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長婚宴上,前妻一身華貴,挽着穿高定西裝的男人。
同學實在看不下去:「起早貪黑地當祖宗養着,結果成了別人老婆。」
一道道視線落在我身上,褪色的勞工服擋不住嘲弄,更擋不住同情。
男人看了我一眼,有點挑釁的意思,故意和旁邊人大聲說:「今年行情一般,也就掙了八十幾萬吧。」
在場有編內的,有爬到高管的,還有大小老闆。我尷尬地搓了搓手,悶頭坐到最遠的角落裏。
本來準備默默等着宴席結束,腰間三百塊買的老年智能機忽然震動幾下,扯着大喇叭播報。
「支付寶到賬五萬元。
「支付寶到賬十萬元。
「支付寶到賬八萬元。
「支付寶到賬……」
全場寂靜無聲。
我掏出來看了眼,魚貨分賬了,總共一百多萬。
-1-
景雲輕很漂亮,長得有點像混血,讀書時候沒人能挑出個比她更美的。
那時候她有很多追求者,卻唯獨喜歡我這個並不出衆的人。
爲了能配得上她的喜歡,我凌晨三點去早點鋪子幹活,放學和週末給人當家教,晚上去夜場打雜。
就算每天夜裏只睡兩三個小時,白天抽空打個盹兒,我也覺得精神抖擻。
每次把掙的錢交到她手裏,看着她像兔子似的連蹦帶跳,我就覺得日子美好得像詩一樣。
畢業後,我們如願以償地結婚,很快有了自己的寶寶。
岳父給他取了個好聽的名字,叫周梨廷。
那時候我爸還沒退,給景雲輕找工作是他三十年從業生涯中第一次利用職務之便託人找關係。
我還記得景雲輕進入心儀單位那天,在街上抱着我親了很久很久,別人都羨慕地盯着我,以爲我是什麼有錢的大款,能娶到這麼漂亮的老婆……
可惜曾經有多少人羨慕,後來就有多少人笑話。
梨廷兩歲那年,我爸重病手術,醫保報銷後還是花光了家裏爲數不多的存款。
景雲輕在父母的逼迫下和我離婚。
他們本以爲我爸坐在這麼高的位置上,家裏至少有堆積成山的現金,牆壁裏肯定能挖出金條。
不相信他清廉一生,生前勉強養家餬口,死後只有一捧埋骨的黃土。
「周邢,一直想問你,梨廷過得好嗎?」
景雲輕端着杯酒遞給我,她身上少了年少時的青澀,多了貴婦人風韻入骨的柔媚,是另一番美景。
美人依舊,卻再不是我的人。
「我知道你想證明自己過得不比我差,但你一次次草率地結婚,只會讓梨廷跟着受委屈。」
我沒有接酒,垂着眼點點頭,目光落在她閃閃發光的手錶上。
我永遠不會忘記日子過得最難那年,我爸剛剛過世,我找不到能帶着孩子乾的工作,只能開着破麪包車幫人拉貨。
爲了省錢,也爲了方便照顧,五歲的梨廷總要陪我在車裏過夜。破麪包車漏風,孩子三天兩頭地生病。
我想着,要是她們家能幫忙照顧一個冬天就好了。
我帶着孩子去我們曾經的婚房,孩子記事以來第一次去看媽媽和外公外婆,高興地挑了最好看的衣服,給每個人都買了禮物。
結果他們不僅當着孩子的面讓我難堪,堅決不承認梨廷是他們的孫子,把孩子帶去的禮物扔在地上踩壞糟蹋。
還在我們出車禍、孩子辛苦跑回去求救的時候,把受傷的梨廷扔進滿是淤泥的臭水溝裏。
「把手機鈴聲換掉,別做那些不切實際的夢,踏踏實實把孩子養成人。」
我聽得一愣,然後才明白景雲輕說的是我支付寶的到賬播報。
但我什麼都不想解釋,點點頭,和班長打聲招呼後離開了宴會廳。
-2-
回到家,別墅門口的石階上蜷着個身穿校服的身影,是我兒子周梨廷。
漂泊那麼久,這是我們千辛萬苦得來的家。裏面的裝修、外面的石階,一點一滴都是我們親手弄起來的。
「她也去了?」
「操那麼多心,弄飯喫沒?」
爲了讓我安心,梨廷勉強把皺在一起的眉頭舒展開,點了下頭。
他口中從不出現「媽媽」「母親」這樣的詞。
但我知道,那家人賣掉我們當初的婚房前,他偷偷去過幾次。
他會遠遠聽着他們和別人聊天,奢望從話語中聽到自己的名字。
「你媽今天問起你了,怕你跟着我受委屈。」
他腳步有一瞬間停頓,隨後冷漠地蹦出句:「關她屁事。」
「黃伯沒聯繫上你,電話打家裏來了,問你下半年是不是還上船。」
我現在的工作是在海上跑船,雖然掙得多點,但半年才能回家一次。
「別人都只跑半年,你爲什麼兩趟都跑?」
「你不知道,一旦幹成兼職,多的是人想頂我的位置,最後連半年都沒得跑。」
每次出門前我都放心不下孩子,怕他沒人照顧,更怕他又不聲不響地自殺。
前些天梨廷班主任又給我介紹個比我小十來歲的漂亮姑娘。
聽說是離異,沒孩子,還是個作家。
人家這條件,看得上我?
班主任說了兩次都被我找藉口推脫,第三次實在不好意思再推,只能答應去看看。
上船要耽誤幾天,我約船老大黃程出來喫飯,跟他解釋情況。
他聽完沉默了許久,深深地嘬了口煙。
「結婚的事,我看你還是考慮考慮吧。
「說句不好聽的,你家梨廷沒成年,你乾的又是高危的活兒,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孩子就得送回親媽那邊去。
「那家人乾的事兒你忘了?能容得下梨廷啊?」
我跟船老大的交情不淺,在海上多少次險象環生一起挺過來,各自家裏的情況對方都知道。
我搖頭嘆氣,跟他碰杯。
景雲輕說得對,爲了有人照顧梨廷,我和她離婚之後又草草結過兩次婚,最後都以離婚收場。
「前面又不是沒找過,什麼結果你不也知道嗎?再說,我要出了事,誰願意管個繼子。」
-3-
被景雲輕家拒之門外後,爲了讓孩子不用跟着我漂泊,我經人介紹找了第二任前妻彭花苑。
心裏想着,只要她能在家幫我看着點孩子,我就能放開手腳多幹點活,多掙幾份錢。
那時候還不知道她是在外面做皮肉生意的,只感覺她雖然同意跟我結婚,卻總有些瞧不上我的冷漠。
我們當時那副狼狽樣,別人瞧不上也理所當然,等日子好過了就好了。
爲了讓日子好過,我又變成每天只睡三五個小時的極限模式。
凌晨起來幫人送貨,白天接點搬家、維修之類的散活,夜裏跑去收龍蝦、販龍蝦。只要不睡覺就在路上開車。
忙到閉眼就睡的日子裏,我總會慶幸有人能幫着照顧孩子。
我把所有掙的錢都拿回去給彭花苑,讓他們都能安安心心地過日子。
那時候真是昏了頭,家裏什麼事都沒管過。有好幾次見梨廷欲言又止,卻因爲趕時間去掙錢沒聽他把話說出來。
一直到他被鄰居送往醫院,我才知道他身上有那麼多傷,最重的傷差點要了他的命。
「我是有哪點對不起你,讓你這麼對他?」
彭花苑理直氣壯,拍着病房的牀架子吼:「你管過什麼?錢錢掙不到多少,淨在外面瞎跑。」
「那你什麼事不能衝我來,什麼火不能衝我發?」
「你把他交給我管,他偷拿抽屜裏的錢,我也說不得、打不得嗎?」
「多少錢?」
梨廷從小連零花錢都沒要過,更別說偷錢,我倒真想知道他究竟偷了多少。
「二十。」
彭花苑輕描淡寫的兩個字像一把尖刀,在我心口尖銳地挖下去,血淋淋糊成一片。
「就爲了二十?就爲了二十你把他打成這樣?」
「二十不是錢是吧?你一個窩囊玩意兒掙的那仨瓜倆棗的,再養個往外偷東西的小家賊……」
「砰!」
耳邊悶響和拳頭上的劇痛許久才傳遞到我身上,我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剋制力,才讓這一拳最終落在旁邊的牆面上。
彭花苑被嚇得沒多停留,罵着髒話離開病房。
我慢慢回過神,低頭髮現梨廷已經被我們吵醒了。
他看着我不說話。
我在頭上臉上胡亂搓了一通,勉強扯出點鎮定的笑意。
「二十塊錢你就不能直接問我要嗎?拿去幹嗎了?」
「我沒拿。」
我那點勉爲其難的笑意徹底僵在臉上。
「是個男人拿的,在她去洗澡的時候,我看見了。」
什麼人跑來我家就爲拿二十塊錢?梨廷挨的打究竟是因爲偷錢還是因爲……他看見了?
-4-
病房裏四個牀位,探病的家屬擠滿了狹窄的空間,嘈雜聲一刻未停。
我們在最裏側,誰都沒有再說話,安靜得就像置身於另一個世界。
醫院的熟人當天就把這件事帶到景雲輕耳朵裏。
她打電話來罵了我一夜。
「周邢!你就那麼離不開女人嗎?着急忙慌給梨廷找個後媽?孩子被欺負成什麼樣了,你也不管。
「你就是個窩囊廢周邢,我這輩子最後悔的就是給你生了個孩子。」
她罵了一夜,也哭了一夜,但最終也沒來看過一眼。
我知道,她不能來。
那時候她正利用大老闆手裏的資源創業,她需要保持完美的形象才能拿到更多資源。
前夫、孩子,糾纏不清是大忌。
照顧到梨廷脫離危險後,我去安排離婚的事。
日子都約好了,彭花苑不知道聽誰說我找到了出海的工作,收入非常高。
她改口死活不肯離婚,跪在地上求我給她一個機會,承諾以後一定好好照顧孩子,絕對不會再打他。
當時離出海的時間很近,答應帶我的老師傅最後跑一趟就不幹了,我不去他會再找個人。
「出去一趟能掙不少錢,看在錢的份上她也不會再動手的。實在不放心,你讓隔壁鄰居幫忙看着點,到時候回來給人家點謝禮。」
老師傅有心帶我,我不去也要跟他說明情況。當時老師孃看得透徹,勸我還是再給她個機會。
「她現在不肯離婚,起訴離婚要耗費多少時間?你手裏連跟她折騰的錢都沒有。
「你就這一個機會周邢,扛過去你和孩子的日子都好過。」
我回家徵求了梨廷的意見。
他說:「我會乖一點不惹她生氣,有事也會找鄰居幫忙,你去吧,我等你回來。」
那之後彭花苑確實沒再對梨廷動手,甚至有點討好的意思,據說照顧得很周到。
可我們賭錯了一點。
那年船出了問題。
不是大問題,但是維修花了些時間,等出海的時候已經趕不上季節。
最貴的海貨只有半個月黃金捕撈時間,過了就掙不到什麼錢。
這次沒掙到錢對我來說並不要緊,我去主要是學東西,下次好接手老師傅的崗位。
可是彭花苑不聽我解釋,她帶着梨廷來接我回家的時候有多興高采烈,知道我收入的那一刻就有多憤怒。
我有一瞬間頭腦空白,等回過神的時候已經衝上去緊緊將孩子護在懷裏。
背後的劇痛我感到麻木,只無比慶幸她倒過來的那壺開水沒有灑在梨廷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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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的醫院,同樣的病房。
從我照顧梨廷到梨廷照顧我。
看着旁邊病牀溫馨的大家庭,我攥着孩子那隻小手,第一次從心底抱怨這世間的苦。
爲什麼我那麼努力地生活,卻把日子過成這樣?
我到底做錯了什麼?我到底應該怎麼做才能過得好?
「爸沒本事,害你跟着受苦。」
瘦小的梨廷只有旁邊陪護的椅子高,卻認真地回握着我的手,安慰我說:「你做得夠好了。」
我讓一個八歲的孩子喫盡了生活的苦,回過頭來安慰我,認可我那些失敗的選擇,無效的努力。
真可悲。
之後彭花苑主動提出離婚,隔壁鄰居建議我把孩子先送進寄宿學校。
這邊的寄宿小學條件很差,裏面都是沒人管的孩子,才小學就抽菸、打架、早戀,聽說還有保育老師體罰學生。
梨廷第一次出現自殺行爲就是在那裏。
具體因爲什麼我不知道,問過幾次他都說:「沒事,衝動而已。」
孩子心思敏感,我猜可能是在封閉壓抑的環境中突然覺得自己是個不被愛的累贅。
那裏很多孩子都有這種感覺。
掙到錢的第一年我就趕緊買了重點學區房,把人從寄宿學校裏撈出來。
經濟比以前寬裕些,沒人照顧孩子,我請過一段時間保姆。
怎麼ŧű³形容那幾年呢?
跟打亂仗似的。
第一個保姆老家突然拆遷,她急着回去,我在海上又沒信號,兩天沒聯繫上我就乾脆扔下孩子走了。
等我接到電話的時候才知道十來歲的孩子一個人在家近兩個月。水電全部斷繳,半個多月的時間家裏連水和電都沒得用。
我問梨廷怎麼過的,他平平淡淡地說:「去公共廁所和澡堂,然後點蠟燭。」
「你不會去找物業嗎?」
這話問出口我就恨不能給自己個耳光,從來沒人教他這些東西,他恐怕連物業是什麼都不知道。
後來我乾脆找了兩個保姆,想着能保險些。
但是家裏沒有成年人,幾個保姆都有點欺負孩子不懂事的意思,剛開始盡職盡責,後面就敷衍了事。
再到後面孩子回家連飯都喫不上了。
怕我在外面牽掛,這些梨廷從來都閉口不提,我還是回家後從別人嘴裏知道的。
當時小區有個維修中心,裏面的接線員看他可憐兮兮,有時候會帶他一起喫飯,幫他看作業。
後來經人介紹,這個接線員成了我第三任妻子,終於終結了幾年的混亂。
我不介意別人爲了錢跟我結婚,只要能對梨廷好。
錢賽男對梨廷確實很好,跟照顧自己孩子似的無微不至。
梨廷那段時間臉上多了笑意,成績提升得很快,我也終於從緊繃的狀態中放鬆。
可我以爲日子終於好過些了,一切都熬出頭了。
沒想到才兩年不到,梨廷初三時候又想不開,多次出現自殺行爲,學校嚇得差點讓他退學養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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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人知道他自殺的原因,梨廷也還是隻說一時衝動。
遙遠兇險的太平洋裏,漆黑的深夜,顛簸潮溼的甲板上。我躺着看天上密密麻麻的繁星,壓抑得喘不上氣。
不管什麼情況,我短時間都回不去。
有那麼一瞬間,我也生出過跳進海里求個解脫的衝動。
我想不明白,爲什麼別人都能把日子過得平靜安穩,我卻過得這麼狼狽,連個孩子都養不好。
怕梨廷再出事,我只能讓錢賽男多照看着點。
錢賽男花錢特別厲害,我不敢再把錢都給她,半年前就開始偷偷留一部分,預備以後回家能找個什麼買賣做。
因爲給的錢變少,她跟我吵過好幾次架,關係鬧得有些僵。
我沒辦法,跟她說這次回去能多拿三四十萬,她才勉爲其難答應幫我多照看梨廷。
誰知才過了一個月,還沒等我從海上趕回去,她忽然一個電話打過來,大吼着罵梨廷是神經病,是變態,是殺人狂,讓我帶着孩子淨身出戶。
這件事鬧得很大,等我趕回去的時候半個小區的人都在物業那裏鬧,要把梨廷趕走。
我問錢賽男怎麼回事,她說梨廷在牀底下藏電鋸和斧子,還在電腦上看變態的片子。
聽到這些我當時心裏緊緊一縮,趕緊去學校找孩子。
那天學校有運動會,所有人都集中在操場上。
梨廷沒有去,一個人坐在教室窗邊,仰頭看着外面老槐樹上的枯葉,眼眸裏黯淡無光,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你阿姨說的那些事……都是真的嗎?」
「嗯。」
「爲什麼?」
「沒有爲什麼,我沒對不起誰,她害怕是她的事。
「你要捨不得她,我再跟她解釋……」
枯枝的樹影下,梨廷眼中的情緒是那麼嘲諷,那麼厭惡。
「讓她走吧,你不放心,我也可以住校。」
「知道了。」
這次算是我們對不起錢賽男,除了住的這棟房子,我同意把能給的都給她帶走。
她起先還想打官司把房子要走,梨廷站在旁邊她忽然不敢再開口,原地糾結了半個鐘頭,收拾東西把離婚手續辦了。
一切似乎又回到原點。
我捧着酒杯,撒氣似的悶下一口,和着胸口的酸澀全部嚥下去。
「你怎麼就想不明白?你兒子大了,不是以前受欺負的小崽子了。
「你的保險受益人不都是梨廷嗎?真要有事兒,看在錢的份上人家也會給你照顧照顧。」
船老大也悶了口酒,苦口婆心地勸我再找一個。
我本想搖頭。
這時背後傳來一陣喇叭聲,我們轉身,夜市旁邊的大路上停着一輛電動三輪車,車頭有一張熱情溫柔的笑臉。
「我該回家了。」
船老大起身拍拍褲子,撂了酒杯,笑着過去抱了抱他老婆,然後跳上三輪車車廂。
兩口子一起向我揮手道別,很快融進遠處的夜色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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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後悶了口酒,晃晃悠悠地獨自走向回家路。
梨廷還在房間學習,看我喝了酒,悶Ṭū₌不吭聲地去浴室幫我放洗澡水。
「我想了想,覺得你黃伯說得沒錯。你沒有成年,如果我出事,肯定會被送回你媽那邊。」
「你明天要去相親,是嗎?」
「去看看吧,人家不一定看得上我。」
「爸。」
浴室的光線昏黃不清,我脫了衣服窩進溫熱的浴缸裏。
梨廷幫我把睡衣和浴巾都準備好,靠坐在浴缸邊緣,垂着眼看地面的花磚。
「我長大了。」
「嗯?」
「我可以照顧好自己,你不用像以前一樣找人照顧我,如果結婚的話,找個你喜歡的吧。」
蒸騰的霧氣越來越濃,梨廷的背影穿過霧氣,離開我的視線。
結婚的話,找個我喜歡的。
我抬手抹了把臉上的水,也把那一臉的苦相搓勻。
告別了青春懵懂,經歷過生活苦難,「喜歡」兩個字就像在中藥裏找那一絲絲甜味,越細品越苦澀。
第二天是最近難得的好天氣,陽光灑下來,把空中的潮氣蒸發了許多。
我按着相親對象發來的地址,找到那家不起眼的川菜館。
一棵巨大的楊樹站立在小店門口,樹下幾位老人在吹拉彈唱,旁邊包子鋪裏冒着白色的暖煙。
「誒!老周!」
臺階上蹲着個抽菸的瘦高條,他眼睛一亮,躥起來跟我打招呼。
我看了半天才認出來,是以前一起收過龍蝦的老朋友。後來我去海上,他繼續做了一段時間。
「好長時間沒見你了,怎麼跑這邊來了?」
我不好意思地指指面前的川菜館子。
「人家給介紹個對象,過來相親。」
他瞪着眼像沒聽明白,然後突然拍着我的肩膀笑開了。
「跑我這館子裏相親?頭一次看人帶相親對象擱我這兒喫撐死不過百的川菜,不知道的以爲你倆來喫工作餐呢。」
「對方約的地方。這館子你開的啊?」
「啊,開好幾年了。」
又寒暄了幾句,他不想耽誤我時間,把菸頭掐在垃圾桶裏,招呼我進門:「講真的,這要是能成,是個過日子的人。」
現在不是飯點,店裏沒坐滿,多是附近的居民,一邊喫飯一邊聊天。
我穿過一排排桌子,看見裏側的小方桌邊坐着個穿灰白色細麻料襯衫的姑娘。
她斜靠在牆面上,半合着眼聽旁邊桌兩個大哥喝酒吹牛,嘴角帶着一絲淺淡的笑意。
不知道爲什麼,明明在這麼市井氣的地方,周圍都是熱辣的氣味和蒸騰的煙霧,她給我的感覺卻像個路過人間的仙,閒散而自由。
我忽然有些緊張,走路時鞋底會不小心搓一下地面,尷尬地發出「滋啦」聲。
「你是楊淺?」
她轉眼看我,溫和道:「周邢?」
「是……是我。」
我拉開椅子,在她對面坐下來。
以前相親對方看我的第一眼總會皺眉,可能覺得我個人條件一般,衣着也不講究。
楊淺並沒有,反而是我捏着衣角,後悔沒去買身稍微像樣點的衣服。
「第一次跟作家喫飯,幸會幸會啊。」
「好好說話,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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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提前點了兩個菜,阿姨端上來擺在桌子中間,蒸騰的白霧這頭是我的緊張,那頭是她的平靜。
我們聊了聊各自前面的婚姻,話題重新回到個人身上。
「這個點你們公司休息嗎?」
「摸魚溜出來的。」她嘴角帶着笑意抿了口果汁,「我上班唯一的要求就是夠閒,有口飯喫就能供我寫稿子。」
杯中的橙黃色襯得她手指乾淨白皙,我看得臉頰發燙,不自覺跟着嚥了一口唾沫。
趁老朋友路過,我搶先付了飯錢:「附近有家音樂主題餐廳,本來想約你去那裏的。」
她並不在意,放鬆地窩在椅子裏。
外面有大爺遛狗,抬手跟她打招呼Ţŭ̀⁾,她也抬手回應。
「我喜歡這種有煙火氣的地方。」
「爲什麼?」
「浪漫。」
同事催她回去面試員工,我們並沒有喫多久,只來得及匆匆告別。
不知道爲什麼,今天的太陽好像格外溫柔。像兒時愜意的午後,我從睡夢中醒來,看見母親在織毛衣,父親在看報紙。
我開着車,慢慢悠悠地晃在回家的路上,心情有種秋高氣爽般的輕快。
昨晚梨廷說的那句話忽然又回到我耳邊。
如果結婚的話,找個你喜歡的吧。
我還頭一次在面對一個人時出現既鬆弛又緊張的情緒,這種感覺是喜歡嗎?
【你聽歌嗎?】
把車停在江灘邊,我躊躇很久,總算找到個聊天的話頭。
那邊沒有立刻回覆,我的心裏忐忑不安。
很多人相親都是見面時候聊兩句,散席後印象一般就再不搭理了。
我有些慌。
其實來之前就做好了談不成的準備,怎麼現在這麼緊張呢?
聽到消息提醒聲,我立刻拿起手機,卻發現只是廣告短信。
一抹失落在心間盪漾開。
正要收起手機,楊淺的信息終於跳出來。
她轉發過來一個音樂鏈接,名字叫「我們都被忘了」。
【最近挺喜歡這首。】
我點開音樂,輕柔的雨聲過後,響起一道溫婉的聲線,被江風一吹,我忽然懂得了楊淺口中的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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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楊淺會答應跟我結婚,主要原因是我的收入可以支持她全職在家寫稿子。
這也是我唯一的優勢。
今年我們出海趕得很急,我們連相處的時間都沒有,近海有信號的時候才能在網上聊聊天。
「我說老周這幾天紅光滿面的,又結婚了?」
「聽說今年那邊氣候不錯,肯定能掙大錢,到時候拿回家讓新媳婦高興高興。」
船上老哥幾個拿我開玩笑,我附和着聊了幾句,才知道一個夥計剛離婚。
我們這行一年沒幾天能在家,都是相親找的對象,沒有陪伴,更沒有感情。
很多男的上岸會找人解決需求,女的在家會遇到更好的人選,最後的結局往往不歡而散。
聊着幾個人就都垮臉不吭聲了。
海浪聲蕩着蕩着,又慢慢找回心態,抽着煙繼續瞎扯。
「ƭũ̂ₓ誒老周,這次走得急,睡過沒有啊?」
老胡特別開放,總喜歡問這些。
我尷尬地「呵呵」兩聲,不知道說什麼。
「看他這副鬼樣子就知道,準沒有。」
「我就想不通了,你頭一個老婆是漂亮,但你也不至於離了她就完全沒想法了吧?我們去岸上找洋妞你也不去。」
老胡一起頭,其他幾個也都把注意力落在我身上,跟着打聽。
在一起共事這麼多年,海上又格外孤寂,大家聊來聊去對各自的家庭情況都大致清楚。
「你們也是喫飽撐的。」
我不想再跟他們聊這些,我頭上懸着劍,脖子上架着刀,生存下去纔是最大的慾望,這種事情好多年前就不想了。
有時候我也懷疑自己是不是還有這方面的能力,但這不重要,彭花苑告訴我女人並不喜歡這個事兒。
一個人回到船艙,趁着還有信號,我給楊淺和梨廷都發了信息。
【忙不忙?】
手機上很快收到一張照片,是楊淺發的。
【忙,你兒牛逼壞了,學校仨女生爲他爭風喫醋大打出手,老師打電話回來請家長呢。】
以前沒人跟我說梨廷的情況,他也很少說起自己的事,每次發消息都說:【好得很,用不着你操心。】
看着楊淺這條消息,我愣了很久。
原來我已經錯過了梨廷的成長,不知道他在學校有沒有朋友,也不知道老師同學喜不喜歡他。
【等他下課,我說他。】
兩個小時後我才又收到了楊淺的回覆。
【不用,有人故意整他。
【我剛從學校回來,什麼玩意兒居然還有個男生。我當時就一腳踹過去質問他:『你湊什麼熱鬧?』
【可能嫌我丟人,你兒連摟帶抱地給我拖走了,班主任愣是沒敢攔……】
短短幾句話,一種莫名的安心感從四面八方湧進我緊繃的身體中,將我緊緊纏裹住。
「老周,我們正同情你命不好呢,你笑什麼玩意兒?」
想到楊淺,我就不自覺笑起來。
船上沒信號後,我就聽着她分享給我的那首歌,一遍遍看她給我發的信息。
【今天沒看到你兒的成人秀,知道避嫌了。
【書房佈置好後寫稿怒掙一萬,帶周梨廷去改善生活。
【周梨廷月考成績極好,獎勵他陪我去爬山。他還想去水族館,我說等你回來一起去,那些個海貨我不認識。】
-10-
都說今年氣候好,肯定能掙大錢。
我們一路上都有說有笑的,穿過最險峻的一片海域,來到計劃好的捕撈位置。
不知道是不是運氣不好,剛開始兩三天什麼值錢的貨都沒撈上來。
到第四天,陸陸續續上了些中等價位的貨。
但還是一直沒撈到值錢的。
「不應該啊,這幾天黃金期,怎麼也該有個三五條大貨纔對。」
我們管最值錢的觀賞魚叫作大貨,一條就價值上十萬,更稀有的甚至幾十萬都能賣。
以往這個時間它們會在這片海域停留一週。
今年氣候好,按理說更易捕撈,結果四五天過去一條都沒撈到。
一週之後,起風了。
剛開始只是小風,沒有人注意。
到了轉天夜裏,眼見着風越來越大,浪也越來越大。
船老大經驗最豐富,他站在最高處,眺望着遠方,長長地嘆了口氣:「黃金時間過了。」
黃金時間一過,這片海域的風浪能瞬間把整條船吞沒,值錢的大貨也不會在此停留,我們必須立刻返航。
看着今年寥寥無幾的一點中貨,船上的人沒一個甘心的。
有的本就被一望無際的大海壓抑到崩潰邊緣,再也撐不住,捂着嘴躺在甲板上痛哭。
「我下去看看。」
絕不能就這樣返航,我從船艙裏拖出潛水設備,無論如何要親眼看看海里的情況。
「老周!你瘋了?這浪說來就來,你的命就那麼不值錢?」
「我的命本來就不值錢!」
我真的要瘋了,誰勸都不管用。
掙不到錢是什麼後果?我體會過太多次,太多次了。
「給我一小時,一小時我就上來。」
船老大想讓其他人攔住我,但所有人都低着頭,沒有任何動作。
大家都不甘心。
我綁着安全繩,跳下船,尋找大貨的蹤影。
一個小時裏,我拼盡全力在周圍搜尋。
沒有,什麼都沒有。
海水溫度低,能見度小,我憑藉以往的經驗一點點找,找到絕望,找到麻木,甚至出現好幾次幻覺。
直到被人拉起來,我喘着粗氣躺在甲板上,意識才勉強清醒些。
「再給我半小時,最後半小時。」
「周邢!」
「我可以找到的!」
「雷達都找不到,你找得到個屁!」
船老大和幾個人一起扯下我的潛水服。
他一巴掌送到我臉上,在噼裏啪啦砸下來的暴雨中怒吼:「你夠了!錢不是這麼掙的。想想梨廷老周,想想你兒子,他在等你回家!」
這一巴掌好像從很遙遠的地方而來,連帶着吼聲也灌入我「嗡嗡」作響的耳中。
我終於冷靜下來。
那一刻,只剩下漫天的風聲和水聲。
我們連滾帶爬地摸進船艙裏,不知是誰最先哭出聲,最後所有人都抱在一起痛哭。
-11-
今年氣候非常反常,再等下去危險就大了,我們只能提前返程。
在異國停船休息的時候,我給梨廷發了消息,告訴他我今年會提前回家。
躺在酒店裏,我一夜未眠。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才終於有勇氣拿起手機給楊淺發消息,告訴她提前返程回家的事。
電話裏楊淺的語氣很輕快,還說着要帶梨廷來半路接我,順便在我們船上體驗下生活,找找碼字的靈感。
她還沒意識到我提前返程意味着什麼。
爲什麼會這樣?
掛斷電話的那一刻我捂着臉,把那點強顏歡笑搓成一臉苦相。
爲什麼每每生活有一點點起色,有一點點平穩的時候,老天總要給我當頭一棒,將我打ṭü₊回泥濘中掙扎。
我回去以後該怎麼跟楊淺解釋她才相信我沒有騙她,以後一定能掙到承諾給她的那樣?
她會不會也像其他人一樣,連解釋的機會都不給我,也不肯相信我給出的承諾?
我心亂如麻,又難受到麻木。
接到楊淺和梨廷的那天下着雨,把一切都籠罩在一片霧濛濛中。
楊淺其實不是那種冷冷清清的性子,但不論在哪裏看見她,她都有種站在人羣中又不和人羣融在一起的感覺。
我找不到形容的詞,她說這是獨屬於自由職業人的鬆弛感。
上船的時候我揹着楊淺,她很敏銳,一眼就看出大家臉上的低落。
「都怎麼了?馬上要回家團圓,怎麼感覺都挺難過的?」
我像被針紮了一下,慌忙掩蓋道:「沒……沒事,就是都累了,你……別多想。」
該怎麼給她一個交代?我挖心掏肝地想了這麼久都沒想出來。
梨廷想必也猜到我這次沒掙着錢,臉上顯出幾分藏不住的焦慮,這還是我頭一次看見他出現這種情緒。
他應該也很在乎楊淺,比過往身邊的任何一個人都要在乎。
路過他身邊時,我沉默地捏了捏他右肩,他也什麼都沒說。
我們默契地暗自做着接受後果的心理準備。
我提前整理過我的單間,卻還是沒整理周全,依然亂糟糟的。
楊淺一邊跟我聊天的同時,順手就幫我將雜亂的房間歸置整齊。
外面涼,船艙裏的溫度比外面高,她用我的毛巾擦着頭髮上的水珠,臉頰上浮着一層淡淡Ŧù₅的紅。
我喉頭髮緊,轉過身換衣服時腦海裏不斷回放着她頭髮上的雨水滑過脖頸和鎖骨,隱沒在衣領中的畫面。
船艙很亂,我身上很髒,四周都是惱人的魚腥味,我沒有掙到承諾給楊淺的錢……
我默默和心裏的熱浪對抗,卻在她從背後撫着我的傷痕,問我當時疼不疼的時候差點潰不成軍。
人可以抵禦千軍萬馬的踐踏,可以忍受狂風暴雨的摧殘,卻抵禦不了喜歡的人那句「疼不疼?」。
-12-
我落荒而逃。
在駕駛室外面吹着冷Ṭũ̂⁺風到深夜,船老大忍不住出來踹了我一腳,纔將我趕回船艙。
楊淺已經睡着了,黑暗裏像一顆裹在淤泥中的珍珠,對我有着致命的吸引力,把那些心底深處的慾望掀起來。
我輕手輕腳地從背後抱住她,把頭抵在她肩膀上,貪婪地吸取着那點淡淡的溫柔和安心。
又怕她發現我的貪婪,轉身把心緒藏起來。
「我挺喜歡你的周邢,你也值得被喜歡。」
柔軟的嗓音掀起一層驚濤駭浪。
「那你呢?覺得我怎麼樣?」
「很好,我很喜歡你。」
黑暗中只剩下兩人交纏在一起的呼吸。
我不會說情話,也拿不出喜歡她的證據。
許久後楊淺嘆了聲:「睡吧。」
大抵是中了什麼毒,哪怕聽她淺淺一嘆,聽她語氣中那一點點失落,我的心就像被什麼一鏟子挖下去。
不敢想象當她滿含失望地離開時,我將會有多麼難受。
「周邢,世上哪有那麼多愛情。普通人的婚姻只要能看上眼,就證明雙方都有利用價值。你對得起她,她對得起你,這婚就結得都不虧。」
這是船老大曾對我說過的一段話。
很可惜,我沒有實現自己的利用價值。
爲什麼普通人簡簡單單的生活對我來說都那麼難?爲什麼我總會讓人失望?
我還沒睡着,夜裏忽然起了風浪。
都說今年氣候好,結果比往年都要反常。
「待在裏面別出去。」
我們應付過很多次這樣的驚險時刻,每一年都是險象環生,但楊淺和梨廷沒有。
當我站在高處,看見楊淺奮不顧身地衝進風浪中,幫我們搶救門戶大開的貨倉時。
當她被風浪卷出甲板,梨廷那聲「媽」穿透黑夜和水浪聲炸開在所有人耳中時。
我終於明白楊淺是怎麼一腳踏進我麻木蒼涼的內心,在裏面紮根盤踞的。
她身上有種在困境中絕不低頭,拼盡全力向上生長的力量,好像什麼難題只要她在,就還有一線生機。
「你知不知道這種情況掉下去就撿不回來了!」
「好了好了,我這不是沒事嗎?」
一直到衝下來將人抱在懷裏的那一刻我才從本能中找回一絲意識,眼眶發酸,喉嚨發緊,聲音抖得連不成句。
和我截然不同的是楊淺。
剛剛的驚險在她看來就像喝口涼水一樣,身上好多處磕碰傷也不理會,轉頭又去逗梨廷取樂。
被她一鬧,一船緊繃低落的大老爺們兒也放鬆了許多。
-13-
下了船,該來的終究會來。
拿着那五六萬的分紅,我們幾個蹲在海風裏分完了兩包煙,都不知道怎麼跟家裏人交代。
我甚至考慮過借點錢先把這次填上,以後再慢慢想辦法。
但最後還是放棄了。
踏進民宿後我好生洗了個澡,讓自己儘量放鬆些,既然到了這一步,至少在她面前留幾分體面。
從浴室出來時我以爲自己已經平靜,誰知看見窩在被子裏寫文的楊淺,那麼溫暖,那麼柔和,好像那民宿專用的硬邦邦的純棉被子都變得柔軟無比。
我所有的思想工作功虧一簣,呼吸變得急促,心跳越來越快。
「看你心情不好,怎麼了?」
她抱着我的腰,把額頭抵在我腹部的時候,我是真的扛不住了。
我確定我是個健康的正常男人,但除了年少懵懂時和景雲輕有過一段外,我已經好多年沒想過這個事兒了。
這些年腦子裏的神經緊緊地繃在生活上,彭花苑和錢賽男瞧不上我,她們刻意和我保持距離,我也沒有心思。
楊淺……你饒了我吧。
溫情過後的一刀會多疼?我真的怕。
「我有事跟你說。其實我們這次出海……就是……這次可能沒掙多少錢……」
我不敢看她的表情,也害怕她的沉默。
跟我吵一架吧,別露出受騙失落的表情。
但楊淺並沒有沉默,也沒有失望,甚至都沒有驚訝。
她說:「我知道啊,你們提前返程,路上又損失了不少魚,肯定比不上以前的。」
我狠狠搓了把臉,一咬牙,乾脆憋着氣一句話把事捅穿。
「不僅比不上,我們這次也就分了……分了五六萬。」
像刑場上的犯人趴在閘刀之下,我閉着眼等着閘刀落下來。
我不甘心,我怎麼能掙扎都不掙扎?
「楊淺,我保證就這一次,明年就好了,開年就能像以前掙的一樣多,我……我承諾你的不會變的。」
我不敢再叫她淺淺,太過親暱的稱呼在這種時候就像一罐即將過期腐爛的花蜜,以前是甜,以後只會讓她噁心。
民宿的輕音樂聲越來越小,楊淺的視線落在我身上, 沉默得可怕。
我的手開始控制不住地發抖。
「周邢, 你知道一百五十萬夠一個普通家庭開支多久嗎?」
「我……我知道, 我知道……」
那些年錢值錢的時候,彭花苑就說一年三十萬日子過得緊緊巴巴的。
後來給梨廷請保姆的那幾年,每年的開支是七十萬左右。
錢賽男管錢的時候,基本一百多萬沒得剩。
我怎麼會不知道?
「十年。」
在我把臉埋在手心裏, 等着頭上鍘刀落下的時候,楊淺平靜地說了兩個字。
我沒聽懂。
我不知道她要說什麼,什麼十年?
-14-
「正常開支的情況下可以花十年, 你在擔心什麼?」
她伸手把我擁在懷裏,語氣溫柔, 每一個字卻都清晰無比。
明明是個那麼弱小單薄的懷抱, 卻將我整個人都裹進去。
「你已經做到最好了,周梨廷也很努力,你們給了我一個很安心的家。」
像海浪聲從遠處拍來,帶着大海的寬闊和包容。
我忽然發現我並不認識楊淺,確切地說, 我對她一點都不瞭解,她一次次推翻我內心猜想出來的那個姑娘。
她把指尖探進海里, 想將我從漆黑的海底深淵拉起來。
「你……會走嗎?」
「我喜歡你, 你的辛苦和努力我都看在眼裏。」
「淺淺……」
我沒想到,這世間的萬家燈火真的還能有我一盞。
楊淺很不一樣。
跟她在一起, 我忽然回想起自己是個人。
不是誰的女婿,不是養家餬口的老公,不是孩子的爸爸,更不是大船上隨時會沉入海底的螺絲釘。
我是個人。
我有七情六慾, 我有自己的喜惡, 我可以有不喜歡、不接受的東西。
她會拉着我鑽進被子裏,偷偷討論我有什麼癖好, 更喜歡什麼姿勢,要不要試試新鮮的玩法。
她也會在她和梨廷都不愛喫萵苣的情況下,每頓飯特意爲我炒一盤,告訴我:「喫飯這種事, 一頓遷就頓頓遷就,鍋裏就容不下這一道菜, 是吧?」
人都有恃寵而驕的心理嗎?
越被人寵着越脆弱不堪。
有次因爲梨廷頂嘴,也可能只是我壓抑了太久忽然爆發, 我在餐桌上砸了一個碗,捶着桌子吼:「都別喫了!」
聽着瓷碗碎裂的聲音,我知道沒控制Ṫű̂⁾住情緒, 嚇得渾身僵硬,急忙去看楊淺和梨廷的反應。
結果只看見兩張面無表情的臉, 各自平靜地喫着飯。
楊淺說:「挺好, 又能換套新餐具,這套看膩好久了。」
梨廷又遞給我一個空碗:「院子裏砸去, 別濺我一身。
「發泄完打掃乾淨,去吧。」
「……」
這是我第一次知道,其實我也有發泄情緒的權利, 懂我的人不會因爲我的一時疏忽將我掛在絞刑架上。
莫名其妙,發脾氣的是我,哭到泣不成聲的……也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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