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三郎三娶

  謝家三郎克妻,前兩個夫人都熬死在了青春年華。
  而我,即將成爲謝三郎第三任夫人。
  我娘是京城有名的潑辣戶,又以愛女著稱。
  出嫁前,她千叮嚀萬囑託我早日與夫君和離,否則她要殺謝全家。

-1-
  謝家來我家下聘,着實驚了我和我娘一跳。
  我娘扯着我爹的衣裳大罵:「你個挨千刀的,你把金寶的庚帖遞給謝家了?」
  前不久,城東許大人的女兒聽說要嫁給謝三爺做續絃,連夜便投了白綾,寧願死也不嫁到謝府。
  所幸發現得早被救了下來,許大人去謝府告罪,取消了婚約。
  無故退婚,按律例許大人爲此還捱了二十杖,差點連官職都丟了。
  彼時,我還跟我娘嗑着瓜子,打趣說這許大人還不算是個攀附權貴賣女求榮的人。
  想不到我爹轉身便瞞着我和我娘,偷偷向謝家提了親,遞了我的庚貼。
  我娘哭喊着罵我爹喪盡天良賣女求榮,在家撒潑打滾死活不同意與謝家結親。
  被我爹找繩子捆了連夜送去了莊上,對外宣稱我娘得了病,需要靜養。
  我爹是個升官迷。
  早年間,祖母還在京城。
  聽聞祖母跟吏部彭大人是同鄉,我爹甚至還想把寡居的祖母說和給喪妻的彭大人。
  祖母唾了我爹一臉口水,直罵他不要臉,差點沒活生生氣死。
  後來我祖母氣得回了老家我二叔那裏,再不來京城。
  如今這謝家三郎拜在首輔王大人門下,年紀輕輕便進士及第,深得天子青睞,入閣拜相指日可待。
  雖說這謝三郎死了兩任夫人,除開克妻的名聲,整個謝府內宅的烏煙瘴氣在京都也被詬病。
  可這些關我爹什麼事呢?
  又不是他嫁進謝府。
  入夜,我去廚房提了一桶桐油挨着後院廂房撒了一圈。
  舉着火把對連滾帶爬趕來的爹放狠話:
  「我可以嫁去謝家,但你得把我娘八抬大轎接回來,但凡她受一丁點委屈,我就一把ƭú₌火將這個家點了,誰都別想好過!」
  我爹哭喪着臉:「我的小姑奶奶,誰敢讓你娘受委屈,她在莊上喫香的喝辣的。」
  「我是怕你娘壞事纔將她送走,這婚事可不是我說了算,是謝家三郎託了首輔大人的夫人來保媒,指名點姓就是要娶你過門。」
  「你說你娘再鬧下去你爹我那頂烏紗帽還要不要了,頭上的腦袋還要不要了。」
  我有些傻眼,是謝三郎看上我了?
  我跟他互不認識,至多在哪位貴人設的宴席上遠遠打過照面,遠得我連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都看不清楚。
  那無意中見過一面便一見鍾情的話本子纔有的故事,我是不信的。

-2-
  宣同七年,五月初八,黃道吉日。
  我嫁進了謝家。
  出嫁前我娘把我拉到屋中反覆叮囑:
  「金寶啊,要是謝家敢磋磨你,你讓人來跟娘說,娘接你回家,大不了和離。」
  「咱不拿命去拼面子,活着比什麼都重要啊。大不了,娘養你一輩子!」
  我有些哭笑不得,別人出嫁前都是被叮囑與夫君好好過日子。
  我出嫁前卻被叮囑早日與夫君和離。
  而這些都出於我娘一片拳拳愛女之心。
  我娘在京城頗負盛名——以潑辣聞名。
  從我記事起,我娘就兇悍地站在我身前爲我遮風擋雨。
  雖然我底下還有兩個弟弟,但在家裏無人敢惹我,誰要是不開眼把我惹哭,我娘絕不會善罷甘休。
  「女兒們在家時是爹孃捧在手心的金疙瘩,以後出嫁了就是別人家的小媳婦了,可就沒有這股舒坦勁兒了。」
  六歲那年,父親同僚張大人的兒子爲了搶奪我的布偶將我手咬出血印。
  我娘二話不說帶着我找上門去討說法,其兇悍程度導致張夫人現在看見她都繞道走。
  臨上轎前,我娘扒拉着轎門哭喊:
  「記住啊,活着最重要!」
  一旁接親的和送親的全都臉色一變,我爹直悔自己沒有及時捂住我孃的嘴。
  是啊,我要是不好好活,最對不起的就是我娘啊!
  一路顛簸。
  取下頭上的紅蓋頭,我摸了摸座位底下,果然掏出一包喫食,還有一壺清茶。
  直到我喫得連連打了幾個飽嗝,花橋還沒到謝府。
  不對啊,從我家到謝府不過也才一個時辰的路程。
  我挑開轎簾一看,外面怎麼是荒山野嶺,這是要把我抬去埋了嗎?
  我立馬叫停了花轎。
  「不能停不能停!」
  喜娘揮舞着手裏的紅絲帕招呼着轎伕繼續趕路。
  「還要再翻三ťṻ₎個山頭呢。」
  喜娘一張臉快笑爛地過來跟我解釋:「按規矩,咱們得在城外繞三個山頭才能回去拜堂成親。」
  「規矩?誰定的規矩?」
  我問道。
  喜娘笑容微滯:「當然是謝府的規矩!新嫁娘都是這樣過來的。」
  這三個山頭繞過去,估計我人都快散架了,喫的東西全都得吐出來。
  我看不是什麼規矩,就是想給新婦一個下馬威罷了。
  「按照我們那裏的規矩,人死了才抬着繞三個山ṱúⁱ頭,選坑埋。」
  我臉色一沉,規矩都是人定的,全憑一張嘴。
  「啊喲呸呸呸,大喜的日子,奶奶可不興說這些晦氣話。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這嫁進了謝家當然得隨謝家的規矩。」
  果然,喜娘嬉笑着想四兩撥千斤把事情敷衍過去。
  料定我大婚之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忍氣吞聲這件事就過了,最多受點苦。
  新嫁婦臉皮子最薄,最好糊弄!
  「張媽李媽小桃小青……」我把隨嫁的下人叫到跟前。
  「你們趕緊下山去問問我爹我娘,去問問街坊鄰居們,有沒有這個規矩,我年紀輕,不懂這些,別被人往死裏咒都不知道!」
  「怎麼會有人咒奶奶呢,都盼着你們好呢。」
  喜娘嚇得臉都白了,趕緊上來勸阻。
  「張媽李媽小桃小青還愣着幹嘛,趕緊去啊!」
  我不再理會喜娘,喜娘見幾人果真掉頭往山下跑去,急得差點跪下。
  「得得得!回城回城!求奶奶別鬧!」喜娘叫苦連連,讓轎伕打道回府。
  下山的路快多了,不一會喜轎便到了謝府。
  謝府的下人還懶散地聚在大門前東歪西倒,見新人到了,一時間有些手忙腳亂。
  有人過來問喜娘怎麼這麼快就到了,以往不都得繞到天擦黑纔來嗎?
  喜娘打着哈哈敷衍幾句,山路被滑下的巨石堵了。
  她是靠接紅事過活的,可不想在這大喜的日子砸了自己的招牌。
  看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多了去了。

-3-
  我被人攙扶着下了轎,剛要跨過大門。
  「等一下!」有人在屋內喝了一聲。
  就見一個燒得火紅的炭盆被端了過來,原來是要跨火盆,寓意新人的日子紅紅火火。
  普通人家都是一個金銀盆放上幾塊素炭怏怏燃着,取個好意頭便是。
  誰家會像這樣端上一盆熊熊燃着的大火盆,火苗子都快躥得我半身高。
  我這大紅撒金喜裙搖曳生風,一點就着,這還真是上刀山下火海,謝家的門不好進。
  謝府娶親慣會使這一招,等新人跨火盆時不小心燒着裙襬,裏面的人趕緊一壺茶水潑上來。
  再喜氣的新娘都會變得狼狽不堪,還會被說成是自己不小心,往後很長一段時日都會被拎出來嘲笑奚落一番,讓人羞愧抬不起頭。
  想來,這跟讓喜轎翻山頭一樣,不過是拿捏新婦的不入流手段之一。
  那謝三郎第一任夫人盧氏過門時正值隆冬,被茶水潑後染了風寒還落下了病根。
  我站在火盆前尚未動,裏面站着的謝家人已有戲謔聲傳到我耳邊。
  「新娘子快跨火盆呀!」
  「對呀,快呀,還愣着幹嘛?」
  想必手裏那壺冷茶迫不及待想潑出來。
  我冷笑一聲,猛地抬腿將火盆踢了出去。
  讓你們也來沾沾這喜氣!
  火盆朝前翻滾幾下,火星四濺,火焰在門內蔓延開。
  一陣陣驚呼哭嚎傳來,那些人手上的茶水倒是一滴沒浪費,全招呼了自己。
  就聽我身後的張媽唱道:「恭喜新人往後日子紅紅火火,紅翻天,好日子一翻連一翻!」
  我娘說得對,規矩都是人定的,你有嘴,我也有嘴。
  不理身後的兵荒馬亂,我昂首朝着喜堂走去。
  一旁的喜娘越發恭敬,小心領着路,時不時替我掃清前面的障礙物。
  等到拜完堂被送入洞房,我終於鬆了口氣,這一天給我累的。
  謝三郎還在前院招呼客人,沒有這麼早過來。
  耳邊終於清淨了,喝了茶水,張媽往我腰下墊了被褥和枕頭,我順勢靠上去,太舒坦了。
  瞌睡勁一下就上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吵鬧聲把我驚醒,嘴角還掛着口水,被我一把抹了去。
  李媽很快進屋來跟我說,外面來了一羣半大小子,要來鬧新娘。
  我眉頭微皺,還真是不帶消停的。
  就聽屋外有聲音響起:「嬸嬸,我是你大侄子周攀,今兒我帶着兄弟們來湊熱鬧,給你和三叔踩踩新房。」
  我給張媽使了使眼色,她過去扒着門縫往外瞧了瞧。
  說起這周攀,我還是知道,仗着謝三郎的名號,在外混喫混喝,整日裏惹是生非。
  他帶來的朋友想來也是些不務正業的混子,什麼踩新房,不過是藉着人多混亂上下其手佔新娘便宜罷了。
  前年城西有戶人家成親時,新娘被鬧得狠了,當天晚上趁人不注意一根繩子吊死在柴房。
  大戶人家通常是不允許鬧洞房的,至多讓未滿三歲的童子來踩踩四角,寓意新人多子多福。
  這謝三郎好歹還是天子近臣,大侄子帶着一羣大小夥進後院來鬧新娘,還真是讓我大開眼界。
  至於他大侄子爲啥姓周不姓謝,這說來又是讓人瞠目結舌的事。
  謝三郎的母親周氏,祖上幾代經商,家中不說大富大貴卻也小有盈餘,日子過得不錯。
  後來周氏嫁給了謝三郎的父親,一名地方小官員。
  謝父祖上幾代都是讀書人,謝父自己也很能讀書,早早中了舉走上仕途。
  只是謝父雙親去得早,家裏又沒有別的親人,形同孤兒,娶了周氏後一切都聽周家安排。
  周氏嫁給謝父後幾年都未有生育,不是不能生,是不願生。
  周氏上面還有兩個兄長,都已娶妻生子,周氏嫁給謝父不久後就將兩個兄長都接進了府城安置。
  後來又說兩個侄子要上學,家裏是商籍,以後科考還要找人具保,不如士籍方便,非要將兩個侄子過繼到謝父名下。
  謝父本身公務就繁忙,又爲了讓周氏安心給自己生孩子,就同意將周家兩個孩子過繼到謝家。
  所以謝晟雖是謝父獨子,卻排行第三,人稱謝三郎。
  沒過幾年,謝父便在一次治水中意外身亡,朝廷發了一筆不小的撫卹金給謝家,都被周氏拿捏着。
  好在後來謝晟爭氣,又繼承了謝家讀書人的聰明頭腦,考取了功名位極人臣。
  那過繼的周家兩兄弟卻根本不是讀書的料,靠着謝家祖上留下的產業和謝父的撫卹金過活,早早結婚生子。
  周攀便是謝大爺的長子,之所以姓周,是因爲周氏覺得他們應該認祖歸宗,改回周姓。
  又爲了在謝家佔據一席之地,除了兩房嫡出兒子改回周姓,庶子和女兒們全都保留謝姓。
  所以提起謝家這些事,京城裏無人不覺得混亂不堪烏煙瘴氣,再加上謝晟的第二任夫人黃氏過世後,其家人在要回黃氏嫁妝時與謝家鬧得很不愉快。
  黃氏家人便不遺餘力將謝家這些糟心事全宣揚了出去,還包括謝家是怎樣磋磨媳婦,都一五一十給抖了出來。
  那周攀也十六七,到了該說親的年齡,卻沒有哪家姑娘願意嫁給他,婚事一拖再拖。
  現在,居然還跑到我跟前找不痛快。

-4-
  不一會兒,房門便被那羣人撞開。
  張媽李媽小桃小青迅速站在我跟前攔住那羣人。
  周攀站在其中笑得很猥褻:「嬸嬸,大家就熱鬧熱鬧,你可別玩不起呀。」
  其餘八九個男子轟然笑起來,個個神色輕浮。
  「小娘子還未開過苞吧,讓咱們鬧一鬧,待會就不會緊張了。」
  「對對對,咱們來教一教小娘子。」
  「結婚哪有不鬧洞房的,鬧洞房哪有不壓新娘的。」
  「說這麼多幹嘛,快上啊!」
  那些人一個個摩拳擦掌面露猥瑣,似惡狼撲食般要撲過來。
  「等一下!」
  我壓住心裏的怒氣,笑着道:「鬧洞房可以,大家熱鬧熱鬧嘛。」
  那些人一聽就更興奮了:「小娘子挺上道,可比謝三叔好玩多了。」
  「不過。」我話鋒一轉,「按照我們那裏的規矩,要過來鬧我,就得過了我這邊的娘子關。」
  我指了指攔住他們的張媽李媽小桃小青。
  「過了她們,隨你們怎麼鬧。大家都不許玩不起哦!」
  那些人哪裏會將張媽她們放在眼裏,嘴裏居然開始嗷嗷叫起來助興,實在令人反胃。
  只是他們不知道,眼前這四人全都是我娘精挑細選的,個個身強力壯,氣大如牛。
  張媽的父親以前在京城禁衛軍做教頭,李媽家世代走鏢,小桃和小青是雜耍班的馴虎師,這幾人家裏都或多或少出了事,被我娘買了過來。
  那些被酒色掏空身體的登徒子哪裏會是她們對手。
  就見張媽李媽小桃小青來一個打一個,來一雙打一雙,不是折斷他們的手臂就是踢爆他們子孫根,毫不手軟。
  很快這些人就像小雞一樣被提拎着扔出了院子。
  周攀捂住自己褲襠痛苦難當,嘴裏還大放厥詞要給我好看,被追上前的張媽一耳光扇暈在地上。
  其餘人見了嚇得連滾帶爬溜走了。
  「這就不玩啦?玩不起啊?」
  我撇撇嘴十分不屑。
  前院酒席的喧囂漸漸散去,謝晟帶着一身酒氣進了屋。
  隨侍的丫鬟婆子趕緊給他端來水潔面洗手漱口,又用薰香將全身上下都燻了一遍。
  進到裏間,他安安靜靜坐在我身邊,等到丫鬟端來喜秤,方纔小心翼翼挑開我的蓋頭。
  一張清俊的面孔映入我眼簾,水光瀲灩的雙眸因爲飲酒有些泛紅。
  「娘子辛苦了。」
  溫熱的氣息撲面而來,帶着一絲甜酒味,我微微皺了皺眉。
  「夫君也辛苦了。」
  還想等着他再說些什麼,卻不料他已倒頭沉沉睡去。

-5-
  第二日,我這個新娘子起了個大早,與夫君一起去給婆婆請安奉茶。
  由於昨夜睡了個好覺,我整個人神清氣爽。
  這謝府拋開那些糟心事不說,倒是座挺別緻的宅院,既有錯落假山,又有嶙峋怪石。
  爲了將幾家人隔開,還開闢了一條細碎漂閃的溪流,溪流上漢白玉橋雕刻着精美圖案。
  沿途或綠意盎然的竹林,或奼紫嫣紅的花園,無一不詩情畫意賞心悅目。
  爲了配合我觀賞的興致,謝晟特意放慢了腳步。
  我這纔想起,謝晟在翰林院見習完,曾於工部觀政,這些不會都出自他的手筆吧?
  到了謝母住處,還沒跨進院門,一股低沉壓抑的氣氛便撲面而來。
  謝母與其他幾房人早已等候在大廳中,全都虎視眈眈地看着我和謝晟。
  呵,起得真早啊!我差點脫口而出。
  大夫人見了我氣得就想衝上來找我拼命,被一旁的二夫人用眼神制止住,又看了看謝母,示意她不要輕舉妄動,謝母會爲她出頭。
  這些小動作當着我做,當我是瞎子嗎?
  我與謝晟來到謝母ƭų⁾跟前恭恭敬敬跪下,接過丫鬟端來的茶敬給謝母。
  謝母端坐高堂一動不動,並不伸手接茶。
  就在我以爲她不會喝下我這杯媳婦茶時,她卻伸手接過了謝晟手中的茶,猛地朝我潑了出來!
  多虧剛纔大夫人二夫人的小動作提醒了我,我一直小心提防着,茶水被我側頭躲過了一半,但肩膀和衣衫還是被茶水潑溼。
  許是謝母特意囑咐過,這茶水還燙手得很,我肩頭已火辣辣疼起來。
  見我躲過了茶水,謝母更氣,一臉陰鷙狠厲:「你這喪門星,當初我就不同意這門親事,老三非挑中了你!這下好了,要是攀哥兒有個三長兩短我不會放過你的!」
  「母親,是不是有什麼誤會?金寶剛過門,與攀哥兒面都還沒見上,怎麼會對攀哥兒做什麼?」
  謝晟忙將我拉起護在身後,似對昨夜鬧洞房之事一無所知。
  我拉着謝晟的衣袖,可憐兮兮道:「昨兒晚上,大侄子帶了一大羣男子來到後院,污言穢語地要……」
  我一副難以啓齒的樣子。
  「你胡說!」大夫人噌地站起了身,幾步上前指着我的鼻子,「你這小Ṱṻₓ賤貨,我家攀哥兒不過是帶人來鬧洞房,何曾對你做過什麼,你倒好,讓下人下死手打傷我攀哥兒,還傷得他……看我不打死你!」
  大夫人說着就要上手,被謝晟擋住了。
  「鬧洞房?爲何不經過我的同意?」謝晟此時臉色也不好看。
  「周攀帶了他那羣狐朋狗友趁我不在,跑到我後院騷擾我娘子,是這樣嗎?」
  謝母見謝晟望向她討要說法,竟毫不心虛,怒意十足:「什麼騷擾這麼難聽?都說了是鬧洞房!哪家娶妻不鬧洞房,就你娘子矜貴,鬧不得?還將人打傷,我看她就是隨了她那母親,活脫脫一個潑婦!」
  我眼裏閃過一絲陰冷,旋即露出笑臉:「娘,您別生氣,不過就是我們晚輩鬧着玩一時失了分寸。我這就去給大侄子賠不是。」
  轉過身又對大夫人道:「大嫂子,您也息怒,我去請天底下最好的大夫來給大侄子治病,包管讓他健健康康。」
  「我新媳婦不懂規矩,我在這裏給大家賠罪了,還請大家多多包容,別跟我計較纔好。」
  說幾句好話又不掉肉,謝母和大夫人臉色明顯緩和了下來,但仍然黑着一張臉。
  一直在旁默不出聲的二夫人很合時宜地上前拉着我的手:「嗐,都是一家人,打斷骨頭連着筋,哪有啥隔夜仇。只是……」
  話鋒一轉,她面露難色:「咱們是自家人好說話,可攀哥兒那些朋友家裏都是有頭有臉的,你打傷了人家,人家肯定是不依的!」
  謝晟臉色難看之極,剛想上去理論,被我一把拉住。
  「左右不過賠錢,我賠就是。我年紀輕沒經歷過事兒,二嫂子,你看得賠多少銀錢纔好?」
  二夫人面露得意地看着大夫人,大夫人心領神會,冷冷道:「按一人一千兩算,你就拿八千兩出來吧,也不用你出面了,你把銀票給攀哥兒,讓他去給人說幾句好話,賠個不是。唉,誰叫他是你大侄子。」
  嘖嘖嘖,這喫相!
  「應該的應該的,只是我剛嫁過來,嫁妝還沒來得及入庫,待我清理妥當了再行賠罪,大嫂子您看可好?」
  見我認賬,看在錢的面上,大夫人雖惱怒我,卻也沒跟我過多糾纏。
  謝母自始至終都沒給我好臉色,只催促我趕緊拿銀子去給周攀道歉,還讓我任周攀打罵幾下消消氣,事情就過去了。

-6-
  回去的路上,謝晟臉色不太好看。
  是怪我初入府便把謝家人得罪了?
  我心裏冷笑了笑,我楊金寶從小到大不惹事也不怕事。
  一路無言。
  回到房間,一直沉默的謝晟嘆了口氣,拿鑰匙打開箱屜,取出一摞銀票,連着鑰匙一起遞給我。
  「你的嫁妝就別動了,這是我的小金庫,以後都由你管着,這些銀票你先拿着應急。」
  我接過來數了數,大概一萬兩,不是筆小數目啊。
  我倒吸一口涼氣,問道:「這些都是給我的?」
  謝晟見我一副沒見過錢的樣子,似是好笑,點頭:「都是你的。」
  突然給我這麼多錢,給我整不會了。
  經過再三確認,謝晟一再保證這些銀票是給我的,我才趕緊把銀票鎖進我的小金籠裏。
  「你……你不把銀票給周攀?」謝晟見我裏三層外三層地鎖好銀票,絲毫沒有往外拿的打算,不禁疑惑。
  「我爲什麼要給他?」我也疑惑。
  「你不是說要賠他銀兩嗎?整整八千兩啊!」謝晟提醒我。
  「我說着玩的,我哪有八千兩……」見謝晟指了指我剛收進廂籠的銀票,我立馬警惕:「你說過,那是給我的,我是不會拿出來的!」
  謝晟啞然。
  旋即忍不住笑出了聲:「我還以爲……」
  「還以爲什麼?」
  「沒什麼,這樣挺好。」
  還以爲我跟他前兩任妻子一樣,軟弱好拿捏?
  所以剛纔他一直黑着臉,不是因爲我得罪了謝家人,是以爲我老實可欺任人拿捏?
  謝晟面露愧色:「是爲夫的錯,千算萬算,沒算到那小兔崽子會趁我在前院陪客人,帶着一幫人去鬧洞房。」
  千算萬算?
  見我疑惑,他頗有些不好意思:「昨天已提前安排了人手守在山腳處,打算攔住花轎不讓他們上山,不料花轎半路便打道回府了。那銀炭火盆原本是想讓人澆滅,不料讓你一腳給踢翻了……」
  「唉,真是讓夫人見笑了,剛嫁過來便碰到這些糟心事,嫁給我着實委屈你了。」
  原本是很委屈的,但看在那一萬兩銀子份上,也沒那麼委屈了。
  白白得了謝晟的小金庫,我心情舒暢極了。
  謝晟第三日陪我回門,又特地準備了豐盛的回門禮,我喜笑顏開。
  我娘悄悄將我拉至內屋,問我幾時和離,她好遣人去謝府遞文書。
  「這……不太好吧,我纔剛收了謝三郎一大筆錢。」雖然謝家人實在不好相與,可謝晟還是挺大方的。
  我娘一聽謝晟給了我這麼多錢,臉色灰敗,嘴裏嘟囔着:「完了,完了,這是買命錢……」
  我一口茶水沒含住,全噴了出來。
  我將周攀鬧洞房,謝家讓我賠錢的事一五一十告訴了我娘,直聽得我娘咬牙切齒,立時便要打殺了過去,替我出頭。
  「所以謝晟纔拿錢出來,想替我賠給周攀。」我剝了顆葡萄塞進嘴裏,有點酸。
  「你還別說,這姑爺還真挺大方哈。」娘面色緩和了不少。
  旋即又警覺起來:「他哪來那麼多錢?別是收了什麼不該收的錢吧?那可是抄家的大罪!」
  我一聽有道理,還是早日和離的好。
  父親拿出了自己珍藏多年的好酒來招待謝晟,還叫來了我那兩個未成年的弟弟作陪。
  初時,幾人還拘謹萬分,喝到最後,幾人已勾肩搭背,竊竊私語起來。
  「你小子雖說官大,可要是敢欺負我女兒,我扇你巴子你信不?」
  那兩個憨包弟弟也連聲附和:「可不敢欺負我姐啊,姐夫,我姐打人下死手,你得防着點。」
  謝晟很是正經地點點頭:「那我可得注意。」
  回到謝府時,天色已晚。
  謝母那邊來人讓我過去,說是已經來催了幾次。
  明知道我今日閨寧,就算我晚上住在孃家也無可厚非,還催命一樣催我過去,肯定沒有好事。

-7-
  果然到了那邊,謝母陰沉個臉,問我銀子準備好沒有。
  我笑笑,說那筆錢不是小數目,我手上肯定是沒有那麼多現銀,得去陪嫁的莊子和鋪面調取,都是需要時間的。
  謝母臉色更難看,但也心知去籌措那一大筆錢確實需要花費時間。
  一旁的大夫人冷着臉,將一塊抹布丟我腳邊。
  「我家的規矩,兒媳得向長輩晨昏定省。夜深了,你將母親寢臥裏裏外外仔細擦拭一遍。」
  又有丫鬟端來一盆水並一鼎香爐。
  「擦完房間,再將母親明日要穿的衣服用薰香烘一下。」
  我疑惑道:「爲何要晚上擦拭房間?」
  大夫人衝我翻翻白眼,一旁的二夫人笑道:「這是我們老家的規矩,睡前爲長輩清掃房間,會讓長輩延年益壽,長命百歲。」
  又是什麼狗屁規矩!
  還沒完,大夫人繼續道:「丑時三刻,你得伺候母起夜小解。寅時,母親會口乾,你得奉茶。到了卯時末,母親就得起牀了,你得伺候着穿衣洗漱。」
  我點點頭,認真記下,末了,問:「我不睡覺嗎?」
  大夫人指指牀榻:「喏,你就睡那兒。」
  敢情連個耳房都不給我準備。
  謝晟從書房趕了過來,我抹抹眼淚,扯着他的衣袖哭訴:「想不到大嫂二嫂這些年,爲了盡孝道,竟是連個安穩覺都沒睡過,難怪瞧着比同齡人蒼老憔悴許多,真是苦了他們了。」
  此話一出,就連笑面虎的二夫人都瞬間黑了臉。
  「三郎,從今往後就讓我們來孝敬母親吧,你去把棉被搬來,今天我們就睡到母親榻前伺候她老人家。」
  謝母幾人再次黑了臉:「你拉上老三做甚,他明日還要早朝,若耽擱了時辰,皇上怪罪下來,我謝家有幾個腦袋夠砍的?」
  我捂住嘴,眼淚刷刷往下流:「那怎辦?我和三郎才新婚,我是萬萬離不開他的,我還要爲謝家開枝散葉呢!」
  啐!謝母幾人再也繃不住,一人一句「不害臊」「臉皮厚」「不知廉恥」……
  謝晟表情如常,只是耳根紅得快滴下血來。
  我撇撇嘴:「不孝有三無後爲大,你們的孝道就是正道,我的孝道就是不知恥?那這天底下不知恥的人可多了。大嫂二嫂,你們這麼正經的人家不也要生兒育女嗎?我沒記錯的話,你們周家倒是兒孫滿堂,咱們老謝家現在都還沒個嫡孫。」
  大夫人二夫人生的兒子全都認祖歸宗改回了周姓,只留了一些妾室生的孩子還保留了謝姓。
  謝母一聽這話氣急敗壞從牀上坐起來,抬手便要打我,被謝晟給擋了下來。
  那一下結結實實打在了謝晟臉上,他白皙的臉立時紅腫起來。
  幾人俱是一愣。
  「啊,母親!」我捧着謝晟發紅的臉悲痛大哭起來,「你要打就打我吧,是我不配,我不配爲謝家開枝散葉傳宗接代,你別打三郎,他是朝廷命官,代表的是朝廷的臉面,朝廷的臉都被您打腫啦!」
  「我原本就不是要打他……」謝母又氣又急,「我不是,我沒有……」
  「咳咳……」謝晟咳了幾下,示意我有些過了。
  「母親,您打我是應該的,只是金寶也沒說錯。如今我膝下空虛,無兒無女,實在愧對我謝家列祖列宗,我也想早日生下子嗣祭天告祖,完成香火傳承大計,也不枉祖宗對我的庇佑。」
  謝母饒是再有理,也大不過香火傳承的理。
  她咬着牙用手指了指門:「滾滾滾!」
  我告了罪,用同情的眼光掃過大夫人二夫人:「真是辛苦大嫂二嫂了,你們放心,等我誕下子嗣後,一定來接替你們孝敬母親。」說着還擦了擦眼角。
  「對了三郎,你說這服侍母親的活都是大嫂二嫂親力親爲在做,這院裏的奴僕不都領着月銀喫白飯嗎?今日聽聞你跟父親聊天,說皇上正倡導大臣們清廉節儉,我看那些喫白飯的奴僕不如都發賣了,省下一筆開支,還可以捐獻給城外粥棚,既幫扶了窮人,於你官聲也有好處。」
  「好主意,明日我便交代管家去辦。」
  謝晟與我邊說邊走出房間,毫不理會身後傳來的茶杯砸地的聲音。

-8-
  回到房間,我與謝晟一時大眼瞪小眼。
  「那個管家金叔是我的人……」
  「那個開枝散葉的事……」
  我倆異口同聲。
  啊?原來不是說那個事啊,那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我漲紅了臉,他也好不到哪去,猛咳幾聲。
  第二日午時,金叔便拿了下人的賣身契過來。
  我臉上樂開了花,是真的要發賣了去啊,可輪到我來給大家找不痛快了。
  「這個,這個,這個……」我抽出厚厚一沓紙契,「願意去莊上的就去莊上,不願意去的就拿點銀兩打發了。」
  「咱們是積善之家,可不興把人往那些腌臢地送。」
  金叔一言難盡地看着我,小心翼翼詢問:「這些人都換走了,興許會得罪老太太,還有大爺二爺他們。」
  「喲,你家大爺二爺還活着呢?」我撇撇嘴,端起茶杯喝了幾口。
  「那他們也該給自己老孃儘儘孝了,一天天的,把孝心都獻給青樓的姑娘們了。」
  「啊……」金叔是個老實人,猛聽我這麼直白一說,有些回不過神。
  那邊金叔剛遣散了一部分下人,這邊謝母就差人讓我過去。
  謝晟說這時過去肯定免不了討一頓罵,眼不見心不煩,不如我們兩人一起裝病。
  我說好嘞。
  他每日「帶病」上朝,我每日「病」得只能在院裏養花弄草。
  這日,終於有人忍不住找上門來,竟是謝大爺。
  他陰沉着臉在院門外呵斥:「楊氏,你不要以爲你裝病就能躲着。你爲何將我房裏的明兒,媚兒,嬌兒,豔兒給攆出去了?」
  還以爲他是來給謝母討公道,卻不想是爲自己房中那幾個妖豔丫鬟來的。
  我拿着手絹遮掩住口鼻,對着院門外的謝大爺說:「大伯,這可是三郎囑咐過的,白得月錢不幹活的下人,都得遣了去。」
  「如今府裏喫的用的都靠三郎那微薄的俸祿,養着自家人便罷了,還養一羣閒人像什麼話?」
  「大伯你若實在捨不得,將她們養在外面便罷。她們又不給我暖牀,我可不養!」
  說着,「砰」將房門關上,任憑謝大爺在外叫囂大吼。
  謝晟下朝回來後,我跟他說了此事。
  他奪過我手裏的葡萄扔進嘴裏:「估計老大這些日子太閒了。」
  得給他找點事。謝晟嘟囔着去了謝母院裏。
  聽說當天晚上大夫人便和謝大爺吵得不可開交,把他臉都撓花了。
  我問謝晟他到底幹了什麼,他笑笑:「也沒幹啥,就說他白天過來鬧一場,給我們鬧怕了。恰好這幾天朝中進貢來了一批羌奴,爲補償老大,我去向皇上討個羌奴送給他。」
  這羌奴可不比一般丫鬟,生得極其美豔,關鍵生育能力極強,她們有自己的生子祕方,一胎可以產多子。
  難怪大夫人不依不饒,朝中要是真賞來一個羌奴,趕也趕不走,還會生很多兒子來瓜分她的財產。
  我樂不可支:「那你明天趕緊向皇上討要,多要幾個,一房送一個。」
  謝晟看着我,表情有些一言難盡。
  最終羌奴沒有討來,謝大爺卻消停不少,不敢再過來鬧了。
  謝大爺沒來,謝二爺又找上門來。
  說他人手不夠用,外出遛鳥逗狗沒有排面,容易被人欺負。
  是出去欺行霸市打手不夠吧,你不去欺負別人就謝天謝地了,還被人欺負。
  謝晟說,張媽李媽小桃小青不是功夫了得嗎?乾脆讓她們守在院門口,時不時耍套大刀劈個碎石什麼了。
  我一聽,趕緊讓人去搬大石頭。
  謝二爺再過來時,扒着門方看了看,話都不敢多說幾句,灰溜溜走了。
  聽說養傷的周攀原本一瘸一拐地也要來討說法,遠遠瞧見張媽徒手摺斷木柴,嚇得他嗷嗷大叫,一瘸一拐又跑回去了。
  謝母幾人見我油鹽不進,便開始在喫穿用度上使些小招。
  今日端些剩菜剩飯,明日送些粗布麻衣,一問就是府中人手不夠,來不及添置。
  我把這些都留到謝晟回來給他看,委屈巴巴地表示自己又餓又冷。
  謝晟又拿了自己的小金庫出來,安慰我:「不氣不氣,咱明天就叫人來修個小廚房,天天大魚大肉饞死他們。再把綢緞莊的布匹全買回來,天天衣服不重樣。」
  我看着他變戲一樣變出來的銀票,有些驚呆:「夫君,你哪來這麼多銀子。別是幹了不該乾的事吧,大不了日子苦點就苦點,爲了這點錢掉腦袋不值當啊。」
  他神神祕祕湊過來:「這些都是今上賞的。」
  我更加目瞪口呆:「今上是你爹啊?」
  謝晟急忙捂住我的嘴:「皇上的謠你都敢造?」
  「自然是我爲皇上解決了難題他賞我的。他賞了我不少良田產業,都被我置換成了銀子。」
  我夫君還挺有本事的。
  可惜我們的小廚房還沒動工,大廚房那邊便送來了可口的飯菜,該添置的都加倍添置上了。
  那倒是,小廚房一修好,門一關,謝晟再不往那邊大把大把送銀子,與分家無異了。
  就靠謝大爺謝二爺那兩個不事生產的,遲早餓死。
  唉,可惜了可惜了。

-9-
  這日,謝母那邊來人,說府裏要舉辦茶話會,邀了附近的夫人太太們,要我去作陪。
  我圖個新奇,想看看她們都請了些什麼人,稍作打扮便過去了。
  剛進門,便有太太陰陽怪氣道:「喲,我道是何人三請四請都不出門,自家婆母兄嫂都不知孝敬恭順呢?」
  我聞言走過去,笑道:「這位是?」
  二夫人趕緊過來介紹:「這是街西頭雜貨鋪老闆娘周夫人,是大嫂孃家長輩,算下來三弟妹得稱她嬸孃。」
  周夫人倨傲地用眼睛掃了我一眼:「可不敢當,我可不敢隨便給誰當嬸孃。」
  我不作計較,去給謝母請了安,謝母一如既往不給我好臉色。
  「你好大的面子啊,這些天三請四請都請不來你,我看你眼裏根本沒有我這個婆婆 。」
  都不鋪墊一下,就直接發難嗎?
  我笑了一笑,也不想辯解,反正聽在她們耳朵裏也會是另一番話。
  「老三媳婦,不是我說,你剛嫁來沒多久,就將手伸向婆婆後院,這確實說不過去啊。」一個眉眼與二夫人有幾分相似的婦人開口道。
  「這位又是?」
  見我疑惑,那婦人自我介紹:「我是你二嫂的表姑,城西最大那家當鋪便是我家開的。算來我們都是你長輩,可能說出來的話你不愛聽,可都是爲你好啊。」
  見我不作反應,謝母揮了揮手:「算了,你們也別說了,既然她這麼想當這個家,那便將這中饋交給她吧。」
  有人不樂意了。
  「這家怎麼也輪不到她來當吧,上面還有婆母和嫂嫂。」
  「她剛嫁進來還沒幾天了吧,就這麼迫不及待使些不上臺面的手段要奪權啦。」
  「要我說,還是這家老夫人太心善拿捏不住媳婦,換作我家老太太,不得整治得她服服帖帖。」
  下面一人一句,向我投來的俱是鄙夷嫌惡的目光。
  二夫人從丫鬟手裏接過一本賬冊要交到我手裏,我側身一躲,她一愣。
  「三弟妹,這是府中賬本,既然母親將當家權交到你手裏,你便接下吧。」
  我再次躲過了,笑着道:「二嫂,這賬本哪能說交就交,再說,今日還有客人在呢,賬本的事以後再說吧。」
  二夫人哪肯幹,步步緊逼:「不打緊,在座的都是親戚,關上門就是一家人,今兒正好做個見證,這謝府的家就交到你手裏了。」
  二夫人給大夫人遞了眼色,大夫人上前冷冷道:「你前幾日不是這麼着急要清理後院嗎?怎麼,如今這家交到你手上,你又擔不起了?」
  激將法對我可沒用。
  「那我還真擔不起,這沒對過賬的賬本我可不敢接。」
  「我孃家有個小姐妹,就是這樣稀裏糊塗接了賬本,誰知那賬面亂得跟鍋粥似的,處處都是窟窿需要填補,我那姐妹十八抬嫁妝都找補不回來。」
  場面一時靜止。
  有人悄聲詢問旁人:「這是可以拿到檯面上來說的嗎?」
  也有人懊惱:「我當時如果也能這樣拒絕,也不至於守不住嫁妝。」
  我繼續道:「接過中饋可以,我明日就讓就近的掌櫃過來清點賬目,還望二嫂抽出時間來點對一下。」
  「哎喲,別人不知道的還以爲這老三媳婦跟老二媳婦在做生意呢,一筆筆的算這麼清楚。」總有人出來當出頭鳥。
  望着這一臉橫肉的婦人,我猜她是賣豬肉的。
  「一家人至於這樣嗎?知道的這是過日子,不知道的還以爲這是在做買賣呢,咋,指着這些賬目發財呢?」
  我看着這橫肉婦人:「這位夫人府上又是做何營生?」
  婦人得意地撥弄了一下頭上的金釵,斜了我一眼:「我家不才,是開銀樓的,算來你該叫我一聲姑奶奶。」
  「哎喲,我可聽說開銀樓的最講究賬目清楚,真金白銀最是要弄明白,姑奶奶這銀樓叫啥名號,我得好好提醒一下親朋好友,若是去了,得睜大眼睛辨清真僞纔是。」說着我也晃了晃頭上鑲着碩大東珠的金釵。
  銀樓夫人氣得瞪大眼:「你別出去混說,我家賣的可是真金白銀。」
  我伸手打了個哈欠:「我病體初愈,乏得厲害,就不陪各位夫人了,招呼不周的地方,還望見諒!」
  轉身欲走,身後傳來嗤笑聲:「這長輩客人都還在,當主人的卻要離席。我道謝大人娶了個什麼名門閨秀,還不如我那得體識禮的妹子。當初若謝三爺續了我那妹子,定不會這樣。」
  是說謝三郎與這位夫人的妹子有一段?
  「怎麼回事?」閨中時我便最樂於打聽東家長西家短,只是沒想到這次喫瓜喫到自己身上。
  見我發問,二夫人面上露出爲難之色,眼底卻盡是挑撥之意:「都是過去的事了,不過要說起來,三郎還真差點跟劉家姑娘成了。」
  說着非常惋惜地嘆口氣:「本來老太太當初屬意的是劉家二姑娘,那二姑娘說來溫順大度,最是體貼長輩,哪知三郎不同意,許是當時還念着亡妻的情分吧,說到底,是三郎沒有這個福氣。」
  八字沒一撇的事,我還以爲有大瓜可以喫,翻了翻白眼:「說到底是沒瞧上。」
  「夠了!」是我一進門便陰陽我的大嫂嬸孃,「年紀輕輕說話這麼刻薄。劉家姑娘哪裏說錯了,長輩都還在,你卻想着退席,一點禮數沒有,你家父母沒有教過你,客人來了要作陪嗎?哪有你這樣,客人說一句你頂十句的?一點規矩沒有,跟你那潑辣娘簡直如出一轍。」
  我眼神一冷,上下瞅了瞅她。
  「長輩?哪家長輩?姓謝的還是姓楊的?我夫君是朝廷三品官員,我父親、我祖上、我外祖家全是朝廷命官,你們是什麼身份?賣豬的?販狗的?要我作陪,你們也配!」
  呸!
  我這人最不怕撕破臉,跟我談規矩,真是找錯人了。
  我一甩衣袖,將衆人拋至身後。

-10-
  走出大門,發現金叔守在門外,已是滿頭冷汗。
  「金叔,你很熱嗎?」我問。
  金叔抹了一頭的汗:「一聽說二夫人讓人取了賬本,我就趕過來了,就怕你接過賬本,看來我是多慮了。」
  我笑了笑,朝前走去:「我看着有這麼傻嗎?」
  「倒也不是,只是已過世的第一任三夫人便是這樣着了老夫人的道,貼補了嫁妝不說,還讓三爺借了許多外債來填補。」
  「還有這等事?」我眉頭一挑,「何來借外債一說?」
  走到涼亭,我讓丫鬟端來茶果,和一大盤五香瓜子,示意金叔坐着慢慢聊。
  金叔說,那時謝晟剛被聖上欽點進翰林院,舉家都搬遷至京城。
  謝母怕拿捏不住謝晟,便爲他說了一門親事,女方是自家遠房親戚,爲人軟懦溫順,很是順從長輩。
  謝母幾人就跟今日一樣,設了個套讓盧ŧú¹氏接過管家大權和一大堆怎麼補也補不回的大窟窿。
  盧氏膽小不敢聲張和計較,默默拿了自己的嫁妝來填補。
  謝晟知道後很是不忿,使了小計策欲替盧氏討回嫁妝。
  豈料盧氏過於膽小,根本不敢忤逆謝母,竟將謝晟的計謀一五一十告訴了謝母。
  謝母抓住謝晟的把柄反將了他一軍,逼得他不得不寫上鉅額欠條,並承諾永不分家,若有蔭名,也要優先讓給大房二房子侄。
  「那幾年三爺過得真是艱難啊,剛入仕途,前程未卜,全家人又都算計他,連枕邊人都不向着他。」金叔說着抹了一把老淚。
  「爲了早日還清債務,他主動上書調入工部觀政,沒日沒夜地畫圖紙,趕工期,得了朝廷不少賞賜。朝中那些皇親貴胄都向皇上要人,指名讓三爺去設計監工園林宅子。就這樣,三爺慢慢還清了鉅債。」
  我吐出嘴中的瓜子皮,瞪大雙眼:「還有母親設計讓兒子揹債的?怕不是親生的吧?」
  金叔嘆了口氣:「親生倒是親生的,只怪那時老夫人生產時,穩婆出來問了老爺一句『保大還是保小』,老爺說『保小』,從此老夫人便將老爺給記恨上了,對三爺也不親近。」
  原來如此,我點了點頭,這樣說來謝母對謝晟也不是無中生恨。
  但是謝晟又何錯之有,要揹負這種仇恨。
  金叔繼續說,後來盧氏給謝母伺疾,原本便受盡折騰的她過了病期,油盡燈枯,香消玉殞。
  唉,這盧氏倒是不好讓人評判,求仁得仁吧。
  「第二任夫人黃氏又是怎麼回事?」心中的八卦之火熊熊燃起。
  金叔嗆了口茶水:「這……這個老奴確實ẗũ̂₃不太清楚。」
  「呃……夫人,老奴這廂還有事需處理,就不叨擾夫人了。」
  也不等我開口,金叔就離開了。
  看着金叔離去的背影,我無聊地嗑起瓜子。
  什麼不清楚,不過是沒有得到謝晟的示意,對第二任夫人三緘其口罷了。

-11-
  這日一大早,我剛起牀,就有丫鬟匆匆來報,說門外聚集了不少人,都是來向謝三夫人討要銀子的。
  我打了個哈欠:「什麼阿貓阿狗的,大清早要飯要到我頭上了。」
  小桃很快打聽清楚,原來就是上次來鬧洞房被打傷的那羣人。
  圍在謝府門口好不熱鬧,一個勁向周圍人訴苦,說謝三夫人欠他們銀子不給。
  謝晟剛好休沐在家。
  他冷笑了笑,讓金叔去府衙報官,就說有羣無賴誣陷訛詐朝廷命官的夫人,讓衙役趕緊來拿人。
  不一會工夫,門口就清靜了,聽說是我表哥親自帶人來抓的,非常迅速。
  我這表哥剛託了二舅的關係當上捕快,碰到自家人有事可不得跑快點。
  當場就把人抓到府衙,審理此案的正是我二舅。
  聽說那羣人剛開始還一個勁喊冤,說我欠他們湯藥費,二舅初時還一頭霧水,糾結自己要不要先幫我墊付上,免得把事情鬧大,畢竟打傷人賠錢這種事是我能幹出的。
  後來一提審,問清事情來龍去脈,氣得他當場把那些人重打了幾大板,扔進牢房。
  可巧不巧,管牢房的牢頭是我遠房表叔,聽說了這幾人的光輝事蹟,對他們又是好一頓招呼。
  那幾人的家屬很快就求上門來,求我放過他們,再這樣關下去,命就沒了。
  我攤攤手,這律法又不是我定的,你們求也該去府衙求辦案的大人。
  他們又去找大夫人鬧,說當初都是周攀讓朋友們去鬧洞房,後來又是大夫人出主意讓他們上門來討要湯藥費。
  現在錢沒要到,還背了官司,眼瞅着命都快沒了。
  大夫人被鬧得心煩,帶了人到我院裏一陣指桑罵槐,說我最毒婦人心,嫁到謝家就是來害謝家人的,說我剋夫家,嫁來後家無寧日,說我全家都不是好人,說我父母不會管教女兒。
  我雙手抬至胸前又緩緩壓下:「不氣不氣!」
  謝晟得知後,對我說:「不如你組個局好了,如此這般……說不定能喫到大瓜。」
  他笑得有些蔫壞。
  我放出風聲給那幾家人,可以給他們一個機會擺場和事酒。
  第二天,他們便在聚賢樓最大的包廂包了酒席,邀請我過去,要當面向我賠罪。
  我應邀而去,卻看見幾個熟面孔。
  那不是那個開銀樓的夫人和二嫂表姑嗎?還有幾人我叫不上名字。
  此刻她們都一臉諂媚向我賠禮道歉,希望我能高抬貴手放他們家小兒一馬。
  我坐在上賓席上好不得意,擦了擦才染的指甲,笑道:「要說起來,在座有幾位跟我還沾親帶故,怎地就鬧到這個田步?」
  那幾個夫人怕我記仇,原本躲在角落裏,如今聽我這樣說,趕緊上前套近乎。
  「可不是,說起來咱們跟三夫人是自家人。」
  「這不大水衝了龍王廟嘛,自家人打自家人,誤會一場。」
  「就是就是。」
  我不置可否,嘆了口氣。
  「大家親戚一場,原本該互相幫助互相扶持。我孃家在朝任職的不少,我還以爲大家都需要這層關係呢,卻不想我嫁到謝家沒幾日,卻反倒惹大家嫌。」
  「是我哪裏做得不好嗎?」見我話說得如此直接,冷不防又這麼一問,全都搖頭擺手。
  有夫人連忙出來撇清關係:「我們絕無對夫人有任何不滿,只是被小人利用了而已。」
  「哦?」我挑了挑眉,「既如此,那這個人就太可惡了,原本我們可以和平共處的,卻差點鬧出人命,其心可誅,你們說是不是呢?」
  夫人們有真心贊同的,有勉強敷衍的。
  我起身道:「今日時辰也不早了,大家的事我會放在心上的。」
  說着就往門外走去,走到門口回頭補了句:
  「端看大家誠意。」
  夫人們還想出聲留我,一聽此話都噤了聲。

-12-
  沒過幾日,就有夫人向我遞來東西,是周攀這些年打着謝晟名號在外作惡的證據。
  我當下便讓人去衙門,讓二舅將那名夫人的兒子放了出來。
  此事一出,不少夫人帶着東西找上門來,全是大房二房的把ŧṻₙ柄。
  唷,這大夫人二夫人還真是膽大包天,居然揹着謝晟在外面放印子錢。
  這事該謝晟出馬了,我把收集到的證據交給了他。
  「說是走了西街大夫人二嬸堂弟的路子,兩位夫人想摘得乾淨,可人家賬本記得清清楚楚呢。」
  「這拔出蘿蔔帶出泥,那什麼堂弟一家可不乾淨,都是帶血的錢,說是西街二嬸牽的線,好在時間不長,就上半年開始的,怎的,大嫂二嫂很缺錢嗎?」
  向來溫文爾雅的謝晟此刻陰沉着臉,這是要斷他官路呀。
  「前幾年我忙於公務,極少回家,對家中事也不甚瞭解,想不到大房二房竟揹着我幹了這麼多事。」
  我問:「這事怎麼處理?」
  畢竟上面有謝母護着,孝道壓死人,要是謝母耍渾,狀告謝晟不孝,一樣能毀了他。
  這是謝母能幹出的事。
  謝晟道:「此事你別管,我來處理。」
  沒過多久,謝晟老家那邊來人了,說是謝母那邊的親戚,早些年出海經商發了大財,如今歸來是想認親的。
  我笑而不語在那裏看着來人唱大戲。
  發了財的老富商,膝下無子,要過繼一個同族的子弟來繼承家產, 聽着就讓人興奮。
  老富商在京中置了大宅子,還置辦了不少產業,說是要留給以後的繼承人。
  謝老大謝老二嘴上說着不信, 背地裏都偷偷找上老富商, 表明自己以後可以爲他養老送終。
  老富商當下就拒絕了:「你們姓謝, 怎麼可以繼承我姓周的產業呢?」
  老富商每天都一擲千金在京裏買買買,看得謝老大和謝老二眼睛發紅。
  二人與謝母一商量,決定回老家去,一來是調查清楚老富商的背景, 二來是將族譜改過來。
  另一邊, 周攀鬧出人命的苦主找上門來, 要狀告周攀, 嚇得他連門都不敢出來。
  放印子錢的堂哥被官府抓了,還傳喚了大夫人二夫人去過堂,把幾人嚇得回來話都不敢多說。
  此時聽說謝老大謝老二要回老家辦事,都吵嚷着一起回去, 避避風頭。
  老富商一聽說幾人要回鄉, 立馬說自己正好也要回去,幾人可以跟他一路, 費用他全包,只是路上要繞道去巡視一下他在別處的產業。
  幾人一聽求之不得, 正好可以摸清老富商名下有多少資產。
  聽說幾人走了幾天陸路,老富商又包了艘船走水路, 水路轉陸路,陸路轉水路, 一路好喫好喝,不知不覺就出了海。
  一個月後,老富商那邊給謝晟傳來消息,幾人已到了一個不知名小島上。
  並讓謝晟放心, 兩家人都有喫有穿, 只是找不到回來的路而已。
  這邊謝母等了幾個月都等不來幾人的消息,心急如焚,也吵着要回老家去看看到底出了何事。
  謝晟召集了兩家人還留在府裏的庶室, 讓他們陪同老太太一起返鄉,務必將老太太照顧好。
  有一兩個信得過的庶子得了謝晟的授意, 非常識時務地表示知道接下來該怎樣做。
  就這樣,謝母也離了京。
  富老爺名下的資產全部轉了手,過到了我名下。
  謝晟說,當是給我補添嫁妝, 有點被寵到。
  整個宅院一下空蕩蕩,沒有人再跑我院裏來吵架,也不用再早晚去給人請安立規矩,這好日子讓我有點不習慣。
  謝晟說,慢慢就習慣了,畢竟這種日子以後還長着呢。
  唉, 我也只好勉爲其難接受了。

-13-
  有天我問謝晟,那第二任夫人黃氏到底是怎麼回事。
  謝晟摸摸鼻子,神色晦暗:「不值一提,總之不是我對不起她。」
  我想了半天, 突然張大嘴巴:「該不會是……」
  謝晟臉色更難看:「讓你別管你就別管。」
  是是是,這種事,我以後半句都不會再提。
  我又問:「當初怎麼會想到去我家提親?」
  照理說我們也不認識啊。
  謝晟笑笑:「誰叫夫人名聲在外呢!」
  什麼名聲?什麼在外?
  我名聲可好着呢!
  (完)
  作者署名:喬沐巧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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