那個人曾經守護的地方。
來京都的這些時日,我替我的阿珩看了新的河山,看到了他的胞弟如今登基爲帝,一切順遂。
所以,我要去尋他了。
生不能同寢,但求死能同穴。
大殿裏靜了許久,玉杯碎裂的聲音,血從謝麟的掌心裏滴落下來。
他生生地捏碎了杯盞,臉色鐵青得可怕。
殿門未闔,凜冽的寒意從外頭飄進來,惹得衣衫單薄的妃嬪瑟瑟發抖。
可我卻未覺着太冷,京都的朔雪天,再如何也比不得涼州的。
謝麟的面上像結了霜一般,死死盯着我:「孟氏御前無狀,着令禁足一月。」
-7-
我被軟禁在了披霜殿裏。
整整三日都無甚胃口。
第五日的時候,知秋進了宮。
「姑娘,陛下心裏還是有你的,讓奴婢將這狸奴抱來給您逗趣解悶兒呢。」
我抱着通體雪白的狸奴,想起往事,這還是我在臨安府的時候養的。
那時,母親時常發病打罵我,我跟着巷口的大娘一起賣魚羹,在一羣孩童手中,救下了奄奄一息的小貓崽。
結識阿珩之後,他問我,明明自己果腹都困難,爲何還要養着這崽子?
我想了片刻,大概是同病相憐吧。
無根無萍地漂泊,無枝可依。
他攬我入懷,嗓音溫柔而疼惜:「往後有我,等我蕩平了戎狄歸來,我們一起養它。」
那是他最後一次出征,臨行前,我挖出了幼時埋在院子裏的花雕酒。
江南一帶的習俗,若有人家生了女兒,便會在門前埋下花雕一罈。
十八年後女兒出嫁,取出以宴賓客,酒香醇厚,驚豔四座。
我母親神智有損,自然沒有爲我埋過酒。
我的那一罈,是八歲時效仿鄰家阿嬸給小女兒埋的,就連那酒,也是阿嬸釀多了送我的。
不是純正的女兒紅,卻是我最真摯的一顆心。
那夜月下共飲,他握着我的手:「既飲了這酒,我定會惜命,此生不相負。」
可我與狸奴都沒有等到他。
那一年的九月,戎狄屯兵數十萬進犯涼州,他僅以數萬之衆奇兵襲敵,守住了塞北。而自己,卻永遠交代在了那一場整整三日的血戰裏。
思緒飄遠,不知覺中我陷入沉睡,迷濛中,似有人爲我披上了絨毯。
……
醒來時,已是翌日的晌午。
知秋急急地跑進來:「姑娘,狸奴不見了,奴婢尋遍了也沒見到。」
我未出過披霜殿。
阿狸向來聽話,初到陌生的地方不會亂跑。
所以……
我眼皮跳得不停,心中升起不祥的預感。
掙開攔住殿門的僕婦,我拼命往外頭衝了出去。
含章殿外,阿狸被扔在青金石階上,渾身染血,已然沒有動靜,宦官的廷丈還是一下又一下地打在它身上。
「住手!」我衝上去攔,結結實實地捱了一棍。
紅木粗棍落在背上,疼得我近乎暈厥。
殿內人似聽到了動靜,施施然走了出來。
是孟惜柔,還有尹美人。
「誒呀姐姐,這畜生衝撞了尹妹妹,本宮就下令處置了,不想卻是姐姐養的。」
她雲淡風輕地拿帕子輕掩住口鼻,嫌惡地瞧了地上一眼。
我抬眼看她,心底的怒意再無法抑制。
「姐姐作何這樣瞧着我?不過是一隻不懂規矩的畜生而已,不過既是姐姐養的,也算是物以類聚……啊……」
「孟栩栩,你瘋了?」
她話未完,我已經奪過廷丈朝她身上打去。
一棍子結結實實落在了她身上,她慌亂之下,將尹美人往前推了一把。
第二棍,便落在了尹美人的腿上。
「快來人啊,你們愣着幹嗎?還不把這瘋婦拿下!」
她連滾帶爬地往後逃,聲嘶力竭地朝殿外的宦官嚷道。
宮人們也似從未見過這等陣仗,慌措之下總算反應了過來,一窩蜂湧上來架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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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可要爲嬪妾做主啊!」
孟惜柔跪在地上,髮鬢散亂,釵環散落了一地,裙衫滿是泥污,從未有過的狼狽。
「夠了!」
他不耐地呵斥:「別以爲朕不知你們的行徑,還不給朕滾出去!」
這一場鬧劇,終於在帝王的盛怒下結束。
可是阿狸回不來了。
玉佩丟了,狸奴也丟了。
我與阿珩的那些共同的回憶,好像也在一點點流逝。
「你沒有什麼要解釋的嗎?」
燭火輕曳,他立在榻邊,龍袍落下的暗影將我籠住。
我雙目放空,怔怔愣愣地,半晌,在他以爲我不會再言語時,忽而開口:「涼州快失陷了,對嗎?」
「塞北三州相互爲援,但其餘兩州的兵力都不在你手上,而你,不敢調京中的兵力回援,所以,涼州只能是棄子。」
他剛剛登基,朝局未穩,京中不乏蠢蠢欲動的宗室。
他不會也不敢讓京都兵力空虛。
「成大事必有所犧牲,朕是帝王。」他擰着眉頭,將眼底的慍惱壓下。
是啊,必然有所犧牲。
涼州淪陷,毗鄰的沙州、雲州也早晚是戎狄的囊中之物。屆時北境門戶大開,蠻夷南下再無阻隔。
我長嘆了一口氣:「這便是你與他之間的差距了。」
如果是阿珩,無論如何,也不會放棄任何一座邊城。
也不會爲了一張龍椅,棄萬千黎民於不顧。
謝麟走時,面上無盡的艱難和痛苦:「假以時日,朕定會再奪回涼州。」
可再奪回來的,還是涼州嗎?
哀鴻滿地,屍橫遍野。
還有,阿珩的陵寢,那些蠻夷在他手上喫過那麼多敗仗,他們會放過他嗎?
他曾說,邊關將士浴血,拼了命也要守住的,從來都不是一片土地,而是這土地上的萬民。
失去了生靈的空城,奪回來有何用?
-9-
宮中沒有祕密,含章殿裏的事傳了出去,第二日,祖母就進了宮。
「你好大的膽子!可還記得入宮前我是怎麼叮囑你的?」
她氣勢洶洶,斜着雙眼瞧下來,一如當年在孟府時看螻蟻的目光。
「祖母只問我打了孟惜柔,因何不問她究竟做了什麼?」我怔怔地立在窗子前,外頭的雪已經停了,「我一直想知道,同樣是血親,ŧŭ̀⁺你爲何這樣待我?」
十指有長短,人有偏愛再尋常不過,可到底爲什麼冷血如斯?
她臉一橫:「你娘不過是臨安府裏的一個商籍女子,竟還企圖攀附我孟家。你流落在外多年,孟家尋回了你,供你喫穿,你便要知道感恩。老身自問不曾虧待過你,自你回來後對你與惜柔更是一視同仁。」
「可你是如何做的?粗鄙無禮,處處丟人,如今更是鳩佔鵲巢,妄圖與惜柔爭皇后之位,和你那個娘一樣,都是下賤坯子!」
可是,我母親與父親在臨安府的婚事,是過了官府文書的。是父親回京後另娶了高親。
世家子弟年少風流的旖旎一夢,卻搭上了我母親的一生,錯不在母親,也不在我。
我幽幽地吸氣:「出身商戶不可恥,長於鄉野也不可恥,京中高門裏藏污納垢纔是真正的可恥。」
「冥頑不靈,今日老身便要好生教訓你!」
柺杖將要落下來,就像當初孟家的僕婦將我捆在祠堂裏責ẗũ̂⁹打時一樣。
「這後宮何時輪到孟老夫人做主了?」
謝麟步入大殿時,身旁的宮人上來奪了柺杖,將祖母牢牢壓住。
「老身教訓孫女,讓陛下見笑了。」她傾斜着身子堪堪跪下。
「在朕的皇宮裏教訓朕的妻子,孟老夫人好大的口氣。」
……
祖母被請了出去。
那人行至我身前,將雪色裘衣披在了我身上。
「背上的傷可好些了?」他握住我的手,輕輕摩挲。
「無礙。」我不着痕跡地抽出了手。
「安心留在宮中,往後,朕會護你,待你身子養好了,朕就立……」
「陛下,」我打斷了他,「我助你您回父親手上的兵權,您可願救涼州?」
父親任兵部尚書多年,沙雲二州的主將皆爲其門生,這才ťů⁸是令當今天子處處掣肘的原因。
-10-
元宵那日的宮宴,百官與家眷皆會入宮。
衆嬪妃都齊聚在前殿。
孟惜柔因被我打傷,至今仍在休養。
而今夜,正是行事的良機。
父親來的時候,含章殿內一片寂靜。
琉璃宮燈光暈昏黃,堪堪瞧得清人臉。
「是你?」他目色狐疑,警惕地往裏探,「惜柔呢?」
我朝外頭頷首示意,宮人退了出去,殿門慢慢地闔上。
「父親莫急,妹妹就在裏面。」
我點燃了火摺子,雕花木廊柱下,孟惜柔被捆住了手腳,正昏迷着。
「你這是做什麼?你瘋了不成?」
在他驚疑的目光中,我慢慢地將火焰靠近孟惜柔的臉,火苗竄動間,快要點着她的頭髮。
他迫切地要喚人進來,可殿門緊閉,周遭無半點人聲。
「父親想要孟家的女兒做皇后,不過是待將來有了子嗣後,好代天子攝政。」
「同樣的事,女兒也能做到,父親何故要扶持妹妹呢?」
我悠悠地將火焰吹了一下,灰燼散落,火燃得更旺了些。
他朝我過來,意欲奪過火摺子,剛邁出兩步卻跌坐在了地上。
殿中燃了疲軟筋骨的線香,已然發揮效用了。
「你究竟要做什麼?」他又驚又懼。
「女兒說了,想當皇后。」
我漾開笑意,脣上的胭脂未乾,此刻在幽暗的火光裏,仿若鬼魅。
「你今日行徑,陛下若是知曉,豈能留你性命?」
「所以女兒纔要仰仗父親啊。」
我單手撫上小腹:「女兒腹中已懷有皇嗣,可助父親得償所願。」
一紙絹帛落下,「還請父親用私印並虎符,調令沙、雲二州守將入京,扶幼主登基。」
他顫着聲,目中猶疑:「即便爲父答應你,可十月懷胎,如何就要這樣急?」
「今日父親出了這個殿,女兒可再無這樣的機會了,總要留個憑證的。」
他眸光閃爍:「虎符與私印並不在我身上。」
「無妨,父親只消說出在何處,女兒自會命人去取。」
我轉身,將烈酒灑在紅線毯上,點燃了燭臺,作勢要傾倒。
「父親與祖母疼愛妹妹,女兒從未被善待過,今日若不能如願,那便只求一家人地下團圓了。」
我笑得猙獰而詭異,像煉獄出來的厲鬼,好似下一刻便真的要與他同歸於盡。
…….
元宵夜的戌時,含章殿裏燃起了熊熊烈火。
孟貴妃得救及時,只受了些輕傷。
而孟尚書肋骨盡折,全身灼傷,去了半條命。
我躺在斷裂的橫樑下,聽着殿外的驚呼,恍惚中,好像瞧見了阿珩。
不,是謝麟衝了進來。
我現在,好像不會再把他認作阿珩了。
「栩栩,不要睡!你看看朕啊!」他緊緊抓着我的手,聲嘶力竭地喊着我的名字。
太醫和宮人圍着我,無一人敢上前勸慰。
我撐開沉重的眼皮,聲音微弱:「你已經拿到虎符和私印了,不必再受人掣肘了。」
「還請陛下信守承諾,救涼州。」
「朕答應你,都答應你,」他聲嗓沙啞,淚水滴落在我的指尖,「爲何要用這樣自戕的法子!」
我算計的是自己的父親。
他多疑,不肯輕信於人,亦不會輕易受威脅。
今日若僅以權勢富貴誘之,他是斷然不會信的。
唯有讓他相信,我這個執念過深、陷入瘋魔的女兒想要後位,再以那萬人之上的位置誘惑,加之身家性命繫於一念,他纔可能交出籌碼。
這一局攻心,我賭贏了。
今日的涼州之困,又何嘗不是阿珩當年的困局?
血戰三日苦無援軍,雲州與沙洲不肯發兵,而向京中求援的奏疏悉數被截。
他是少年英才,縱橫塞北無敗績,卻死在了朝中黨爭的蠅營狗苟裏。
「父親的傷勢,往後也不能在朝爲官了,你可以放心了。只是,我犯了弒父之罪,如今丟了性命,是我罪有應得。」
我牽扯着脣角,綻開笑顏,就像洞房花燭夜初見時那樣溫柔的笑。
「不要再說了,只要你活着,往後我會待你好的,你把我當作他也好,你要我做替身,我就做他一輩子的替身。」他哭得像個孩子,驕傲如斯的臉上,是從未有過的失態。
我笑得釋然。
「我確實曾在你身上尋找他的影子,你們生得這樣像,看到你,很難不思及故人。可後來,越是相處得久,我越是明白,你再像也不是他。」
狸奴死了,他再送我一百隻,也不是曾經在臨安府陪伴我的那一隻。
玉佩丟了,他爲我打造再多,也不是曾經我與阿珩定情的那一枚。
「涼州告捷之後,將我的骨灰葬在他旁邊吧。」
最後的最後,我只有這一個心願。
-11-
我好像走出了宮牆,又出了京都。
綿延羣山之後,是涼州的城樓,軍旗獵獵。
我進了城,去找阿珩的陵寢,可是遍尋不得。
這是怎麼回事?
涼州分明守住了,戎狄人沒有進城,他的墓怎麼會不在了呢?
有幾個兵士走了過來,「今日是越王殿下大捷,聽聞不日便要啓程返京大婚呢。」
三三兩兩的將士卸了鎧甲,迎着落下的日頭,喝着大勝之後的烈酒。
「也不知是京都哪家姑娘這般有福氣,能嫁給越王殿下。」
「去你的京都,殿下要娶的娘子,是我們臨安府人士!」
「真的假的?你就吹吧你!」
「我二舅的三叔的侄子的女婿就是當初隨殿下南下養傷的侍衛,我能不知道嗎?我告訴你,未來王妃那是我同鄉!」
「就你會攀親!」伍長砸了他一個爆慄,引得同袍們紛紛大笑起來。
兵士們漸漸行遠,我想上去問話,可是他們好像瞧不見我。
而此時的身後,有人喚我。
「栩栩。」
再熟悉不過的聲音。
我顫顫巍巍地回過身,白衣銀甲,一杆銀槍迎着落日的餘暉光華熠熠。
「阿珩!你沒有死?」
我向他飛奔過去,廣袤的天地間,是時間最寬厚溫暖的懷抱。
日頭隱入羣山,我們相擁在四合的暮色裏。
「待戰事一了,我們就去臨安,將婚事敬告岳母大人墓前。」他的眉目燦然,世間再難尋此光華。
我笑得暢懷:「好!」
【番外.臨安府】
那一年,我在錢塘湖畔賣魚羹,街頭的小毛賊偷了我的錢袋子,我追着他跑了三里地,撞進了一個白衣公子的懷裏。
「走開,別擋路!」
我自幼在市井裏摸爬滾打長大,自然顧不得什麼禮儀。
可在我抬頭的那一瞬,日午的陽光灑落下來,那人的面容隱在天光裏,仿若神祗。
這是我此生見過最好看的人。
問清原委後,他命下屬幫我追回了錢包。
我卻不肯放過那孩子,非要抓着他去見官。
他的侍從看不下去:「那孩子偷錢也是爲了回去給他娘治病,再說銀子已經還你了,小娘子又何必這樣不依不饒?」
我雙手叉腰,擺出巷口宋大娘那般潑辣的架子來:「他的娘生病了,我娘就沒病嗎?你們這些公子哥站着說話不腰疼啊!今日偷十文,明日偷十兩,後日該剁手了!」
他聽着忽而笑了起來:「小娘子說得在理,此間民生多艱,便是富庶如江南也不例外。」
臨走前,他遞給我一張名帖:「在下姓謝,住東郊巷的宅子裏,小娘子往後若有難處,可來尋我。」
我聽不懂他的話,但很快地,我就真的找上了門。
我娘死了。
她雖然時常發瘋打我,我卻從未想過有一日她會離我而去。
我跪在她的屍體前哭。
她渾身長滿水皰,街坊都說是髒病,要將她一卷草蓆裹了燒掉。
我不肯。
我娘人已經走了,我不能讓他們再污衊她的名聲。
所以,我走進了那座宅子,將那人請了出來。
多番調查之下,發現是時疫。
那時的臨安城,人心惶惶,便是高貴如謝公子,身邊的人也一個接一個地倒下。
而他也終於在連日的忙碌之後,發病了。
他身邊那位拿羽扇的先生直搖頭:「本就是來養傷的,這還得了疫病,我看哪,你當真是該離那些個市井之徒遠一些,莫要折騰得沒了命纔好。」
那些時日,我照着醫館大夫的畫兒上山採藥,挨家挨戶地給街坊舊識們送過去,每每都會給他也送一筐,悄悄放在門口,不去打攪。
終於在一月後的清晨,他病癒的那日,侍從打開了門,喚我進去。
我呆愣地立在雕樑畫棟的府邸裏,笨拙而無措。
「早聞小娘子賣的魚羹鮮美,飲之不忘,不知在下可有這個榮幸嚐嚐?」
那一日起,我就接了一個活計,每日辰時去爲謝公子做魚羹。
他起得早,日日聞雞鳴便在院中練劍。
劍花如水,銀光閃爍,頎長的身姿在風中矯若遊龍。
我在廚房裏瞧過去,每每都要失了神。
懵懂不知情愛的我,不知心跳如擂鼓是爲哪般。
只知心神不寧,再難理清。
後來,我在他贈我的詩書裏瞧見的那句話,大抵便是我當時的憧憬。
「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彼時我雖不知他真正的身份,卻也知與他有雲泥之別。我卑微如斯țü⁼,不敢靠近天上皓月一步。
我進書房送魚羹時,會偷偷瞧一眼他的書冊,雖然不識,卻也想記着,往後去學堂裏問夫子借來看。
這樣,我是不是也能如他一般,滿腹才學,溫潤如玉?
那時,我又能不能離他更近一些?
而這樣的小動作落入了他的眼裏,他竟主動提出要教我讀書。
此後的一年裏,賭書消得潑茶香。
月亮離我那樣遠,我沒有想過,真有攬月入懷的那一天。
再後來,戎狄來犯,他要返回涼州,披甲上陣。
書房裏,我聽到他的先生問他,「孟尚書的提議你當真不考慮?」
「你功高震主,眼下陛下寵愛郭貴妃母子,你若不爭,將來這儲位旁落,你與麟殿下怕是都……」
年輕的將軍坐在案前看地形,面上盡是少年人的意氣,出口的話卻異常老成:「雲之,你我都是身經百戰之人,當知沙場浴血是爲何。」
「守邊塞無虞,護萬民安康,是爲忠義二字,並非爲了一己功業,我不會拿手下兒郎性命堆疊的軍功去爭儲位。」
「至於京都,誰能辨郭氏與孟氏哪方是忠,哪方是奸?立場大於是非的時候,是非就變得不重要了,這纔是黨爭的可怕之處。」
「何況,」他抬眸間視線穿過屏風,落在了我頭上,我悄悄往書架角落裏躲了些許,他了然地笑開,露出白皙的牙,眉目亮如星辰,「我還要回臨安城娶我的小娘子呢。」
這一年來,他早已萬事不避我。
我完完整整聽到了他們的話,也知我們將分離。
所以臨行前,我挖出了花雕酒。
宋大娘瞧見了,恨鐵不Ṫū₊成鋼:「你娘就是被京城來的混小子騙了,耽誤了半輩子,你可不要再走她的老路。」
「這京城裏來的貴人,哪能瞧上咱們這樣走街串巷賣魚羹的,你啊,還是長點心吧!」
可這又何妨呢?
此生能得見最皎潔的明月,我已是無憾。
即便在後來,我等來的是他的死訊。
我娘沒有等回我爹,是因爲我爹負了他。
可我的少年郎,從始至終都沒有負我。
他的軍師雲之先生將臨安府邸的地契和財物賬冊交與我,還有一封信箋。
【吾妻栩栩:我已食言,願卿往後餘生歡喜,得覓良人,恩愛白首。】
我怔愣地看着那信,泣不成聲。
後來的後來,京都後宮裏,謝麟嘶吼着問我:「我待你不好嗎?我究竟哪點不如他?」
你沒有不好,只是年少時見過月亮的光華,又豈能再感動於瑩瑩微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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